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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_3 张炜(当代)
  四爷爷严厉地喝一声:「当场点清!」……
  广场上的人全都走开时,已是半夜时分了。老隋家的几个人最后离开。开始见素坐在一块冰凉的青石上,不愿走开,隋不召和抱朴把他扶起来,三个人一块儿往回走去。从老庙旧址到老隋家大院并不太远,他们却十分费力地走完了这段路。谁也没有说话。
  抱朴和叔父把见素扶到他的厢房里,又让含章给他做了饭,让他吃下去。他们小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含章坐在见素的桌旁,看着在暗影里半卧的哥哥。她说:「睡觉吧,二哥。」见素「嗯」一声,问:「你去开会了含章?」含章摇头说:「没有。我害怕人多……」见素自语似地咕哝:「那么你还不知道那个……场面……」含章喃喃地说:「知道。我什么都猜得到,二哥。你睡觉吧,睡吧……你太累了。」
  一连几天见素都没有出门。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几天过去了,镇上只有寥寥几户来商谈过集资办厂的事,都是老隋家和老李家的。他们的钱合起来才不过几百元,与其说是来投资,不如说是来安慰。他们告诉赵多多几天来已经在镇子内外集了十几万元了,还告诉赵多多正在联系从银行贷款──这启发了见素,他决心也贷一笔款子,横下心拚他一下!他找了银行,银行讲了贷款的一套程序。他又去找栾春记,主任说你把个体企业申批这一套办完再来找我吧。见素怕最终白白花钱跑门子,决定以「洼狸大商店」的名义申请贷款。李玉明答应帮忙,并和他一起找了鲁金殿和邹玉全。结果银行表示可以贷给,但只能在五千元之内。见素大失所望。正这时传来赵多多贷款二十万的消息──见素问银行为何一样的人差别如此之大?银行领导回答:赵多多是全县有名的「企业家」了。上边有指示,对这样的人要重点保证,并且无息或低息都可以。见素听了,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夜里,见素立在眉豆架边,久久地看着它枯萎下去的叶子。蓦然,那个割棘子的小姑娘的影子又从他的眼前闪过。他全身抖动了一下,伸出了两臂,又轻轻按住了自己的胸膛……哥哥的窗户上映着那个粗粗的身影,他走进屋去,不由得楞住了:抱朴在用那把特大的朱红算盘算帐!见素问:「你算什么?」哥哥平静地回答:「我算粉丝大厂这笔帐。」见素一下子坐在炕边上,叹着气说:「可惜你算得太晚了!」哥哥点点头:「太晚了。不过总得算哪!」见素停了会儿说:「这些帐我早就算好了,我以前告诉过你。」抱朴拨动着红色的珠子说:「我得自己算。我也许比你算得要细、要多。咱们算的不完全是一笔帐……这要费我不少工夫。」见素茫然地看了看算盘,又站起来在屋里走着。他从抽屉里找出了那本《共产党宣言》,翻了一下又放好。他让哥哥停了一会儿再算,接上讲了前几天开会之前他做的那个梦。他说那片河滩无边无际,是暗蓝色的,每一粒沙子都是蓝的。后来红马跑来了,像太阳一样红。他骑上马飞驰而去……讲到这里见素说道:
  「哥哥,我要离开洼狸镇了。」
  抱朴惊呆了,望着他问:「到哪里去?」见素回答:「到城里去。我不愿再呆在镇上了。现在允许进城经商,我想到城里开开店,或者做点别的。镇上这个店先让张王氏照管着。」抱朴长久地望着窗外,说:「这不是赌气的事,你该好好想想。城里不那么好混,你想得太简单了!」 见素吸着了烟斗,口气坚决地说:「我主意定了。我想过好久。也许去一段还会回来,镇子才是我扎根的地方。我死了也要出去闯荡一遭,我这些年憋屈得够受……」见素走了出去。抱朴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突然觉得弟弟真的会走,就像当年的隋不召一样。
  见素回到厢房里,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他喝了一茶缸冷水,正站在窗前喘息着,忽然听到有人笃笃地敲窗。他赶忙开了门,进来的是大喜!两人对望着,一声不吭。后来大喜扑进了他的怀里,小声地哭起来。见素扶起她的头,盯着她的眼睛严肃地问:「你这几天怎么不来看我?!」大喜声音颤颤地说:「我……不敢来,我怕、怕你心里难受,不喜欢我……」见素激动地看着她,不停地吻起她来。他说:「大喜,我喜欢你!喜欢你!再难受见了你也好多了……」大喜惊喜地说:「真的?啊啊……素哥……我恨死我自己了,我什么也帮不了你!赵多多……我恨不能杀了他……」见素心里一热,眼睛湿润了。他返身去关了门。他把头伏在了大喜松软的胸部,一动不动。大喜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声音。大喜伸手去摇动他,他还是没有声音。大喜焦急地嚷叫了,用力地把他的头捧起来。她发现见素眼角上有一滴泪珠,害怕地「啊」了一声。她想不到他还会哭。他把脸靠在她的额头上,轻声呼唤道:「大喜!你听见我的声音吗?啊,你听见。你听我说,大喜,我心里真感激你!我爱上了你,比什么时候都想你。我要你嫁给我,给我当老婆……我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不知道我败得有多惨!可我这时候和你在一起。你不嫌弃我……」
  大喜呜呜地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见素突然想到有人会听见,用手去捂她的嘴巴。她吻着见素的额头、眼睛、脖颈,吻着他蓬乱肮脏的头发。见素说:「我们睡吧,躺下来,我告诉你个要紧的事情……」
  洼狸镇经过了那个大会,新奇的消息越来越多了。一切都与赵多多有关。传说赵多多已经找人制造公司的大牌子了,小轿车也快买回;女秘书找成了,领回来的第二天又更名「公务员」……见素一连多少天不出隋家大院,日日失眠,眼窝发黑。隋不召和抱朴知道见素与赵多多这一场搏击折损了元气,千方百计让含章做好的给他恢复身体。半月下去,见素又头晕起来,症状反而见重。这只得又请郭运来看。郭运说这一次虽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但两次又息息相关。他说见素是阴阳两虚,已成「失精家」:「精为神之母。有精方可全神。精伤神无所舍,是为失守。精脱者死,失神者亦死。」
  隋不召和抱朴听了都慌起来。他们要求老人施以重剂。老人摇头说:「正气已衰,耐不住攻伐重剂。只能用桂枝汤调和营卫,加龙牡潜镇摄纳,固阳守阴……」他说着开下方剂,嘱一家人谨慎留神,提醒病人按时吃药。抱朴取了方子一看,见上面写了:桂枝三钱,芍药三钱,生姜三片,甘草二钱,大枣六枚,煅龙骨、煅牡蛎各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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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十六章
  抱朴依旧到老磨屋去。空余的一切时间他都忙着算帐。他耳边老响着弟弟的那句话:你算得太晚了。他常去催促弟弟吃药。见素多少年来第一次这么安静地躺在炕上。郭运每隔几天来看一次,还带给他一本白话《天问》。见素就翻着它打发时光……隋不召进隋家老宅大院的次数增多了。老人看见素,也看抱朴。他嘲笑抱朴算帐,说帐这个东西是人世间最胡涂的,人弄出帐来本为了聪明,算来算去也就胡涂了。抱朴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后来一直回避算帐。但那个承包大会终于还是诱惑他抓起了算盘。
  有一天黄昏从远处飘来了跛四的笛音,隋不召听了一会儿警觉地对抱朴说:「笛音变了!」
  抱朴屏住呼吸听着。笛音果然一改它几十年的声色,抱朴惊讶地呆住了。它过去一直是尖尖酸酸,孤寂而悲伤,而今却透出了一种不能遮掩的、像是偷来的欢乐。这笛音原来曾是洼狸镇光棍汉永恒的音乐,而今倒变得再也不能让人习惯。隋不召说一声:「我去看看」,就走了。
  抱朴再也无心做事。他的心一直慌慌地跳动,焦躁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动,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深夜里,笛音消逝了,他才躺下休息。可是睡不着。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叔父隋不召伏在窗外喊着他的名字,告诉:
  「小葵嫁给跛四了!」
  接下去抱朴的头颅像被击了一拳,嗡嗡地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了厢房、跑出了院子。他嘴里咕哝着什么,一直跑到老赵家的小巷子里。他用手砸着窗子,直到小葵手扯小累累站在了窗子的那边,他一双眼睛看着她又瘦又白的脸,问:「真的吗?」窗子那边答:「真的。」「什么时候?」「前些天,镇上人忙着开大会那会儿。」「啊啊,啊啊……小葵!你该告诉我一声!你该等等我!」抱朴喊道,抱着头颅。小葵用牙齿咬着嘴唇,摇了遥头:「我等了你几十年。我那天一照镜子,见里面的人那么多白头发。我哭了。里面的人也哭了,我们俩互相叮嘱:再也不等了,再也不等了……」抱朴难过地蹲在了地上,喃喃地说:「可是……有小累累!把他还给我吧,他是我的孩子。」小葵冷冷地回答一句:「不。他是兆路的孩子。」……抱朴眼前又闪过了那个暴风雨之夜。他朝着玻璃举起了拳头,又缓缓地放下。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素正在他的厢房里等他。抱朴进门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扳住了他的瘦削的肩膀。见素感到了那只大手在剧烈地抖动。抱朴用手抚摸着见素的头发,一声不吭。见素看着哥哥的眼睛说:「叔父刚才来了,你不在,他又走了……」抱朴点点头:「走了,她走了,干干净净了,无牵无挂了。他们都走了──你不是也要走,要进城去吗?老隋家啊,老隋家!老隋家的人啊……」见素安慰着他,让他休息,告诉他明天还要去看老磨。抱朴紧紧握住弟弟的手,乞求般地说:「不,你不要离开我,今夜你不要走!你在这儿跟我说话──我一肚子话想说给你听,我闷死了。小葵走了,你也要走,我说给谁听?我说给老磨屋?我说给这间厢房?见素啊!你不要站着,不要这么直眼瞅着我,你坐下,就坐在炕上吧……」
  见素慌慌地坐了。他第一次见哥哥这样,心里可怜起他来。他想安慰哥哥,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小葵嫁人了,她永远地属于别人的了。抱朴爱这个女人爱得要命,见素对这个清清楚楚。他在心里说:「抱朴啊,你忍受着一切,坐在老磨屋里,如今算是得到了报应。没有人能帮你了,可怜你也是白搭。」
  抱朴用抖抖的手去卷烟,卷得不成型儿。见素给了他一支香烟。他急急地吸着,吸了两口又拋掉了。他问见素:「你骂过老隋家人『窝囊』?」见素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狠狠地点着头:「你骂过。骂得好。我现在也想这么骂。眼盯盯地看着她走了,走没了影儿。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好象就为了折磨人才活下来一样。自己不高兴,也不让别人高兴,这他妈的算是什么怪人!有话都闷在心里,闷一个月、一年、一辈子,就像闷面酱一样,闷得全变了色儿!从来没有痛痛快快说过话,身上的血全瘀在那里,真想照准自己随便哪儿扎一锥子。流血了,疼得在地上乱滚,喊裂了嗓子,喊得他们退开老远。想是这么想,从来也没有那样的胆子。什么都不敢。那就趴下过一辈子吧,偏偏又不能。偏偏又知道恨、知道爱,知道在暴雨天里往外跑。有时候像被热水泼了一样,烫得难受,老想蹦起来。咬住牙,挺住,一声也不吭,一声不吭啊。我要过小葵,我身子被雨淋得湿淋淋的,就这么抱紧她过了一夜。她是我的,我不要别的了,我可以穷,可以被人踩在脚底下,可是我要小葵!我没有一天不这样想,也没有一天敢去找她。这样过完了十年、二十年,我和小葵都有了白头发。我到底怕什么?怕兆路那双眼,我老梦见他在阴间里瞪着我。我还怕老赵家,小葵是老赵家的人。我也怕我自己,怕老隋家。老隋家的人不该有家庭,不该有后代。可是老隋家的人也是人哪,老隋家有女人,有男人。老隋家的人世世代代都重名声,名声变得一钱不值,也还是为名声去费脑筋。我刚才说了怕这怕那,最要紧的一条还没有说,就是怕那个名声。小葵把她给了我,那时候兆路还活着,她倒什么也不怕。我真可恶。我怕镇上人说:老隋家有人趁别人闯东北的时候夺了人家的老婆。我战战兢兢地回避着这句话。小葵过得多苦,兆路死了,我该把她接到咱家里来!我是个小人,我再也不会瞧得起我自己。小葵是好样的,她咬咬牙走了,像个男子汉。我倒像个女人。我这辈子想着她……不,我该从现在起忘了她,把什么都忘了吧,只记住一条:我这个人真窝囊……」
  见素第一次听哥哥这样痛心疾首地剖析自己。他激动地打断哥哥的话:「别说了,别这样说了!你是个好人,比我好多少倍。你往狠里骂自己,我真害怕……哥哥,你是老大,老隋家的苦你受得最多,多不容易。我明白你,我比什么时候都明白你……」
  抱朴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发冷似地磕着牙,说:「你不明白我。谁也不明白我。这也怨我自己,想的太多,告诉别人的太少。我跟桂桂夫妻几年,也没说完心底的东西。不是怕什么,是想得太多太多了,说不明白了。我真羡慕别人:无愁无忧,有点忧愁一阵风就吹散了。我羡慕桂桂,她真是个小孩子,到死的那天一双眼还像个孩子。这双眼你见过,真好看,又黑又亮。她大概谁也没有恨过,这样的眼装不下什么恨。你记得办大食堂那会儿全家隔离开搜粮?她给打得脸都肿了。可是她晚上躺在我怀里,看着我,眼里面没有一丝恨。我当时就寻思,我真有福啊,和个『孩子』在一起过日子,自己多少染上一点她的脾气就轻松了!到后来我才明白这是痴想,谁也没有本事改变我一丝一毫。我已经是铸就了的沉甸甸一块东西,再也漂不起来了。后来我还想就这么一辈子了,坐到老磨屋里吧,让老磨一天到黑这么磨,把性子磨钝,磨秃,把整个儿人都磨痴磨呆才好!谁知道这也是枉想。老磨把我的性子磨得越来越细了。
  「没有办法,我也不明白我自己。我有时恨自己简直超过恨任何人、任何物。我天天就这么坐着,心里一刻不停地跟自己交谈,问一句答一句,有时干脆不停地骂自己。见素,你不知道,世上那些不怎么说话的人其实说了最多的话,说得口焦舌燥。他们在跟自己交谈啊,最累的是心。我问自己些什么?我问得乱七八糟,又平平常常。比如我问自己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不爱说话的人、哪一年忘记了自己的生日、爸爸死的那年收成好不好、亲妈去世那年的事情、后母、后母的死、含章小时候的样子及十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病、老隋家最老和最小的人、桂桂为什么没有孩子、圆房那一天的事、找不找小葵一次、想要的事、我有没有信仰、我算不算知识分子、为什么最早学的生字是《论语》上的、我给爸爸研墨你给我研墨、赵多多会怎么死、张王氏见过几次爸爸、粉丝大厂怎样应用科学、大虎的死、如果有外星人怎么办、星球大战和洼狸镇有什么关系、六0年早来半马车萝卜会怎么样。等等。你想不到我为什么跟自己谈这些。我坐在方木凳上,一琢磨就是半天。我忘不掉事情,全记在心里,心里装不下,又吐不掉。几十年的事情了,一齐挤着我的心,我在哀求老天爷了:快让我忘掉一些吧,我心里装不下那么多!老天爷一声也不吭。我心上难受,就开始骂自己了。半夜三更,狗叫得人好烦啊!还有光棍汉跛四,不停地吹他的笛子。我睡不着,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下大雨的时候,让暴雨冲我的全身,那是最舒服了。那时候,我想把你从炕上叫起来,把心里的话全告诉你。可我没有一次这样做。我知道除了叔父,老隋家没有几个睡觉香甜的人了。我还以为你是个无愁无忧的人,后来才知道这是妄想。你被粉丝大厂的事熬红了眼睛。你的眼神叫我害怕了。我老怕你出了什么事。你让我羡慕、让我害怕、也让我恨。你比我有胆量,像一头豹子一样,看准了就会扑上去。这不像老隋家的人──也许世道能造出你这样的人,你病了,我知道你没有扑到猎物也就病了。这一切都在我预料中。我知道你扑不到。我跟你讲过,你不听。你扑上去了,受了伤,流了血,老隋家一家人都疼。老隋家的血不多了,不该再流了。我难过的就是这个。我喜欢的就是你的胆量,你是老隋家的一个男子汉,长壮了,长浑实了,你比你哥哥强上百倍。如果你哥哥有这样的胆量,扑上去,什么也跑不脱,小葵也跑不脱!可是该不该有这样的胆量?该不该?我问一千遍,一次也回答不了。老隋家啊,老隋家的人该不该有这样的胆量?谁能回答?谁能回答……」
  见素的一双眼睛又冒出了火星。他几次插嘴都被哥哥滔滔不止的话语打断。这会儿他大声说道:「我能!我能回答!我敢说人的力气都差不太多,要紧是有个胆量。有胆的生,无胆的死。老隋家被人踩在脚底下几十年了,喘不过气来,哀求人家松松脚,人家又加上一只脚。老隋家有什么过错?这只脚刚松开了一点点,可你还趴在那儿。不!该有胆量站起来。我流了血,我会舔干净。我还会扑上去。我一次又一次问你过去的事情,问妈妈是怎么死的?你都不告诉我。你啊,你是用爪子撕自己,把自己撕得血淋淋。你不停地撕自己。小葵走了,可她该不该走?该不该走?」
  「我不知道。也许她该走?她怕沾了我的血?我不该撕自己,我也不愿看到老隋家的人去撕别人。镇上人就是这么撕来撕去,血流成河。你让我告诉你过去的事,我还是不能。我没有那样的胆量,我说过我害怕你。你有胆量,我不想有和你一模一样的胆量。如果别人来撕我,我用拳头挡开他也就够了。如果坏人向好人伸出爪子,我能用拳头保护好人也就够了。我只需要这样的胆子,可我没有。这是我最不争气的地方。我和你不一样──我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我最怕的就是厮咬别人的人。因为他们是兽不是人,就是他们使个洼狸镇血流成河。我害怕回想那样的日子,我害怕苦难!见素,我一想起那些日子就心里打颤。我心里祷告,『苦难啊,快离开洼狸镇吧,越远越好,越远越好,永远也别回来!』你不要听了在心里笑我,你不要以为我的担忧全是多余的。
  「镇上人受了那么多的苦,从老辈算起肠子里也没有装过多少粮食。可他们是种粮食的人,他们得吃秸梗、树叶!粮食哪去了?不知道。反正没有了。镇上人是天底下最老实本分的人了,挨饿受冻,吃着草梗,不吭一声,实在没有力气走路了,就躺下来死。见素,你知道这些吧?你看到过这些吧?这些事情老在我眼前闪过来闪过去。父亲把粉丝厂交还了大家,他认为它应该是大家的。他不单单是因为害怕才交出去的,我从来就认为他有他的道理。他只给自己留下了过生活的一处小作坊。后来又有人作主把最后的小作坊也收走了,理由是大家一块过生活。这样当然好。一辈子又一辈子的苦难,也许就是因为没有一块过生活──可这样的生活还是没有过好。这才是我最难过的地方,我就为这个难过,所以我才不停地读那本书。我也为死去的老父亲难过,他吐净了血死在老马背上,就为了今后的人一块过生活。他知道了后来的事情一准伤心难过,说不定在阴间里又会第二次吐血……我寻思的就是这些。这里面牵涉到了作人的根本──怎么过生活?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绝不是!你错就错在把它当成了一个人的事情。那些吃亏的人,都是因为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事情。你没有力气让你自己一个人过好生活,那样周围的人就会夺走你一个人的好生活。你听没听过这样一个传说:一群人在山里找金子,一大块狗头金在前面闪闪发光,走在最头里的人紧紧抱住它,说是他的,他自己的;人们去夺金子,因为是同行的人,一块儿找水喝,来了野兽一块儿去赶跑它;那个人紧紧抱住,用牙咬夺金子的人。后来没有办法,人们就端起石头把他砸死了,就是这么简单的故事。世上的道理千千万万,写成了书,有的书烫了金,用绸缎做封皮。其实说透了,都是在讨论过生活的办法。把生活过好,尽量过好,也就行了。你不是见我读那本薄薄的小书,《共产党宣言》吗?那也是一本讨论过生活的书,一本值得读一辈子的书。不过这还牵涉到一个人的信仰,这个一会儿再说。我们还是说过生活的事吧……我原来以为镇子上再也不会有那么多苦难了,再也不会流那么多血了,后来才明白这是梦想──镇子上还有你这样的人,不止你一个。镇上人会摆脱苦难吗?你这样的人会自己抱紧金子,谁也不给──有人会用石头砸你,你会用牙去厮咬,就又流血了。见素!你听到了吧?你明白了没有?你要知道你是老隋家的人,老隋家的人早就在老辈把事情想明白了,不用后一辈人再去糊胡涂涂流血了!这就是我要说的,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你现在已经受了伤,可是流血还不多。你赶快醒悟吧,赶快。」
  「你让我趴在地上过一辈子!你让我像你一样埋在活棺材里……不!我不干!我以前说过,我三十多岁了,我要过人的日子!我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媳妇、自己的孩子!我要过得像个人……」见素从炕上站起来,两手握紧了拳头,大声喊着,打断了抱朴的话。
  抱朴声音粗粗地接上喊:「说得好!再对也没有!你要求得一点也不过分!可惜这是你的一半话!如果你全说出来,你还会要粉丝大厂,要整个洼狸镇!你以前露过这个意思,我记住了……」
  「我要粉丝大厂!我要!还是那句话,不能让它落到老多多手里!」
  「它不是哪一个人的,洼狸镇上如今谁有力气把它抓到手里,抓一辈子?没有一个!老多多是做梦,不信看!别人也是做梦!你要夺到手里,理由就是不能给老多多。那么我问你见素,我亲眼见到镇上好多没有牙的老头子老太婆吃红薯和麸皮做成的团子,你发了财,会保证让他们吃好穿好,像对待父母一样对待他们吗?你能不能?你快回答我吧!」
  见素额头上的汗水流出来,流到鼻子两侧。他不知所云地咕哝:「这些,这难道……」
  抱朴严正地看着他,厉声问:「你回答!这个绝对不能含糊。你必须说真话,哪怕只说这一遭,你说!」
  见素抬起头来:「我不能。因为镇上的穷人太多了……」
  抱朴坐下来。他卷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冷笑着说:「你说了真话。这有点像老隋家的人。这下子你该明白自己了,你原来比老多多好不了多少。你的能力和善心都有限,你负不了那么多的责任。粉丝工业自古就是镇上人的命根子,你想要它,你要得太多了……我以前对你说过,我恨自己胆子太小,白白放跑了小葵,毁了我的下半辈子;可我更恨自己不能去夺下老多多手里的粉丝厂,把它交给镇上人,说一声:『快接住吧,抓紧它,上牢锁,它是大家的,再别让哪一个狠性子夺走。千万!千万!』我就在想这些。我的这些想法也许有人会嘲笑。我怀疑那些嘲笑我的人是不是真正善良的人。他们会轻轻松松嘲笑我:农民意识!平均主义!是啊,他们会这么说。他们不知道我们老隋家的苦难史,不知道洼狸镇人的苦难史,他们只为了快意,伪装大度的人,有时也伪装学者。他们如果亲眼看一看老隋家是怎么在农民式的嫉恨里挣扎了这么多年,就会知道老隋家人会比他们千倍万倍地憎恨平均主义。不,不是那种主义。实在是镇上人受的苦难太多了,实在是流的血太多了。该让他们喘息一下了,让他们长一长伤口。他们实在经不起强人再来抢掠他们了,他们轻易再不敢把镇子上的好东西随便一拱手交给哪一个人。难道不是吗?我想来想去是这样。苦就苦在想到这个步数,却没有一点胆量──胆子吓破了,就再也长不好了吗?我说过我羡慕你,那是真话!我真想得到你身上的另一些东西──我指的是你的勇气,你的激情。人本来都该有这些东西,不过有人后来丢失了。这真倒霉。我就是这种倒霉的人。
  「见素,人的勇气用不到正地方去,勇气还不如没有。可是他觉得能够用到正地方,就觉得勇气不够了。你以前说过我是个犹豫不决的人,说我这样什么都会耽误了。我明白你说得对,你一下就按在了我的痛处。我常想这是人的一种病,病根太深了。我从很小就得了这病,愈来愈重,胆小怕事,从来不敢说出心里的话;有时正说着,有人大声对应一句,我又变得吞吞吐吐了;我不敢走到人多的热闹地方去,不敢大声说话。镇上出了什么事,追查起来,我老觉得是我做的。我走路没有声音,就怕有人看见说:『看哪,他在走路!』其实谁不走路?我宁可走小路、走墙边、穿过野地,躲避着别人。我还暗地里观察过,镇子上有这种病的人绝不止我一个。老隋家的人偏多偏重,像含章,我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听见她放声地笑了。我好几次试着自己根治自己的病,有一次深夜跑到河滩上,在黑影里哈哈大笑──四周发出回响,真痛快!我高声地笑,病根太深了。这大概要从头治。不过我有信心治好,我会里里外外强壮起来,我的信心一天天大起来。」
  「你最好能变得胆子大起来!」见素看着激动的哥哥,又问:「我有没有这种病?这是『怯病』。这种病到底是怎么得的?郭运也治不好吗?」
  抱朴点点头:「是『怯病』。郭运当然治不好。你如果留心看一看,你会发现镇子以外的人胆子大得多。你没有这个病,可你有另一种病。你的病我眼下还起不出名来,可我敢肯定你有病。咱们都是病人,老隋家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病。我几十年都在设法战胜它,默默地咬住牙抵挡着。它和我婚姻的不幸连在了一块儿。小葵让我又爱又怯,说起来也许没人信。我整夜整夜地想她,想她的眼,嘴,想她的眼睫毛,想她身上的热气。我到现在也没发现还有比小葵好看的女人。她的性情是天底下最好的,就那么屈在男人怀里,一声不吭,高兴了顶多哭一哭。我想她呀,我怀疑世上还有谁会像我这样思念一个女人。可是到时候我又怕她。我不知道我想她对不对,该不该,她是谁、是什么!我往前一步,往后一步,几十年也走不出老磨屋。我这个毛病祸害着我,我咬着牙关,我让自己挺住。我会强壮起来……你问我这毛病是怎么得下的?我也一次次地问、问,问个不停。可我不敢回答。今天我倒要告诉你,见素!你听着,我要从头想一想。我要在今夜把什么都告诉你……」
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十七章
  「我知道病根已经扎得很深很深了。我被病折磨着,又不敢仔细探究这种病。我大你九岁,也许你没生下来我就开始得病了。我跟你说过,我刚刚记事父亲就整天算帐,累得脸色焦黄。他从来不跟我笑,他没有时间笑了。妈妈在我眼里很陌生,后来才好了一点。再后来就是她的父亲──就是你的外祖父死在青岛,妈妈得知了消息哭得没有气了。那一天我吓坏了,那情景我现在还能想得起来。再后来,也就是父亲交出了粉丝厂,他变得轻松愉快了。可就是那一天母亲敲折了自己的手指骨节,血通红通红洒在了饭桌上。血当然马上就擦干净了,可是吃饭时,我老觉得血汪在桌上,我去夹菜,它就流起来。父亲去世以后,我就一个人作主,偷偷把饭桌劈了生了炉子。母亲知道了就发起火来,她不舍得这张红酱漆桌子。那时我觉得她什么都不舍得。她这性子到了后来,也就注定了要那样……那样死去……」抱朴说到这里突然口吃起来,并迅速地瞥了见素一眼。见素正死死地盯住他,这会儿打断他问:
  「怎么死的?你说下去!」
  抱朴徐徐地吐气,说:「这些你都有知道。你知道她后来是自杀了,吃了毒药……」抱朴的脸上有了汗珠。
  见素冷笑着……抱朴说下去:「那时候我刚刚四五岁。到了六七岁上,镇子上就天天开大会了。老庙旧址上人山人海,贴近场子的墙头上、屋顶上都卧了民兵,架了枪。镇子内外的地主都拉到场子上斗,到后来哪天都死人。有一天爸爸也去开会,不过不是站在台上,是站在台下靠前边一点。我被妈妈打发出来看爸爸,看不见,就爬到一个墙头上。有个民兵用枪向我瞄准,我就贴在墙上闭着眼。后来睁开眼,枪口移开了。我这才知道他是吓唬我。我开始看爸爸,后来见拉上台子一个长头发的中年人,就光看他了。那个人留了长分头,穿了雪白的制服衬衫,乡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地主的大少爷,在外面读洋书,回来有事情,村里人就把他逮住了──他父亲跑了,正好让他顶上。一个一个到台上哭诉,都是哭诉他父亲的。一个老婆婆穿了破衣烂衫,哭过了,一抹眼泪,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把锥子,向着大少爷就扎过去。台上的干部和民兵架住了她。又有人哭诉,完了再接上。半上午的时候,一伙人拥上台子,每人拿一根颤颤的藤条。他们用藤条抽打他,我亲眼见藤条在白衬衫上留下血印,一道一道。后来白衬衫变成红的了。他惨叫着,我听不清,可我看见他疼得拧动……后来他死了。我回了家,吓得再不敢去看开会了。见素,你不知道,我现在还清清楚楚看见那红条条,印在白衬衫上。那时候我刚六七岁,离现在快有四十年了……接上去不断听到这样的议论:老隋家算不算开明士绅?民兵老在我们老宅里转悠。全家都在心里嘀咕:算不算?算不算?全家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的。不知怎么我有个预感,我想早晚会不算的。见素!就在四七年的夏天晚一点,镇上发生了那些事情……我想一想都害怕,我一次也没有说过……也许这谁也不信──幸亏有年长的人作证──镇史上也记下来了……那年夏天……」
  抱朴仰靠在墙壁上,嘴唇有些发紫。他的两臂抖着,这时候伸手去抱见素的胳膊。见素叫着他:「哥哥,你说吧,你说下去。」抱朴点点头,眼睛望了望四周,又点点头:「我说……我今夜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什么都要讲给你听……」
  见素把胳膊从抱朴怀中抽出,坐到炕角上去。他看到哥哥也缩到炕角了,黑影里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夏天晚一点的时候,还乡团回到镇上了。好多人闻风就跑开了,跑到河西或者更远的地方。赵多多跑了,四爷爷赵炳也跑了。村指导员、上边来的干部,都跑了。镇上有些人没有跑,有些人跑到半路又给截回来了。还乡团里有镇上逃出去的,更多的是镇外的人。他们由镇上人领路,挨家认东西、找人。后来四十多个男女老少给驱赶到老庙旧址上,我也在里边。还乡团的人骂着穷鬼,点了一堆大火,扔进火里一个人。那个人开始跪下来哀求,还是给扔进去。他爬出来,浑身是灰,头发焦了,又给扔进去。四十多个人吓呆了一半儿,吓哭了一半儿,不少人跪下求饶。我闻到了火里的气味,这一辈子也忘不掉。我常常想起那股味儿,有时走在路上,不知怎么就闻到了那股味儿。这当然是错觉……那个人烧死了。是个小伙子,只当过几天民兵。他死之前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关我事呀,老天爷爷!我不知道……』剩下的四十多个人里,有个小孩子想跑,背枪的人就踢倒了他,让他仰面朝天,用脚跺他的肚子,说:『你跑!你跑!』小孩子喊也没有来得及喊,嘴里流着血就死了。为了防止逃跑,他们找到一根铁丝,穿进人们的锁子骨里。铁丝带着血,从这人皮下拖出又插进那人的皮下!他们用刀捅、撬,老太太小孩全串到一起。临到我了,一个人用血乎乎的手按住我的头,要用刀子撬我的骨头。有个人喊:『他是老隋家的大少爷,不能穿到一串上!』也就放开了我──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还乡团的人喊的,还是那四十多个人里面喊的。那根铁丝的两端都有两三个人扯着,扯的人一用力,被串了的人就撕心裂肺地呼喊一声。就这么在场子上扯来扯去捱到了天亮,满场上都是血。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串人被牵到一个大红薯窖边,一个一个往里推。见素,你没见那些人的眼神,见了你一辈子也忘不掉。他们什么过错也没有,吃了上顿没下顿,只不过留了一点斗地主的『果实』。全推进了窖子里,哭叫声惊天动地。还乡团往下扔石头、铲土,有的还往里解溲……不说了,见素,不说了。你想想当时的情景吧。那时候我刚刚七岁啊,假如我能活到六十岁,我要有五十三年记住这个场面。我怎么受得住。时间太长了。我注定这一辈子是完了,一辈子要在惊恐里过完,没有办法。你可能会说:『这个我也知道,我也知道红薯窖里活埋过四十二个人。』可是见素,你没有亲眼看见!你没有听见他们呼喊的声音!这可差得太多了。如果听了看了,一辈子都在心里,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抱朴终于说不下去了,身子紧靠住墙壁,咬着牙关。见素的手抖抖地去衣兜里摸烟,摸出了火柴又掉在地上。他给哥哥燃了烟,又给自己燃上。他开了一扇窗子,看了看含章的窗子,又合上去。他自语般地说:「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洼狸镇发生过这样的事,可从现在人们的脸上看不出来。老庙旧址上泥土的颜色也看不出来。人啊!人哪!有的这么容易忘事儿,有的到死也忘不掉。人真是不一样啊……哥哥,你太苦了,你活得真不易,真不易。我该帮帮你,怎么帮你?你真该有人帮帮。也许你自己才能帮自己了……哥哥!」
  抱朴握住弟弟的手,用力地握着,说:「你和我不一样,可到底还是最明白我的人。只有自己能帮自己,这句话说得再好也没有了。我正在拚着劲儿,帮着自己。这好比去举起一块大石头,举着举着,两个胳膊发酸也不能颤、不能抖,咬住牙关。一软下来,什么都完了。我正拚着劲儿。一点不错,我在自己帮自己。我寻思往事,我算帐,都是自己帮自己。我常常想,人哪,你到底能走多么远?就一直走下去吗?让人最害怕的绝不是天塌地陷、不是山崩,是人本身。真是这样。谁如果不服我的话,就请他来一道翻一翻镇史吧。有的镇史上没有,都记在人的心里。光害怕不行,还得寻思下去。洼狸镇曾经血流成河,就这么白流了吗?就这么往镇史上一划了结了吗?不能,不能轻易忘记,得寻思到底是为什么。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都要寻思,辈分最高的和辈分最低的都要寻思。人要好好寻思人。人在别处动脑子,造出了机器,给马戴上了笼头,这都不错。可是他自己怎么才能摆脱苦难?他的凶狠、残忍、惨绝人寰,都是哪个地方、哪个部位出了毛病?先别忙着控诉、别忙着哭泣,先想一想到底是为什么吧。不会同情、不会可怜人,一个老太太吃糠咽菜活到了八十岁,正该是为她祝寿的时候,却用刀尖撬开了她的锁子骨,又把她活埋到红薯窖里!人哪人哪,这就是人群里发生的!老太太没有一点错,活得老老实实,吃谷糠时,里面的虫子又白又胖,不舍得扔,一块儿煮了。假使她真有错,八十岁的老太太又怎么不能原谅?她爬了一辈子,再有几尺远就爬到头了,怎么不能高抬贵手让她再爬一会儿,爬到头?……见素哪,我真不敢想,不敢想。有时我坐在老磨屋里,不知怎么就听到一声尖叫。我知道这是幻觉,我难过得哭了。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人?没有。人靠人救。我每逢看到那些耀武扬威、满嘴谎话、只知道穿著好衣服欺压人的人,心里就恨死了他们。他们一有机会就传染苦难。他们的可恨不在于已经做了什么,在于他们会做什么!不看到这个步数,就不会真恨苦难,不会真恨丑恶,惨剧还会再来到洼狸镇上……见素,你想过这些没有?你想到这些没有?如果你没有想到想过,你怎么配去掌管粉丝大厂?你没想过,你就不配为洼狸镇做任何重要的事情!道理再简单没有:越是做大事情负大责任的人,越是要多想想苦难,学会恨一些人,学会寻思往事。这个一点不能含糊,含糊了,苦难迟早又要来了。见素,你今夜,就是现在,得回答我,你平常是不是常常寻思,常常恨那些传染苦难的人?你回答我。要老老实实。」
  见素咳了一声,说:「我……不怎么寻思。但我恨死了赵多多。」
  「那不行。越来我越明白了,你不配为洼狸镇做重要事情。我原来想的没有错,你就是不行。你不该觉得大材小用,你该明白你必须做一个对镇子来说可有可无的人,你必须安于这个。你没有别的办法,你万一成了镇上至关紧要的人,镇子不会有一点好处。有人喜欢夸赞脑力,说有脑力、有勇气,就是个了不起的人了。我要问说这个话的胡涂鬼:想法用铁丝穿起一串老少的人没有脑力吗?没有勇气吗?你让他发挥脑力和勇气吧!也不要小看了那些只会说好话的人、不要小看了那些又谨慎又听话的人,当年就是这些人服从了脑力和勇气,具体动手去扯铁丝。还是那句话,重要的不在于他们已经做了什么,在于他们会做什么。小心地避开那些人、提防着那些人吧,避开了他们的脑力,我敢保证是镇上人的福。我这样说你会不高兴,会气得要命,可我还是要说……我说得太多,有时就接不上原来的茬儿了。我本来要告诉你我的病是怎么得的,我还是说这个吧。我要把我心里搁了几十年的事情全告诉你。一说到这里我就害怕起来,我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讲过去的事情了。我怕你听了刚才的故事和我下面要讲的这些,也犯和我一样的毛病……」
  见素声音低低地说:「我不会。小时候染不上那个病,就再也染不上了。你讲吧哥哥,我好好听。」
  「那就讲吧。我不能老把它们放在心里,这憋得真难受。见素,我要讲早几年女人的惨故事……你不要这么盯着我,不要急着插嘴。还是镇子上的,还是那几年发生的。有一天下午,就是我去看开大会以后第四五天的一个下午,一个地主关在地窨子里,不知怎么逃跑了。全镇的街巷都由民兵把起来,挨家搜查。最后还是没有搜出。搜的同时,另有人带民兵拷问那个地主的家里人: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和父亲分开关在两个地方。那个地主是镇上一霸,四十多岁上糟蹋了粉丝房里洗粉丝的两个女工,其中一个有了孩子,上了吊。那个女工的哥哥就参加了拷打地主女儿和儿子,听人说用枪托捣他们的后背和屁股,逼他们说出父亲逃到哪里去了。说不出,又捣。再到后来,又用枪托乱捣起来。到了晚上,几个民兵都争着看守他们,那个女工的哥哥说还轮不到你们几个。他一个人看守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开始,几个民兵都去看守了。不久,地主的女儿就死了,几个民兵扛到河滩上埋了。可怕的是后来,是那个早晨。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悔,那天早晨不该到外面去……我走到街西头,看到一伙人围住一棵树大笑大叫,有的还跺脚,就跑了过去。见我过去了,有人就扳开前面的几个说:『闪一闪,让小东西开开眼……』我不知是什么,就往前钻挤,到了前面一看,一下就吓呆了!我不信这是真的,可又分明是前天埋掉的人绑在了树上。她身上有一块块血印、伤疤,可全身还算雪白的。没有一丝衣服,闭着眼,像睡着了。乳头没有,上面结了黑黑的血块。下边一点,见素,亏他们想得出哪!他们在她的阴部插了一颗萝卜……我当时没有想是有人把她又从沙土里扒出来了,还是民兵根本就没有埋她。我哇哇地哭了,哭着跑回了家。母亲和父亲都吃惊地问我,他们惊吓怕了,以为又出了什么坏消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一直没有讲,对谁也没有讲。这像一粒带血的种子一样,埋在我胸口,一埋就是几十年。我也没有对桂桂讲。我为咱们整个儿人害羞,这里面有说不清的羞愧劲儿、耻辱劲儿!老天爷也许有意让我这辈子必须看那么一眼,好让我记住什么,一生都想着它打颤。这些事难道离我们太远吗?一点儿也不!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一切真是清清楚楚,清清楚楚!有人却转眼就忘了,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平平常常的一个洼狸镇。不是,我知道不是,我亲眼见过,我要告诉大家说:不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埋她或者埋掉又扒出。她流了血,血上又沾了黄沙,为什么不赶快再用黄沙盖住?盖住她的脸、她的手、她的乳头、她的那个地方、她的全身?为什么不盖住?不甘心吗?太美了吗?可是把一朵菊花踩烂了又吐上一口唾沫,能插到花瓶里吗?我一遍一遍地想着问着,一遍一遍难过地流泪。夜里我搂抱着桂桂,不知怎么有时就想到了树上的人。我浑身打战,桂桂害怕地问我病了吗?我说没有。我紧紧地抱着她,我抚摸她,我加倍地对她好。好象有过了那个场面,世上的所有男人都普遍地对不起女人了。男人应该羞辱,因为男人没有保护女人。从那一年往后,所有活着的男人都应该千方百计保护女人,用各种方式方法。谁不这样,就应该赶出洼狸镇去!桂桂夜里生病,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隔着一层泪水望着我。我想苦难怎么都加在了女人身上……桂桂,你嫂子,不久就死了。葬她时,我动手挖了个深穴。有人说行了,太深了,我说不行!我挖呀挖呀,我把她埋在最深处了……」
  见素听不下去了,这时把头伏在哥哥的膝头上,痛哭起来了。
  抱朴用手去扶他的头,他不肯抬起来。这样哭了一会儿,他自己昂起头来,擦干了眼泪。他双目灼热地望着抱朴,那神色好似在说:「你讲吧!索性讲吧!我听,我在听……」
  抱朴稍微平静了一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接上说:「像我刚才讲的,镇史上都没有。这是镇史的缺陷。你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一笔的有无,它会影响一代又一代人对镇子的看法。后辈人不明白老辈人,后辈人的日子就过不好。他们以为老辈人没有做过,就去试一试,其实老辈人早就做过了。我几次想找李玉明、找鲁金殿,要求趁这批人还活着,赶快修改镇史,赶快。可是我没有那样的胆子。我想的多,做的少,差不多只配坐在老磨屋里了。我一想起要做点什么,就心慌。好象什么都不怕又什么都怕。不是镇上的人、不是老隋家的人,就永远也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刚刚能安安静静坐在磨屋里了,这多少也是个福。我坐一天、有时坐半夜,走回去洗洗脸,吃饭吃得饱,再睡觉或者读书。我一遍又一遍读《共产党宣言》,知道这是跟我们的镇子、跟苦命的老隋家人分也分不开。这不是一天两天能读懂的书,得用心去读,而不只是用脑。这种安静的日子才来了几天?后来的事你都记得,不用我说了。后来赵多多一次一次领人到我们院里,用一根铁(同:金千;音:千)往地下钻探。这差不多是捅在了我的心上。镇子上有了造反的,我们不敢出门。红卫兵一次一次来抄家,我把父亲留下的书藏在一个棺材里,上面又用罗子筛上浮土,这才算躲过去。你和我都被绑上游斗,咱们俩的额头上都给贴了父亲的照片。街两旁围看的人都大声问:『头上是他妈的什么鬼影?』另一些人答:『老东西的!』他们笑,笑过了呼口号……晚上回来,我做饭,你咬着牙,脸色发白,一声不吭。你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母亲。她当年敲碎了自己的手指骨节。我真替你害怕。见素,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一天一天地捱。我们差不多都没有畅快地笑过一次,不知道笑是什么滋味儿。不愿出门,不愿见人,就是在自己院里走路也是轻轻的。我那时候怕任何声音,做饭时锅盖不小心掉在地上,发出响动,就赶紧四下里看一看。有一次我过河,踏过窄窄的小柳木桥时正好迎面遇上老多多。他错过身去时狠狠吐一口,咕哝说:「『干掉你!』我听了心里一哆嗦。见素,几十年来我就仿佛在等待着被谁来『干掉』,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生活得没有声音,惟恐有人记起我来,把我干掉。」
  见素听到这儿呼吸变得急促了。他不安地站起来,又坐下去,一双手在膝盖上摩擦着。他说:「不知怎么,见了老多多我的手就发痒。他那个紫乌乌的喉结,就短那么一刀了。我看他哪里都短那么一刀,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得到粉丝大厂,决不会。我和你不同,我心里憋足了一股劲,我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这股劲儿搞成的。我开始明白你了哥哥,你没有那股劲,就是这样……」
  抱朴摇着头:「不对,不是这样。我没有那股劲吗?不,我有。我不是恨着哪一个人,我是恨着整个的苦难、残忍……我日夜为这些不安,为这些忧愁,想不出头绪,又偏偏拗着性子去想。我恨有人去为自己拚抢,因为他们抢走的只能是大家的东西。这样拚抢,洼狸镇就摆脱不了苦难,就有没完没了的怨恨。你想想吧见素,父亲、爷爷、老爷爷,老隋家的哪一辈人比你的本事少?他们保着大粉丝厂,让它发达兴盛,名声都到了海外。可最后还是保不住它。你能让粉丝厂姓隋吗?你有那样的力气吗?你应该寻思一下这是为什么。有些道理父亲早就寻思好了,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他知道你今天这个样子,一定会失望、难过。我说过,一个人千万不能把过生活当成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那样为了自己就会去拚命,洼狸镇又会流血。老隋家的人都是受过大苦的人,他们再也不敢为了自己活着。应该想一想镇史上记了的和没记的,不要以为那些事情那么遥远。洼狸镇人受的苦太多了、流的血太多了;他们饿得厉害,吃树叶吃草,最后把白土和石粉也填进嘴里。上年纪的人都记住了这些,李其生的老婆是咬着破布埋进土里的。应该想一想过生活的办法,谁都要动脑,不能耍懒,不能把指望寄托在哪一个人身上。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拖拖拉拉,像死人一样坐在磨屋里了!我一遍一遍催促自己,一遍一遍地骂着。我会走出磨屋,挺起腰来,这也许都能。可我永远不会拋开镇上人,不会从他们手里去抢东西,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不能去抢他们。我只会一块和他们想过生活的办法。你知道我一直读着那本《共产党宣言》,因为从根上讲,这几十年对洼狸镇影响最大的就是这本书了。它不那么好懂。你读下去,慢慢看到写书人的两双眼睛了,也就算懂了一点点。他们看过的苦难比谁都多,要不他们不会写出那样的书来。为什么这本小书要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来米文和丹麦文,用全世界的文字印出来呢?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在和全世界的人一块儿想过生活的办法。我读着读着,常常流出眼泪来。这是两个好心的、胸怀像大海一样宽广的学问家。他们钻研真理,一丝不苟,没有一点小心眼。两个忠诚的人,都是好父亲、好丈夫、好男人。他们要说的话太多了,可是你知道,话简短了才有力量。于是他们常常一句话或几句话就分成一个小段落,缓慢又有力,是最自信的人。小书的第一句话就说:『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第一句话就让我激动起来。我想象着这个幽灵、那个徘徊!想象着它飘飘过了芦青河,在一片黑夜里来了洼狸镇上……见素,你必须想象,你听风吹树叶,你看窗外的黑夜,你想象那个幽灵。两个伟大的钻研真理的人这样告诉了我们。他们只想着那么多的人,只想着让受苦的人摆脱血泪,又善良又坚决。他们没有一点小心眼。有小心眼的人只为自己想一点小办法,想不出这样的一种大办法。用小心眼去解释大办法,也会把事情弄糟。所以,见素啊,我读它的时候,都在安静的时候,在心境清明的时候。这样才会没有偏见,让真理激动你自己。见素,我劝你也读一读它,体会这种特别的愉快心情,你早就该读一读。」
  「我也许读不懂。」「用心读。」「我不像你。我文化比你浅。」「用心去读。」「郭运给了我一本白话《天问》。」「先读读它也好。」见素睁大了眼睛:「你读过?」抱朴点点头:「嗯。也是郭运给的……」他说着,重新燃上了一支烟。他吸着烟,咳了起来……他又问:「你开始读了吗?」见素摇摇头。抱朴说下去:「读吧。也得用心读。你只能读白话译文,你读不懂原文本。过去父亲有一本两种文字对照的,是镇上来的一个老师送他的。读这本书也会激动。读它,你会觉得如今的人眼光短多了,还不如过去的人能寻思事情。屈原一口气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号。『请问远古开初的事情,是谁传述下来的?那时天地还没有形成,根据什么去考定?那时宇宙一片朦胧浑沌,日夜不分,谁能够穷究出来?……』他一开口就问到了根本。他差不多净问一些根本。今天的人想的差不多全是眼前的事情,心胸越来越窄,这真可怜人。你没有听探矿队的李技术员讲『星外来客』吧?我那时望着一天星星,心想那些星星上如果有人,他们全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怎么判断洼狸镇的是非?他们怎么看承包大会上的争夺呼喊?我想不出来……他们也会死吗?死的时候也要火化,要哭丧?他们都有吃不完的东西吗?也开斗争会、也用铁丝穿过锁骨?要这样的话可怎么办!我想来想去他们的心不会像洼狸镇人这么硬,不会。如果一样的话,那些星星夜间就不会放光了。我一天傍黑在城墙下边看见一个瞎子,背着个破布包,手拿竹竿往前走。他老了,两个眼窝都往外流东西,一步只能走半尺远。我问他这么晚了到哪里去?他说到远处去。我让他留下来吃东西过夜,他摇着头,只说到远处去。那天我望着他半尺半尺地往前挪动,心里想他的家里人哪去了?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我们,包括我,为什么眼看着他一个人往前走?能不能专为他这样的人发一些专门的车子和食物?如果这样做了,不是挺好吗?我们没有力量吗?这样的瞎子很多吗?如果很多,怎么一年多过去了,再没有一个让我看到?一个洼狸镇一年多里使一个瞎子免除苦难,我不信就做不到。还有一回我去城里有事,半夜里就看见一个老婆婆去垃圾桶里拣东西。她哼哼着,快走不动了,伸手在桶里翻。突然她手扎到什么东西上了,尖叫一声抽回来,另一只手把扎的东西拔掉,然后再去翻。她把破纸和绳头捆了,拖着走了。我一连几夜都看到了她,按时来,按时去……我的心里酸酸的。我老觉得这是我的妈妈。怎么回事?我们连帮一个老婆婆的力量都没有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认定,如果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老人这样过生活,哪怕只有一个这样过生活的,那么就没有理由把我们的国家和日子夸得多么完美多么神乎!有人可能说,你说一说轻松,你如果帮了这个老婆婆,又立刻会有另一个;再帮,还会有!我的回答是:帮!再有,再帮!只要整座城市不是靠垃圾过生活,怎么忍心能让一个快死的老婆婆靠这个过生活呢?那些管理这座城市的人不是和管理洼狸镇的人一样,说自己最公正、最廉洁吗?他可能说没有看到老太婆,那怎么我一个乡下人多年进一次城就看到了?!真没看到,你该半夜蹲到垃圾桶跟前!第一个晚上你该帮她拣破纸,第二个晚上你该让她坐在暖和和的家里……」
  抱朴的声音越来越高,见素叫了他一声,他才闭了嘴巴。见素说:「哥哥,你想得太多了,太细了。你还是想想你老隋家,想想你自己吧!你的心放得太大、太远,结果自己过那么苦……小葵走了,你心上的人也没有了。一切都捱到了数上,你该好好想想这些。你把病根拔了吧,这样就全好了。哥哥,你四十多岁,我三十多岁,我们两个还年轻。干什么都不晚,哥哥!」
  抱朴两手按着自己的额头,喃喃地说:「小葵走了……」
  「她走了。我也要走。我跟你说过,我要进城去。你自己好好过吧……」
  抱朴抬起头说:「你不能走。你该留在洼狸镇……老隋家的人不该再四处去游荡。老宅大院里就这么兄妹三个人了,我是老大,你该听听我的。你一个人进了城里,我不放心。」
  见素看着窗子,不断地摇头:「不,不。我都想过了,我主意已定。洼狸镇没有隋见素立脚的地方了,我还是得出去闯一闯。过去想走也不行,如今欢迎进城经商。叔父早年出去游荡了半辈子,结果比父亲下场好……我早晚还得回镇上,在这里扎根。我也会常回来看家……」
  抱朴还想说什么,可没等张嘴就听到了一阵笛声飘过来。还是那种透着遮掩不住的欢乐的笛音。抱朴呆呆地听着,昂着头颅。
  天蒙蒙亮了。
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十八章
  洼狸镇人遇到了连阴连雨天气就显得特别惊恐不安。他们都咕哝说:「像那一年」。那一年春天连阴连雨,一连半月没见日头是什么样子。沟渠干了一冬,这会儿哗哗地流水。田野踏进一脚会陷没小腿,野草飞快地荒长起来。人们从来没见春天阴雨连绵,心生怪异。后来这年的夏天一次就死去了四十多个人,惨不忍睹。「天哭了」──洼狸镇人恍然大悟地说。雨刚下了一个多星期的时候,街巷上就滑腻得不行。张王氏那会儿还是刚嫁到镇上没几年的新人,穿了红衣服在街上走,一不小心就跌倒了。赵多多背着枪从巷口转出来,走过去拉她,顺手给她揩着泥水,到处揩。张王氏骂着:「老赵家的一条公狗!」赵多多近二十岁了,唇上有了胡须,脸色黑紫。他小声说:「再骂?……过来些,给你个果实。」张王氏走过去。赵多多从裤腰里摸出一个戒指。晃一下给她。她知道赵多多领民兵看管关押的地主和斗争出来的果实,这些东西有的是。她嘻嘻笑着问:「从哪家的闺女身上弄的?这年头就是你得手……我告诉你,如今人家都不往明处戴了,随便找个地方一藏……」赵多多又对她动起手来,她又骂起来,只不过也不躲闪。她又问:「得手了吧?小心伤天害理,叫雷打了你……」赵多多哼一声,眼睛往一旁斜斜说:「早晚剩下了?识好歹的,皮肉少受些苦。哼,工作队那个王书记说我要在他手下当兵,非把我毙了不可……」张王氏快意地笑了笑。
  这个赵多多脸上的胡须像是一夜之间生出来的。人们印象中他还一直是个躺在乱草堆里的孤儿,可怜巴巴。那会儿他像鬼魂一样在街上飘游,连老赵家族里的人也不怎么管他。他是靠吃乱七八糟的东西长大的,肚里装的最多的野物大概就是蚂蚱。他胆子很小,不敢看杀猪的。可是杀猪人扔掉的一些东西被他拣到了,他就烧一烧美餐一顿。有一户地主常常在场院上杀猪,赵多多听到猪的嚎叫就跃起来往场院上跑。可是地主的老黄狗卧在那儿,他伸手去拨弄肮脏的猪毛,老黄狗就扑过去。他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弄到,老被咬得身上流血。老赵家的一个人见了他这模样就说:「它咬你,你吃了它!」接上就教给他一套办法:用一根细绳拴个倒剌铁钩,钩上挂一块干粮,当狗咬紧了时,就把它钩住牵到河滩上去。他照着做了,果然就钩到了黄狗。它在绳子的一端滚动、哀叫,就是挣不脱带倒剌的铁钩。鲜血一滴滴洒到土里,老黄狗绞拧着那条绳子。他看着老黄狗挣扎,两手乱抖,最后「哇」地大叫一声松了绳子,头也不回地跑了。这年里他好几次差点饿死在乱草堆里。一个雪天,有人掏出两个铜板,让他去干掉老黄狗。他实在饿坏了,就再一次用铁钩钩到了它。这次无论它怎样哀叫翻滚他都不松手了,直咬着牙把它牵到河滩上……后来他才知道给铜板的人是土匪,那些人当夜就摸进去绑了黄狗的主人,把他拉到野地里用香头去触,最后还割下他一个耳朵。赵多多胆子慢慢大起来,他常常去钩猫狗。一只狗吃不完就藏在土里,变臭了也舍不得扔。他真正不挨饿了还是当了民兵以后。他有了枪,见了活动的家畜就想打。夜里捆绑地主,他用力地勒绳子;拷问的时候,他就伸了香头去触。也许是荤腥吃得太多,他很快结实起来,还过早地生出了一脸胡须。就在这个连阴连雨的春天里,他当上了自卫团长。
  人们估计雨一停,老庙旧址上就会开起大会来。大会已经在雨前开过两三次,那种会不错。地主和富农的东西被抬出来,一件一件由长脖吴记下。后来东西多起来,也就不记了。东西堆在农会的几间屋子里,后来又分下去。这家分一个柜子,那家分一个瓷缸;花衣服和布料女人喜欢,接到手里不停地抚摸。光棍汉拣出一条花裤子,爱不释手,咕哝说:「裤子里边是什么?」他们在分东西的场子上乱跳乱蹦,胡乱唱一些歌,要求先分死物,后分活物,分分分。可是到了半夜,不少人家都偷偷地把东西送回原主手里了。他们叫开了门,悄声说:「这个柜子我认出是二叔你的,我给你送来了……就这么个世道,二叔可莫怪我!」最先发现的是小春记的父亲栾大胡子,他当时是农会主任。他立刻报告了工作队。王书记就领人重新抄回来分下去,结果还有人往回送。赵炳正在镇书房(学校)做先生,忙着跟长脖吴清理登记果实,已经不去书房了。他对栾大胡子建议说:「哪家收回了东西,就关到地窨子里。让分果实的人家想送也找不到主。」他的建议很快被采纳了,于是有人就给关起来。男女分开关,一家子人也要分开。可是后来还是有人把分得的果实送出去,堆在原主的院门口。工作队王书记召集干部开会,说最重要的还是发动群众。「这不是个简单事情,要比我们预想的复杂十倍。这里面有恐惧心理、习惯势力,还有家族因素。让他们放下心、壮起胆子,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会上号召干部要真正深入到群众中去,挨门挨户,分头进行。要特别注意发现和培养积极分子,由点到面地带动起一批人。跟群众交心交底,让他们明白这是一块儿打天下,消灭万恶的剥削制度,胜利不能坐着等,胜利靠大家一齐动手去争夺。共产党是领路人,八路军就是穷人的靠山。王书记主张暂时把关起来的人放回去,栾大胡子很不痛快。正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一个地主的女儿跟镇指导员睡了觉,指导员就让民兵自卫团撤了岗。结果这个地主携带着细软跑了。自卫团发觉后逮他们回来,于是指导员的事情败露。指导员的职务被撤掉。栾大胡子眼睛通红,骂骂咧咧,说关起来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赵多多是全镇最早的一批积极分子,这会儿又做了民兵,他跟在栾大胡子身旁,常到关人的地窨子里去转。他解下腰上的皮带抽打那个逃跑的地主,抽一下骂一句。他听赵炳说这个地主玩的一套叫「美人计」,这会儿就一边抽打一边喊:「再叫你『美人计』!再叫你『美人计』!」他还点燃了一箍香,往那个地主的腋窝里触了一下。地主大嚎一声往旁一蹿,头撞在墙上流出血来。王书记知道这个情况后狠狠地批评了赵多多,并以此为例对自卫团的人进行教育,禁止一切残酷刑罚。栾大胡子不以为然,说赵多多苦大仇深,而那些地主老财在兴盛的年头才叫狠呢。王书记说我们是共产党,可不能重复敌人那一套。栾大胡子有些恼火了:「我们整天发动群众,真发动起来了,你又怕了!」王书记也严厉地说了一句:「发动的是群众的阶级觉悟,不是发动一部分人的兽性!」栾大胡子的胡茬子一奓一奓,再不吭声。夜间,王书记坐到农会主任的炕上,检讨自己白天态度粗暴;但对原则问题却仍未让步。他希望对方能与工作队一起严格执行土改政策,对这场运动的眼光再放长远些,告诉群众绝不能乱打乱杀图一时痛快,而是彻底拔掉剥削根子,建立一个新社会。栾大胡子爽快地说:「你是上级派下来的,听你的。」发动群众的工作愈来愈深入,这期间妇救会和民兵组织起了很大作用。工作队还亲自编了一些配合土改工作的新歌谣,让儿童团说唱。街头巷尾到处是议论土改的群众,那些长期闭门不出的人也走了出来。老庙旧址上又开起大会,积极分子率先登台,一批又一批诉起苦来。大会越开越热烈,全场人不断地呼口号,那声音像山洪一样轰响着。洼狸镇终于被愤怒的火焰点燃了,接上是剧烈的燃烧。
  雨下着,细细的雨丝变得粗了。有时候缓慢地、大滴大滴地往下落。这时候工作队王书记、农会主任栾大胡子、镇指导员被叫到区上开会。会上狠狠批了土改工作中「普遍存在的」右倾路线,即「富农路线」。上级领导特别点了洼狸镇的名,说这里的土改工作太「和风细雨」。王书记被来区里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好一顿训斥。他回到镇上时忧心忡忡,无所适从。栾大胡子不停抽烟,一对拳头时紧时松。只有赵多多眉开眼笑。
  当夜,赵多多和几个民兵把平时最不顺眼的几个家伙脱光了衣服,放到一个土堆上冻了半夜。几个人瑟瑟抖着。赵多多说:「想烤火了?」几个人跪着哀求:「赵团长,开恩点火吧……」赵多多嘻嘻笑着,用香烟头儿触一下他们的下部,高声喊一句:「火来了!」几个人两手护着身子,尖叫着……这一夜轻松愉快。天亮了,栾大胡子急匆匆找到赵多多,说有人传地主麻脸藏下了一罐子银元。赵多多说:「这个好办。」他让人把麻脸绑了,绑得全身紧缩如球,然后端放在桌面上。他问:「一罐子叮当响的东西呢?」麻脸说:「木(没)有。」一个民兵就站在桌上,猛地一脚把他踢到地上。另有人将跌下来的麻脸抬到桌子上。赵多多又问:「叮当响的东西呢?」麻脸说:「木有。」桌上站的人又是狠狠一脚。麻脸的鼻子、嘴巴,到处都流出血来。赵炳听到消息走进来,喝住了几个民兵,让他们出去一会儿,他跟麻脸有话说。赵多多领人走了。赵炳解下麻脸的绳子,叹息不停。他读过不少书,说话常常半文半白,好象越发加重了分量。他说:「江山都改了色,一罐银元又有什么用?」麻脸咬着牙。这样咯咯咬了一会儿,说:「我不是痛银元。我是恨!」赵炳又叹一声:「民如草芥,恨它何用?我劝你把什么都看淡些……无非几个铜臭!」这样又谈了片刻,麻脸说了一声:「罢!」闭了闭眼睛,讲了银元的藏处。赵多多他们回来,赵炳让他们送麻脸回去。赵多多说:「急什么?我和麻脸吸一根烟再走……」赵炳离开后,赵多多燃了烟,吸一口就放在麻脸身上按一下。麻脸滚着,滚着,可是并不喊叫。赵多多收了烟,说:「烟瘾不小,晚上接着吸。」晚上,赵多多一个人来了。他笑眯眯地看着麻脸,问:「吸吧?」麻脸不吱声,只看着他。这样看了一会儿,突然麻脸的手往上一提,猛地扑过来,直抠进赵多多的眼窝里。赵多多忍住了疼,极其麻利地抽了砍刀在脸前横着一挥。麻脸的手腕砍折了,倒在地上抖着。赵多多不停地眨眼揉眼,走到近前,用脚踏住了麻脸,低着头咕哝说:「天黑,我也看不太清……」说着掂掂砍刀,照准了麻脸的眼睛那儿就是一下。麻脸的脑壳给砍碎了半块。这是他砍中的第二个人。
  雨丝不断,镇子织在一面雨网里。街巷上,张王氏滑倒了,栾大胡子滑倒了,史迪新滑倒了,隋迎之偶尔出门也滑倒了……镇上连日传着一句话,说不好了,上级有了指示,要开杀戒了。风声越来越紧,民兵身披蓑衣,日夜在街上巡逻。半夜里有枪声响一下,然后又沉寂下来。狗叫着,小孩大哭。老年人在窗前吸烟,自语说:「要开杀戒了。」只是传着类似的话,并未杀人。但是渐渐街巷上出现了眼睛通红的人,抄着衣袖,默默不语──人们说将来开杀戒时,就是他们先抓起刀子。红眼睛见了赵多多,压低了声音问一句:「怎么样了?」赵多多匆忙地往前走着,只扔下一句:「快了。」人们站在街头上议论关起来的那些人,什么都说。有人说:「这一回,恐怕『面脸』活不成了。」大家附和:「『面脸』活不成!」「面脸」是一个地主的外号,因为他的脸盘白大松软。人们都记起他的一些事情,恨恨地吐一口:「呸!」有一年他家里的一个使唤丫环跑出来,死也不回去。问她,她说「面脸」家的营生没法干了,杂活都得她来做,还得给「面脸」穿衣服。听的人大惊,问:「裤子也是你给他提上的么?」丫环红着脸点一下头:「嗯」……「面脸」活不成了。还有人说:「『叫驴』也活不成了。」大家附和:「『叫驴』活不成!」「叫驴」是又一个地主的外号,他长了黑黑的长脸。他有两个老婆。小老婆跟长工有勾搭,他就把长工额头上烙了杏子大小一个印子,又让人将长工按住剜去了一枚睾丸。这个长工只活了一个多月,死的时候裤子被脓血染透。「叫驴」活不成了。还有人提起一个叫「瓜儿」的富农,说这个人该放了,这个人不错。这个人老实得要命,一年到头舍不得吃全粮,净吃些地瓜、玉瓜、番瓜、嫩葫芦之类。他常抹着嘴巴说:「瓜儿不孬,好入口,软软和和……」大家差不多将关起来的男男女女都分析遍了。结论是有三两个活不成,不过一开杀戒也许会有四五个活不成;有几个年轻女人如花似玉,自身贞洁自然难以保全,该建议早给她们找下人家,过自己的日子。这样议论,都知道雨一停就开起大会来,男男女女拉到会场上,结论自然也就有了。
  雨又下了一个多星期,才慢慢地收了。接上去开大会──结果与大家的议论也不尽相同。这连续不断的大会与连阴连雨一样给人留下了永远不灭的印象。整个洼狸镇像一锅沸水,热气弥漫着古老的镇城墙……到了炎热的夏天,人们渐渐明白了那连阴连雨是上天的哭泣。全镇的人都后悔不叠,后悔春天开会时没有多杀他几个。雨后的会开得不够劲儿。夏尾还乡团回来了,眼睛全是红的。镇子上的土改积极分子和干部差不多全跑光了,但也有落到他们手里去的。落到他们手里还不如落到沸水锅里。栾大胡子本来已经跑走了,后来又暗暗潜回镇上,腰上别了一枚手榴弹。他翻一堵土墙时被逮住了。还乡团连夜研究处置这个大胡子。有的建议「放天花」──头顶上砸入一枚长钉,猛地拔出,红花四溅;有的建议大剖膛;有的建议零刀剜死;有的建议「点天灯」──将头发拢起,浇上煤油或豆油,然后点火,观赏那红中透蓝的火苗;还有人建议「五牛分尸」──将头与四肢各缚一牛,喊起号子,同时喝牛,身分五份。最后的主意被采纳了。这要找一个宽大的场子,自然又是老庙旧址。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栾大胡子在多人的注视下,被绳索套住,缚上了五头黑牛。栾大胡子大骂不止。有人喊着号子,另外五人各自鞭打黑牛。黑牛仰脖长啸,止步不前。又是鞭打,又是长啸。这样折腾了半天,五个牛才低下头去,缓缓地往前拉。栾大胡子骂着,最后一声猛地收住。接上是劈劈啪啪的碎裂声。血水溅得很远;五条牛身上同时沾了血,于是同时止步。当夜,还乡团又从碎肉中分离出肝来,炒菜喝酒。他们喝着,都说吃了这样的菜胆子立刻见大。为了证明,有的起身而去,带回一村妇,当众奸淫,又当众用刀削下两只乳房,最后又把刀子扎进下部,哈哈大笑。喝完了酒,他们决定把逮住的四十多个男女老少当夜「办了」。办法是用铁丝穿成一串,然后活埋到红薯窖里……他们办得十分顺手。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妇救会主任了,是故意留下来的。大家捆了她的手脚,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门板上。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之中的有一个人带了怀表,掏出来看了看说:「快快快。」接上他们把她轮奸了。一个胡须发红的老头子伏在她身上,只会哼哼笑,于是大家就笑他。他恼羞成怒,一发狠,咬下了一个乳头。大家睡着了。半上午时分,他们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竖起门板,让她亲眼看着:他们把她孩子的两腿捆到合起的门扇环子上,说一声「好」,猛地踢开门扇──小孩子给劈成了两半。妇救主任的头歪在一边,拍了拍,早已昏死过去。
  还乡团折腾了半月。他们走了。镇上人用泪水冲洗着街巷上的鲜血。他们咬着牙齿,不停地惊叫。埋着一具具尸首,后悔得不行。他们后悔当时──就是雨后,没有把那些家伙更多地宰一些。那些大会开过了,还有机会再开那样的大会吗?人们回忆着会上的一些细节,用来解着恨。当时所有畏手畏脚的人,这会儿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大家恨不能重新开一次才好。 
  ……记得那时候雨刚停,会就开起来,会场四周都架起了枪。第一个斗争的对象就是「面脸」。工作队王书记主持大会,在台上坐的还有农会主任栾大胡子、妇救主任、镇指导员。自卫团长赵多多领几个武装民兵在台侧站着。台子的另一侧是做记录的赵炳和长脖吴。两个民兵押上了「面脸」,妇救主任就领人呼起了口号。「面脸」的手在腿侧抖着,低着头不敢看人。几个星期关下来,「面脸」的颜色多少有些灰了。口号呼罢,王书记和栾大胡子分别做动员讲话。接上是诉苦,一个一个站到台上来。诉苦的人历数了「面脸」横行镇上的桩桩罪行,渐渐哀切悲壮。到后来有人上台就扑到了「面脸」身上,拳打脚踢。一个老太太手足无力,只得用牙齿去咬。王书记喊着民兵阻拦,赵多多就领几个人围上去,牢牢地按住「面脸」。这样诉苦的人可以尽情地踢打撕咬了。「面脸」跪在台上,磕头如捣蒜。台下喊着:「不饶!不饶!」正喊着,一块石头从台下飞上来。这样有可能误伤台上的干部,赵多多就绑了「面脸」,牵到了台侧。那里有个木杆,杆顶上垂下一根绳子,民兵就把「面脸」拴上,然后升到高木杆上。
  人们仰脸控诉,声如雷鸣。有一个老汉手持镰刀,走到杆子下边,猛然砍断了绳子。「面脸」倏然落下,跌得七窍出血。一伙人围上去就踢,老汉挥手挡开,伸着镰刀问台上的干部:「我儿子给『面脸』扛了五年活,伤了腰,卧炕不起。我要剜『面脸』一块肉煮汤给儿子治腰!这个要求过分不?」干部还未表态,人群就嚷:「快割快割!」老汉于是低下头去,在一阵惨叫声里剜下了巴掌大的一块肉,高举过顶,对台上喊一声:「我们帐结了!」说着跑走了。王书记拍案而起,吼了一声什么冲下台来。栾大胡子也随着蹦下台子,对王书记嚷:「今天就吃他『面脸』的肉!怎么着?你护着谁?」王书记大着声音说:「我护着上级政策!我们是八路军共产党,不是土匪!你也是共产党员,你知道杀一个人要经『巡回法庭』!」他们正喊着,又有人举着镰刀向前挤,王书记赶忙去劝阻。混乱中,不知谁的镰刀砍中了他的臂膀,鲜血立刻顺着他瘦削的身躯流下来。一场人全慌了,栾大胡子叫人赶快给王书记包扎。王书记看也没有看自己的伤口,直盯着栾大胡子说:「你是个党员……」大会当天就停止了。王书记连夜召集干部开会,会上决定由他去找上级汇报,同时坚决暂停一切斗争会、杜绝乱打乱杀的现象。会散已是下半夜两点了,王书记没有休息,用未伤的左手把一支手枪掖进腰里,上路了。天亮了,镇子上死一样沉寂。栾大胡子咽不下这口气,病在了床上。第二天大街上又混乱起来,赵多多报告栾大胡子,说群众「又起来了」,怎么办?栾大胡子气呼呼地说:「把他们赶回家去!」……人群涌到街上、会场上,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赶回去了。他们自己开起会来,上来就是用藤条抽打一个大少爷,一口气把他打死了。接下去斗争一个胖老头,斗到半截上不知从哪来了他老婆,死死护住老头子。因为分不开他们,有人就把他俩捆到了一起,推倒了揍起来,直到听不见嚎叫声为止。后来终于轮到「叫驴」了。赵多多押他上台之前先收拾了他一通。赵多多盯着他说:「你还两个老婆?奶奶的!」说着朝他裆部狠狠一脚。「叫驴」疼得在地上滚动,嘴唇发青。他给押上去,刚刚站稳,那个死去的长工的母亲就哭着冲上台来。赵炳一看来势太猛,就上去扶住了她,让她先诉苦。她站住了,一拍膝盖喊叫道:「我那个儿唻──」就昏倒在台上了。几个人急忙过去摇动她,掐她的人中。这会儿人群已经围住了「叫驴」。扑打声,叫骂声,啊啊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一会儿老婆婆醒来了,人们才停止了踢打,回身对她说:「老婆子,我们大伙儿替你出过气了!」老婆婆爬到血肉模糊的「叫驴」跟前,晃着满头银发说:「不行,不行,我自己,我不用别人替!」她说着挪到「叫驴」的脖子那块儿,低头看了看,狠狠地咬了上去……会开到第三天上,剩下的几个地主富农也全押到台上。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平时结下了仇人的,这一次就难逃性命。「瓜儿」的女儿长得娇美,赵多多两年前曾经跳墙突破了闺房,被「瓜儿」当场逮住。可是「瓜儿」并未揍他,只是怒斥了一顿将其放走。这一次,赵多多掮着枪,专在「瓜儿」的面前晃荡。他手里握了个绑生猪皮的藤条,不断摇颤。他这样晃荡了一会儿,终于在「瓜儿」面前站住,照准了老头子的额头,「啪」地一下。「瓜儿」应声倒地,两手扒着,嘴巴啃了一些土。赵多多弯下腰,看了看,又照准后头那儿连击三下。「瓜儿」完了。
  大会继续开着,人群像潮水一样在老庙旧址上涌动。第四天上,工作队王书记回来了。他是和「巡回人民法庭」的同志一起来到镇上的。由于日夜操劳,伤口发炎,王书记发着高烧。人们是用担架把他抬回镇上的。半路上人们要把他送到医疗队去,他死也不肯,只是执拗地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着洼狸镇。他们进入镇子时大会仍在进行,王书记让「巡回人民法庭」的同志将他抬上台子。全场群众见到了担架上的王书记,立刻停止了喊叫。王书记让人寻找栾大胡子,有人告诉他病了。王书记说:「抬也要把他抬来,他必须到会。」他让人把自己扶出担架,靠在一块旧门板上。一会儿栾大胡子被担架抬来了,人们都对他几天工夫就变花了的长胡子感到惊讶。「巡回人民法庭」当场要来赵炳和长脖吴的大会记录看了。这上边记满了诉苦者的话,整整三大本子。从诉苦的情况看,如果所诉均是事实,那么批斗对象当中至多有五人该是死刑。可是几天来的大会上已打杀了十余人。法庭干部大为震惊,在会上表示了坚决而明朗的态度:严重违反上级政策;不符合法律程序;这种乱打乱杀的失控局面必须有人负责。在干部讲过这番话之后,台下立刻有人呼口号,喊打倒富农路线,打倒打倒等等。王书记让人把他扶起来。他的目光扫了扫会场,人群慢慢平息下来。他讲话了,声音微弱得快要听不见,但那坚定的语气却是全镇人都熟悉的:「……要打倒就把我打倒吧。我已经挨了一刀,再打倒也容易。不过我在这儿一天,就不准乱打乱杀。谁借机杀人,破坏土改,我就先把谁抓起来!你有冤屈你诉,你杀人,还要法庭干什么?这不是八路军的政策……」他说着,身子摇晃了一下,旁边立刻有人去扶他。会场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血和泪交织的夏天好不容易过去了。埋过四十二人的红薯窖由长脖吴记入镇史。他特意将春天的连阴连雨也记下来,但十年以后又被红笔涂去。夏天过去了,整个秋天都被悲愤之气笼罩起来。接着一场空前规模的大参军运动开始了。难道静等着人家往红薯窖里推吗?老庙旧址上又开起大会来了。工作队王书记已经调走,栾大胡子壮烈牺牲。镇上的指导员和自卫团长赵多多就成了主要主持人。不久赵炳入党,登堂入室。他因为文质彬彬,又是老赵家辈分最高的,号召力极强。整个老赵家在土改复查中都表现得刚勇泼辣,一派振兴之势。赵炳常在会上慷慨陈词,晓之以理;台下口号不断,热泪滚滚。赵多多领民兵不断呼叫着:「快参军啊!快光荣啊!没过门的媳妇也要送女婿呀……」整个会场热烈无比。当场有人报名参军,人们给参军者佩上红花,骑上大马,在众人的簇拥下绕镇城墙徘徊几次,然后直送县里。一批又一批的人送走了,到后来街巷上很少再能见到昂首挺胸的小伙子了。镇指导员有一次动员赵炳也去参军,说你这样的年轻人到部队上进步才快。赵炳说一点不错,我已经朝思暮想半月有余,无奈工作太忙。立即参军!立即参军!指导员十分高兴。谁知第二天赵多多喝得满脸紫红,摇摇晃晃找到指导员,当胸将其抓住,说:「奶奶的,四爷爷赵炳走了,我们谁不走?都走了,剩你个土皇上,早晚还不被人干掉?你早晚被人干掉!」赵多多拍打着屁股上的砍刀,说着。指导员好不容易挣脱了,期期艾艾地退着。第二天他就病了。病好之后,上边来人调查起他的问题来,他惶惶然了。长脖吴和赵多多日夜在一起嘀咕,长脖吴已经写好了三张呈子。赵多多对调查的人说:「他是指导员,可是栾大胡子死了,妇救会主任死了,他一根毫毛也没掉,还能跟敌人没勾搭?有人亲眼见他在还乡团来的时候往镇上跑过!」一个星期以后,上边来人了。指导员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给绑起来了。接着往县上送。赵多多领着民兵送了一程又一程,路上对指导员说:「我的话这回信了?我们还没走你都给抓了;若是走了,还不就干掉了?」指导员咯咯地咬着牙齿,一声不吭。他再也没有回到洼狸镇上。不久,赵炳就当了高顶街的指导员。
  从连阴连雨的日子里开始,赵多多就隐隐觉得有些该做的大事情没有做。比如老隋家的事情,就是他的一块心病。老隋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是洼狸镇上不可动摇的一个家族。老李家、老赵家,只有仰视的份儿。可是赵多多后来发觉老隋家的基石开始慢慢松动了。他渐渐敢于领人进隋家大院了。他看着大院正屋的朱红柱子、在柱子下缓缓游动的一两个使女,手就痒起来。有一天他站在院里,对正在空地上莳弄月季花的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女孩儿说:「早晚都得干掉。」老头子没听明白,停下手里的小铁铲,仰脸问:「干掉这些……花木?」赵多多的食指在老头子额上点一下,又在小女孩儿的额上点一下,最后扬手对正屋和几处厢房划了一个半圆,说:「统统都得干掉!」老头子惊愕地望着他。这会儿赵多多又看见了茴子和隋迎之在正屋的门内闪过,就张大嘴巴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又咕哝一句:「最好还是干掉。」扬长而去了。
  当时工作队的王书记还驻在洼狸镇上,他曾几次召集村干部谈隋家大院的问题,强调:隋迎之是开明士绅,属保护对象。隋家开创了芦青河地区的粉丝工业,已是有贡献之人。因而当地政府必须谨慎对待,多加保护,尤其在土改复查中确保其人身安全。这是上级政府的明文指示。王书记所传达的指示让赵多多和镇上一些人灰心丧气。有人说:「最大的人家不让碰,斗争会还有狗蛋意思。」赵多多说:「上级指示?猪屁!」尽管这样议论,老隋家的人最终还是没有被叫到台上斗争。后来工作队撤了,斗争会也不开了,赵多多几个人的心却依旧发痒。他常对指导员说:「干掉算了!」指导员不做声,只是摇手。当指导员被抓走,高顶街群龙无首的时候,赵多多就主持开了一个会。他几次去院内找茴子,最后被茴子撕得鲜血淋漓。他终于将隋迎之叫到台上来了,辩论这个人是不是开明绅士?如果不是,就是漏下来的一个东西了。会开得并不热烈,开到仅仅一半,隋迎之就昏厥过去……赵炳做了指导员后,制止了赵多多这样「妄做」。年轻的四爷爷说:「老隋家气数到了,不用老赵家动手。你让他们自己烂吧。」
  不久隋迎之死在红高粱田里。赵多多说:「烂掉了一个。」四爷爷淡淡一笑:「不要慌急。慢慢等吧。」
  老隋家的所有外地粉丝工业全部易主,最后留在镇上的粉丝作坊也不再姓隋。隋家大院里的闲人渐渐少了,往日的热闹景象一去不再复返。门前车马稀少,慢慢直到没有。院门一天到晚紧紧关闭。隋不召一个人住在院外的厢房里,有一次他去大院擂门不开,愤愤地骂着走了。他说:「老隋家这回完了。」这句话被人听见了,都说老隋家自家的人认为完了,那么真的完了。与老隋家正相反的是,老赵家在整个镇子上变得举足轻重。赵炳与新任镇长常在一起运筹帷幄,共商洼狸镇的大事。赵多多一手抓起武装,弹药枪支更加精良,所有民兵一概改穿旧军装。逢年过节就真枪实弹,街巷上布起岗哨。因为国家安定不久,阶级斗争愈加激烈,四爷爷赵炳阴雨天气或夜间出来,常有民兵陪伴。赵多多每路过隋家大院,就用脚踢一踢院墙的砖石说:「里面还有。」「还有」什么他没说,这愈发让人觉得神秘莫测。四爷爷赵炳听了赵多多的话,只是轻轻地「嗯」一声。这样又过了不久,省里的某个领导犯了严重错误,错误逐条登在了省报上。有一条与洼狸镇有关:这个人在市委工作时,曾包庇荫护洼狸镇上最大的一个资本家。被荫护者就是老隋家的隋迎之。赵多多见了报,立即去找了赵炳,说:「把大院抄了吧!」赵炳正在研究那张报,回答说:「先开会,后抄家。形势已不比当年,要晓之以理。」赵多多说:「时间到了,干掉就是。」四爷爷赵炳摇摇头:「抄回东西,再把他们赶出正屋,已经够他们受的了,不可妄为。」
  高顶街开起会来。会后赵多多领上一伙民兵,吶喊着开进大院。开始抄家了。长脖吴手捧一个本子,上面拴了支铅笔,一件一件登记。茴子手扯含章的手,身边就是抱朴、见素和仅剩下的女仆桂桂。茴子的面色惨白,秀美的细眉拧着,红润的下唇咬在了嘴里。整个抄家期间,茴子一声也没有吭。含章哇哇地哭着,见素也哭了,茴子只让他们哭去。两个孩子越哭越厉害,直哭到天色将晚,喉咙嘶哑。一个白天抄不完,民兵要留下看守。院里的几个人就用毛毯铺地,睡在上面,一夜也未合眼。天亮了接上抄,一直抄到下午。所有东西都由一个木轮车子辘辘地拉走了。赵多多临离开时宣布:院里只有几个厢房归老隋家这几个人,大正屋归公了;老隋家的人要赶紧将剩下的东西搬回厢房里去,三天之后贴封条……抄家的人离开了院子。
  抱朴对茴子说:「妈妈,我们搬到厢房里吧。」
  茴子仍不吭声,只是动手去给几个孩子搬被褥,把他们领进厢房里。她自己却仍回到正屋,躺在铺了厚被子的炕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抱朴和弟弟妹妹来叫母亲,她也不起来。后来她坐了,手拉抱朴的手说:「抱朴,你是老隋家的长子,我跟你说:你爸死了,把房子留给了我。老隋家就剩下这么一点东西了。我要替你爸看守这座房子,看守到死。」抱朴终于明白茴子是不会离开正屋的了,就领着含章和见素去厢房里了。
  隋不召来到院里,再不敢去正屋。茴子见了他就骂,说他没安好心,他哥哥正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他算帐呢。隋不召灰色的眼珠失了光泽,低头走着,两条小腿比以往任何时候交绊得都厉害。三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民兵来封门,茴子说把我封在屋里好了。封门的事只好作罢,但他们说再给你三天的期限,到时候搬不搬出也就不由你了……这一夜茴子在正屋里不停地端着蜡烛走动,用手摸着窗棂上的雕花,摸着檐下长廊里的朱红漆柱子。天亮了,她让抱朴领上含章和见素找叔父玩去,说她嫌吵闹,要好好睡一天觉。抱朴于是就领上他们走了。他将弟弟妹妹交给了叔父,自己就转了回来──因为他踏入叔父屋门的那一刻,突然那么想回到大院去!他奔跑着,一进门就满头大汗地伏在窗子上。他见茴子安静地躺在炕上,这才回了自己的厢房。
  茴子从炕上坐起来,换了她最喜欢的几件细绸衣服,又对着镜子把眉毛描长,抹了口红。她这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足有半个时辰。后来她从屋角拿出一个瓷碗,吃了里面的东西,又喝了几口。她重新对着镜子,擦去了唇上的一点水珠。她接上关严了正门、窗户,从五六个地方点燃了房子──这些地方她夜里全细心地抹过豆油。房子的火苗往上爬着,她躺在了炕上,闭上了眼睛。她等待着,面容美丽而安详。
  抱朴在厢房里突然闻到了一股怪味,接上听到了劈啪之声。他仰起脸来,正好看到翘翘的正屋屋檐上,一团红火成球状落下来。他喊了一声冲出去,完全懵了。他发疯地用手去捶打屋门和窗户,红色的炭火不断从屋檐往下落。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屋内滚着烟。
  茴子还是静静地仰躺在炕上,这时两手抠进了席缝里,手指上流出了红色的血。
  抱朴攀上窗台,砸碎了玻璃,还是钻不进身子去。这会儿一群人涌入院门,手持斧子铁锹、水桶之类,吶喊着围上来。火舌在檐角上舔着,檐角「哗哒」一声跌落下来。破碎的红火炭披在墙上、廊柱上,又被风吹在空中。冲上来的人群手忙脚乱地寻找水井,有的挖起土就往高高的屋顶上扬。抱朴喊着:
  「妈妈──!屋里有我妈妈──!」
  人群在惊慌地喊着什么,他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他突然看到一个人手里提着斧子,就夺下来劈门。一斧子,两斧子,斧子嵌进了木头里。这会儿有一个人从后面过来,猛地拔出了斧子,只一下就把门劈开了──这个人就是赵多多。赵多多领了两个民兵匆匆地走进屋里,四下里寻找什么,最后在炕前站住了。
  抱朴喊着:「妈妈」,扑在了炕上,用手去摇动她。
  茴子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把头使劲地抵住炕面,颈部痛苦地往上弓着。
  「妈妈……」抱朴大哭着,求救地看着身边的三个人。
  赵多多只是看着,叼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又拋掉。
  茴子的颈部往上弓着,快要折断的样子。突然她的头一松,身子贴到了炕上,颈部也平复下去。接上她的两手用力地抠着炕席子,席子破了,染了血。她的身子往一起扭着。赵多多跺着脚,鼻子扑扑地喷气,在炕下走着。
  「救救,救救她呀!」抱朴喊着,用力地往上抱茴子。
  赵多多挽挽衣袖。示意让他们把抱朴拽住,登上炕对茴子说:「我让你临死也带不走一件好衣服?」说着就用力地往下脱茴子的细绸衣服。茴子扭动得越来越厉害,衣服都紧紧地拧在了皮肉上。赵多多骂着,打着她的头,还是用力地脱。
  抱朴突然不哭了,大睁起眼睛望着,像是呆傻了一样。
  最后赵多多还脱不下来。他起身去找来一把锈蚀的破剪刀,插进衣服下铰着。茴子扭动着,他每铰一下就发出「嗯」的一声。不断有皮肉被铰破,鲜血染红了多多的手。衣服铰完了,茴子也渐渐平静一些了。赵多多把她身上最后的一根布丝也撕下来,布丝粘在了手上,他骂着,用力地甩着手。
  茴子一动也不动了,躺在了炕上。她的身体雪白雪白。皮肉被铰过的地方,血水凝住了。抱朴大睁着眼睛。赵多多大骂不止,一边前前后后仔细地看着赤裸的茴子。看了一会儿,他咬咬牙,又骂了几句更难听的话,然后慢慢解了腰带。
  赵多多照准茴子的身体撒起尿来,两手摇动着,把尿从头撒到脚……
  抱朴的眼前一片漆黑。他们把他架住拖出来。屋顶「哗哗」地往下塌。院子里,四爷爷赵炳两手掐腰看着熊熊燃烧的房子,神色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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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十九章
 
隋见素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衔住那根吸管,试着吸取玻璃杯里桔红色的液体。吸了一大口,但不能放开吸管,要设法衔住吸管咽掉液体。这真别扭。他要把吸管扔掉,但想了想还是让它呆在杯子里。他略有不安地盯住通往顶楼的电梯口。他空了一件暗绿色西服,敞着衣怀,露出一条黑色细碎条纹领带。这身装束他已经习惯了,毫无拘束。半年前他刚刚进城的时候就不曾畏惧过西装,他相信老隋家的血统。吸管及桔红色的液体,还有这座叫做「环球大饭店」的六层大楼,都不难适应。这是这个中等城市的最体面的地方。他现在是在一楼的门厅里。六楼设有舞厅,再有一会儿就会有一个人从六楼上下来。他这会儿就等那个人。一个叫「小凡」的人把他领到这里,并从厅内的那个柜台上给他要了一杯饮料,就上楼叫人去了。吸管发出了声音,液体吸完了。他后悔吸得太快,看了看柜台,突然想起应该有勇气自己去要一杯。他走了过去。一个漂亮的、嘴唇涂红、悬了耳坠的女服务员飞快地瞥来一眼,接上走过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他觉得她那飞快的一瞥很好,他会记得住。他考虑了一会儿,说:「同志,请再来一杯。」对方脸色冷淡起来,怏怏地转身,取了杯,又伸出一根手指。见素知道这是要钱。一角?一元?他宁可相信是一元。他交了一元,果然不错。在她接钱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她胸前的一个小牌子,先是一个彩照,再是外国字母,再是汉字:周燕燕小姐。他取了杯子,临离开时聪明了:「谢谢,周小姐!」对方冰冷的面容顿时缓解,微微一笑。见素仍到原来的桌上去衔吸管了。他端杯往回走时特意在镶了镜子的廊柱下放慢了步子,看了看自己的样子。镜里的他面色苍白,身材颀长,暗绿色西服刚好合身。这个人潇洒中又透出了一股野性,与这座饭店的情调相比,或许是和谐中还多出了一点什么。他坐到桌前想:一个具有老隋家血统的人,走到哪里都用不着慌张。他吸着液体,吸管在嘴里不那么别扭了。
  那个人半天了还没有下来。见素知道这需要忍耐。一切都需要忍耐,从洼狸镇走到这座城市,再走到这座「环球大饭店」的门厅,都需要忍耐。开始是挣脱洼狸镇的羁绊,一丝一丝地挣脱。老隋家的人只有隋不召一人赞成他出门闯荡,大喜更是哭哭啼啼。他在离开洼狸镇之前仿佛要对一切人做着没完没了的许诺,告诉抱朴他不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告诉大喜他不会拋弃她、告诉李玉明他这次进城是符合文件规定的,等等。他为各种各样奇怪的手续奔波了近半月,进城后又差不多为一些相同的手续奔波了一个整月。他想开一个小商店,还想从老家找一些帮手。但进城后又发现原来的一切都是白想。别的不说,光地皮就搞不到──不是离闹市太远,就是条件太高。头十天里,他已经在与工商管理部门和税务人员的接触中损失了好几百元。后来还要与公安局派出所的人打交道,照例要损失一些钱。他差不多好几次决定要返回镇子,永远不再进城。但他还是忍住了。他住在一家旅馆的地下室里,每天只花四五个小时来歇息,其余时间全用来寻找机会。他以前读过那些描写孑身一人流浪到城市而后终成富翁的小说,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人物。所不同的只是他身上还有乱七八糟的证件,有从洼狸大商店带来的一笔款子。
  夜间他在街上游荡,看那闪烁不停的霓虹灯,看那如同潮头奔涌一样的自行车流。人太多了。他缓缓地走在人行道上。他试过了好多事情:看录像、看跳舞、吃素菜馆、看滑旱冰;有一次他看了立体电影,心中惊叹不已。街道上热闹非凡,卖瓜籽的、卖牛仔裤的、卖手表眼镜的。手表大都是进口的,几元钱一只,掂一掂轻如桃壳。眼镜有红颜色的,还有黑的和蓝的、桔黄的、玫瑰色的。这一切见素都想买一个,但他还是忍住了。有一次他正走着,一个瘦弱不堪的小伙子将一个手枪模样的东西对准了他的脸,呼叫着:「五分钱一看!」他很镇静地掏出了五分钱,对在枪眼上看了看。他看到里面有人接吻不停、搂抱不停;最后还飞出一只狐狸,围绕着人们的脖颈旋转。他笑了。这一切使他想起人们口中过去的洼狸镇、想起了消逝在历史烟尘中的「拉洋片」。半夜里他常到一些小店里喝酒,吃点零食,一边听人闲扯。后来他结识了一个陷于窘况的小店主,了解到他一笔布匹生意蚀了本钱,小店已经几个月没有进货了。见素掏钱买了酒菜,让小店主喝得大醉,送他回家时顺便看了看他的店。店实际上就是他的家,由老婆一人站柜台。让人羡慕的是这里处于比较热闹的地段。见素当时就萌生了合资办店、入一个股份的念头。这晚上他一夜未眠,盘算着一些细节。白天他睡了一个好觉,入夜后他从小酒馆里找到了小店主。他们喝着酒,谈到了深夜。见素提出合资办店,并给他看了进城经商的一些证件,特意提到自己有强大的经济力量,可以大大扩展眼前这个店。小店主有些心动,答应回家商量一下。可是第二天小店主见到他时,又摇头变卦了。见素想给这人一拳头,但还是忍住了,像以往一样地买了酒。小店主说不喝了,要去澡堂洗澡。见素劝他喝了一杯,然后跟他一块儿去了澡堂。
  澡堂在一个小巷子里面,肮脏、拥挤。见素问了问,多花钱将他领到好一点的小池子里去了。小池子里人少一些,他们将脱下的衣服存好,领到一个木牌,又将木牌拴到手腕上,下了水。小店主身子瘦瘦的,只有小腹奇怪地胖着。他们互相搓洗,见素搓了他的后背又搓他的小腹,他认为是玩笑,看了见素一眼──见素表情严肃。搓了一会儿,见素轻轻一挟就借着浮力将他挟到一个水泥台上,让他为自己搓。小店主用手掌缠住毛巾擦见素的背,夸见素的皮肤和身材。见素冷冷地说一句:「我是你的靠山。」缠了毛巾的手掌停止了活动。见素近乎命令地又说一句:「不要停,快搓。」手掌又活动起来。小店主一边搓一边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什么?」见素漫不经心的洗着下身,洗得十分仔细。他又擦了些肥皂,揉起一片白沫,淡淡地回答小店主说:
  「我在洼狸镇上有个粉丝公司。我的公司下设若干分公司。我不需要用你的店挣钱。我不过想在城里有个落脚的地方,来凑凑热闹。」
  见素这样说时,一点也不觉得是在说谎。他此刻恍恍惚惚觉得那个粉丝公司就是他隋见素的。小店主「嗯嗯」地应答着,搓背的手立刻变得温柔了。搓了一会儿,这只手从后背伸到颌下来,又去轻轻地搓见素的下巴。见素把小店主的手挡开,站了起来。他隔着雾气望着小店主的脸,发现这张脸满是水珠,胀满了欲望……第二天他们就谈妥了合资办店的事情。第三天见素拟好了一个近似于合同的文字的东西,并叫来了公证人。小店主和老婆两眼放光,手指哆嗦。他们夫妻俩频频对视,不知祸福。见素当场缴出了一笔款子,两口子这才长长地吐气。他们让见素搬到家里来住,见素同意了。不久见素提出扩大门面,将邻店的过道也改建成店的一部分,同时要更换店名、油漆店表──一切需要补办的手续由他去办。两口子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几天之后,见素打听到了一个美工,就请来工作了两天,把个店打扮得花枝招展。门上横着写了一串大美术字:洼狸大商店;美术字下边是拼音字母;门两侧漆成了鲜艳的颜色,还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都面容娇美,足登长筒皮靴,翩翩起舞。又停了两天,小店主用见素的钱进了一大批货,甚至搞来一台录音机。见素建议搞两个音箱立在门的两侧,播放立体音乐。随着「嗡咚嗡咚」的乐声,顾客一群群地涌进店里。这期间见素却不怎么在店内停留,仍像以往一样到大街上游荡。他回来就不断改变物品的摆设,常常也只是小小一动,店内的气氛就大变。比如他在柜台的拐角外面放了一只三足高凳,柜台上放了个三棱纸板,上写了「咖啡」。有人喝咖啡,店主的老婆就在柜台后面迅速调制一杯劣等速溶咖啡。喝的人大半是男青年,或半坐高凳,或倚在墙上,端着杯子似吮不吮,一双眼睛贼亮地盯住走进店来的姑娘或少妇。几天以后,见素又请来了一个美工,在店外墙壁上的男女画旁写下了四个紫红色的美术字:「先生、女士」。这座店变得有些奇奇怪怪,因而也招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顾客;也只有奇奇怪怪的顾客才舍得大把花钱,生意立刻兴隆了。小店主兴高采烈,有一次端着一盆温水,在嗡咚嗡咚的音乐声里一摇一晃地走着,盆里的水就溅出来。见素正坐在一旁吸烟,这时站起来大喝一声:「你怎么走!」小店主楞楞地站稳,然后又缓缓地将水端开。店主的老婆脸色通红。见素也有些不好意思,觉得不该这样对店主说话。他一声不吭地吸烟,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喊的话在老隋家是极熟悉的──哥哥曾学叔父的走相,被父亲这样喝斥过。
  见素常常在街巷上的一些小摊子跟前留连忘返。他发现这些小贩子五花八门,大多是一些怠工的工人和进城的农民。他们主要贩卖晴纶织品、各种仿皮制品和牛仔裤。开始看不出什么来,后来见素才发现很多所谓进口牛仔裤都是伪造的。小贩们的名堂的确不少,见素跟他们混熟了,也学会了不少名堂。有一个小贩跟见素喝过几次酒,十分投机,就领他去一个地方看了热闹。那个地方在一个窄窄的小巷里边,是用篷布围起的一块空地。篷布里边「噗噗喳喳」演着斗拳的录像,看的人无精打采。后来斗拳突然停止,众人一齐抬起头来:屏幕上有了脱光衣衫的男女。男女做的无非是人间的事情,见素看了却觉得如坠仙境。这样看了有一个钟头,屏幕上又出现了斗拳的人。见素这才松了一口气,后背上汗水交流。他和小贩无声地走了出来。这以后他每晚必去,不能安眠,吃的东西也失去了往日的滋味儿。几天过去,见素照了照镜子,发觉自己脸色发暗,眼神散散──他立刻想起了进城之前得过的那种病,不禁浑身战栗。他忍耐着,从此再不去看那种热闹了。他继续和小贩们交往,后来发现一个人专门成批地卖出形状奇特的半旧衣服,销路特别好。他从这个人手里买了一批,带回店里提价试销,发觉销得仍然不错。他决心探出那个小贩的货源来,结果几次都没有得手。他又求助于原来的小贩朋友,那个人摇摇头说:「这得认识小凡才行。这些旧衣服都是从小凡那里倒手来的。小凡这个人可不好接近。」见素问了半天,结果弄明白「小凡」是一个叫「益华股份有限公司」的办事员。他又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打听了这家公司是怎么回事,最后只弄明白该公司可以直接与外国人打交道,公司里有些人经常出国。至于公司是官办还是民办的,没有一人能够讲清。见素吸着冷气,一连几天心都在不安地跳动。他想着与小凡打交道的一些办法,想得头疼。他想到小贩们感到那个人不好接近是自然的,但有一定来头的人与其接近就会容易得多。最难的倒是接近之后能不能向深处发展──见素换了一个角度考虑问题,立刻觉得心里轻松了一点。他马上与店主商量了一下,提出要名正言顺地做生意,才会成大气候。店主不敢想成什么大气候,但商量了一会儿,还是同意见素担任「洼狸大商店总经理」──见素很快印回了一沓子名片。当店主手捧印了自己名字、反面是外国字母的副经理名片时,立刻眉开眼笑了。
  见素穿了西装,堂而皇之地步入益华公司的办事处,找到了小凡,掏出了名片,公事公办地提出要与该公司建立业务联系。小凡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彬彬有礼,只有一点节制了的热情。他们交谈着,三五分钟见素就告辞了。小凡给了见素一个名片,上面有彩色照片。名片由一种银色条纹交织起来,散着淡淡的黄色光晕。见素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名片。照片上的人向他微笑着,他走在路上看着,突然站住了。他想把它撕掉,扔到脏沟里去。他两手捏紧了硬硬的纸片,抖了抖,最后还是小心地放到了内衣口袋里。
  这一次只是为了认识这个小凡。见素觉得十分成功。接上又有第二次、第三次。见素在一个二流饭店里包了一桌酒席,请小凡喝酒,并赠了他一台收录机。小凡后来一个人溜到洼狸大商店里来了,要了杯咖啡喝着,一边瞟着柜台后面的一个出口。见素从里面走出来,一眼看到了小凡,不禁楞住了。他两颊发热,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嘻笑的小凡。小凡不说话,只是喝着咖啡。见素走上前去握手,说:「这里太窄巴……这是一处分店。」小凡伸手拍了见素的肩膀一下,说:「咱哥们明白这个。咱们是朋友,有话明着说吧……」见素两手插在衣兜里,冷冷地望着他。这样停了一会儿,见素把他请到了屋里。
  这一天他们玩得很好,彼此谈了很多。分手时见素提出让他介绍认识一下总经理,小凡笑了:「你的野心倒不小。这不可能。我在公司一年多了,只跟总经理说了两句话……或许你能见见我们的于助理。他是总经理的助理。」见素说:「那也可以。」停了会儿见素又问起总经理的情况,小凡不怎么回答,只告诉是个很有些背景的人,今年刚十九岁。年龄使见素惊叹不止。见素极想弄明白这个十九岁的总经理有什么背景,小凡也就要走了,临走说一句:「算了吧,我劝你再不要问了──别吓着了你。」他走了。这之后,见素就总寻机会跟那个于助理会面,小凡说还要等待机会。等待期间小凡帮助见素挑选更换了几次领带,又印制了配有彩照的精美名片。这一切做好之后,机会也就来了──小凡这晚上把他带到了「环球大饭店」,说约定在此做短暂的会面。
  隋见素吸着杯子里的液体。那个人老不下来。他知道那个人在跳舞。周小姐在柜台里面活动着,从这里可以看到她美丽的侧影。他记得去取第二杯饮料时,她曾飞快地瞥过来一眼。那一眼使他浑身灼热,这种感觉直到十几秒钟之后才消失。这真使他暗暗吃惊:使他有这种感觉的姑娘,过去的很多年里只有过闹闹一个。他小心地吮吸着,垂下头去,又瞟了她一眼。他知道离这位白绒绒的小姑娘(这个小东西!)还非常遥远,中间有着断崖,他触摸不到她的裙裾。他不是缺乏胆子或者力气──抱朴曾把他比喻为一头豹子。他在一定时机会扑上去。问题是他们之间相隔还非常遥远。见素这样想着事情来消磨时光,这会儿电梯门又「嚓」地一声启开了。他一眼就见到了小凡和一群人站在里面。
  小凡走出来,一群人都走出来。小凡向这边走来,身边的一群人则向别处走去。小凡身边的那个人大概就是于助理了。见素老想站起来,可心底有一个执拗的声音在抵制着他:「不能!不能这样殷勤,你坐着──你喝你的桔红色液体吧!」他神色淡然地瞥了那个人一眼,发现他四十多岁,脸刮得非常干净,发型也很讲究;穿了一件黑色的皮革上衣,大翻领内闪露着猩红的细绸子围巾。他走过来,似笑非笑,步子很轻快。他们离桌子五六步远的时候,见素愉快地站了起来。小凡做了介绍,两个人握手:于助理握住见素的手,用力抖动一下,再抖动一下,也就松开了。见素的手被松开的一瞬间,心里突然明白了握手也有个主动被动之分──握手的时间、节奏、力度,都由对方控制了。见素勉强地笑了笑,但极力做出亲热的表情。「我们那边谈吧,嗯,那边吧。」于助理一手松松地拢住见素,一手往一边摊开。小凡在前边引路,两个人往前走去。见素在挪步时有一个足以使他后悔一生的小小举动:偷偷瞥了一眼剩在桌上的半杯饮料。于助理顺着见素的目光,也看了看饮料,嘴角出现了微笑,说:「哦,走吧,隋先生!」
  他们穿过一段铺了深红地毯的走廊,来到了一个小客厅里。
  这是隋见素三十多年来所见到的最漂亮的一个房间。他在心里承认,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出来的。可是他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惊讶。他微微地眯着眼睛,缓慢地、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看了一遍,那样子有些漫不经心。整个地板都被一张厚厚的浅蓝色地毯盖住,地毯之上,是一圈儿肿胀笨拙的棕色沙发。墙壁全部贴了淡黄色的、有着又复杂又单纯的花纹、不晓得是纸是塑料还是什么丝绸的一层东西。窗户阔大,窗帘有两层,一层是纱的,一层是厚丝绒的。小凡去拉没有完全拉开的帘子,伸手拽一根丝绳,上面的小滑轮就发出动听的嘎嘎声。正面的墙壁挂了一幅巨大的贝雕画,画面上是缩小了的蓬莱仙阁。在离开贝雕画框稍远一点的角落,是一个老树根刻成的一个花架,整个架子都被粗粗细细的根脉纠结着。架上搁了一个金银花盆景,花棵正开在旺盛时候,喷金吐银,满室芬芳。见素的眼睛正端量着盆景,又一位「小姐」手托瓷盘进来了。她礼貌地问候了一句什么,接上用一个竹夹夹了盘上的方毛巾,每人分一块。大家擦擦手、擦擦脸。见素从毛巾上闻到了比金银花的气味还要浓烈的芬芳。小姐走了,留下一个微笑。接着又一个小姐来了,送来了饮料、桔子、香蕉、香烟等等,走时留下了同样的微笑。见素重新端量房间。他发现室内的几个茶几都是浅黄色的,茶几腿的上部,就是连接几面的那块儿有流线型的弯曲,十分漂亮。这使他突然联想到那个割棘子小姑娘的肩膀,喉头有些发热。他揉了揉眼睛,再一次去看那一些沙发,竟然再无笨拙之感。这些沙发都坚牢固定,仿佛踞在了地毯上就不可动摇。他看着看着,不知怎么觉得室内的所有人,当然包括这个于助理,坐这些沙发都不恰当。因为他想起了个更恰当的人,就是洼狸镇上的四爷爷……于助理这时指指饮料,见素微笑着点头,却取了一个桔子。最后还是小凡开始了一个话题。他第一句话就赞扬隋先生。
  这次会面只有十三分钟。而据后来小凡对隋见素解释说,在于助理的一般性会面中,这是花费时间最长的一次了。在他们益华公司,时间就是金钱。交谈中,隋见素提出他的「洼狸大商店」可以为公司设立专柜,并渴望更多的合作与支持。于助理不断微笑着点头,但并没有什么实际性的答复。最后助理表示说,今后一些具体事宜,可由公司的小凡与隋先生商定,等等。于助理离开之后,小凡和隋见素在门厅里小坐了一会儿。小凡吸着饮料,不无失望地说他自己没有多少权力,很难为商店做一笔大买卖,只能批给一部分进口衣服之类。见素淡淡地笑着。对面的小凡永远也搞不明白见素的微笑中藏匿了什么。对于见素来说,这一切已经是相当大的收获了。老隋家从三四十年代开始衰落,退出了所有城市,最后连芦青河地区的地盘也失掉了,而今由隋见素迈出了第一步,重新在一座城市里找到了立足之地,豪华的小客厅地毯上,几十年内第一次印上了老隋家人的脚印。
  隋见素压抑着心中的兴奋,与小凡随便交谈着什么。他的眼睛却常要去瞟一下柜台内的周燕燕小姐。有一次他抬起头来,又看到她飞快地瞥过来一眼。见素点上一根烟吸着,长时间一声不吭。他垂着苍白的额头,费力地吮着吸管。后来他抬头看着小凡,说道:
  「我们再来一杯吧。」
  小凡向柜台走去。他伏在柜台上了,伸出手指比划着什么,跟周小姐开着玩笑。隋见素走了过去,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小凡的肩膀。小凡转脸笑笑,然后对见素介绍周燕燕。周燕燕询问的目光看看见素,又看看小凡。见素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周燕燕。她看了看,提高声音说一句:「哦,隋经理!欢迎……」随即伸出白白的小手掌。见素的目光落在了小手掌上,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它。
  走出「环球大饭店」,小凡对见素说了一句:「她很漂亮。不过是个老姑娘了。」见素吃惊地问:「她多大了?」小凡笑笑:「二十四岁──不算大是吧?可在这个城市,女人处于这个年龄很敏感了。在这个饭店的服务员中,二十四岁已经是最大的了。」
  见素哦哦地应答着,路上故意把话题固定住。小凡告诉见素,周燕燕原来在一个县城招待所做服务员,叔父是个县长,叫周子夫。后来她辞了职,来城里做了服务员。可能是她叔父给她找的关系,也可能是市委一个当处长的远房亲戚,这个年头要到高级饭店或宾馆做个服务员可不那么容易。见素只是听着,丝毫没有表现出心中的惊讶。他明白了,周燕燕原来也是一个人从芦青河地区来到这座城市的。他突然觉得这个姑娘离自己并不十分遥远了,中间横着的断崖已在消逝。
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二十章
 
在整整一条街上,只有洼狸大商店设有「激光打耳眼」的服务项目。这还要感谢益华公司,是他们最先把机器售给了这家私人商店。商店的门前挂出了一面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用最凝炼的语言介绍了耳眼机的妙处,并写明店内有美国进口的二十四K包金耳环。广告牌的中央画了个金发女郎,她就佩带了这种耳环。洼狸大商店乐声滚滚,人如潮涌,害怕拥挤的姑娘就在门前久久徘徊。喝咖啡的男青年也陡然增多,小店主的老婆忙不过来,就给每杯咖啡提价一角。小店主负责操纵打耳眼的机器,由于视力欠佳,平均每天要打出三到五个斜眼。见素只在特别高兴时才出面招呼一下女顾客,搬弄机器时小心翼翼。姑娘们也乐于让他来打耳眼,相信对方会将男性的爱恋随同激光一并射入耳垂。见素用手抚摸过一系列姑娘的耳垂,逐渐变得落落大方,风流倜傥。他常常穿著那件暗颜色的西服,不断交换着领带,跟上小凡到「环球大饭店」去坐一会儿。周燕燕非常热情,常走出柜台,将饮料送到他们的桌上来。见素反而变得不苟言笑,只在离开时道一声谢,抓住她的小手松松一握。到后来没有小凡,见素自己也可以来了,一个人坐在桌边。周燕燕照例过来送饮料,但放下赶紧离开了。见素吮吸着杯里的东西,若无其事地抬头看着大厅。他感到那边的目光又飞快地瞥过来一次,就在心里轻轻地告诉自己一声:「你明白了。」第二天,他捎给周燕燕一副二十四K包金耳环。周燕燕怕烫似地接到手里,在掌心倒换了几次,脸色绯红。她想说什么,也许是感谢的话,也许不是,嘴唇活动了一下又闭上了。见素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她,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刚才他在想这个嘴唇多么适合亲吻。他淡淡地笑了笑,离开了。
  这个夜晚他很难入睡。回想着第一次见到周燕燕的情景,然后又想第二次、第三次……他知道一个人在一群疯狂的追逐者中间也会感到孤寂,周燕燕一个人来到这里,对很多东西都陌生、都恐惧,只不过虚荣心把这一切都覆盖了罢。他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满意。他觉得自己在向着一个方向慢慢地移动,身不由已。在离那个猎物近了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老隋家每一辈里都有这样的人。仿佛一个家族都太老实、太木讷,上帝为了平衡,就让家族里有一个人懂得复仇。他差不多忘掉了大喜,忘掉了她温热而丰满的、喷香的身体。他只是入睡之前才多少想了想她,她哭哭啼啼地送他进城,第一句话就嘱咐他不要看上别的女人。大喜明白她爱上了什么人,但还是爱着,这真不幸。见素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咕哝一句:「整个老隋家都是为别人想的太多了。」说完以后就睡过去了。
  小凡到底还是够朋友,不久就为见素批来一些形状奇特的进口旧衣服。见素每件衣服提价百分之十四,结果销得还是很快。这使他十分兴奋,跟小店主合计以后,决定将赚到的百分之二十用来答谢益华公司的两个人:小凡和于助理。小凡提醒他们,这些钱刚好可以用来在「环球大饭店」搞一次象样子的酒宴,他和于助理都参加,另外再请请商业界的几个人物。这等于借机会把该店介绍给商业界。见素对小凡十分钦佩,就按他的意思办理了。能在「环球大饭店」举行宴会的企业想必是有些来头,前来赴宴的人大多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商店的名字。人们喝得十分满意,酒席间倒并不怎么谈论商业界的事情。有一个人前不久参加过一个烈士的追悼会,于是就议论起前线的事情。这很自然让见素想起了隋大虎。那个人搔着头发,饮下一杯说:「打得很苦噢!这场仗可比过去战争年代苦多喽……我外甥从前线上负伤了,是排雷被炸伤了的,伤了脚。现在去一个什么学校进修去了。我从他那里知道一些前线的事情。他说他们团有一个连困在哨位上,最后只回来一个人,回来还是死了。那个战士的老家就是咱这个省,跟隋先生一个姓……」
  隋见素手中的杯子泼出了一些酒。他问:「那个战士叫什么名字?」
  「我外甥说得太多了,我怎么记得住。反正是死了……」
  隋见素还想再问,小凡端起杯子说:「先别谈这个了,来,干一杯!」见素跟所有人碰过杯,一仰脖儿喝下去。他几乎没有感到酒的味道,脑袋嗡嗡响着。他咕哝了一句:「他肯定就是老隋家的人了!」于助理惊诧地望着他,嘴里哼了一声。
  酒后大家一起来到了六楼的舞厅。
  这儿的阔绰和热闹、这儿的奇特的气氛,一下子就把隋见素攫住了。他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在哪里,索性小心翼翼地盯住脚下,跟随前面的人走。脚下是松软的、富有弹性的地毯。这地毯是棕色的,仿佛比他见过的所有地毯都厚实。前面的人停下来,有的坐了,于是见素也坐在了一个带拐角的丝绒沙发上。面前是一个可以旋转的、别致的圆型桌,桌上已摆了两种不同的高脚杯,一只盛了粉红色的冰激凌,一只盛了浅绿色的饮料。一些多格托盘中分别装了花花绿绿的果脯、果子蛋糕、桔子、香蕉等。一种彤红的、去了核儿的冰樱桃实在诱人,见素伸手取了一枚。他这时记起了抬头去找同来的几个人,发现小凡就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于助理不见了;身边的一个人用手帕捂着鼻子,取下手帕,见素认出他是讲前线故事的那个人。隋大虎的事又在脑海中闪了一次,见素低了低头。他再次抬起头来,发现在左前方的一只沙发上:于助理正和一个挂了项链的姑娘说话,两人使劲低着头,说一句一笑,头再沉下去一次。那个姑娘描了眉,涂了口红,睫毛是假的。她很漂亮,但见素无法判断这种漂亮是不是假的。小凡在一边鼓了一下掌,见素发现他正看着舞场上的几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肚子滚圆的人正和一个矮瘦的小女孩旋转。小女孩子身穿红裙,齐耳短发,煞是可爱。乐队很壮观,有一个吹单簧管的老头子头发如雪,文质彬彬。他显然吹了一辈子。见素盯着白发,开始寻思一个男人一辈子捣鼓这东西是不是值得。老头子神色庄重,犹如身在威严的仪式之中,于是见素的结论是「大概值得」。数不清有几对子在跳,一支曲子停了,就一齐停下来。很多人退下来,又有很多新的舞伴进了场子,等待又一支曲子。见素瞥了肚子滚圆的人一眼,发现他已经大喘不止,每一次呼吸都不得不提起双肩;但他还是捏紧小姑娘的手不放。见素想这个老人不好,这个老人该让女孩子和别人趁这段时间跳一会儿。音乐又响起来了,并有一个女歌手站在乐队前边为大家唱。她唱一句,脸蛋就划圈似地一转,做出极天真的样子。但见素觉得她有四十多岁了,比洼狸镇的小葵年轻不了多少。一会儿,于助理和小凡都上场了。小凡的舞伴就是周燕燕,她刚才不知坐到了哪里。见素觉得心跳加快了,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他看到了那副包金耳环,他真希望她能知道谁在一旁看着她。于助理和那个假眼睫毛跳着,花样很多,渐渐吸引了很多人的眼光。有一次姑娘穿了长筒皮靴的腿似乎是从弯腰扭动的于助理头上撇过去的──但见素没有看准,不能肯定。他主要在看周燕燕。终于她也看见了他,送来了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得到的淡淡微笑。见素幸福极了。
  于助理和假眼睫毛花样成倍地翻出,终于逼迫场上所有的舞伴动作迟缓、无精打采,最后不得不退回座位上去。见素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讶,这时再也顾不得看周燕燕了。场上仅有的这一对子一会儿合起,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各自旋转,一会儿一起旋转。于助理和假眼睫毛常常一腿弓起,微笑相对,双肩有节奏地扭动。还有一次他们突然转身,以背相对,再复回转时还忙里偷闲,伸出拇指在对方脸前做一甩动。这一切都正合节奏,堪称一绝,满场里长吁短叹。也正是这时候,场上又突然响起一种奇怪的歌声,温温吞吞,明朗自如,但辩不清男女。看看乐队那儿,没有歌手站出来。歌声还是响着,咿咿呀呀,甜美动人,歌词一句也听不清。见素用力地寻找着歌手,他想一定是藏在了什么地方唱着。他逐个看着,主要看他们的嘴巴动不动──他终于发现了唱歌的人是那个白发如雪的吹单簧管的老人,如今老人放单簧管于膝盖之上,双手叠起,面色安详地唱着。见素看着看着,嘴里发出了「啊」的一声。
  从六楼舞厅下来,已是深夜。隋见素见人们纷纷散去,他们大多乘自己的小车急急驰去。他刚要出门,就见讲故事的那个人又转回来,说门前不见了他的车,还要等一会儿。见素于是伴他在门厅里坐了。
  嗡嗡咚咚的乐声老在脑海里鸣响,赶也赶不走。那个人掏出烟来,在桌上敲一敲,又想起见素来,就重掏出一支。他们吸着烟,暂时没有说什么。那个人看着见素,说道:「贵店有多少职员?」他的腔调倒一下让见素想起了别的。见素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你说你外甥那个团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那人的脸仰着,吐着烟说:「大概也就是两年前吧!有一段是在前防训练。」
  见素觉得这跟隋大虎上前线的时间也差不多。他真的怀疑起那个战士就是隋大虎了。他有些沉重了,这会儿又记起传来大虎死讯时,他和叔父午夜里喝酒的情景。他鼓了鼓勇气,跟那人攀谈起前线的事情。他觉得死去的人是老隋家的一个男孩子,就有必要搞清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人的酒意未消,面色微红,似乎也乐于讲叙战争。他说他二十年前也当过兵,可惜没有战争。
  「我外甥他们这茬遇上了,他的一只脚只剩下了一半。那是排雷炸的。那里的雷谁也排不完,战争完了也要排上个四年五年。好多战士都伤在地雷上。敌人不怎么碰雷,那些家伙心里有数,摸索得熟。我外甥他们晚上呆在工事里,觉也睡不沉。如果黑夜里听见外面沙拉沙拉的,那肯定是敌人。他们就摔手榴弹,轰隆一声,再没有沙拉声了。可是第二天什么也找不到,炸不着什么。这样情况不知有多少回,只有一回炸着了,炸死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敌人。小家伙瘦骨嶙嶙,头发老长,脚板的皮像铁一样硬。工事是什么?就是山包上的一个个能容身的洞洞,最小的只能容下一二人。他们白天晚上就蹲在里面,困了屈着身子抱紧枪。怕就怕敌人截断所有的通路,那时候什么也送不上来,也就完了。这样的事早晚要发生,这个谁都知道,外甥也知道。可是你得蹲在小洞洞里──战士跟这个叫『猫儿洞』。他们就在这样的洞里被困了两个月。随身就是那么一点点罐头什么的,开始时候就在盒上戳一个洞,吸里边的汤。后来又一小片一小片地剜里面的肥油吃,一点点吃得什么也没有。再吃什么?喝什么?洞子四周的嫩草叶全嚼光了,粗一点的草根像嚼甘蔗一样嚼一遍。裤子屁股那块磨透了,就转过来穿,再磨透,也就得那样。衣服的拐肘那儿、袖子、肩膀那儿,全磨破了。再磨皮肉,磨破了,溃疡,烂一个大洞,怎么也好不了。这才熬过了半个多月,日子还长。如果是咱这些人,该打谱死了。」
  见素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大口大口地吸烟。
  「他们全不打那个谱,想法活着守山包。有的人伤口烂得发臭,蹲在一个洞里都闻得见。该用清水洗洗伤口,可是一滴水也没有。发烧、说胡话的人哪天都有,能活动的就嚼了青树叶儿,一点一点往他们嘴里抹。常常是抹着抹着,人就咬紧牙关死了。就是这样,还有人打开录音机听歌。听着歌抵挡一会饥饿,实在不行就爬出去找发绿的东西吃。敌人不定什么时候就打炮,炮弹雨点一样落,有的『猫儿洞』炸塌了,把人活埋在里面。你看看,这个样子捱两个月!他们等到援兵上去换下来,差不多就剩那一丝气了。脸色不敢看,看了吓人。头发焦黄发脆,像放到地底下闷了几年似的,一梳理就断。那身衣服全变成条条了,胡乱网在身上。这场仗可真苦,不亲眼看看,你想不到那个步数。我外甥就是从这里面活过来的。那时候没死,大概以后会长命百岁。他现在学医去了,学着把不该死的人救过来。该死的谁也救不过来。」
  见素狠狠地把烟掐灭了,问:「那个姓隋的呢?也被困了两个月吗?」
  「不,困了一个多月……他不和外甥在一个山包上。我外甥也不怎么清楚他的情况,只是后来才听说。」
  「他到底怎么死的?」
  「他那个连原来是守一个哨位。后来仗打乱了,他们就被困在了里面。那个哨位已经没有什么意思,连队就设法回到咱们的阵地上来。他们在山里打打藏藏一个多月,死了一多半儿,连长头半月就死了。这里边有不少人是伤在地雷上,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该死的地雷。那个姓隋的据说年纪也不大,够勇够灵的,所以能坚持到最后。连长死了,不知道谁代理了连长,这个再也没法知道了。也许姓隋的早就一个人活动了,你想想看吧!那边是闷热地方,什么都长得又高又粗,走路也没有个下脚地方。他死了后,有人发现他兜里有一片纸,上面有谁也不懂的数码和符号。看到后来才知道是记了战友死的日子和地方。到了半月那一天,一个数码后面做了个三角符号,估计那天连长死了。人们还从他身上看到几十处刀伤、抓挠印子、牙齿印儿。真好样的,你想想他跟多少敌人搏斗过。没有人能胜过他,最后都败在他手上。这个战士了不起,饿不死、捅不死、渴不死也咬不死。他一个劲儿往我们的阵地上移动,死也要回来。到后来离我们阵地一定不远了,他一定是那时候被什么打中了。两条腿都给炸掉了,他就用手抓地往前爬。腿使不上劲了,全靠两只手的力气,挪动一寸都不容易。他就这么爬,爬,手抠进泥土里、石缝里,用劲拉着多半截血淋淋的身子往前移动。那些该死的草木遮住了他,他离阵地一百米了还没有人发现。他嗓子早渴哑了,什么也叫不出来。后来离阵地只有五十多米了,才有人看见了他。一伙人跑过去,怕是敌人的特工队摸上来,随时准备开枪──一伙人认出是自己人,就去抱他。他的十根手指全露着骨头,白色的骨头尖磨秃了。他被抱起来,刚抱到阵地上就死了。他把血流完了。不过他还是死在咱的阵地上。这个战士姓隋……」
  隋见素的拳头猛捶了一下桌子。邻座都惊讶地看了看他。
  这会儿有汽车声。一会儿司机走进来,那个人就站起与见素握手。他走了,见素坐下来。他重新点上一根烟,吸了起来。厅里人越来越少了,最后周燕燕不知从哪儿转过来,就站在桌边上。见素抬起头来,点点头。周燕燕以为他病了,问他,他摇摇头。这样又停了一会儿,见素说一声「再见」,步子沉重地走出了「环球大饭店」。
  一连多少天小店主两口都细声细气地说话,怕惹翻了面色突然阴沉起来的隋见素。小店主默默地给来店的姑娘打着耳眼,姑娘如果嬉笑,他就威胁她们耳眼必定发炎。遇到特别漂亮的来了,他就亲手将耳眼机交到见素手里,说一声:「我要撒尿」,转身离去。见素亲手给十几位美人打穿了耳垂,心情才微微好转。又住了几天,见素在录音机的乐声里双腿有节奏地颤动。到了周末,他盼着小凡来了。小凡几个月来可教会了他不少东西,这些在洼狸镇永远也学不到。比如吃西餐,握刀叉的那套本事在洼狸镇就学不到,没有小凡可不行。周末,小凡来了,他们两人又去了「环球大饭店」。柜台那儿没有周燕燕,他们就去了六楼舞厅。
  两人看着场上的人跳舞。见素不时地瞟一眼乐队里那个白发老头,就等着听他唱歌了。跳舞的人中没有她,见素和小凡都有些失望。一支曲子终了,跳舞的人擦汗。场子上人来人往,乐队里也有人站起来,似乎意味着大的调整。后来音乐奏起来,不少人大惊失色。演奏出的音调越来越熟,慢慢听出是革命现代京剧《奇袭白虎团》的唱段。果然有一个男子站出来唱了,唱得热烈而急促,不少人也站起来,跳起了迪斯科。这时候周燕燕出现了,下身是牛仔裤,上身是火红的衬衫。与之伴跳的是一个瘦削的小青年,神态多少有些癫狂。见素刚要指给小凡看,小凡惊讶地「啊」了一声。他对在见素耳边说:「总经理!」
  见素不明白,看了他一眼。
  「和周燕燕一块儿跳舞的,是我们总经理。」
  见素差点蹦起来:「就那个小瘦子?」
  小凡点点头,两眼注视着场上说:「我们总经理一般不在这地方露面的,他肯定是对她有兴趣了。」
  「『她』是谁?」
  小凡笑笑:「周燕燕。这个姑娘可真有办法,能摽上我们总经理……」
  见素再不说话。他死盯住那个小瘦子。他想小瘦子扭得蛮好,不过落到他手里,他会把这个小瘦子的脖子扭断。见素机械地端着杯子,饮着桔汁,没感到一丝甜味。这样看了一会儿,曲子完了。小瘦子到座位上披了一件衣服,周燕燕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小瘦子面孔冷冷,偶尔一笑。周燕燕的镀金耳环摇动着,紧紧跟随小瘦子往外走去。见素猛地站起来,说:「走!我们也走吧。」他和小凡也走出去。小凡拉他乘了另一个电梯,于是他们下楼后,正好看到周燕燕搀着瘦小的总经理往大门走去。立在门旁的一个粗壮的中年人弯腰为他们开门,然后也走出门去。见素看了小凡一眼,走到了门外,看到了急急驰去的一辆日本「皇冠」。小凡走出来,站在见素身边,这会儿介绍说:「开门那个人就是总经理的司机。那家伙力大无比。」见素像没有听他说什么,只是望着汽车消逝的地方。停了会儿他问小凡:「你们总经理多大年纪?」小凡回答:「早告诉过你,十九岁嘛。」见素摇着头:「那他们太不合适。」小凡笑了,拍打着见素的肩膀说:「隋先生真是个天真的人。」见素把手抄到裤兜里,苦涩地笑了笑。这一天他们喝了很多酒,见素醉倒了。
  生意越来越兴隆,洼狸大商店不得不招来两个店员。两个店员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来就穿上了天蓝色的店服。她们都十分漂亮,小店主的老婆多少有些不能容忍。但她们都由隋见素亲自选定。她们来店第一天就学会了配制低劣的速溶咖啡,第二天学会了怎样量布才能多量出几寸,小店主老婆对这些倒颇为满意。激光打耳眼机招来了漂亮姑娘,而漂亮姑娘又招来了喝咖啡的小伙子,小伙子对那些姑娘又并非毫无吸引力,这样互相作用,良性循环,店内拥挤不堪。有人浑水摸鱼,姑娘尖声大叫,终于有一天吵闹起来,打斗中砸毁了两只高级咖啡杯子。小店主老婆原想走过去拉架,可刚迈出一步就被人当胸一掌。店内乱成一团,小店主老婆大声嚎叫。一伙人直厮打了两个钟头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店内地板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头发、唾液和鲜红的血丝。见素领人清扫地板,惟有店主老婆嚷叫双乳肿胀,一个人退到里面静养。见素和小店主都明白,商店开到这个地步,非扩大店面不可了。店右侧是一个废弃多年的公共厕所,但街上行人焦急时还偶尔一用。小店主夫妇多年闻惯了恶臭,见素和新来的两个女店员却深恶痛绝。见素决心拆掉它扩大店面,永远废除祸源。他为此奔波了一个多月,精疲力竭才终于明白:要彻底根除恶臭,最后也许要借助某一种伟力。他想得头疼,才想起了于助理。小凡跑前跑后,最后于助理答应开个条子介绍几个人,但总经理却不敢惊动。
  隋见素带着条子找了几个人,终于胜利在望。到后来,又破费了几架「傻瓜」照相机、几条「三五」牌香烟,事情算是办成了。见素这期间认识了一位处长。有一天他在处长家里遇到了周燕燕,这才明白这人就是周燕燕的远房亲戚。处长不知道两个人认识,就为他们做着介绍。见素「哦哦」地应答着,看着周燕燕说:「认识您非常高兴」,上前一步握手。
  周燕燕惊讶、慌促,但看了处长一眼,还是伸出了手。见素盯着她的眼睛,用力地握了一下。
  这一天他们都在处长家吃了饭,饭后处长要为他们张罗车子,他们谢绝了,一同走出来。
  谁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只是沿人行道往前走去。隋见素有时停下来点烟,周燕燕就走到前边去。他平静地打量着她的背影。他承认他原来的判断是准确的,她的确太迷人了。空气中有着她的芬芳,她走得很慢,似乎在等他赶上去。前面有两个垃圾箱,在这静静的夜色里,有人伏在箱口上翻找着什么。周燕燕走过去,那个人正把找到的东西塞到嘴巴里,咯咯地嚼着。周燕燕站住了。见素也走了过来。见素问黑影里的人:「你吃什么?你饿吗?」那个人谁也不理,还在不停翻找,咯咯地咀嚼。他们一声不吭地看了那人一会儿,继续往前走去。
  周燕燕走着走着,突然倚在了一株梧桐树下。她轻轻叫道:「隋先生……」
  见素的心怦怦跳着,但看来非常镇静。他说:「我们已经好多天没见了。我知道你跟那个总经理玩得很好,不愿去打扰你……」
  周燕燕尖叫着打断他:「隋先生!」
  隋见素不做声了。周燕燕抽泣起来。见素一动不动地站着。周燕燕哭了一会儿说:
  「他骗了我……」
  见素冷冷地说:「你还会受骗。」
  周燕燕惊讶地抬起头来,问:「谁再骗我?」
  「我。」见素回答。
  周燕燕「啊」了一声,捂着脸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摇头说:「不,不,你不会骗我──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这样想过……我后悔死了。」
  见素的心已经不那么狂跳了。他拋了烟蒂,用脚仔细地踏灭,然后上前抱住了她的两肩。她立刻不哭了,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见素扳了她的头,吻着她美丽的前额,一颗心又跳起来。吻着她,见素在心里告诉自己:「你的第一步走完了。你干得真漂亮。」
  这个夜晚,当见素把她送回宿舍时,就宣布了睡在这里。周燕燕死也不肯,还用一把苹果刀威胁他。见素笑着去铺床,她要冲出门去。见素很容易就抓到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不管她怎么挣扎,只是吻着,直到她安详地闭了眼睛。
  见素以后每夜都来找她。这样迎来了第一个周末,他们决定去大饭店的六楼跳舞。路上周燕燕挽着见素的胳膊,不停地站下来吻他。她夸奖见素说:「你真伟大。」
  洼狸大商店旁边的厕所已经拆掉,店面扩大了许多。建筑开始的时候下掘数尺,将积存渗漏多年的臭土一并除掉。地基填了沙石,盖好屋子后又抹了水泥地板。为了让人彻底忘却它的前身,新柜台上摆满了鲜艳的玫瑰花。益华公司近来又格外慷慨,批发给大商店一大宗进口服装,而且是前所未有的优惠价格。隋见素这时候又与无锡的一个布商做成了一笔买卖,亲自往南跑了一次,订了一大宗便宜货,估计会赚三到四万。
  一趟无锡之行花去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见素风尘仆仆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周燕燕。
  「你回你的大商店去吧。你走这一段,我算弄清了你的底细……我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说话!」周燕燕将窗子启开一点,对敲门的隋见素说。
  见素傻楞了足足有好几分钟。他的脸色发青,嘴唇颤抖,连连叫着:「燕燕,你开门,我跟你说……」他敲着门,很轻很轻,有点像抚摸了。这扇门死死地关着。隋见素咬着嘴唇,两眼通红,在门外急急地走动。他走了几步又站住,再重重地敲,唤着她。
  一点回答都没有。见素又在门前来回走起来。走了一会儿,他终于站住了,退开几步,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这扇门。突然他连着又退几步,然后箭一般跑上去。他的肩膀撞在门板上,「轰啦」一声,门上的插销撞飞了,他和门板一块儿摔在了屋内。
  周燕燕惊叫着,恐惧地往屋角缩着。见素的一只胳膊流着血,他看也不看,只是盯着屋角的周燕燕。他嗓子一下子变得嘶哑了,声音低低地问:
  「你知道我的底细了吗?全知道了吗?我是洼狸镇的穷光蛋、是倒霉的老隋家人,都知道了吗?还有,来城以前参加承包,被打得落花流水,这些也知道了吗?嗯,你不做声,你大概全知道了──还有没有让我再补充的了?嗯?」
  周燕燕偎在墙角,身子有些抖。她摇着头,不知所措。
  隋见素的声音猛地放大,两手握紧拳头往下用力,大步在屋里走动起来,喊道:「你全知道了,你该为你自己骄傲!你知道了就好──这他妈的太好了!我隋见素就是这样的人。你遇到这样一个人,他把你抱起来,搂起来,把你按到他的心窝上,完完全全把你征服了,把你干掉,这真是你的大福!你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人,你不会!你这个胆小鬼、没见世面的黄毛小丫头,毫不讲信义、不讲感情,不管我一个人在外面多么想你,翻脸就不认人!我这会儿算明白了,你这样的人就是给益华公司总经理准备的,就适合给那些狗杂种……你瞪什么眼?你嫌我太粗鲁!不错。不粗鲁就讲不明白我要说的意思。你认为我骗了你,我没有背景,没有钱,只是从镇子上来的一个流浪汉,是个倒霉鬼。我是这样一个人,我从来也没有掩饰呀?是我的头衔、名片,我这身装束和举止蒙骗了你吗?可是谁规定了我这样的人就不准有那样的头衔、不准印精美的名片穿好衣服、不准有文雅的举止?是谁规定了?你吗?或者是像你一样的蠢东西吗?你又是什么?你不是辞职跑进城市来的吗?你比我哪里高贵?是你自己认为你高贵。我倒认为我们老隋家高贵。你查查历史,站在你跟前的这个人,他的家族在几座大城市都有过产业,影响到了海外,辉煌了几辈子,只是近几十年才缩到了一个镇子上。你比一比吧,比一比就会明白──可是我接上要告诉你的是,这些比较有个屁用!你面前的就是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你只要把这个人看准。你盯住我的眼睛,你该明白这双眼什么也蒙蔽不了,它会在阴雨天或黑夜里看清路径,把你带到一个好地方。你再看看我这双胳膊、这双手,它们可有的是力气,没人能够打败它。它会打出一块地盘,让你安身。他一个人跑到这座城市里来,就靠胆子、靠力气。你想想,这会是一双窝囊废的手吗?你目光短浅,只看眼前,你根本就不明白我们老隋家人。老隋家人的苦难已经够多了,轻易不把心交给哪个女人,交给了你,你就再也不能伤害。你要以为老隋家人是可以随便伤害的,你算完全错了。你是我的,已经是我的,你又虚荣又笨蛋,狗杂种把你害得呜呜哭。我没有嫌弃你,因为我们俩都是闯到城里的流浪汉,我们的命一样!我原来想我会保护你一辈子,一辈子让你漂亮让你娇贵。我有这样的力气,可别人没有。那个狗杂种也没有,他生性下贱,瘦成了一把骨头,怎么会有。我有,可你要离开我,临走还要扣个黑锅让我背着,你多么狠心!你外表美丽,让人投降,可你对投降的人随便宰割。你压根就不管你的俘虏流多少血。对付你这样的坏女人最好是负心汉,先假装投降,先把你干掉,然后吐一口,一甩袖子就去。可我还是不能,我爱你就是爱你。我真心爱过的女人就是闹闹──你不熟悉她;再就是你了。你对我举起刀子,我会给你把刀子折断,但我绝不伤你……」
  隋见素说着,越说离墙角的周燕燕越近。她盯着见素,见他汗水满身流动起来,几次尖声叫出来。她的一双小手举起来,像投降一样举着,最后又拢在胸前。她喘息着,肩膀抖着,突然大叫一声:
  「别说了见素!」
  她的两只小手又举起来,使劲一跳搂住了见素的脖子,去吻他。她的泪水打湿了见素的脖子,又吮吸到了自己嘴里。
  见素让她吻着,小心地将流血的胳膊移开一点。停了一会儿,他两手抚摸起周燕燕的头发来。抚摸了一会儿,见素推开她一点说:「你不要一下子又变过来,这太快了。你用一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吧。我这一段正好用来整整店,我回来还没顾得进店去……我在店里等你──你如果觉得还是分手好,就不用去了。这一段我不会来了……哦,我先动手帮你修好这扇门。」
  整个洼狸大商店都喜气洋洋。因为益华公司在货源上的帮助,店内做成了不少好生意。见素往日交往的一些小贩涌进店里,成批地购走了一些进口旧服装。店主两口子对归来的见素叫「俺家经理」了。见素不怎么理会,他心里只有一个事情,就是盼着店内出现周燕燕的身影。小店主常常对两个女店员小声说话,她们相视而笑,面色赤红。店主老婆不在时,小店主还常给她们一些零用钱。有一回他兴致勃勃地告诉见素,说街上连日来正举行一种演讲比赛大会,优胜者可得几百元的奖金,见素不妨可以一试。见素笑了笑,并未往心里去。他盼着她的身影,焦灼不安。
  有一天早上突然来了一批生人,有的还戴了大盖帽子,一进店门就驱走了顾客,找经理、要帐目。全店人大惊,见素也感到莫名其妙。住了一会儿,大家才知道他们来查封那批进口衣服。这批货物是违法的,他们从小贩那儿追踪到此。被查封的衣服要拉走烧毁,还要对洼狸大商店重重处罚。小店主老婆大叫一声「冤枉」,当场昏厥。店内乱成一团,两个女店员久久对视。隋见素对来人再三解释,人家一概不听,面色冷峻。焦急之下,见素马上去找了小凡,小凡哭丧着脸告诉:他已被公司辞退了!这一下见素终于明白了,商店被益华公司坑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呆呆地看着面前一片泥土。
  这一切变得太快了,商店的老本也要赔进去。隋见素一连几天在店内踱来踱去,不吱一声。他老在心里重复着这样一句话:「他们打了我一拳,打了我一拳!」小店主和老婆不停地埋怨见素,不停地擤鼻涕哭泣。夜晚见素要出门去,小店主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红着眼睛说:「你不能跑!不能一跑了事,好好的店让你给毁了!」隋见素反手一拧他的腕子,将其重重地摔在地上,骂道:「你这头笨猪!我有投资,有公证人,我哪里跑?你这头笨猪!」他骂着,嫌脏似地拍打着手掌,走到了街上去。
  夜色浓重,星光在头顶闪烁,见素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小心地避开热闹的地方。他很想去找她,但他克制着。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第一次亲吻过她的那棵梧桐树下边,久久地站立着。他闭上眼睛,小声咕哝一句:「他们打了我一拳。」……一会儿,一个黑影走过去──就是那一次遇到的人,伏到垃圾箱上找起东西来。他咯咯地咀嚼着,引诱见素走了过去。见素看着他,伸出拳头抚摸着,像问对方说:「我这一拳怎么打回去?」
  黑影用力地咀嚼着,声音越来越响,算是回答。见素转身走了。他这一次故意地往热闹的地方走。他看着那些叫卖牛仔裤的、瓜籽糖栗子的、五分钱一看的、目光无比冷漠。又走了一会儿,他看到一个广场上围了众多的人,横扯的红布条上写了「时代演说有奖比赛大会」。他走过去,正看见有人在台上演讲,大汗淋漓。他耐着性子听下去,直听了三五个。一股热血在胸中沸滚,满身的焦虑和愤慨立刻化为冲动和兴奋、化为拚杀搏击的欲念。他鹰隼一样的眼睛很快看穿了比赛的实质:看谁在规定时间内能够更多地运用最新词汇。他马上去主持者那儿填了简表,缴了五元报名费,然后静等。又是三个人先后演讲完毕,接上隋见素登台了。他一开始就用炯炯的目光扫视全场群众,然后连声设问,新词叠出,把来这座城市前后所得到的最新词汇一口气使用了一千二百多次,又愤怒地拋撒出现在没有但将来可能有的更新的词汇。规定的二十分钟到了,他同样大汗淋漓地走下来。台上有人频频按动电子计算器,于是有人报出了绝对冠军隋见素的演说成绩:二十分钟内共使用新词两千一百多次,其中仅「信息」一词就出现过六百余次。 
  满场为优胜者鼓掌。见素平静地接过缚着红缎带的三百元奖金,疲乏地往回走去。
  洼狸大商店内,周燕燕正在等待隋见素。见素迈进门来,一下子怔住了。手上三百元钱掉在了地板上。
  他们紧紧地当众拥抱,不停地亲吻。两个女店员躲到了一盆玫瑰花的后面;小店主夫妇则盯住地板上那缚了缎带的三百元,目光如炬。
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二十一章
洼狸镇自从开过了承包大会以后就没有安宁过。先是赵多多买来一个小汽车,在街巷上像只矮腿猪一样整天乱蹿,使人们又惊喜又慌乱;接着是「公务员」的出现──她是赵多多从河西聘来的,奇怪的穿著打扮也令人不安;最后是地质勘探队丢失了一个铅筒,而据说铅筒内有一枚小如米籽的叫作「镭」的放射性物质,在勘探工作中至关紧要。为寻找它,地质队报告了公安部门,又请求当地政府配合,张贴布告,说明那个铅筒可是个要命的东西,哪个无知的人如果贪恋铅块,或身体发生恶性病变,或下几代受射线影响而生出畸形的人来。县委马书记及镇委书记鲁金殿都在全镇大会上讲了话,号召谁拣到那个铅筒,务必快快报告。地质队的李技术员就铅筒在会上作了进一步说明:把它丢进水井、埋进土里、藏进草垛,都无济于事。它会长久地作用于洼狸镇,使镇上人生一些奇奇怪怪的病、下一代出现畸形人等等。布告贴了,会也开了,那个铅筒仍无踪影。愁云笼罩了镇子,所有人都叫苦不叠,长长叹气。也许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李知常了。他经过长期的踌躇之后,终于动手设计变速轮了。往日在脑海里旋转的金色轮子而今落在纸上,又化为光滑的木轮,最后变成黑青色的生铁轮子。整个过程都由李技术员和隋不召参与帮忙,铅筒的事情发生后,更复杂的调配安装工作只得暂停。隋不召和李技术员再也顾不得变速轮了,连日来一直在寻找铅筒;隋不召对拣了铅筒拒不交还的人大骂不止。也正好这时李其生病了,李知常放下一切,又到炕前服侍父亲去了。
  隋抱朴仍旧为「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看老磨。他近来除了和镇上人有着相同的不安之外,还一直为进城的见素担忧。见素只在进城不久来过简短的一封信,信上称一切皆好,让全家多加保重,他忙一段就回来等等。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信,也没见人。抱朴在弟弟离开镇子时曾反复叮嘱过他:遇事千万不要铤而走险,他一一点头。抱朴现在回想起来,怕是他在搪塞。粉丝厂更了名字,可是老磨屋依旧,粉丝房依旧。不同的只是赵多多有了小轿车,来粉丝厂的客人增多了,宴会一个接一个。紧挨旧厂的空地开始扩建新厂,赵多多又到银行贷了几十万元的款子。小车司机是借来的,后来赵多多用高工资将他长期雇用了。赵多多闭下来让司机教他开车,说「大企业家」哪能不会开车。有一次车子在老庙旧址上盘旋,隋抱朴走过那儿就被喊住了。赵多多让他也坐上车子,说经理要亲自给大少爷驾驾车子,驾不好,翻了车,跟大少爷死在一起也值得。车子在广场上乱扭乱蹦,司机在车外大声指挥,面无人色。赵多多咬着牙,手老在方向盘和一些手柄上抓挠着。车子向着一堵残墙冲去,赵多多「啊啊」地喊起来,隋抱朴一阵眩晕。突然赵多多两腿一蹬,车子向上一蹦,发出了「呜」的一声,停住了。残墙离车子只有一二米远了。赵多多哼哼地笑着,说:「不老实,我就干掉它!」他头上滴着豆大的汗珠,见抱朴平静地望着残墙,就说:「你的招数到底好些,嗯。」
  每到了半夜里,粉丝房里就出现了那些杂质淀粉坨子。抱朴知道上次调查组走了个过场,这一回赵多多掺假就肆无忌惮了。抱朴的心一阵阵发痛,他真怕白龙粉丝在国际上的声誉一跌再跌,最后结局凄惨。一连多少个晚上过去了,抱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就直接去找了镇委书记鲁金殿。鲁金殿握住了抱朴的手,说我可是第一次在镇委见到你。抱朴说:「也许因为我是老隋家的人吧,我特别害怕洼狸镇的粉丝在这一辈人手里完蛋。我来找你,不是我变得太胆大了,是我变得太害怕了。」鲁金殿听着,脸色发青。他久久地望着远处,说:「我们镇委多次阻止过赵多多,没有用。上面有人支持他。前一段县委马书记来了,我们向他作了汇报,他说在这个事情上坚决不能妥协!不管是市里还是省里有人支持,都不能妥协!这关系到我们的国际信誉!他让我们镇委尽快搞个材料。」鲁金殿说到这儿用拳头捣着桌子骂道:「有些人他妈的算瞎了眼!县长怎么样?省里的副局长又怎么样?我都不怕!我干一天共产党,就得跟那些王八蛋斗一天!我就不信没人豁上去……」
  隋抱朴把余下的时间大都花在算帐上。他拨弄着朱红算盘,不知疲倦。他越来越感到弟弟说的对:这笔帐算得太晚了。他最怕的是听到远处飘来的跛四的笛音。那时候他就会离开桌子,站到院子里久久地张望。这笛音如今是毫无遮掩的一种欢乐,听久了,又会从中听出一丝淫荡之气。抱朴恨不能跑过去折断他的魔笛。从这笛音里,他可以看到小葵日渐消瘦,眼窝发黑;小累累赤脚奔跑,衣不蔽体。在这样的夜晚里他不能做任何事情,也不能安睡。到了白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一眼小葵和小累累。他在所有可以见到他们的地方转悠,结果却令人失望。不知多少天以后,他终于见到了手扯累累的小葵:一切都跟抱朴猜测的一样,她更黄更瘦了,头发又乱又长;小累累似乎更矮小了,两眼灰暗。小葵是领孩子买糖果的,在店门口遇到抱朴,瞥一眼就要离开。抱朴说:「让我看一看累累!」小葵说:「他爸在家等着。」「你和孩子都瘦了!」抱朴又说一句。小葵冷泠地笑了笑,扯一扯小累累走了。
  隋不召见到抱朴就谈寻找铅筒的事,他说日子越拖越久,恐怕是无望了。要知道它的底细也许只有耐着性子等上十年二十年了,那时候谁家会生出畸形人;不过已经没有老隋家这个最年长的人了。隋不召嘱咐侄子,让他千万记住,今后无论谁家生了孩子,都要去看一眼。谈过了铅筒,就谈老朋友李其生的病。他叹息说:「李其生大概这一回不行了。郭运去看了,也恐怕不顶事。他是狂病复发。以前犯病都是跳到炕上,手扯炕席,这一回只能满炕滚动。我知道他一辈子的力气耗到今天也差不多了,像熬到根上的蜡烛。狂病狂不起来,也算病到头了。完了,洼狸镇剩下这么一个英雄也要完了……」隋不召谈过李其生,再也打不起精神。抱朴跟他谈见素的事,他才慢慢精神起来。他说:「来信了?没有?嗯。这个好。我早年跑出去驶船,从来也不往回写信。自己在外面闯荡去,做些大事情,做成了再回来见父老乡亲。那时多气派。他去的那个城市我也去过,卖零食的多,还有在十字街口开场子耍枪的。俊气姑娘也多。有一个二十多岁,脚大手大,好。我如今还能想起她的模样来。名字记不清了,大概叫『触儿』……」抱朴打断了叔父的话。隋不召抹抹胡子,小灰眼珠一闪一闪地对抱朴说:「你见到赵多多那个『公物(务)员』了吧?嘿嘿,多多有眼力啊,捣鼓来这么个俊气玩艺。小手小脚葱白一样,走起路来颠颠的。腿真长啊,光是这双腿吧。嘿嘿,我是老了,我不顶事了。早上十年二十年,跑了她!」抱朴听到这儿就站起来,约他一起去看看李其生。
  赵多多到粉丝房里转悠时,总是领着公务员。姑娘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每当他们来到时,粉丝房里所有的眼睛迟早都要转到公务员身上。她穿了一条窄窄的粗布裤子,红绸布衣服扎紧在裤子里。小身体紧紧张张,耐人寻味。赵多多走着看着,不时伸手拨弄一下悬起来的粉丝束。他问工人这一班开始做了几个粉坨?浆液好不好?工人回答了,他就对身后的公务员说一声什么。打铁瓢的黑汉在高处拍打着,见公务员走过去,就喊:「嘿!嘿!嘿!嘿!」赵多多仰脸骂一句:「起性?给你用火棍燎燎!」一屋子人哄堂大笑。公务员问赵多多他们笑什么,赵多多说:「笑火燎毛虫。」公务员正好站在了大喜身边,大喜在涮粉丝的时候顺手捣了她一拐肘。公务员又往前走,渐渐挨近了闹闹。闹闹一声不吭地在温水盆边忙着,见公务员背向水盆,就往她绷紧的臀部上撩了一把水。赵多多走出粉丝房,公务员跟在他的身后。刚刚出门公务员就抱怨起来。赵多多说:「那里面流氓很多。」他们到了河边磨屋里。隋抱朴坐在方木凳上没有动,赵多多介绍说:「这是老隋家的大少爷。」公务员伸出手来握手,隋抱朴跟她握了握。公务员笑了,对赵多多说:「少爷就是文明些。」赵多多哼一句:「招数不错。」说着去看运输带上的绿豆,用手捻着。他们出门时,抱朴无意中看到了公务员泛湿的臀部,心中大惑不解。
  这天夜里抱朴拨弄着大算盘,有一种空前的紧迫感。这笔帐无限繁琐。算着算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当年使用的是同一把算盘!两笔帐在某一点上相契合了。抱朴站起来,久久地呆立着,额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每至深夜疲累了,他就吸起烟来,读那本油布包着的小书。如今这本小书已经磨去了边角,上面满是亲手画上的杠杠圈圈。他读不懂的地方就做上记号,留待再去琢磨。读一遍和读两遍可大不一样,有时候会发现假懂。下面的这一段他已经在一个月中读了三遍,今夜还想读一遍。「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能够料想到有这样的生产力潜伏在社会劳动里呢?」──抱朴像过去一样,一读到这里就有些激动了。他在心里对比着「不到一百年」与「过去一切世代」的关系,认为那两个人有着巨大的对比和运算能力。这里面显然有更大更繁琐的一笔巨帐。想到这里他把算盘往一旁推了推,感叹不已。他想到自然力的征服问题,自然而然地一一对应到洼狸镇上去了。他发现「机器的采用」一项,老磨屋刚安装变速轮不到两年;化学的应用在洼狸镇等于没有;「轮船的行驶」如果去掉一个「轮」字,那么必须指出,这在很早以前的洼狸镇是极为发达的;「铁路的通行」,洼狸镇显然没有,全镇也许先后只有四人见过火车;「电报的使用」,没有电报。洼狸镇有个邮电局,可是不能办理电报业务。隋抱朴认为这都是早就应该做而没能做好的事情。那么理解起来就愈加困难,因为镇上没有。没有怎么理解?抱朴绞尽脑汗的就是这个。这牵涉到了极其复杂的问题,他不得不承认。也许他这一生是读不懂了,但他要读到底。他的手瑟瑟抖着拾起火柴,点燃了不知何时熄灭的香烟,又翻开了另一页,寻找着他反复领会过的一段话。
 
  要给基督教禁欲主义涂上一层社会主义的色彩,是再容易不过了。基督教不是也激烈反对私有制,反对婚姻,反对国家吗?它不是提倡用行善和求乞、独身和禁欲、修道和礼拜来代替这一切吗?……
 
  抱朴怔怔地望着这段话。每读到这里他就是这样的眼神。他又一次问着自己:你不是也激烈地反对私有制吗?回答是。你对婚姻及国家的态度呢?回答是含混模糊的。那么你是否有过行善和求乞、独身和禁欲、修道和礼拜的思想呢?有没有呢?哪怕是一丝一毫,有没有呢?你是否也过分重视了色彩而抽掉或部分地更改了它的实质呢?你怎么回答呢?
  抱朴冷冷地看着那几个问号,额上渗出了汗珠。他无法回答了。他仔细盘查着自己,心上一阵阵灼痛。这多少触及到了他灵魂最深处的东西,让他一遍又一遍筛过那些痛苦、忧虑和欢乐。是的,这要严格地考查已有的一切,考查行为的根源,考查整个的过程。他又想起了见素进城之前的那场彻夜长谈:那里面有追溯、有自我肯定和自我批判、有惶惑。生活没有尽头,那场长谈永远都在继续着……隋抱朴感到头有点涨,就轻轻地合了书页。他走出门来,第一个感觉就是风那么凉爽。接上他看到了含章的明亮的窗子──妹妹正把窗扇打开了,昂首看着窗外的一切,看着星光。抱朴很想和她在这个夜晚交谈一下,但他想了想,还是作罢。
  张王氏的生意萧条得很。不知什么缘故,镇上人好象一下子对洼狸大商店失去了兴趣。装零酒的坛子已经几十天没有添酒,张王氏加入了双倍的桔子皮,还是无济于事。那些喝零酒的老头子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迎着酒香按时奔向商店了。张王氏正在犹豫是不是还要按时打开店门。她有时白白在柜台后面站立一个小时。隋不召在这样的时刻仍然坚持来喝零酒,使张王氏感激不尽。她常与隋不召对饮,使他的小灰眼珠又变得闪闪有光。他们为了清净,有时索性关了店门,门外挂一块小木牌,上书:「今日盘点」。张王氏用手戳着对方的脑瓜说:「还行吗?」隋不召「嗯」一声:「也许我还是把好手。不过我比不上四爷爷了。」张王氏嘻嘻笑着:「那还用说!不过四爷爷如今也懒了。」离开商店之前,张王氏又赠给隋不召五块野糖,以表明心迹。隋不召当场吃掉三块,感叹野糖的滋味再也不如记忆中的好了。张王氏立刻不快,说她那时如花似玉,野糖自然没人敢贬;如今人老珠黄,野糖也不甜了。隋不召后悔说了真话,临走再三致歉,并告诉张王氏:千万不要草率关门,生意萧条,主要原因是丢失了要命的铅筒,再加上赵多多的小车及女公务员的奇怪打扮搅得镇子心神不宁。不过一切都会过去,因为他得到消息,地质队从省里运来几个寻找铅筒的专门器械。这将会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个铅筒,同时找到掩藏铅筒的人。隋不召两手做成枪状,指向张王氏说:
  「那个科学器械就像机枪一样,提在手里,转着圈儿瞄准,老发出『嘀──嘀──』的声音。铅筒藏在哪个方向,它瞄准了就急急地尖叫,像小兔子一样,『哜哜哜!哜哜哜』机枪筒儿死死地指向藏铅筒的地方。」
  在洼狸大商店挂出「盘点」木牌的第二天,寻找铅筒的工作就开始了。这事再一次惊动了整个镇子,将铅筒事件推到了最高潮。所有人都跑出来观看,把个街口围得水泄不通。赵多多的小轿车不能从街上通过,只得与小公务员步行。这又使街上增添了新的光景,大家一齐把目光投向老多多身后的姑娘。地质队的李技术员领着几个手持探测器械的人,他们身边还跟着隋不召。李知常由于父亲病重,无缘参与这一盛事。李技术员等人有一阵被众人围在街头不能脱身,隋不召就指点他们趁女公务员出现时快些转移。这样人们再回头寻找李技术员就看不到了。人群大乱,蠢蠢欲动,正这会儿栾春记领着看泊的二槐出现了。栾春记让人们回家去等候,并让二槐维持秩序。他们两人一再驱赶,众人才缓级散去。
  栾春记连日来无比愁楚。除了因粉丝公司使用杂质淀粉一事与镇委意见分歧,吵得口干舌燥而外,更为铅筒一事放心不下。铅筒不除,祸延子孙。栾春记焦急之下去找了四爷爷,请老人拿个主意。四爷爷说这不用忧愁:世上凡是大凶险大宝贵之物沦落民间,少则一代,多则几代,早晚出世。焦急也没有用。他让栾春记更多地把心放在粉丝公司上。栾春记走出四爷爷的小院,稍微平静坦然了一些。但他过后还是放心不下。他与李玉明合计,准备让张王氏出面算一算。与此同时,探测器械从省里运到了。栾春记和李玉明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技术员他们来到了镇城墙下。他们计划将全镇划成几个方块,然后按方从头探测,先是街巷,后是一家一户。大家将机枪模样的器械端起来,四下里瞄着,那身子也不由得像打枪一样弓起来。「嘀──嘀──」的声音纷纷响起,隋不召在这声音里神色庄严。他紧紧盯住每一个器械,咬着牙关,不断地发出「嗯嗯」声,仿佛与之应答。所有器械都转着瞄了一周,没有发出「哜哜」的叫声,于是大家提起来再向镇中转移。隋不召的小腿交绊着,兴奋地跟在拿器械的人后边跑。他说:「有灵性的东西使用起来都要转动。我在船上那会儿,罗盘针就是这么转,离了它可不行。它在中间转,围圈儿是『子癸丑艮寅甲卯』那一套。航海书上有下针方法,说:『安罗经,下指南,须从干宫下。盖干宫者乃二十四向之首,夫干者天之性情,故下针必以是为先。庶针定向,不至浮沉。』……」隋不召咕咕哝哝,像唱歌一样背过了「下针法」,问李技术员:「要不要我回去带那书来?你们端着那器械转动时先从干宫开始吧,那是二十四向之首。」李技术员笑着回绝了:「你那是航海的书,与这个无关。」
  当他们提着器械出现在街巷上时,近处的人家还是有人跑出来围看。探测器端起来,指向谁的房子,该户的主人就不免面带惊慌之色。器械「嘀嘀」叫着,仍无那个信号。隋不召观察过几个人的脸色,这时就大声建议说:「再探!」探测者于是又重复工作一次,结果仍如从前。大家又失望地移动器械,逐门逐户地探起来。后来跟随探测器往前走的人终于多起来,二槐不得不背枪跑来驱赶。人们被迫站在远处观看,都神色肃穆地注视着那些像机枪模样的东西、那些关系到全镇命运的「枪管」。李技术员他们不断提起器械往镇子的纵深发展,「嘀──嘀──」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声音响过了整整一个上午,连隋不召也觉得它有气无力。操作器械的几个人都有些疲惫了,只有李技术员还能够聚精会神。后来探测器接近了隋不召的厢房,隋不召这才提起精神。当「枪管」指向厢房的那一刻,隋不召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它发出「哜哜」的叫声。
  还是那种缓慢的、懒洋洋的声音。隋不召松了一口气。
  整整的一天快要过去了。探测器全部汇聚一起,那一支支「枪管」在模糊的夜色里做着最后一圈扫描。镇上人越聚越多,二槐驱赶不叠。无数的眼睛盯住那些黑洞洞的「枪管」,没有一个人说话。
  「嘀──!嘀──!嘀──!」
  它们有气无力地叫着,一如既往。李技术员一天来将心力全部凝聚到了探测器械上,这时候又疲惫又失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人群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隋不召艰难地站起,搓着手掌在器械旁边走动,汗水一滴滴往下落着。他走了一会儿,伸出一对巴掌拍了几下,小眼睛锐利地看了看人群,喊道:「别瞎吵闹了!听我说几句要紧话!喂!闭上嘴巴听……」
  人群看看他,终于静下场来。隋不召站在那儿,用恐惧的眼神瞅了探测器一眼,呼喊着:「大伙儿看准了这个器物吗?它找那个铅筒,找遍了全镇,还是没找到。铅筒就失落在洼狸镇的地盘上,不知是哪个鬼东西藏下了,藏得好严实。这一回全镇乡亲可得记住,某年某月有个米籽大的东西落在洼狸镇上,入了土。从今天起时刻提防吧!从今天起,镇上人得了怪病、生出古怪小孩儿来,都不要惊慌!千万要明白,毛病出在那个米籽大的东西上,它藏在铅筒里,如今就不出声地趴在镇上的哪个边边角角。不要惊慌,千万提防,老人告诉小孩,小孩长大了再告诉他的小孩,一辈传一辈……」隋不召喊着,那种巨大的不幸的后果他仿佛已经亲眼看到,脸色悲怆,泪水盈眶。一场人鸦雀无声,默默地互相对视。这样停了片刻,不知有谁惨切地叫了一声,喊着:「洼狸镇哪!洼狸镇哪!什么时候捱到头啊……」
  这一夜,镇上有一半人不能安然入睡。
  在黎明时分,李其生停止了呼吸。当这一消息传开时,全镇陷入了新的悲哀之中。
  人们纷纷站到自家门口,默默不语地望着老李家的那个方向。李其生病重的消息谁都知道,他的过世不让人感到惊讶,却使人特别沉重。年老的人不约而同地记起了饥饿的年代,他那不同寻常的切糕的滋味。又一个老友离开了洼狸镇,这个人在几十年的镇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老年人手持拐杖伫立着,头颅昂起,泪水潸潸。他们后悔几天来老惦着铅筒,没有到李其生的炕沿上坐一坐。整个一个白天都要留给老李家自己的人去奔忙,老人们痛苦地等待着太阳落山。他们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互相走动起来,交换着各自的悲哀以及关于李其生的一些记忆。大家都感到奇怪的是死者多年闭门不出,但突然离去竟使个洼狸镇如此空旷。洼狸镇没有了李其生,就似乎变得残缺了。
  「洼狸镇上最后一个英雄也走了!」隋不召在街上呼喊着,踉踉跄跄,不断跌跤。
  他的呼喊使人心碎。镇上的年轻人逐渐也受到感染,结束了他们的欢声笑语。如果说赵多多的小轿车和女公务员使人惶惑、铅筒的丢失令人忧虑,那么李其生的死才真正让人悲痛。镇委的干部亲自过问李知常办丧事有什么困难,李玉明率领老李家的人忙前忙后。张王氏听到隋不召的喊声,慌忙不叠地关闭了洼狸大商店,到死者家里严格掌管起礼仪事项。她询问了李知常死者最后时间里的一些细节,右手手指掐弄不停。旁边的李知常一直泪水不干,这时哭出了声音。张王氏严厉阻止,告诉他八个钟头之内不准泣哭、不准大声说话。她让李知常关严屋门,然后诵唱不停。这样过了八个钟头,天已近黑,两人才为李其生沐浴更衣。李知常拉开了电灯,张王氏又拉灭。她点亮一根小如拇指的蜡烛,给李其生脱去衣衫。
  这个夜晚,一批又一批的人前来与李其生告别。死者生前做梦也想不到镇上有这么多默默爱着他的老友。人们送香走纸,香纸最后堆起了案几那么高。来告别的人中,老头子老婆子最为悲伤,常常是没有来得及放下手里的香纸,就伏身哭起来。李其生如果活着,过去的岁月就能在人们的记忆中活着。那些岁月里有血有泪也有欢笑。李其生死了,带走了所有的关于过去的记忆,老人们突然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年轻人渐渐也从老一辈悲伤的面容上知道了事情的严重──他们在心中自问,没有了李其生,饥饿时谁来发明切糕?……讲不清,一切都是模模糊糊地化作泣哭和抽噎。
  各家老人都由儿孙搀扶,源源不断地聚到李其生家。人太多,人们只能在孤房子里站立片刻,上了香,磕一个头退出来。老李家有人负责登记人们送来的香纸,用一支铅笔,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张王氏坐在蒲团上诵着什么,眼睛眯着,闪跳的烛光一会儿使她的脸亮起来,一会儿又把她隐在了阴影里。李知常迎送着来人,用嘶哑的嗓子和人们答话。后来,人群渐渐稀落了的时候,四爷爷手持拐杖,挟着香纸出现了。他的到来,就像隋大虎灵堂前那一刻一样,使在场的人无不感动。人们叹息着,目光一齐聚在上香的四爷爷身上。四爷爷上毕了香,又到李其生的遗体前鞠了三躬,跟老李家在场的人一一握手,才离去了。四爷爷刚走,赵多多就送香纸来了。他阴沉着脸,打量着孤房子的四周,双手抄在裤兜里。赵多多穿著笔挺的西服,使人们大为惊讶。
  赵多多走了不久,粉丝公司的女公务员来了。她的穿著使人不能容忍,但大家对前来哀悼的人也不好说什么。但后来人们又发现她并未带香纸。她的薄薄的上衣使双乳的轮廓极为清晰,而上衣又扎紧在电镀钢腰带里,臀部又小又圆地那么翘着。她从外屋奔到里屋,高喊了一声:「赵经理在不在?有他的电话。」没人做声。她又问两旁沉默的人:「见到了吧?」还是没人回答。
  这会儿一直眯眼诵经的张王多氏忽地从蒲团上立起,「啪啪」地给了女公务员两个耳光,骂道:「小贱种!」
  女公务员被打懵了,刚要说什么,老李家站出了两个男人,架起她来,没头没脸地扔到了门外的黑暗里。
  一个满身妖气的女人来诱惑亡魂,在场的老老少少今生还是第一遭见到。张王氏加倍地吟诵,嗓门较前变大了些。这会儿隋不召率领侄子侄女赶来了──抱朴和含章跟叔父跪在了孤房子里,久久不愿起来。隋不召跪在前边,小声地倾诉着,泪水滚滚。
  第二天孤房子前搭了席篷,仍由张王氏请来了那班弹奏的人。这些人像在隋大虎灵堂前一样,奏出了一支又一支美妙绝伦的曲子。所不同的是这一回没有那支魔笛打扰,乐声更加完美动人。送葬那天,镇上人几乎全部出动。有人后来评论说,这是几十年来洼狸镇最隆重的一次葬礼。这次送葬应该记入镇史。
  送葬的指挥人无可争辩地是张王氏。她亲自选择了墓地,看风水,定时辰,安排一系列繁琐的、除她而外任何人无法搞清的礼仪事项。抬棺木的几个大汉由她选定,系棺木的绳子怎样打结、棺木哪一端先离垫凳,也由她一一关照。送葬队伍还未出发,她已差人沿所经路径走了一遍,又派人在镇城墙下烧过纸钱。然后,静静把守信道,不得任何车辆此时此刻在城墙之下驶过,尤其要提防赵多多的铁壳小轿车。一切安排就绪,送葬队伍刚要启程,突然隋不召建议将李其生遗留在孤房子里的杂乱东西一并入坟,以慰亡灵。张王氏与老李家的几位长者商议,长者面有难色。隋不召再三说服,指出李其生一生孤单,惟有这些作伴。大家觉得所言有理,再加上时辰逼近,也就依了隋不召。张王氏一声吆喝,有一人将一个黑色的陶盆高高举起,猛力在地上摔碎。棺木离开垫凳了,哭声顷刻大作。送葬队伍往前活动了。李知常披麻戴孝,几次哭得弯下身子,然后倒在尘土里。白色的孝服沾满了黄土,人们不得不搀起他往前走。整个老李家的人都排在队伍里,按分支和远近,或穿孝服,或不穿孝服。渐渐,围看的镇上人也自觉地随在他们之后,成一个长长的队伍往前活动着。前头的棺木出了镇城墙那一刻,哭声像浪涌一样突然叠起。这哭声男女混成一起,撼天动地,把尘土也激扬起来,像乌云一样飞上了城垛。有人亲眼见铁色的城墙被哭声摇动了,那城垛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队伍一时像凝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城墙下。哭声一阵阵如山洪暴发一般,越来越大。镇城墙继续被摇动着……
  李其生在这个秋天里给埋葬了。
  洼狸镇在悲伤和惊恐中度过了凄凉的秋天。铅筒没有找到,祸根仍然留在某个角落。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来到了,大雪几次覆盖了铁色的城垛。粉丝公司的扩建进展迟缓,投资的人家已经满腹狐疑。洼狸大商店也没按时开门,原因是张王氏心灰意懒。酒坛内掺水太多,因为货价一涨再涨。李知常长久陷入悲痛,暂时无心安装变速轮。隋不召和抱朴盼不来见素的信,也忧心忡忡。女公务员自从被人从孤房子里摔出,脸上落下了杏大的疤瘌,赵多多觉得有碍观瞻,正考虑是否将其解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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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二十二章
  春天的积雪化得分外艰难。芦青河窄窄的河道上冰层坚硬,过往行人都踏冰而过。地质队的井架移到了河滩上,钻机日夜轰鸣,暂时盖过了老磨的声音。雪水顺着河滩流淌下来了,柳棵枝条上爆出了小绒芽儿,井架仍然立在那儿。
  大约是一个多月之后,地质队宣布了一个秘密:差不多正对着芦青河的一百多米深的地下,还有一条河。
  这是他们在工作中无意发现的,但消息透露出来却深深地震动了洼狸镇。人们奔走相告,一群一群地涌到河滩上观望。河在地底,谁也看不见。但每个人都在心中描绘了它的模样。这一发现的最大功绩在于解开了一个谜,这个谜整整把洼狸镇的人苦恼了好几辈子。这就是一条大河为什么悄悄地变窄了,几欲干涸?水没有了,船没有了,有名的洼狸大码头也随着废掉了!洼狸镇的显赫地位失去了,传递了多少代的骄傲也失去了,变得无声无息,像河水一样正从这个世界上慢慢消逝。而今什么都清楚了,原来是河水渗入了地下,变成了一条地下河!它没有拋弃这个镇子,它还在地下汹涌澎湃。镇上老人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润地赶到河滩上,惊喜地互相对视。整整折磨了他们一个冬春的悲哀和忧虑,这会儿似乎都没有了。大家暂时不想李其生,不想那个铅筒,人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利用地下的这条河啊?
  隋不召半年来第一次畅快地醉酒,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着,吆喝着行船号子。在他看来,好象那条消逝的大河又快回来了,洼狸镇又要像几十年前那样,河道里挤满了大船。「郑和大叔啊!」他呼叫着,镇上人觉得有趣地笑了。连日来,他一遍遍地翻看着那本航海的经书,唱著书上的「定太阳出没歌」、「论四季电歌」。他对抱朴叹息说:「我那么想那条老船!那是我和郑和大叔的船哪。如今它是摆在省城里了。我寻思把它要回来,就供奉在咱洼狸镇上。不错,早晚得要回来。那是咱镇上的一条老船哪!」他让抱朴夜里跟他到厢房里去坐,听他讲海上那些斗风斗浪的故事。他讲着讲着,就从砖壁里取出了航海经书读起来。他对侄子说:「也许我这辈子再不能到海上了。可你这辈子一准能!我死了以后,这本经书就归你了。你要用性命保护它。几辈子人都用得着它。你也许是个有福的人,能等到驾船出海那一天……」抱朴本来不愿到叔父屋里来,但他怕老人孤寂,怕他像李其生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抱朴对地下河的发现也像叔父一样兴奋,他由此想了好多好多。他认为它无可争辩地还应当称为「芦青河」。
  当洼狸镇在春天里缓缓苏醒、沉浸在一片愉悦和激动里的时候,隋见素归来了。最先发现他的是大喜。那天她不知为什么走到了河边上。当她无意中向河桥上瞥了一眼时,立刻惊讶地尖声大叫起来,接上是呆呆地看着。后来她跺着脚,嚎哭着往回跑去了。大喜跑在街道上,疯了一般,绝望地哭叫。街道上的行人不敢拦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惶惶地往后看:什么也没有。大喜看到了什么?
  大喜看到了隋见素,他手挽一个漂亮的姑娘从小河桥上走过。
  人们正迷惑不解,见素和那个姑娘就走到街上来了。镇上人当时全都怔住了,一齐停下来看着身穿西装的见素、看着那个与女公务员打扮大同小异的姑娘。隋见素昂首挺胸,面带微笑地朝人们点点头,大步往前走去。他们提了一个精制的酱色小皮箱,这是镇上人从未见到过的。大家都定定地望着,直看着他们消逝在一个巷子里。各种猜测都等待着证实,洼狸镇从这天开始转换了话题。地下河的兴奋还未消退,老隋家又爆出了新的冷门。有人当天就跑到老隋家大院去观望,回来时却一无所获。大院里的厢房门窗紧闭,隋见素的屋子也面貌依旧。隔了一天有人去河边磨屋,看到了神色沉重、眼睛布满了血丝的隋抱朴。另有人看到隋不召将归来的侄子喊到自己的厢房里,让如花似玉的姑娘在门外独自徘徊。终于有人打听出那个姑娘的来历,得知她是周子夫的侄女。全镇人立刻哗然,都说老隋家或许又要开始兴盛,竟然能与县长攀上亲家。也有人将地下河的出现与老隋家的事情连到了一起,说当年老隋家兴旺的时候,正是洼狸镇大码头繁荣的日子;如今老隋家委屈了几十年,说不定又要兴盛了。各种议论传得风快,有人高兴也有人丧气。不久,人们发现洼狸大商店改为全天开门,有好几次由周燕燕和张王氏同站柜台。老头子们重新恢复了喝零酒的习惯,小孩子们也嚷着要买泥老虎。粉丝公司的工人一天几次跑到大商店去,赵多多已是忍无可忍。
  隋抱朴对弟弟的归来大为失望。尽管如此,他还是详细询问了城里的一些情况,特别是那座商店的生意。见素拚搏一年,立足未稳,却谎称兴旺发达。他掏出了印制精美的名片给哥哥看,告诉如今已是城乡两座店的经理,此次归来除探家而外,还要整顿镇上这座店。抱朴看了名片,还给他说:「我想知道的是帐目,收入支出,一笔一笔帐。」见素说那都是小帐,大帐你应该看到:我领回了这么漂亮一个姑娘。抱朴听到这个就面色赤红,大声地斥责他拋弃了大喜。见素久久不语,只任哥哥说去。最后他站起来对抱朴说:「没有办法。我不喜欢大喜。」
  见素给妹妹含章带回了款式新颖的衣服,特意让周燕燕亲手交给含章。含章把这些衣服放在膝盖上,摩挲了两下就放到了一边去。她让周燕燕出去一下,跟哥哥有要紧话说。周燕燕一走,含章就紧紧盯着见素,那张毫无血色的、近乎透明的脸被愤怒扭曲了。见素有些害怕地躲闪着她。她只这样久久盯着他,最后说了一句:「大喜下一辈子也饶不了你!」
  就在含章指摘见素的第二天,又一个惊人的消息在镇上传开:大喜陷入了绝望,吞服了毒药。消息传出,满镇皆惊。隋见素不敢出门,恳求哥哥抱朴去看看大喜。
  大喜家一片哭声,郭运正忙得浑身淌汗。大喜母亲一见到抱朴就拍打着膝盖,骂起了该遭雷打的老隋家人。抱朴觉得无地自容,嘴角颤抖着,没说一句话。郭运指挥着几个帮手,让他们扶住大喜,他亲手往里灌药。大喜吐出来,郭运又灌进去。抱朴也过去扶住了大喜。突然大喜大吐起来,郭运的多半个衣襟都被吐满了东西。老人连连说道:「得救了,得救了。」周围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喜的母亲跪到炕上喊着:「我的孩儿呀,你可不能死!你该看看雷怎么打老隋家的人……」抱朴低头看着大喜,大喜的脸蜡黄蜡黄,好象消瘦了许多。她的眼睛轻轻活动着,看见了抱朴,突然喊一句:「见素!」抱朴流下了眼泪。大喜的母亲哭着说:「贱人哪,什么时候了,还是记得那个遭雷打的。」大喜从被子里伸出抖抖的两手,抚摸着抱朴的两只大手,还是叫着:「见素……」抱朴的泪水一滴滴流在炕席子上。他咬了咬嘴唇,说:「见素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
  抱朴在大喜家里守了一夜。他是坐在院里的。他觉得自己不配呆在人家屋里。他也没有向人家说一句赔罪的话。他觉得老隋家人犯的罪是太大了。他为整个老隋家感到了羞辱。离开大喜家的时候,大喜已经睡着了。她脱离了危险。抱朴出去买了各种各样的点心送到大喜的炕头上,大喜母亲见了,不吱一声,过去把点心取了,拋在了猪栏里。
  从大喜家回来,抱朴看到见素正在屋里等他。抱朴问:「她哪去了?」见素说:「我把她支到张王氏那里去了,我知道你快回来了。」抱朴点上烟,大口地吸了两下,又踩灭。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没有吱声。见素说:「抱朴,你骂我吧,早些骂完吧,我等着,等了你半天。」抱朴抬起头来:「你已经不配我骂了。你让我害怕,让我害羞。你还算老隋家的人吗?你还敢对人说你是老隋家的人吗?你不敢去大喜家,你怕人家撕碎了你……你没看见大喜怎么在炕上扭动……」抱朴说到这儿突然用力地捶打着膝盖,大声说:「早几年有人逼得老隋家的女人服毒,今天又临到老隋家逼了别的女人服毒!见素啊见素!你想到这个了吧……」见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角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泪水终于从他眼中流出来。他用衣袖擦去,还是流出来。后来他站起来,握着哥哥的胳膊说:「我真不想回洼狸镇,可我忍不住,还是回来了。我是老隋家的人,我的根扎在镇子上……我明白我做了什么事,我不后悔。我心里难过得要命,如果大喜死了,我手上就沾了血,洗也洗不净。我都明白。可是我不能不要周燕燕,我真心喜欢她。我没有胆子再呆在镇上,我要回去。过了这一段我会经常回来,因为我是老隋家人哪!哥哥,我们都是这一族的人,谁想脱也脱不掉……」
  隋见素不久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洼狸镇。
  大喜很快就康复了,重新回到了粉丝房去。与过去不同的,是那双变得沉郁和深邃了的眼睛、那消瘦下去的身体。她再也不怎么说话,身体再也没有胖起来,看上去差不多像闹闹一样苗条。见素走了,有一个车子从县城开来,开到洼狸大商店门口,卸下了一些东西。人们这才知道是见素上次带回来的,因为镇上出了大喜的事没来得及运回。自此大商店不断摆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牛仔裤一行一行悬在绳子上,颜色鲜艳的(同:月青;音:精)纶织品一叠叠装满了货架。还有什么口红、脱毛霜、祛斑露、增白露、假眼睫毛、卷头发的药水,五花八门,目不暇接。喝零酒的老人用拐杖挑下一条牛仔裤端量着,咕哝说:「这也是人穿的吗?」张王氏现身说法,涂了口红,又取一点脱毛霜脱去了手背上的一点汗毛。粉丝房里的男男女女不可阻挡地涌到店里,赵多多的「踢球式」管理法已经毁坏无遗。他们开始的时候只看不买,后来就跃跃欲试。闹闹毫不犹豫地买了条牛仔裤,并让张王氏给她挡着人眼当场换上。闹闹穿著它走出店来,所有人就跟在后面看着,一路上目不转睛。小伙子们以研究新式服装为名,从容不迫地欣赏着闹闹漂亮的臀部及两条长腿。大喜也去过几次大商店,但没买任何东西。她一看到牛仔裤就想到了那个夺走见素的女人,目光里充满了厌恶和仇视。  
  仅仅是一个星期的时间,洼狸镇的大街上就出现了很多穿牛仔裤的姑娘。镇上人面带惊讶,不知是祸是福。姑娘们骄傲地走着,的确让人喜爱。全体洼狸镇的男人都在经受着一种道德上的考验。年轻的男子被闹闹她们觑紧的窄裤撩拨着,夜不成寐,一个个面色发乌。但一星期过去了,终于没有出现过什么暴力事件。第二星期就习惯多了,男女可以像往日一样融融相处,小伙子谈笑风生。到后来大商店又运进一批长些的牛仔裤,小伙子们也穿上了,于是姑娘们内心经历了像小伙子们当初同样严峻的考验。史迪新老怪背一个粪筐在街上走着,见到穿牛仔裤的青年就咬牙切齿。最后青年人就有意回避着那个矮小的身影。
  不久,见素和周燕燕又回到了镇子上。这一回远不像上一次那样让人惊讶了。他们是坐一个小型货车来的,住在老隋家大院那幢厢房里,日夜听着音乐。有一天看泊的二槐掮着枪去敲门,时间正好是午夜。见素正和周燕燕睡着,听到声音愤怒地穿衣开门。二槐问:「你们有结婚证明吗?」见素咽口唾液,说:「有,进来看吧。」二槐迈进一步,被见素一个耳光打倒,接上又狠狠地用脚去踢。二槐爬起来拚命,见素正没地方出气,就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二槐说一声「你等着」,就走开了。后来见素什么也没有等到。原因是二槐建议栾春记去捆了他们,栾春记喝斥道:「你是自找苦头!你不知道周县长是谁吗?」……见素出门时总是挽着周燕燕的手,这让镇上青年惊羡不已。有人议论说周燕燕或许已经超过了闹闹的漂亮,也有人表示异议;但女公务员脸上落下了疤瘌,议论中一致认为她大不如从前,也许还要排在大喜之后。周燕燕有一半时间与张王氏同站柜台,布置货架,重整店容。见素找人将店面漆成了彩色,画了图画,在门侧安装了音箱。后来又在柜台一角设了咖啡杯子,但镇上人没有饮咖啡的习惯,只好又改为饮茶。嗡咚嗡咚的乐声里,顾客倍增,老头子们抱怨说来喝零酒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张王氏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也就顺势封了酒坛。正在这时,粉丝公司里辞退了女公务员。原来赵多多一直犹豫不决,周燕燕的出现使个有疤的公务员愈显得丑陋,促使赵多多最后下了决心。女公务员在街头嘤嘤泣哭,见素就招她到店里当了张王氏的副手。女公务员感激不尽,也就没完没了地骂起赵多多来。
  洼狸大商店一片兴旺,粉丝公司却接连倒霉。先是几十万斤出口粉丝被外贸部门查封,接着又是粉丝厂扩建一半钱就花完,重新贷款又遭拒绝。几十万斤粉丝只能降价内销,这一下损失巨大。最让人焦虑的是停建的粉丝厂,贷不来款,集不起资,原来的投资户又坐卧不安,多次索要款子。女公务员幸灾乐祸地对来店的人讲:「好汉经不起女人咒。赵多多是被我咒的,我天天咒他。看吧,他还得倒霉。」人们都说女公务员的话灵验,因为传说洼狸镇不久要派进一个调查小组,上一回那个小组的负责人已被处分。过了十几天,调查小组真的来了,镇委书记鲁金殿也参加小组工作。
  隋见素这时候神色突然不安起来,一天几次到外面去。他变得不爱说话,有时眉头紧缩地盯着远处。有一天晚上女公务员走了,周燕燕也出了门,见素一个人蹲在了柜台上──他本来早就改掉了这个不好的习惯。不一会儿张王氏进来了,一进门就把门合上了。见素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她如铁的脖颈长长地挺着,往里扣着的下巴一点一点。她「哼哼」地笑着,看着见素。见素不安地咳了一声。
  「你啊!哼哼──」张王氏的下巴点着,「还能瞒了我?你这个毛头孩子!」她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见素从柜台上下来,看着她。张王氏揉了揉松松的颌下,说:「你可不是个安分孩子。你长了双鹰眼,这几天听见些风声,一双眼又盯到粉丝大厂上了。对不对?」见素抽起一支烟,把烟吐到了她的脸上,说:「是又怎么样?」张王氏用手赶着烟,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说:
  「四爷爷看重你啊,常对我夸起你……」
  见素的心跳起来。他不知这里面的名堂。张王氏说下去:「四爷爷常说,赵多多老糊涂了,粉丝公司真要兴旺,还是得见素经管。四爷爷常跟我这么说。」张王氏说着,紧盯着见素的脸色。见素这会儿完全明白了:赵多多快不行了,四爷爷想找个替身,让见素拣起烂摊子。见素在心里冷笑,嘴上却说:「真感谢他老人家了,这么看得起我。」张王氏哈哈笑着:「就是啊。你是个聪明孩子。谁想在洼狸镇成个气候,四爷爷看不上眼他就成不了。可不能忘了四爷爷,老人家看重谁了?」见素连连点头,心头却对张王氏生出从未有过的厌恶。他笑着,用手对她比划了一下,她兴奋得浑身抖动。
  周燕燕是请了假回来的,不久就和见素回城了。见素再一次回到镇上时,带回了激光打耳眼的小机器。有了牛仔裤的经验,镇上的姑娘们都很痛快地享用了这个机器。粉丝房里的姑娘几乎全打上了耳眼,只有闹闹和大喜例外。大喜常常一个人遥望着洼狸大商店,想象着里面的一个人。她知道打耳眼时少不了要被见素捏弄耳垂,她怕到了那一刻她会受不了,于是克制着自己,回避着那束激光。闹闹恨不能第一个戴上耳环。但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隋抱朴跟叔父议论见素,知道了抱朴极其反感那个耳眼机。闹闹一下子就失去了戴耳环的兴趣。在粉丝房里,她伸出雪白的臂膀跟大家一块儿和着淀粉糊糊,不停地唉声叹气。人们觉得闹闹不戴耳环是不能容忍的,女伴们于是伸手去捏她的耳垂。闹闹烦躁地摆脱开她们,大口地喘气。有时她一个人走出来,到晒粉场上转着,拣一根凉粉杆子玩着,顺路到老磨屋里去一趟。她只到那一个磨屋去。她看着隋抱朴宽阔的后背,就恶作剧地伸出白色的凉粉杆儿,做出狠狠击打状。抱朴猛地回头,她就迅速地将杆儿收到身后。她在老磨旁边跳跃着,不时来一个迪斯科动作。抱朴吸着烟斗。闹闹说:「她们都打上耳眼了。」抱朴说:「嗯。」她又说:「好好的耳垂打个洞,我不习惯。」抱朴说:「对。」闹闹热切的目光看着他,半晌才说一句:「你们男人真能抽烟。你真能抽烟。」抱朴再不作声。闹闹又玩了一会儿,恨恨地瞥他一眼,出了老磨屋的门。
  她一个人在绿色的河滩上走着,有时奔跑起来,有时就在柳棵间仰卧着。她仰躺着去折柳条,折成了一段一段。她真想洗一个澡,可她跑到水边试了一下,水太凉了。她洗了洗脸。
  闹闹一生都会恨着这个秋天。
  那是一个很不错的秋天的下午。河滩上暖洋洋的,白色的沙子微微地反射着阳光。闹闹在粉丝房的水蒸气中闷坏了,一个人跑出来,跑到了河滩上。她奔跑着,在开阔的沙土上不时地跃动一下,很像一匹健壮的小马。蓝色的牛仔裤使她更苗条、更迷人。她的米色上衣束在了腰带里,上身显得饱满短小。从腰部往下,是结实健壮的、笔直的、颀长的两条长腿。她的腰柔软得很,当她弯腰收拾地上的石子什么的,一点也不费力。她拣了那么多美丽的石子,放在手心里。后来这些圆圆的、像鸟蛋一样的石子又被拋进了河里。她似乎要从这茫茫的河滩上寻找什么,可她明白什么也找不到。秋天了,一晃就是秋天了。接下去是冬天,严寒里河冰闪亮。闹闹举目四望,看到的都是远远近近的柳棵。她不明白它们为什么都长不成高大的柳树,在风中这么温柔地扭动着。
  正在她这样想着时,看泊的二槐掮着枪从柳棵间走出来,嘴里嚼着什么。闹闹觉得他的样子十分可笑。她想骂他一句。但她忍住了,只想回粉丝房去。可二槐将肩上的枪倒换了一下,招手让她站住。她站住了。二槐走过来,嘻嘻笑着。闹闹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端量着他说:「你他妈的真难看。」二槐说:「一样。」闹闹不明白,有些火,大声问:「什么一样?」二槐把枪放在地上坐了,说:「一样。」闹闹笑着骂起他来。
  有一条花花绿绿的蛇从不远处跑过来。
  二槐追上了蛇,捏住了尾巴抖动着。闹闹吓得尖声大叫。二槐说:「没结婚的女人都怕这东西。」闹闹觉得二槐脸上有一种陌生的、可怕的神气。二槐扔了蛇,上前一步说:「我什么动物都敢捏。」闹闹点点头。她有一回见二槐在手里玩一个老大的癞蛤蟆,它释放出的白色汤汁沾了他一手。闹闹想到这里就害怕。二槐的眼睛老盯住闹闹的下身,闹闹想抓把沙子扬迷了他的眼。她正弯下腰去,二槐趁机猛地扑上来,从后面抱住了她。闹闹用两个拐肘用力地往后捣,可二槐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哎呀?你不松手了!」
  闹闹回头看了看二槐,惊讶地说了一句。接上闹闹两腿踩紧沙土,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扭,屏着气。二槐抵挡着,两只胳膊像锁链一样缚住她。闹闹骂着,捣着,可是怎么也挣脱不掉。二槐等待着,等闹闹用尽了力气时,他轻轻一扳就把她放倒了。闹闹仰脸看着二槐,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在她脸上流动,她的脸像花瓣那样红,她也等待着,刚刚积蓄了一点力气,就狠狠地用脚去蹬踢。有一脚踢在了二槐嘴上,他的嘴角立刻流出血来。二槐去擦嘴角的血,闹闹一拧身子坐起来。她像个疯狂的狮子一样扑到二槐身上,扯他的头发,用牙去咬他。二槐叫着,躲闪着闹闹的手和牙齿。后来二槐终于寻到一个机会,「(同:口彭;音:砰)」地一拳打在闹闹的脸上。鲜血不知从哪儿流出来,闹闹倒在了地上。二槐骑在她的身上看着。闹闹一声不吭,停了一会儿,又一拧身子坐起来。
  二槐迎着她的脸打了更有力的一拳。闹闹倒下了。
  这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闹闹一直用来擦着她的变脏了的、曾经是十分漂亮的牛仔裤,然后到河边上洗手洗脸。这个秋天哪!这个下午啊!闹闹洗着手,洗着脸,洗一遍,又洗一遍。后来她哭了起来,双肩抖着,直哭到太阳落山,河水变得一片通红。
  她艰难地在河滩上走着。后来她又拣到了自己遗落在沙土上的那个凉粉杆儿。她拄着杆子,走着,走到了老磨屋跟前。她倚在了磨屋门框上。
  隋抱朴听到了喘息声,回身一看楞住了。他问:「你干什么?」
  闹闹身子紧贴在那儿,一动不动。抱朴又问了一遍。她突然大声喊叫着:「我来打你。我要从后面砸碎你脑壳!我来打死你……」闹闹喊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举起了木杆,木杆又掉在了地上。抱朴这会儿看清了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斑痕,惶惶地跳起来。他叫着:「闹闹!你到底怎么了?你快告诉我!你怎么了?谁欺负了你?你来打我,我怎么了?你说呀,你……」
  「我恨死了你。我恨你。谁欺负了我?你……是你、你弟弟欺负了我。对,就是你弟弟把我打成了这样!我找你们老隋家算帐来了,你是老隋家的人……」闹闹呜呜地哭着,头伏在门框上,痛苦地扭动着。
  抱朴像被人当头击了一下,全懵了。他在心里喊了一声:「见素!」接上全身颤抖起来。
  抱朴跑到大商店去找见素,见素不在。他又跑到见素的厢房里,看到见素正吸着一支长长的雪茄。见素起身拿过一个纸包,剥去报纸,露出了装在塑料袋内的一套西装。抱朴看也没看递来的衣服,一把抓紧了弟弟的手腕,喝问说:「是你欺负了闹闹,打得她满脸青紫?」见素呆看着抱朴,说一句「什么呀!」甩开了手腕。抱朴急急地把事情说一遍,见素的脸色立刻变冷了。抱朴又问,见素只是吸那支雪茄。后来见素狠狠地拋掉了手里的烟,大声说一句:
  「她喜欢你!她爱你啊!抱朴……」
  抱朴退开一步,轻轻地坐了。他嘴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吃惊地小声重复着:「谁伤了她、谁伤了她?」
  见素愤愤地说:「就是你伤了她!你伤了她的心。你等着吧,这又是一个『小葵』。我对不起大喜,你也有对不起的人。我们兄弟两个今天是一样了。」见素说完随手合了窗子,转身盯着哥哥的脸,盯了好长时间。突然他说了句:
  「赵多多快不行了。粉丝大厂就快要改姓了。」
  隋抱朴站起来,双目炯炯地望着见素:「姓什么?」
  「姓隋。」
  隋抱朴摇着头。见素冷笑着:「我知道你又要说我没有这个力气。不,我隋见素再也不会往后退开一步。你摇头,可你看看洼狸镇吧!你看看今天除了我还会有谁站出来收拾这个乱摊子?恐怕再也没有了。」隋抱朴听着,慢慢卷了一支烟,吸了一口。他对弟弟点点头说:
  「也许到时候我会从老磨屋里走出来。我会说一句:『抱朴给你们管粉丝大厂来了。大家一块儿牢牢抓住,再也别让哪一个贪心人夺走了它!』我会说这么一句。」
  见素的嘴唇抖动着,额上的青筋凸了起来。他咕咕哝哝,眼睛看着一边,不知在对谁说:「完了,老隋家这回真的完了。老隋家自己朝自己伸出拳头了。兄弟之间拚抢起来了!」他说着转向窗口喊道:「大喜、小葵,还有闹闹!你们真是瞎了眼了呀!你们怎么都看上了这家窝囊废呀……」他喊完就伏在了炕上,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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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二十三章
 
见素哭着,两手不断击打炕面。抱朴还是第一次见到弟弟如此痛心疾首地哭泣。他从这抽噎声里感到了弟弟心中的绝望。他几次想去安慰,但几次站起来又坐下了。他明白,也许兄弟两个就在这个秋天的傍晚里真正地分手了,这个结局真是悲惨。他坐在那儿,目光停留在那套西装上。这是弟弟从那个遥远的城市带给他的礼物。抱朴去取西装,顺手翻着见素刚才剥掉的几张报纸。光线太暗了,他不得不将身子伏下来。突然,他按在报纸上的两手抖动起来,接着把这张报揪紧了,嗓子里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见素猛地抬起头,见哥哥额上、两颊,到处是汗水。抱朴大声问:「你从哪里弄来这张报?」见素惶惶地看着他:「一张过期的报,我随便拿来包东西……」他从哥哥手里夺过报纸,急急地瞥一眼,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他盯着那几行字:「……发生在『文革』中的一桩血案。一九六六年八月××市××县发生大规模杀害『四类分子』及其家属的事件……斗打、乱杀事件日益严重。由一个大队消灭一两个、两三个,发展到一个大队一下子打死十来个甚至几十个;由开始打杀『四类分子』本人发展到乱杀家属子女……全家被杀绝。自八月二十七日到九月一日,该县的十三个公社四十八个大队,先后杀害『四类分子』及其家属共三百二十五人,最大的八十岁,最小的仅三十八天,有二十二户被杀绝……」见素「啊啊」地叫着,像受到了窒息一样,脸的颜色都变了。「我怎么拿回这么一张报啊!」他用手解开了颌下的衣扣,叫着哥哥。抱朴坐在那儿,望着越来越暗的窗子,头也不回。见素抱住了他的肩膀,摇动着,拍打着,他还是一动不动。「哥哥呀,你怎么了!你说话啊……」抱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见素害怕这对目光,他的手从厚厚的肩头上移开了。窗子黑下来,透过窗户看到了星星。镇上的狗吠起来,有谁在声声呼唤着什么。窗前有个黑乎乎的影子跳动了一下,见素把脸贴在玻璃上,看清是风吹弯了一棵小树。他重新坐了。哥哥一点声音也没有。屋子里黑极了,见素没有去拉灯。这个夜晚真黑啊,就像那个可怕的夜晚一样。见素仿佛又听到了一阵阵混乱的脚步声,听到了吶喊、狗吠、惊叫的声音。那个夜晚老隋家兄妹三人就是这样坐在暗影里,惶惶地等待着天亮。……见素轻轻地叫了哥哥一声,他还是没有响应。又停了一会儿,见素听到了撕纸的声音──哥哥把那张报纸撕碎了。接上去又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但只停了片刻,见素又听到了摸索东西的响动,他于是赶紧拉亮了灯:哥哥蹲在地上,伸出两只大手,正小心地捏起撕碎的纸片。两只大手把小碎片往一起费力地拼凑、拼凑,拼成了巴掌大小。
 
  天刚蒙蒙亮,率先造反的人已经砸毁了老庙旧址上遗留的一个石碑、镇城墙外的一个土地庙,敲碎了各家门前照壁上的「福」字。后来出门观战的长脖吴又告诉大家:老式屋檐瓦片上那些饼图案,其实也是些变形的「福」字。于是红卫兵又用了多半天的时间把老式房屋砸得七零八落。接着是更缜密的搜索,从城墙下开始,挨门挨户地寻找「四旧」和「封资修」。花盆、描古人的器皿、旧画、水烟袋、雕花石砚……可砸的砸,可烧的烧,无一存留。搜索队伍进了国营商店,直奔化妆品而去,将雪花膏,香水之类「资产阶级玩艺儿」统统销毁。经理开始试图劝阻,被一个戴袖章的壮汉一拳捅倒。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搜索到女工宿舍,在一片尖叫声里砸毁了胭脂花粉,又万分惊奇地抖落出一条月经带。他不明白这根形状怪异的带子为什么要装在那么好的一个小纸盒里,但知道这注定又是一个「资产阶级玩艺儿」,就当场毁掉。搜索队伍离去时,店内女工大多抽泣不停,眼皮红肿。队伍来到四爷爷赵炳的小院跟前,有人就犹豫起来。另有人说:「造反有理,还管那些庞然大物!」说着就去擂门。门开了,四爷爷站在那儿,说一句:「是造反的嘛?来、来、来!小马三──」他伸手指着站在队伍前边小伙子的乳名喊道:「快领他们进来造反!」他面色阴沉,黑黑的长眉轻轻活动着。队伍有些乱,又停了一会儿,就离去了。四爷爷长叹一声,关了院门。
  整个镇子搜过之后,队伍又集中地分布到几户人家里。有一个富农以为又要土改复查了,就把所有的衣物装进瓷缸,埋到了地下。队伍中有不少人经验丰富,轻而易举地用一根铁(同:金千;音:千)探到了衣物。于是大家把这个富农全家押到了老庙旧址上,批斗起来,除了没有那么多诉苦的人之外,其它项目一如当年。洼狸镇的人全涌到场子上,都在心里悄悄说:「又来了!又来了!」台上有人手持藤条和皮带,喊着,打着,一会儿被打的人就哀嚎着在台上滚。这样打了一会儿,又捆了他们的手,在大街上游斗起来。后来队伍每到一家,都要使用铁(同:金千;音:千),无论搜没搜到东西,都要捆了游斗。老隋家这时候早已不是开明士绅了,理所当然地被钻探抠挖三日,然后将隋抱朴和隋见素捆了游斗。有人在搜索中发现了隋迎之的照片,于是就别出心裁地贴到了兄弟两个的额头上。被游斗的人都用一根粗绳捆了,又连在一起。扛红樱枪的、背三八式的红卫兵,则缓缓地走在两旁。队伍走到十字街口的时候就停下来,每四个红卫兵押一个坏人,把他们的头使劲往下按。四周有人不停地呼起口号,还有人催促红卫兵「快亮一手」。有的亮出了很绝的一手:一手按头,然后单腿从后面一顶,坏人就一个跟头栽下来。大家鼓掌。游斗继续下去,人们明白了这就是造反。后来给那些被斗者挂了牌子,如果是女的,就在她们眉边各描一个黑圈。赵多多戴袖章很晚,但很快就变得引人注目。他对人说:「嘿呀!革命群众的好日子又来了!」他砍刀不离身,哪里有坏人就到哪里去。谁家丈夫押走了,他必定再到这家里训斥一通,半夜里才懒洋洋地往外走。
  那时候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日落后常常群情激愤。老庙旧址上点了明亮的汽灯,先开斗争会,然后演戏。镇上几个街道的宣传队轮流演出,开场的格式一样:由一个黄衣黄帽的小姑娘站在前排,其余的站在后排;小姑娘一腿弓起,双拳紧握喊道:「洼狸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战斗开始──!」后排众人接上吶喊:「开始开始开始!战斗战斗战斗!」于是演出开始了。常演的节目有「两个老头学《毛选》」、「四个老婆学《毛选》」等,表演时,头捆白巾的老头以背相对,在台上摇颤不停。摇得幅度大的,就无疑是最好的了。有一次隋不召表演了「一个老头学《毛选》」,摇颤不止,小腿交绊不止,几次跌倒又爬起,已是有口皆碑。受这次表演的启发,有关部门在全镇范围内动员了一批年纪最大的老头老婆,让他们化了妆到台上扭。浓浓的粉脂,深深的皱纹,令人不安。这次表演失败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揭发批判演出:让被批斗者的子女用演唱或快板数来宝或相声的形式,来演出父母的罪行。他们又羞愧、又想表明与父母划清了界限、又要照顾到起码的艺术性,常常弄得可怜巴巴。表演最好的要算富农马老豁儿子闺女的对口快板了。他们为了合拍,把自己称为「可教子女」:「哎,哎,竹板一打响连天哪,同志们听俺谈一谈……马老豁,还敢孬?俺『可教子女』决不饶,决不饶来决不饶!」
  造反的人流继续在镇子上涌来涌去。不久所有街道上都贴满了漫画和大字报。这些大字报的内容五花八门,揭发某人偷了东西,某人说了反动的话,哪个干部与哪个出身不好的人一起站过等等。所有大字报上几乎都有相同的一句话:「用心何其毒也!」后来大字报的矛头渐渐都指向了镇委、特别是镇长周子夫。大字报例举了多少年来周子夫之流的恶行,特别是大炼钢铁前后的胡作非为,致使全镇许多人饿死;利用一个镇武装部,多次非法捆绑群众,等等。税收问题。摊派问题。出夫问题。供应问题。征兵问题。无数的质问涌向了街头巷口。镇委机关内部也有了造反的,到外边贴了大字报,揭露了一般人不知道的一些趣事:周子夫调戏了一个女打字员,打字员跟组织汇报了,却一直没有解决。镇上人愤怒了。终于有人画出了一幅天才的漫画:周子夫形同公猪,身上数尺长的螺旋状阳物正伸缩自如。他的身侧,是一群吓得惊慌失措的无辜妇女。接上又有了第二张、第三张类似的漫画。有人请长脖吴写了一条大标语,字字如斗: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周子夫。接上又写了另一幅标语:打倒镇委。识字的老人互相眨着失神的眼睛,小声说一句:「真是反了,冲着衙门去了。」他们料定不久上边会派兵来。他们估计的不错:一队士兵开来了。可是后来士兵的头儿讲话说:「我们坚决和革命群众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老人们又胡涂了。有的老人合计了一下,咬咬牙说:「咱也反了吧!」
  关于镇委和周子夫的大字报贴了一层又一层,后来出现了矛头指向四爷爷赵炳的大字报。大字报揭发了他几十年坐在高顶街,霸着洼狸镇,很多打吊群众的事都要他来负责;他还勾结周子夫,狼狈为奸,横行镇里。另一张大字报具体质问大跃进、社教、四清一系列运动中,赵炳所起的恶劣作用为什么人们视而不见?一些人饿死、冤死、自杀,与他有没有关系?这样的大字报寥若晨星,但却特别引人注目。一群又一群人围上看着,没有一个人吱声。大字报贴了刚刚一天,夜间就被人撕去了。不久,又贴出了关于四爷爷的漫画,漫画上最突出的自然是赵炳那个硕大无比的臀部。大家围着看漫画,一会儿又有人提着浆糊桶在一边贴大字报了。人们看了看,见大字报还是关于四爷爷的,与其它大字报不同之处在于赵炳二字已经倒写。人们扔下漫画又去看新贴的大字报了。有人看了一会儿嚷叫有个字他不识,用手把贴报人扯到墙边,说:「这个、这个。」那个人扔了浆桶往前凑着,头快要对在墙上了,问:「哪个?哪个?」后面伸出一只拳头朝他后头猛力一捅说:「这个!」那个人的头重重地碰在墙上,鼻子立刻碰扁了,鲜血哗哗地流下来。
  洼狸镇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战斗队」和「造反兵团」,名目繁多,连最精明的一些人都胡涂了。长脖吴不停地为这些组织书写「战旗」,每个组织都送给他一个「伟大领袖纪念章」作为答谢。纪念章越来越大,最初宛若纽扣,到后来阔如铜盘。组织的名称各式各样,像「井冈山兵团」、「无敌战斗队」等等,那意思还能明白;但「激三流战斗队」、「真血乎革命联总指」等等,就无论如何也搞不清楚了。只要加入一个组织,就誓死捍卫它。组织之间不停辩论,不停谩骂。后来几乎发展到无人不在组织,于是每个角落都辩论不休,谩骂不止。夫妻之间不在一个组织,往往就睡前辩论,吃饭吵嘴,作爱时想起对方是另一组织的人,兴趣顿失。分居的比比皆是,一个初中生已将大字报贴到了父亲脊背上。张王氏属于「革命联总」,而瘦削不堪的男人却加入了「激三流战斗队」。张王氏本来就厌恶男人,如今又增加了新的仇恨,终于忍无可忍,在一个冰冷的夜晚将他光光地推到炕下。男人受寒,自此大病不起,不久即含冤死去。街头上,晒太阳的老头儿分「观点」坐在一起,假如组织不同,「观点」不同,提起马扎就走。走路的人常常几十米被拦一次,拦路人不贪钱财,只为「观点」:「你是什么『观点』的?」被拦的人答错了「观点」,轻则挨一顿训斥,重则被拳打脚踢。下一次被拦就不一定需要「观点」了,拦路人可能严肃地命令道:「背一段《纪念白求恩》吧!」隋不召与众不同的是,「观点」多变,一个月之内加入过二十多个组织,还说「一个组织一个味,俺可尝了新鲜。」他在每个组织里都交了几个朋友,所以最终未受什么皮肉之苦。他给朋友讲一些海上奇遇,分析「大海航行靠舵手」这句歌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令人折服。尽管各种组织繁多,但到后来以「井冈山兵团」和「无敌战斗队」最为强悍。赵多多当了「无敌战斗队」的总司令,并将一个地窨子改为「司令部」。
  形势愈来愈复杂,愈来愈紧张。各种各样的传说无法证实,令人惊悸。有传说整个镇子将按「观点」重新建设,有些人家,比如马老豁和老隋家大院里的,很可能要「扫地出门」。还有的说运动深入发展,革命造反派要实行专政。有人说镇外一些村庄里,半夜常常抓人,抓走了就再也回不来,而我们对走资派太「和风细雨」,「革命是暴动」,不是「绘画绣花」!各种传说都有,有的慢慢被证实了。终于有了半夜失踪的人,也终于有人提出揪斗走资派。不过失踪的人大多还能够回来,回来后就诉苦不止,讲那些人怎么吊打他,怎么把他脱光衣服、专用柳条儿耐心地抽打那个地方。他的组织于是在街头贴出大字标语:「迫害革命群众罪责难逃!」如果失踪的是个姑娘,那么姑娘回来时必定面部浮肿,沉默寡言,永不谈所受迫害之事。
  揪斗走资派的呼声日益高涨,大会上,不断有人控诉。这期间,留给镇上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红脸小伙子。他臂戴袖章,头顶军帽,演说长达六个小时之久。他为调查资料花费了无数时间,例举了周子夫和赵炳的一系列罪行。讲到被逼迫的洼狸镇人、讲到苦苦挣扎的洼狸镇人,听众连呼口号,泪水涟涟。不少人想起了那些年的饥饿、想起了一场场蹂躏,无比愤怒。大家高喊:「造反有理!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口号毕,小伙子又继续演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革命的战友们,我们甘洒一腔血,换得全球一片红;战友们,让我们团结起来,战斗!战斗!」他说到这里奋力扬手,热泪滚滚。台下不少姑娘都睁大了含泪的眼睛,久久地盯着演说的红脸小伙子。
  小伙子演说的第二天,好几个战斗队涌到镇委院里,一块儿去揪周子夫。周子夫闻风逃了,但两天之后又被逮到了。也有一部分去揪四爷爷赵炳,但在门外被「无敌战斗队」拦住了。赵多多掐着腰喊道:「谁敢上前半步?谁上来我就干掉谁!他妈的,四爷爷跟周子夫反革命路线斗争了一辈子,要不是四爷爷,哪个人不得遭二茬罪受二遍苦?谁忘了这些,不讲良心,我就睡他祖宗!」赵多多说到这里,右手已经按到了盛砍刀的皮套子上。人们交头接耳,后来终于散去。从这天开始,赵多多派人每天给四爷爷站岗了。  
  周子夫被挂上了纸牌,揪上了台子,批斗几次,就押上游街了。几乎全镇的人都涌到了街头看游斗。红卫兵背着枪,跟在周子夫的身后。口号声连续不断,周子夫一边走一边检讨认罪,但已无法听清。这样游下去,几天后便觉索然无味。有人从镇业余剧团搞来一套古代戏装给周子夫穿上,并为之描了花脸。这一来,人们的兴趣又大了起来。当人们的兴趣再败下去,有人想出了一个惊人的高招。那人说,周子夫是有名的吹牛大王。洼狸镇可被他吹塌了天,干脆,剜下母牛的那东西拴到他嘴上吧!一群人大笑不止,举手赞成。有人当即跑去,割下了一条母牛的外生殖器,两手高举喊着跑回来:「来了!来了!」几个人揪紧了周子夫的头发,另几个人动手将牛生殖器拴到他嘴上。锣声响了,游斗重新开始。周子夫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往前走着。血水混和着唾液流下来,浇湿了他的胸口。人群跟上去,有的大笑,有的大呼口号。这样游遍了大街小巷,周子夫只有吃饭时才允许摘下那东西。有些上了年纪的红卫兵跟上游斗队伍奔走一天,回家时浑身酸疼。老两口互相捶背,议论说:「太对不住那个畜生了。那真是条好牛,去年还生了一条粉丹丹的小牛。」
  小学校围墙上的大字报多起来。这些大字报字写得虽好,但有很多敷衍成篇,言不及义。有的揭露食堂某个大师傅偷吃鸡蛋时左顾右盼,然后一口吞下。有的批判某个教师搽雪花膏,所到之处充满了资产阶级香风毒雾。还有一张大字报议论起一位女教师的婚姻来了:她是校内惟一毕业于师范学校的教师,自视甚高,存心与革命群众作对,四十多岁了还不结婚;而且此人工资最高,达八十多元,算一算这些年她吸走了多少劳动人民的血汗。大字报右上角画了女教师的肖像,面颊部分用红墨水染了,旁边还注了一行小字,我是小姐呢。这张大字报很快将斗争引向深入。接续上去的大字报几乎全是对准女教师的了。人们一下子对她的婚姻关心起来,兴趣空前。大字报分析道:她整天小心翼翼,不苟言笑,其实是压抑欲火。她一次又一次将粉红色的内裤晒在门前,用心何其毒也。她对较大的男学生格外体贴,有一男生仅有发烧小病,她竟趁机抱起,久久不愿放下。但也有很多大字报对她的高工资不能容忍,质问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为何取走了这么多钱?吓人!吸走的血汗要偿还;多吞的美味要吐出……最后又有大字报将她与镇长周子夫联系起来,说她完全由镇上最大的走资派所支持和包庇,有人亲眼见到周子夫来学校时,与她交谈过,并且面带微笑。于是另有漫画画了她和周子夫合穿一条裤子。漫画给人无限联想,人们惊呼:「男女合穿一裤还了得?」女教师老大不婚之谜似乎也揭开了。斗争深入到这一步。不游斗是不行了。造反兵团终于在一天下午将瑟瑟发抖的女教师揪出来,与周子夫拴到了一起,又在女教师的脖子上搭了一串散着恶臭的破鞋子。
  至此为止,游斗达到了最高潮。人山人海,交通阻隔,老人们觉得比起很久以前的庙会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四爷爷赵炳一直安然无恙,使很多人不能甘心。有好几个小战斗队去揪斗他,结果都被拦截回来。那个讲演起来泪水涟涟的红脸小伙子气愤地说:「皇帝都能拉下马,何况是一个赵炳!人民最需要的时候来到了,革命的战友们,跟我冲!」他率领一大群红卫兵,排着队伍,唱着战歌,向着四爷爷的小院开去。「无敌战斗队」早已守护在屋子四周。赵多多站在高高的门边石墩子上,注视着开来的红卫兵,呼喊道:「瞎了眼!」
  红脸小伙扬着手喊着:「誓死捍卫革命路线!与走资派血战到底!冲啊!」喊完,自己领头往前冲去。
  人群在门前空地上厮打起来,木棒相撞,折断了又飞上天空。正打在热闹时候,突然红脸小伙尖叫一声,掩面倒地。一些人停了手,急忙去拉倒地的人。有人拉开小伙子的手,见他眼内被撒进了什么东西,他两手揉着,后来流出血来。
  这场打斗使好多人受了伤。红脸小伙子的眼睛瞎了。后来再也没人见他出现在洼狸镇的街头。很久很久,即十几年以后,才传出关于他的一些消息。据说他这十年间忍辱苦学,已成大材。由于双目失明,悟性渐高,终日吟哦,一天能成数首,已是国内有名的盲诗人了。
  那天,门前的人群散去以后,四爷爷赵炳开门走了出来。他站在那儿,看着空地上折断的木棒、头发、血迹,一声不吭。他面容憔悴,好象苍老了许多。赵多多叫着四爷爷,赵炳也不吱声。远处传来又一阵喧哗,赵多多赶紧离开了。停了一会儿赵多多回来报告,说:「没有什么。小学校那个女教师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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