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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_2 张炜(当代)
老网虫子 整理
第九章
 
整个洼狸镇变得灯火辉煌了。镇上人惊喜异常,开始用另一副眼光去看李知常了。以前大家见到这个腰上挂了电工刀子的小伙子,就讪笑着互相盯一眼。有人感叹道:「到底是老李家的人啊!」那没有说出的意思谁都能明白:老李家就是出这号的人。多少年来这个家族简直成了邪僻古怪的代名词,让人不好理解,功过难评。远的不讲,近几十年里老李家就出过老和尚李玄通、给资本家开机器的李其生,如今又有个李知常。安装电灯的日子里,李知常面部挂着灰尘,头发老长,在镇子里急匆匆地来去,鼻尖上永远有几颗汗粒。常和他走在一起的还有勘探队的李技术员、老隋家的那个老浪荡鬼隋不召。有人说李知常为了讨好隋含章,一口气给她的屋子安装了两个电灯;另有人跑去看了,回来证明纯属谣传。不过李知常没有给精神失常的父亲安装电灯倒是真的,有人看见李其生悲哀地走上街头,手指一个路灯骂起儿子来……镇上人看着忙忙碌碌的李知常,不由得在心里对照当年的李其生。那时候李其生刚从资本家的机器屋子里钻出来,已经很不光彩,就拚命地用汗水去洗刷自己。他为了完成农业社交给的任务,有时多少天不愿回家。他的老伴生前曾流着泪对本家侄子李玉明哭诉,说他们老李家就出这样的怪人哪,谁跟了老李家的人做了媳妇,就得打谱过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老公公李玄通跑到山里闹玄;男人李其生生不逢时,要不也难说就不是和尚(如今还不和出家人一样?),她说自己像寡妇,李知常像孤儿。李玉明只得陪着她难过……那真是个着了魔的年代,直到今天,镇上人对那一切还记忆犹新。
  据报上登,那一年全国的高级社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巨数:四十八万八千多个。一个高级社平均有二百零六个农户,那么全国有一亿零五十二万八千多个农户是高级社里的人了。这占了全国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三。李其生就是这一年从东北回来做了社里人的。他给资本家开机器,洼狸镇人为了方便起见,就喊他「资本家」。这当然也反映了镇上人遇事不求甚解的老毛病。他回来不久,国家给全国的农业社供应了一百零四万部耕地用的双轮双铧犁,高顶街农业社也分得了一个。大家当天就把这个耕地的机器拴上两匹马,拉到了田野里。马一走,那上面的两个轮子果然转动起来。它上面有几个粗糙的手摇柄,任何人都不敢扳动。铧轮滚动,吱吱的声音招来了很多人。可是大家都发现了它致命的弱点:犁铧并不入土。失望中有人想起了见过大世面的驶船人隋不召,就去将他喊了来。他瞪圆了小灰眼珠,端量了一会儿,指着一个手摇柄对大家说:「那是舵。」接着就去扳。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咯登」一声,然后双轮迅速停住,两个犁铧深深地扎入土中。两匹马双蹄腾空,痛苦地长啸一声。这时高顶街的老头儿、四爷爷赵炳迈前一步喝住了两匹马,镇长周子夫有些气恼地轻轻推开了隋不召。李其生不愧是开过大机器的人,他走到这架「耕地机」跟前,毫不犹豫地直接摇动那几个手摇柄,同时吆喝牲口。双轮滚动如初,双铧翻起油黑的泥浪。众人齐声喝彩,周子夫兴奋地当胸打了李其生一拳说:「还是资本家有办法!」
  李其生归来不久就赢得了全镇人的信任,与隋不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双铧犁滚动而去,一群人也随之而去时,原地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两个人互相注视。隋不召先一步走上前去,握住李其生的手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这样的人以前镇上还没有。我服气你了。你今后必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懂些机器,不过我是一直在水上过活的人,一落到地上就显得不中用了。以后咱多帮衬。」他说着,久久不愿松手。李其生激动地感叹:「啊!啊!嗯!嗯!」他们从此结成朋友。
  随着双铧犁的诞生,渐渐很多事情都变得让人耳目一新了。这也是个用数码表达一切的年代,报上一刻不停地公布着一个个巨数,洼狸镇人的心身全被密密麻麻的数码所占据。一个遥远的干旱的山村里大解旱围,一个月打出了四百四十六眼水井。一个乡的土地亩产六十六万斤地瓜零四千二百一十六斤黄豆:具体方法是播种后一百三十二天的早晨浇人粪尿五千三百六十四勺,合二百五十五桶;处暑的当天再撒干灰一百六十四斤。镇上文书每天都忙着记录这些数字。植物、器具、动物,无一不是用数码表达的。某村贫农老社员王大贵反复试验三千六百一十二次,制成了酒糟新式混合饲料,八十三斤的猪食用这种饲料四十一天,可长成一百九十二斤至二百三十斤不等。由于一切都用数码表达,书报上渐渐都是阿拉伯数码,所以隋不召推断至多两年就会废除汉字。他的这个推断两年之后自然又成笑柄。但数码的确日益发展,后来播种计划也数码化了。省里领导连夜开会,决定地瓜每亩必须种六千三百四十多株;玉米每亩必须种四千五百至八千六百三十棵;豆子必须播下四万八千九百七十多粒。数码印成了红的颜色,印在了省报上。开始人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数码还要印成红的?后来才知道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先兆。那是血的颜色,它预言了围绕着这些数码会出人命。播麦子时,一个扶了一辈子耧的老头见按数码耧下的地块里,麦苗成团,密如牛毛,脸色立刻变了。老头子问四爷爷,四爷爷阴沉着脸说你问镇上领导去。老头子果然去问了,结果被呵斥了一顿,指示他必须执行数码。老头子流着泪播种,最后实在忍不下,偷偷将多余的半麻袋麦种倾入水井。谁知这被民兵发觉了,老头子立即被绑到了镇上。后来又转到高顶街的一个小屋子里,拳打脚踢一夜才放掉。老头子羞愧难当,一夜一夜在田野上游晃。后来,人们在他倾倒麦种的水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镇上的人自此明白为什么报上的数码要印成红的。
  巨大的数码报上终于排不下,镇上就在高土堆上扎起一个高高的木架,有人每天早晚到架顶上呼报数字。一个农业社亩产小麦三千四百五十二斤,计划明年亩产八千六百斤;可是另一个农业社报出崭新的数码:他们的小麦已经亩产八千七百一十二斤,超过了别人的计划一百一十二斤,放了小麦卫星。全省有八百八十多个农业社前去参观,其中有三百多个社当场表态要超过他们。另有几个社亩产仍停留在一千斤左右,省市县研究决定拔他们的「白旗」,撤掉该社领导,展开群众大辩论。有的地方已制成无领无袖的黑布小背心,专给那些亩产低于六千斤的社领导穿用。镇长周子夫对洼狸镇提出了一个口号:亩产谷子两万、玉米两万、地瓜三十四万。四爷爷赵炳说:「这很容易。」第二年高顶街的玉米果然亩产两万一千斤。镇长周子夫亲自来高顶街开大会,给赵炳挂了花,并说:「快向省委报喜!」不久,「两万一千」这个数码赫然印上了省报。由于这个数码是从洼狸镇上报的,所以镇委花钱购买了印有数码的报纸一万五千张。于是所有镇上人都呆呆地盯着这个数码,默默不语:这个巨大的数码是红的!
  洼狸镇人一连几天郁郁不快,他们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尾随那个红色的数码而来。大家都沉默不语,要说话也只是相互看一眼。这情形很像老庙刚刚烧掉的那些日子。
  大家不安地期待着,不久事情终于发生了。洼狸镇由于报出了那个数码,自此不得安生。那个早晨,一批又一批参观玉米的人来到了。镇长周子夫向参观的人亲自解说,头上还戴了一顶麦秆编的小草帽。镇上人当然早有准备,人们扶着那些玉米秸子立在路边,让参观的人从中走过。每棵玉米都结了十几个棒子,引得外地人张嘴啧舌。他们开始还以为这是奇特的品种,后来才知道不过是普通的玉米。有人一边参观一边自问自答:「照这样下去,三年二载就到了共产主义了。」「傻话连篇,怎么还用得了那么长时间?不用!不用!」……周子夫向大家介绍说:「一般讲来,玉米都是结一个棒子,或者是一大一小两个棒子。为什么这些玉米结了十几个大棒子呢?这是因为高举了革命的红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高顶街的赵炳同志计划明年亩产三万斤玉米!」所有人都鼓起掌来,用眼睛寻找赵炳──三十多岁的赵炳并未被掌声所动,这时睁圆了那双闪亮的眼睛扫视着路两旁扶着玉米棵子的社员。正这时李其生摇晃着手里的玉米棵叫起来,说他看出了手里这棵玉米的毛病:所有的棒子都是从玉米皮里面用细绳儿捆上的!人们听了先是一怔,接上围拢过去。周子夫用手推开众人,手指在李其生的鼻子上对大家说:「这个人是东北回来的资产阶级!」……赵炳笑着走到周子夫跟前,说:「周镇长,你也犯不上跟个疯子认真。这家伙又犯了疯病了。都怪我,人手不够就把他喊来了……」李其生指着玉米秸上的十几个棒子嚷:「我是疯子?」赵炳二话不说,伸开碗口粗的胳膊,五个肉乎乎的手指钢钩一般抓住李其生的衣领。他轻轻地将李其生提离地面三尺有余,然后扑地扔开老远,像扔一件破棉袄。赵炳喝道:「滚回去躺着!」……李其生被摔得一身泥土,没有扑打一下就爬起来跑了。
  人们记起了以前跳井的扶耧老头子,记起不久前出现的红色数码,齐声在心里说:「李其生完了。」
  这天夜里,四爷爷赵炳的媳妇已经病到了第七天上。赵炳陪人参观,只得让她一个人躺在炕上呻吟。参观的人走了,已是深夜一点。赵炳顾不上回家看一眼媳妇,就让人召集起人们开会。会场就在老庙的旧址上,一场人默默地坐在地上,围起一块空场,中央是个白木小桌。小桌上摆了一个粗瓷碗,里面有一点热水。赵炳绕着桌子走着,脸色灰紫,一声不吭。他喝尽了最后的一滴水,仍旧不吭声。场上人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抑,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个彤红的数码。烛火闪跳,一会儿红,一会儿红焰外面又镶一道不祥的蓝边。它不停地闪跳。年轻的四爷爷抬起厚厚的眼皮瞥了四周一眼,轻咳一声,问:「老少爷儿们!我赵炳今年三十多岁的人了,该不该知道玉米结几个棒子?」没人吱声。他抓起粗瓷碗猛地在地上摔碎,憋粗了声音说道:「只要是吃人饭的都该知道!谁不知道就是吃狗粪长大的……可如今就是这么个时代,谁不服,谁站出来给高顶街当家!」赵炳黑亮的眼睛一滚一滚地扫着场上的人。停了半晌,他说:「没人站出来,还得我赵炳当家!我当家,大伙儿就得知道我的难处,谁给洼狸镇捅娄子,谁自己倒霉!」场上人听了,直眼盯着赵炳,轻轻地呼吸着……刚要散会,李其生的媳妇突然跑来了,一来就抓住了赵炳的衣襟,说:「快、快去……」赵炳喝道:
  「有话好好说,天塌了有你四爷爷我顶着!」
  哭成泪人的媳妇这才哭诉出来:「我家其生白天带着一身泥土回家了,问他也不做声。我寻思他是跟哪一个吵嘴了。谁知道半晌有民兵把他绑走了,我哀求什么也没人听。天黑了他们就在小黑屋里打他,其生开始喊叫,后来就喊不出来了。我找镇长放他,镇长说他不管。可我明明认得民兵是镇上武装部的人领了去……四爷爷,他们把其生吊在梁上了,您快去救救他吧!就您一个人能救他了……」赵炳哼道:「反了他们!」说着就往下抡衣服──正这会儿有人惊慌地跑进来,喘得肩膀直耸。他喊着:「四、四爷爷!快、快回去,四奶奶不、不行了……」李其生媳妇一听再也哭不出声音了,只是绝望地瞪着赵炳。全场的人这会儿都站了起来,面孔一片苍白。
  赵炳阔大的手掌抖了抖,咬着牙说:「天灾人祸,冰上落霜,洼狸镇许是到了气数。」说完把头偏向空中,两眼闪着泪叫着老婆的小名说:「欢儿,你要去,就自己去吧,赵炳夫妻一场,对不起你了!家事公事,不能两全,高顶街有人倒悬梁上,危在片刻……」说完抡衣在地,拖上李其生女人的手就走。
  一场人的眼睛都潮湿起来,他们呼喊着,听不清呼喊什么。烛火全部变成了蓝的,又闪跳了几下,熄灭了。
  当夜,四爷爷赵炳光光的脊背上吐满了李其生的血──李其生是被四爷爷背回来的。欢儿死了,死的时候手里紧紧握住了赵炳的一顶旧帽子。赵炳想从她手里取出,但已经是握得死牢。
  洼狸镇上,只要是活着的人,能够忘掉这一天吗?
  接下去不久又发生了扒城墙的事。镇上人这一次表现了压抑已久的愤怒,仍旧与四爷爷赵炳的鼓励有关。当时他虽重病在身,不能亲自率领人们去维护全镇的尊严,但却明白指示民兵头儿赵多多,把领头扒城那人的腿砸断──果然也就砸断了。赵炳当时关门养病,威望在外面却像春韭一样飞快上长。他默默无声地躺在炕上,高顶街有什么大事,都是赵多多隔上窗户问问他。这一回病这么久,还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张王氏每天去给他拔火罐。她说四爷爷一时半天好不了,他想死去的欢儿──欢儿已经是第二个媳妇了。两个媳妇都是结婚不到两年就死去的,第一个曾留下一个男孩。两个媳妇都是开始一年里面色发黄,第二年就灰瘦反常,卧床不起。
  赵炳刚病不久郭运曾来诊过。老中医当年四十多岁,可是自幼苦钻,得道已久。他一连几个时辰坐在四爷爷身侧,细细究察。几日过去之后,郭运告诉了赵炳两个媳妇早逝的原因:「世上就是有你这样一种毒人,与之交媾,轻则久病,重则立死。这种毒人罕见之至……」四爷爷听得色变,伸手揪住他要方剂,他说没有方剂,缓步走出屋去。赵炳将信将疑,一连几日恍恍惚惚,病好之后回想起郭运的话,觉得好似梦中人语。第二年他又续了媳妇,当年生下一子,转年秋天媳妇又一命归西。这时的赵炳才对老中医的诊断确信无疑,在心里发誓永不再娶。
  四爷爷生病,整个镇子随之蔫蔫。可怕的是形势逼人,时代一日千里,报上不断有新的巨数推出来。如今的巨数已不再围绕粮食盘桓,而是追逐着钢铁和一些科学发明。还是那个老社员王大贵,如今又用那双试验新式猪饲料的大手发明了五种新式农具。有五千八百四十六个农民科学革新小组一夜间宣告在全省成立,计划每个小组每月将研制六件科学发明,全省明年将有四十二万零九百一十二件革新发明推向全国。而这仅仅才是个计划,伟大的时代里突破计划的可能性总是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钢铁元帅要升帐」──有人沿洼狸大街跑着呼喊。接着又有人登上木架尖顶报起巨数来了。七月份全省大搞贝氏转炉、猪嘴炉、坩埚炼钢,各种炉埚要达到六十八万四千三百个。一个村用青砖、土坯、白干土和焦炭粉试做了三十六只坩埚,三个昼夜炼钢已达七吨半。另有一砖窑停止烧砖,抓紧炼钢,一窑出钢三十九吨。
  钢铁大上带来了艺术的空前繁荣,一位老婆婆一边拉风箱吹坩埚一边吟哦,一夜间竟然做诗五十多首。一个村子只有三人识字,可是三个人记录了全村的所有诗作,装成满满一麻袋,目前正组织专人送到省里。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才相继恍然大悟,知道大诗人李白也不过尔尔。巨数铺天盖地而来,周子夫有些不能终日。他不得不把赵炳带病扶起,商量对策。他们较为一致的意见是:除了张王氏以外,洼狸镇人全都缺乏想象力,自古已成定论,因而作诗一事只好甘拜下风;但炼钢与科学发明一项,却要立即行动。他们决定马上成立科学小组,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请出李其生。
  李其生虽然大难不死,但早已蓬头垢面。他对一切失却了信心,只记得自己是个该死的反动派。那一次有人把他剥光了衣服吊起来,用黑布蒙上他的眼睛,打一棍喊一句:「打死你这个狗特务!」他求饶、哀叫,全不顶用。有一个人用烟头儿触了一下那个东西,他撕心裂肺地喊叫一声。如今疤痕满身。那个东西上面的疤痕使他和妻子尤其悲愤不已。当四爷爷与周子夫请他出马加入科学小组时,他自然又想起了那一切屈辱。他默然不语。最后是妻子对他发起火来:「其生你个没良心的!四爷爷救了你这条命,四爷爷进门都请不动你!你又忘了形了……」李其生听到这里,猛然昂头。他看看四爷爷,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去。就这样他加入了科学小组。
  科学发明开始,首要任务是制出炼钢的坩埚。李其生在已知原料(青砖、土坯、白干土和焦炭粉)中又尝试着加入瓷碗粉末。结果坩埚质量大增,寿命延长一倍,温度可比一般坩埚高出六百三十多度。李其生荐举隋不召和隋抱朴也参加了小组。隋不召一切服从李其生指挥,专门负责捏制坩埚的衬里;隋抱朴性情内向,正好用来捣制瓷粉。仅仅一月时间,科学小组已制成四百多个坩埚。赵炳和周子夫亲自号召洼狸镇人献出瓷碗、瓷罐及一切瓷器。最后瓷器用尽,周子夫又引导镇上人行路低头,留意拣取泥土里的所有碎瓷片。后来井底的瓷片也给掏上来。路上远远地有个什么在阳光下发亮,大家认为是瓷片,就飞一般跑上去争抢。久而久之,那些骨胳发育还没有成熟的孩子,由于长期低头寻觅瓷片,就再也抬不挺头颅了。后来若干年过去,人们遇见不能昂首挺胸的人,还说他必定是洼狸镇人。
  上千只坩埚立在了城墙下、田野和巷口。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风箱被老婆婆日夜拉动,「呼达」声盖过了芦青河水的奔流。全镇的一切金属都被拿来丢进坩埚。有人发现双铧犁的手摇柄可用木头代替,于是也取了下来。周子夫率领民兵挨户查看金属情况,最后连衣柜上的铜铁环子、锁扣也如数撬走。铁锅揭走,顶在头上送到坩埚旁;做饭一律采用陶罐。后来再也找不到一丁点铁末了,形势令人悲哀。有一天四爷爷赵炳突然当众撩开衣襟,露出了裤带上的铁扣子,然后三两下扯了下来。这天傍晚,全镇一共有八千二百多只皮带扣子(铁、铜、铝质的)交了上来。周子夫宽宽的牛皮带上有个闪亮的铜扣,再三踌躇,最后还是敲下来。这事情深深地启发了赵多多。以后他遇见别人,特别是年轻妇女,第一件事就是撩开人家的衣襟去看。到后来为一个皮带扣失去了贞节的,已经不是少数,只不过她们差于道人就是了。以后有心眼的姑娘走上街头,总有一根彩色的布带子从衣襟下闪烁出来,以证明早已换成布带束腰了。后来几十年过去,洼狸镇上仍可见到女人们衣襟下余出一段布条。可见当年的防范措施已悄悄化为习俗在民间留传下来。
  李其生重大革新发明的产生,是他静心自悟的结果。当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跑到了哪里。他失踪三天之后,从孤屋子里扛出一个大炉子。人们一眼就认出是很久以前镇上一个老锡匠废弃了的化铜炉。李其生化废为宝:在炉底部反着扣了一个小小的坩埚。坩埚之上又坐了一个同等大小的坩埚,而这个坩埚上面又反扣了一个坩埚,不同之处是最后一个坩埚的底上凿了洞眼。周子夫镇长和四爷爷赵炳站在一边,一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李其生。李其生激动得手指抖动,指点着说:「它,能炼合金钢、不锈钢。炼一炉一小时。」所有人都用敬重的目光看着他。周子夫上前握起李其生的手挥动不已,祝贺之后又说明:你发挥了一技之长,戴罪立功,很好;如果这种发明继续下去,必定功大于罪,成为一个新人。李其生站起来,字字铿锵地回答:「镇长放心,四爷爷放心,全镇父老兄弟一旁作证,我李其生发誓做个新人。」从此李其生一个人闭门造车。不久省报在头版注销了李其生的重大发明,称为全省第一厉害的炼钢炉。只是碍于发明者的名声不佳,没有点李其生三字,而只冠以「洼狸镇科学发明小组」。报道中重点介绍了赵炳,说他「再一次领导群众创出奇迹」。李其生把这张报纸贴在孤房子里,埋头研究新的东西。他这时最为厌恶的就是妻子在窗外喊他。他专心革新,早已不动凡心。有一天半夜放妻子进了孤房子,爱抚直至天明,导致思维迟钝,使他很久以后还为此深深懊悔。
  有一次妻子用力擂他的门,极其执拗地让他开门,引起了他的警觉。他隔着窗户问她,才知道共产主义差不多已经到了──高顶街办了一个大食堂,吃饭再也不用自己做,不用花钱。这是举世瞩目的大事,李其生打开了房门,随妻子向大食堂跑去。大食堂这里已是人山人海,周子夫站在新垒的一丈多长的泥锅台上讲话。为了使人安静,镇长先是击掌,叫着:「同志们!同志们……」人群终于没有安静,李其生终于听不清他讲些什么。他只是看到一些头戴白帽的镇上女人一手提一个小桶,摇摇晃晃往食堂里提水。他这样看着,又一个重要的设计在脑海里萌生了。这使他激动不安。他费力地从人群中找到隋不召,对他说:「你去搬一些向日葵秆子到我房子里。」隋不召问:「多少根?」李其生扔下一句:「越多越好」,就急急地往回跑了。
  李其生耐心地用一根带钩的铁丝掏空了一百多根向日葵秆。这期间妻子又急火火地来擂过一次门,喊道:「快出来看吧,全镇人都出来了。」李其生大声问:「又有什么事了?」妻子答:「修水利的挖出一只老船,烂得只剩一副骨头。上面有土炮……」李其生听了,哼一声坐到地上,再没有理她。妻子一个人向着远处跑走了……隋不召一连几天没来小屋。他后来才知道:隋不召身负全镇重托,到省城去报老船的消息去了。余下的一段时间里,李其生将向日葵秆子刮白,一根一根用麻绺缠了,刷上桐油。他把这些秆子互相衔接,从食堂外引自食堂内──外面有个高水池,水车按时将水打到水池中,这样空空的秆子里常有清水,随用随放。大食堂配上了自来水,又是一个重要的革新成果。自来水安装完毕的当天,大食堂又像刚刚开张那天一样,被围个水泄不通。李其生当众表演:他颤颤抖抖地拉开软木塞子,水就呼呼涌出。大家鼓起掌来。镇长周子夫没有鼓掌,而是像上次一样握住了李其生的手挥动。有的人嫉羡地死死盯住耸动的两只手,心想李其生埋头革新,还不就为了最后这一握一耸。「记住了我上次的话嘛?」镇长笑着问。李其生不住地点头:「全记住。」
  「你必定成个新人!」周子夫又郑重地对李其生说了一句。
  不久省报、市报和县报都报出了洼狸镇新出现的重要发明。由于大食堂正在全国铺开,因而这项发明格外引人注目。镇党委再三研究,决定在老庙旧址上开大会。这是一个奇特而盛大的聚会,这次会如果公平而论,也许应该与李其生的一些发明一起记入镇史。这是个专门表彰农民发明家李其生的一个大会。凌晨,全镇的人已经陆续往老庙旧址活动,天大亮时人群已经熙熙攘攘。有一个地方横着扯了一条红幅,那是会标,会标下有前年四爷爷放粗瓷碗的那个白木桌。可是人群并没有全部面向主席台而坐,而大部分却在广场上缓缓游动。后来老婆子小孩儿也全从巷子里走出来,汇入了人群。大家都尽可能地穿上了新衣服,有的姑娘还从衣襟下余出一截彩色布条。赵多多率领民兵维持会场,跑前跑后,扳动枪栓,汗流满面。最终仅有少数人安坐下来,多数人还是游动不停,互相擦肩。周子夫和四爷爷坐在白木桌后,李其生坐在白木桌侧。镇长观望着阔大的会场,心中惘然。四爷爷赵炳却面带微笑对镇长说:「洼狸镇人把表彰会错当成赶庙会了。」镇长悖然变色,四爷爷拍拍他的胳膊:「不要紧,会开起来会好些。」镇长这才镇静下来。这会儿他们都望见张王氏背着野糖和泥虎出现了,心中不禁一怔。人们都去买野糖了。有人按响了泥虎,很多人听到了亲切的「咕咕」声。这是从遥远的、另一个时代传来的声音,洼狸镇人都醉眼朦胧了。周子夫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后来终于站起来喊了一句:「开会了──」没有多少人听见。赵炳坐着,清一清嗓子,声如洪钟喊了相同的几个字:「开会了──」一场人似乎都听到了,嘴含野糖,缓缓地转过脸来。个别人手持泥虎,这时就牢牢地用手封住虎嘴。
  正式开起会来。周子夫捏住一张纸念着。念完了这张纸,已过了一个钟点。接上他又念两张关于洼狸镇的省报。报纸展开,人们都认出是登过红色巨数的那张报,不禁吸了一口冷气。有人似乎看见周子夫念一句,扶耧那个老头儿就湿淋淋地在水井里翻滚一下。好不容易两张报都念完了,镇长指示民兵「办起来」。于是有个民兵两手伸到李其生腋下将他扶起,另有两个民兵展开一个彤红的背心给他穿上──红背心是按照黑背心的反面意义想出来的──效果当真不错,李其生穿上它,红光照射脸颊,双目炯炯有神。他抖抖地坐下,又似有不妥地站起来。他向着镇长和四爷爷鞠躬,又向着全场的人鞠躬。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本、本是一个资产阶级……」周子夫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如今是一个英雄儿了!」……雄字的「儿」化,使一场人觉得特别有趣,大笑起来。接上去是挂花。民兵把一朵大如葵盘的纸花给李其生别在左胸。李其生从挂上大纸花的那一刻就有些不能支持,身体前倾,嘴角乱抖,双手攥成拳头提至两肋。周子夫看看李其生,与四爷爷对视了一下,急急地喊了一声:「散会了──」这一声自然是李其生听得最真,只见他往上一蹦,然后飞快地向着孤房子的方向跑去。
  但大家没有散去,而是继续在场上游动着。张王氏把泥虎整得「咕咕」响,把野糖插在了头发上。谁买野糖,还能顺便去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后来她把野糖别在了扣子上,买野糖时就可以摸到胸脯。小见素也买了一支,怯怯地去触了触乳房。张王氏嘻嘻笑着:「这个资本家小崽子挺懂啊!」……野糖和泥虎很快售完了。夜晚,人群在场上点起了大火,尽兴地继续玩。有人还在远处凑趣地嚷叫着什么。张王氏拍打着手掌说着顺口溜儿:「不求金,不求银,求个心里亲……」大火渐渐弱下来,最后场上一片漆黑。有人在黑影里叫着张王氏的小名,张王氏骂着:「去你妈妈的!」她最先一个捂着口袋跑开,因为里面装满了卖泥虎和野糖的钱。
  李其生跑回孤房子就出了毛病。有一次跳起来,头顶差点撞上屋梁。他在炕上翻展不停,有时伸手一扯,扯破了半边席子。幸亏被人发现得早,请来了郭运。郭运只观察了几分钟就得出结论,说是得了「狂病」。人们问他什么狂病,他不详解,只是挥笔开下处方,嘴里重复:「狂病!」李其生的妻子手牵小小的知常,大哭不止,说男人疯了她和孩子可怎么办……一些人折腾至深夜,李其生吃了汤药,才慢慢安静下来。后来郭运又诊了几次,说这种病难以去根,只要不再躁跳起来,也就不碍大事了。他的话也许有理。因为大家后来都看到,李其生安静如常了还是乐于穿起那个红背心,并且极其珍爱那个大如葵盘的纸花。这分明是疾病没有去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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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十章
  
抱朴很多天以后才得知李其生的病,十分难受。他去探望病人,可是李其生的门紧紧关闭。抱朴只好遗憾地离去。科学革新小组因李其生闭门不出而不解自散,坩埚的数量也已经足数。抱朴再也不需要捣制瓷粉了。这之前他整天抱着石臼捣个不停。白色瓷末染灰了他的头发,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一样。他的性格最适宜做这种工作,动作单调,只是无限地重复。他也不知捣碎了多少瓷器──这些瓷器已经被人先敲成巴掌大小的瓷片,再由他捣成粉末。有一个瓷片上绘了一个彩色的少女,俊美而单薄,很像是老隋家的那个桂桂。他想将这个瓷片捎回送给桂桂,又没有胆量偷窃做坩埚的原料。他只得把美丽的瓷片捣碎了,好象捣在了桂桂身上一样,心中隐隐作痛。他每次离开石臼回他的厢房,路上都觉得胸部沉甸甸的。他有时想这是瓷粉涌进了肺里的缘故。大概不会长成一个「瓷肺」吧?他很高兴地想着「瓷肺」会是什么模样。他简直害怕跨进老隋家空荡荡的宅院。这个宅院自从正屋烧了以后,就变得愈加神秘了。镇上不知派多少人用铁(同:金千;音:千)捅过,探着古老而富庶的老隋家留下的宝器。可怕的是这种钻探并非每次都空手而归,比如有一次铁(同:金千;音:千)捅在一个破瓷碗上,他们就愉快地拿走了。四爷爷当众扯下了皮带铁扣之后,问题似乎变得更严重了。老隋家的宅院不仅用铁(同:金千;音:千)钻探,而且改用铁揪挖掘。眉豆架儿被掀掉,到处都挖出一簇簇湿土。深土里的知了猴儿给挖了出来,挖土的人当场烧了吃。后来有人提出厢房里面也要挖,抱朴百般劝阻,说那样房子会倒的,他们才改用铁(同:金千;音:千)钻探。半天工夫厢房的地面上就布满了洞眼。以后见素和含章坐在地上,可以往洞眼里灌着细沙子玩儿。
  大食堂开灶后,再也不用各家各户自己做饭了。看来揭走铁锅炼钢是极其有远见的。所有的粮食都收上去。早午晚都要手提陶罐排队打饭,由一个壮年汉子分发饭菜。他手持一个镶了木把的葫芦瓢,开口就问:「几口?」打饭的报了人头,他就「(同:口光;音:光)(同:口光;音:光)」几瓢饭菜。抱朴从未见到李其生出来打饭,一问才知是别人代他打饭。叔父有时也效法李其生,让抱朴给他捎饭。有一次抱朴去送饭,见他正专心致志读那本航海的古书。这是因为他刚刚去省城报老船回来的缘故。这一切诱发了他扬帆远航的激情,记忆如潮,整个身心都陷入了樯桅之中。抱朴坐在叔父旁边,默默地看着。隋不召翻着那本书,翻到了一个地方,用手指去度量上面的一张图。他摇摇头,嘴里念出:「『子午卯酉、干巽艮坤』……」他又摇了摇头,另翻一页念道:「『……用乙卯三更取郎木山,乙卯八更湾内是三巴哇大山,不可入湾。门右边山尾近看似山寨嘴头,有老古浅,东边是火山二尖,东边山尖高,西边山尖出火,船近火山进门妙。过门右边有湾好泊船,待流水过急水门祭献……门中有屿一列四五个不可近,东北边有老古坪……』」隋不召抬头看着抱朴说:「这些地方我都经过。这本书说得一点不错。唉唉,老船给运走了,郑和大叔在的话一准骂我。不过我怕大食堂取了它烧饭。」抱朴定定地看着那本书,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它。它藏在砖壁里,由一个铁盒盛着。抱朴记起很多年前叔父拿给他看过,打开铁盒时,有一股屑末像细烟一样飞出来。隋不召手指着一个地方说:「『一更』是六十里。有人说三十里,那是胡诌。古书上记下一条大船离洼狸码头三十更沉了,就是说离这里一千八百里。我就凭这个推断出它不是挖出的这条大船。再说那时的船怪模怪样,你想不出它有多么古怪:用桂树枝做桅杆,编起香茅当旗,桅的顶上还高高挑起一个玉石雕的斑鸠,说是它知道四时的风向……」抱朴把发热的陶罐递给叔父,让他先吃饭。隋不召伸手到陶罐里一摸,摸出一个软软的玉米饼。因为饼太热,他的两手就飞快地倒换。他说:「饼做得不错。颜色也好。共产主义就是好!」他咬一口,又从另一个罐里摸出拌了酱的萝卜。隋不召吃着,问抱朴都有哪几个女人在大食堂里做饭?抱朴说了几个名字,隋不召乐得合不上嘴。他说:「赶空儿我得去大食堂玩玩,教会她们使用自来水。」抱朴不明白,心想拔开葵秆上堵的软木塞就哗哗流水了嘛。他这样想着,提起陶罐回自己的厢房了。
  抱朴与桂桂圆房的日子里,仍是吃大食堂。这时的伙食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为了保住伙食,河边的老磨终于停转,省下绿豆熬粥喝。打饭的时候再不必用两个陶罐,因为饭菜总是合一。通常是豆渣、菜叶、几颗绿豆混合一起打成稀糊糊,味道特别咸。全镇人都口渴起来,到处都可以看到咕咕喝水的人。大家对于咸粥抱怨但不惊讶,惟对老磨停转深感忧虑。因为人们的记忆中,老磨停转的时候是不多的。有的老人回忆说,闹长毛的日子里,护城河里漂着人头,老磨照常呜隆呜隆转。还乡团杀回来,四十二个人给活埋在红薯窖里,老磨也不过停转了三十多天。就这样,镇上人喝着咸粥,数着老磨停转的日子。当数到第三十三天时,全镇人都有些慌了。有心眼的老婆婆开始收集树叶存放起来,磨屋边上一些发臭的粉渣一夜之间没了踪影。正这时召开了全镇大会,周子夫号召大家用「瓜菜代」的方法暂渡难关,说今天是新的时代,什么也不用怕。还说大食堂的食物欠缺,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初收集粮食时,有不少人家匿藏不交。他命令这样的人家必须在会后三天交上粮食,不然严惩不贷。最后他又安慰大家,说万不得已,将重新发动洼狸镇的科学革新力量,投入新式食物的发明工作。总之,不要慌张。办法,总会有的。这个会内容繁杂,有希望也有威胁,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害怕。人们琢磨着「新时代」与「瓜菜代」,琢磨着「新式食物」,猜测着究竟有哪些人家藏匿了粮食。
  四天之后,抱朴一家人被几个持枪民兵押走。但他们兄妹三人分押在不同的地方。抱朴进了一间小屋,见小屋里早已坐满了人。他知道被押来的不光是老隋家几个人,心里有些宽慰。一会儿,镇上的一位干部领着一个手拿纸笔的人进来了。他第一个盘问的就是抱朴。他说:「家里的粮食全交了吗?」抱朴点点头:「早就交了。当时说办大食堂了……」干部说:「嗯。」又转脸对拿纸笔的人说:「他的话全记上。」抱朴又补说一句:「家里一粒粮也没有了。」干部盯住他的眼睛问:「你能下保证吗?」抱朴严肃地点头:「能。」「好,全记上。」干部说完,又去问另一些人了。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夜晚,一屋里的人挤在一起睡,女人和男人也紧紧挨着。抱朴一夜未睡,他在想着桂桂。他不知道桂桂这夜里和谁挨在一起,如果和妹妹含章在一起就好了。天亮了,又换了一个陌生的干部来审问大家。他比上一个凶些,问着一个老婆婆,发起火来,用指头朝她的肩膀狠狠点了一下。他问抱朴:「你还不讲实话吗?」抱朴说:「昨天就是实话。」干部的眉头拧起来,厉声说:「可是你老婆说得和你不一样!我们信谁?」抱朴抬头看着他:「她也不会说谎。要是真不一样,你信她吧!」干部听了,「啪」地打了抱朴一个耳光。抱朴的脸火一样烧起来,已经听不清对方正骂些什么。他用力忍着,忍着,握成拳头的手又放展开。第三天上仍有人三番五次来问,但终于没有动手再打。傍黑天的时候同屋里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被民兵劈头盖脸揍了一顿,然后拖了出去。后来满屋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被隔离这几天,镇长和四爷爷亲自带上民兵挨户搜粮。被集中到这里的人,是全镇的重点怀疑对象。搜粮的人除了翻箱倒柜,用铁(同:金千;音:千)捅地,再就是必定要到茅厕去看粪便的颜色。那个四十多岁的人茅厕里粪便异样,于是据此严加审问,终于问出了破绽。结果是从那个人屋后的土坯下起出一小罐玉米。满屋的人长长地吁气。
  这天半夜,一屋子的人渐渐放光了,最后只剩下抱朴和另外的四五个人。干部和几个民兵重点对付起这几个人来,呵斥声使人胆战心惊。被问的人紧张万分,一句话说得不当,就会被人抓住把柄,折磨再三。一个干部问抱朴:「你们院里种了眉豆,眉豆不是自己吃了吗?」抱朴如实回答:「大食堂按时派人摘,后来民兵翻院里的土,好多眉豆架都翻倒了。」「一点眉豆都不长了吗?」干部又问。抱朴有些慌张地答:「只有几棵眉豆了,一次摘下一小把……桂桂有病。」干部指示记录的人:「全记下来。」又转向抱朴喝道:「一小把也是集体的!一小把也不准你们贪!」
  所有人都放回家了。桂桂回家就病倒了。她躺在抱朴怀里,让抱朴看她被打肿了的脸腮。抱朴把她放到了炕上,可她刚一挨炕就连席子一起往下陷。原来是搜粮的人把炕洞也撬开查看过。见素和含章也围在嫂子身边,看着她喘息。桂桂的脸没有血色,一双眼睛圆圆地睁开,看着抱朴。见素觉得嫂子那么美丽又那么可怜。他蹲了一会儿,就提起陶罐去大食堂打饭了。不一会儿他提着空罐回来了,告诉因为没有东西做饭,大食堂今天起停办了。一家人沉默不语,都盯着脚下的泥土。天渐渐黑下来,抱朴蹑手蹑脚走到院子里,看着几株干死的眉豆。架子尖上有几个干硬的眉豆角在微风中抖着,他的手伸了伸,终于还是缩回来。眉豆角在风中抖动,该死的诱惑。抱朴不去看那几个豆角,只低下头看着卷皱的、蒙了尘土的眉豆叶子。他小心地抖掉一片片叶子的尘土,把它们装满了两个衣兜。回到厢房,抱朴在见素和含章的注视下将干眉豆叶儿泡进水里。见素看着盆里的水想起了什么,就飞快地跑了出去。抱朴在弟弟跑开不久,鼓足了勇气,到院里扳下了那几个干眉豆角。含章用石臼捣起豆角来。抱朴接过石臼,像捣瓷粉一样捣起来。豆角全捣成细末了,他还是捣。最后就把豆粉拌进叶子里,放在陶罐里蒸了。陶罐冒着白气,屋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这时见素和只穿了一个裤头的隋不召走进来。叔父浑身水淋淋的,抖个不停,手中用草筋串着三两条小鱼小虾。他把小鱼扔进陶罐,然后托起桂桂的头,把活着的小虾扔进她的喉咙里。
  整个洼狸镇都在寻找吃的东西。一些青嫩的野菜早被抢光,接下去又收集树叶。麻雀吃不到东西,死在路边和沟汊旁,人们也把它收起来。河汊的淤泥被掘过十次以上,大家都同时记起了泥鳅。秋初有蝉从树上掉下来,有人拾到直接放进嘴巴。芦青河滩上各种小鸟小兽都饥饿不堪,又被更加饥饿的人捉到吃掉。老婆婆们爱猫如子,已经端在怀里听了它们十年香甜的鼾声,最后还是老泪纵横地看着儿子把它做成了猫汤。镇上人再没有嘲笑赵多多的了,因为都吃过蚯蚓之类。一些绿壳甲虫过去在灯火下聚成一片,赵多多用笤帚扫成一堆,炒熟之后装进衣兜里,像吃炒豆子一样边走边摸出一粒。人们如今才记起它们的妙处,可点起火来只诱到三三两两。后来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树木上了,去剥皮、去折鲜嫩的枝茎。老隋家大院里的几个人出来寻找食物的时候,鲜嫩的树皮差不多全被剥光。抱朴就剥那些黑硬的皮,从皮下取出白白的几层,拿回去晒干,再交给石臼。捣瓷粉的工作竟然大大地启发了他的创造力,他已经将很多东西放进了石臼里。红薯叶子已经上升到精制糕点的地位,谷糠黄黄的很像小米干饭。饥饿疗法也治愈了某些男人的毛病,使他们老实安分。一年多以前他们还乐于窜到田野里,迎着坩埚下的火光往前摸,替女人们卖力地拉半夜风箱。他们常常耽误炼钢。女人们抱怨说:「急躁性儿,等不得化铁了!」如今田野里只留下一堆堆黑灰。只留下了寂聊的回忆。男人们依旧到田野上,为的只是找回一把焦干的红薯叶子。
  桂桂病得很重,勉强地一天三次坐起来,吃抱朴亲手为她调制的东西。隋不召一连几次扎到河水里,令人嫉羡地捉一两条长如拇指的小鱼。他熬成鱼汤,让桂桂喝下去。桂桂自从那年春节去拍打叔父的门、看到了濡湿的门缝之后,一直羞见叔父,见到了也要气愤地转过脸去。如今这一切全被鱼汤的白气冲得精光。她望着隋不召弓着刀刃似的脊骨为她熬鱼汤,老要哭出来。后来她的病显得好一些了,但是已经骨瘦如柴。夜间她老要咳嗽,抱朴就抱着她,用身体温暖着她。她松松软软球成一团,只有一对手臂按在抱朴的胸膛上,那双黑亮的大眼在眨动。她咳的时候常常浑身流汗,一边咳一边推着抱朴。她说她活不太久了。她说死倒不要紧,就是觉得对不起老隋家的人,对不起抱朴。她那么想隋迎之,说常在梦中看见公爹骑着那匹老红马,在河边磨屋那儿缓缓地走。每当她说这些抱朴就阻止她,安慰她,引她想高兴一点的事情。有时她起身到炕边的柜子上取了泥虎,不转睛地看着,抚摸着。这是抱朴很早以前买了送她的。在抱朴眼里,桂桂一直是个小孩子。桂桂有时高兴了,不停地吻着男人,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瘦瘦的身体。她口吃地说:「抱朴哥,我,我多么想要你……」抱朴用力地抱着她。她还是重复:「我多么想要你。想要。」抱朴吻着她,说:「桂桂,我知道……我真对不住你。我十几天没见一粒粮食了,我已经没力气要你了……」桂桂羞愧、自责地哭了。她说:「抱朴哥,我全明白。我多么坏啊,你打我吧,把我打一顿。」抱朴把她的脸贴在胸口上,苦笑着:「我也没有力气打你……不过我有时真想打你的屁股,像打一个淘气的孩子。」桂桂嘤嘤地哭着,小身体在男人怀里一弓一弓,很久很久才睡过去。
  李其生得了「狂病」不久,又成功地发明了「万能拖拉机」。这是他对镇上惟一的一台旧拖拉机的巧妙改装。当时全国的革新发明之风已渐消退,但这个发明太重大了,省报还是勉强做了报道。这个拖拉机已经不仅能用来耕地,而且还能车水、铡草、磨面、锄地、缝纫、挖沟……用项一时难以细数。据说还能像航船一样开到河心。发明之初,全镇人都不能置信。镇长周子夫赶到试验现场,亲眼见它带动饲养棚里的铡刀,不慌不忙地正在铡草。虽然它铡出的草节比人工操作要粗长两倍,但速度却超过了四五倍。镇长原认为一个癫狂病人再无发明可言,谁知李其生却在此刻推出又一杰作。四爷爷则认为不足为怪,他说七分天才再加三分狂气,已是十分的人才了。
  那天夜里当即又去进行挖沟试验,一伙人吆吆喝喝随拖拉机进入田野。当时全镇的大多数人都宿营在城墙之外,遍地窝棚,簇簇野火。一个个坟堆令人欢喜,人们用玉米秸盖住坟堆,然后点上火,烧出一堆黑溜溜的灰土。有人手指灰土喊道:「又是八千斤农肥!」接上就铲掉坟堆扬在田里。随着锹镢飞动,歌声震动四野。拖拉机突突响着,无数的人弃掉手里的工具跑来围观。万能拖拉机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上挖沟的器官,呻吟着往前开。它的后面果然划出一道一尺多深的土沟来,虽嫌浅了些,但毕竟为沟。大家鼓起掌来。掌声稀落下来之后,不知谁突然问了句:「这个沟好做什么?」所有人不禁一怔,都被他问住了。于是四爷爷瞥了李其生一眼。周子夫问他:「这个沟做什么用?」李其生回答:「这是一个沟。」大家听了,终于又醒过神来,明白说话的还是一个狂人。后来是四爷爷为众人释疑,而且言简意赅:「浇水、栽树、排涝!」……大家这才满意地散开了。李其生这个夜晚激动非常,竟然久久不愿归去。他一个人在田野上徜徉,望着一望无边的火焰,全身颤抖。他后来凑到人多的地方去,看着人们用力挖土。大家挖着,慢慢挖成一个坑;再挖,露出了黑朽的棺木。李其生这才明白是扒坟,「啊呀」一声跑开了,直跑回镇里,跑回他的家里。
  他继续呆在自己的屋里,不放进一个家里人。关于「万能拖拉机」的那张报纸已经和另两张并排贴在墙上……这样一天天捱下去,不知不觉中发现饭菜已不能进口。有一次他抓起一个饭团往嘴里送,觉得嘴唇火辣辣地难受,仔细看看,才发现饭团是糠菜和一些小树梗捏成的。他一怒之下将饭团扔出了老远。他跑到了大街上,见所有人都面色灰暗,双目如铃,这似乎才明白了什么。他急匆匆地往回跑,可惜跑到门口时,刚拋掉一会儿的饭团已经无影无踪。他就这样饿了一天。第二天镇委交待给他新的任务:研制糕点。没有粮食了,但是如果发明成功,洼狸镇人将吃糕点!很快地,各样新的工具与原料不断运来,并且还派来了一个助手。一口锅,一些糠末和麸皮。周子夫用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李其生,李其生面有难色。做饭本来是女人的事,如今整个洼狸镇的饭倒依靠孤房子里的人来做了。但最后李其生还是郑重其事地穿上了红背心,动手去搅弄那些糠末。饥饿一阵阵逼迫着他,他的手就飞快地搅拌着。助手在门口生起了火,浓烟又从窗口涌进来,呛得李其生泪涕垂落。这样经过五天五夜,不断试验,不断品尝。李其生因为饮食不当,腹胀如鼓。第六天上,各种难题才有了解决的迹象。各种糠末难以粘和成形,这是难题之一;味道辛苦刺鼻,这是难题之二。李其生尝试用发酵的干榆树叶做粘和剂,用甜根草的屑末来改善气味,终于成功。他们把搅好的原料捏成手臂一样的长条,又在锅中盘成蛇的模样,燃旺大火蒸煮起来。他们给这种糕点取名「切糕」──用刀子切成一段一段,每人只能领取一段。很多人前来领了切糕,急急地先吞下一口,面红耳赤地四下里看着。有人从切糕里咬出一根粗大的铁钉,就归还了李其生。镇上发动原来在大食堂做饭的人都来学习制做这种糕点,不久大食堂废弃不用的几口大锅也重新派了用场。可是所有人的切糕制品都不如李其生的香甜爽口,原因是甜根草的屑末与其它比例不对。人们分得了切糕,只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享用。如果分到了李其生制做的切糕,就有些舍不得吃。这样过了一段,洼狸镇人明显地肥胖起来,面孔白大,行动迟缓。人们见了面也有心思开个玩笑,互相用手戳戳点点──手指戳在脸上,脸上就有一个长久不愿消失的坑凹。开始大家惊慌不已,后来镇上派人宣讲了科学原理。人们知道了是切糕的作用,这才多少有些放心。
  过了几个星期,所有做切糕的原料都将用尽。发放切糕改为两天一次,后来又改为每星期一次。树皮全部剥光的时候,切糕停止制做。李其生又转向发明另一种糕点,但苦于没有原料。他走出孤房子寻找着,穿著那被切糕粉末染黑了的红背心。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老头子在屋角捣米石臼上捣着什么,捣了一会儿就用手抓了塞进嘴里。他好奇地走过去,老人慌慌地摇动着身子离开了。他伏到石臼上看着,嗅一嗅,用手沾点粉末放进嘴里,知道是白土。这时候老人走开不远,突然无声无息地倒下了。李其生跑过去扶他,见他嘴角抽动几下,吐出一簇白沫,就再也不动了。
  李其生在街巷上跳着,放声呼叫着:「哎呀!洼狸镇饿死人了!哎呀!……」
  喊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走出来,盯住倒地的老人,又互相盯着。有人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说坏了,坏了,又到了那个时候了──镇史上有记载,多少多少年前镇上无数人饥饿而死,人相食……他的哭诉使所有人都惊惧地抖起来,好多人也哭了。李其生只是喊着饿死人了,向前跑去。他跑着跑着,跑到了一个窄窄的小门楼跟前停住了。他觉得这个门楼有些奇怪地横在眼前,想了想,明白他自己以前就住在这个门楼里。他刚刚明白过来,立刻听到屋里有人哭着。这是儿子李知常的哭声,李其生喊了一声什么闯进去。小屋里一片漆黑,散发出一种焦糊味。有什么球成一团,躲在黑影里。李其生用手去触摸,突然有个小身躯挺起来,先是一怔,接上紧紧搂住李其生,哭喊着:
  「爸,妈妈饿死了!」
  李其生「啊啊」大叫,跳起来,两手搓着红背心,又去揉眼睛。他一眼看到了妻子躺在炕上,面无人色,嘴里紧紧咬着破旧的蚊帐边儿……李其生跪在了地上。他咕咕哝哝,不停诉说,后来伸出手去摸妻子的脸。脸是冰冷的,如同深夜里的铁块。他给她揪嘴里的蚊帐。揪不动。蚊帐破旧,缝着一块黄布补丁那块儿,正好咬在了她的嘴里。儿子李知常把住父亲的手哭着,哀求说:「不能扯出来,不能。妈妈饿,妈妈不让。我早晨在院里坐着,妈妈躺在炕上。后来屋里没有动静,我进屋里一看,妈妈往肚里吞蚊帐。我吓哭了,给妈妈往外拉,妈妈就咬紧了,用眼瞪我。我不敢拉了,妈妈饿。后来妈妈就不喘气了……」
  李其生听着孩子的诉说,仍然往外揪着。妻子的脸被扯得一动一动,李其生见了,手掌一抖松开了蚊帐。他把脸贴到妻子的脸上,放声大哭起来。他的泪水流在妻子脸上,又流过她的眼睛,像她自己在哭一样。这样过了一会儿,李其生找来一把剪刀,剪断了连在妻子嘴巴上的蚊帐。剪的时候很费力,那块黄布补丁怎么也剪不断……扔下剪刀,李其生就跳跃着走出低矮的院门,迎着一个个沉默的木板门喊叫:
  「快看看吧,我老婆饿死了──!」
  埋葬李其生老婆的时候,由二十多人轮换抬棺木,才勉强走到墓地。人们再也无力挖那个洞穴,一铲一铲,从早晨挖到黄昏。棺木安放到洞穴里,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同时哭起来。他们给周围的人磕起头来,说老少爷儿们行行好,轮到他们那天千万也帮衬着埋进土里,好歹别让野狗吃了。这引发了大家的悲哀,人们无心埋棺木,只是哭。李其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切糕,这时放到了洞穴里。李知常被一个老人扯着,跪在那儿,用手往棺木上一下一下扬土。老人对哭的人怒喝道:「没出息的东西,谁是男子汉?拿起杴铲土,先打发老李家的媳妇走!」大家这才止住哭声,抖动着手里的锹埋土。坟堆垒成了,又用锹板拍打得光润一些。晚霞把坟头染红了,人们喘息着背向坟堆坐着,把锹镢放在膝头上。李其生扯上儿子的手,先一步离开了墓地。人们就那么坐着,静静地等待黑夜。有人叹息一声说:「我们前年玉米亩产两万一千多斤,如今一个粒儿也没有了?」有个老人哼一声:「亩产三十四万地瓜也没有了。」一个人咂着嘴巴:「我不敢想吃地瓜。就让我找一块地瓜蔓儿嚼一嚼吧,老天爷!」大家一起哀叹。又有人埋怨,说不该都去守着那些坩埚,让玉米地瓜烂在地里──干部说「共产主义」快来了……众人这会儿一齐呼唤起来:「共产主义」他老人家啊,你快来吧,快来吧,来得晚了,洼狸镇人就看不见你了!有一个青年解释说「共产主义」不是一个人。众人立即驳斥说:「你敢憨强!『共产主义』不是人吗?真反动!」接下去再没有人说话。夜缓缓地来到了。黑影里有人突然记起前不久镇上搜出的那一小罐玉米。金黄色的玉米啊,就是每人一粒分尝一下也好呀!镇子里又传来了哭泣声。大家再不说话。都知道又有人死去了。「走吧,回去。」老人站起来说。
  三天之后,送葬的这伙人中就有四个人饿死了。其中就有那个老人和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第四天上,人们来不及埋葬这四个人,都跟上四爷爷赵炳去镇南路口抢萝卜了。那是河西人从县上运回的救命萝卜──赵多多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半头晌将有一马车萝卜从这儿经过。
  县委召集过救灾紧急会议,洼狸镇的周子夫也去开了会。县委在会上根据各地汇报的灾情统一分配救援物资,周子夫竟然两手空空回到镇上。四爷爷赵炳当众打了他一个耳光,说:「我告诉你周镇长,你马上返回县里给我要回大萝卜来!要不回来,我领上全镇人啃你的脑壳!」四周的人红着眼睛举起拳头吼道:「啃!啃!啃……」周子夫当时身子抖抖地退了两步,扭身就往镇外边跑去。
  四爷爷领人坐在路口,静候那辆马车。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马车还是不见踪影。四爷爷突然拍一下脑壳站起来,大叫一声:「有讹!」他让赵多多领少数人在此静候,自己率众往镇子北边冲去。他们老远望见马车跑过来,一齐吆喝。马车飞奔起来,押车的十几个民兵跑着,一边从肩上摘下枪来。四爷爷喝道:
  「快上去拦住,打死强似饿死!」
  人群没命地往前涌去,押车的民兵高抬着枪筒,砰砰地放起了枪。枪一响,再没人敢往前跑。四爷爷骂一声「奶奶的」,唰地脱了衣服扔在地上,迎着枪口跑过去。押车的人又放起枪来。子弹在空中呼啸,可是有一粒从耳畔飞过。赵炳伸平了粗粗的手指骂道:「你们几个臭小子毛还没干,敢开枪打我?」他的声音洪亮,字字沉重,在有气无力的年代里更显得勇武骇人。几个民兵举枪的手抖着,终于收了枪。赵炳的两臂在身侧弓着,几步就跨到车边,大吼一声:「停车!」
  赶车人并没有扳车闸,也没有喝住牲口。可是两匹马在赵炳的吼声里鬃毛颤了几下,前蹄撩起,再也不敢向前。赵炳身躯粗大,臀部比饥饿的人要大出几倍。他的脸已见瘦削,可是并没有泛白虚肿。他满脸紫气,鼻孔张大,呼呼地喘着,虎生生地看着刚才打枪的几个民兵。人群围上来。马上就要伏到车上。押车的民兵躺下,用身体护住了萝卜。四爷爷摆摆手掌说:「我们来了,护住也没用。见一面分一半,救命要紧。」民兵跪在萝卜上哀救:「四爷爷开恩吧!这车萝卜就是河西人的命,半路上失了,我们几个就得死……」
  赶车的老头子一直伏在车杆上,这会儿突然一扭身,破着嗓子喊了句:「废话少拉,快抄家伙!」
  民兵猛地醒悟,转身摸枪,排开几个黑黑的枪眼。四爷爷冷冷一笑:「河西河东,就隔开一道河,不知道洼狸镇的脾气吗?依我看不如好说好商量。你们河西县里有人,就搞来一车救命萝卜!可是洼狸镇刚刚又饿死四个人!……」
  民兵放下了枪,仰天哭叫起来。
  洼狸镇人一齐扑到车上,抢着,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明白的声音。一车萝卜被取去了一半多一点,四爷爷摆了摆手掌。马车缓缓地驶去了。
  镇长周子夫从县上回来,依然两手空空。他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屋里,一连几天没有出门。有一天门下的空隙里塞进了一个玉米饼,他吃惊地看了半天。他从门缝往外看着,看到了赵炳。赵炳倒剪两手正在离去,周子夫感激地喊了一声,他头也没有回一下……饥饿仍在持续。镇子四周已经没有了任何绿色。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县委发下第一批救急的红薯干。情况开始好转了。
  李其生和李知常总算活下来。他吃到红薯干的时候,从不忘到墓地去摆上一片。他见了谁都不说话,平时就呆在孤房子里。后来他又犯了几次狂病,还是蹿跳着闹几场,最后总是郭运把他治好。几十年过去了,镇上人常常把他忘记。只有老人回忆切糕时还能想起他,更年轻些的则对什么是切糕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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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十一章
  
老磨呜隆呜隆地磨着时光。赵多多粉丝大厂的承包合同不久即将到期。重新承包时需要召开整个高顶街大会。可是赵多多说他已经在原料和产品的购销上走熟了路子,粉丝作坊也改成了粉丝大厂;设备有添有损,人员几经变动,到处都是算不清的胡涂帐。他扬言要续订合同,不惜工本,像承包土地一样十年不变。他还要争取与整个芦青河地区的所有粉丝作坊联合,成立一个「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全镇哗然,一片惊叹之声。接着又传出,老多多将来要在整个芦青河地区实行「踢球式」管理法,一切都要讲究「信息」。并且所有粉丝大厂的工作人员都要执行「高工资高消费」──开始没人理解它的意思,后来有人问了问,得到的解答通俗易懂:一天挣了一头牛钱,一天也花掉一头牛钱。洼狸镇人面面相觑,叫着:「天哪!这样大手大脚可怎么了得?」还有人传说,老多多今后是大企业家了,要买小轿车,要有女秘书。什么是「女秘书」?人们琢磨,可能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了,她趴在老多多身后,一天到晚秘密地看书。这种推断使众人大为惋惜。因为洼狸镇人对老多多的品性可是太了解了,大家料定女秘书必受糟践无疑。但立刻又有人摇头说,赵多多已不是当年,近来传说他的那个器官已经有病。大家又一阵叹气,好象又有了另一种遗憾似的。各种传说应接不暇,像蝙蝠一样在镇城墙上飞旋。
  生活开始一日千里了。报上、收音机里,都展露出一个个令人目瞪口呆的事实。某地农民赵大贵,伙同另几个人,买了一架飞机。三个月中,共有一千八百四十二个农民乘坐了波音、三叉戟等民航飞机,飞往上海广州北京。一个头上包着白布、满脸深皱的人(显然也是农民)一口气吃了一只流油的肥胖烤鸭,并且在交鸭钱时撒了一柜台十元的人民币。一个村子共有九百八十二户,户户有了电冰箱和彩色电视。另有七千户工人已经挂上了壁毯,厨房里实行了以电冰箱为主体的炊具系列化。一个农民专业户以一年八千元的巨薪招聘秘书(男女不详),一位诗人得知了消息三天未眠,思虑作诗好还是当秘书好?结果因优柔寡断而失去机会,忧愤成疾。一个农民企业家发明了新式电焊机,打入国际市场,创利润四十八万九千多元。洼狸镇的老人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经历的那个巨数时代。那个时代已经记入镇史。可是镇史上没有记下巨数来临之后的事情,而只用一句话带过:「自然灾害。」谁都知道这四个字下边是什么。所以老人害怕巨数。记得前几年有一群人呼着口号,抬着一块块纸牌子向镇上走来,走近了才看清纸牌上写了一个个巨数,而且高出纸面,全是红的。年老的人坚决阻止队伍进城,奋力抗争,最后人群才折向其它地方去了。而这一次巨数是从报上、收音机和人们口中传入洼狸镇的,没法再拦在镇城墙下。而且巨数常常与镇上的赵多多勾连起来,人们明白防范已是枉然,不如静候结果。大家只是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嘱咐自己的女儿死也不要做多多的秘书,等等。日子没有多少新的意趣。老人们按时到「洼狸大商店」喝掺了凉水的零酒,河边老磨悠悠地转着。
  只有见素一个人沉默不语而又坚定不移地进行着他的计划。他的右眼常在夜间一阵阵灼痛,像被什么刺伤了似的。他揉一揉眼睛,半夜里算着粉丝大厂的一笔笔帐。笔在手中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一把砍刀。他把一个个数码摊开在纸上,又用那把砍刀将其砍得细碎一些。他决心完成那个计划。每一个步骤他都再三想过,一次次在心里鼓励自己:你必定胜利。他无数次地望着那个大数,兴奋地用手去摩挲。这个大数还需要除去的就是差旅费、运输订货时花掉的送礼费、各种招待费;最后再扣除按承包合同上缴的款项、再生产费用、原料费、各种合理损耗。这些是整个大帐中最为复杂的部分,已经耗去了见素的大量精力。有一些管帐的那个人搞不明白,有一些则故意闪烁其词。见素更多的是靠自己平时的积累去推断,然后再反过来和管帐的那个人玄天玄地聊一番,心中暗暗校准。这样摸来的数字也许比帐目上写明的更确切一些。差旅费实行包干制,每个固定推销员每年一千八百元,七人一年零一个月共花掉一万三千六百五十元。加上厂里支出的四千四百元差旅机动费,共花掉旅差费一万八千零五十元。送礼的实物主要是茅台酒、三五牌香烟、海参、海米等。茅台酒有六十多瓶是韩大胖子帮忙做成了冒牌货,节省了一部分钱,仅花掉一万一千多元;三五牌香烟共用去八百七十多条,合两万六千一百九十余元;海参、海米价格多变,约使用了各九十余斤,合人民币一万二千多元;外加两台十八吋彩电、六台录音机,合五千五百元。送礼的款项总计约为五万四千六百三十余元。
  见素看着送礼一项的巨大耗费,额头有些冒汗了。他明白这是必须花掉的一笔巨款,将来自己主持粉丝大厂,也许还要远远超过这个数字──这个数字越增大,那个大数反而保留得越多,这也许是后几辈人永远也搞不明白的奇怪问题了。他苦笑着,燃了烟斗吸起来。接下去该算算最让人挠头的招待费了。这使他首先想到的是中秋节那场喝得昏天黑地的酒宴。因为是招待本镇人,菜肴出奇地简约低劣。赵多多摆出了一副发财不忘乡亲、大手大脚请客的架子,实际上没有花去多少钱。粉丝大厂的招待酒宴分为若干个等级,最高一级的每桌要有茅台一瓶、汾酒或泸州特曲两瓶、张裕红葡萄酒两瓶、青岛啤酒十瓶。桌上要有海参、鲍鱼、加吉鱼等。加吉鱼二十五元一斤,一条四五斤的加吉鱼就要百元左右。这样一桌酒菜大约需要三百五十元,只招待与粉丝外销有关的重要领导或商业人物。这时候韩大胖子做烹饪师傅,老多多做主持人,只请四爷爷一个人来做陪。次一级的酒宴每桌有西凤酒一瓶、本地特曲一瓶、白葡萄酒两瓶、趵突泉啤酒十瓶。桌上要有对虾、团鱼汤、银耳、昌鱼等。这样一桌约需要二百三十元,用来招待市县来的客人。这时仍由韩大胖子掌勺,老多多做主持人,请主任栾春记、书记李玉明作陪。再次一些的酒宴则要大鱼大肉,白酒红酒尽情吃喝,掌勺师傅韩大胖子每上一个菜也要随客人饮上一盅。这样的酒席只有赵多多或管帐的陪客人。管帐的难得围一次酒桌,每次必定大醉,回去算一笔胡涂帐。这样一桌酒菜需一百三十元左右。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最高级的、由四爷爷出面作陪的有六次;栾主任和李书记作陪的有十一次;一般酒宴约有二十多次。算起来,招待费大约花去了七千四百九十多元。见素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数字,觉得真不算大。他用笔在这个数码下画了一道杠子,望一眼交织着各种数码的蓝皮小本子,走出了屋子。
  夜空的星星像一些焦灼的眼睛。眉豆架在微弱的星光下漆黑一团。他不由自主地走到眉豆架边,像要等候什么。他当然什么也等不到。他永远也忘不掉的是他曾经在架下抱走一个细长柔软的小身体。他忘不掉,因为那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直到死的那天也还会记起她来,记得每一个细节。他甚至在这个秋夜里还依稀望见她那美丽的、紫黄两色条纹的小裤头。他用笨重而有力的大手去触摸她,她颤颤地缩着身体,两手交叉在胸脯上。一个多么可爱的小黑姑娘!她仿佛带着泥土的原色,带着青草的野香,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他的小厢房里了。他用手去拂动眉豆叶儿,叶片上有一滴冰凉的水珠溅到了眼眶里。那个小姑娘如今在哪里呢?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时刻,她会是搂紧自己的孩子或丈夫睡着了吧?她会知道那个第一次要她的男人被算帐累得浑身疲惫,正在眉豆架下想着她吗?她做了母亲了,穿上了宽宽松松的衣服,成了一个小母亲了。见素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胸膛,感觉着一颗不安的、有力的心脏的跳动。
  他不想回到小厢房里去,缓步走出了院子。他沿着一条黑洞似的小巷子往前摸去,慢慢走近了「洼狸大商店」。他坐在了石头台阶上,无限惆怅。这是自己办的一座店,可是如今对它已经毫无热情了。他也不怎么关心进货和销售情况,不问帐目,任张王氏一个人弄去。张王氏每月唱歌一般读几笔帐给他听,他也听不到心里去。他的整个心都在粉丝大厂了。他惦念的是那里的一笔大帐,是赵多多炕边的那把生锈的砍刀。他几次梦见砍刀飞起来,飞到了赵多多的喉管上。他的手一阵阵发痒,不安地绞拧着。他坐在石阶上,不由得去倾听起粉丝房里传过来的「砰砰」打瓢声。他差不多看见了胖胖的大喜在冷水盆里洗着粉丝,两臂彤红。闹闹身子随着两手的活动而自然地摆动,胯部极其灵活,很像是跳迪斯科。见素不安地站起来,在店门前走动着,然后又坐下来。他想了想,终于取了钥匙打开商店的门,去寻找酒坛了。
  他喝着凉酒,坐在一个大泥虎身上。屋里灰蒙蒙的,屋外慢慢有些亮了。他身上热起来,一边喝酒,一边死死地盯着门外。他又想起了和叔父喝酒的那个夜晚。那天就和今天一样沉寂,整个洼狸镇都睡着了……他喝着,这时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见素放下杯子。门口有个人影闪了一下,见素猛地从柜台上跳下。他追出门来,看清了是闹闹往西走去,立刻大喊了一声:「闹闹!」闹闹站住了。她看出是见素,稍稍拖长了声音问:「干什么?」见素上前一步,盯着她看,声音有些生硬:「我请你喝酒!」闹闹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跟上见素往店里走去。她比见素走得都快,先到一步,身子一耸跳上了柜台,坐在了见素坐过的泥虎上。她嘴里咕哝着:「骑虎难下……」见素真想不到她还会机敏确切地套用了一个成语。他琢磨着她,不断地端详她。她头发撒在肩上,身上穿了浅色的、很柔软的衣服,脚上是一双红底塑料拖鞋。大概她夜间没有上班,两眼黑亮有神,脸上放着光泽。见素说:「你没有做夜班吗?」
  她的腿悠动着,笑吟吟地点一下头:「我病了。」
  见素根本不信她现在有病。他给她添了一点酒,她就喝了一口,呛得大咳起来。她的脸涨得红了,雪白的颈部也红了。她说:「我病了,身上有些热,躺在炕上睡不着,就早些起来了……真他妈的!」见素听见这么漂亮的姑娘无缘无故地骂了一句,觉得非常有趣。闹闹又说:「你也一夜没睡,这从眼上能看出来──不过你这双眼真他妈的好看,真好看。」闹闹说着又笑了。见素心中灼热,抿了一口酒。闹闹也抿一口,叹息一声说:「你的病有些地方和我一样。我睡不着,一生气就把被子蹬开老远。我老想骂谁……」见素说:「你肯定骂我了。」闹闹轻轻一摆手:「你还不配。……我走出屋来,在葫芦架下蹲了一会儿,后来我就走出来,走到街上。我想一个人玩一会儿。见素,你说怪吧?人有时老想一个人玩一会儿。想想心思,胡乱想来想去。人真有意思,你说说看见素,你是这样吧?你不做声。不过我可知道你这个人──你的脸多白,白得没有血色,两个大眼黑亮黑亮。你的两条腿真长。我知道这样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不过我可不怕。你怕我,我可不怕你。我差不多谁都不怕。不,我也许就怕一个人。我怕谁,见了谁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就喜欢我怕的人,我不敢活动。我不敢活动,他就爱怎么活动都行了。怕就怕他一点也不活动。让人怕就在这些地方。我有时候真想拿一根木棍,悄悄地摸到后面去,给我怕的那个人来那么一棍子。我能把他、把这个男人打翻在地上就好了。可这都是胡思乱想,我说过,我见了我怕的人一动也不敢动了。你说怎么办见素?你不知道,我瞎问。你这个人最笨!…… 」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闹闹的话真多,有些根本就听不明白。见素身上的酒力偏偏全泛上来了,烧得他浑身难受。他大声嚷道:
  「你就怕我吧!」
  闹闹嘻嘻笑着摇摇头:「我不怕你。是你自己那么想。你才不让我怕。我打你一巴掌你也不敢还手。明白了吧?你怕的人不多,可是你怕我。洼狸镇的男人就数你长得好看,你头发多黑,用手去摸一摸最好了,最好了……」见素惶惑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变得迷蒙起来。闹闹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真的用手按在他的头顶上。见素全身抖动起来,嘴角的肌肉一阵阵牵动。他静静地挨在柜台上,闭上了眼睛。那只手在头顶上活动了一下,很草率的样子。见素的心快要从胸口上蹦出来,他还是闭着眼睛。这时那只手却离开了,无声地缩到一边去了。见素睁开了眼睛,眼睛里有几点火星闪跳着。他伸出了长长的手臂,一下就将闹闹从柜台上托起,急急地去寻找她的嘴唇。他吻着她,一双手在她背部抚摸着、拍打着。他眼前又出现了割棘子的小姑娘,鼻子里涌进一股青草的香味。他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一丝一丝地活动。闹闹身子软软的,她的嘴躲闪着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后来她全身抽搐,嘴巴贴在见素的额头上,一动不动。她的两手紧紧地抓住见素的手臂,越抓越紧。这样停了一会儿,这手突然松开了,用力地推着见素。见素喊着「闹闹」,紧紧地用手臂缚住她,贴压着她的高耸的胸部。他用手去摸她的颈部,往下寻找更滑润的肌肤。他喘息着,嘴里发出低沉而急躁的呼叫。闹闹挣脱着,用脚蹬他,后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见素松开了她,满身满脸都涌出了汗水。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他擦也不擦一下。他蹲在了地上……谁也不说话,眼看着柜台四周一丝丝明亮起来。
  停了好长时间,闹闹说了一句:「我就怕一个人。我怕老磨屋里那个不声不响的男人。他是你哥哥。?
  「什么?」见素尖叫一声。
  「我说,他是你哥哥。」
  见素定定地看着她。她也毫不畏惧地望着他。她的目光让他明白她刚才的话是真的。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脚。闹闹声音缓缓地说着,好象说给远处磨屋里的那个人听:「……他这个红脸汉子。他一天到晚就那么坐着,像一块大石头。可是从背影儿看是这样。你不能看他的脸,那上面的眼睛跟他弟弟一样好看,可是沉甸甸的,看一眼记一辈子。我睡着了还想他这双眼、他又宽又大的后背。我想趴到他背上哭一场,让他把我背到天边上去。我跟你说我想从后面打他──我哪敢呀。他打我,手掌离我二尺远我就倒了。我喜欢这个大汉子用大掌打我。他真有劲儿呀,他的劲全藏在心里头,叫人忘不了他……」
  见素听到这儿自语般地咕哝了一句:「我明白了。」
  闹闹仍然语气缓缓地说下去:「你不明白。他抱过我──就是老磨屋刚安上机器那会儿。他怕机器伤了我,一把抱起我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真有劲儿,轻轻一下就把我抱起来,轻轻一下就把我放下来。什么都是轻轻的,他是太有劲儿了。他今年四十多岁了,胡茬儿真黑……可我怕他。我怕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怪不得人家都说我「浪」。见素,现在你明白什么叫『浪』了吧?嗯?什么叫『浪』?」她说到这儿又格格地笑起来了,大声地问着。见素正惊讶地听她说话。思维还没有跟上来。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股怪劲儿。怪劲儿就是『浪』。」
  「『怪劲儿』逼得我怕抱朴吗?」
  见素点点头又摇摇头:「『怪劲儿』逼得你浑身打战,就像刚才一样。不过『怪劲儿』也逼着你往老磨屋那儿跑。你肯定常常往老磨屋里边瞅。」闹闹笑着皱起眉头,说:「老隋家的人真灵。你就一下说准了。我瞅他的后背、头,他看不见我。这个光棍汉子!这个闷葫芦!」闹闹说得高兴起来,两手掐在腰上,左腿从蹲着的见素头上撇了过去。见素在心里骂了一句,但没有吱声。他此刻那么想见到哥哥。他为他焦虑、为他愤愤不平,也多少有点嫉恨。闹闹在屋里走来走去,身体急躁而愉悦地拧动着。明亮的光线照着她的全身,她又像一团火那样了。这团火滚动着,出了「洼狸大商店」的门。见素像没有看见似的,一直蹲在那儿。
  夜间,见素继续算帐。那个大数将要扣除的最大一笔款项,恐怕就是原料费了。赵多多承包粉丝大厂的十三个月里共加工了二百九十八万斤绿豆。其中的进口绿豆占百分之四十三,每斤合四角八分;其余全是来自东北或芦青河地区的绿豆,每斤合四角三分。这样进口绿豆的费用为六十一万五千零七十二元,国产绿豆为七十三万零三百九十八元,合计原料费为一百三十四万五千四百七十元。还要扣除再生产费用。粉丝大厂承包之初,除了磨屋、粉丝房、晒粉场的全部设备接收下来之外,还有生产流程中的二十多万斤绿豆、库存二百四十八万斤绿豆、六十三个淀粉坨。这一切折合为人民币约为十八万二千多元。承包后四个多月的时间内,基本上维持在原来的规模上生产。第五个月购进绿豆三十万斤,花原料费十三万五千元。第六个月改装沉淀设备,重新扩建了沉淀池、新添了二十多个沉淀缸。第七个月又购进绿豆十万斤。第八个月改装机器磨屋。六七八三个月投资为十八万八千余元……算到这里,见素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个大数需要扣除的部分基本上全部折算出来,再扣除了按合同上缴部分、加上副产品收入,那笔大帐的基本轮廓也就出来了。他吸着烟,不慌不忙地翻动着前一段写下的那些数码。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数码是怎么回事。这些小小的阿拉伯字码会在一个时刻全活动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挠得赵多多不舒服!最后这些小爪子又会扯起来,紧紧地缚住赵多多肥胖的身体,再用力绞拧,让这个人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见素无声地笑一下,抬头去看窗外。哥哥的窗户又亮起来了,见素马上想到他在读书。他关了门,往哥哥屋子里走去。
  抱朴刚刚值完夜班,回到屋里不能马上睡下,照例读一会儿书。他展开那个布包,把书翻到前天看过的地方。有几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就用红笔做了记号。见素进来了,他瞥了弟弟一眼,继续读书。见素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看哥哥读书。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手的操作所要求的技巧和气力愈少,换句话说,现代工业愈发达,男工也就愈受到女工的排挤。」见素笑了。他想这本书说得不错。粉丝房里差不多全是女工,如今只有拍打铁瓢的人是男的。弄弄粉丝,需要的力气当然少,所以女工也就多。男人在粉丝房里受到了「排挤」,一点不错。见素又笑了笑,他想这本书不错。抱朴翻了几张,见素见到满是红色的记号。「……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首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见素看了一下哥哥,见他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三个地方一一画了重重的红杠。见素正想询问一句,抱朴又往前翻去。见素马上又见到了一个个红色的记号。「在这一章里,正好没有说到俄国和美国。那时,俄国是欧洲全部反动势力的最后一支庞大后备军;美国正通过移民在吸收欧洲无产阶级的过剩力量。这两个国家,都向欧洲供给原料,同时又都充当欧洲工业品的销售市场。所以,这两个国家不管怎样当时都是欧洲现存秩序的支柱。」「今天,情况完全不同了!」「现在来看看俄国吧!」「对于这个问题,目前惟一可能的答复是:……」见素精神振作,但是陷于了茫然。他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抱朴头也不抬,表情沉重,语气却相当和缓:「我也不很明白。」他说完又翻几下书页,一边翻一边说:「要真懂没那么容易。我准备读一辈子。我跟你说过,日子每到了关节上我就不停地读它。」见素不解地说:「不过这本书很薄。」抱朴点点头:「它也许原来很厚很厚,它讲了全世界的事情嘛。它是压缩成了这么薄薄一小本。」见素似懂不懂地「唔」了一声,眼睛停留在如下的几行字上:「我们的资产者不以他们的无产者的妻子和女儿受他们支配为满足,正式的娼妓更不必说了,他们还以互相诱奸妻子为最大的享乐。」见素鼻孔翕动着,看着抱朴。抱朴的脸色冷峻起来,盯着那几行字,伸手去一边取烟。见素把烟递到他的手里。见素说:「你来解释一下吧!」抱朴看了他一眼,接上翻起了书页,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烟雾从他的嘴里、鼻孔里涌出来。他的手将书页压平,贪婪地默读着,有时往一边的本子上记些什么。见素不由得也严肃起来。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滑动,费力地默念出一个一个字。最后他盯住了那一页纸上的最末两行文字,屏住了呼吸。
  
  为了这个目的,各国共产党人集于伦敦,拟定了如下的宣言,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拂来米文和丹麦文公布于世。
 
  见素突然觉得这两行文字是用一种颜色凝重的特别金属浇铸而成的。他用手去抚摸,闭上了眼睛。金属巨字碰了他的手指,他又胆怯地缩回来。哥哥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他站着,站在哥哥背后,一声也不吭。他现在明白了,明白了这本薄薄的小书中正有一股无法抵挡的奇特力量,牢牢地抓住了哥哥。抱朴一定会读它一辈子。见素再也不想惊动干扰他了,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去,轻轻地给他合上门扇。
  他继续算那笔帐。密密的数码日夜啮咬着他,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他的皮肤上。他从屋里走到屋外,走到粉丝房或「洼狸大商店」中,它们都悬挂在他的身上,令人发痒地吮着。他飞快地甩掉它们,可一忽儿又围拢来。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把副产品的收入并入那个大数。粉丝大厂每天产渣八千余斤,浆液三千余斤。粉渣分别作为牲畜饲料和酒的原料卖出,可销掉百分之五十。做饲料的粉渣占了百分之八十,每斤售价二分;卖给酒厂的粉渣每斤售价五分。十三个月里,粉渣可以赚四万余元。每天还可以销掉一千多斤可食浆液,合三十三桶,每桶售价一角五分,共可赚一千九百余元。这样粉丝大厂承包以来的副产品收入总计为四万一千九百余元。这个数应并入那个大数,得出整个大厂十三个月的毛利:二百一十七万九千四百余元。这个大数出来了,紧紧尾随着的就是那一个个等待扣除的数码。原料费、工人工资、再生产费用……一个一个扣除掉,最后这个大数颤颤抖抖缩成一团,成了二十万零五千八百一十五元。承包合同上签订的上缴额为七万三千元,那么上缴之后余十三万二千八百一十五元。如维持十三个月的原有规模的生产,还需要购进十九万五千一百多斤绿豆,支出原料费八万七千八百元。再加上外销粉丝掺假,陆陆续续掺入几万斤杂质淀粉,赚一万多元。这样,粉丝大厂就净剩五万五千多元。这已经是最后筛下来的果子了,这个果子如果说属于粉丝大厂,那还不如说属于赵多多他们。粉丝厂的添置设备和扩充,必然靠集资或别的途径再取得一笔款项。可怕的是有些数字并未能在冠冕堂皇的帐簿上显示出来。按照一般的规律讲,管帐人没有一个不是承包者最契合的合作者,粉丝大厂这个身穿黑衣的寒酸的管帐人更不例外。见素对管帐人的面孔看得越来越清晰,这个人故作神秘,嘴里流淌着酒液,喷吐着虚虚实实的数码。见素完全明白了那根生锈的衣针为什么会猛然扎过来。他擂着桌子,擂着那个数码,仿佛就擂在那个管帐人的头骨上。
  这个夜晚余下的时间里,他睡得很香。数码织成的网终于脱去,他一身轻松地呼吸着。睡梦中,他又一次坐在了酒坛旁边,头顶上搁着一只处女的白嫩的手掌。他呼唤着她的名字,看她像一团火一样在隋家大院里滚动。她滚动着,最后竟然进入了抱朴的厢房里。他喊了一声:「哥哥……」睡梦中,他的眼角挂着泪滴。
  见素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边磨屋。还离老远,他就听见了呜隆呜隆的声音。渐渐,他望见最大的那个老磨屋的门了,望见了他宽大的后背。他正看着哥哥的背影,突然从老磨屋的墙角上闪出了一个人,见素的心立刻怦怦地跳起来:那是闹闹,她在往磨屋里窥视。她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余出的一段闪闪烁烁,见素终于看出那是一根削得十分光滑的木棍──他一下子想起了闹闹在「洼狸大商店」中说过的话,她要用棍子从背后击倒老磨屋里的人!见素觉得血液在身上翻涌起来,他想大声呼喊哥哥,又想飞扑过去。可是他的心提起来,身子震动了一下,竟然默默地站在了原地。他在心中跟自己急促地交谈着:「她会那样吗?」「不会的。」「不,她会,她那么『浪』!」「还是不会的,她爱,爱那个人。」「不要吱声了,不要。看着她──她要活动了。」见素屏住呼吸,紧紧地盯住闹闹,头颅不由得往前探着。闹闹这会儿仍然往门内窥视着。这样又过了一刻,她就小心地往前移动着。她迈入了门槛。她从身后抽出了棍子。她瞄准了他的头颅。她高高地举着……见素马上就要冲过去,用他那只猛拳击她个半死──可是与此同时她的棍子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见素吐出了一口气。他见到抱朴惊讶地回过头来,责备地看着闹闹。她抱着木棍──见素这才清楚地看明白了,那棍子不过是晒粉场上的一根凉粉杆儿。闹闹一边玩着棍子一边哈哈大笑,再不理会抱朴,一个人凑近了老磨和变速轮看着。见素明白她心中的渴望。闹闹渴望抱朴像上一次一样地抱起她来。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抖动着巴掌把她从危险的地方赶开。他对她吆喝些什么,她大概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笑着,用脚踢着老磨的基座。这样她又在老磨屋里逗留了一会儿,垂下眼睫走了出去。整个后一段时间里,抱朴都静静地坐在了方木凳上。他似乎也没有看她一眼。见素愤愤地拧着自己的手,看一眼抱朴,又看一眼离去的闹闹。闹闹去得很慢,像是拖着一个沉重的磨盘。她这样走了一会儿,又站住了。她望着远方的一簇白云,让风吹乱了头发。她后来转过身来,飞一般地跑开了。见素大步向老磨屋走去。
  抱朴起身摊平运输带上的绿豆。见素站在磨屋中央,两手抄在裤兜里,等抱朴回过身来,就问:「闹闹刚才进老磨屋干什么?」抱朴淡淡地说:「瞎闹着玩。」见素摇摇头:「我看见她用棍子打了你。」抱朴苦笑着:「我从来不跟她开玩笑。这个姑娘简直是个泼皮性儿。」见素也笑笑:「可是她从来不跟我动棍子。」抱朴挖苦他:「会的,你等着吧。」
  「如果她敢打我,我就抱住她再不松手,就像你天天抱着木勺一样!」见素大声说道。
  抱朴用诧异的目光望着弟弟,说:「你做得出来。这句话我信。」……见素在屋里走动起来,有些烦躁地看着那些呼呼旋转的变速轮子。这样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身问:「你天天坐在磨屋里,知道洼狸镇上的大事吗?」抱朴问:「什么大事?」见素哼了一声:「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会跑去为老多多扶缸。你坐在这只木凳上,早晚也老在木凳上。你把什么都耽误了。你自己吃苦,让别人也吃苦。如果闹闹真拿棍子把你打翻在地上我才高兴!你什么时候都坐得住,不管别人上天入地闹腾,你跟聋子差不多。你真是老隋家里的一块……」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抱朴催问他道:「一块什么?」见素说:「一块木头!」
  抱朴的脸涨得紫红,嘴巴动了动,但未予响应。停了一会儿,见素走向了小窗口,看看磨屋外面没人,又走回到抱朴身边说:「老多多要成立『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了!」抱朴说一句:「我听说了。」见素盯着哥哥平静的脸色,惊异地叫着:「就眼看着他成立起来?」抱朴点点头。见素退开一点,捏响了手指骨节。他一字一字地对抱朴说:「我以前对你讲过,我要夺下老多多手里的粉丝大厂。它应该姓隋!」见素说完,脸色更加苍白,有些喘息。抱朴从方木凳上站起来,点上烟吸了一口,说:「我早就说过,它不姓赵,也不姓隋。你夺不来。」
  「它就该姓隋。我一定夺得来。」
  「你没有这力气。谁也没有。因为它是洼狸镇的。」  
  见素气得大口喘息了,胸膛起伏着。他也想吸口烟,但他从口袋里捏出烟丝,又愤愤地撒到了脚下。他把右手按在了哥哥的左胸上,像乞求一样叫着:「哥哥!哥哥!你别再木木地坐这老磨屋了……你看看这都到了什么时候。老隋家世世代代都是老实人,有什么好结果?人家把磨盘压到你头顶上,你就一动不动。你忍着,咬着牙,白头发一根一根往外生。你坐一天磨屋,回家吃冷饭,没有哪个女人疼疼你!你胆子小得像芝麻粒儿,我就不明白你还怕丢了什么?你忍了多少年,还是这么忍。你长得多壮,没有几个人能打得过你。你是个好人,没做一丁点坏事,可你老要受别人欺负。老磨屋就像个活棺材,你让它装着你吗?你跺跺脚跑出来吧,再放它妈的一把火!我们老隋家到了这一辈上,再也不能窝囊了!你皱着眉头,不说一句话,委屈全咽进肚里,替自己忧愁,也替别人忧愁。你看看你自己这些年在过什么日子吧。凭了你在粉丝这行当的本事,还有你的人格,你只要轻轻召唤一声,一大帮洼狸镇人就会跟你走。老多多斗得了别人,他就是斗不了你。你自己寻思吧,你自己去掂量吧。机会没有那么多,胜也就胜了,败也就败了!……」
  见素越说越多、越说越冲动,一双眼睛灼热地盯在抱朴的脸上。抱朴点了点头,把他的手取下来,摩挲着说:「你好多话点到了我心里去了。不过我不能全赞同你。我想你是高估了我的力气。我没有本事召唤一大帮洼狸镇人,起码是如今没有。赵多多的好日子也不会长久,不过你还是轻看了他这一种人。」
  见素听到最后,冷笑了一声。
  抱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见素收回手来,懊丧地点上烟斗吸起来。他停了会儿说:「我没有告诉你。我瞒着你算了整个粉丝大厂的一笔帐。我心里已经有了底。不久就要开始粉丝厂第二轮承包了。我要和老多多在那时候交手。我决心已定。开大会的时候你看吧,我决心已定。」
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十二章
 
张王氏今天心绪好极了。她给四爷爷捏背,没有觉得他的背肉有多么厚。她捏得十分惬意,四爷爷也舒服地哼了三两声。捏完之后,她饶有兴味地撩开盖在他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四爷爷周身的肤肉结实而厚壮,皮肤闪着微微的光亮,通体红润,如同脸色。那个巨大的臀部往下被一条薄薄的中式宽裤遮住,腰间没有皮带和布带,而是由裤腰上余留出的两段布条扎起。这正是张王氏的发明。她没有马上离开屋子,而是用手给他抚摸了一会。后来她拍打了他的臀部一下,干脆坐在了上面。四爷爷每次捏背之后都要静卧一刻,以便感受那种轻松的意味。这时他说一声「大胆」,张王氏也就赶紧下来了。她继续抚摸他,说:「你就像个大泥虎。」四爷爷坚持每两天洗一次澡,周身洁净,放着一种淡淡的肉香。张王氏喜欢这种气味,多少年来就习惯地闻着它。她不曾遇见任何男人身上有这种气味。她在心里认为四爷爷的确是洼狸镇上惟一的一个「贵人」。这会儿她又咕哝了几句话,四爷爷毫无反应。他闭着眼睛,神色恬静,两个大鼻孔松松地放气,腹部起伏和缓有律。张王氏看着他,向里弯着的下巴活动起来,黑短的牙齿碰撞着,发出「(同:口卡;音:咖)(同:口卡;音:咖)」的脆响。她不停地叩齿。四爷爷终于有些嫌吵,嘴里发出粗粗的一声「嗯──」,她就闭了嘴巴,挪蹭到炕角上坐了。
  她下了炕,趿拉着鞋子走到屋子中间。煤油炉燃着,水正好开了。她将水倒进暧瓶里。一个紫花陶罐里有两个雪梨、两个柚子,她把它们洗好,放到了一个纱布罩的小瓷碟中。后来她想了想,又从碟子中取出一个雪梨投入陶罐。四爷爷讲究养生,一切水果皆分为正气、湿热、寒凉。他身体燥热之时从来不食柿李。秋冬气候,他乐于剥吃柑桔香蕉。近来四爷爷身体微躁,张王氏手指在背上活动不止,已经心中有数。所以她择了性属凉寒的雪梨柚子。但不可过,于是她思忖半天,又减去一只雪梨。平常的日子里,四爷爷多食一些甜橙黄皮,它们性属正气。他更多地吃些南方水果,并且从不让别人剥皮。他用肥胖的手指缓缓地将果皮与果肉分离开来,心中愉快。南北两分,地气不同,多吃一些南方果实,大有益于「精气神」。每当秋凉,四爷爷开始进补。蛤蚧泡酒,桂元煮汤,团鱼每周一只,绝不多食。四爷爷摒弃药补,相信食补,每至大雪封门天景,就用沙锅煨一只参鸭。有了稀罕玩艺,四爷爷总让张王氏来做,不让儿媳沾手。他对张王氏的信任,最少是十年以前就坚定下来。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市委做秘书,一个在县城里上班。他们都想让父亲住到城里去,老人喝一声「短见」,他们也就不再多言。为了照顾老人的起居饮食,二儿媳没有跟自己的男人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四爷爷隔壁。她按时给公公做饭,洗衣打水;秋末,还要为公公备下生火盆用的上好木炭。可是她取代不了张王氏。张王氏每天照例来一次小院里,把一切都摆弄得合乎四爷爷的心思……她出了屋子,提起喷壶给一院好花洒水。蜜蜂嗡嗡嘤嘤,香味扑鼻。一盆绣球菊正在美妙的时候,于是她把它搬进屋里。她给它洒了几遍水,让水珠像露珠一样悬在瓣上,摇摇欲坠。她望着菊花,长长叹气,接着又叩齿不停。
  张王氏觉得洼狸镇上只有一个闹闹可以与自己年轻时候相比。但闹闹浪而不媚,这一点上又不能与自己同日而语。男人瘦弱多病。陪她只过到半辈子。他活着的时候,贪吃贪睡,疲惫不堪。四爷爷曾经嘲笑她说:「慎(什)么男人!」她给四爷爷拔火罐、捏背,看着他粗大健壮的身躯,再回头看看自己的男人,觉得男人瘦小如狗。有一次她给四爷爷捏背又揉腹,四爷爷哈哈大笑。他挥起大掌将她按倒,她又爬起。四爷爷有些火起,抓住她腰部松松的皮肉,轻轻一提就提至肋下,然后重重地摔下来。她疼得一动不动,四爷爷就高高兴兴和她睡去。四爷爷说:「万物都分阴阳。」张王氏兴致勃发,为他看相,看了周身,说他是少有的富贵相。不过她说他官运不通。四爷爷抹着嘴巴说:「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张王氏的男人不久死了,张王氏也面色灰黄。四爷爷没有多少兴致,但乐于让她捏背。后来他虎气生生地将她摔倒,也不过几次。她越来越感到了他声威如虎,坚实的背肉对她亲切无比。她明白四爷爷的心思。洼狸镇上的一切事情,她不用打听,就知道哪些是四爷爷做的。比如她心里知道四爷爷希望妻子欢儿快死、知道吊打李其生的那些人必定是依了四爷爷的意思。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说,把秘密都捏进了泥虎里、掺进了野糖里。四爷爷后来不碰她一下,她就像一个长久不磨的铁刀,终于锈蚀,满身尘灰,颈部如铁。可是她每逢给四爷爷做东西吃,必定反复净手,帽子套袖齐全。她知道四爷爷的肠胃容不得一丝污垢之物。她闭着眼睛也能想得出他的巨大身躯的各个部分的模样,烂熟于心。白天,她捏着泥虎、站在柜台旁边,有时就想着这些消磨时光。她仿佛看到了四爷爷体内之物:肠胃粉红,色鲜如花,一切都在轻轻蠕动。一条赤色的蛇就在其间缓缓爬着,爬到胃里,从容不迫地打了一个结。张王氏惊呼了一声,手里的泥虎跌在地上,「咕」的一声碎了。她第二天见到四爷爷就说:「你肚里有条虫。」四爷爷说:「胡诌。」她又说:「是一条长虫。」四爷爷大吼一声:「不准乱说!」她也就再不提这个。她甚至猜想四爷爷饮茶吃酒、吃参鸭,也有一半是喂养他的蛇的……她给屋里的菊花又洒一遍水,就准备离去了。
  洼狸镇小学校长长脖吴走了进来,他看一看脚下,扶一扶老花镜,见到了张王氏。「你这个长脖子,又来了!」张王氏说一句。长脖吴眯着眼睛看她,实际上是笑,他是洼狸镇上惟一笑起来没有声音的人。张王氏张大嘴巴骂他,骂得也没有声音。长脖吴右手里捏了一本书,就挟到腋下,做了个手势骂她。张王氏跺一跺脚,长脖吴又做了几下手势。后来他们都笑着离开了院子,一个出了院门,一个进了屋里。四爷爷这会儿已经坐起来,双手揉一下眼角,问一句:「是脖吴吗?」他从来把对方简称为「脖吴」。长脖吴赶忙答一句:「正是。」他答着,一边自己动手取了红泥茶壶,沏了茶,用一个绿色椭圆瓷盘端到炕上。他又返身从屋角搬过一张桌面两端往上卷起的长条炕桌摆好,把茶具放正,这才脱鞋上炕。他与四爷爷分坐在小桌两旁。小茶杯也是红泥的,里面盛了多半杯淡绿的茶水。茶香满屋。四爷爷呷一口茶,从窗台上取过一个漂亮的眼镜盒来。他戴上一个宽边眼镜,沉着地从桌边拾起吴校长拿来的那本线装书。他翻了几页,身子微微向光亮处侧一侧。他念道:「这一个,好也似南园瓜未破……」长脖吴笑了,鼻子两侧那片细亮的皮肤一抽一抽。四爷爷说:「好书。我记得是这本书上写了的……那天我喝茶,突然就想起这本书来。你找它难吧?」长脖吴点点头:「我把书箱子翻过来了,都没有。我到县城找朋友借了出来。」四爷爷从眼镜上面的空隙里看他,转脸又去翻书。他一手轻轻拍打条桌边缘念道:「她为你,浑身搓得白如银……」脖吴终于笑出声音来。他说:「这段儿好。这是个好段子。我读来读去,用正楷抄了……」四爷爷把眼镜摘了,放了书。他抿一口茶,说:「金瓶梅不能久读,久读生腻。倒不如这样的小本子,能寻了巧段子。」脖吴连连称是,说:「不能久读。不过那上面写骂人够绝。他骂人骂得难听,可你才不会堵耳朵。他骂你骂得舒服,像一只小软手在你心尖上摸,一摸一摸,真舒服。他骂得好,骂你也让你高兴。这真是一绝了……」四爷爷笑了,放下茶杯,阔大的巴掌拍了拍脖吴。
  四爷爷的小院是不能随便扰乱的。这里最常来的除了张王氏,也就是吴校长了。他们的友谊非常久远。四爷爷原是个穷孩子,可是自小敏悟过人,长脖吴的父亲与他父亲有旧交,就出钱让他和自己的儿子一块上学堂。从学堂里出来,赵炳就做了书房先生。土改复查之后,赵炳一直当高顶街的头儿,名声上下都响。后来动乱起来,不打自倒,关起院门过起了清静日子。他有时对来访的县市老熟人说:「荒唐荒唐,我本来是个书生,哪有本事做官。我还是这样好。」老领导玩笑中掺着几分责备说:「你可是个党员干部,可要警惕意志衰退哟!你不革命了吗?」赵炳一笑:「有命就得革命。我虽不才,让位给别人,但也不能做革命的旁观者。共产主义一天不到,奋斗就一天不止!」老领导翘着拇指,赵炳微微一摆手掌。虽然这样说,但高顶街主任栾春记和书记李玉明有事来院里跟他商量,他总是有些不快,高兴了出点主意,不高兴了一挥手掌:「你们在朝,自己弄去吧!」……只有长脖吴来了他才真心愉悦。两个人饮茶读书,偶尔也下下棋。长脖吴一手好字,古文甚精,四爷爷爱和他一起消遣时光。冬日里,大雪白了世界,他们两个就躲在热烘烘的炕上。四爷爷最忌生煤炉,总爱在炕桌上放一个火盆。火盆是铜质的,擦得铮亮,里面炭火嫣红。木炭制得不老不嫩,点燃了没有一丝青烟。火盆边上有一双小巧的火筷搁在一个铜盘里,需要加炭了,四爷爷就取起它来。这副火盘还是早些年赵多多送给他的。他并未问它的出处。火盆旁边还常常放一个沸滚的火锅。他们将姜末、葱花、肉片、鱼片等放在一个白瓷碟里,瓷碟边上是一个葫芦状的胡椒瓶儿。两人都爱吃辣味儿,盘腿而坐,鼻尖冒汗。平常总是长脖吴读书,四爷爷闭目倾听。看上去四爷爷已经睡过去了,可是他能不时地喊一声:「好。」长脖吴一生舞文弄墨,自诩洼狸镇第一斯文,也确实积存了不少怪书。有一本《论语》小到可以放进掌心,精致非常,透着墨香。四爷爷再三摩挲,最后讨了收藏起来。他常让脖吴写几个字,工整一些的就贴在墙壁上。「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奇生怪,怪生无常,无常不立。」「大不逾宫,细不过羽。」……诸如此类,他都再三吟诵,每日观赏。脖吴有一个雕花刻字的铜墨盒子,一块泛着紫玉光泽、透着麝香和冰片香味的陈墨,都送给了四爷爷。他的字不好,可是懂得玩味。脖吴从研墨到写字,他都看下来。脖吴磨墨时身子松松,重按轻转。墨块移动如河边的老磨;抓起笔来精神倍增,身躯挺立,腕上筋脉瞬间凸起。四爷爷叹道:「常言『磨墨如病夫,握管如壮士』,我信!」他们还从书中学得了健身法,每日切磋,烂熟于心。四爷爷每天凌晨即起,闭目端坐,轻轻叩齿十四下,然后咽下唾液三次;轻呼轻吸,徐徐出入,六次为满;接着半蹲,狼踞鸱顾,左右摇曳不息;如此从头做完三次,才下炕走到院里,立定,三顿足;提手至肩,前后左右推揉二次。此法贵在坚持,四爷爷一年四季从不间断。他和脖吴都赞赏一个健身口诀,谨记在心。「……算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授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四爷爷对脖吴说:「天下有用的东西,我们都要。志坚身强,才能干好革命。」脖吴无声地笑,答道:「一点不错。」
  两人饮茶,兴致渐浓。长脖吴不断伸出瘦长的手指去翻书页,无声地笑。他说:「四爷爷,你说怪不,读书好比吃饭,我不忌腻。」四爷爷点点头:「什么书里都有『正邪』二气,交结一起。你专得邪气。」脖吴「嗯」一声,眼睛急急地对在书页上。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又一处好段子。写得也顺口──古时候的人这地方也知道来精神。」四爷爷重新戴上眼镜,要过书来看看,哼了两声。脖吴拍了一下膝头,说:「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四爷爷摘下眼镜,鼻子里「吭吭」响着,笑一笑说:「你套用得不错。」长脖吴左右摇头,乐不可支,紧合牙齿,下巴抖着问:「寡妇小葵,啧啧,苦不苦死?」四爷爷斜他一眼,没有做声。脖吴又说:「我大她十来岁……我整天读书,读着读着想起一个词来。」四爷爷忙问:「什么词?」脖吴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瓜菜代』。」四爷爷一楞,接上大笑起来,笑着,咳着,伸出大手抹着脖吴说:「脖吴啊,你就实行『瓜菜代』吧!哈哈。哈哈哈。」脖吴红着脸擦着鼻子,一声不吭地去捏红泥茶盅。他饮一口问:「你干闺女呢?多少天没来了?」四爷爷立刻不笑了,盯着脖吴说:「章章可是个孝顺孩子,还能老让干爹空等?我不喊她,让她自来。」脖吴咂着嘴,重复一声:「真是个孝顺孩子。」
  提到含章似乎令四爷爷有些不快,他把那本书放到了一边。停了一会儿,他到外面解了溲重新坐到炕上,他的兴致才好一些,让脖吴另找一本清淡些的读一读。他刚才下去时留意看了一会儿张王氏摆在中间屋内的绣球菊,这会儿想起了以前听过的《镜花缘》,上面有一段百花仙子陈述百花开放之理的话。他让脖吴读来听听。脖吴从四爷爷炕边的柜子里找出来,清了清嗓子读起来。开始读嫦娥建议百花仙子发个号令,使百花一齐开放,四爷爷不快地哼了一声。接上读百花仙子的一段妙语,四爷爷举起手掌说:「慢些、慢些。」他眯上眼睛,愉快地听起来。当读到「牡丹芍药,佳号极繁;秋菊春兰,芳名更多。一枝一朵,悉尊守数而开;或后或先,俱待临期而放」的时候,他禁不住大声喊一句:「好。」脖吴只把这鼓励分给自己一份,读得更加卖力。他左手持书,右手半举在书侧,食指弓在拇指上,仿佛随时都要弹击什么。头颅高昂,后脑略低,随着节奏摆头时,前额几乎不动,后脑却缓缓摇动。百花仙子的最后几句话令他不忍快读,声音渐渐粗重,一字一字徐徐送出:「月妹之言,真是戏、论、了──。」「了」字拖足,右手一直弓着的食指随即猛力弹开。接上脖吴放书揩汗,用一个异常宽大的白布手帕揩头揩脸揩后脖,揩得长长的脖颈赤红冒气。
  四爷爷仍然眯着眼睛。他双手叠在小腹上,又坐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他瞟了一眼脖吴,轻轻咳一声说:「真是好书,百遍咂嚼,百样滋味。神仙的事情让咱们凡人来想一想,也糊胡涂涂做一会儿神仙。你看看脖吴,两个老人饮茶品书,不是大福吗?我这会儿就想,吃好穿好,耍耍威气,都是福。不过这福要得也不难。这是好求的东西,算做『粗福』。难的是与无言之物通通心气,跟花草书琴讨点乐趣。心不静不行,性情蛮也不行。这些难求,算做『细福』。福分粗细,比做五谷一样,粗细俱食才能长寿。我这么琢磨着,做人、过生活,有一千样巧妙门径,咱才走通了多少?我几十年琢磨事情,脑子常往这些地方转……」脖吴听了,连连叹息。他钦佩四爷爷,自愧不如。四爷爷又说:「百花仙子讲花卉,其实是明人间大理,两个字:规矩。什么都在规矩里面。洼狸镇不在规矩里面吗?背了规矩,就没有好结果。你看看一点开花节令小事,后来引出颠倒乾坤的故事来。背了规矩不行。镇上人都在规矩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张王氏就该着卖野糖捏泥虎,赵多多就该着开粉丝大厂,郭运就该着给人治病。老隋家的人兴盛了几辈子,气数到了,如今就该着走不到人场上来,一门光棍。这都是在规矩的事。依着规矩做事好,使性子逞能没有好结果。有阴有阳,相生相克──这套东西你比我通。比如高顶街这两个头儿,栾春记和李玉明。姓栾的性子躁,干脆利落;姓李的大好人,温温吞吞。他们管着高顶街,就像用火煮肉,急一阵火慢一阵火,肉也就烂了。还有赵多多,遇事最下得手去,心倒是诚。可是他常常做过了头,破了规矩。我为这个常训导他,也没有多少用。不过有了一个赵多多,洼狸镇就少一些出规矩的人,也算天大的好事。亏只亏了赵多多一人,他注定没有好结果──他做事情太过。」
  四爷爷惋惜非常,搓着手,一阵叹息。脖吴听到这里,定定地望着他,心里揣摩着他对赵多多下场的推断。四爷爷从桌上取起红泥茶杯,细细地品了一口说:「滋味才好起来。」脖吴给自己斟好,品一口,说:「跟四爷爷喝茶,就像跟高人赏戏一样,看到了『戏眼』就点拨几句,怕漏了戏。」四爷爷哼一声:「『一壶提神,二壶品味』,这只是常理。这种茶到了三壶才好品。」脖吴点点头。四爷爷接上说下去:「我说洼狸镇都在规矩里,你得放长了看。还说老隋家,最兴盛的时候不止河两岸数得上第一,恐怕一个省里也没有几家。码头上停的船有半数是为老隋家运绿豆和粉丝的。老隋家人满足了吗?没有。他们家的隋恒德、隋迎之,还有如今的隋抱朴,一辈子一个理家的好手。可是谁也救不了老隋家。古人说『金玉满屋,莫之能守』,这是至理。谁有本事守得住满屋的金玉?」四爷爷微笑起来,用手抚摸着光光的头顶。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不做洼狸镇的官,也同样是规矩里的事。古人说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就是这理。从土改到大跃进,洼狸镇的这一段路该当我来拉车。该做的事都做完了,退下来,不是吗?」
  四爷爷说到这里高兴起来,哈哈大笑。脖吴也无声地笑着。他想赵炳很少这样大笑。四爷爷高兴地回身到炕头小柜子里取了铜火锅出来,又让脖吴亲自选酒。脖吴伸手到柜子里取了两罐青岛啤酒,又搬开茅台,从里边找出一瓶缚了红绸缎带子的加饭酒。四爷爷微笑着点头。脖吴把火锅端到中间里燃旺了,然后端到炕桌上来。肉片和姜末葱花是现成的,脖吴把它们放到瓷盘上端过来。两个人往沸汤里夹着肉片,小心翼翼,满脸欢欣。
  喝了不一会儿,两人额头上都生出了汗粒。这会儿院门有响动,四爷爷头也不抬,只是一拍膝盖说:「干闺女来了!」
  脖吴急忙放了杯子,翘首去望,然后稳稳地坐下来。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将书夹到腋下,站了起来。果然是含章走了进来。她像是有些冷,默默地看一眼脖吴,伸手去火锅上烤。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四爷爷。」四爷爷没有响应,只是转身去炕头柜里重新取一副杯筷,放在了炕桌上。脖吴夹著书走出去,到厢房里读书去了。含章坐在了脖吴刚才坐的地方,微微低着头。四爷爷往火膛内加炭,火星儿飞出来。含章说:「我是来告诉你,我再也不来了。原先我不想告诉你,后来我想我给你当了二十多年『干闺女』呀……」她把「干闺女」三个字咬得重重的。四爷爷默默不语,伸出筷子去拨动肉片。他把熟肉片夹到含章的碟子里,说了一句: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
  含章惊讶地看着他。他饮一口酒,把桌上的杯子递到含章手里。含章小心地喝了一口。四爷爷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快六十岁的人了,怎么会不知这些。我明白干闺女快要不来了。她有她的道理。我明白我已破了规矩,这个事情上不会有好结果。我就怕院门一响,你又进来。原先我一直指望你不再来。你不来我就得救了。谁知道院门一响,你还是来了。我没有好结果,我已经『太过』。古人说『治之于其未乱』,防在前边。看来这办不到了。我已经没法儿避灾。小章子,你想来做什么,就早些做吧。我知道我没有好结果,我这里等着了。」
  含章用筷子夹着肉片,听着听着,筷子抖起来。肉片掉在了桌上。四爷爷说:「看看我说准了。没有错,我说准了。」含章的脸色本来就白得近乎透明,这会儿像害冷一样缩着皮肤,有些发青。她尖声喊了一句。
  「我没想别的!我只是不想来了!我来告诉你一声!」
  四爷爷嘿嘿笑着:「可你来了。你要真不想来,就不会来了。这用不着告诉。我说过,我什么都知道。你一准想了好多,你想这就让我走到结果上去──我告诉你吧,这个事情两年前我就想过来了。我也不想提防。顺乎自然罢。你一连半个月没来见干爹了,我想也许上天开恩,饶了我。谁知院门一响,你又来了。我这回明白了,我最后还是避不开那个结果。罢!罢!你就来吧。你做你该做的吧,顺乎自然……」
  含章怔怔地望着他。四爷爷两只明亮的慧眼正缓缓转动。含章觉得没有什么可以瞒过这双眼了。他说得不错,自己在小厢房里想过了许多,反反复复想着。二十多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她也想过了,然后一直想下来,直想到最后……的事情。就是这个事情使她日夜激动。它就是四爷爷所说的「结果」。这个结果是由那个起因注定了的。她浑身颤抖,每逢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就这样。「那个漆黑的夜晚!那个……夜晚!」她一遍一遍在心里念叨──事情就是从那晚开了头的。
  
  那晚上,大哥和见素都被造反兵团抓走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老隋家的人不准戴红卫兵袖章。两个哥哥当时正戴着自己缝制的袖章,两个穿黄衣服的红卫兵狠狠地给他们揪下来。含章这晚上就拣起两个鲜红的袖章,理得平平整整。窗外漆黑漆黑,狗一声声叫着。镇上两个最大的造反组织──「无敌战斗队」和「井冈山兵团」正在用扩音器对骂。含章不知道是哪一派把他们抓走了。她正理着袖章,门又被踢开了,又一伙人冲进来。他们骂着:「资产阶级狗小姐,走吧!」几个人扯着推着,把她弄出屋来,身后有人立即将门贴了封条。她被带进了一个地窖子里。赵多多正在炉边烤火,头也不抬地问:「抓获了吗?」有人把含章往前一推答道;「顺利完成任务,司令!」赵多多摆摆手,几个人出去了。他接着把浑身发抖的含章揪过来,端详着说:「资产阶级小姐就是臭美,嘿嘿嘿。」他用手捏了捏她的胸部。她尖叫着挣脱了,往门口跑去。赵多多一步就跨过去,掐着腰挡住了她。接上他撅撅屁股,猛地一耸身子将她撞倒。含章哭了。她爬起来,赵多多就用相同的方式将她撞倒。他哼哼笑着,说:「你还跑?革命人民一下就能把你干倒。」含章哭着。赵多多说:「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你妈妈。那是个好东西。你必须好好交待。」说完他就坐下烤炉火了,一边不断用眼瞟过来。
  天黑下来有几个钟头了,大概已是半夜时分。赵多多解开裤子小便,故意面向含章。含章背过脸去,他就很不利索地走了过去,严厉地喝道:「你必须赶快交待!」含章退到了墙角,赵多多就紧紧地挤住了她。含章觉得快要闷死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长喊。赵多多火起,两手揪紧她的头发,就是一扯。她一下子给扯倒了,赵多多咕哝一句,在她身边躺下来。他刚躺下一会儿,地窨子的门就被什么猛力撞开了──进来的是四爷爷。赵多多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含章哭着站起来。四爷爷脸上的肉活动着,走过来,一掌把赵多多打翻在地。赵多多爬起来,四爷爷又是一掌。后来赵多多干脆就躺在地上。四爷爷手扯上含章,把她领出地窨了,一直领回家去。
  事情就是从那个漆黑的夜晚开始的。四爷爷把她领回去了,给她洗了脸,以掌代梳,用多肉的手指理顺了她的头发,又亲手做了有肉的菜汤给她喝。四爷爷把一间厢房收拾干净了,让她住下,说只当是在自己家里罢!他让含章过了乱时候再回去,在这里谁也不敢碰她一手指。含章惦念两个哥哥,四爷爷几天之后就设法把他们救出。
  含章在厢房里住了多半年,每天就帮四爷爷浇浇花。她和四爷爷一块儿吃饭,吃得很饱。这半年里她出挑得更像个大姑娘了。半年过去,镇子上多少平安了一些,含章要离开四爷爷了。临走时她哭了,说自己什么都是四爷爷给的,四爷爷恩重如山,今生里一定报答他。四爷爷板起脸说:「这是什么话!一个镇上住着,我把你当成闺女一样。你走了,今后也常回来点,过年过节看看我。」四爷爷当场认了干闺女,送了她六尺平纹花布。含章也就走了。接下的几年里,含章常来干爹家里,来到后就像过去一样,做些零活,给花洒水。过年过节,她总带着点心来。四爷爷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拍打着她的后背,夸奖说:「真是个孝顺孩子。」
  十八岁那年,就是离开四爷爷家的第四年上,含章长得酷似死去的母亲。她细眉如描,身高腰细,走到哪里都让小伙子们不知所措。她骄傲地挺着高高的胸脯,浑圆的臀部微微翘起。她欢笑着,不知忧愁地在街巷上跑着,有时高兴了就跑到四爷爷家里去。有一天傍晚她给四爷爷的花洒水,四爷爷正在炕上读书。四爷爷喊:「拣好的搬进来一盆。」含章欢快地应着。她把花放在炕上,又脱了鞋子,亲自把花摆在窗台上。她伏身放花时,四爷爷那只暖和的大手就在抚摸她的后背了。后来这只大手又伸进了衣服里,急促地寻找什么。含章的乳房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脸热得发烫,惊慌地呼喊着。四爷爷把她抱在怀里,她显得快没有了。四爷爷的身躯又宽又高,坐在那儿像座小山。他到处都细细地抚摸。含章身子频频战抖,眼看着这座小山变了颜色,变成纯粹的肉红色,迎着她倒下来。她喘不过气来,只是哀求着:「四爷爷,四爷爷,放开我吧,你是干爹啊!放开我吧……」四爷爷沉稳地说道:「孩子,你一直是孝顺的,一直是听话。」
  一切都是从那个漆黑的夜晚开始的。没有那个夜晚,她就不会住到他的家里,不会有这个干爹。十八岁的那一天过去了。那是怎样的一天。四爷爷裸露着巨大的臀部简直让她万分震惊。只是那么一会儿,她的心尖开始往下淌血了。她闭着眼睛,忍受着痛苦,仿佛看见鲜血把个世界都染红了,流到芦青河里……事后她才知道,四爷爷已经暗暗做了老隋家多少年的守护神。如果没有他,两个哥哥也许会被轮番批斗,直到他们死。她也会丢失贞节,但会更早。她明白了一切。她恨这个守护神吗?她爱这个守护神吗?她哭起来,哭得没有了气。四爷爷掐了她的人中穴,她又睁开了眼睛。四爷爷说:「你常来看干爹吧。」她擦干了眼睛,走了出去。十八岁的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后来她再也不想走出老隋家大院一步,更惧怕回到四爷爷栽了鲜花的小院。赵多多不久就常常带人来院里骚扰了。哥哥抱朴常被半夜里叫起来,叫到民兵连部训斥一顿。含章隔着窗户看到弓着腰的哥哥,心尖又开始滴血了。终于,她又去看干爹了。一年一年过去,四爷爷逢人就夸,说含章真是个孝顺孩子。她一天一天消瘦,肌肤渐渐有些透明,青青的血管一根一根都变得清晰了。当她发现这些时,不由得惊慌万分。她曾指着青青的血管问四爷爷这是怎么了?四爷爷回答说,不要紧,这是得力于男性的滋润。她开始真信了这个。但后来越来越疲乏无力,这才明白自己是病了。
  月夜里,她一个人面窗而坐,望着朦胧的街巷。哥哥抱朴有时在院里走动,她想他会是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为她日夜忧虑吧?她不敢看他。她平静地躺在炕上,内心却极其痛苦。她真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再不见任何人。她有时从晒粉场上走出来,茫然四顾,觉得惟一的去处就是四爷爷家。这个四爷爷不仅是个恶魔,还是一个男人。他的强健粗壮的四肢、有力的颈部、阔大的手掌,甚至是巨大的臀部,都显示着无法征服的一种雄性之美。他精力无限,举止从容,把含章玩于掌股之上。含章在小厢房默默地捱着时光,内心里却被耻辱、焦渴、思念、仇恨、冲动、嫉愤、欲念……各种不同的刀子捅戳着。四爷爷毁灭了她,她似乎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可怜巴巴的那么一点性欲。她亲手给老隋家留下了最屈辱的一笔,一想到这里就无地自容。她咬着牙关,等待着什么。到底要等什么她也不明白。有一天,她急着要去四爷爷那儿,可是在屋里转来转去不愿出门。她的目光在四下里搜寻什么,看到了编小草辫的剪刀,两眼立刻一亮,急急地抓到了手里──剪刀像冰块一样,冰凉冰凉。她叫了一声,剪刀掉在了地上。她再也没有拣它,注视了它一会儿,空着手走出门去。可是从这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等待的是什么:她要杀死老赵家辈份最高的那个人!……一个念头产生了就不容易驱除。她几次把剪刀握在手里,但总是离开屋子的最后一刻松脱到地上。
 
  四爷爷的大眼注视着她,又饮了一口酒,说:「我知道你想些什么。事情快有了结果了……」
  含章不由得又抖了一下。她心里还在念叨:「那个漆黑的夜晚!那个……夜晚!」这样念叨着,又涌出一个侥幸的念头:或许四爷爷指的「结果」是别的什么事情,或许他还没有猜到。她这样想着,问了一问:「什么是……那个『结果』?」四爷爷两手抄起来,身子奇怪地缩了缩,说道:
  「你杀了我。」
  含章「啊」地叫了一声,伏在了桌上。她哭了起来,头在胳膊上滚动,身子拧动着,双肩剧烈地抽动。四爷爷叫了一声:「小章子」,她还是哭着。她在心里说:「完了,完了,一切他都知道,一切他都想在了前边……」她哭着,声音越来越大。她哭自己,哭整个的老隋家。她哭啊哭啊,像要哭倒这间屋子。哭声慢慢惊动了外面厢房的脖吴,他探头隔窗看了看,又缩回了身子。含章仍旧哭着,身子从桌上滑下去,倒在了炕上。泪水浇湿了她的头发,在雪白透明的脸上纵横流动,又流进娇嫩的颈部。
  四爷爷开始端坐着,后来终于看不下去,伏身把她抱在了怀里。老人垂首看着这张冰冷的、被泪水洗过的美丽的脸庞,连连叹息。他伸出多肉的手指为她揩去泪水,每揩一下就按一下自己的衣襟。后来她终于不哭了。四爷爷声音迟缓地说道:「孩子啊,干爹知道你哭什么。你哭在外表,我哭在内心。我也哭那个结果。我等着它,已经等了好几年。我知道我只配有这般结果。回头细想一想,你十八岁那年,真正如花似玉。我也才四十多岁,精血旺盛。这时候也多有不妥,不过总算阴阳相对,顺应物理。到后来我年纪渐大,转眼已近六十,如此下去就为乖张。这就太过,太过就逾了规矩。孔子云『纵心所欲,不逾矩』,就是此理了。这也怪我年长不衰,精气两旺,水谷润化太好。这怎么会有好结果呢?不过我到了这一天也不会太怨太恨。我已知足。我是什么人?洼狸镇上一个穷光蛋。你是老隋家的小姐,又是第一美貌。我死而无憾,所以我就等着结果。等你不来,我心里暗喜,我以为你咬咬牙,心一横就不来了。我想那可太便宜了我。谁知院门一响,你到底来了。我这才明白过来──我终究脱不掉那个结果了,只是早晚而已。在这个结果到来之前我想再跟你絮叨一下,你不必当成谎言(一个快死的人没有谎言):我是把你当成心尖肉的。我一辈子就遇到你这一个。我爱惜你。就是这些。」
  四爷爷说的时候,不停地用手拍打抚摸她。说到最后一句,他把她的脸捧起来,用肥厚的双唇亲吻着。他的软软的大掌一下一下抚摸,嘴里缓缓叫着:「小章子……」含章蜷曲在他的怀里,无力地蠕动着。他接上说下去:「小章子,趁着那个结果还没有来,四爷爷理该要要你。这样的日子或许已经不多。你不用害怕,像过去一样。你坐起来吧,喝点酒,火锅烧到了好时候。」说着他扶起含章,拉严了窗幔,又起身下炕插了门闩。含章哭过,口渴非常,这时候就抖抖地用瓷勺盛汤来喝。含章小心地喝着滚烫的汤,身上生出汗来。四爷爷「呵呵」地喷了两下鼻子,将炕桌推开,伸开两掌夹住含章的臀部,轻轻一下就夹起来放到身边,嘴里发出一声满意的「嗯──」。他的大掌理着她的头发,硕大的臀部活动着凑近一些,用手掌轻轻把她放倒。他嘴里不断发出「嗯」、「哦」、「唉」等亲昵的、满意的声音,像对待一只小猫一样。他坐在她的身边看着,每隔一会儿就伸出大掌从颈部往下理一下。他敞着衣怀,宽宽的胸腹热气腾腾。
  长脖吴这时在厢房里得意地高声吟诵,声音透过窗户传过来:「忽兮恍兮,不可为象兮,恍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应无形兮,遂兮洞兮,不虚动兮,与刚柔卷舒兮,与阴阳俯仰兮……」
  四爷爷对吟诵无动于衷。他这时已伏身详查着含章透明肌肤下青青的血管。他一动不动地看着。
  长脖吴抑扬顿挫,已经激动无比:「……眇昧乎其深也,故能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电驰。或倏烁而景逝,或飘滭而星流,或洸漾于渊澄,或氛霏而云浮……」
  四爷爷用一根粗粗的手指一下按住含章两根相近的青脉,看着它们在肌肤下鼓起来。他抬起手指,脉管里的血迅速流通过去。他亲了亲她的身体。
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十三章
  第一个看到隋不召回到洼狸镇的是史迪新老怪。老怪当时正用锹柄挑一个粪筐在镇城墙下徘徊。其实这里不行车马;人们出于对古城的敬意,大小便也起码要离开城基百米之外。所以老怪的筐子一直是空的。自从隋不召去城里看望老船后,老怪就有了一个新奇的想法:隋不召会死。他这样想有些依据,因为镇上自古有个规矩:老大不离家。一个老头子千里迢迢到外面闯荡,多半要把骨头埋在外面。现在车马稠了,隋不召的两条小腿常常把自己绊倒,加上背负行李,必定九死一生。为了验证他的预感,老怪每天在城边转悠,或登上城垛遥望。可是这天傍晚他迎着霞光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隋不召踉踉跄跄奔过来。「坏了!这个恶人命大。」他在心里叫着,急急跑下城去。隋不召走过来,老怪拋开筐子,只握紧一柄铁锹立在那儿。这时城下落满霞光,没有了行人。隋不召走得热汗涔涔,猛抬头看到老怪和寒光闪烁的铁锹,热汗一齐滚落下来。两双眼睛长时间地对视。老怪的嘴唇咬在牙齿里,缓缓将锹举起。隋不召伸长了脖子盯住铁锹,神气有点像鸡。老怪的铁锹举起来,颤了两下,重重地铲到地上。一股土末升起来,老怪放开嘴角骂道:「一个……叛军!」
  隋不召进入了洼狸镇,老怪尾随他在街巷上行走。老怪料定这个人必定带回镇上一些荒诞东西,就像当年跑船归来那样。他感到委屈的是,上天为什么没有及时将其铲除。本来这样的机会很多。
  隋不召在街上很快被人围起,人们问着各种事情。隋不召哈哈大笑,高喊一声什么,跃上了一个小土台。他告诉:你们没有一个人能想出那个老船摆在了哪里、是个什么样子!那是个宝物啊,如今摆在了省城里的一所大房子里,原先烂掉的木板又依原样扎好,威风地搁在一个上了油漆的铁架之上。老船四周由拇指粗的铁环拦住,任何人不得近前。一块雪白的木牌上用香墨书下大字,讲明何时何地因何事由挖出了这具老船、老船的真姓实名朝代等等。它在大屋子里供人观看已有二十多年,至今人流不绝。外国人最喜欢它,大胡子一抖一抖要给老船照像,被专门负责保卫老船的英俊少年挥手阻止。老船进城之后经过无数次科学处置。如今不仅没有了出土时的满身腥气,而且变得清香扑鼻。众人惊讶多于欣喜,呆呆地望着隋不召。隋不召手指众人说:「老船摆在省城,连外国人都去看它。它老家倒无人去看。二十多年了,负责看守的人告诉,老船半夜里就呜噜呜噜哭,它想家。二十多年了没去一个人看它,真是对它不起。我给老船跪下了。给它磕头。我说服了看守的人,用手去摸了它,这是二十多年里第一次有人摸它。我的手指刚刚挨上,它就抖起来。我摸着,它抖着,后来我放声大哭了一场。我说老船呀你想开些,洼狸镇人都是些不忠不孝的人;再说二十多年里也不得空闲。先是忙着革新和炼钢,后来饿坏了又不能远行;刚能吃饱了走路,红卫兵又兴起来了,镇城墙上有机枪……我哭啊说啊,参观老船的人都跟着我流泪了。连外国人也流了泪。外国人的眼泪是绿颜色的。我说,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洼狸镇今天松和一点,俺这就接你回老家去。郑和大叔不在了,我这个小兵伺候你吧;我死了,再让知常接替我。看守的人说,『这不能够』。我哭着离开了。」
  众人不断惊呼。外国人的眼泪、老船每到半夜就哭泣,使人再三揣摩。年轻一点的沉默良久,终于又问:「城里还有什么新鲜事情?」隋不召尽快摆脱了悲哀说:「有的是。年轻男女都穿窄窄的粗布裤。红灯绿灯在楼上乱闪,进得门去,男女搂得不紧,硬跳硬跳。花两毛钱还能看小电影,比『西洋景儿』强上百倍。小电影专演打拳,武艺高强。小伙子打不过女人,女人还打不过怪老头。有一回不打拳了,出来个光身子男人……」众人大笑。正笑时一边有人重重地吐了一口,回头一看,见是老怪,他恶狠狠地盯着隋不召。见素也在人群中,这回儿上前扶着叔父,解下了他背上的行李。见素最感兴趣的是城里的事情,这时就让叔父快些回家。人群缓缓地散开,老怪则紧紧盯住那两个人,手中的铁锹在暗淡的霞光中一抖一抖。
  李知常没有去探望隋不召。他不愿在这个时候露面。爱情的火焰烘烤得他面容憔悴。隋不召走后不久,李其生的狂病又犯了。知常忙着请医取药,折腾得精疲力竭。父亲总算静静地卧在炕上了,但面孔皮肤松松。李知常开始要照顾父亲恢复身体,忘了含章;但稍一松闲,火焰又升腾起来,只得一次次去找老磨屋里的抱朴。抱朴也无能为力,就指点着那些变速轮谈论粉丝大厂机械化的问题。这一来原有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又燃起了另一种火焰。李知常仿佛整夜都望见一个个金色的轮子在空中旋转,美丽而苍白的含章伸出纤细的手指拨动它们;哪一个轮子旋得弱了,那根手指就伸向哪个。仅仅几天工夫。知常头发脱落了一把,剩下的也再无光泽;双目如铃,颧骨凸起。抱朴一遍一遍开导他,仍是无济于事。两个人的话题常常扯到含章的身上。李知常说含章在等他,他心里清楚。他要这样等下去,坚定不移。抱朴多少有些吃惊,认为妹妹对老李家的这个小伙子有过什么许诺或者暗示,于是就再三地询问起来。结果没有,什么都没有。抱朴失望地叹气。他一想起妹妹的婚事心里就沉重起来。他自己有能力承受一切不幸,惟独害怕老隋家最小的一个人也遭到不幸。厄运几十年来尾随在老隋家人的身后,甩也甩不脱。李知常后来声音颤抖着诉说了一个梦。他说一天夜里梦见有一个美丽的细高个子女人住在古堡似的废磨屋里。那个女人一直被囚禁在那儿,长年不见阳光,脸上的血色一天天退尽。青苔就在她坐着的湿土四周生长出来,慢慢她的膝头也长满了青苔。他从门缝里偷偷窥探,觉得那个女人又熟悉又是陌生。她目光冷冷的,瞧也不瞧旁边;他要离去了,她才瞥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看清了这个女人,他破开了嗓子呼喊了一声:「含章──」喊完了白雾也就隐去了一切,天亮了。
  抱朴听完他的梦,沉思了半晌。他问:「醒来以后你就去找含章了,是吧?」李知常点点头:「我叫她,她不答应。我想用拳头把玻璃砸开……」抱朴惊恐地看着对方,再不言语。他想起了那个巨雷劈掉臭椿树的雨夜,想起了小葵紧紧抱着他的滚烫的手臂,觉得脖子一阵灼热。他喃喃地说:「不要这样,不要……那是梦!」李知常搓着手掌问:「那我怎么办?我这样干挺着?我受不了,我一天也受不了啦……」抱朴摇着头:「不,你该加快设计你的变速轮。多少重要的事情正等着你。你找探矿队的李技术员去吧。你说过『不能停』──说过的话不要丢在了脑后。」李知常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喊道:「不是我要停,我白天黑夜想着我的变速轮!是有人逼着我停!」抱朴打断他的话问:「谁逼你?」李知常的嘴巴抖了抖,大着声音告诉:
  「老隋家!」
  抱朴楞楞地站起来。他不相信。于是李知常就讲了隋见素中秋节之夜在晒粉坨的水泥高台上的话,讲了隋不召的闪烁其词。他捧着脑袋说:「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在给老多多出力。可是老隋家对我有恩哪,我该听老隋家的。你知道我离了这些变速轮就没法儿活下去,我只是在心里为老隋家祷告:粉丝大厂快换换主人吧,快让老隋家的人站出来吧。我老这样祷告。」隋抱朴无动于衷,转身挥动木勺去摊绿豆。他坐到方木凳上,卷了一支烟吸着,说:「你不该这样。你该明白,粉丝大厂不会是赵多多的,也不会是老隋家的。你放长了眼光吧,你是有知识的人。你只应该记住:变速轮不能停。」……
  李知常迷茫地望着老隋家的又一个人,长久地思索着他的话。他就这样走出了老磨屋。他想应该再找一下隋不召。重新听听老人家的话。他来到老人的厢房,伏在窗户上看着,见老人正手捧那本叫《海道针经》的航海古书,一句一句念道:「……船身平牛尾排礁有三四个,莫过,中央行船甚妙。……」李知常想喊他一句,但终于没有。他就这样伏在那儿,似懂非懂地听着老人读书。
  赵多多经过那次严重的倒缸事故之后,常常半夜里惊醒,去摸窗台上的砍刀。他一夜几次地在粉丝房里转悠,两眼尖尖地挨个瞅着。他一想起粉丝生产线上安装机器的事就按捺不住。成立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大规模生产,依靠的就是机器了。他知道「胡言乱语」是个关键人物,但又从心里厌恶那个人;找李知常,李知常又支支吾吾。有一天他努力将厌恶压在心底,去探矿队找了「胡言乱语」。人家说这事一直由知常同志在办,他只能给予必要的协助。老多多只得去催促李知常了。李知常满目红丝,口焦舌燥地看着老多多,一边摸出了一张纸和一支铅笔。老多多有些发怒地问道:「变速轮怎么样了?」李知常就用铅笔画了一条长线。老多多又问:「今年能安起来吗?」李知常就在长线上画了两个圆圈。老多多手指圆圈问:「这是变速轮吗?」李知常点点头。老多多火了:「你他妈的不会说话了吗?」李知常回答:「会。不过我更重视图纸。」赵多多气哼哼地走了,临走甩下一句:「老李家就是出邪人。你快些弄去,花多少钱都记在粉丝大厂的帐上!」李知常不吱一声,把那张图揉成一团拋到了屋角。
  李知常夜间总是去守着隋不召。抱朴和李技术员也常在这儿,他们询问着古船和城里的一些事情。隋不召连日来不知回答了多少次,已经有些懈怠,问一句答一句,不一会儿就没有多少话了。李技术员又问起古莱子国的事情来,隋不召才有些精神。他说听管老船的那个人讲,古莱子国有好多战舰。也许洼狸镇那个老码头就是东方一大军港。后来战争少了,战事西移了,军港变成了商港。抱朴问挖出的老船是古莱子国的吗?老人摇摇头:「不是,这个大船还要晚得多。这是我和郑和大叔的船……」谈话至此只得停止。隋不召一个人说起来:「要问古莱子国的事,就得去问老中医郭运了。我们都是古莱子国的人了。镇史上有个地方非改不可,要添上,洼狸镇都是莱子国里的人……唉唉,李玄通过世以后,镇上就剩下郭运一个人能讲古了。」李知常说:「还有小学校长长脖吴,他也会讲古。」隋不召用鼻子哼一声:「他算什么。他专讲邪古。」……大家沉默下来。一会儿,大家都听到了跛四的笛音。今夜的笛音还是那么尖尖的,像是一个人在寒夜中孤独地呼唤着什么。抱朴昂起头来听着,嘴角动了一下。隋不召伸手指点着窗户说:「跛四这家伙在吹光棍汉的歌。等他有了媳妇那天,笛子的音儿就会变。」抱朴摇摇头:「他会有媳妇吗?不会了。」隋不召笑笑:「人人都有一个高招。他靠那根长笛子就什么都有了。媳妇,会有的。」
  他们议论这些的时候,李知常一声不吭。他这时仍在想他的那些金色轮子,想着想着又仿佛看到含章伸出纤细的食指去拨动它们。含章和轮子混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李知常只想把它们一起紧紧地抱在怀中。他终于当着三个人的面,又一次讲了隋见素在中秋节之夜对他的严肃而冷峻的命令:必须等待。他从那天夜晚之后明白了事情严重,老李家已经到了这样一个紧要关头:尽快在老赵家和老隋家的这场较量中作出抉择。怎么办?怎么办呢?李知常摊开两手。抖动着,问着三个人。隋不召看看抱朴,没有做声。李技术员燃上了一支烟,在屋内来回走动。他来回走动,有时停立在窗前。突然他走到屋子中央站住了,语气十分激动地说:
  「变速轮不能等待。」
  三个人都抬头望着他。他伸开手掌,伸到李知常面前问道:「第一台电话机等待了吗?第一颗原子弹等待了吗?第一颗人造卫星等待了吗?没有!统统没有!……那么,你一个小小的变速轮为什么要等待?知常同志,勇敢地为科学负责;科学就是真理,真理就有光芒──黑暗就怕光明。你到底怕些什么?你朝前走。」
  李技术员说完就把手收回来,插到了裤兜里。李知常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隋不召。隋不召说:「像行船一样。朝前走。」
  笛音在夜空里跳跃着。这支长笛吹奏着光棍汉的歌,让人留恋又让人恐惧。跛四头发脏乱,面色灰紫地坐在河滩上吹奏。他的笛音时时不在时时在,仿佛要与洼狸镇共存下去。屋里的四个人不说话时,就一同倾听这尖尖的笛音。笛音使夜晚有些寒凉,大家都把身子缩了缩。李知常说:「我一听这笛音就想起了隋大虎……前两天我看见大虎妈妈在城墙下边烧纸,里面还夹了点心、红高粱糖。」抱朴问:「烧几七了?该买些香纸送去。」知常摇摇头。李技术员说:「这要等到正式阵亡通知才知道。以前的消息不过是通过熟人传过来的,什么都说不准。还有人否定了上次的传说……」李知常吃惊地问:「大虎没死吗?」李技术员摆摆手:「死是死了。不过这回传他刚死不到半月,两次传的不一样……」
  隋不召身子松松地倒在了炕上。一提到隋大虎他就受不了,那是老隋家族的一条汉子啊。他想如果早几年,这个大虎也许会跟他到大海上驶船呢。隋不召向好多人打听过前线的战事,打听大虎是怎么死的。这里离前线太远了,消息只能从信中、从探家人的口中断断续续传出来,不知转过多少弯儿,传来传去走了模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大虎的确死了。隋不召的心疼得打战,他想老隋家该交出去的是他这把老骨头,怎么该是一个没长胡须的人呢?大虎什么都没来不及做,就匆匆忙忙把一截路走完了。也许上一回传得根本就不贴谱,大虎到死都没有亲近一回女人。隋不召想如果大虎活着,小伙子一准会有很多话跟他讲。洼狸镇人送走了大虎,就像送走那个老船一样,再也不闻不问了。老人身子松松地躺着,眼角闪着一滴泪水。
  李知常这会儿又谈论起了「星球大战」,问那个「胡言乱语」「北约」和「华约」的事情了。李技术员不停地讲着,李知常不眨眼地倾听,不时插一句话。抱朴面对着漆黑的窗户吸烟,像在捕捉那尖尖的笛音。隋不召一句也听不进去,脑海里全是大虎笑吟吟的面孔。他清清楚楚看到大虎一双年轻的手按在崭新的枪上,隔着窗户跟他说话。小伙子说:「大伯,我走了。我这回上前线不一定回来。我死了是为国捐躯,我不太怕。不过我想洼狸镇哪,我才在镇上活了十八年……」隋不召站到窗前说:「你还会回来。在前线想家了,你就一个人找块地方,听听河边上老磨呜隆呜隆转。老辈人都说,出远门的人什么家乡的音信得不到,就是能听见老磨声。」大虎点点头,鼻子贴在窗玻璃上。隋不召隔着玻璃去抚摸他的脸庞,摸不着。大虎扛起枪走了。
 
  大虎到了前线,真的静下心来倾听过老磨声。「隆隆!隆隆!」他还真的听到了。他说听到了,连长方格笑着揪一下他的耳朵。他们都知道那是远处的炮声。战线拉长了,那一端的炮声传过来显得深沉悠远了。仗打得很苦,脚下的小山包已经经过了九次争夺。方格的这个连刚刚把伤残严重的另一个连换下来。也许他们要经历可怕的第十次争夺。刚换上来的时候,战士们面对山包下面那一层层的敌人尸体呆住了。他们生来第一次见过这么多的人死在一起。有的尸体上几乎没有衣服,在阳光下有些刺眼。大虎问敌人为什么不穿衣服?方格告诉他,那是夜间在前面开路的,没有衣服皮肤感觉敏锐,碰不响地雷。吃饭真成问题,山包前面的臭味越来越大了。大虎看着一层层胀大的尸体说:「死了这么多!这得多少年才生得出?……」有人被大虎幼稚的发问逗笑了。有人告诉他:「人就像韭菜一样,都是土里生的,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大虎惊讶地又问:「我也是一茬?」对方笑笑:「你怎么能算一茬?你只是一大片韭菜中的一片小叶儿。」大虎摇摇头:「敌人才是韭菜,我们割不倒!」对方摇着头严肃地说:「不,战争对谁都一样。谁先把对方割掉,要看谁暂时得手……」「我们永远不让敌人得手!」大虎说。对方点点头:「但愿如此。」……
  烈日下的尸体越胀越高,恶臭难当。方格请示了师部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师部指示用高音喇叭向敌人喊话,让他们手持白旗来搬走尸体。喊话之后,敌人马上做出了反应:不同意举白旗,因为他们是收尸,不是来投降。他们建议持红十字旗。方格将敌人的意见汇报师部。师部经反复研究,同意用红十字旗。当天敌人一方就来收尸了,但靠近山包的一些尸体仍留下来了。方格领战士们动手埋掉了敌人的尸体。山包前面终于露出了平常的泥土,这样的泥土一眼可以望很远。绿色的东西毁于炮火,山包左前方形成了一片开阔地。穿过这片开阔地,不到半里远,有我方两个至关重要的哨位。哨位建在山洞里,属于方格这个连管辖。守哨位的战士按班轮换,一个班负责守两个哨位。敌人搬走尸体的当月,大虎他们的班正好换上守哨位。月底他们由另一个班替换回来,那个班的班长就是跟大虎议论过「割韭菜」的人。他们刚上去不到一个星期,就遭遇了敌人的特工队。全班无一生还,两个哨位都落到了敌人手里。师部知道了情况,又调来山包一个团,决定不惜重大代价夺回我们的哨位!……
  
  「八三年里,美国总统发表了『星球大战』演说。这个计划可真他妈够大的。我叔父分析了这个计划,他给分成了三个方面:军事上,美国是想突破现有战略平衡;政治上,是靠实力压对手在谈判桌上让步;技术上,以开发太空来推动美国经济发展。老头子到底是专家,扳着手指,一条条说得清清楚楚……」李知常打断「胡言乱语」问:「详细点讲,他们是怎么拦截对方进攻的?」李技术员点点头:「我也这样问过叔父。他说那个防御体系如果分三层,那么第一层就使用导弹,对方的导弹刚起飞就把它干掉,只不过用三五分钟的工夫。第二层使用化学和激光武器,专门对付从第一层漏网的弹头。第三层使用地面粒子束武器系统,干掉从前两层漏网的家伙;不过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得干得麻利些,一二分钟就得干利索……」李知常听到这儿插嘴说:「多来几层不好吗?」「胡言乱语」笑了:「怎么不好!不过多一层多一些麻烦,像穿衣服一样,一个小褂多省劲儿。」几个人都笑了。「就有人后来提出七层、五层的方案,那要用成千个卫星在太空里织成一个防护网,像筛子底似的,筛子眼儿越小,筛出的面越细……」
  抱朴默默地倾听,李知常转脸对他说:「真是万无一失了。」李技术员听了连连摇头:「我看『万有十失』。」大家不解地望着他,他解释道:「想想吧,哪一层也不敢说一个不漏。就算每层干掉它百分之八九十吧,对方打过来一万个原子弹 ,到最后还不得有十几个落到美国地里去?」李知常咂着嘴:「十几个落到庄稼地里也受不了啊!」李技术员笑着拍打他的肩膀:「有的说不定落到老磨上,没等炸响就让老磨碾成了面面。」大家笑了,只有抱朴一个人向远处望着。
  李技术员接上说:「这是美国的情况。苏联呢?人家肯定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儿。在太空里搞个玩艺儿什么的,人家不外行。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卫星就是他们搞成的。我叔父说从那时到现在,苏联人已经逐步建立起一套侦察、通信、导航、预警和气象卫星组成的军事卫星系统。同时他们还要重点发展宇宙对宇宙、宇宙对地球、地球对宇宙各种类型的空间武器系统。他们搞了截击卫星、截击导弹,还要搞航天飞机、永久性空间站,也有能力建立一个太空防御系统。你看看他们这股劲头,小吗?」李知常鼻子里响了一声,又问:「『北约』『华约』呢?」李技术员摇摇头:「也不是铁板一块了,不是全跟上美苏跑,各有各的道道。像法国,为对应美国的『战略防御计划』,提出了一个『尤里卡计划』。英国人呢?他们三十多年前就有了原子弹,有他自己的独立核力量。除了两个超级大国,只有法国一家有海陆空三位一体核力量。他们的第六艘带核导弹的潜艇已经下水,第七艘过几年也要下水。他们还计划用十年的工夫,与西欧国家联合搞起一个覆盖全球的卫星网!卫星那东西是很厉害的,我叔父说,一颗同步轨道探测卫星能够发现对手导弹的点火!」大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胡言乱语」又预言:长远看,美苏及西欧和日本等国将在太空展开经济和科技的剧烈争夺……
  李技术员说到这里停止了。他望着大家。屋里一片沉默。笛音飘过来,还有河边老磨隆隆的转动声。抱朴这会掐灭了烟,打破沉寂问道:「你讲的事情我不十分明白。我想这要花很多的钱吧。他们国家的经济怎么办?就是说,怎么过日子?」李技术员点点头:「我也这样问过我叔父。这个当然要谈的……」
  
  争夺那两个哨位的战斗即将开始。问题在于这片该死的开阔地。我方估计,哨位里敌人兵力不多,弹药贮备也有限;但他们会依据开阔地坐标位置,让炮火来解决战斗。这是一场特殊的拚搏,方格、大虎,几乎所有的人心里都有数。流血是必不可免的,因为那两个哨位对于战线的全局来看,是太重要了。也许师部只能作出拚死争夺的决定,别无选择。第一战斗梯队凌晨三点开始行动。那是新上来的一个团的一个连队。连长是个长了络腮胡子的人。他带领他的战士坐在一个掩体的过道里,静静地等候着。队伍里有一个战士极其面熟,大虎走过去,认出是老乡李玉龙!他们一块儿在洼狸镇中学读过书,这会儿紧紧拥抱着,互相问家里可来信了?李玉龙说他父亲来信了,让他不要想家,好好听首长的话;还说媳妇──其实是恋爱对象,也来信了,里面有照片。大虎接着自己动手从对方小口袋里摸出一个染了颜色的黑白照:大眼睛,齐耳短发,美丽的小姑娘。大虎还给了他。玉龙说:「我们第一梯队也许就解决问题了。就是不顺利,顶多送上三个梯队。你是第四梯队的,你给家里传我的死信儿吧。」他说着笑了。
  时间到了,李玉龙来不及再说话,随大家跃出了掩体。不一会儿开阔地上一片枪声,弹火亮起来。后来果然不出所料,密集的炮火落在了开阔地上。他第一梯队无一生还。炮火停了,接着又是第二梯队……连长方格找到团长,要求立即停止攻击,团长不同意。方格亲自给师部打电话,报告了战斗情况……正在他与师首长在电话上争辩什么的时候,团长走过来说:「方连长,该你们上了。」方格扔下电话嚷道:「我方格不怕死,可是……!」下面的话被隆隆的炮声掩住了。方格坐下来,右手机械地解开了风纪扣。停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对一边的大虎说:「走吧!……」第四梯队跃出了掩体。
 
  「军备竞赛可是个花大钱的买卖。武器越来越贵,听说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会儿,一架歼击机不到一百万美元,如今就得花两千多万!」李知常插了一句:「原来全世界的东西都在涨钱啊,咱这镇上前几年一块钱买的鸡蛋,如今五块钱也买不到了。」李技术员感叹道:「可不!……搞军备那玩艺花大钱了。不过它反过来又会促进技术的大发展。比如美国『星球大战』涉及了无数新技术,对这些技术的要求比现有的水平高出十倍百倍。这就眼瞅着把技术向前推进好几代!我叔父对这个挺忧虑,他说,很多国家今后势必面临这样的局面:与先进国家差距巨大,对新的技术和由新的技术研制出的新新产品既不了解,又不能通过正常的技术转让取得。他读过报上一位专家的话给我听:像十六世纪以来制海权决定着国家的地位一样,到二十一世纪对太空的开拓将是重新排列国家地位的决定性因素之一。」李技术员说到这儿沉默了一刻。他压低着声音说:「那天我跟叔父谈到很晚。老人很激动,仰望着星星,像是问别人,又像是问他自己:『世界会向着两极化发展下去吗?大约不会……中国作为一支独立力量登上了世界政治舞台。中国会上升为第三大国吗?她的崛起会使两极结构变成大三角关系结构,稳定整个世界。中国应该强大。她的丰富资源、战略地位、不断增长的经济军事力量、众多的人口、深远的文化背景、社会结构,注定了她该是世界第三大国。她能够发挥平衡作用,能够抑制战争。她在战略均势结构中的平衡支点作用越来越大!』那晚上老头子真是激动了……」
 
  第四梯队进入开阔地。炮火已经把黎明的泥土翻得稀乱。鲜血使道路泥泞。战士们跨越着战友的尸体,跌倒了,又爬起来。大虎的身上、手上、眼睛上都沾上了血滴。他闻不着血腥和硝烟味儿,他只听见李玉龙在远处呼喊着。他知道玉龙已经牺牲了,可是他听见他的声音。枪声密起来了,有一颗子弹从耳边飞过,另一颗飞进了他的左臂里。他自己的血流到了泥土上,没有预料的那么疼。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梯队在方格的带领下穿越这片不到半公里长的开阔地了,他指挥战士们散开,向着目标迂回。可是炮弹终于在天空呼啸了,接着是毁灭一切的爆炸声。全体战士卧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一瞬间方格跃起来,跳动着向前扑了一下。他中了弹片。大虎向方格扑倒的地方爬过去,刚一活动头颅就剧烈地一抖。热乎乎的东西流下来,他用手去擦。血流在了眼里,他望着方格。一切都不见了,先变成了红色,接着是黑色。他在黑颜色中摸索前进,有什么力量把他推来推去……突然有一会儿他又望见红色了,方格就在一片红色里喘息,一条腿不见了。他想喊一声连长,但尖利的嘶鸣声使他闭上了嘴巴。
  一颗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了。浓烟逝去,只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弹坑。炮弹又翻开了崭新的泥土。
 
  隋不召这会儿突然从炕上蹦起来,喊道:「大虎!我的大虎──!」其它三个人都楞住了。他往外冲去,抱朴去扯他,被他狠狠地甩开了。
  河滩上传来了又一阵笛音。隋不召一摇一摇地迎着笛音奔去……李知常、隋抱朴和李技术员默默地立在门边,看着老人消逝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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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十四章
  赵多多一般情况下不敢打扰四爷爷。有一个大雪天他从河冰下搞到一条活鲜的鲶鱼,心想给四爷爷做汤最好了。他提着鱼送给四爷爷,隔窗望见四爷爷戴着眼镜,身穿羊羔皮袄坐在火盆边读书。皮袄的毛绒翻卷出来,像雪一样白。他举着鱼,叫着。四爷爷缓缓转过身来,摘了眼镜看了看鱼,吆喝一声:「什么稀罕对象?」赵多多从语气中明白四爷爷不喜欢这条鱼,手一松就跑开了,鱼就抖落在窗下。后来过了半月,赵多多有要紧事来找四爷爷,见那条鱼已在原地干缩成一个鱼干……这一回是非找四爷爷不可了,李玉明和栾春记都催他来。县长周子夫亲自打电话告诉李玉明:白龙粉丝前一段出口外销出了点问题,为在国际市场上保住这个名牌,外贸部门要狠抓一下产品质量。省外贸搞了粉丝抽样检查,发现不少粉丝产品含有其它淀粉成分。省市外贸部门近期组成调查小组到下边加工厂来。洼狸粉丝大厂是重要的生产厂家,当然逃不脱调查。李玉明心里明白,粉丝大厂由赵多多承包以来,绿豆中掺入了大量杂质淀粉。他拿着听筒就紧张起来,但县长说:「没问题。你们那里没多大问题。我了解赵多多那里的情况,这个『企业家』干得不错。不过你还是要提醒他一下,让他戒骄戒躁……」最后这个词用得真好。李玉明稍稍轻松了一些。他知道周县长完全了解掺杂质淀粉的事,还说这是了不起的革新发明。他放下听筒就找了栾春记和赵多多商量。赵多多不愧是讲究「信息」的人,报告说市里的调查组明天就要下来。两位领导有些急了,于是想起了四爷爷。
  四爷爷用粗粗的拇指把一个橙子的皮肉分离开来,又取过一个白手帕揩着指头。赵多多问:「怎么办呢?」四爷爷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仔细地揩过指头,将手帕放到一边。赵多多说:「我把那些杂质淀粉坨子都封存起来了。」四爷爷抬起眼皮:「全镇人的口你也能封存起来吗?」赵多多的舌头舔了一下唇须。四爷爷捏起一个橙子瓣放到嘴里,嚼了嚼说:「你这个人做事情太过。我早说你没有好结果。我是指以后。这回小事一桩:罚款谁也逃不脱,就让他们少罚一些罢!」赵多多大悟,一拍手说:「把搞那些淀粉的日期往后改一改,库存量在帐簿上加大。他们又不会一一过秤……」四爷爷哼一声,把红泥茶壶移到自己跟前。赵多多又说:「明天调查组来镇上,我让韩大胖子备一桌好酒。」四爷爷摆摆手:「去吧,用些心,到时候我去陪酒。」赵多多答应一声,就要离开。这会儿院门响了一下,栾春记来了,进门就怪赵多多「信息」不行:刚才接到电话,调查组成员主要是市里的,但也有省里的两个干部,其中一个是副局长。赵多多楞着。四爷爷放了茶盅,直起身来思虑再三,说道:「多多!市里来人韩大胖子做菜倒还马马虎虎。省里来副局长,韩这个人不行……」栾春记不解地问:「那还有谁能行?」
  「张王氏。」四爷爷点点头说。
  上边要来人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但人们又和参观之类的事情混到了一起。并不明了根底。来人照例要请客、接待,这并不奇怪。但料理酒席的掌勺师傅是张王氏,却使人大为震惊。据说张王氏听到厂长赵多多交待了任务之后,十分平静地扔下正捏着的泥虎,跟厂长说了几句什么,关上门到里屋准备去了。
  上边的人要半下午才到,于是只能举行一次晚宴。整整有一天的时间可以整治菜肴,倒也十分从容。赵多多从粉丝房里找了闹闹和大喜做张王氏的下手,让她们先按张王氏的吩咐仔细备料。她们忙了一个上午,张王氏仍未出现。午后的一段时间里,厨房的外屋已经站了很多围看的人。他们大多是粉丝大厂下班的工人,男青年居多。闹闹换上了崭新的衣服,外罩雪白的工作围裙,在厨房里轻快地走着。大喜和闹闹的打扮一样,坐在一个蒲团上烧火。年轻人觉得她们很好看,一边看一边议论。闹闹的颈部和手脖十分白嫩,青年们说那是天生的、也是粉丝房的浆液滋润的。大喜坐在那儿,他们则说:「看这一大堆!」……两个姑娘忙了一上午,主要角色还没有出场。镇上有几个好事的老人也凑过来,手提马扎,端端正正坐下来。今天「洼狸大商店」破例关了门,老头子们没有地方喝酒了。他们听说这一回由张王氏亲自动手做菜,知道来到镇上的决非平凡人物。他们抄着手,感叹不止。咂嘴不止。谁都明白这一回可不能随便来吃菜喝酒;但这一次可以亲眼见张王氏亮亮手艺,闻闻她做出的气味,也是难得的机会。
  镇上老人们对张王氏的祟拜,直可以追溯到很远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可以发现张王氏对生活的影响。比如酱油和面酱,洼狸镇人就很少买来吃,而是在适当的时候自己做──如果不这样,老人们便会愤愤然。家做酱油和面酱的特殊气味,勾起了老一辈人温馨而久远的回忆。如果年轻的儿媳或孙媳做酱时程序上稍有欠缺,老人们就瞪圆了眼睛盯着她们的手,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张王氏刚嫁来洼狸镇的那年,就教会了镇上人小心谨慎、淳朴节俭地做些家用酱油和面酱。这些东西都是日常生活中用得极多的,因而决不能看成琐屑小事。老婆婆和年轻媳妇专心地学着,后来未出嫁的姑娘及未成年的女娃也围上去;到了最后,男人们也以寻觅他家里人为由,走到酱盆跟前去了。张王氏当时不足二十,扑了粉,描了眼眉,穿著鲜艳的衣服。她在自己家里示范做酱,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原料。于是来人就随手带来一些。她的男人在院里支起一口大锅,日夜烧制酱油。男人被糠火冒出的浓烟呛得泪流满面,咳嗽声直传进屋里。张王氏一边制做一边讲解,通宵不睡。因为酱油和面酱的制做十分讲究季节,洼狸镇的女人必须在当季全部学会,所以惜时如金。女人们打起哈欠,男人们懒懒地躺下了。张王氏随便坐在哪一个男人的身上,两手在面前一个黑乎乎的陶盆里搓动。她不止一次地告诉人们,新的方法讲究的就是「精密」二字。以前镇上人使用上好的麦粒和玉米做酱油面酱,气味非但不鲜美,有时还发出一股恶臭,原因就在于方法陈旧。如今原料是节省得很了:只用麦子的麸皮外加一点玉米的渣屑。这些东西必须在农历的二月二日龙抬头的日子里拌水。拌成散散的样子,用手握一下刚好成团,五个指头印儿俱在,并且能分出小指与拇指才好。把这些麸皮按到一个黑陶盆里,端到炕头上,在炕头铺上新鲜的当年麦秸,然后麻利地将盆中麸皮扣上去。黑陶盆撤掉,麸皮圆鼓鼓地留在了麦秸上。这会儿家里最年长的女人要亲自给麸皮盖上一条麻袋,再盖上一撮麦秸、扔上一把荆条和香蒿。晚上睡觉时头要向着它,不准胡言乱语,更不准做那些男女事情。为求稳妥起见,男人最好请到厢房里去睡。苦苦煎熬到了七七四十九天,抬头去看,麻袋布缝里长出灰绿色的绒绒。这时用手摸一摸,热乎乎好象孩子的脑壳。再等两天,热力消退了,就可以取起捣碎。然后用玉米渣煮成的水搅拌捣碎的麸皮,并且每斤加盐二两四钱,按进瓷坛,封口燥晒。这时恰好是阳春天气,大地回暖,杏花刚刚雕谢,桃花梨花纷纷扬扬。春草二寸,黄鸟鸣啭,柳枝儿拂着坛口。瓷坛里咕咕有声,切莫理睬。坛子务必远离屋檐,以防壁虎撒尿。直放到秋果发红,满地粮食透出香味的时候,才可以打开坛口。多半年的秘密闷在坛里,探头看看,见坛内黝黑如墨,盐花闪闪,一股奇怪的腥香直涌进肺腑。至此,酱油只是做过了一半;另有一半工序要留待后来。
  张王氏教给人们搓动陶盆里的麸皮结块。她双手握成松拳,伸进盆里时双腕微翘。这样掌根立刻坚硬如铁,就一下一下缓缓而搓。掌根发热,要趁热打铁。掌根发麻,要麻利求快。直搓得一片细散,才能够搅拌入坛,这是一处关键。有人问她是不是可以晚些再做酱油?她回答:「三月做了二月酱,公爹必上媳妇的炕!」有一个人讪笑,拂袖而去。后来这个人家果真三月做起酱来,也果真传出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那家的当家人五十多岁了,一个夏天的月夜喝得大醉,踉踉跄跄奔回家去。儿媳坐在院中木桌上歇凉,后来就沉睡过去。他进了院里,第一眼就看见儿媳的身躯在月色下放出光芒。他颤颤抖抖走过去,一动不动地看着。后来,就这样看了有一刻多钟,他把嘴角缩起来,伏到了木桌上。媳妇醒来了,哭着,骂着,说他是一头老驴。他忍受着一切,伏在那儿,咕哝着:「驴就驴罢!」……据说邻居听见了这些话。但那个人家坚决否认。后来那个当家人走上街头,人们都发现他剩下了一只眼。人们猜测这是被他儿子揍的。
  大家都十分钦佩起张王氏了,张王氏淡淡一笑说:「三月不能做酱。」……她坐在一个瞌睡的男人背上搓陶盆内的麸皮,身子一动一动,巧妙地利用了那个男人后痛的弹性。女人在一边学艺心切,稍有些不快也只得忍了。可是那女人一转脸的工夫,张王氏又飞快地扭头亲一口那个男人的后脑。众人大笑,张王氏搓动不停……秋天里,闷了多半年的黑东西从瓷坛里倒出来,已经变为陌生神秘之物。大家眼瞅着张王氏指挥男人浇沸一大锅水,然后用开水烫那些黑色麸皮。开水也即刻变黑。张王氏就将这些黑水放到另一口锅里,让男人把火烧旺。她蹲在锅边,拋进锅里茴香、葱白、香菜、豆角、花生、蒜瓣、黄瓜、桂皮、猪皮、鸡爪、桔皮、苹果、梨子、辣椒……约有二十多种东西。有一回人们传说,她放这些配料时正巧有一个大绿蚂蚱从锅边蹦过,她上前一步抓到扔进了锅里,眼皮也不眨一下。有人问她可是真的?她回答:「真的。酱油喜欢野物荤腥。」有人就问道:「麻雀放得?」她答:「放得。」「山鸡放得?」她答:「放得。」「大头鱼放得?」她答:「放得。」「山兔也放得吗?」她有些发火地跺跺脚:「山兔有膻气!」……一切都在黑水里沸滚。几个时辰过去,加盐两次,然后赶紧停火。用细罗筛出填入的一切杂物,黑色的液体就是酱油了。用这种酱油做菜,自来百样滋味,任何调料都不能取代。
  闹闹这会儿从一个角落扛出一个瓷缸,人们立即认出那是张王氏的酱油缸。大家吐出一口气,心想这次张王氏不仅使用了家做酱油,而且使用了她自己的酱油。那个缸内的酱油有人以前曾品尝过,据说是美妙到无法形容。镇上人都知道张王氏留有最后一招未曾传授……厨房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只看着闹闹和大喜这两个配角。太阳西斜,人心焦渴;正在此时,张王氏缓缓地手持拐杖而来。人群急忙闪开了一个信道。她走到近前,所有人都给惊呆了。她的脸上、脖颈,再无一丝灰气,肉色鲜亮,楚楚动人。指甲剪短,臂戴洁白的套袖。头发已被收拢进一个细高的白软帽中。她的脸上搽了很少一点粉,看上去呈粉红色。腿轻脚轻,拐杖触地有声,面容庄重而又慈祥。全身没有一丝一毫脏气,倒成了洁净卫生的象征。她显然经过了沐浴。当她缓缓从信道中走过时,一股浓郁的香气立刻四散开来,人们用力地呼吸。这不是粉香,不是花露水的香味,而是一种真切的月季花的香气。人们都知道她的院里种有一棵老月季,但不解的只是她究竟用什么办法将它的香气收入了胸襟?这样想着,张王氏已跨入屋中,接着扔了拐杖,轻松自如地直奔灶间。
  闹闹和大喜立即停止了活动,垂手等待张王氏吩咐。张王氏从一个角落里摸出一个唦唦作响的纸盒,对闹闹说:「一个一个去洗净,要爱惜性命腿爪。」又对大喜指指一个陶罐说:「戴个皮手套,将它剖洗干净,留肝胆。」
  两个姑娘各自去水池跟前忙活,张王氏就从衣襟下摸出一柄闪闪发亮的小菜刀来。她把一些瓜菜摊到案板上,又用食指点划着数了数,丢开了多余的几绺。接上一根黄瓜托在掌上,用小拇指勾住瓜蒂,右手里的刀子一弯一扭地剜起来。亮光频频闪动,看得人眼花,只一会儿黄瓜的绿皮给剥下来了,成一条皱巴巴的长带子。她把这带子搭到了肩上,瓜瓤儿却丢开老远。人们这才明白她是为了取那根带子。接上她又剜空了四个小香瓜的瓜心,瓜顶儿小心地切下来放在一边,瓜瓤儿和贴心的一层肉照倒扔掉。这会儿闹闹和大喜已经做完了交待的事情。原来闹闹洗涮的是一些活着的知了猴儿,这会儿它们湿漉漉亮闪闪地在一个盘里爬着;大喜刚刚剖洗了两只大剌猬,它们伏卧在案板上,一身尖剌直立着,犹如活的一般。
  围在外边的人见了这些,吐吐舌头,不知会出现何等怪事。年轻人兴奋地擦擦手掌,叫着:「大喜,剌猬没扎了你吗?」老年人吸起烟来,眼神微微发亮。这会儿张王氏又吩咐她俩:剁切姜末、葱花、肉片、肉丁、肉末、蒜泥、香菜末、鱼片、鱼末、鱼块、果料、豆块、笋丝、笋片、蹄筋条、蹄筋末、椒子条、鸡脯丝、冬菇丝、木耳丝、蛋皮皮、凉粉丝、火腿片、毛栗片、毛栗丁、青豆瓣、冬瓜丝、冬瓜片、芸豆丝、葱结粉、葱结条、莴笋皮条、莲籽末……剥浸白果、栗子、核桃、花生、橘子、鲜桃、菠萝、香蕉、莲籽、粳米……她自己则一溜儿摆开小碗,分放好黄酒、烧酒、麻油、豆油、猪油、辣椒粉、米醋、味精、胡椒粉、蛤油、虾油、咖喱油、干淀粉、白糖、色拉油、干馒头粉、西红柿酱……一切摆好之后,她又让大喜去厨房东边的小客厅里看住客人,等客人一到,立即报告。她打发走了大喜,一个人坐在方木凳上吸烟。她吸的烟是带长过滤嘴的那一种,这引起围看的年轻人一阵羡慕。她一边吸烟一边指挥闹闹调制一种馅子,闹闹不得要领。后来她叼着烟站起来,伸出一根食指,插进稀溜溜的馅子里,风快地正旋几圈、逆旋几圈,也就成了。闹闹及所有人都立刻叹服。这会儿大喜热汗涔涔地跑进来,说客人到了!到了!
  「不要慌张。正是个时候。」张王氏站起来,看看两个姑娘说。
  她戴上大喜戴过的皮手套,将剌猬反托在手掌里。空着的另一只手扒开它的空腹,飞快地填入毛栗丁、蛤油、米醋、葱结条、味精、蹄筋末、胡椒粉……最后又滴入一小勺豆油。她小心地将剖缝儿用线缝合三两下,打了死结,然后取起软软的粘土,将剌猬糊裹成一个大泥蛋子。她让大喜烧火,一个个泥蛋就放在灶里烧烤。这时也正好用热锅沸油。她把一个个海参填了闹闹搅成的馅子,放在碗里,让干净的知了猴在上面爬。同时她一手持盛沸油的铜勺,见哪个猴儿爬得恰到好处,就洒下沸油来──知了猴儿立刻烫死,那一些腿爪则紧紧扣住了海参。沸油用完了,知了猴儿也全部浇死。锅里有薄薄的一层油,于是用它烙一张结实的淀粉饼;饼烙成,就铺在案板上,蒜泥、香菜打底,后加笋丝、青豆瓣、火腿片、肉末、鸡脯丝、胡椒粉、粳米,以及味精盐末等等;最后就将抱紧海参的知了猴儿放进去,用那张淀粉饼包成一个扁瓜模样,再用沾了水的粉丝牢牢扎口。这时闹闹已依吩咐调成了另一种馅子,张王氏闻一闻,又猛地甩入一些色拉油和黄酒。接上她又加入肉丁、木耳丝、姜末、葱结粉等数十种东西,以荤为主。拌匀之后,她就一勺一勺盛进挖空了的小香瓜中,盛满了就盖上瓜顶,用两根小木条紧紧关牢。这时一边的小锅加了笼帽,正噗噗冒出白汽,张王氏将小香瓜和包了东西的淀粉饼分层放入,蒸了起来。蒸的时候,她已挪过一个长瓷盘来,随手揪下一截肩上的黄瓜皮条,咯咯地切起来。随切随摆,顷刻间盘里生出一株碧叶黄花的瓜蔓来。张王氏在蔓子上洒了味精及米醋、又撒了盐末虾油;后来小蒸笼里放出了芬芳之气,她叫声「好了」,让闹闹取出。小香瓜迅速浸入冷水,取出后就放在该当结瓜的蔓子上。张王氏说:「这个菜叫『藤上瓜』。」又指指那个包成扁瓜模样的淀粉饼说:「这个菜叫『一窝猴』。」大喜灶里的泥蛋裂了无数纹路,难以表述的香气就从纹路中透出,连围看的人也淌下口水。张王氏取了泥蛋,用笤帚扫去灰屑,放入盘中,告诉大家:「这个菜叫『胡涂蛋』。」
  有一个人从厨房后窗口探进头来嚷一句:「上菜了。」张王氏点一下头。大喜和闹闹急忙去端盘子。大喜端了「藤上瓜」就往外走,张王氏把她拦住。她对大喜说:「这个该闹闹端,你晚她一步上菜。你该端『胡涂蛋』。」围在外面的人听得清楚,笑了起来。大喜红着脸放下了手里的盘子。闹闹接上端起来,往外走时张王氏嘱咐:「步子越小越好。」闹闹蹙蹙鼻子,但还是碎着步子走了出去。她亭亭的身姿配上翠叶儿小香瓜,的确是再合适不过。当香瓜落桌那一刻,她还要报出菜名,还要依照张王氏的吩咐说一句:「各位领导远道而来,辛苦了,先吃个香瓜解解乏吧!……」闹闹回来了,容光焕发。大喜也要走,张王氏手扯她的衣襟。又停了五分多钟,张王氏说一声「去吧!」大喜也像闹闹一样小步疾趋,但由于太肥胖,很像在原地旋转摇摆。那几个泥蛋在盘中轻轻滚动,香气愈发浓烈。
  大喜离开这一刻,张王氏伸长两臂,异常麻利地在案板上的一溜小碗中抓挠了一遍,接上又隔一摸一地重新来一遍。她双手并用,两眼眯起,原来熟练到不以目视的程度,很像弹一架钢琴。她把抓挠到的东西扔进一个小细罗里,然后坐到一个阔口大碗上,连续用沸水击罗。当罗底滴落的水珠满了碗腰时,击罗也就停止。大喜这时回来了,张王氏告诉她俩:「这叫『怪味汤』。」大喜见汤汁清清,一尘不染,知道这个汤不该自己端,就主动地端起了在一旁冒汽的「一窝猴」。张王氏坐在方木凳上吸起了烟,一旁打量着胖胖的大喜,心想这个姑娘可是个外粗内秀的人。
  小客厅里坐着六位客人。陪客的有高顶街主任栾春记、书记李玉明,还有厂长赵多多。大家都吸着三五牌香烟,惟独那个省里来的副局长不吸。他胡茬刮得铁青,头顶已经退秃了,面色冷峻。赵多多敬烟,他头也不转,伸开右手轻轻一抖,将烟挡开。上菜了,第一个就是闹闹的「藤上瓜」。当她把张王氏叮嘱的一套话说完时,副局长就垂下眼皮,不安地搓起了手。她回身走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人动筷子,可是都掐灭了烟。客人中有人目不转睛地盯住香瓜,说了一声:「哎呀!」很多人于是赞叹起来。可是仍无人动筷子。李玉明咕哝着:「四爷爷怎么了……」赵多多身子活动着,终于最先拿起筷子来把香瓜戳了个洞。一股香气在小客厅里飘荡,大家都闻出是香瓜的气味。李玉明请副局长吃菜,副局长呣了一声,很勉强地拿起了筷子。
  正这会儿栾春记和赵多多扔了筷子站起来。大家抬头一看,四爷爷出现在门口。人们都站起来,副局长最后一个站起来。四爷爷今天穿了宽大松软的中式衣裤,颜色偏浅。老人手持一根雕花龙头拐杖,步子有些迟缓。他向桌上的人抱歉地笑笑,却并未道歉。人们在桌边活动着,似乎要离开桌子。老人走了过来,伸出多肉的、热乎乎的大掌一一跟人握手,连赵多多等人也没有放过。他握住副局长的手时,用力地耸动了两下。大家坐下,四爷爷将拐杖搁好。副局长不笑,也不作声,停了一会儿问:「大爷高寿多少?」四爷爷开怀大笑:「不敢不敢。未老先衰,不足六十的人……」副局长徐徐放气,似乎轻松一些。这时「胡涂蛋」端上来,它在盘中颤动着,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四爷爷拾起桌上的两片竹刀签按在泥蛋上,一手扶住,一手照准竹签「啪」地一拍。活动竹刀,红肉团显露出来,香味让好几个人身上颤抖着。四爷爷不吱一声,只是夹下第一块大肉,放到了副局长的小碟中。对方慌慌地站起来,连连说:「谢谢!四爷爷……自己来。」「四爷爷」在他嘴里有些别扭。四爷爷坐下来,举起杯子,与大家碰过,一饮而尽。
  李玉明对副局长说:「四爷爷今天高兴啊!平常哪里也请不动他;今天知道您从省里下来,他说:『那我得去!』」副局长感激地向着四爷爷点头微笑,四爷爷回报他一个笑脸。栾春记接上向副局长介绍了四爷爷很早就是洼狸镇的干部、如今是老赵家辈分最高的人、受到全镇拥戴等等。四爷爷挥手打断他的话,叹息道:「本人算是一个俗物。『不求仕途之乐,只知散淡之福』,已落进窠臼。近来我常暗自告诫:我是镇上最早的党员之一……」
  他说到这里,缓缓地昂起头来,望着窗外。一桌人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副局长用敬重的目光看着四爷爷,微微透出些惊讶。
  第一、二道菜已经决定了今天酒宴的风格。接上是「怪味汤」、「一窝猴」、「鸡生蛋」、「填鸭子」……那汤犹如清水,可取一勺品尝,百样滋味又都在喉咙里了。说不出个酸甜苦辣,只觉得舌尖微麻,后味足壮。「鸡生蛋」是一只伏卧的流油黄鸡,在金黄嫩绿的菜丝做成的「窝」中生下几只白蛋;磕了蛋来吃,又发现壳中是美妙的填料,并无蛋白蛋黄。「填鸭子」原来其意不在食鸭,而是鸭腹中的板栗、核桃、黍米、花生、莲籽……各种东西在鸭腹中与五脏闷合,变形变味,使人垂涎。正吃得有些腻,又上来两盘清爽的凉拌菜:一盘是家常青菜,不知如何调弄得极苦,别有滋味,菜名就叫「家菜苦」;另一盘全是由一些野菜做成,初入口时大酸,一经咀嚼大甜,取名就叫「野菜甜」。客人吃到两个凉菜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叫起好来。但叫好声未息,最后的两道菜就上来了:一盘「山海经」;一盘「吊葫芦」。
  前一盘由海中珍品鲍鱼、干贝、海参等与山上珍品金针、平菇等配成;后一盘是端放盘中的一个未成熟之葫芦。葫芦青皮簇新,茸毛可辨,有人用手摸一下又觉得灼热。后来是四爷爷亲手捏住葫芦蒂把一揪,开了盖子。原来它是一个别致的汤罐。罐内汤汁雪白,副局长伸出勺儿舀了一下,见嫩葫芦瓤儿朵朵如絮,漂浮在上;又舀了一下,见暗红色的甲鱼块儿泛上来。他小心地喝了一口,汗水立刻从两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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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十五章
 
粉丝大厂的承包合同即将到期。按规定,一个星期之内将召开高顶街大会,开始第二轮承包。河边老磨像过去一样隆隆转动,粉丝房像过去一样响着砰砰的打瓢声。隋见素步子急促地走在街巷上,一双眼睛目不斜视。他为承包的事找过书记李玉明,李说这事情遇到了麻烦,内部正在争执,还有待于研究。后来他才弄清楚,原来赵多多让小学校长长脖吴起草了一份材料。材料称粉丝大厂改革一年,已大见成效;但合同仅订一年,与总的改革精神有悖。再说百废待兴,投资繁杂,大业易手已不可能。要求续订合同,法律手续结实完备,等等。见素又找到主任栾春记,指出轻易改变原有规定会损伤整个洼狸镇的利益,包含了极大的不公平。栾春记有些烦躁地说,他料定也没人再接粉丝大厂的手。再说赵多多已具备改革家的名声与胆魄:欲联合芦青河地区的粉丝厂家,成立「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见素说现在的粉丝大厂是一条实根,其它另议;既然合同到期,就应重新承包;敢于参加承包的还大有人在,他隋见素就是一个。栾春记面色铁青,说一声:「我早看出来了」,再不言语。隋见素一口气找了几次镇委书记鲁金殿、镇长邹玉全,讲了关于承包的一些情况。谈到前一段调查组的事,见素详细谈了生产过程中几次掺杂质淀粉的具体数字,并指出这后果的严重之处是大大削减了整个白龙牌粉丝的外销量。鲁金殿皱着眉头说:「上边的罚款只是象征性的一点。肯定有人对调查组做了手脚。这个事不能了结……合同到期就是到期,不经过重新承包怎么能续订?至于以后订几年那是以后的事。这次承包、发动集资,都要开大会,打破街道的界限。……」见素握一握两位镇领导的手,走了出去。一笔笔帐目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他心里一次又一次默念:「那一天要来就早些来吧。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等着你,赵多多。」
  他去老磨屋里,有时不说一句话,看哥哥坐着、往运输带上推动木勺。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说:「哥哥,快要开大会了──有胆量的人会趁这机会把粉丝大厂抓到手里。」抱朴看他一眼:「你就有这样的胆量。」见素的眼睛放出光亮,说:「我等了多少日子啦。我到时候也会成立那个公司,控制整个芦青河地区的生产和销售。这不是空话,一切我都计划过……机会不多,可抓住它就成了。」
  「你有那样的胆量。不过,我早说过,你还没有那样的力气。」抱朴站起来,走近了弟弟说。  
  见素点点头:「你说过。我不瞒你,我至今也怀疑我的力气。不过我不得不拼一下……」说到这里他激动了,大口地吸了几下烟,拋了烟斗,握起哥哥的手腕说:「哥哥!没有多少日子商量了,我只要和你一起,就一准能成!那时候就是不成,集资重起炉灶也会挤垮赵多多……我的力气不够,可咱两个人的力气会合成一股……」
  抱朴沉吟着:「不是一种力气,合不成一股。我该说的都说过了,你寻思去吧。」
  见素一声不吭,脸色憋得发紫。他注视着抱朴,站了一会儿,扔下一句:「不用再寻思了。我不会再来求你什么了。你在老磨屋里看一辈子老磨吧!」说完跺了跺脚,奔了出去……他没法遏制激动的心情,在河滩的柳棵间跑着,不时地停下来向远处眺望。后来他回到粉丝大厂,不知怎么就迈进了赵多多的办公室。赵多多不在屋里,窗台上放着那把砍刀。他进屋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把砍刀,不转睛地看着。右眼火辣辣地疼起来,他用手揉了一下。刀刃闪着光亮,耀着他的眼睛。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想伸手去抓砍刀。手伸出来了,他又在心里问自己:你要砍刀干什么?你为什么见了它手就发痒?你的手在衣兜里瑟瑟抖动。这双手早晚惹出什么来……他的心不安地跳动着,这会儿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从砍刀上费力地移开,又落到了老多多的枕头上。紫红色的枕头上印了个丑恶的头颅印儿。他想如果砍刀半夜里掉在那个地方,也许枕头就变得湿漉漉的了。他正站在那儿幻想着什么,鼻了突然闻到了一种奇怪的、但并不陌生的味道,心上立刻像被什么点戳了一下似的。他猛地掉转身来──赵多多站在背后,无声地笑着,嘴唇却紧紧地绷起来。见素看了看他垂着的两只手:没拿什么东西。十根指头又粗又短,疙里疙瘩的,指甲乌黑。这双手缓缓地抬起来,按到了见素肩膀上,指头扣住肩胛骨又赶紧放开。赵多多说:「坐下吧。你是技术员,一个月拿走我一百多块钱,我现在该跟你通通『信息』了。」
  见素没有血色的脸上滑下来几绺黑乌乌的头发,他甩了一下头。
  「我一见你的头发就想起那么一匹马。吭吭。」赵多多从衣兜里掏出一根老大的花椒木烟嘴咬上,端量着他说。他燃了烟,讲起关于粉丝大厂的一些情况了。他说那个大公司必定要成立,已有很多作坊来联系过了。今后,哪个作坊不靠到粉丝大厂这棵大树上,就得倒霉。原料供应、产品销售,由公司统一规划。一个作坊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想与大厂对着干的,不倒霉吗?公司要有小汽车,也要有小面包车。小汽车的事正在想办法……赵多多说着说着笑起来。见素盯住他问:「不重新承包了吗?」赵多多咬着牙点一下头:「包吧!不过粉丝大厂这块肉太硬,没有个好牙口嚼不动。」见素摇摇头:「慢慢嚼。这么多人中不愁没有好牙口。」赵多多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你说那些好牙口我知道。我以前也跟你讲过:对付他们,连一根手指也不用伸,只用下边那个东西就把他干倒了……」
  见素猛地站起来,衣兜里的手掌攥成了两个拳头。他的目光看着对方那两只粗短的巴掌,身子动了动,终于又坐下来。赵多多说:「你不行。你不如你哥哥稳重……好好当你的技术员吧,再说我们又沾点亲戚?」见素的头颅嗡嗡响,大声质问:「我们怎么成了『亲戚』?」赵多多的头探到见素面前,重重地说:「我们老赵家四爷爷是含章的干爹!」见素一怔,再不吱声。他只停了一瞬,就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走出门口几米远了,赵多多又急急地呼喊起来,说有个要紧事情忘了告诉他。见素只得站住。老多多小步跑着凑上去,用手捂着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小声说:「我已经挑中女秘书了,河西的,二十一二,那个俊呀,浑身喷香……」见素咬紧牙关往前走去。
  他刚走出不远,大喜从粉丝房里飞一般蹿出,在他左前方两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望着她,没有吱声。大喜四下里看着,半蹲着身子小声说:「见素!往墙角那边……走走!」说着她先弯腰跑开了。见素走到墙角后头,大喜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用脸摩擦着埋怨他:「找你几次了都找不见。那天我喊你,你听见了吧?你不回头!见素,你不喜欢我了吗?你再不要我了吗?」见素用力地将头从她的怀抱中抬起来。他望着她,声音生涩地说:「大喜,我要你,我会十遍百遍地要你……我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做。等等我吧,也许两个,不,一个星期以后事情就见分晓了。」大喜哭了,抽泣着说:「我知道。我明白你见素。我老梦见你跟老多多打仗……我知道你恨死他了。我和你一块儿恨他吧!我等你。我这会儿帮你做什么?做什么啊?」见素给她揩着泪,吻着她,断断续续地说「不用你帮了……我只要你──等我!洼狸镇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的心……大喜!再等些天吧,你等着看吧!」
  见素离开大喜,又去找了一次栾春记。栾春记口气依旧,不冷不热,只是说重新承包也是可能的,但又担心这只是个过场罢了。见素口气生硬地说:「过场该走也得走。」离开栾主任,他突然想到该最后摸一摸老李家、老隋家、老赵家几个大姓人家的底。老赵家虽然不是铁板一块,一股心思跟上老多多干的不会多,但想把大厂推给外姓的也不会多。老李家难以预测,这一族人常常爆冷门。老隋家一部分人发了几十年的蔫,另一部分人的心已经散了。多少年来老隋家就是隋恒德这一支人领着往前走,四十年代这支人开始走下坡路,整个老隋家也就走下坡路了。老隋家一呼百应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一族人里还会有横下心跟上见素干的人吗?邮素摇了摇头。倒是一些杂姓值得动动脑筋。这些人家几十年来在几个大姓中间挤来挤去,日子过得虽然难,但也的确磨出几个人物来。杂姓里边不乏怪才。
  见素一路想着,头脑有些胀疼。他多半年前就开始留意镇上各色人物了,他发现洼狸镇藏龙卧虎,不愧是一个古镇。但最先冲剌出来的恐怕还是老隋家的人。无论如何,对付老赵家还得老隋家。见素另外还有些担心的是在这场争斗中自己只是做了一个铺垫,到头来会从啊个角落里钻出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地得到那一切。多半年来他没敢跟任何人紧密地联系,没敢更多地交底,只是蹲在暗影里窥测着,不可抑制的冲动使他浑身发抖。时间已经快要到了,他不敢总是这样蹲着,他该扑上去了,与那个对手厮扭到一起……见素回到他的厢房里,天已经黑了。他胡乱吃了几口东西,就翻找出记了密密数码的本子来。重要的数码他重新抄下来、核对一遍,估计着新的上缴数额会是多少?上一次为七万三千元,而实际上纯利为十二万八千余元。如果增长百分之十到十五,那么会提出八万到八万四千元的承包额来。粉丝大厂落到赵多多手里时是太便宜了些,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问题是镇上大多数人不知道更具体的、用滚烫的数字表达的东西,这就有利于赵多多一伙在下轮承包时做手脚。见素心里急躁起来,小心地把那个本子放下,走出了屋子。哥哥的屋里亮着灯,但他不想走进去。他知道抱朴又在读那本书了。他发过誓,他再也不求哥哥什么了。妹妹的窗户漆黑,他不知道她是睡下了,还是又去了干爹爹那里。他差不多憎恨老赵家的一切人,包括那个在紧要关口帮助过老隋家的四爷爷。「为什么要认老赵家的人做干爹?」见素这会儿问着自己,觉得这真像一场噩梦差不多……他望了望天空,走出了院子。他想起了叔父,就向老人的厢房走去。屋里亮着灯,推门进去,见隋不召正和近似痴呆的李其生比划着讲什么。见素插不上嘴,就坐在了一旁。
  隋不召将两根食指交成十字,问李其生说:「这样呢?」李其生两眼发直,抖着腮肉看了看,摇起头来,把两根食指并到一起。隋不召仰起脸来,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钦佩地望着对方。他又对侄子说一句:「看到了吧?真是个智能之人。」见素站起来就要离去,隋不召也站了起来,注视着他问:「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眼也红了!你病了吧?」见素声音粗粗地答道:「是你病了!」……他走上街头,让凉风吹拂着,感到稍微舒服一些。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回屋安睡,就往前走去。后来他情不自禁地又小步跑了起来,跑了一会儿又猛然止步,抬头一看,正好是镇委大门。他走进去,直奔镇委书记鲁金殿的办公室。鲁书记正在看什么,见素闯进来吓了他一跳。他站了起来。见素说:「鲁书记,万一招标时候干不成,我要集资办厂,请镇上支持我……」鲁书记先是一怔,接上微笑一下说:「粉丝厂是农产品加工业,支持当然没问题……小伙子好急的性子!」见素点点头说:「那感谢鲁书记了!我走了……」他说完就转身走了。走了没有几步,他又回过身来看着鲁书记,嘴唇活动着,但终于没有说什么。
  他像来时一样急促地穿过昏暗的街巷,最后不知怎么又迈进了叔父的厢房。李其生呆呆地望着屋角,见素进来他竟毫无察觉。隋不召瞥了一眼侄子,小声咕哝一句:「不好」,往前走了一步,「你是病了!你的眼越来越红,这会儿眼神又发直了……」见素听不下去,怒吼了一声,差点儿挥起拳头把叔父击倒。他晃了晃身子,走出了屋去。隋不召灰色的小眼球一动不动地瞅着见素消逝在夜色中。这样有五六分钟,他跑出了屋去。
  见素急一阵缓一阵地走着,到了门口,一脚踹开了屋门。他拉开电灯开关,坐到炕上,刚坐了一会儿又急躁地站起来。他用手狠狠地击着桌面,嘴里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什么……这时隋不召已伏在了窗外,看了一会儿就赶快去叫抱朴了。见素骂着骂着,用手揪住了自己的头发,猛力一扯。一绺头发扯下来了,他叫着,凝视着手里的头发,跳上了炕。
  抱朴和叔父走进屋来。抱朴一把抱住了弟弟,叫着:「见素!见素!你怎么了?静一静……」
  见素目光僵直地看着抱朴,大声质问:「你干什么?你还不快去!大船开过来了……我要去了!」说完奋力挣脱了抱朴的手臂,一跃跳了起来,又挥手扯去了半边炕席子。隋不召朝抱朴使一个眼色说:「跟那年李其生的症候一样……我去去就来!」叔父跑走了。
  抱朴搂住见素,轻轻地用手拍打着他。见素看着哥哥,突然哭了。哭着哭着,又带着眼泪大笑起来,一把推开了抱朴,嚷着:「你缠我!大船开走了……快跑啊……」他蹦跳着,就要往外冲去,抱朴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襟。停了一会儿,老中医郭运赶来了。老人立在一边看着,然后上前关了屋门,让抱朴松手。见素又跳跃起来,喊声不绝。后来含章也听到了声音,跑了出来。郭运手捋胡须看着,微微弓腰,从小皮夹里抽出了一根长针。见素一转身的时候,郭运跨前一步,飞快地将针扎在了见素的身上。见素身子一抖,立刻瘫软下来。含章和大哥一块儿把见素抬到炕上。郭运看了见素的眼睛和舌苔,又为他号脉。隋不召问:「和李其生的病一样不?」郭运摇摇头:「舌苔黄厚,阳明燥热,内扰神明。是阳狂无疑了。该当泻热解郁。」说完开下药方。郭运把药方交给隋不召说:「若方子对症,一剂病除。病人当解赤便而愈。」……老中医转身要走,又看见了含章,凝视片刻,才走出门去。
  一家人取药煎药,一夜未睡。见素服药半个钟头就睡着了,直睡到第二天午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茅厕,隋不召扶着他。回到屋里叔父惊喜地对抱朴和含章说:「果真是『赤便』……」
  见素的病迅速好转,神志清醒。他叮嘱身边几个人千万不要将他得病的事说出去,几个人答应。含章为他做了可口的饭菜,他吃得很多。但仍觉浑身无力,两腿发软。第二天他不听家里人的劝阻,又走上了街头。在十字街口,他见很多人围看什么,过去瞧了一下,见是赵多多集资扩建粉丝大厂的启事。启事由端正的毛笔楷书写就,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长脖吴之手。启事上说千元以上为股,按股分红;千元以下将在年内高息偿清;也可以几户合股……见素心想老多多动手可真快啊。他毫不迟疑地奔回去,用大字浓墨写了几张启事,说明他也要合股办粉丝厂,所标明的条件比老多多优厚,以此吸引入股人。有人议论起来,说老隋家终于有人伸头了。有人笑着接上说:「伸头干什么?等着挨刀吗?」见素在人群中,一句一句都听在心里……
  一天又过去了,双方都无人入股。见素常急躁地走出来。抱朴劝他去看看郭运,感谢老人为他医病。抱朴买了几斤糕点,催他去了。见素等待得焦躁,也很想找老人拉一拉。
  他很少进老人的院子,这里出奇的沉寂使他都不好意思往里走。郭运招呼见素坐了,毫不推辞就收了礼物。他问起疾病情况,见素心不在焉,只是敷衍。后来郭运也就不再言语,喝起茶来。停了一会儿,见素终于挑起一个话题,扯到粉丝大厂承包的事上去。老人不加评说,只是听着。见素说:「也太便宜了赵多多──刚开始承包的时候镇上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像没有睡醒。世上事变来变去,谁闹得明白。赵多多就钻这个空子,差不多白拣了粉丝大厂。明面上赵多多一个人得好处,其实后面有一大帮子,他们霸着洼狸镇。我委屈够了,我早想豁上去拚一家伙。我心里也没有底。不过我想让镇上人明白,老隋家还没有死干净,还有人……」郭运喝着茶,又细心地整理着裹腿的带子。他望了望见素,叹息了一声。见素用询问的眼睛望着他。他又喝一口茶,目光落在石桌上说:「世事玄妙莫测,也真是一言难尽了。我一辈子信『吃亏是福』,信『能忍自安』,现在看也不尽然。恶人一得再得,已成自然。可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至理。镇上人几经折腾,有些胆怯慵懒,眼前权且依附实力;不过从长远看,还是信托那些本分勤躬之人。抱朴也算得上这样的人了。你性情刚勇激烈,取势易,可惜淡了后味儿。这与镇上人相去远矣……」郭运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见素。见素脸色红涨,嘴唇抖动起来。他说:「郭运爷爷!我哥哥是好人,是可以信托的人──我也这样认为。他的心是向着全镇人的。可他一年又一年坐在老磨屋里!老隋家人就该这样吗?」郭运摇着头,长长地叹气:「这就是他的不幸了……」说完这句,老人再也不愿开口了。见素只得告辞。他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整整一夜,他都琢磨着郭运的话,没有睡着。
  天亮以后,见素得到一个准确消息,晚上将在老庙旧址开大会,重新承包。他的心马上急跳起来,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为了对付那个时刻,他想了想,服了安眠药,强迫自己睡下了……他梦见自己一个人缓缓地走到了暗蓝色的河滩上。举目四望,空无一人。他孤寂地往前走去。河滩辽阔无边,没有声息。他感到奇怪的是这河滩上如此沉寂。无边的暗蓝色的河滩。他低头掬起一捧沙子,发现这沙子每一颗都是暗蓝色的。他继续往前走去,发现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小红点。开始他以为是太阳,后来它腾跃着变大了,原来是一匹红色的马。他的心一动,睁大眼睛看着,它是父亲的那匹红马!红马在他的前面立住,用长而滑润的面颊摩擦着他。他哭了,紧紧地搂住了它。后来,他跨上了马背。红马嘶鸣着,在暗蓝色的、没有边际的沙滩上疾驰而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门咚咚地响起来,他醒了。电灯被「(同:口卡;音:卡)」地拉亮了,灯光下站着的是哥哥抱朴。他神色沉重地对见素说:「你睡得挺香。我还是得把你叫起来。快要开会了,误了这个会你要难过──咱们走吧。」见素迅速地穿了衣服,跟着哥哥走出去。他心里有些感激哥哥。路上抱朴告诉他,由于这个会太重要了,粉丝大厂的人也停工参加。这会儿全镇的人都到了老庙那儿。
  会场上果真黑鸦鸦一片人。土台子上摆了一溜白木桌儿,桌后坐着镇委书记鲁金殿、镇长邹玉全以及高顶街的领导。有一个空位挨近镇长,据说是给四爷爷准备的。会场主持人是高顶街主任栾春记,他让所有参加承包的人都到靠前的地方坐。不一会儿就有人走到前边坐下,后来陆陆续续竟然有十几个人走过去。见素兴奋地看了看哥哥,哥哥说一句:「去吧。」
  会议一开始,李玉明代表高顶街委员会讲话,介绍了一年来的主要政绩。所有工业副业的承包额都已兑现,各项提留也最后完成。李玉明不善言辞,草草结束后请镇领导讲话。鲁金殿站起来,讲了几句就接触到要害问题。他号召更多的人参加承包,说洼狸粉丝大厂是全镇第一重要企业,一定要交到最能干最正派的人手里。其它企业也是一样,欢迎更多的好汉站出来!他讲话时全场没有一点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些人走到靠前的地方来。邹玉全兴奋地说:「好嘛!不要开成『死会』、『过场会』!」……重要时刻马上到了,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主持人是栾春记,他移到一个电灯底下,面前摆着一沓纸、一支铅笔和一支红毛笔。开始的前几个项目都是一些小型工厂和作坊。具体方法是主持人先告诉一个「打底」数额,然后确定时间截取一个最高数就成了。这实际上是用拍卖方式进行的招标……栾春记喊一声「开始」,然后就看着手表。很多人站到更前边一点,用力地伸着脖子,两手按到肋上,不安地摩擦着。最初几秒钟里静得要死,接上有人声音低涩、像有些害羞一样地报了一个数额。他的声音刚停,另一个声音急不可耐地又蹦出一个数字,嗓门大得多了。数字不停地扔出来,水涨船高。剩下最后的一点时间了,栾春记盯住手表念道:「三秒,两秒……」拍!他的大手猛地一拍白木桌儿,接上用红笔在最后报出的数码上重重地戳一下,定了。
  项目进行下去,不断有人退回来,也不断有人走上去。参加的人身影在灯光下抖动,连闲看的人也跟着出汗。最后终于临到粉丝大厂了,七八个人一下站起来,往前靠了一靠。这都是要承包的人了。赵多多脱下外面的一件衣服,回身扔到了坐的地方。他站到前边一点,掐起腰来,用翘起的拐肘别住身旁的隋见素。隋见素侧一侧身体,跨前半步挡住了赵多多半边。赵多多把两臂交在胸前,拐肘离见素的肋骨有几寸远。栾春记喊道:「粉丝大厂,打底是七万五千元;时间规定五分钟──开始!」话音刚落赵多多就像被蛰了一下似的嚷道:「慢。有些话还得再讲讲清。我承包一年多来可打起了一个厚底子,改了设备、踩下了供销门路──重新承包到我手里好说,换了主人,这笔大帐我找谁算?主任得当众人讲讲清……」栾春记嚷道:「这个我们研究过,回头跟你算这笔帐。这回承包,是在新基础上重来──」他的嗓门特别大,一听就明白是喊给场上的人听的。赵多多接上喊:「主任,你可是先小人后君子──那笔帐再麻烦也得算清,亏了我一个不要紧,跟我干的人可都要过日子……」栾春记摆着手,说「知道知道」。
  隋见素这会儿对着台上说:「我也说几句吧!」没等应允他就转身向着人群说:「我也说几句!刚才栾主任说回头跟赵多多算那笔帐,那好。不过要算就把帐一笔一笔公布出来,亏了一个不好,亏了老老少少也不好。」
  赵多多鼻子喷着气,瞪着见素说:「呣?」
  见素不理睬,说下去:「没有多少麻烦的。我告诉大家一声:粉丝坊刚承包时存有二百四十八万斤绿豆、六十三个淀粉坨,外加流程中的二十多万斤,合人民币十八万两千多元;第六个月改装沉淀设备,第八个月改装机器磨屋,共投资十四万四千元……这次承包的打底数,七万五千元,这太小了!上次承包一年,毛利为二百一十七万九千四百多元,纯利为十二万八千多元──上缴额定成七万三,这实在差得太大了……」见素的话渐渐被人群的喧嚷压住了。人们见有人把数字倒背如流,惊愕无比,知道言必有据。大家嘘着气,传递着眼色,念着几个数字。赵多多像被人捅了似地喊起来,已经没法听出是什么。最后栾春记站起来挥着手,鲁金殿也打着手势,人群才静下来。
  栾春记满脸是汗,说:「瞎嚷不做数,帐簿上一笔一笔记着!……打底的数小了,有本事就猛劲往上涨……」
  见素也出汗了,他伸手擦着,一边紧盯着栾春记。他的眼里有火星在跳荡,不顾一切地又喊道:「我是跟大家交个底。我也是来承包的。这回谁也拣不到便宜了……就是这意思!」
  台上有几个人喊着他的名字制止他说下去。他闭了嘴巴……大会进行下去。栾春记大声喊着:「粉丝大厂,打底是七万五;时间规定五分钟──开始!」他喊完就低头看着表了。赵多多第一个呼出「七万七呀!」另有人呼出「七万八呀!」……慢慢长到八万五了。见素一声没吭,汗水在头发上闪光,乱蓬蓬地粘在前额上。他看看四周,似乎在用目光寻找什么。当他的目光收回来时,就落在了栾春记的红头毛笔上。他咬了咬牙关,猛地呼出:「十一万呀!」……全场沉寂了。两个数一下差出了两万五千元,台上台下个个目瞪口呆。栾春记站起来,头却依然垂着说:「时间快到了,快到了……」说着说着抬起手来。他刚抬起手来,赵多多忙呼:「加一千!」见素紧随一句:「加一千!」栾春记的手却没有拍下来,只是揉了揉眼睛。    
  台子上下的人徐徐吐出一口气来。正这会儿赵多多突然往上一跳,猛地伸出右臂,嘶哑着喉咙大喊:「又一千哪!」
  栾春记揉眼的手正在下落,随着喊声就势一拍道:「拍──啦──!」他手落桌上,接上仰面跌坐在椅子上……隋见素坐到了地上,怕冷似地用两手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人群乱了起来。参加承包的人慢慢离开台根。李玉明宣布了结果,人群才稍微安静一些。他讲完了,赵多多凑过去说了几句什么,他点点头。赵多多立即转身向着会场,讲了他的宏伟计划──成立洼狸粉丝销售生产总公司,欢迎全镇人投资等等……隋见素坐在地上听着,慢慢站起来,走到前面。他对人们说:「粉丝厂又落到赵多多手里了──人家天时地利人和……可我想重起炉灶!老老少少信得过我,就来入股吧!我还不起大伙的钱,宁可典房子卖地、卖老婆……」有人大声讥笑:「你哪有老婆!」见素回敬一句:「会有的!老少爷们,老隋家的人说话算数……」台上的鲁金殿、邹玉全站起来,注视着隋见素。见素说完了,就退到原地坐了。人群又乱起来。后来突然声音弱下来,人们举目望去,见到四爷爷手持拐杖,不知从哪儿走到了台子前面。他站在那儿,默默无语地看了看,一双眼睛闪闪有光。他把拐杖捣一捣地;喊了一声:
  「赵多多──」
  赵多多弓着腰,有些慌乱地应着,跑了过去。
  四爷爷缓缓地撩开衣襟,从裤腰的一个褶缝里摸出了一个红纸包,交给了赵多多说:「你混帐半生,如今算办了件好事,成立公司。这是二百元,四爷爷清贫,投资公司表表心意──你当场点清。」
  赵多多捧着纸包说:「不用,不用点了……」
  四爷爷严厉地喝一声:「当场点清!」……
  广场上的人全都走开时,已是半夜时分了。老隋家的几个人最后离开。开始见素坐在一块冰凉的青石上,不愿走开,隋不召和抱朴把他扶起来,三个人一块儿往回走去。从老庙旧址到老隋家大院并不太远,他们却十分费力地走完了这段路。谁也没有说话。
  抱朴和叔父把见素扶到他的厢房里,又让含章给他做了饭,让他吃下去。他们小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含章坐在见素的桌旁,看着在暗影里半卧的哥哥。她说:「睡觉吧,二哥。」见素「嗯」一声,问:「你去开会了含章?」含章摇头说:「没有。我害怕人多……」见素自语似地咕哝:「那么你还不知道那个……场面……」含章喃喃地说:「知道。我什么都猜得到,二哥。你睡觉吧,睡吧……你太累了。」
  一连几天见素都没有出门。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几天过去了,镇上只有寥寥几户来商谈过集资办厂的事,都是老隋家和老李家的。他们的钱合起来才不过几百元,与其说是来投资,不如说是来安慰。他们告诉赵多多几天来已经在镇子内外集了十几万元了,还告诉赵多多正在联系从银行贷款──这启发了见素,他决心也贷一笔款子,横下心拚他一下!他找了银行,银行讲了贷款的一套程序。他又去找栾春记,主任说你把个体企业申批这一套办完再来找我吧。见素怕最终白白花钱跑门子,决定以「洼狸大商店」的名义申请贷款。李玉明答应帮忙,并和他一起找了鲁金殿和邹玉全。结果银行表示可以贷给,但只能在五千元之内。见素大失所望。正这时传来赵多多贷款二十万的消息──见素问银行为何一样的人差别如此之大?银行领导回答:赵多多是全县有名的「企业家」了。上边有指示,对这样的人要重点保证,并且无息或低息都可以。见素听了,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夜里,见素立在眉豆架边,久久地看着它枯萎下去的叶子。蓦然,那个割棘子的小姑娘的影子又从他的眼前闪过。他全身抖动了一下,伸出了两臂,又轻轻按住了自己的胸膛……哥哥的窗户上映着那个粗粗的身影,他走进屋去,不由得楞住了:抱朴在用那把特大的朱红算盘算帐!见素问:「你算什么?」哥哥平静地回答:「我算粉丝大厂这笔帐。」见素一下子坐在炕边上,叹着气说:「可惜你算得太晚了!」哥哥点点头:「太晚了。不过总得算哪!」见素停了会儿说:「这些帐我早就算好了,我以前告诉过你。」抱朴拨动着红色的珠子说:「我得自己算。我也许比你算得要细、要多。咱们算的不完全是一笔帐……这要费我不少工夫。」见素茫然地看了看算盘,又站起来在屋里走着。他从抽屉里找出了那本《共产党宣言》,翻了一下又放好。他让哥哥停了一会儿再算,接上讲了前几天开会之前他做的那个梦。他说那片河滩无边无际,是暗蓝色的,每一粒沙子都是蓝的。后来红马跑来了,像太阳一样红。他骑上马飞驰而去……讲到这里见素说道:
  「哥哥,我要离开洼狸镇了。」
  抱朴惊呆了,望着他问:「到哪里去?」见素回答:「到城里去。我不愿再呆在镇上了。现在允许进城经商,我想到城里开开店,或者做点别的。镇上这个店先让张王氏照管着。」抱朴长久地望着窗外,说:「这不是赌气的事,你该好好想想。城里不那么好混,你想得太简单了!」 见素吸着了烟斗,口气坚决地说:「我主意定了。我想过好久。也许去一段还会回来,镇子才是我扎根的地方。我死了也要出去闯荡一遭,我这些年憋屈得够受……」见素走了出去。抱朴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突然觉得弟弟真的会走,就像当年的隋不召一样。
  见素回到厢房里,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他喝了一茶缸冷水,正站在窗前喘息着,忽然听到有人笃笃地敲窗。他赶忙开了门,进来的是大喜!两人对望着,一声不吭。后来大喜扑进了他的怀里,小声地哭起来。见素扶起她的头,盯着她的眼睛严肃地问:「你这几天怎么不来看我?!」大喜声音颤颤地说:「我……不敢来,我怕、怕你心里难受,不喜欢我……」见素激动地看着她,不停地吻起她来。他说:「大喜,我喜欢你!喜欢你!再难受见了你也好多了……」大喜惊喜地说:「真的?啊啊……素哥……我恨死我自己了,我什么也帮不了你!赵多多……我恨不能杀了他……」见素心里一热,眼睛湿润了。他返身去关了门。他把头伏在了大喜松软的胸部,一动不动。大喜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声音。大喜伸手去摇动他,他还是没有声音。大喜焦急地嚷叫了,用力地把他的头捧起来。她发现见素眼角上有一滴泪珠,害怕地「啊」了一声。她想不到他还会哭。他把脸靠在她的额头上,轻声呼唤道:「大喜!你听见我的声音吗?啊,你听见。你听我说,大喜,我心里真感激你!我爱上了你,比什么时候都想你。我要你嫁给我,给我当老婆……我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不知道我败得有多惨!可我这时候和你在一起。你不嫌弃我……」
  大喜呜呜地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见素突然想到有人会听见,用手去捂她的嘴巴。她吻着见素的额头、眼睛、脖颈,吻着他蓬乱肮脏的头发。见素说:「我们睡吧,躺下来,我告诉你个要紧的事情……」
  洼狸镇经过了那个大会,新奇的消息越来越多了。一切都与赵多多有关。传说赵多多已经找人制造公司的大牌子了,小轿车也快买回;女秘书找成了,领回来的第二天又更名「公务员」……见素一连多少天不出隋家大院,日日失眠,眼窝发黑。隋不召和抱朴知道见素与赵多多这一场搏击折损了元气,千方百计让含章做好的给他恢复身体。半月下去,见素又头晕起来,症状反而见重。这只得又请郭运来看。郭运说这一次虽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但两次又息息相关。他说见素是阴阳两虚,已成「失精家」:「精为神之母。有精方可全神。精伤神无所舍,是为失守。精脱者死,失神者亦死。」
  隋不召和抱朴听了都慌起来。他们要求老人施以重剂。老人摇头说:「正气已衰,耐不住攻伐重剂。只能用桂枝汤调和营卫,加龙牡潜镇摄纳,固阳守阴……」他说着开下方剂,嘱一家人谨慎留神,提醒病人按时吃药。抱朴取了方子一看,见上面写了:桂枝三钱,芍药三钱,生姜三片,甘草二钱,大枣六枚,煅龙骨、煅牡蛎各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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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十五章
 
粉丝大厂的承包合同即将到期。按规定,一个星期之内将召开高顶街大会,开始第二轮承包。河边老磨像过去一样隆隆转动,粉丝房像过去一样响着砰砰的打瓢声。隋见素步子急促地走在街巷上,一双眼睛目不斜视。他为承包的事找过书记李玉明,李说这事情遇到了麻烦,内部正在争执,还有待于研究。后来他才弄清楚,原来赵多多让小学校长长脖吴起草了一份材料。材料称粉丝大厂改革一年,已大见成效;但合同仅订一年,与总的改革精神有悖。再说百废待兴,投资繁杂,大业易手已不可能。要求续订合同,法律手续结实完备,等等。见素又找到主任栾春记,指出轻易改变原有规定会损伤整个洼狸镇的利益,包含了极大的不公平。栾春记有些烦躁地说,他料定也没人再接粉丝大厂的手。再说赵多多已具备改革家的名声与胆魄:欲联合芦青河地区的粉丝厂家,成立「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见素说现在的粉丝大厂是一条实根,其它另议;既然合同到期,就应重新承包;敢于参加承包的还大有人在,他隋见素就是一个。栾春记面色铁青,说一声:「我早看出来了」,再不言语。隋见素一口气找了几次镇委书记鲁金殿、镇长邹玉全,讲了关于承包的一些情况。谈到前一段调查组的事,见素详细谈了生产过程中几次掺杂质淀粉的具体数字,并指出这后果的严重之处是大大削减了整个白龙牌粉丝的外销量。鲁金殿皱着眉头说:「上边的罚款只是象征性的一点。肯定有人对调查组做了手脚。这个事不能了结……合同到期就是到期,不经过重新承包怎么能续订?至于以后订几年那是以后的事。这次承包、发动集资,都要开大会,打破街道的界限。……」见素握一握两位镇领导的手,走了出去。一笔笔帐目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他心里一次又一次默念:「那一天要来就早些来吧。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等着你,赵多多。」
  他去老磨屋里,有时不说一句话,看哥哥坐着、往运输带上推动木勺。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说:「哥哥,快要开大会了──有胆量的人会趁这机会把粉丝大厂抓到手里。」抱朴看他一眼:「你就有这样的胆量。」见素的眼睛放出光亮,说:「我等了多少日子啦。我到时候也会成立那个公司,控制整个芦青河地区的生产和销售。这不是空话,一切我都计划过……机会不多,可抓住它就成了。」
  「你有那样的胆量。不过,我早说过,你还没有那样的力气。」抱朴站起来,走近了弟弟说。  
  见素点点头:「你说过。我不瞒你,我至今也怀疑我的力气。不过我不得不拼一下……」说到这里他激动了,大口地吸了几下烟,拋了烟斗,握起哥哥的手腕说:「哥哥!没有多少日子商量了,我只要和你一起,就一准能成!那时候就是不成,集资重起炉灶也会挤垮赵多多……我的力气不够,可咱两个人的力气会合成一股……」
  抱朴沉吟着:「不是一种力气,合不成一股。我该说的都说过了,你寻思去吧。」
  见素一声不吭,脸色憋得发紫。他注视着抱朴,站了一会儿,扔下一句:「不用再寻思了。我不会再来求你什么了。你在老磨屋里看一辈子老磨吧!」说完跺了跺脚,奔了出去……他没法遏制激动的心情,在河滩的柳棵间跑着,不时地停下来向远处眺望。后来他回到粉丝大厂,不知怎么就迈进了赵多多的办公室。赵多多不在屋里,窗台上放着那把砍刀。他进屋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把砍刀,不转睛地看着。右眼火辣辣地疼起来,他用手揉了一下。刀刃闪着光亮,耀着他的眼睛。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想伸手去抓砍刀。手伸出来了,他又在心里问自己:你要砍刀干什么?你为什么见了它手就发痒?你的手在衣兜里瑟瑟抖动。这双手早晚惹出什么来……他的心不安地跳动着,这会儿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从砍刀上费力地移开,又落到了老多多的枕头上。紫红色的枕头上印了个丑恶的头颅印儿。他想如果砍刀半夜里掉在那个地方,也许枕头就变得湿漉漉的了。他正站在那儿幻想着什么,鼻了突然闻到了一种奇怪的、但并不陌生的味道,心上立刻像被什么点戳了一下似的。他猛地掉转身来──赵多多站在背后,无声地笑着,嘴唇却紧紧地绷起来。见素看了看他垂着的两只手:没拿什么东西。十根指头又粗又短,疙里疙瘩的,指甲乌黑。这双手缓缓地抬起来,按到了见素肩膀上,指头扣住肩胛骨又赶紧放开。赵多多说:「坐下吧。你是技术员,一个月拿走我一百多块钱,我现在该跟你通通『信息』了。」
  见素没有血色的脸上滑下来几绺黑乌乌的头发,他甩了一下头。
  「我一见你的头发就想起那么一匹马。吭吭。」赵多多从衣兜里掏出一根老大的花椒木烟嘴咬上,端量着他说。他燃了烟,讲起关于粉丝大厂的一些情况了。他说那个大公司必定要成立,已有很多作坊来联系过了。今后,哪个作坊不靠到粉丝大厂这棵大树上,就得倒霉。原料供应、产品销售,由公司统一规划。一个作坊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想与大厂对着干的,不倒霉吗?公司要有小汽车,也要有小面包车。小汽车的事正在想办法……赵多多说着说着笑起来。见素盯住他问:「不重新承包了吗?」赵多多咬着牙点一下头:「包吧!不过粉丝大厂这块肉太硬,没有个好牙口嚼不动。」见素摇摇头:「慢慢嚼。这么多人中不愁没有好牙口。」赵多多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你说那些好牙口我知道。我以前也跟你讲过:对付他们,连一根手指也不用伸,只用下边那个东西就把他干倒了……」
  见素猛地站起来,衣兜里的手掌攥成了两个拳头。他的目光看着对方那两只粗短的巴掌,身子动了动,终于又坐下来。赵多多说:「你不行。你不如你哥哥稳重……好好当你的技术员吧,再说我们又沾点亲戚?」见素的头颅嗡嗡响,大声质问:「我们怎么成了『亲戚』?」赵多多的头探到见素面前,重重地说:「我们老赵家四爷爷是含章的干爹!」见素一怔,再不吱声。他只停了一瞬,就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走出门口几米远了,赵多多又急急地呼喊起来,说有个要紧事情忘了告诉他。见素只得站住。老多多小步跑着凑上去,用手捂着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小声说:「我已经挑中女秘书了,河西的,二十一二,那个俊呀,浑身喷香……」见素咬紧牙关往前走去。
  他刚走出不远,大喜从粉丝房里飞一般蹿出,在他左前方两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望着她,没有吱声。大喜四下里看着,半蹲着身子小声说:「见素!往墙角那边……走走!」说着她先弯腰跑开了。见素走到墙角后头,大喜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用脸摩擦着埋怨他:「找你几次了都找不见。那天我喊你,你听见了吧?你不回头!见素,你不喜欢我了吗?你再不要我了吗?」见素用力地将头从她的怀抱中抬起来。他望着她,声音生涩地说:「大喜,我要你,我会十遍百遍地要你……我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做。等等我吧,也许两个,不,一个星期以后事情就见分晓了。」大喜哭了,抽泣着说:「我知道。我明白你见素。我老梦见你跟老多多打仗……我知道你恨死他了。我和你一块儿恨他吧!我等你。我这会儿帮你做什么?做什么啊?」见素给她揩着泪,吻着她,断断续续地说「不用你帮了……我只要你──等我!洼狸镇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的心……大喜!再等些天吧,你等着看吧!」
  见素离开大喜,又去找了一次栾春记。栾春记口气依旧,不冷不热,只是说重新承包也是可能的,但又担心这只是个过场罢了。见素口气生硬地说:「过场该走也得走。」离开栾主任,他突然想到该最后摸一摸老李家、老隋家、老赵家几个大姓人家的底。老赵家虽然不是铁板一块,一股心思跟上老多多干的不会多,但想把大厂推给外姓的也不会多。老李家难以预测,这一族人常常爆冷门。老隋家一部分人发了几十年的蔫,另一部分人的心已经散了。多少年来老隋家就是隋恒德这一支人领着往前走,四十年代这支人开始走下坡路,整个老隋家也就走下坡路了。老隋家一呼百应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一族人里还会有横下心跟上见素干的人吗?邮素摇了摇头。倒是一些杂姓值得动动脑筋。这些人家几十年来在几个大姓中间挤来挤去,日子过得虽然难,但也的确磨出几个人物来。杂姓里边不乏怪才。
  见素一路想着,头脑有些胀疼。他多半年前就开始留意镇上各色人物了,他发现洼狸镇藏龙卧虎,不愧是一个古镇。但最先冲剌出来的恐怕还是老隋家的人。无论如何,对付老赵家还得老隋家。见素另外还有些担心的是在这场争斗中自己只是做了一个铺垫,到头来会从啊个角落里钻出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地得到那一切。多半年来他没敢跟任何人紧密地联系,没敢更多地交底,只是蹲在暗影里窥测着,不可抑制的冲动使他浑身发抖。时间已经快要到了,他不敢总是这样蹲着,他该扑上去了,与那个对手厮扭到一起……见素回到他的厢房里,天已经黑了。他胡乱吃了几口东西,就翻找出记了密密数码的本子来。重要的数码他重新抄下来、核对一遍,估计着新的上缴数额会是多少?上一次为七万三千元,而实际上纯利为十二万八千余元。如果增长百分之十到十五,那么会提出八万到八万四千元的承包额来。粉丝大厂落到赵多多手里时是太便宜了些,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问题是镇上大多数人不知道更具体的、用滚烫的数字表达的东西,这就有利于赵多多一伙在下轮承包时做手脚。见素心里急躁起来,小心地把那个本子放下,走出了屋子。哥哥的屋里亮着灯,但他不想走进去。他知道抱朴又在读那本书了。他发过誓,他再也不求哥哥什么了。妹妹的窗户漆黑,他不知道她是睡下了,还是又去了干爹爹那里。他差不多憎恨老赵家的一切人,包括那个在紧要关口帮助过老隋家的四爷爷。「为什么要认老赵家的人做干爹?」见素这会儿问着自己,觉得这真像一场噩梦差不多……他望了望天空,走出了院子。他想起了叔父,就向老人的厢房走去。屋里亮着灯,推门进去,见隋不召正和近似痴呆的李其生比划着讲什么。见素插不上嘴,就坐在了一旁。
  隋不召将两根食指交成十字,问李其生说:「这样呢?」李其生两眼发直,抖着腮肉看了看,摇起头来,把两根食指并到一起。隋不召仰起脸来,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钦佩地望着对方。他又对侄子说一句:「看到了吧?真是个智能之人。」见素站起来就要离去,隋不召也站了起来,注视着他问:「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眼也红了!你病了吧?」见素声音粗粗地答道:「是你病了!」……他走上街头,让凉风吹拂着,感到稍微舒服一些。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回屋安睡,就往前走去。后来他情不自禁地又小步跑了起来,跑了一会儿又猛然止步,抬头一看,正好是镇委大门。他走进去,直奔镇委书记鲁金殿的办公室。鲁书记正在看什么,见素闯进来吓了他一跳。他站了起来。见素说:「鲁书记,万一招标时候干不成,我要集资办厂,请镇上支持我……」鲁书记先是一怔,接上微笑一下说:「粉丝厂是农产品加工业,支持当然没问题……小伙子好急的性子!」见素点点头说:「那感谢鲁书记了!我走了……」他说完就转身走了。走了没有几步,他又回过身来看着鲁书记,嘴唇活动着,但终于没有说什么。
  他像来时一样急促地穿过昏暗的街巷,最后不知怎么又迈进了叔父的厢房。李其生呆呆地望着屋角,见素进来他竟毫无察觉。隋不召瞥了一眼侄子,小声咕哝一句:「不好」,往前走了一步,「你是病了!你的眼越来越红,这会儿眼神又发直了……」见素听不下去,怒吼了一声,差点儿挥起拳头把叔父击倒。他晃了晃身子,走出了屋去。隋不召灰色的小眼球一动不动地瞅着见素消逝在夜色中。这样有五六分钟,他跑出了屋去。
  见素急一阵缓一阵地走着,到了门口,一脚踹开了屋门。他拉开电灯开关,坐到炕上,刚坐了一会儿又急躁地站起来。他用手狠狠地击着桌面,嘴里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什么……这时隋不召已伏在了窗外,看了一会儿就赶快去叫抱朴了。见素骂着骂着,用手揪住了自己的头发,猛力一扯。一绺头发扯下来了,他叫着,凝视着手里的头发,跳上了炕。
  抱朴和叔父走进屋来。抱朴一把抱住了弟弟,叫着:「见素!见素!你怎么了?静一静……」
  见素目光僵直地看着抱朴,大声质问:「你干什么?你还不快去!大船开过来了……我要去了!」说完奋力挣脱了抱朴的手臂,一跃跳了起来,又挥手扯去了半边炕席子。隋不召朝抱朴使一个眼色说:「跟那年李其生的症候一样……我去去就来!」叔父跑走了。
  抱朴搂住见素,轻轻地用手拍打着他。见素看着哥哥,突然哭了。哭着哭着,又带着眼泪大笑起来,一把推开了抱朴,嚷着:「你缠我!大船开走了……快跑啊……」他蹦跳着,就要往外冲去,抱朴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襟。停了一会儿,老中医郭运赶来了。老人立在一边看着,然后上前关了屋门,让抱朴松手。见素又跳跃起来,喊声不绝。后来含章也听到了声音,跑了出来。郭运手捋胡须看着,微微弓腰,从小皮夹里抽出了一根长针。见素一转身的时候,郭运跨前一步,飞快地将针扎在了见素的身上。见素身子一抖,立刻瘫软下来。含章和大哥一块儿把见素抬到炕上。郭运看了见素的眼睛和舌苔,又为他号脉。隋不召问:「和李其生的病一样不?」郭运摇摇头:「舌苔黄厚,阳明燥热,内扰神明。是阳狂无疑了。该当泻热解郁。」说完开下药方。郭运把药方交给隋不召说:「若方子对症,一剂病除。病人当解赤便而愈。」……老中医转身要走,又看见了含章,凝视片刻,才走出门去。
  一家人取药煎药,一夜未睡。见素服药半个钟头就睡着了,直睡到第二天午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茅厕,隋不召扶着他。回到屋里叔父惊喜地对抱朴和含章说:「果真是『赤便』……」
  见素的病迅速好转,神志清醒。他叮嘱身边几个人千万不要将他得病的事说出去,几个人答应。含章为他做了可口的饭菜,他吃得很多。但仍觉浑身无力,两腿发软。第二天他不听家里人的劝阻,又走上了街头。在十字街口,他见很多人围看什么,过去瞧了一下,见是赵多多集资扩建粉丝大厂的启事。启事由端正的毛笔楷书写就,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长脖吴之手。启事上说千元以上为股,按股分红;千元以下将在年内高息偿清;也可以几户合股……见素心想老多多动手可真快啊。他毫不迟疑地奔回去,用大字浓墨写了几张启事,说明他也要合股办粉丝厂,所标明的条件比老多多优厚,以此吸引入股人。有人议论起来,说老隋家终于有人伸头了。有人笑着接上说:「伸头干什么?等着挨刀吗?」见素在人群中,一句一句都听在心里……
  一天又过去了,双方都无人入股。见素常急躁地走出来。抱朴劝他去看看郭运,感谢老人为他医病。抱朴买了几斤糕点,催他去了。见素等待得焦躁,也很想找老人拉一拉。
  他很少进老人的院子,这里出奇的沉寂使他都不好意思往里走。郭运招呼见素坐了,毫不推辞就收了礼物。他问起疾病情况,见素心不在焉,只是敷衍。后来郭运也就不再言语,喝起茶来。停了一会儿,见素终于挑起一个话题,扯到粉丝大厂承包的事上去。老人不加评说,只是听着。见素说:「也太便宜了赵多多──刚开始承包的时候镇上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像没有睡醒。世上事变来变去,谁闹得明白。赵多多就钻这个空子,差不多白拣了粉丝大厂。明面上赵多多一个人得好处,其实后面有一大帮子,他们霸着洼狸镇。我委屈够了,我早想豁上去拚一家伙。我心里也没有底。不过我想让镇上人明白,老隋家还没有死干净,还有人……」郭运喝着茶,又细心地整理着裹腿的带子。他望了望见素,叹息了一声。见素用询问的眼睛望着他。他又喝一口茶,目光落在石桌上说:「世事玄妙莫测,也真是一言难尽了。我一辈子信『吃亏是福』,信『能忍自安』,现在看也不尽然。恶人一得再得,已成自然。可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至理。镇上人几经折腾,有些胆怯慵懒,眼前权且依附实力;不过从长远看,还是信托那些本分勤躬之人。抱朴也算得上这样的人了。你性情刚勇激烈,取势易,可惜淡了后味儿。这与镇上人相去远矣……」郭运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见素。见素脸色红涨,嘴唇抖动起来。他说:「郭运爷爷!我哥哥是好人,是可以信托的人──我也这样认为。他的心是向着全镇人的。可他一年又一年坐在老磨屋里!老隋家人就该这样吗?」郭运摇着头,长长地叹气:「这就是他的不幸了……」说完这句,老人再也不愿开口了。见素只得告辞。他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整整一夜,他都琢磨着郭运的话,没有睡着。
  天亮以后,见素得到一个准确消息,晚上将在老庙旧址开大会,重新承包。他的心马上急跳起来,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为了对付那个时刻,他想了想,服了安眠药,强迫自己睡下了……他梦见自己一个人缓缓地走到了暗蓝色的河滩上。举目四望,空无一人。他孤寂地往前走去。河滩辽阔无边,没有声息。他感到奇怪的是这河滩上如此沉寂。无边的暗蓝色的河滩。他低头掬起一捧沙子,发现这沙子每一颗都是暗蓝色的。他继续往前走去,发现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小红点。开始他以为是太阳,后来它腾跃着变大了,原来是一匹红色的马。他的心一动,睁大眼睛看着,它是父亲的那匹红马!红马在他的前面立住,用长而滑润的面颊摩擦着他。他哭了,紧紧地搂住了它。后来,他跨上了马背。红马嘶鸣着,在暗蓝色的、没有边际的沙滩上疾驰而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门咚咚地响起来,他醒了。电灯被「(同:口卡;音:卡)」地拉亮了,灯光下站着的是哥哥抱朴。他神色沉重地对见素说:「你睡得挺香。我还是得把你叫起来。快要开会了,误了这个会你要难过──咱们走吧。」见素迅速地穿了衣服,跟着哥哥走出去。他心里有些感激哥哥。路上抱朴告诉他,由于这个会太重要了,粉丝大厂的人也停工参加。这会儿全镇的人都到了老庙那儿。
  会场上果真黑鸦鸦一片人。土台子上摆了一溜白木桌儿,桌后坐着镇委书记鲁金殿、镇长邹玉全以及高顶街的领导。有一个空位挨近镇长,据说是给四爷爷准备的。会场主持人是高顶街主任栾春记,他让所有参加承包的人都到靠前的地方坐。不一会儿就有人走到前边坐下,后来陆陆续续竟然有十几个人走过去。见素兴奋地看了看哥哥,哥哥说一句:「去吧。」
  会议一开始,李玉明代表高顶街委员会讲话,介绍了一年来的主要政绩。所有工业副业的承包额都已兑现,各项提留也最后完成。李玉明不善言辞,草草结束后请镇领导讲话。鲁金殿站起来,讲了几句就接触到要害问题。他号召更多的人参加承包,说洼狸粉丝大厂是全镇第一重要企业,一定要交到最能干最正派的人手里。其它企业也是一样,欢迎更多的好汉站出来!他讲话时全场没有一点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些人走到靠前的地方来。邹玉全兴奋地说:「好嘛!不要开成『死会』、『过场会』!」……重要时刻马上到了,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主持人是栾春记,他移到一个电灯底下,面前摆着一沓纸、一支铅笔和一支红毛笔。开始的前几个项目都是一些小型工厂和作坊。具体方法是主持人先告诉一个「打底」数额,然后确定时间截取一个最高数就成了。这实际上是用拍卖方式进行的招标……栾春记喊一声「开始」,然后就看着手表。很多人站到更前边一点,用力地伸着脖子,两手按到肋上,不安地摩擦着。最初几秒钟里静得要死,接上有人声音低涩、像有些害羞一样地报了一个数额。他的声音刚停,另一个声音急不可耐地又蹦出一个数字,嗓门大得多了。数字不停地扔出来,水涨船高。剩下最后的一点时间了,栾春记盯住手表念道:「三秒,两秒……」拍!他的大手猛地一拍白木桌儿,接上用红笔在最后报出的数码上重重地戳一下,定了。
  项目进行下去,不断有人退回来,也不断有人走上去。参加的人身影在灯光下抖动,连闲看的人也跟着出汗。最后终于临到粉丝大厂了,七八个人一下站起来,往前靠了一靠。这都是要承包的人了。赵多多脱下外面的一件衣服,回身扔到了坐的地方。他站到前边一点,掐起腰来,用翘起的拐肘别住身旁的隋见素。隋见素侧一侧身体,跨前半步挡住了赵多多半边。赵多多把两臂交在胸前,拐肘离见素的肋骨有几寸远。栾春记喊道:「粉丝大厂,打底是七万五千元;时间规定五分钟──开始!」话音刚落赵多多就像被蛰了一下似的嚷道:「慢。有些话还得再讲讲清。我承包一年多来可打起了一个厚底子,改了设备、踩下了供销门路──重新承包到我手里好说,换了主人,这笔大帐我找谁算?主任得当众人讲讲清……」栾春记嚷道:「这个我们研究过,回头跟你算这笔帐。这回承包,是在新基础上重来──」他的嗓门特别大,一听就明白是喊给场上的人听的。赵多多接上喊:「主任,你可是先小人后君子──那笔帐再麻烦也得算清,亏了我一个不要紧,跟我干的人可都要过日子……」栾春记摆着手,说「知道知道」。
  隋见素这会儿对着台上说:「我也说几句吧!」没等应允他就转身向着人群说:「我也说几句!刚才栾主任说回头跟赵多多算那笔帐,那好。不过要算就把帐一笔一笔公布出来,亏了一个不好,亏了老老少少也不好。」
  赵多多鼻子喷着气,瞪着见素说:「呣?」
  见素不理睬,说下去:「没有多少麻烦的。我告诉大家一声:粉丝坊刚承包时存有二百四十八万斤绿豆、六十三个淀粉坨,外加流程中的二十多万斤,合人民币十八万两千多元;第六个月改装沉淀设备,第八个月改装机器磨屋,共投资十四万四千元……这次承包的打底数,七万五千元,这太小了!上次承包一年,毛利为二百一十七万九千四百多元,纯利为十二万八千多元──上缴额定成七万三,这实在差得太大了……」见素的话渐渐被人群的喧嚷压住了。人们见有人把数字倒背如流,惊愕无比,知道言必有据。大家嘘着气,传递着眼色,念着几个数字。赵多多像被人捅了似地喊起来,已经没法听出是什么。最后栾春记站起来挥着手,鲁金殿也打着手势,人群才静下来。
  栾春记满脸是汗,说:「瞎嚷不做数,帐簿上一笔一笔记着!……打底的数小了,有本事就猛劲往上涨……」
  见素也出汗了,他伸手擦着,一边紧盯着栾春记。他的眼里有火星在跳荡,不顾一切地又喊道:「我是跟大家交个底。我也是来承包的。这回谁也拣不到便宜了……就是这意思!」
  台上有几个人喊着他的名字制止他说下去。他闭了嘴巴……大会进行下去。栾春记大声喊着:「粉丝大厂,打底是七万五;时间规定五分钟──开始!」他喊完就低头看着表了。赵多多第一个呼出「七万七呀!」另有人呼出「七万八呀!」……慢慢长到八万五了。见素一声没吭,汗水在头发上闪光,乱蓬蓬地粘在前额上。他看看四周,似乎在用目光寻找什么。当他的目光收回来时,就落在了栾春记的红头毛笔上。他咬了咬牙关,猛地呼出:「十一万呀!」……全场沉寂了。两个数一下差出了两万五千元,台上台下个个目瞪口呆。栾春记站起来,头却依然垂着说:「时间快到了,快到了……」说着说着抬起手来。他刚抬起手来,赵多多忙呼:「加一千!」见素紧随一句:「加一千!」栾春记的手却没有拍下来,只是揉了揉眼睛。    
  台子上下的人徐徐吐出一口气来。正这会儿赵多多突然往上一跳,猛地伸出右臂,嘶哑着喉咙大喊:「又一千哪!」
  栾春记揉眼的手正在下落,随着喊声就势一拍道:「拍──啦──!」他手落桌上,接上仰面跌坐在椅子上……隋见素坐到了地上,怕冷似地用两手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人群乱了起来。参加承包的人慢慢离开台根。李玉明宣布了结果,人群才稍微安静一些。他讲完了,赵多多凑过去说了几句什么,他点点头。赵多多立即转身向着会场,讲了他的宏伟计划──成立洼狸粉丝销售生产总公司,欢迎全镇人投资等等……隋见素坐在地上听着,慢慢站起来,走到前面。他对人们说:「粉丝厂又落到赵多多手里了──人家天时地利人和……可我想重起炉灶!老老少少信得过我,就来入股吧!我还不起大伙的钱,宁可典房子卖地、卖老婆……」有人大声讥笑:「你哪有老婆!」见素回敬一句:「会有的!老少爷们,老隋家的人说话算数……」台上的鲁金殿、邹玉全站起来,注视着隋见素。见素说完了,就退到原地坐了。人群又乱起来。后来突然声音弱下来,人们举目望去,见到四爷爷手持拐杖,不知从哪儿走到了台子前面。他站在那儿,默默无语地看了看,一双眼睛闪闪有光。他把拐杖捣一捣地;喊了一声:
  「赵多多──」
  赵多多弓着腰,有些慌乱地应着,跑了过去。
  四爷爷缓缓地撩开衣襟,从裤腰的一个褶缝里摸出了一个红纸包,交给了赵多多说:「你混帐半生,如今算办了件好事,成立公司。这是二百元,四爷爷清贫,投资公司表表心意──你当场点清。」
  赵多多捧着纸包说:「不用,不用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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