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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_4 张炜(当代)
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二十四章
 
尽管没有记入镇史,但每个经历过的人对这段奇异的变故都不会遗忘:短短五十多天里,镇子的政权就变动了二十多次。最早夺得洼狸镇大权的是「井冈山兵团」,后来是「无敌战斗队」,再后来是「激三流战斗队」,接上又是「革命联总」、「五二三一联总指」等等。夺权就是占据镇委的大院,门前插上该组织的大旗。而后又有言传,说占大院白占,那还不叫夺权。要紧的是控制所有的帐册、文件、名册,这叫档案。有了它,才算真正的掌了权。但不久又有了新的结论,说要夺就夺「印把子」,即镇委那个圆圆的印章。最后这一结论使早先夺权的一些组织后悔莫及,他们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候夺到的权是个空壳子。当事人闹明白了,大多数人倒胡涂起来。人们见面就问:「权是什么?」有人答:「是镇委。」另有人又问:「镇委又是什么?」半晌又有了回答的:「是个圆东西。」他说着,两手合起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那个东西。占领大院的人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拷问旧镇委的工作人员,逼迫他们说出那个「镇委」到底藏在了哪里?追来追去,一个组织的头头好不容易得到了它。这才是真正的夺权。他两手握权,在院内过道里频频跑动,夜间也不休息。这样约有三天,他突然两眼发黑,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于是印章又在当天落到了副手怀中。副手总结前人经验,很少出门,晚上睡觉就把它搂在被窝里。一个星期之后,副手还是牢牢地掌握着政权;第十天上,副手觉得拥有一个镇子的人,怎么还能要原来的丑陋老婆?于是他口念手写一纸休书,又用那个印章按了一下,当天与老婆离婚。离婚的第二天,一觉醒来却再也不见了印章。众人惊恐无比,到处搜索。站岗的后来说:好象在半夜时分,有个黑影从院墙上闪了一下。
  那个黑影是谁呢?这或许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最明白不过的是镇委自此再没有了,权再没有了。十几年之后,有人回忆起来还是叹息不止,说那个副手掌不住权事小,丢了镇委事大。他万不该沉浸在离婚的喜悦里,昏头昏脑地丢了印把子,留下千古骂名。
  在镇上大权频频易手之时,早有人盯住了高顶街的大权。但是谁都知道该权握在四爷爷手里。有了红脸小伙子的教训,再很少有人敢去围那个小院了。不过捱到镇委再也没有了的时候,高顶街的大权就变得十分宝贵起来。谁都知道,它正完整无损地保存在四爷爷阔大的手掌里。问题是敢不敢去夺。人们议论着,其中也不乏跃跃欲试的人。在长期的争斗中,由于「无敌战斗队」结冤渐多,后来终于使「井冈山兵团」等几个组织有了联合的趋势。大家经过三天三夜的谈判,达成了新的协议,决定向高顶街最后的一个反动堡垒进攻,夺下被走资派把持了的那部分权力。他们令手下善画者画了高顶街的地图,拼成一张极大的军事地图,悬在墙壁上。首领们站在图下研究战略部署,通宵达旦,不知吸了多少香烟。哪个街口放多少兵力、哪个地方需要加岗布哨,争执不下。首领中有一人读过几句「孙子兵法」,常常发出「孙子云」来,终于激怒了其它首领,大家骂:「去你娘的『鬼孙』。」后来几个首领终于取得了统一,就是采取与孙子相反的战略。这时会议已经开过了两天。第三天阴云密布,凉风习习,街巷上出现了神色反常的人。有经验的老人纷纷招呼自己的孩子赶紧回家,然后牢牢地插上院门。只有隋不召小腿交绊不停,在街上窜来窜去,跟各个组织的人都搭话。有人威胁他,说别死于马蹄之下,他哈哈一笑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别人斥笑他算什么「来使」,他说:「我可是郑和大叔派来的!如今我们的大船都停在码头上,郑和大叔一声令下,火炮就打过来了。你们见过挖出来那个老船么?这回哪一条都比它大。小心。哼哼。」隋不召一绊一绊地走了。他所行之处留下了酒香,人们不禁纳闷:如今的酒厂可都停工了,他从哪儿买到了酒?
  当一切皆按计划部署停当之后,就有一群群手持木棒的人出现在四爷爷门前。赵多多的队伍一部分留在小院内,这会儿早伏在墙头上,支起了钢枪。另一部分却从四面围过来,把空地上的人紧紧包围。联合组织的人又从外面围了一层。赵多多的人再围一层。这样只是围着,互相恨恨地盯视,暂不动手。围来围去,不少人胡涂起来,分不清敌我,仇恨的眼睛茫然四顾,最后落在自己这方的人身上,挨一顿臭骂。围到正午时分,大家的肚子都响起来,就有人喊:「早干早利索,动手吧!」赵多多爬上墙头,只穿了一条短裤,抓起枪来朝上打了一发子弹,说:「枪子可不长眼。」人群听到枪声就摇晃起来,乱哄哄地吵开了。有人在后面喊:「往前冲,往前……」后半截话猛地止住了,估计有人照准他的脸来了一拳。人群中有一个脆生生的姑娘振臂呼道:「革命的战友们!赵炳不投降,就让他灭亡!」立刻有一群人随声呼起了口号。赵多多远远地用指头点划着那个呼口号的姑娘,骂声不堪入耳,最后还脱下一截短裤,说:「来吧,我可知道你毛病犯在什么地方!」人群里一阵哄笑,接上又被「枪毙流氓」的口号声压了下去。人群大乱了,人流往前涌动着,各种呼叫令人恐惧。赵多多又一次朝天放了一枪。就在这时候,院门「吱」的一声打开了。
  四爷爷赵炳高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台阶上。
  空地上的人一瞬间没有了声音。
  赵炳轻咳一声,说:「老少爷们,赵炳出来晚了……洼狸镇这一截上的争争吵吵,我全知道。对我赵炳的所有闲话,我想不必申辩,日久自明。我如今要说的是:我凡人一个,有何德才经管高顶街大事?多少年呕心沥血,反倒延误了大伙的前程。你们来夺权正中我意。我早想卸下乌纱,自享清贫。今天一言为定,还权与民,来、来、来!」他说着翻卷衣角,挣断了腰带上拴的一个皮环,解下了一个暗红色的木头印章。他双手抓紧印章,高举到右肩上方,神色穆然,大声喊道:「一旦掷出,再不复回──乡亲看准!」
  他的身体后移半步,两手也往后移,摇动一下,猛地往前一冲。手中的印章拋在了空中。
  赵多多绝望地大呼了一声,赵炳严厉地朝他一摆巴掌。
  印章落下来,很多人躲闪着。顷刻,又有人上去抢在手里。抢到印章的人高高举着它,由一些人拥护着,往远处走去。赵多多要领人冲上去,被四爷爷喝住了。
  老隋家大院几个月来或者是大热闹,或者是大沉寂。不知有多少造反组织来院里闹腾过,重复着训话、用铁(同:金千;音:千)捅地。老隋家曾是最显赫的人家,哪个组织不来这个大院就不算有作为。兄妹三人依次站好,被各个组织的头头训斥着,用食指戳来戳去。头头们都喜欢去戳含章,乜斜着盯住她说一句:「小东西!」有一次隋抱朴用手去挡伸向妹妹的手指,被对方一拳打过来,鼻血染透了好几层衣服──就在那只拳头收回的瞬间,隋见素像头小豹子一样扑上去,狠狠地咬住了那人的胳膊。几个人打见素的头、肋骨,用脚踢他,他就是不松口。那个被咬的人没命地呼叫,最后躺下来。见素也躺了下来,但仍不松口。有人踩住见素的头,用一根钢筋去撬开了他的嘴。
  兄弟两个给逮走了。逮走的当夜,他们就被光光地吊起来,有人用柳条从头到脚细细地抽。整整两天两夜,他们嚎叫着,后来连叫也叫不出声音了。第三天上,隋不召用两瓶白酒买通了一个头头,才把两个侄子背回家来。抱朴和见素已经不能动了。隋不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请来郭运,给他们涂了满身满脸散发着铁锈气味的药膏。
  造反派们忙着搜索印把子的时候,隋家大院才没有了声音。兄弟姊妹蹑手蹑脚地在院里走动,说话也压低了嗓子,有时干脆只做手势。只有隋不召一个人进院时敢于放声说话。抱朴和见素怎么也搞不明白叔父从哪里弄得到酒,喝得满脸酒气。后来隋不召得意地泄露了秘密:张王氏自己偷偷用土法儿酿白酒。那种酒性烈,只是多少有股醋味儿。
  有一次他去买野糖吃,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蓝花瓷坛,一开盖子,酒香四溢。但张王氏死活不承认是酒。她说那是卤水。隋不召说她越来越年轻了,张王氏笑吟吟的。她接受了隋不召的爱抚,承认了那的确是烈酒。但她还是不允许品尝。隋不召急得团团转,有时停下来,就用手指弹击着张王氏那布满灰尘的细颈。这一天他终于没有喝上酒。后来他打听到张王氏属于「革命联总」,于是就设法加入了这一派,尔后再去找她。张王氏一见到他就咯咯地笑,用手捅了他一下说:「喝个够吧,老馋鬼。」隋不召当天大醉。他自己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醒来时见屋门反锁,室内空空,自己的两手绑在了肚脐那儿,欲动不能。这天他静候张王氏来到,两人又喝起来,使用了很久没有试过的「以酒醒酒」之法……
  隋不召有很长一段时间来往于张王氏和隋家大院之间。一方是骨肉之情,一方是酒的诱惑。后来隋抱朴兄妹三人又一次被抓,但不久含章由贵人搭救,两个哥哥也安然回家。这个时期形势发展愈加迅猛,省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并向首都北京发去了致敬信,信的开头就是「最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再后来,其它省也相继成立革命委员会,但致敬信开头的「最」字已经叠成一串。隋不召仍旧去张王氏家。有一次他端杯欲饮,张王氏一把夺了下来,喝斥道:「你做了『首先』吗?」接上她教隋不召怎样站立、怎样握紧红色的小语录本,连呼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祝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永远健康──「这就是做『首先』了吗?」隋不召问。张王氏点点头:「以后开会、吃饭,都要做『首先』!」隋不召想了想说:「这个俺懂。航海经书上写了,船下水时候就要祷告,『伏以神烟缭绕,谨启诚心拜请』,词儿不一样罢了。」
  「跟我做做『首先』吧!」隋不召见了侄子们说。他不知从哪儿搞来几个红色的语录本,教会了他们,并嘱咐说,他不在的时候,就由抱朴率领做「首先」。
  有一天抱朴把饭菜摆在桌上,惟恐凉了,就急急地召集弟弟妹妹快做「首先」。三个人站好了,抱朴刚刚呼出「首先让我们……」几个字,院门就「哗」的一声被踢开了。几个人无比愤怒地冲进来,对浑身颤抖的兄妹三人喝问:「你们干什么?」抱朴说:「做个……『首先』。」一个人挥起巴掌打过去,骂道:「什么狗东西,也配做『首先』!」另一个说:「别以为你们的事情我们不知道。革命群众的眼是亮的。」他们骂着,收回了所有语录本,扬长而去。含章哭了。见素去拿桌上的窝窝头,被抱朴喝住了:「不能吃饭。在心里做『首先』吧……」
  隋不召后来知道了侄子们做「首先」挨揍的事,悲愤异常。他怎么也不能理解抱朴兄妹为什么就不能表忠心,同时对造反派们的侦探能力也感到费解。他想了想对抱朴说:「他们一准有望远镜。」
  他的这个判断不久就被证实了。
  土改复查中被打死的「面脸」,留下了一个皱巴巴的「小地主婆」和三个女儿。她们轻易不敢出门,有好长时间人们把这四个给忘了。可是有一天一个组织的头头爬上高高的瞭望台,一眼就看到「小地主婆」在院角的桃树下埋一个瓦罐──他手里拿了一架望远镜。多半年里这架望远镜给了他无限的乐趣。他常诡秘地说:「我什么不知道?!……」他当即命令副手领人去院角桃树下挖出瓦罐。副手走了,一会儿就押来了浑身筛糠的小脚女人,提回了瓦罐──瓦罐里原来装了几张陈旧的股票、一个谁也看不明白的发黑的帐本。头头说:「这就是『变天帐』。」副手无比惊愕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埋在桃树下?」头头说:「我什么不知道?!」
  整个造反组织都兴奋起来,连夜拟稿上报,又到瞭望台上用喇叭筒通报全镇。镇上人都在奔走相告:「挖出变天帐来了!」各派组织的头头都嫉妒那个得手的人,骂着:「奶奶的,还不是就靠一个屁镜。」尽管如此,开批斗大会时,几派差不多都参加了。后来,那个人就将望远镜挂在胸前,大背着手行走在洼狸镇大街上,踌躇满志。这使另几个头目心中充满了怨恨。他们想总有一天把那个人干倒,从他脖子上拉下望远镜来。有一天副手发现地主婆的女儿给母亲来送饭,绕来绕去走到了头头的屋里,半天才出来,心生疑团。后来他瞅准一个机会逮捕了送饭的三个姑娘,严加审问,终于把事情搞明白了。原来头头曾威胁说要枪毙她们母亲,她们吓得跪下来。头头于是分别把姊妹三人糟蹋了。副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无力收拾头头,就暗地里联络了其它两派,在一个深夜绑了头头。第二天副手就把那架望远镜挂到了自己脖子上。批判大会开得空前隆重,几乎全镇的人都参加了。会上,几派的头头轮流主持,让捆绑了的头头站在一旁,命令姊妹三人细细道来,再细细道来。会议开了两天,参加大会的人越来越多。这个会差不多成了一次性的普及教育。当姑娘讲到一个关节上,就有一个头头走到捆绑的人跟前喝问:「是这样吗?」……会议开完,姊妹三人押在一块儿等候处理。她们实在疲乏了。当夜,大姐见两个妹妹睡着了,就一个人吊死在窗棂上。
  一架望远镜促进了几派的联合,再加上省内外的大好形势,洼狸镇成立革命委员会的条件已经成熟。在经过几个星期的争吵、谈判之后,委员会终于成立了。宣布成立的当天,选拔了全镇臂力最强的几个人擂鼓,又特制了一挂九丈六尺多长的大鞭炮。张王氏负责训练了一支由五十岁以上的人组成的化装高跷队。这些人都是在当年庙会上练就的功夫,所以表演极其成功。整个庆祝队伍无头无尾,在街巷上漫漫地流动,像一条蟒蛇那样光滑自如。一截儿打鼓,一截儿放鞭炮,最热闹的一截儿则是张王氏的高跷队。这群五十多岁的老婆婆们足踏木杆;似乎倒比脚踏实地来得更灵捷一些。没人担心她们哪个会跌倒骨折,因为她们浑身乱扭,双肩耸动,极力要逗笑一旁观看的老头子们。老头子们吸着烟斗,在一边大声评说。他们普遍感到今不如昔:虽然高跷队的技艺还算纯熟,但踏跷女使男人躁动不安的那股野性已经不复存在。过去每次观看踏跷都是一次美妙的享受。男女角色摇摇晃晃,推推搡搡,只是不倒。足踏高跷还能动动手脚,到了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步,那是何等的境界。老头子们叹息着,吸一口烟,用戴了袖章的衣袖去擦一下眼角。
  庆祝游行进行到深夜,队伍中很多人举起了火把、打起了灯笼。九丈多长的鞭炮已经放完,踏高跷的老婆婆早就手脚酥软。鼓声不响了,口号零零星星。当队伍懒懒地在街巷上转着时,突然有人在临街的屋顶上往下浇起了大粪尿来。无比的臭气立即驱散了洋洋喜气,人群大乱,呼叫不停。游行只得就此结束。后来才知道整个队伍都被分段儿浇上了大粪。臭气相同,时间相同,肯定是有人搞破坏无疑了。革命委员会刚刚执掌起洼狸镇的无权之权(因镇委印章早被一个奇怪的黑影窃走),第一件事就是要破获浇大粪的臭案。但费时不少,「走群众路线」等方法也用过,都无济于事。有人就此议论说:「这个革委会成立第一天就被大粪泼过,最不吉利,日后必然不会安生。」
  长脖吴接受了起草致敬信的繁重任务。他洗了几次身体,还是散发出淡淡的臭气。他瞧不起以往出现的所有致敬信,这次决心全力以赴,一鸣惊人。信的开头自然也是「最」字叠用,但妙就妙在一叠七个,连用三叠。下边的文字则古香古色,一唱三叹。革委会的秘书不敢苟同,特意让第一把手过目。第一把手目不识丁,但觉得长脖吴整齐的墨迹十分和顺,就说了一声:「好!」长脖吴得意地对秘书说:「领导觉悟就是高。你以为这是随意乱书嘛?这是采用了古代名篇《滕王阁序》的句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写来,可咏可唱,滋味深长恰如老酒。别处的致敬信可以清如白水,毫无文采,洼狸镇可不行。本镇历史久远,不可不仔细为之。」革委会秘书听了,无话对答。长脖吴日日苦做,多次推敲,一周之后才算最后定稿。抄写时他使用了陈年香墨,一字一字正楷书就。可是致敬信拿到革委会,大家发现它无法捎到首都:通篇透出微微的臭气。开始人们不解,后来才明白是长脖吴游行时被粪尿浇过。有人将其放在通风处,想让浊气慢慢散尽。但历经数日,气味依旧。焦急之下有人想起了张王氏,于是请了她来。她闻一闻,然后就去采来艾叶和干花瓣,将它们点上熏着信纸。一个钟头之后白烟散尽,致敬信变得一片芬芳,令人爱不释手。
  镇上人一年来不知参加了多少游行。白天里满是惊天动地的鼓声和吶喊,夜间就难以沉睡。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街上鞭炮齐鸣,又得起来游行。不是从上边运回了「宝书」,就是广播了「最新指示」。接「宝书」和「最新指示」都不能过夜。有一天隋不召刚刚睡着就被鼓声惊起来,急急忙忙穿了裤子跑出来。街上人声鼎沸,人群自动形成了队伍,一挪一挪地往前走。走了不知多远隋不召才听说又来了「最新指示」。可是人多嘴杂,到底是什么也听不明白。直游到半夜,隋不召临离开游行队伍才听清了半句话:「……不是小好。」隋不召叹着气,觉得挨冻游行,结果也就接回了这么几个字:「不是小好」。他觉得这太不合算。
  革委会成立后乱子层出不穷,应验了人们第一天的预言。先是「无敌战斗队」和「革命联总」几个组织嫌分权不公,接上又对镇上的「支左」士兵大肆攻击。大字报骂革委会是伪据点,扬言「早晚铲除」。革委会大院前边出现了请愿的人,开始早出晚归,后来夜晚也不走,实行了「绝食」。反对革委会的组织搞起了松散联合,一派搭起了席棚,另一派就差人坐到棚下绝食。绝食的一派提出了无数条件,其中包括「改组革命委员会」等条款。一些人不吃不喝。到了第三天上,革委会里有人慌张起来,走出大院答应了几条次要的条件。绝食的人也仅仅喝一点稀粥,然后重新坐到棚下。革委会无比焦灼,思来想去,请来了年老体迈的李玄通和绝食的人陪坐。李玄通糊胡涂涂,以为大家在棚下是「打坐」,就念一句「阿弥陀佛」坐下来。他双目垂帘,两腿盘起,取双跏趺姿势静坐了。后来渐渐入定,气息全无。这样过了五天,对方绝食的人已经轮换了两次。李玄通还是坐着,平静如初,一坐又是五天。绝食的人大败而归,几派大骂李玄通实在可恶。李玄通醒来,回到家里再不得安宁。不断有人去骚扰他,有人大骂他反动,加入了那一派等等。李玄通苦不堪言,也听不懂那些年轻人的话。后来他终于听清了「造反」二字,不禁大惊失色。他从此卧倒不起,三天后就死去了。
  绝食的失败令几个组织极其羞恼。这一行动除了使几十个最坚定的革命战友瘦得皮包骨头之外,几乎没得到任何好处。他们越来越坚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革委会门前绝食用的席棚撤掉了,显得空空荡荡。洼狸镇突然安宁起来,倒使人满腹狐疑。街道上行人稀落,大家都在逃避着这可怕的沉寂。不久,一个惊人的消息在镇子的上空炸开了:深夜里,镇上士兵被一些陌生人解除了武装。全镇人都惊慌起来,知道打仗的日子近在眼前。过去的日子也常有武斗,但大多使用棍棒和石块。赵多多手里有民兵连部的几支枪,他们也至多向空中放过。他们还用来打狗,全镇的狗几乎都变做了赵多多司令部的夜餐。如今士兵的枪究竟被哪一派搞走了,谁也不知道。士兵的头头通过有线广播勒令抢枪的人交枪,不然就执行上级「对抢枪者开枪」的命令,严惩不贷。但对他们的话已没人相信,因为谁都知道他们手中已经无枪。从属于革委会的一派及相反的一派连日来都在密谋。上一次围攻「无敌战斗队」绘制的大地图如今已落到了赵多多手里,成为至宝。每一派都成立了「前敌指挥部」,司令就由各派的头头担任。各种消息都在流传,这更加浓了洼狸镇的火药气味。有的消息说不仅镇上的几派要战斗,而且镇外的组织也要打进来。外地战事频仍,兵工厂大显神威,坦克车也隆隆开出,好不威风。有的地方血流成河,战事正在继续。有一个准确的消息说县拖拉机厂正把一台履带式拖拉机改成了一辆坦克,造反派们已经开了出来,支持他们在全县各地的战友。
  各种消息正传得热闹,突然有人大声疾呼,说洼狸镇最大的走资派、一直在押的周子夫已经逃遁,没了踪影。全镇人都惊呆了。大家突然觉得两手空空,前功尽弃。无数的人愤怒地涌向街头,有人包围了革委会,又有人反包围了。交通切断,电话不灵。落日前打响了第一枪。之后就枪声不绝,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第一次听到了机枪声。月亮出来了,枪声断断续续。有人在黄蒙蒙的月光下,踏着屋脊飞快地跑。突然「叭」的一枪,正跑着的人就顺着房瓦滚了下来。几乎所有的屋顶上都有了人,打枪的、拋瓦片的、高声喊叫的。当厮打的人群涌到街巷上时,屋顶上的人就伏到檐上。人群中有的臂上绑了白手巾,有的头上绑了白手巾。「劈劈啪啪」的棍棒声、哀嚎声,充斥了整个镇子。不一定哪个角落烧起火来,有老婆婆在哭叫:「我的儿呀!儿呀……」有的地方喊着「打流氓」,正喊着声音顿失。
  在这个厮打的夜晚,流血的夜晚,一些人战战兢兢地搂在一起,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隋抱朴和弟弟妹妹偎在一起,藏在院子的眉豆架下,身体瑟瑟发抖。镇子上有无数个这样的角落,死一般沉寂,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
  在镇子北边的一处茅草搭起的棚子里,黑夜遮掩了一切。一幢大房子挡去了它的月光。它一直处在墨一样浓的夜色里。这是一处饲养棚。棚子的主人近日来一直为他的一头牲口操劳不息,心力差不多都要用尽了,此刻歪在一个角落里睡着了。这个棚子里有一匹老马,两头老牛和它们的孩子。主人与他精心护理的那头老牛相处多年,每个夜晚入睡前都要与它交谈。可是今夜没有。外面枪声大作,他歪在乱草里,一下子就睡过去了。那头老牛很多天以前被人从后臀那儿剜了一刀,主人看到时它正卧在地上,血流不止。主人大叫一声,差点昏厥。接上就是去请兽医、日夜的护理。……这个夜晚里,那头老牛艰难地喘息着,再也站不起来了。它是一头黄牛。老黑牛和它生下了那头粉丹丹的、如今已是很大了的雄性黄牛。
  老黑牛和小黄牛此刻也跪卧在老黄牛的身边。它们默默相对。老黄牛舔了舔小牛的鼻子,最后一次表现出母性的温柔。老黑牛的眼角不断滴下泪水来。小黄牛轻轻叫着。老黄牛眼里似乎有什么闪了一下,永远地熄灭了,接着它的头垂下来,身子松松地歪倒了。老黑牛突然「哞──」的一声长嘶,站了起来。
  主人醒了。
  外面的枪声又密起来。
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二十五章
女公务员站在柜台后面熟练地应酬着各种顾客。她每天诅咒赵多多,坚持不懈。自从调查组进入洼狸镇之后,女公务员就有了几分得意。渐渐她已经不满足于一般的咒骂,吐言芜杂,并且恶声恶气。她咒这个大流氓早晚不得好死,绘声绘色地叙述赵多多一年多来对她的多次摧残。张王氏边听边笑,露着一口黑短的牙齿问:「后来呢?」女公务员好象完全忘记了李其生办丧事时挨的那一巴掌,两人感情格外融洽。张王氏教她量布匹怎样做手脚,怎样使白糖、碱面、胡椒粉等物品增多。女公务员一学就会。张王氏有时禁不住说一句:「见素真有眼力。」女公务员听到见素的名字就目光发直,然后骂周燕燕不配,还说这个女人来站柜台的那几天,她似乎闻到了「狐臭」。见素每隔一段就要回镇上一次,除了带来新的商品之外,还搞回了一套放小电影的机器。小电影片子很杂,大多都是武打的。洼狸大商店用篷布围个场子,女公务员和张王氏两人把门,看小电影的人进场时必须交上两毛钱。这种小电影使全镇着了迷,老老少少都轮番看过。粉丝工人扔下手里的活计跑了来,一看就是几个钟头。赵多多被调查组搞得自顾不暇,再无力去催促工人上班。栾春记以审查片子为名,进场时可以免交两毛钱。李玉明倒是按章办事,从不白看。隋不召每场必到,百看不厌,而且从来不忘交钱。他总是坐在前边,给全场的人讲解。他进城归来时就总结过这些小电影:小伙子打不过女人,女人还打不过怪老头。有一次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跛足老人,隋不召紧紧盯住,像自语又像叮嘱屏幕上的其它角色,说:「千万小心哪!」结果跛足老人果然所向披靡。镇上老人提着马扎走出帐篷时常常感叹,从心里承认它比当年的「拉洋片」好看些。
  小电影搞得镇子轻松愉快,使人们十几天不去想那个铅筒留下的隐患,也忘了地下河带来的喜悦。但少数有心人却没有忽略这样一个现象:老隋家正一步一步走回到洼狸镇的舞台上来,而老赵家随着粉丝公司的坍台会重新走到下坡路上去。有人注意到隋抱朴一次也没来看小电影,倒是几次走进了粉丝房,像一个真正的主持人那样关心浆液和沉淀池,用手去试浸豆子的水温。大喜和闹闹也都没来看小电影。闹闹的变化比大喜还要显著:她几乎整天不说一句话。有人亲眼见抱朴有一次从沉淀池边走过,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闹闹做活,两人神色异常,久久对视,后来抱朴又慌慌地走开。
  隋见素将小电影搞好之后就匆匆进城了。张王氏与女公务员被每人交来的两毛钱弄得十分憔悴。后来她们擅自决定只在周末开场。这一决定引起了全镇青年的激烈反对,老头子们则趁机提出重开酒坛。张王氏答应了老头子们的要求,篷布场却坚持只在周末开放。女公务员也学会了往酒坛里掺凉水,只是加桔皮时更为吝啬。张王氏对她十分满意,但有一次去为四爷爷捏背,回来时见她正在偷吃糕点。           
  也许是太热闹了的缘故,人们似乎都忽略了跛四的笛子。他已经许久没吹了。有一天晚上隋不召坐在厢房里,突然觉得整个镇子都空荡荡的。他想读一会儿航海经书,可后来终于失了心思。他去找了抱朴玩,两个人交谈起来。抱朴一谈到小葵的婚姻就再不言语,停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该去看看他们,她的家。第二天半上午时分,隋不召慌慌地找到抱朴说:「你不是要去看她吗?那就快去吧!小葵生孩子了……」抱朴「啊」了一声,两手在胸前抖着,说:「啊,生孩子了?生孩子了?」隋不召说:「生孩子了!怪不得跛四这么久不吹笛子了,老婆怀孩子,他忙忘了……嘿嘿,扳着手指算算,就是我听出笛子声音变了那会儿有的孩子!嘿嘿!」抱朴的嘴角颤着,连连说:「我得去看看孩子,我得去了。」
  跛四的小院里冒出一团团蒸汽。抱朴急急地推门而入,额上的汗珠一滴滴洒了下来。跛四蹲在一口铁锅旁烧水,卖力地往锅下塞着劈柴。他转脸看到有人,立刻站了起来,伸出短短的双臂挡住抱朴说:「你不能进去。」抱朴几次想把他推开,最后还是忍住了。跛四说:「除了接生婆以外,第一个进去看的人叫『采生』,小孩子的脾性以后就会像他。我对你没意见,不过你是老隋家人──我可不想让孩子的脾性像老隋家人。」抱朴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好象被人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他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他在心里叹道:「老隋家人真的窝囊到这个地步了吗?」想到这里他一阵火起,斜一斜膀子把跛四撞开,在对方的惊叫声里闯入了正屋。小生命在东间屋里呀呀叫着,抱朴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他怕吓着孩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轻轻地把带来的红糖和鸡蛋放在了柜子上。小葵刚给孩子喂过了奶,这时看到了抱朴,定定地望着,日光出奇地安详。抱朴注意到她面色较好,又美丽又年轻。她看着他,随手揪揪衬衫盖住了乳房。抱朴俯身去看孩子:小家伙浑身都是桔红色的,是个男孩,睁着大眼看着,好象真的看到了什么,明亮的眸子里闪着愉快的光彩。抱朴伸手去抚摸他的小腿,他的小腿就频频蹬动。抱朴给他盖好,仍像刚进门时那样注视着他。突然小家伙明亮的眸子从抱朴脸上转开,接着大哭起来。抱朴慌张地站立着。小东西蹬掉了小被子,剧烈地哭着,那声音真让人想起决口的河水,令人震惊。小葵用乳头去对他的小嘴,小家伙愤怒地甩掉乳头,接着发出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啼哭。跛四被哭声招唤进来,一进门就盯着抱朴,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小葵用目光示意他走开,他转身就走了。小家伙还是大哭不止。这哭声不知怎么让抱朴撕心裂肺般地难以忍受。他在炕下急急地走动起来,后来干脆坐在炕沿上,静等着这哭声终了。哭声慢慢终止了,小葵用一个软软的黄手帕给孩子擦汗。
  抱朴在新生儿的房间里又呆了一会儿,却没有说一句完整的话。小累累玩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小葵幸福地躺在炕上,在孩子不哭的时候,就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小家伙、看着抱朴。阳光从窗子射进来,屋内暖洋洋的。抱朴闻到了一股玫瑰花的香味,到处寻找着,发现它插在柜角的一个旧花瓶里。
  从跛四家回来,叔父还没有走。他的灰色小眼珠盯着抱朴,第一句话就问:「小葵生的孩子没有毛病吧?我想起了铅筒……」抱朴摇摇头:「是个最好的孩子。一个男孩。他将来比谁都要健壮。」
  隋见素自上次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店内的新鲜东西差不多快要卖光了,小电影就那么演来演去。张王氏一天几次念叨见素,女公务员把见素的名片镶到了她的小圆镜背面。粉丝工人走进大商店就不愿离去,看上去松闲得很。总经理赵多多自调查组进驻不久就有些失常,每天喝酒,大醉之后躺在办公室嚎叫。他骂洼狸镇上出了叛徒,还说早晚要把这个人干掉。由于出口粉丝的查封、贷款的停止,公司形势急剧恶化。粉丝外销班子不得不停止工作,去为新扩建的粉丝厂集资。粉丝厂仍旧停建。调查组的工作倒是进展顺利,事情慢慢有了眉目。县委的周子夫开始为粉丝事件做检查,再也顾不得保护赵多多。省委和省纪委都过问了这个事件,省外贸部门那个副局长也受到牵连。镇委书记鲁金殿态度坚决,在整个调查中毫不含糊。高顶街主任栾春记开始为调查组设置障碍,到后来一败涂地。李玉明心地善良,但头脑昏聩,他的无原则无纪律受到上级组织的严厉批评。最后李玉明主动配合了调查组的工作。在见素迟迟不归的时候,有人检举他带回洼狸镇淫秽物品,伤风败俗,触犯刑律。主要罪证是牛仔裤与小电影。检举者是长脖吴,并得到了史迪新的有力呼应。镇公安局立即侦破研究,于是有数以百计的年轻人穿著牛仔裤去证实隋见素无罪,连老头子们也证明小电影里没有裸体男女,远比当年的「拉洋片」还正经。尽管如此,公安局还是决定小电影的放映次数必须减半,改为两周一次。隋不召和隋抱朴在风云翻滚的日子里,成百次地念叨起见素来。他们都觉得见素这么长的时间没有音信,丢下了镇上兴旺的生意,实在奇怪。
  一天张王氏把一封拆开的电报交给了抱朴。电报拍给「洼狸大商店」,内文只有令人惊惧的两个大字:素病。隋抱朴问:「谁拍来的?」张王氏摇摇头说:「就是这么一张纸了。」
  抱朴盯着这两个字,心噗噗地跳起来。他决定马上去城里看见素,就赶紧去找隋不召了。
  抱朴去了城里,费了多半天的时间才找到了「洼狸大商店」。抱朴从小店主躲躲闪闪的目光中马上明白了事情非常严重,电报是他拍的。抱朴想弄清情况,对方一开口,他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他坐在了地上,小店主把他扶到了一张椅子上。小店主嘴里咕哝说:「我们店塌了天了,塌了天了……这真是晴天里打雷。」
  店内所有的人都听着店主跟总经理的哥哥讲话。
  小店主告诉,见素这半年来常常发晕。有一次晕倒了,就送到了医院。后来又转到了最大的医院。开始都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周燕燕和店里的两个女店员每天都去看他。周燕燕有时晚上也在那儿陪他。后来直检查了好多天,让病人的亲属去谈话,大家这才觉得不妙。周燕燕虽然没有与见素正式登记,但早已形同夫妻,小店主也就让她去听结果。她去了,但一会儿就哭着回来了。见素得了绝症。店里慌了手脚,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先不告诉见素,让他家里来人。周燕燕借口单位上有要紧事情,几个星期没有沾医院的边。商店已经为见素缴了一大笔医疗费……小店主讲到那一大笔医疗费时,声音都是颤抖的。隋抱朴问小店主:「你说怎么办呢?是不是快些转院?」小店主连连摆手:「这里就是有名的大医院了。这里治不好,哪里也不行了。就是这种病啊,我倒不是疼那几个钱。不如领回老家好些,他愿吃什么,就做什么给他吃……」隋抱朴的泪水滴下来:「他今年才三十七岁啊!」
  抱朴去了医院。见素见了哥哥,老远就从病床上伸出了手。兄弟两个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见素,我来晚了。我该早来看看你。我是老隋家的长子,不该让你一个人出来闯荡。我没有尽到大哥的责任……」抱朴的两手梳理着见素的乱发,声音艰难地从嗓子眼里吐出来。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也怕镇上人知道。我想挺直腰杆走回去才是,要不就死在城里!我不愿让洼狸镇看到一个快死的人……不过我真想家,想含章,想叔父,想咱的镇子。这座城里没有一个亲人,周燕燕也不会来了……」
  「我们要转院。一定得把病治好。」
  「这是绝症。」
  「世上没有绝症。」
  见素从床上爬起来,哀求道:「哥哥!到后来我一夜一夜想着家,盼着你来把我领走。你不知我的焦急劲儿。我知道这样下去好人也要急坏。城里治不了我的病,我心里一清二楚了,哥哥,你快把我领回去吧。」
  隋抱朴再不言语,久久地看着弟弟没有血色的面孔。
  见素又哀求起来。抱朴把他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口那儿。
  他们第二天就启程回洼狸镇了。
  老隋家族的人都涌到隋家大院里探望,接上鲁金殿和邹玉全、李玉明等领导也来了。四爷爷来到的时候,正赶上含章在泣哭。含章抬头看到了他,立刻不哭了,一双眼睛瞪着他。四爷爷高大的躯体矗立在院子当中,慢慢又向外走去。洼狸镇没有了喧哗,这气氛与隋大虎阵亡那会儿十分相似。好象整个镇子都得了绝症。就连平时等待看老隋家笑话的人,此刻也不乐观。因为这不是笑话,这是死亡的预告。隋不召去看了见素,离开时跌倒在院子当心,再也不愿起来。他躺在泛湿的泥土上,仰望着天空,嘴里呼喊着什么。一只苍鹰在高空盘旋,他向它举起了双手。苍鹰在盘旋、盘旋,不知在俯视整座镇子,还是在观看隋家的院落。隋不召猛然记起了那艘老船出土的时候,天空中的那只大鸟。他呼叫着:「你!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就大叫一声罢!」
  天黑下来,人走光了。见素的小厢房里只有兄妹三人。含章过了一会儿去做了饭,见素只吃了很少一点,他夸妹妹做的饭真好吃。夜深了,外面起了风。忽然有人叩着窗,一下,两下,见素从炕上一欠身子喊道:
  「大喜!」
  抱朴和含章都楞了一下,见素要下炕去,他们赶忙去阻止他。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大喜。她坐到了炕沿上,看着见素的眼睛,好象厢房里再也没有任何人。见素眼里汪着泪水。她看着看着,猛然伸出胳膊抱住了见素,又把头拱在了见素的胸口上。抱朴用手揉了揉眼角,扯一下含章走了出去。
  厢房里,两个人不说一句话。见素的泪水滚落到大喜乌黑的头发上,又滚到她的脸上。大喜去擦他的眼睛,他抓住了这双手吻着,吻着,后来又猛地松开。他一个人缩到炕角上,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了:
  「大喜,我得了绝症。」
  大喜摇着头,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望着他。
  「这是真的。我什么都不怕了,这才回来。」
  大喜还是摇着头……
  一个星期之后,调查小组宣布了处理结果,粉丝总公司被重重地罚款。人们都知道赵多多完了,那些当初投资的人家连连喊冤。调查小组撤走了,洼狸镇立即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之中。栾春记对李玉明大骂不止,说他是老李家第一个孬种。李玉明并不还击,躲到屋里闭门思过。他觉得几十年的生活犹如一场梦境,糊胡涂涂就走了过来。这一次的打击太大了,这不是赵多多一个人在承受,而是整个的洼狸镇。粉丝公司的生产松松垮垮,不久又发生了「倒缸」。赵多多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不闻不问,只有工人们急得团团转。镇上人都知道这次倒缸好比又给垂死的人打了一闷棍,粉丝公司再无希望。镇委和高顶街负责人亲自组织人们「扶缸」,鲁金殿在粉丝房里喊哑了嗓子。三天过去了,李玉明已经在门框上拴了避邪的红布条。第四天上,镇上人都熟悉的酸臭从浆子缸和沉淀池里发出来,引诱了一群群的苍蝇在门前旋转。隋抱朴绝望地守着弟弟。老中医郭运来看了,发出一声长叹,将隋见素领走了。
  抱朴来到粉丝房,开始动手扶缸。这时已是第四天上,酸臭浓重。他让人用艾草熏开苍蝇,然后指挥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跟他倒动浆缸和沉淀池。他将铁瓢里的浆液喝了一小口,第二天就开始腹泻。整整几天肚疼难忍,他还是咬着牙关,指挥工人们调理浆液。粉丝房里再没有一个闲人,大家一连几天额头挂汗,气喘吁吁。闹闹的牛仔裤已被浆液染得肮脏不堪,紧紧贴在了身上,看上去愈加动人。她整天不说一句话,哪里脏累就出现在哪里,嘴角永远挂着幸福的微笑。她在深夜烤熟一个淀粉团子,掰成两半,一半给抱朴,一半留给自己。滚热的淀粉团子捧在手里,她不停地撩动它,用嘴吹着。六天过去了,第七天上,粉丝房里弥漫着芬芳。人们都兴奋地呼唤说:「行了!」抱朴在呼唤身中走出粉丝房,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背影。闹闹又回到她的浆子缸边,像以往那样去提涮湿淋淋的粉丝。整个倒缸期间赵多多没有出来过一次。生产恢复正常之后,赵多多喷着酒气,两眼血红地走进粉丝房,胡乱骂着什么。人们只听明白三个字:「干掉他。」
  赵多多常一个人开着小轿车出去,开得飞快,镇上人都远远地躲着。剩下时间他就关在办公室里昏睡、饮酒、来回走动着叫骂。有一次他跑到洼狸大商店去找女公务员,哀求她再回公司工作。赵多多用手去抚摸女公务员的胸部,又把手缩回来,做出一些怪异的动作。女公务员看出赵多多神经有些失常,就幸灾乐祸地当面鼓起掌来。当夜,女公务员溜到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门外,从门缝往里望着。她看到赵多多只穿了件肥大的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发黑。她不知怎么觉得这个人快死了,心里高兴得要命。她又看到窗台上的那把砍刀,又记起过去的夜晚里,赵多多曾用它比划着吓唬她。她此刻真想抓起这把刀来,往他的随便什么地方划一道口子,看着这口子流血。如今赵多多算是快要走到头了。她实在太高兴了。她想最好现在能报复他一下,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后来她就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踢了一下门板,转身跑走了。
  抱朴走回自己的厢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自从见素得病、粉丝房倒缸以来,他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他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他朦朦胧胧和见素一起来到了河滩上。见素全不像有病的样子,容光焕发,用手指着前边让他看。河滩上的沙子全是浅蓝色的,一望无边。在远处,慢慢升起像太阳般红亮的、跳跃不止的东西。它渐渐大了,近了,原来是老隋家的那匹老红马。见素跳上马背,他也跳上了马背。老红马载负着兄弟二人,蹄子踏踏地踩着蓝色的沙子,急驰而去……抱朴醒来了,回味着那个美丽的梦,记起这是见素跟他讲过的。他心里惦念着弟弟,赶忙跳下炕来,往郭运家跑去。一路上他想,老中医是镇子上惟一一个理解老隋家的人了。郭运如果表示无望,见素也就完了。那个梦或许是吉祥的,或许恰恰相反。
  抱朴忐忑不安地推开了老中医郭运的院门,一眼看到老人正在藤萝架下读书。
  他不愿打扰老人,就悄悄地走近了。郭运手捧一本线装书,两眼盯住字行,头颅微微活动,几秒钟就要翻动一下书页。抱朴从没见到有人读这么快,暗暗吃惊。老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住书页,频频翻动,一会儿多半本书就读完了。抱朴吐了一口气。老人把书放到石桌上,用手指一指旁边的石凳让抱朴坐。抱朴坐了,眼盯着那本书问:「您刚才是把它读了一遍吗?」郭运点点头。抱朴站起来,又坐下,连连摇头。郭运微微笑着:
  「有人读字。有人读句。我读气。」
  抱朴陷入了茫然。他想问老人什么是「气」?一本书里怎么会有「气」?老人抿一口茶说:「写书人无非是将胸襟之气注入文章。气随意行,有气则有神采。读书务必由慢到快,捕捉文气,顺气而下;气断,必然不是好文章。一页书猛一看无非一片墨色,字如黑蚁;待文气流畅起来,有的黑蚁生,有的黑蚁死。你两眼只看活处,舍弃死处,顺势直下,当能体会写书人运笔那一刻的真趣。不然就枉费精神,只取皮毛,读书一事会无快乐可言。」郭运说着看一眼抱朴,取了书揣在衣襟里。抱朴呆呆地坐在那儿,久久不语。他不完全明白,但他相信自己是明白了一些。他后悔平日只坐在老磨屋里,没有更多地来看老人。郭运指指正屋东一侧的厢房说:「见素就住在那里了。他喝了安神汤睡了。他今后必得久住这里,慢慢调理,或许还有一丝指望。唉,青春年少,血气充盈,卫外固密,当是外邪莫入……」抱朴点点头,望了望罩在梧桐荫下的小厢房。他想告诉老人,见素是老隋家最苦的一代,战战兢兢地活过来,或许已经耗尽了青春。但他没有说。他知道郭运是最理解老隋家的人了,把弟弟交给老人,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抱朴不指望哪一天奇迹会发生,他只是盼望走到绝路上的弟弟跟上洼狸镇最好的老人去寻找那一线生的希望罢。抱朴的眼睛迷蒙了。郭运站起来,在藤萝下走了几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好在尚有时光,细细做起罢。今后他一举一动,我皆留心,不出一丝偏差。我让他服汤药、做气功,所食之物,务必新鲜。『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祛邪扶正固本。我郭运已是风烛残年,老天爷让我做最后一件善事了。」抱朴听到这里抱住了老人的胳膊,嘴唇活动着,但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来。
  抱朴和郭运在院里呆了一会儿,就进屋去了。这所房子很久以前曾用来开门诊,所以十分宽敞。郭运的老伴去世后,他一个人住在这个大房子了。屋内弥漫着草药的气味,东间屋里是两个高大的药柜子。中间里是一套讲究的红漆家具,几个盆景,洁净素雅。西间是老人的卧室兼读书的地方。抱朴随老人跨进西间,立刻感到了一种新的、奇特的气氛。室内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大书架。书架立在床侧,躺在床上可以取书。墙上有几幅字画,已是十分古旧。桌子上方及对面的墙壁,各悬了一个可以旋转的圆牌,一个叫「六气主时节气图」,一个叫「客主加临图」。圆牌上有绕圆心画成的圈圈,圈内写满了字,如「少阴、君火、子午、终之气、立秋」等等;再如「子丑、大寒、小寒、东西南北」等等。看上去只觉得眼花缭乱,不辨经纬。郭运见抱朴眉头紧缩,就指着「六气主时节气图」解释说:「人身疾患与五运六气相连。风热湿火燥寒为六气,又分主三阴三阳。这六种气化,又要看节令。六气分司于一年二十四节气,又按五行相生之序分为六步,每步约主六十日又八十七刻半……」抱朴听了苦笑起来,连连摇头说:「您越解释我越胡涂了。」郭运捋捋胡须,再不言语。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见素的病非一日积成,或重剂急进,或缓缓滋养,原理都脱不了这些。」抱朴用手去旋动那个圆牌,仔细地看起来。离开书架远一点的地上放了一对石锁,抱朴知道那是健身用的。石锁旁有一个小小的布袋,抱朴捏了捏,里面装了一些核桃大的石块;袋口还钉了两根布带子。抱朴知道这也是健身用的,问他用法,老人摇摇头:「年轻人不知为好。」
  这一天抱朴几次去看弟弟,都见他睡着。晚饭后抱朴又来到郭运的小院里,一进厢房,看到见素正伏在窗前看着什么。见素似乎要拥抱哥哥,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去坐在炕沿上。抱朴试了试他的额头,发觉他仍在发烧。见素一双期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哥哥!含章来过又走了,我老等你。郭运不许我离开院子,你天天来看我吧。」抱朴点点头。
  见素把被子移动一下,身体仰靠在上面。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抱朴。后来这双睁大的眼睛流出了泪水。
  抱朴去为他擦泪,他握紧了抱朴的手说:「哥哥!我有多少话要跟你说。我只怕现在不说就再没功夫说了。我知道我好不了,谁也骗不了我这个。无论是城里大夫还是郭运,都治不好我的病了。」抱朴气愤地挣脱了手说:「不是这样!你该听听郭运的话,他会把你治好,让你像当初那么壮实。你把那些念头全扔了吧,要不就不要告诉我什么。」见素坐起来,捶着自己的腿嚷道:「我不怕死,我为什么还要骗我自己,我不!」他嚷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来,突然不吱一声。他望着抱朴掺杂了银丝的头发,叹了一口气,又仰靠在被子上说:
  「好吧。我扔了那个念头。我会活、我会……强壮。」
  抱朴坐在了炕下的一个方凳上,吸起了烟。
  见素仰望着屋顶说道:「我在医院里的时候,想了好多。开始他们都来看我,后来见我不行了,都不来了。那个周燕燕也不来了。我倒清静。我想了前前后后那么多事情。承包大会、你我一夜一夜的辩论,特别是最后跟你那场争吵。我还想了母亲和父亲、想了父亲的死、叔父这一辈子。我怀疑起我自己来了。我在想老隋家这一代人该怎么当?也许你真是对的,哥哥!也许老隋家人就该像你一样。也许,我就不该和赵多多争夺,不该进城……我想得头疼。我想老隋家的命真苦啊,没完没了的磨难。」
  「你不知道哥哥,我一直瞒了你好多事情。我在城里做生意,开始还顺手,后来就被一家公司骗了,再后来又被无锡一个布商骗了。店里亏大了,这些都要我和小店主一起承当。住院时我与小店主立了字据,镇上的洼狸大商店也抵押上了。这些我都瞒着你。你听了不要吃惊──更吃惊的还在后面。你记得我从城里回来和你吵那一架吗?那天晚上我伏在炕上大哭了一场,我知道你决心要收粉丝公司的乱摊子,气得要命。因为张王氏传来四爷爷赵炳的话,说他要帮我接替赵多多。我满以为这一次什么都成了,没想到突然又站出个你来。我真恨你!我真恨你!那时我才第一次明白过来,我真正的对手原来不是赵多多,就是你,是自己的哥哥!」
  抱朴站起来,不认识似地盯住了见素,大声问:「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见素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急急地往下说:「我那天在你面前哭啊哭啊,你不知我哭的是什么。我哭的是老天爷变着法儿折腾我,最后又送给我这么一个对手。我又气又恨地回了城里。可我罢休了吗?没有──我今天把什么都告诉你──我回城后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把粉丝公司夺回来,不管它落在谁手里,一定要让它姓隋。因为你多次表示过,它不能姓隋!我积攒着力气,一边通过张王氏和四爷爷联系,准备最后这一仗能打赢,能把你打败,夺回粉丝公司!……你看吧哥哥,我昏到这样,我想联合老赵家的人来对付你了,我住院前几天还在想这些。你现在骂我吧,打死我我也不会还手,因为我已经起意。不过还是老天有眼──它在紧急关口判了我的死刑,让我害了绝症。那场争斗再没有了,老天惩罚了我,我对你、对大喜、对一切别的人犯下的罪过,一下子了结了。不过我想我死之前还是要告诉你这些,告诉你老隋家人能坏到什么地步!……」
  他说完了,热汗涔涔,躺倒在被子上喘息着。抱朴眼中涌出了难过的泪水,坐到见素身边来,抚摸着他的头发,又把他的头扳到了枕头上。抱朴自语似地咕哝道:「我明白了,我听清楚了。就是这样,你看,会是这样。见素,见素……」抱朴的手抖动着,说不下去。他的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闪亮,久久地望向窗外。他又转脸看着见素,一双手在弟弟的肩膀上抖动着,说:「你进城这一段儿我也想了好多,我今夜也要全都告诉你!你的话真让我吃惊,让我难受,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怪你了。我要告诉你这一段我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你不知道,当调查组来到镇上,粉丝公司快要散架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我犯了个不能饶恕的错误!如今不单单是粉丝公司,是整个洼狸镇都遭受了损失。那么多人家投过资,他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可我那时蹲在老磨屋里,像个死人一样!我以前责怪你、埋怨你,咬着牙反对你进城,今天看,我身上缺少的就是你那么一股劲儿。你可能说你在城里赔了个精光,可我要说这都不要紧,你只要闯下去,你一定会发财!你不会永远受骗!我从心里羡慕你的勇气、你的胆子、你的那种精明、那颗征服心!我缺少的就是这些啊!可你呢?你刚才在说什么?你刚才在否定这一切!这别提多么让我难受!你该否定的只是你过分的私欲!我太依赖我的善良、公正,结果怎么样?那些投资的人家交出的都是血汗钱哪!国家贷给赵多多几十万、上百万的钱不是血汗钱吗?男人哭了,老婆婆也呜呜地哭,我看了心里多难受!我那天要一块儿和你站到承包的前台上,或许就能打败赵多多。我这是善良吗?我这是公正吗?我一遍一遍诅咒我自己,诅咒我的犹豫、胆小,诅咒老隋家人遗传下来的老毛病。我耽误了好时光,是个不称职的兄长。我以前也批判过我自己,可这种批判坏就坏在没有变成一股劲儿。」
  「你与我最后的较量没有发生,有幸也不幸。如果把我彻底打败了,那才痛快!那才叫我后悔一辈子!不过粉丝公司落在你手里早晚也是镇上的灾难,我还是得从地上爬起来,擦净了血,还会用老拳把你砸倒,打败你。这场硬仗没发生太可惜,这是让人长劲的一场打斗。你一定会强壮起来,你强壮起来吧。如果你再看到你哥哥窝窝囊囊,你就照准脑门那儿给他一拳!」
  见素的泪水不流了。他兴奋地望着哥哥。最后他说:「不,我强壮起来以后也不会和你打斗了。」
  抱朴摇摇头,疲倦地坐到了凳子上。停了一会儿他说:「我还在算那笔大帐,越算越繁琐,简直算不完了。余下时间就读那本薄薄的小书。你进城这一段是我心里最累、最不安宁的一段。我一遍遍想着洼狸镇和老隋家,想它的过去和现在。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着强壮、急着振作起来,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我自己。我害怕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理解那本书,因为我终于发现那本书写成到如今一百多年了,洼狸镇的事情还是比那本书要复杂得多。可这是一本没法回避的书,它跟老隋家人分也分不开。一百多年间洼狸镇发生了多少事情,老隋家人该怎么去读这本书?我回答不出。难就难在这里。我常读的还有另一本小书,就是郭运给的《天问》。它写成到现在已经几千年了。几千年间洼狸镇又经历了多少变化!这两本小书之间会有什么联系着吗?怎么去寻找这个联系?一本书不能回避,那么另一本书就能回避了吗?比如那一百七十多个问号,洼狸镇人就能够回避吗?这本小书不能回避,那么现在没有看到不过将来肯定会看到的其它一些书又该不该回避?老隋家人如果只记住了那本书中的一百七十多个问号是不是另一种回避?老隋家人只读纸页发黄而不读纸页雪白的书,这又算不算一种回避?这种回避带来的后果又是什么?这些后果如果看得见那么谁能指点出来呢?『洼狸镇的事情会比一切写成的书都复杂得多,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囊括这一切』,这么说是不是真诚?还有叔父那本薄薄的航海经书,我们全家人几十年来是不是在有意回避?如果是,那么后果又是什么?叔父把这样一本书当成了性命,他的道理又在哪里?几千年前的那本小书与这本航海经书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们又怎么去寻找这个联系?这都是两本纸页发黄的书;不过反过来,如果我们只读纸页发白的书那不同样是在回避吗?这种回避的后果又是什么?还有,我提到的薄薄的书都是重要的书,那么那些厚厚的书是不是同样重要?它们之间的联系又是什么?一些书简单明了,另一些就复杂繁琐,信哪一些才不至于吃亏?洼狸镇人是不是太多地听了简单明了的东西造成了脑力退化?几千年前写那本小书的人一口气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号,今天的洼狸镇人听了会不会厌烦?如果厌烦了,又想什么办法使他们听下去?再进一步问,这种厌烦的心情是不是长期回避造成的后果?……我不断地问自己,一个问号连一个问号,可我一个也解答不了。我的脑子更累了,可是比过去清晰了。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么多书,这还是得感谢我身边的这本书。是它使我慢慢强壮起来,敢于一声连一声地质问我自己。」
  见素有些惊愕。他直盯盯地看着激动不已的哥哥。抱朴这时站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这场谈话太久。该让弟弟休息了。抱朴搓搓手,走过去替弟弟盖好了被子。他又嘱咐了几句,向外走去。当抱朴跨出门的一瞬间,见素突然喊了一声。抱朴站住了。
  见素上前握住了抱朴的手,摇动着说:「你今晚能告诉那个事情吗?」
  「什么事情?」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抱朴呆住了。他摇着头,嘴里却在说:「你都知道,都知道……她是服毒自杀的。」
  见素站了起来,声音冷冷地说:「你一直瞒了我什么。我知道母亲死的不那么简单,因为一谈起她,你的脸色就变了。我不逼着你讲,可我是害了绝症啊!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不能不答应我!你今夜,你现在,就得讲给我听!」
  抱朴的脑海里又出现了燃烧的正屋,屋檐上,一球球的火蛇在跌落……赵多多用一把锈剪铰着茴子的衣服,茴子身上的血道子……赵多多咒骂着撒尿……他咬了咬牙,下巴抖动着说:
  「好,我讲,我全讲出来。」
  兄弟两个半夜才分手。回到自己的厢房里,抱朴却睡不着了。
  天刚放亮,抱朴听到有人拍打窗子,开窗一看,见打窗的是郭运。老人神色有些异常,开口就问见素回家没有?抱朴摇摇头,老人说坏了,见素不见了。
  抱朴的头颅「嗡」地一下响起来。他突然记起了昨夜他把那一切都告诉了见素!他快速穿上衣服,扯上老人的手就往赵多多的办公室跑去。
  办公室的门大敞着,屋内空空。
  这时远处传来一片惊呼声。抱朴喊了一声什么,一个人向前跑去。
  街上的人多起来,大家都往镇委那儿跑。镇委大院前边的空地上已是人山人海,油烟味儿剌鼻。抱朴不顾一切地往里挤,挤到中间,看到了一堆乌黑的东西在冒烟。当他看清那堆东西旁边蜷曲着一个烧黑了的人时,吓得往后退开了两步。有人手指着死人叫「赵多多」,抱朴这才看出那堆黑东西是撞毁了的小轿车。人们惊呼着、询问着,抱朴最后才搞明白。原来赵多多喝得大醉,歪歪扭扭驾着车来到镇委,要找鲁金殿拚命。镇委有人出来劝阻,赵多多以为出来的就是鲁金殿,踩了油门撞过去,撞到了厚厚的石墙上……抱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人群里突然发出一阵阵喊叫,抱朴听出是见素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地推着人流,喊着:「让他进来,让他到跟前来看看呀──!」
  浑身颤抖的见素爬着、扒着,穿透了厚厚的人墙。
  抱朴把他抱到了浑身散发着焦糊味的赵多多跟前,让他看着。抱朴觉得见素的腰部有个硬硬的东西,取了一看,是一把锈了的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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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二十六章
 
大约是总公司成立之前一个月左右,李知常答应赵多多马上开始安装变速轮。但实际上工作进展却十分缓慢。这除了隋见素阻挠的缘故,还有其它原因。他终于制做出第一批变速轮来,未及安装又遇上铅筒事件,再后来又是父亲去世。他一个人呆在消耗了父亲多半生的老屋里,整理着遗物,嗅着父亲留下的气息。这期间洼狸镇发生了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李技术员忘却了关于星球大战的争辩,仍为那个铅筒担忧。地质队发现了一条地下河,揭开了芦青河缓缓消失之谜。洼狸大商店花样翻新,隋见素领回了美丽的姑娘。调查组二次驻到镇上,赵多多绝望中撞车自焚。接着是粉丝总公司易手隋抱朴。一切好象都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镇上人从赵多多接手粉丝大厂那天起就提心吊胆,直到如今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些日子过去了,另一些日子开始了。李知常呆在老屋里,突然想起了隋含章那双美丽的眼睛,又有些坐卧不安了。就在这个时候,隋抱朴和叔父隋不召、地质队的李技术员一起来看他了。隋不召见到李知常的第一句话就说:「十几年前,是我用板斧把你劈出来的。」其它人感到莫名其妙,李知常却羞愧难当。隋抱朴说:「开始安装变速轮吧!」李技术员说:「这事耽搁得太久了,可见做事业之难。」李知常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大家,最后说:「走吧。」
  他领上三个人向家里走去。那里放着他做成的第一批变速轮。
  隋抱朴永远地离开了河边的老磨屋,自荐担任了粉丝公司总经理。洼狸镇似乎再也没有比隋抱朴担当这个职务更恰当的人了。高顶街及多半个镇子的人都聚集在老庙旧址上开会,有好多人捧着用红纸包起的钱走到台前来,要为这个公司投资,让公司将停建的粉丝工厂续建下去。抱朴一分钱也没有接。他知道这是他们手里最后的一点钱了。他接过一个老人的红纸包看了看,见全是小票子攒起来的,约有二十多元。他把钱塞回到老人手里,眼睛模糊起来。他对老人说,留着这些钱到店里喝零酒吧,粉丝工厂要坚持生产,挣了钱再继续扩建。这个会似乎开得郁郁不快,但抱朴心里却充满了力量。他走回粉丝房里,觉得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看着闹闹和大喜扎在头顶的头发,首先就想到废除那个「踢球式」管理法。她们当即解开了头发,于是立刻变得更加妩媚。抱朴与闹闹对视了一下,一颗心急急地跳起来了。他们对视着,两对目光同样热烈……他离开她们,走向沉淀池,走向晒粉场,最后又走向那散发着膻气的「总经理办公室」。赵多多在一个阔大的屋子里放了几张大沙发、一个写字台、一部电话机、一个痒痒挠,还垒了一个大土炕、一个中等锅灶。抱朴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拆除了大土炕和锅灶。天黑下来,电灯亮了。当抱朴满脸尘土蹲在办公室里歇息时,隋不召提着一瓶酒进来了。叔父对抱朴拆除锅灶一事大为不满。老人嘴对在瓶口上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巴告诉说史迪新老怪病倒了。他说:「这个老怪和我做了一辈子的对头,倔了一辈子。他一辈子没亲近过女人,是个孤老头子。」抱朴记起好多天没有见到老怪了,不知道他是病倒了。抱朴问谁照顾老人、看没看过医生,隋不召说老怪河西有个亲戚在这儿照顾。提到请医生,隋不召说:「镇医院来个女医生给他打针,他把人家的针管给砸了。后来郭运为他扎干针,他倒老老实实。唉,倔不了几天了……我心里挺难受。李其生死了,老怪又不行了。我们都是一茬上的人,这一茬人快离开洼狸镇了。下一茬的人,」他说着扳起手指,「老隋家的大虎死了;老李家的兆路死了;……他们都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胡子都没有长硬。」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抱朴知道老人家想到了侄子见素。抱朴心里也十分难受,咬了咬牙关,从地上站起来。
  他们一前一后往回走去,一对微驼的脊背消逝在夜色里。他们身后,正从灯火通明的粉丝房传出一阵阵号子声──「嘿呀!嘿呀!」是拍打铁瓢的人喊出的;「咿嗐呀!咿嗐呀!」是那群在大盆边搅弄浆糊的年轻人发出的。夜班开始了。
  自从见素搬到郭运家以后,含章天天去看他,陪二哥坐一会儿。她用编草辫积下的钱为见素买了罐头、水果和糕点。见素每吃一样东西都要经郭运允许,郭运看了含章的东西,只同意见素吃新鲜的水果。老人说罐头和糕点「已不新鲜」。含章每次都同时带一份给郭运。她只好把剩下来的东西放到大哥屋里。大哥再送还她,她就去送给叔父。叔父收下来说:「小章章越来越知礼。这些都是下酒的好东西。」含章从晒粉场上回来就编着草辫。有一次她发觉草辫愈来愈细,开始找不出原因,慢慢才明白是煞得太紧。她剪掉了这些不合格的辫子。那把剪刀的尖刃被一块磨石打磨得雪亮,她每天还要打磨几下。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四爷爷了。她打磨着剪刀。有时她的手抖动起来,剪刀就掉在了炕上。剪刀有一次碰在她的腿上,锋锐的尖刃毫不费力地弄破了近乎透明的皮肤。鲜红的血顺着腿弯往下流,她惊讶地看着。当血在席子上汪成伍分钢币那么大时,她用一条手帕把腿扎上了。她想:如果不扎上它,它会流下去,一直流下去吗?她绾起裤脚、袖子,看着雪白的皮肤、皮下清晰的淡蓝色血管。夜间,当她蒙蒙眬眬进入梦乡时,常常看到一个巨大的红光闪亮的躯体立在一边,这个躯体冒着热气,肉在微微颤抖。她睡梦中去抓剪刀,怎么也抓不到手里。她总是给急醒了,坐在那儿,心怦怦乱跳。她又记起那天四爷爷说过的话: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结果。她记起当时听到这句话时,手掌抖得连筷子也握不住。从梦中醒来,她就悄悄地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走着。露水从眉豆架上滴下来,打在地垄的干叶上。她还听到了呜隆呜隆的老磨的声音,想到大哥再也不看老磨了,他已经是总经理了;她还知道老磨屋的机器就是李知常安装的。她怕想这个头发蓬乱的男子,可又没有一天不想到他。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她只属于魔鬼。她站在院里,有时可以看到大哥伏案工作的身影。抱朴做了总经理之后,这个窗户亮的时间更长了。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里,他们兄妹两个曾有过一次愉快的谈话。
  那天晚上抱朴正读着那本《共产党宣言》。他刚刚翻到上次做过记号的地方,含章就敲门进来了。她搬一把椅子靠在哥哥身边,把头倚在了他身上。她看看大算盘,又看看桌上的书,问:「哥哥,你老要算帐吗?」抱朴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像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谈话似的,语气柔和极了:「是呀,一笔一笔帐交织在一块儿,就像你的小草辫子一样,编得老长老长。不算不行,我对每一笔帐都心里有底,才能管理好这个公司。你说对吧?」含章看着哥哥笑了。抱朴多少天来第一次看到她笑,发现她笑的时候是那样美丽。他用宽大的手掌为她梳理着头发,她紧紧地倚在他身上。停了会儿她又问:「你老读这本书有意思吗?」抱朴说:「我也读别的书,不过我花了不少功夫钻研这本书。它当然有意思。它是一本过生活的书,够我们读一辈子──就是说一辈子也不能丢开这本书。」含章翻着书页,认真地看着上面划的红道道。她后来轻轻地念出了声音:「『资产阶级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乡村生活的愚昧状态。正像它使乡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含章抬起头来,问:「什么意思呢?」抱朴笑笑:「我不说。我怕把错的当成对的传递给你。这本书奇怪的地方,就是每个读它的人必须用自己的心去体验它。就是这样。」含章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了。她继续翻着。后来她读到一个地方,伸出食指点划着,让抱朴看──「法国和英国的贵族,按照他们的历史地位所负的使命,就是写一些抨击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作品。……」「他们用来泄愤的手段是:唱唱诅咒他们的新统治者的歌,并向他叽叽咕咕地说一些或多或少凶险的预言。」
  含章用指甲划着「凶险的预言」几个字,好象在琢磨着什么。抱朴似乎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含章此刻的表情,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接下去的一段文字。他看了一会,又把书取到了手里。他看的还是那段文字。
 
  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的社会主义,其中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半是过去的回音,半是未来的恫吓;它有时也能用辛辣、俏皮而尖刻的评论刺中资产阶级的心,但是它由于完全不能理解现代历史的进程而总是令人感到可笑。
 
  抱朴放下了书,仰起脸来,好长时间没有活动一下。他站起来,走了几步,从衣兜里掏出卷烟,又放回去。他重新坐下来,面对着含章,看着她的眼睛。含章叫了一声:「哥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抱朴说:「妹妹,你现在读不懂这些。可是你看到了这本书给我的快乐,你一定看到了。」含章点点头:「嗯。」抱朴望着漆黑的窗子说:「含章!镇上人把粉丝工业交给老隋家了,你知道吗?我又高兴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要做的事情又这么多。洼狸镇人实在经不起苦难了,可苦难老是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把一点指望放在粉丝公司上,赵多多却恨不能把公司吞进肚子里。我天天算帐,怕的是做错了事情。我今天才知道父亲不停地算帐、还帐,那是在批判他自己。老隋家的人一辈一辈都苦苦摸索过。我和见素都狠狠地批判过自己,可这里面对了多少?错了多少?这其中就没有误解吗?难就难在还不知道,还不知道。谁如果这时候站出来干干脆脆地给我们分个清楚,我倒要怀疑他是不是个胡涂的小孩儿、或者是个骗子。有时我想,我只要正直、真诚,就用不着怕什么。我会和镇上人一起摸索下去。」抱朴说到这儿两眼闪出光芒来,扯着妹妹的手站起来说:「要紧的是和镇上人一起。含章,老隋家人多少年来错就错在没和镇上人在一起。我们无声无响地住在厢房里──我现在都有些嫉恨、讨厌这些厢房了!老隋家人怎么偏偏都住厢房?你、我、见素,还有叔父,都住厢房!为什么?因为早些时候正屋被烧掉了。多老实啊,从那会儿起就永远住厢房了,就不会动手盖一幢,我们四个人四双手啊,妹妹!……」
  含章望着哥哥,两眼闪亮,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后来,她紧紧地握住了哥哥的一双大手。
  史迪新老怪终于明白自己不行了。但在即将告别洼狸镇之前,他做了一件震惊全镇的事情。这件事必将像地下河的发现那样,记入镇史。镇上人几乎都知道他们居住在一座没有「权力」的镇子上。那个印把子早在十几年前混乱的夜晚里,落在一个神秘的黑影手中。而今,就由史迪新交出了那个遗失了十几年的印章。这个印章是那样古旧、粗拙,脏里脏气。可它解开了一个隐藏了十几年的谜底。
  史迪新为什么要取走它?是怕各派争夺它流血吗?是出于同样的贪婪吗?是珍惜全镇的权力吗?到底是什么鼓舞他冒着生命危险去获取它?又为什么混乱过去了他仍不交还?这些都永远没法知道了。
  史迪新昏昏地躺在床上,捱着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大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老人们互相看着说:「老怪不行了!」「还好,他没把镇上大权带走!」「从今个起,咱镇上又有权了!」……隋不召对这一件事格外重视,他找到镇委领导要来那个印章看了良久,然后陷入沉思。他想到是那个铅筒。他想铅筒神秘地失踪了,必定也与老怪有关。他狠狠地拍着脑瓜,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他站起身,呼喊了一声什么,飞速地向史迪新家跑去。
  「老伙计,那个铅筒──你不能把它也带走啊!」隋不召跑进史迪新屋里,对紧闭双目的老怪喊道。
  老怪史迪新微微喘息着,身边站着伺候他的一个中年妇女。隋不召劝妇女走开,说有个要紧事情要跟炕上的人商量。中年妇女压低着声音,有点像哀求说:「他听不见了,什么话也不会说。他快去了,你走吧,走吧,让他最后安静一会儿。」隋不召移动一步,但看了看老怪又站下了,对那个女人说:「不行,还是不行。我们要商量的是关乎全镇的大事。你出去吧,只那么一小会儿,快些吧。」女人犹豫了一瞬,走了。隋不召马上伏到史迪新脸前,低一声高一声地叫着:「老伙计,快睁睁眼。你不行了吗?看来你是要先我一步走了。你走吧,我留在镇上也不会长久,因为咱俩是配对子的。到了那世间,咱俩还是一对子。我只求你临走留下铅筒。哦哟,你没力气张嘴了?你说不出话?你用手指指不行吗?再不你就用眼角瞅一瞅,你怎么样我都会明白那个铅筒藏在哪里!老伙计!老伙计!」
  史迪新老怪一直紧闭双眼。隋不召住了口,他才微微闪开一条缝,看了看隋不召。「哼哼!」老怪冷笑了一声,接上又闭了眼。
  「哎呀,你还会笑!老伙计,你听见吗?」隋不召急得在炕下活动起来,小腿交绊着。老怪嘴角撇着,满是藐视的冷笑。这时候中年妇女进来了,见史迪新大口吐气,一脸的皱纹开始舒展,她两手就在身侧抖起来。史迪新的一双手向前伸着,又压着炕被,像是要坐起来。女人去扶他,扶不动,隋不召就把他扶起来。史迪新歪在隋不召的怀里,淡淡地呼吸着,嘴角仍挂着藐视的微笑。后来隋不召听到那个女人惊呼了一声,低头一看,藐视的微笑已经凝固在老怪的嘴角上了。
  史迪新老怪的葬事远远比不上李其生和赵多多。因为史姓在洼狸镇是个杂姓,本家族的人少。但洼狸镇人乐于助人的秉性又一次表现出来,几乎每个人家都有人去帮忙做丧事、送烧纸和香。老怪最后死在了隋不召的怀中,这事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送葬那天,很多人都看到了跑前跑后的隋不召。他将抱朴和含章都叫了来,还对他们说:「给倔大叔老怪磕个头!」人们咂着嘴,都说隋不召不是记仇的那种人。由于老怪的墓穴挖得离李其生的坟头较近,老李家的人坚决阻止。他们说老怪是一个罕见的倔人,万万做不得李其生的邻居。争吵了半天,最后还是另选了一个地方。埋葬了老怪的当天,隋不召一个人伏在隋迎之的坟上大哭了一场,直到天黑透了才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当夜他跑到了张王氏的店里喝得大醉,然后在街道上东倒西歪地走着。他的两个小腿不时就交到一起,倒下来,一边爬着一边大骂。他骂镇上人全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忘了祖宗,忘了老船,忘了郑和大叔。骂着骂着就喊起了行船号子,那尖尖的声音让人怀疑会是这么大年纪的一个人发出来的。很多人被惊动了,走出门来看着。人们无数次见他醉酒,听他喊行船号子,但没有一次听过这么响亮、这么动人心魄的号子声。小孩子们对大人说:「隋爷爷唱得真好听。」大人告诉:「那是喊号子,不是唱。」隋不召满嘴白沫,用手一指街道两旁的人,大喝一声:
  「你们为什么不去闯老洋?为什么不去?」
  人们惊愕地互相看着。隋不召接上破口大骂:「真他妈的窝囊废。一个个身强力壮,就这么踞在街道上,给祖宗丢人!还不快上船,芦青河涨水了,风好流好,郑和大叔早开着船走了……啊嘿唻哉──呵呵!」他骂着,喊着,不停地摔跤子。后来抱朴闻讯赶来扶住了他,他喷着酒气问侄子:「咱也上船吗?」抱朴庄严地点点头:「上船。」四周的人大笑起来。
  抱朴扶着叔父,在大家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回去。抱朴将老人抱到炕上,又给他倒了水。抱朴知道这一回老人醉得最厉害,知道那个张王氏从来都是劝酒的好手。他让叔父躺下休息,谁知隋不召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说让他在这儿陪陪,说说话。抱朴只好坐下。隋不召眼睛眯着,仰着脸说:「你是老隋家的老大,你知道吗?」抱朴点点头。老人说下去,「知道就好。你该领上弟妹上郑和大叔的船。你听见了没有?」抱朴又点点头。隋不召兴奋地坐起来:「上船去吧,到老洋里闯闯,那才叫一辈子!我把这本航海的经书交给你了,它是我的性命。」他说着下了炕,从壁内取了那个铁盒,用竹丬端出书来,小心翼翼地翻着。「一本好书啊!」他叹息着,突然小灰眼珠又闪闪发亮了,手指抖动着念出声来:
  「『……累次较正针路,牵星图样,海屿水势山形图画一本山为微薄。务要取选能谙针深浅更筹,能观牵星山屿,探打水色浅深之人在船。深要宜用心,反复仔细推详,莫作泛常,必不误也。』」
  隋不召抬起头来,盯着抱朴说:「你听见了没有!在老洋里航船可不是简单事情,『反复仔细推详,莫作泛常』啊!」他把航海经书装进铁盒里放好,又躺在了炕上。他眯上眼睛说:「抱朴啊,我们这茬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琢磨,这不是洼狸镇变老了,是变年轻了。我老想嘱咐你两样事情,又怕你当成醉话。」抱朴问:「哪两样?」老人点点头:「一是这本经书。我不在了它就归你,你要用性命担保不受糟践。」抱朴回答:「做得到。」老人又说:「铅筒没有找到,里面有颗不祥的种籽。今后无论谁家生孩子,你都要去看看有无毛病,要找到铅筒。」抱朴回答:「做得到。」隋不召舒了一口气,又说道:「还该常去看看那截古莱子国的城墙。这该让镇上人明白,洼狸镇当年是个国都!还有那个老船,如今是安放在省城了。可是镇上人该明白它是镇子上的,镇上人应该供奉它,找不到实物,就在心里供奉!」抱朴「(同:口安)(同:口安)」地应答着,不知怎么两眼一阵潮湿。他小声重复着叔父的话:「老船,在心里供奉。」……
  大喜和闹闹常常一起去探望见素。见素在郭运的小院里住下来,平常只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喝草药汁,跟郭运学会了气功,绝对不吃一点不新鲜的食品。大喜送给见素一根甘蔗,被郭运一把夺了下来。老人严厉地说:「从南方辗转运来,想必已不新鲜。」在厢房里,大喜无休止地亲吻见素。大喜并不回避闹闹。她吻着见素的额头、眼睛,又去吻他没有血色的脖颈。大喜常常流出热泪来,用厚厚的手背去擦眼睛。她悲伤地叫着:「老天爷怎么就让你得了这个病,该死的老天爷!你不该去城里,我知道你是被城里害成了这个病。见素,你快些好了吧……」见素一声也不吭,只是看着大喜。闹闹坐在一边,随手去翻床头上的一本白话《天问》。她知道这是见素治病期间惟一被允许看的一本书。闹闹近来也消瘦多了,脸色有些发黄。她坐在那儿,显得那么单薄。有一次她对见素说:「我等着他。」见素点点头,回答她说:「等下去吧。」
  变速轮的设计制造工作进入了最紧张的时刻。李知常和那个「胡言乱语」、隋不召以及镇上铁器作坊来帮忙的人夜以继日地工作。很多人得知消息都去看望他们,明白他们所进行的正是洼狸镇粉丝工业几十年来最重大的一次革新。他们将李知常的家改在了车间,干得热气腾腾。这里是给人工作欲、给人灵性的绝好地方。大家一边工作一边交谈,李知常和李技术员谈的最多。隋不召常讲的就是海上的故事,他在老洋里的奇怪见闻常常让人们目瞪口呆。但「胡言乱语」讲起宇宙间的事情、讲起「星球大战」,隋不召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他说:「听听年轻人的话也不错。」隋抱朴每天都抽出时间到李知常家里去,每一个轮子、每一根轴杠都要亲手摸一摸。随着工作接近尾声,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激动。
  「胡言乱语」有一次将一些轮子摆在地上,用以说明银河系的情况。「地球、土星、金星、月亮……」他指点着轮子说。李知常对他划出的飞船运行路线十分着迷,但对李技术员讲的「太空行走」却永远不能理解。「飞碟」的情况使所有人都兴趣盎然,隋不召证实说十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飞碟」的确来过洼狸镇,并且十个排成一行,在芦青河湾盘旋三周而去。李知常最关心的还是「星球大战」,对「飞碟」的「盘旋三周」连声惊叹之后,又缠着李技术员谈美苏的航天技术了。李知常最感到挠头的就是那些术语多得记不下,而「胡言乱语」偏偏又能倒背如流。他想这个李技术员肯定长了一个古怪的脑瓜,他那个叔父也有那样一个脑瓜。什么「红外探测」、「强激光」、「『弹载长波红外探测器』」、「自适应光学技术」……鬼才搞得清楚。奇怪的是越搞不清楚越想听,简直有了瘾。他问:「那个厉害家伙叫什么唻?我又忘了!」李技术员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下去:「『弹载长波红外探测器』。它能在大气层外捕获、初步识别和跟踪弹道导弹弹头。还有那个『自适应光学技术』,它能使探测空中和空间目标时基本不受大气影响。在数据处理技术方面,美国人的处理率可达每秒十亿次……」李知常感叹道:「了得!」李技术员点点头:「没有这些本事垫底儿,美国人就不敢打谱搞那个『星球大战』。我叔父分析说,那个计划中属于战略理论的只有一丁点儿,百分之九十都是尖端技术问题。就是说技术才是最关键的。美国人的胃口可不小,他们的航天局举行了一个太空活动讨论会,会上说他们到了八十年代末,除了冥王星外,要向所有行星送上宇宙飞船。还要建立一个长期有人管理的月球基地。」
  李知常寻思了一会儿,问:「冥王星怎么了?」李技术员告诉他:冥王星离地球太远太远。李知常又问:「月球上的好东西多吗?」李技术员点点头:「那上面有贵重金属。主要是利用这个基地开拓其它行星。有些尖端技术产品非在太空制造不可,利用失重条件,活儿干得又快又漂亮。怪不得美国总统说:『我们在太空可以三十天内制造出地球上要用三十年才能制造出来的救命药品……』」
  屋里的所有人听到这里都感兴趣地抬起头来。大家看了李技术员一会儿,又低头去做活了。李知常接下去又问苏联的情况,没等对方回答,就转脸对隋不召说了一句:「『导弹』就是『捣蛋』!」隋不召哼了一声。李技术员说:「苏联在好多地方要追赶美国,可也有不少地方比美国厉害。拿航天领域来说吧,报上做过这样的对比:在航天计划方面的耗资,苏联是美国的一倍多;每年的航天发射有效负荷,苏联是美国的十倍;去年,苏联发射的航天器,比世界其它所有国家发射的总和多三倍;比美国多四倍;苏联宇航员在空间飞行的时数比美国多两倍;苏联宇航员在空间失重条件下连续度过天数的记录是二百三十七天,而美国的记录只是八十四天。……明白了吧?」大家互相望了望,没有说话。李技术员沉默了一会儿,压低了嗓子说:「我上次探家读过叔父的一篇论文,上面有一段话让我怎么也忘不了:
 
  『空间争夺和军备竞赛的结果,必将推出一代与新科技革命相适应的崭新的武器群。决定未来战争胜负的物质因素,很可能将主要是科学技术水平和对空间与时间的支配能力,而不再是一国所拥有的人口、土地、地理等等要素了!』
 
  这段话我永远也忘不了。」
  屋里的人一声不吭。抱朴站起来,郑重地提议说:「你把那段话再重复一遍。」李技术员又重复了一遍。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紧张工作,粉丝房里的全部变速轮安装完毕。
  一台巨大的柴油机已经坐落在一个专门的机房里,它将为整个的粉丝生产提供动力。变速轮大小不一,由无数根轴杠穿起,有的悬在屋梁上,有的藏在地底下。所有的轮子都由宽宽的平板机带连接起来。试机这一天吸引了无数的人,大家都被这种复杂的变速装置弄得晕头转向。李知常、李技术员、隋不召和从铁器作坊里来的几个人,都满身油腻,神色庄严。所有的工人都停止了生产,静静地垂手等待隆隆的机器声。
  最后一遍的检查完毕,李知常高喊了一声:「开始!」
  雷鸣似的机器声发出来。地皮颠簸着,所有轮子一齐转动,有的快,有的慢。接上是浆液流动,搅拌面糊的器械噗噗响着。人们的眼睛顾不过来,有谁喊道:「快看『打瓢机』!」大家一齐去寻找那个高高吊起的漏制粉丝的铁瓢,这才发现拍瓢的黑汉没有了,而是一个器械从容不迫地活动着,永远代替了黑汉的巴掌。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正笑着,突然从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嚎叫。
  人们转过脸时,只见李知常「啊啊」地甩着一只带血的胳膊,另一只手发疯地去扯什么──一个人被绞到了皮带轮上!大家呼喊着,都认出那是隋不召!「妈呀!」大家一齐惊恐地大叫,往前跑着。只有李技术员一个人向相反的方向跑去,飞快地推倒了挡路的人,跑到机房里关了机器。
  但巨大的惯性使轮子仍在转动。人们捂住了眼睛。隋不召瘦小的身躯随轮子转着,衣服撕得粉碎,鲜血甩到了远处。一瞬间这身体球到了一块儿,被皮带拉到了高高的天轮上。
  当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升到最高处时,所有天轮一齐停止了转动,接上「啪哒」一声,一团血肉落到了地上。
  不知有多少人哭叫着跑走了,站在远远的地方哼哼地哀叫。没跑的人面色如土,僵僵地看着。隋抱朴跪在了血肉面前。李知常试着去抱不辨人形的老人,刚伸出手来就昏倒在了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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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大约是总公司成立之前一个月左右,李知常答应赵多多马上开始安装变速轮。但实际上工作进展却十分缓慢。这除了隋见素阻挠的缘故,还有其它原因。他终于制做出第一批变速轮来,未及安装又遇上铅筒事件,再后来又是父亲去世。他一个人呆在消耗了父亲多半生的老屋里,整理着遗物,嗅着父亲留下的气息。这期间洼狸镇发生了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李技术员忘却了关于星球大战的争辩,仍为那个铅筒担忧。地质队发现了一条地下河,揭开了芦青河缓缓消失之谜。洼狸大商店花样翻新,隋见素领回了美丽的姑娘。调查组二次驻到镇上,赵多多绝望中撞车自焚。接着是粉丝总公司易手隋抱朴。一切好象都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镇上人从赵多多接手粉丝大厂那天起就提心吊胆,直到如今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些日子过去了,另一些日子开始了。李知常呆在老屋里,突然想起了隋含章那双美丽的眼睛,又有些坐卧不安了。就在这个时候,隋抱朴和叔父隋不召、地质队的李技术员一起来看他了。隋不召见到李知常的第一句话就说:「十几年前,是我用板斧把你劈出来的。」其它人感到莫名其妙,李知常却羞愧难当。隋抱朴说:「开始安装变速轮吧!」李技术员说:「这事耽搁得太久了,可见做事业之难。」李知常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大家,最后说:「走吧。」
  他领上三个人向家里走去。那里放着他做成的第一批变速轮。
  隋抱朴永远地离开了河边的老磨屋,自荐担任了粉丝公司总经理。洼狸镇似乎再也没有比隋抱朴担当这个职务更恰当的人了。高顶街及多半个镇子的人都聚集在老庙旧址上开会,有好多人捧着用红纸包起的钱走到台前来,要为这个公司投资,让公司将停建的粉丝工厂续建下去。抱朴一分钱也没有接。他知道这是他们手里最后的一点钱了。他接过一个老人的红纸包看了看,见全是小票子攒起来的,约有二十多元。他把钱塞回到老人手里,眼睛模糊起来。他对老人说,留着这些钱到店里喝零酒吧,粉丝工厂要坚持生产,挣了钱再继续扩建。这个会似乎开得郁郁不快,但抱朴心里却充满了力量。他走回粉丝房里,觉得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看着闹闹和大喜扎在头顶的头发,首先就想到废除那个「踢球式」管理法。她们当即解开了头发,于是立刻变得更加妩媚。抱朴与闹闹对视了一下,一颗心急急地跳起来了。他们对视着,两对目光同样热烈……他离开她们,走向沉淀池,走向晒粉场,最后又走向那散发着膻气的「总经理办公室」。赵多多在一个阔大的屋子里放了几张大沙发、一个写字台、一部电话机、一个痒痒挠,还垒了一个大土炕、一个中等锅灶。抱朴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拆除了大土炕和锅灶。天黑下来,电灯亮了。当抱朴满脸尘土蹲在办公室里歇息时,隋不召提着一瓶酒进来了。叔父对抱朴拆除锅灶一事大为不满。老人嘴对在瓶口上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巴告诉说史迪新老怪病倒了。他说:「这个老怪和我做了一辈子的对头,倔了一辈子。他一辈子没亲近过女人,是个孤老头子。」抱朴记起好多天没有见到老怪了,不知道他是病倒了。抱朴问谁照顾老人、看没看过医生,隋不召说老怪河西有个亲戚在这儿照顾。提到请医生,隋不召说:「镇医院来个女医生给他打针,他把人家的针管给砸了。后来郭运为他扎干针,他倒老老实实。唉,倔不了几天了……我心里挺难受。李其生死了,老怪又不行了。我们都是一茬上的人,这一茬人快离开洼狸镇了。下一茬的人,」他说着扳起手指,「老隋家的大虎死了;老李家的兆路死了;……他们都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胡子都没有长硬。」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抱朴知道老人家想到了侄子见素。抱朴心里也十分难受,咬了咬牙关,从地上站起来。
  他们一前一后往回走去,一对微驼的脊背消逝在夜色里。他们身后,正从灯火通明的粉丝房传出一阵阵号子声──「嘿呀!嘿呀!」是拍打铁瓢的人喊出的;「咿嗐呀!咿嗐呀!」是那群在大盆边搅弄浆糊的年轻人发出的。夜班开始了。
  自从见素搬到郭运家以后,含章天天去看他,陪二哥坐一会儿。她用编草辫积下的钱为见素买了罐头、水果和糕点。见素每吃一样东西都要经郭运允许,郭运看了含章的东西,只同意见素吃新鲜的水果。老人说罐头和糕点「已不新鲜」。含章每次都同时带一份给郭运。她只好把剩下来的东西放到大哥屋里。大哥再送还她,她就去送给叔父。叔父收下来说:「小章章越来越知礼。这些都是下酒的好东西。」含章从晒粉场上回来就编着草辫。有一次她发觉草辫愈来愈细,开始找不出原因,慢慢才明白是煞得太紧。她剪掉了这些不合格的辫子。那把剪刀的尖刃被一块磨石打磨得雪亮,她每天还要打磨几下。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四爷爷了。她打磨着剪刀。有时她的手抖动起来,剪刀就掉在了炕上。剪刀有一次碰在她的腿上,锋锐的尖刃毫不费力地弄破了近乎透明的皮肤。鲜红的血顺着腿弯往下流,她惊讶地看着。当血在席子上汪成伍分钢币那么大时,她用一条手帕把腿扎上了。她想:如果不扎上它,它会流下去,一直流下去吗?她绾起裤脚、袖子,看着雪白的皮肤、皮下清晰的淡蓝色血管。夜间,当她蒙蒙眬眬进入梦乡时,常常看到一个巨大的红光闪亮的躯体立在一边,这个躯体冒着热气,肉在微微颤抖。她睡梦中去抓剪刀,怎么也抓不到手里。她总是给急醒了,坐在那儿,心怦怦乱跳。她又记起那天四爷爷说过的话: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结果。她记起当时听到这句话时,手掌抖得连筷子也握不住。从梦中醒来,她就悄悄地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走着。露水从眉豆架上滴下来,打在地垄的干叶上。她还听到了呜隆呜隆的老磨的声音,想到大哥再也不看老磨了,他已经是总经理了;她还知道老磨屋的机器就是李知常安装的。她怕想这个头发蓬乱的男子,可又没有一天不想到他。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她只属于魔鬼。她站在院里,有时可以看到大哥伏案工作的身影。抱朴做了总经理之后,这个窗户亮的时间更长了。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里,他们兄妹两个曾有过一次愉快的谈话。
  那天晚上抱朴正读着那本《共产党宣言》。他刚刚翻到上次做过记号的地方,含章就敲门进来了。她搬一把椅子靠在哥哥身边,把头倚在了他身上。她看看大算盘,又看看桌上的书,问:「哥哥,你老要算帐吗?」抱朴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像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谈话似的,语气柔和极了:「是呀,一笔一笔帐交织在一块儿,就像你的小草辫子一样,编得老长老长。不算不行,我对每一笔帐都心里有底,才能管理好这个公司。你说对吧?」含章看着哥哥笑了。抱朴多少天来第一次看到她笑,发现她笑的时候是那样美丽。他用宽大的手掌为她梳理着头发,她紧紧地倚在他身上。停了会儿她又问:「你老读这本书有意思吗?」抱朴说:「我也读别的书,不过我花了不少功夫钻研这本书。它当然有意思。它是一本过生活的书,够我们读一辈子──就是说一辈子也不能丢开这本书。」含章翻着书页,认真地看着上面划的红道道。她后来轻轻地念出了声音:「『资产阶级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乡村生活的愚昧状态。正像它使乡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含章抬起头来,问:「什么意思呢?」抱朴笑笑:「我不说。我怕把错的当成对的传递给你。这本书奇怪的地方,就是每个读它的人必须用自己的心去体验它。就是这样。」含章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了。她继续翻着。后来她读到一个地方,伸出食指点划着,让抱朴看──「法国和英国的贵族,按照他们的历史地位所负的使命,就是写一些抨击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作品。……」「他们用来泄愤的手段是:唱唱诅咒他们的新统治者的歌,并向他叽叽咕咕地说一些或多或少凶险的预言。」
  含章用指甲划着「凶险的预言」几个字,好象在琢磨着什么。抱朴似乎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含章此刻的表情,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接下去的一段文字。他看了一会,又把书取到了手里。他看的还是那段文字。
 
  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的社会主义,其中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半是过去的回音,半是未来的恫吓;它有时也能用辛辣、俏皮而尖刻的评论刺中资产阶级的心,但是它由于完全不能理解现代历史的进程而总是令人感到可笑。
 
  抱朴放下了书,仰起脸来,好长时间没有活动一下。他站起来,走了几步,从衣兜里掏出卷烟,又放回去。他重新坐下来,面对着含章,看着她的眼睛。含章叫了一声:「哥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抱朴说:「妹妹,你现在读不懂这些。可是你看到了这本书给我的快乐,你一定看到了。」含章点点头:「嗯。」抱朴望着漆黑的窗子说:「含章!镇上人把粉丝工业交给老隋家了,你知道吗?我又高兴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要做的事情又这么多。洼狸镇人实在经不起苦难了,可苦难老是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把一点指望放在粉丝公司上,赵多多却恨不能把公司吞进肚子里。我天天算帐,怕的是做错了事情。我今天才知道父亲不停地算帐、还帐,那是在批判他自己。老隋家的人一辈一辈都苦苦摸索过。我和见素都狠狠地批判过自己,可这里面对了多少?错了多少?这其中就没有误解吗?难就难在还不知道,还不知道。谁如果这时候站出来干干脆脆地给我们分个清楚,我倒要怀疑他是不是个胡涂的小孩儿、或者是个骗子。有时我想,我只要正直、真诚,就用不着怕什么。我会和镇上人一起摸索下去。」抱朴说到这儿两眼闪出光芒来,扯着妹妹的手站起来说:「要紧的是和镇上人一起。含章,老隋家人多少年来错就错在没和镇上人在一起。我们无声无响地住在厢房里──我现在都有些嫉恨、讨厌这些厢房了!老隋家人怎么偏偏都住厢房?你、我、见素,还有叔父,都住厢房!为什么?因为早些时候正屋被烧掉了。多老实啊,从那会儿起就永远住厢房了,就不会动手盖一幢,我们四个人四双手啊,妹妹!……」
  含章望着哥哥,两眼闪亮,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后来,她紧紧地握住了哥哥的一双大手。
  史迪新老怪终于明白自己不行了。但在即将告别洼狸镇之前,他做了一件震惊全镇的事情。这件事必将像地下河的发现那样,记入镇史。镇上人几乎都知道他们居住在一座没有「权力」的镇子上。那个印把子早在十几年前混乱的夜晚里,落在一个神秘的黑影手中。而今,就由史迪新交出了那个遗失了十几年的印章。这个印章是那样古旧、粗拙,脏里脏气。可它解开了一个隐藏了十几年的谜底。
  史迪新为什么要取走它?是怕各派争夺它流血吗?是出于同样的贪婪吗?是珍惜全镇的权力吗?到底是什么鼓舞他冒着生命危险去获取它?又为什么混乱过去了他仍不交还?这些都永远没法知道了。
  史迪新昏昏地躺在床上,捱着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大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老人们互相看着说:「老怪不行了!」「还好,他没把镇上大权带走!」「从今个起,咱镇上又有权了!」……隋不召对这一件事格外重视,他找到镇委领导要来那个印章看了良久,然后陷入沉思。他想到是那个铅筒。他想铅筒神秘地失踪了,必定也与老怪有关。他狠狠地拍着脑瓜,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他站起身,呼喊了一声什么,飞速地向史迪新家跑去。
  「老伙计,那个铅筒──你不能把它也带走啊!」隋不召跑进史迪新屋里,对紧闭双目的老怪喊道。
  老怪史迪新微微喘息着,身边站着伺候他的一个中年妇女。隋不召劝妇女走开,说有个要紧事情要跟炕上的人商量。中年妇女压低着声音,有点像哀求说:「他听不见了,什么话也不会说。他快去了,你走吧,走吧,让他最后安静一会儿。」隋不召移动一步,但看了看老怪又站下了,对那个女人说:「不行,还是不行。我们要商量的是关乎全镇的大事。你出去吧,只那么一小会儿,快些吧。」女人犹豫了一瞬,走了。隋不召马上伏到史迪新脸前,低一声高一声地叫着:「老伙计,快睁睁眼。你不行了吗?看来你是要先我一步走了。你走吧,我留在镇上也不会长久,因为咱俩是配对子的。到了那世间,咱俩还是一对子。我只求你临走留下铅筒。哦哟,你没力气张嘴了?你说不出话?你用手指指不行吗?再不你就用眼角瞅一瞅,你怎么样我都会明白那个铅筒藏在哪里!老伙计!老伙计!」
  史迪新老怪一直紧闭双眼。隋不召住了口,他才微微闪开一条缝,看了看隋不召。「哼哼!」老怪冷笑了一声,接上又闭了眼。
  「哎呀,你还会笑!老伙计,你听见吗?」隋不召急得在炕下活动起来,小腿交绊着。老怪嘴角撇着,满是藐视的冷笑。这时候中年妇女进来了,见史迪新大口吐气,一脸的皱纹开始舒展,她两手就在身侧抖起来。史迪新的一双手向前伸着,又压着炕被,像是要坐起来。女人去扶他,扶不动,隋不召就把他扶起来。史迪新歪在隋不召的怀里,淡淡地呼吸着,嘴角仍挂着藐视的微笑。后来隋不召听到那个女人惊呼了一声,低头一看,藐视的微笑已经凝固在老怪的嘴角上了。
  史迪新老怪的葬事远远比不上李其生和赵多多。因为史姓在洼狸镇是个杂姓,本家族的人少。但洼狸镇人乐于助人的秉性又一次表现出来,几乎每个人家都有人去帮忙做丧事、送烧纸和香。老怪最后死在了隋不召的怀中,这事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送葬那天,很多人都看到了跑前跑后的隋不召。他将抱朴和含章都叫了来,还对他们说:「给倔大叔老怪磕个头!」人们咂着嘴,都说隋不召不是记仇的那种人。由于老怪的墓穴挖得离李其生的坟头较近,老李家的人坚决阻止。他们说老怪是一个罕见的倔人,万万做不得李其生的邻居。争吵了半天,最后还是另选了一个地方。埋葬了老怪的当天,隋不召一个人伏在隋迎之的坟上大哭了一场,直到天黑透了才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当夜他跑到了张王氏的店里喝得大醉,然后在街道上东倒西歪地走着。他的两个小腿不时就交到一起,倒下来,一边爬着一边大骂。他骂镇上人全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忘了祖宗,忘了老船,忘了郑和大叔。骂着骂着就喊起了行船号子,那尖尖的声音让人怀疑会是这么大年纪的一个人发出来的。很多人被惊动了,走出门来看着。人们无数次见他醉酒,听他喊行船号子,但没有一次听过这么响亮、这么动人心魄的号子声。小孩子们对大人说:「隋爷爷唱得真好听。」大人告诉:「那是喊号子,不是唱。」隋不召满嘴白沫,用手一指街道两旁的人,大喝一声:
  「你们为什么不去闯老洋?为什么不去?」
  人们惊愕地互相看着。隋不召接上破口大骂:「真他妈的窝囊废。一个个身强力壮,就这么踞在街道上,给祖宗丢人!还不快上船,芦青河涨水了,风好流好,郑和大叔早开着船走了……啊嘿唻哉──呵呵!」他骂着,喊着,不停地摔跤子。后来抱朴闻讯赶来扶住了他,他喷着酒气问侄子:「咱也上船吗?」抱朴庄严地点点头:「上船。」四周的人大笑起来。
  抱朴扶着叔父,在大家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回去。抱朴将老人抱到炕上,又给他倒了水。抱朴知道这一回老人醉得最厉害,知道那个张王氏从来都是劝酒的好手。他让叔父躺下休息,谁知隋不召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说让他在这儿陪陪,说说话。抱朴只好坐下。隋不召眼睛眯着,仰着脸说:「你是老隋家的老大,你知道吗?」抱朴点点头。老人说下去,「知道就好。你该领上弟妹上郑和大叔的船。你听见了没有?」抱朴又点点头。隋不召兴奋地坐起来:「上船去吧,到老洋里闯闯,那才叫一辈子!我把这本航海的经书交给你了,它是我的性命。」他说着下了炕,从壁内取了那个铁盒,用竹丬端出书来,小心翼翼地翻着。「一本好书啊!」他叹息着,突然小灰眼珠又闪闪发亮了,手指抖动着念出声来:
  「『……累次较正针路,牵星图样,海屿水势山形图画一本山为微薄。务要取选能谙针深浅更筹,能观牵星山屿,探打水色浅深之人在船。深要宜用心,反复仔细推详,莫作泛常,必不误也。』」
  隋不召抬起头来,盯着抱朴说:「你听见了没有!在老洋里航船可不是简单事情,『反复仔细推详,莫作泛常』啊!」他把航海经书装进铁盒里放好,又躺在了炕上。他眯上眼睛说:「抱朴啊,我们这茬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琢磨,这不是洼狸镇变老了,是变年轻了。我老想嘱咐你两样事情,又怕你当成醉话。」抱朴问:「哪两样?」老人点点头:「一是这本经书。我不在了它就归你,你要用性命担保不受糟践。」抱朴回答:「做得到。」老人又说:「铅筒没有找到,里面有颗不祥的种籽。今后无论谁家生孩子,你都要去看看有无毛病,要找到铅筒。」抱朴回答:「做得到。」隋不召舒了一口气,又说道:「还该常去看看那截古莱子国的城墙。这该让镇上人明白,洼狸镇当年是个国都!还有那个老船,如今是安放在省城了。可是镇上人该明白它是镇子上的,镇上人应该供奉它,找不到实物,就在心里供奉!」抱朴「(同:口安)(同:口安)」地应答着,不知怎么两眼一阵潮湿。他小声重复着叔父的话:「老船,在心里供奉。」……
  大喜和闹闹常常一起去探望见素。见素在郭运的小院里住下来,平常只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喝草药汁,跟郭运学会了气功,绝对不吃一点不新鲜的食品。大喜送给见素一根甘蔗,被郭运一把夺了下来。老人严厉地说:「从南方辗转运来,想必已不新鲜。」在厢房里,大喜无休止地亲吻见素。大喜并不回避闹闹。她吻着见素的额头、眼睛,又去吻他没有血色的脖颈。大喜常常流出热泪来,用厚厚的手背去擦眼睛。她悲伤地叫着:「老天爷怎么就让你得了这个病,该死的老天爷!你不该去城里,我知道你是被城里害成了这个病。见素,你快些好了吧……」见素一声也不吭,只是看着大喜。闹闹坐在一边,随手去翻床头上的一本白话《天问》。她知道这是见素治病期间惟一被允许看的一本书。闹闹近来也消瘦多了,脸色有些发黄。她坐在那儿,显得那么单薄。有一次她对见素说:「我等着他。」见素点点头,回答她说:「等下去吧。」
  变速轮的设计制造工作进入了最紧张的时刻。李知常和那个「胡言乱语」、隋不召以及镇上铁器作坊来帮忙的人夜以继日地工作。很多人得知消息都去看望他们,明白他们所进行的正是洼狸镇粉丝工业几十年来最重大的一次革新。他们将李知常的家改在了车间,干得热气腾腾。这里是给人工作欲、给人灵性的绝好地方。大家一边工作一边交谈,李知常和李技术员谈的最多。隋不召常讲的就是海上的故事,他在老洋里的奇怪见闻常常让人们目瞪口呆。但「胡言乱语」讲起宇宙间的事情、讲起「星球大战」,隋不召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他说:「听听年轻人的话也不错。」隋抱朴每天都抽出时间到李知常家里去,每一个轮子、每一根轴杠都要亲手摸一摸。随着工作接近尾声,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激动。
  「胡言乱语」有一次将一些轮子摆在地上,用以说明银河系的情况。「地球、土星、金星、月亮……」他指点着轮子说。李知常对他划出的飞船运行路线十分着迷,但对李技术员讲的「太空行走」却永远不能理解。「飞碟」的情况使所有人都兴趣盎然,隋不召证实说十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飞碟」的确来过洼狸镇,并且十个排成一行,在芦青河湾盘旋三周而去。李知常最关心的还是「星球大战」,对「飞碟」的「盘旋三周」连声惊叹之后,又缠着李技术员谈美苏的航天技术了。李知常最感到挠头的就是那些术语多得记不下,而「胡言乱语」偏偏又能倒背如流。他想这个李技术员肯定长了一个古怪的脑瓜,他那个叔父也有那样一个脑瓜。什么「红外探测」、「强激光」、「『弹载长波红外探测器』」、「自适应光学技术」……鬼才搞得清楚。奇怪的是越搞不清楚越想听,简直有了瘾。他问:「那个厉害家伙叫什么唻?我又忘了!」李技术员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下去:「『弹载长波红外探测器』。它能在大气层外捕获、初步识别和跟踪弹道导弹弹头。还有那个『自适应光学技术』,它能使探测空中和空间目标时基本不受大气影响。在数据处理技术方面,美国人的处理率可达每秒十亿次……」李知常感叹道:「了得!」李技术员点点头:「没有这些本事垫底儿,美国人就不敢打谱搞那个『星球大战』。我叔父分析说,那个计划中属于战略理论的只有一丁点儿,百分之九十都是尖端技术问题。就是说技术才是最关键的。美国人的胃口可不小,他们的航天局举行了一个太空活动讨论会,会上说他们到了八十年代末,除了冥王星外,要向所有行星送上宇宙飞船。还要建立一个长期有人管理的月球基地。」
  李知常寻思了一会儿,问:「冥王星怎么了?」李技术员告诉他:冥王星离地球太远太远。李知常又问:「月球上的好东西多吗?」李技术员点点头:「那上面有贵重金属。主要是利用这个基地开拓其它行星。有些尖端技术产品非在太空制造不可,利用失重条件,活儿干得又快又漂亮。怪不得美国总统说:『我们在太空可以三十天内制造出地球上要用三十年才能制造出来的救命药品……』」
  屋里的所有人听到这里都感兴趣地抬起头来。大家看了李技术员一会儿,又低头去做活了。李知常接下去又问苏联的情况,没等对方回答,就转脸对隋不召说了一句:「『导弹』就是『捣蛋』!」隋不召哼了一声。李技术员说:「苏联在好多地方要追赶美国,可也有不少地方比美国厉害。拿航天领域来说吧,报上做过这样的对比:在航天计划方面的耗资,苏联是美国的一倍多;每年的航天发射有效负荷,苏联是美国的十倍;去年,苏联发射的航天器,比世界其它所有国家发射的总和多三倍;比美国多四倍;苏联宇航员在空间飞行的时数比美国多两倍;苏联宇航员在空间失重条件下连续度过天数的记录是二百三十七天,而美国的记录只是八十四天。……明白了吧?」大家互相望了望,没有说话。李技术员沉默了一会儿,压低了嗓子说:「我上次探家读过叔父的一篇论文,上面有一段话让我怎么也忘不了:
 
  『空间争夺和军备竞赛的结果,必将推出一代与新科技革命相适应的崭新的武器群。决定未来战争胜负的物质因素,很可能将主要是科学技术水平和对空间与时间的支配能力,而不再是一国所拥有的人口、土地、地理等等要素了!』
 
  这段话我永远也忘不了。」
  屋里的人一声不吭。抱朴站起来,郑重地提议说:「你把那段话再重复一遍。」李技术员又重复了一遍。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紧张工作,粉丝房里的全部变速轮安装完毕。
  一台巨大的柴油机已经坐落在一个专门的机房里,它将为整个的粉丝生产提供动力。变速轮大小不一,由无数根轴杠穿起,有的悬在屋梁上,有的藏在地底下。所有的轮子都由宽宽的平板机带连接起来。试机这一天吸引了无数的人,大家都被这种复杂的变速装置弄得晕头转向。李知常、李技术员、隋不召和从铁器作坊里来的几个人,都满身油腻,神色庄严。所有的工人都停止了生产,静静地垂手等待隆隆的机器声。
  最后一遍的检查完毕,李知常高喊了一声:「开始!」
  雷鸣似的机器声发出来。地皮颠簸着,所有轮子一齐转动,有的快,有的慢。接上是浆液流动,搅拌面糊的器械噗噗响着。人们的眼睛顾不过来,有谁喊道:「快看『打瓢机』!」大家一齐去寻找那个高高吊起的漏制粉丝的铁瓢,这才发现拍瓢的黑汉没有了,而是一个器械从容不迫地活动着,永远代替了黑汉的巴掌。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正笑着,突然从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嚎叫。
  人们转过脸时,只见李知常「啊啊」地甩着一只带血的胳膊,另一只手发疯地去扯什么──一个人被绞到了皮带轮上!大家呼喊着,都认出那是隋不召!「妈呀!」大家一齐惊恐地大叫,往前跑着。只有李技术员一个人向相反的方向跑去,飞快地推倒了挡路的人,跑到机房里关了机器。
  但巨大的惯性使轮子仍在转动。人们捂住了眼睛。隋不召瘦小的身躯随轮子转着,衣服撕得粉碎,鲜血甩到了远处。一瞬间这身体球到了一块儿,被皮带拉到了高高的天轮上。
  当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升到最高处时,所有天轮一齐停止了转动,接上「啪哒」一声,一团血肉落到了地上。
  不知有多少人哭叫着跑走了,站在远远的地方哼哼地哀叫。没跑的人面色如土,僵僵地看着。隋抱朴跪在了血肉面前。李知常试着去抱不辨人形的老人,刚伸出手来就昏倒在了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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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第二十七章
 
一个个古堡似的老磨屋矗立在河滩上,与残破的镇城墙遥遥相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河水在阶梯形的老河道中央缓缓流动,叙述着一条大河步步消退的历史。没有这一切,洼狸镇上的年轻一代就没法想象这儿曾有过一个繁荣的码头,也不会相信镇子上有一个人就是从这里启航,开始了他历尽风险的海上生涯的。那个人短促的历史,连结了一条大河的兴衰。当这条河的姊妹河──地下河出现不久,他也就死去了。
  那个悲惨壮烈的场面将永远铭记在全镇人心里。他是老隋家最老的一个人,也是最野性的一个人。他在千钧一发之时,为了救出李知常而不慎卷入变速轮中,死的时候,成为无法辨认的一摊血肉。直到很多天之后,镇上人的眼前还是闪动着血的颜色。洼狸镇仿佛来到了一个特别时期,这个时期负有的特别责任,就是送走各式各样的老人。李其生死了,接上又是赵多多、隋不召和史迪新老怪。上个时期的代表人物一个一个离开了镇子,携走了过去的岁月,使镇上人觉得异常空旷和沉寂。隋不召游荡一生,既有远航的经历,又有败家的劣迹。他无疑增添了全镇的活力,可也的确散布了淫荡。当他殡葬入土的时候,哭得最伤心的就是那些足不出户的年迈女人。他死了,可他救出了一个李知常。总之,他是镇上争执最大、最难以分清功过的一个老人了。
  隋抱朴一连多少天形同痴人。他蓬头垢面,话语迟钝,手臂抖动着去找含章、去找见素,后来一个人在叔父的厢房里呆坐。很多人去安慰他,他握住别人的手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人们也不明白他的意思。闹闹和大喜──两个全镇公认的善良姑娘,又要照顾含章、又要陪伴见素,还要去看抱朴。抱朴握着闹闹的手,用力地握着。他对面色泛红、身子微微颤抖的闹闹说:「一个把血吐在了马背上,一个把血洒在了粉丝房里……」两个姑娘走了之后,李技术员来找他商量给隋不召开追悼会事宜,说高顶街和镇委的同志特别重视,鲁金殿和邹玉全都要亲自参加。隋抱朴的神志清醒了一些,与李技术员一块儿商量起来。可是哭得两眼红肿的张王氏也来了,坚持要为隋不召做道场。她代表了整整一茬老人的意见,抱朴也无力反抗。结果后来一边是隆重的追悼会,一边却是盛大的道场。这边的主持人是李玉明,那边的则是张王氏。隋抱朴两边走着,将两代人的悲哀交织到一起。这是洼狸镇从古到今最奇异的葬礼了。这期间除了老隋家的人一片哀恸之外,再就是李知常和张王氏从心底难过了。李知常哭得昏厥几次,最后都被老中医郭运掐人中穴转醒过来。他说:「老伯伯走了,我还留下干什么?」旁边的人含着泪水劝慰说:「不能啊孩子,不能啊……」张王氏祷告着,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又流到细如手臂的脖颈上。没有能听清她在祷告什么,但都在这抑扬起伏的声音里想到了岁月的流逝。隋不召下葬时,全镇人都汇入了送葬的人流。墓地上站了黑鸦鸦的一片人,隋抱朴终于明白叔父是镇上真正受到爱戴的人。大家都来跟一个老人告别,似乎忘记了平日里对这个人的讪笑和各种各样的指摘。人们好象在最后一刻才察觉到,洼狸镇从今以后再没有了一个天真烂漫的老人。他走了,带走了一些远航的故事、一些日子、一些色彩。老隋家的晚辈人往墓穴里撒土,接上是众人掘土,铁锹叮叮当当碰响了。这时候很多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含章撒着土,哭着,突然身子一软滑到了墓穴里。人们停了锹,大惊失色地呼唤她。含章死也不肯上来,大家费了好大劲才将她抱出。
  她坐在地上哭呀哭呀,压过了所有的哭声,终于使抱朴呆住了。含章的头发散在肩头,蒙住了苍白的脸庞。沙土弄脏了她的衣服、头发,她满身都是沙土。她的身子在地上扭动,样子极其痛楚。抱朴将她拉起来,她又倒下了。抱朴两手捶打着沙土,急急地喊着,泪水不停地流下来。他搂抱着大哭不止的妹妹,摇动她,安慰她,她仍旧哭着。这哭声使抱朴悲伤、惊愕、又无能为力。他问着她:「含章,你怎么了呀?你不能这样啊!你……」人们慢慢拍好了坟头,一层层的人围住了兄妹二人。有一个中年妇女在他们跟前蹲下来,伸手梳理含章沾满了沙土的头发,轻轻呼唤了一声。含章听到呼唤,哭声猛地止住了,叫了一声「小葵」,扑到了她的怀里。抱朴看着两个抱在一起的女人,又回头寻找什么。他看到了小累累!小累累走了过来,抱朴把手放到了他的头上。
  老人们再也不到洼狸大商店喝零酒了,因为大家只要围上酒坛,立刻就会想起那个嗜酒的老伙伴。商店里顾客稀少,女公务员和张王氏捱着寂寞的时光。张王氏每天仍坚持去给四爷爷捏背,所不同的只是下手狠了。她眼睛浮肿,面色阴沉,每天里喝斥女公务员,然后就长长叹息,说活着真是毫无乐趣、毫无意义。一天下午她找到在郭运藤萝下做气功的隋见素,慢声细语地数叨了一遍大商店的收入支出,然后无声地离去了。这天晚上她买了一条有毒的(同:鱼廷)(同:鱼巴)鱼,将其中含毒最多的鱼籽炒了鸡蛋,喝起酒来。她摇摇晃晃的走到墓地上,先在隋不召的新坟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就找到长满荒草的男人的坟堆躺下。她等待着。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还是没有异样的感觉。天色放亮的时候,她终于失望了。但她还是躺着,回忆着男人活着时的一些事情。天大亮时,二槐不知怎么巡逻到了墓地上,一眼就看到了仰躺着的张王氏。二槐低头看看,嘿嘿地笑。张王氏闭着眼睛,骂了声「崽子」,命令他把她背到四爷爷家里。四爷爷在炕上躺着,张王氏像往日一样脱鞋上炕,用一块白白的布单蒙了他红润的肥胖身躯,捏起背来。捏完之后,张王氏就为庭院里的盆花洒水。太阳升到屋顶的时候她回到了家里,一眼就看到了那条鱼:原来夜晚看不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条毒鱼。她叹了口气,心想:是老天爷不让她离开镇子啊。
  隋抱朴尽了最大的努力使粉丝厂恢复了生产。那台巨大的柴油机轰鸣起来,所有的轮子一齐转动。李知常在每个皮带和轴杠旁边都加了安全罩。整个车间里的人都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每道生产程序几乎都让机器取代了,那种神奇的力量无所不在。由一个曲轴晃动的长条大筛罗筛着豆渣,发出「(同:口匡;音:筐)当(同:口匡;音:筐)当」的声音。粉丝房里的一切声响都是有力的、富于节奏的。古老的粉丝房一下子变得昂奋起来。可是工人们都整天沉默着,没有一个人高声说话,更没有一个人欢笑。隋不召的死深深地震撼了洼狸镇,就像巨大的机械撼动了整座粉丝房一样。机器的威力很快就显示出来,粉丝厂的生产能力猛然增大。紧接着就是晒粉场的扩大,是一辆辆满载粉包的车子从街道上辘辘驶过。镇上人一批又一批来观看机器怎样取代了手工操作,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来看的人没有一个大声喧哗,他们脸上悲哀和兴奋交织在一起。不少人看着看着,最后朝梁上旋转的轮子深深地鞠一个躬,就离去了。
  李技术员经常到粉丝厂里走一走,与满身油渍的李知常研究问题。鲁金殿和邹玉全也到粉丝房里,询问生产情况,特别注重安装变速轮之后的粉丝质量。他们都强调洼狸镇是白龙粉丝的重要产地,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国际信誉,影响整个的粉丝出口业。隋抱朴握着两位领导的手,但很少说什么。这个出自老隋家的公司总经理为全镇所注目,因为他是在一个非常时刻走进了经理办公室的。他在老磨旁边耗掉了一大半青春。他每听到那种隆隆的声音,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后来,打瓢的那个黑汉无事可做,要求到磨屋里去看老磨,抱朴一听就火了。他很少这样发火。他指着黑汉的鼻子说:「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身强力壮像头牛,凭什么去看老磨!你他妈的也算个男人吗?」他喊着,后来还骂了起来,骂着骂着一转脸看到了闹闹热烈中透出责备的目光,这才闭了嘴巴。他歉疚地拍了一下黑汉的后背,让他到晒粉场去了。夜间,抱朴从粉丝厂出来,常常一个人在河滩上走着,默默地想着叔父,想着老人过世前不久的那场谈话。
  那真是一场奇怪的谈话。老人嘱咐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已经做了;第二件事他也必定会做。他在埋葬老人的当天就取了藏在墙壁中的航海古书,拿到自己厢房里放好。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会爱护它,研读它。他想自己这一辈子大概不会到老洋里驶船了,但有了老人的书,就会做起远航之梦。他发誓找到那个铅筒。他在同时也暗自判断了地质队的功过──他们找到了巨大的能源;找到了地下河;可是他们也在河边遗落了那个铅筒,给一辈又一辈人留下了一颗痛苦的种籽。他发誓找到它。他发誓。
  含章从墓地上回来就病倒了,第一次向晒粉场请了病假。她不吃药,抱朴亲手熬制了药汤,她都偷偷地倒掉了。开始的几天她喝一点稀粥,后来什么也不吃了。她静静地躺在炕上,头发散在肩上,仰脸儿望着屋顶,目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悲伤。抱朴坐在她的身边,叫她,她就轻轻地答一声。抱朴把她歪斜的身体摆正一些,又给她理顺了头发。她一动不动。抱朴劝饭劝药费尽了口舌,含章却不答一声。抱朴在炕下急急地走着、跺脚,说:「你总得吃一点啊。这怎么行呢?只吃一点儿……」含章温柔的眼睛看着抱朴,示意让他坐下。他坐了,她伸出手去抚摸哥哥黑黑的胡茬。抱朴握了妹妹的手,惊奇地看着这手腕、这胳膊。这手松松的,柔软极了,白得出奇。抱朴抚摸着她的头发,又一次劝说道:「起来喝一点粥吧──我来喂你,用汤匙,像你小时候一样。」含章这一次摇摇头,说话了:「我什么也不吃了。我现在是明白了,妈妈不该生我……我应该跟妈妈一块儿走。如今是晚了,我跟叔父一块儿走吧。你不用劝了,我不会听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把药汤都倒掉了……」她缓缓地说着,面容十分安详,像在叙述一个美好的故事。抱朴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后来他猛地把含章抱到了怀里,使劲地贴到胸口上,一对臂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的那双干涩的、缺乏睡眠的眼睛望着窗子,嘴唇不停地颤着。他像自语,又像对着窗外的一个什么人呼叫着:「晚了,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怨我!我是隋家的老大啊,我没有给你把病治好。这也怨你、怨老隋家、怨他妈的这个厢房、怨他妈的我们都是老隋家人!你到底想些什么、你得了什么病!你得讲!得讲!你闷在心里,像我一样,你要把什么都毁掉吗?你不结婚,不说话,你对李知常看也不看一眼,你要把什么都毁了呀!你说要跟叔父一块走,你走吧,老隋家人一个也留不住。可你临走也要留下闷了几十年的话,你要说话……这到底是怎么了?老隋家啊!老隋家啊……」
  抱朴一双大手不停地揉动着含章,像要把这个瘦削的、近乎透明的小身体全部揉碎。后来他自己也没有了力气,手一松,含章落到了炕上。含章仍用一双温存的目光看着哥哥。她摇摇头,声音十分微弱了:「我们家最苦的就是你了,不是叔父,也不是二哥和我。我玷污了老隋家的名声,我不配做这个家里的人……我说什么?我怕你受不住,要不你会杀了我。我也急着要说,我要去找叔父说啊……」抱朴呆呆地看着她,像是一句也听不明白。这样停了一会儿,含章要求哥哥走开,回他的公司里去。抱朴不走,含章说她是太困了,她要睡一会儿。抱朴只得离开了。
  抱朴走后,含章就艰难地支撑着身子,爬到木凳上,从小后窗上向外遥望。从这里可以望见芦青河滩,那白色的沙土和碧绿的柳棵。有人在沙滩上走着,扛着什么东西。往北一点就是连成一片的晒粉场,银色的粉丝在微风里飘动。她望着这一切,突然就想起了哥哥小时候领她在河滩上玩的情景。后来她又想起了母亲,记起母亲扯着她的手去摘眉豆角。父亲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骑一匹红马在河滩上驰过,又记起红色的高粱田,马鬃上的血珠向下洒落。她伏在小窗口,在心里说:「我走了。我要随叔父离开洼狸镇了。我这时候老想为得了绝症的二哥、为忙个不停的大哥哭一场。我还想为那个人哭一场。那个人啊!那个人这时候来一下多好。我要告诉他我全身都不干净,我配不上他。我走了,我多想去看看老磨屋──我天天听见它呜隆呜隆的声音,听着它长大了。我还想在公司经理的办公室里跟大哥道别,去跟那个晒粉场告别。我不配留在镇上了,不配留在老隋家的厢房里。我知道这样哥哥会难过,可那是一阵儿。没有了一个肮脏的妹妹,他们会过得更好。」
  含章最后看了一眼河滩和上面的蓝天,就离开了窗了。她弯腰从柜子下边摸出了一根绳子,当这绳子缓缓抽出来时,她的手就抖了起来。她对自己的手感到气愤,就猛地一拽──那把锋利的剪刀被绳子带了出来!
  她惊讶地「啊」了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她不记得曾把剪刀藏在绳子一块儿!这把剪刀,这把剪刀……她闭上了眼睛,浑身发冷,牙齿咯咯地响着──剪刀是为那个人准备的,而绳子是为自己准备的。她原以为只有绳子会用得着,就忘记了剪刀放在了哪里。可现在,两件东西一块儿出现了,她不知挑拣哪一件好了。她咬着牙,没有取剪刀,只去摸索绳子。可她在不由自主地挽着绳子,又神差鬼使地抓起了剪刀,「啪啪」地剪断了绳子。她把绳子剪成一小节一小节,还是剪着。
  四爷爷被捏过了背,坐在炕上微微喘息。后来院门响了一下,他知道张王氏浇完花走了。他刚刚端过沏好的茶,长脖吴就来了。四爷爷端茶盅的手有些抖,抿了一口茶说:「我这几天就得老了。」长脖吴笑笑:「四爷爷怎么会老。」四爷爷摇摇头说:「我是老了。手抖,憋气,脉象也不好。」长脖吴认真地端详着四爷爷的脸色,说:「你该让郭运来看看。」四爷爷轻轻咳着,将茶盅推开:「赶明儿你让二槐打几只鸽子,我先用几副『肉桂炖鸽』。」长脖吴点着头,心里却在怀疑四爷爷真的是有些老了。他记得从跟赵炳相识的那一天起,就很少听见这个人的叹气声。有一天他见四爷爷在暮色里向西走去,在赵多多的新坟边徘徊不前,最后燃掉了几张黄纸。那天傍晚长脖吴真觉得赵炳是老了。长脖吴为茶壶重新添了水,然后抄起衣袖坐在了炕上。两个人默默不语。正这时院门响了,四爷爷腮肉抖了一下,手中的茶杯跌碎在地上。他咕哝道:「老隋家来人了。」长脖吴抬头从窗上一看,见来的果真是含章。长脖吴看一眼四爷爷,说一声「我去厢房了」,就走开了。
  含章倚在门框上喘息着,像是刚刚跑过了一段遥远的路途。她盯着赵炳,汗珠一滴滴往下滚落。四爷爷依旧盘腿坐在炕上,一动也不动。他垂着头说:「我在等那个『结果』。」含章的身子离开门框,像捕捉什么东西似的,小心翼翼地绕着往前挪步。她靠在了炕边。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呼呼的喘气声。四爷爷猛地昂起头来,一张阔大的脸盘迎着含章。两双眼睛对视着。四爷爷叹息一声,伸出手来,将一杯冷茶拿到含章一边。含章的目光随着这只手移动,最后伏身抓住了这只肥肥的大掌,狠狠地扭着,掐着。她嘴里叫着什么,又扑到他的身上,去掐他的颈部。四爷爷摇头、摇动身躯躲闪着,却是依然盘腿,硕大的臀部一寸也不曾挪动。含章撕碎了他的衣服,指甲划破了他的胸脯。他的两个大鼻孔活动着,蓬蓬地喷气,终于烦燥地挥起一掌。含章跌开老远,爬起来时鲜血已经从嘴角淌下来。她再次扑过来。四爷爷说:「怨我手掌太重……」他一句话没说完,含章已经从衣襟下边拔出了那把剪刀。她把剪刀往前直着一推,捅进了四爷爷的小腹中。
  血水顺着剪刀涌上手臂。含章觉得两手像被开水烫了一下。她尖叫一声松开了,剪刀还翘翘地插在那个肚腹上。
  四爷爷跌倒在一叠被子上,两眼仍然盯住含章。他把嘴唇鼓起来,又咬住。他说:「你快铰一下,铰一下……我就完了。你快动手……」含章往后退着,连连摇头。四爷爷把头仰靠在被子上,憋着气说:「罢!罢!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下不得……手去。我这会儿伸出两根手指,就能把你……捻死!可我不了。我对老隋家人做得……太过了。我该当是这个……结果!」他说一句,腹上的剪刀就颤一下,血水越涌越多。后来这血水又慢慢变成了酱油颜色。
  含章先是尖叫,最后大声呼叫着跳下炕来,推开门跑了出去。
  长脖吴奔出厢房,一眼看到了洒在地上的血珠,就惊慌地大喊起来:「杀人了呀!杀人了呀!逮住她呀!杀四爷爷了啊──!」
  街巷上的人越围越多。人们互相呼叫:「杀人了呀──」直呼喊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是老隋家的含章用剪刀捅了四爷爷。老赵家几个身强力壮的人用布单将四爷爷裹了,飞一般跑向了镇医院。粉丝公司的人全跑出来了,当隋抱朴和李知常跑到大街上时,见看泊的二槐正向天空放枪,阻止人群往出事地点涌。隋抱朴奋力扳开人群,二槐朝他骂着,他像没有听见。二槐又一次向空中放枪。隋抱朴呼喊着含章,左冲右突,仍不见妹妹的影子。天色将晚,霞光把街巷染得通红。到处是呼喊声、叫骂声,人流一会儿涌向东,一会儿涌向西。民兵捆上了武装带,把住了所有的巷口。二槐喊着:「逮住凶手!」……有一个民兵忽然对着二槐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二槐抬腿就向西跑去。人群中有人跑得快,就跟着民兵跑到了河边。
  河边的柳棵在风中摇动着,一切都是血红的颜色。大家在霞光中张望,只能看到摇摆的柳棵。这时有一个民兵伸手一指说:「看!」大家顺着手指看去,看到了有一个披散头发的姑娘在红色的柳棵间一蹦一蹦地跑着。大家惊呆了,不知在叫什么。那是含章,她浑身也是红色的,一蹦一蹦地跑着,像骑在一匹马上。
  「含──章──!」隋抱朴放开喉咙叫着,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他的身后紧紧跟着李知常。
  他们跑着、跑着,突然身后传来「勾嘎」一枪,含章就倒下了。但只停了一瞬,这个身披霞光的姑娘又重新爬起来,一蹦一蹦地往前跑去。
  二槐单腿跪地,瞄着准,又是一枪。那个蹦跳的红色身影一晃,就像红色的柳棵在风中摇摆了一下似的,倒下了……
  两个男人跑近了,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
  一个星期过去了。四爷爷脱离了危险,但仍需住在医院里。含章腿部受伤,已被镇公安分局拘留。
  洼狸镇突然间处于几十年来最惊恐不安的时刻了。街上的人群先是潮水一般,乱嚷乱叫,接着又退回到各自的小巷里。行人在街上碰了面,双目圆睁,咬住嘴唇用力地点一下头,就匆匆地分手。二槐带领民兵日夜巡逻,并在老隋家大院外面加了两个游动岗哨。镇子变得死一般沉寂,鸡狗鹅鸭也缄口不语。这情景又让人想起老庙被大火烧毁的那些日子。只有粉丝工厂的机器依旧轰鸣。但工人们走出厂门小步疾趋,两手抄在衣服兜里,同样是谨小慎微。
  四爷爷在市县工作的儿子火速归来,两个儿媳也泣不成声。他们一块儿去找当地公检法部门,郑重地提出对含章要「从重从快」。小学校长长脖吴已经停止正常工作,日夜伏案,正起草一份「案情目击记」。有人瞥过几眼草稿,不甚明白,只记住了其中的一句:「俄尔,鲜血如注。」镇上人异口同声,都说老隋家的小女子这回完了。只有老中医郭运沉默寡言,不愿附和。他评论起受伤的四爷爷,只用八个字概括,说这个人至少得「三年扶体,十年扶威」。
  隋见素与哥哥抱朴多次探视妹妹,终于弄清了她与四爷爷二十年前后的一切细节。兄弟二人捶胸顿足,悲愤不已。抱朴让含章好生等待,一切自有办法。抱朴回到家里,专心去写一份「起诉书」了。他知道此举关系到含章的后半生,常常觉得笔杆沉重如铁。这期间见素、知常及大喜、闹闹多次来厢房看他,每次都见他脸色冷峻,奋笔疾书,只得无声地退出。但抱朴并没有扔下公司的工作,相反更加兢兢业业,仔细周到。公司里的所有人见了神色庄严的总经理,都对他更加敬重。镇委领导鲁金殿及高顶街书记李玉明也对隋抱朴再三安慰,情真意切,使抱朴十分感动。他抓紧一切时间写那份起诉书。一天黄昏知常、见素、大喜、闹闹都来了,抱朴展开起诉书,使这四个人大吃一惊:那是没有裁过的几卷大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闹闹找到开头处念了起来,刚念了一会儿就声泪俱下,接着其它三人都哭了起来。抱朴却在屋里不停地踱步、抽烟,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中一闪一闪。念了一会儿,大家都发觉这份起诉书虽是追根溯源,铁证如山,但因为包容的东西实在太多,写得太长,已经不合规范。这样反而救不了含章。大家讨论起来,知常建议只摘有关含章的那一点交给法庭,抱朴同意了。
  递上了起诉书,抱朴这才轻松了一些。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判决了。
  李知常多次让抱朴转达他对含章坚定不移的爱情。他说:「含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她。」抱朴原来担心这个事件也许会彻底葬送妹妹的婚事,这时候听了知常的话,两眼不由得湿润起来。他握住知常的手说:「等她吧,她是个苦命的好姑娘,她会给你建造一个暖和和的小家……」他们在一块儿没完没了地讨论粉丝公司的事情,对未来充满了信心,都认为粉丝工业在洼狸镇重新振兴的日子不会太久远了。李知常决心以此为开端推动全镇的工业,提出了建立化验室、利用地下河等一系列设想。隋抱朴说:「你放手做吧,洼狸镇或许还会有人阻拦你。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不阻拦自己。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满身都是看不见的锁链,紧紧地缚着。不过我再不会服输,我会一路挣脱着往前走。哪怕我的胳膊被这些锁链捆折了,两手淌血,我还是要挣脱。没有这股劲儿,就没法在洼狸镇过一天象样的日子。就是这样,知常。」
  这个秋天的早晨,一个消息在镇子上传开了:老隋家族里又要有人应征入伍了。抱朴刚听到这消息时将信将疑,后来终于得到了证实。要参军的是刚刚初中毕业的一个小伙子,今年刚好十七岁,叫隋小青。小青的母亲找到抱朴说:「孩子要走了,按镇上规矩该摆几桌酒席热闹热闹,可隋爷爷刚去,含章又在监里,也就免了吧。」抱朴想了想,摇头说:「还是按规矩办吧。小青当兵是件大事,理该摆酒为他送行。多叫些人来,除了老隋家本族的,老李家、老赵家、别家的老人,都该请了来。」抱朴决定这事由他来操办,小青的母亲拗不过,只好依他。抱朴当即让知常去请张王氏来做菜,去叫郭运来赴宴,叫弟弟一起来为隋小青送行。李知常回来告诉说张王氏喝得大醉,于是不得不改请镇府食堂的韩大胖子了。
  酒宴是入夜后开始的。这是李其生过世后的第一场酒宴。镇上老人在星空下踏着夜露走来,拐杖捣地咚咚作响。隋小青被酒桌上的老人们喊来喊去,他用脆生生的声音应答着。隋抱朴在灯火下端量着隋小青,觉得他红亮的脸庞简直像苹果一样。见素不能喝酒,只能吃一点新鲜的蔬菜。大喜和闹闹为韩大胖子帮厨,菜上完了,就坐在了桌边。一位白须老人端着酒杯站起来,大家都看清了他是郭运。老人提议大家为平平安安、无灾无难的洼狸镇,为这个脸庞像鲜果一样红的老隋家后代、镇上派出的又一名兵士干杯。大家一饮而尽。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见素让一边闲着的女公务员去大商店取来录音机。音乐声中,有人鼓着掌,欢迎闹闹为大家跳个舞。闹闹几乎没有怎么推辞,就站起来跳起了迪斯科。热烈而奇妙的舞姿使所有人都怔住了,大家屏住呼吸看着。抱朴看着闹闹妩媚的面容、漂亮的牛仔裤,一股热流在周围奔涌起来。他看着,最后揉了揉眼睛,悄悄地离开了人群。
  他迎着微风往前走去,不知要走向何方。后来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回头看了看,见是见素也走了来。兄弟两个默默地走着,脚下踏着白色的月光。不知走了多会儿,两个人一齐站住了。
  他们的前面是泛着淡淡白光的一座土墙──古莱子国的城墙。他们把背靠在了上面,久久地站立着。见素说:「我知道你在想叔父和妹妹。你心里不好受,就离开了。」抱朴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吸着了烟,说:「我想起了他们。他们今晚如果也在看闹闹跳舞会多高兴。我也想起了别的,想起了大虎、李其生,想起了父亲。有月亮,有音乐,有人跳舞。这是洼狸镇多少年来最好的一个夜晚,可是他们都不在这里。我还想起了我们的公司,我想我分担的责任真是太大了。老隋家的人一下子会变得这么有力量吗?他会对得起洼狸镇吗?不知道。不过我只知道一点点,那就是我再也不会坐在老磨屋里了。隋大虎牺牲了,隋小青要走了。我在想老隋家这些挺好的男子汉,一个一个想了一遍。」
  见素握住了哥哥的手,紧紧地握着。停了一会儿见素说:「我这些天老想叔父。我后悔最后没有跟他好好玩。他是盼河里涨水,盼着开船出海,盼不来,就死了。可恨的是有人一听他喊开船号子就嗤笑他……」
  「河水不会总是这么窄,老隋家还会出下老洋的人。」
  隋抱朴说了一句,向回走去。但他走了一会儿又站住了。他好象在倾听一种声音。见素听了一会儿说:「河水声吗?」抱朴摇摇头:
  「河水在地下,你还听不见。」
  见素终于听到了。那是老磨在呜隆隆地转着,很像遥远的雷鸣。这就是镇上老人常常讲起的那种声音──老人们讲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比如下了关东的人,半夜里爬起来都能听得见故乡的老磨声,呜隆呜隆的。可是见素此刻仿佛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河水的声音;看到了那条波光粼粼的宽阔河道上,阳光正照亮了一片桅林。
  
1984年6月──1986年7月起草, 改写于济南、胜利油田、北京
 
古 船
■张 炜 著
老网虫子 整理
后 记
 
时间流动消逝的速度总比人原来预想的要快许多。好象只是前不久才写完了《古船》,而关于它的那些热烈争论,也像是刚刚消停。
  可惜一晃就是十年,那一切的确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一个人的旺盛写作期,到底有多少个「十年」呢?
  今天再来回顾《古船》一书的写作、关于它的争执,已无太多必要。因为该说的都在这部书的两个发言记录、在一次答记者问和一篇海外版后记中说过了。余在今天的,仅是一些怀念和感慨。
  至今仍有人直率而热情地告诉我:在我的所有作品中,他最喜欢的还是《古船》。这等于说,依照他的尺度,至少是在这十年里我没有写出过比《古船》更能打动他的东西。这种结论对我来说是悲是喜?是该忧虑恐惧还是欣悦笃定?大概都有一点。这新的十年里我写下了不止一部长篇和十几部中篇,出版了许多本短篇小说集和散文文论集。这其中甚至包括了获得国内一个重要文学奖项、被许多人激赏过的长篇小说《九月寓言》。
  但是这十年中,我何曾像写《古船》时,生命中拥有过那许多许多……
  我在自我总结时也会认为,自己这十年来的写作尚为努力,几乎是全力以赴的、自谦自信和永不满足的。我不敢荒废光阴,不曾停止学习,更没有沾沾自喜;我一直把创作当成心灵的至高要求,同时又化为不间断的劳作。我的思悟变得较前深阔,技艺变得较前成熟,视野也变得较前展放,情感也愈加成熟……除此而外,我还未敢丧失专注的目光。我想让生命的具体和连续,留下其色泽与声音──它们会是渐变的、不同的。但问题是它们之间尚可以比较。
  我于是自问:十年中,有写作《古船》时那样紧绷的心弦、青春的洁净、执拗的勇力、奔涌的热情吗?
  如果它们哪怕是稍稍减弱了一点点,那么任何其它的优长都难以给予补偿和成全了。它们在潜隐、凸显、交织、催发,并化为巨大的内在张力,影响生命一般的写作。
  作品的质地不同。这种质地决定它命运中的一切,最终决定着。
  于是,正如我以前所说过的,尽管《古船》必然地保留了那个年纪的艺术和思想的残缺,但却被更为重要的东西所弥补和援助了。
  我今天有理由认为,《古船》是我对青春的礼赞和纪念。
  回头再看它引发的所有责难、非难,莫名其妙的攻讦,也都是非常正常和可以理解的了。如果没有这些,倒是一件憾事。对应真正的礼赞和纪念的,必有其它。
  在越来越变得职业化的「文学界」内,也许我的结论不会被更多的人所理解。但永恒的时间和川流不息的读者会理解。这正不断地给予证明。时下一个写作者遇到了更为沉重的压迫:世俗的竞争、文化消费品的包围。他们不得不在写作中寻找组合的诀窍、操作的特技,以及种种被认可的快意……因为舍此便难以「生存」。所以在此刻再谈论所谓的「生命的投入」、「青春的激情」,不仅远离时尚,而且有点「奢侈」。
  好象以生命相抵的文学只属于没有生存之忧的人;只属于既得的成功者。而仍旧在拚争和进取者,已经不必择路了,因为出路只有一条:跟随潮流,走入职业。作品不需要作者的感动,「感动」只不过是一种设计,是套路之中的一环而已……
  可叹的、具有残酷意味的是,文学的历史与心灵的历史是吻合的。它会毫不留情地否决一切乖巧和苟且。它会给写作者一个完全相反的、无情的回答。
  因此我才那么感谢围绕《古船》,时间和读者所给予我的全部恩惠。它使我更加坚定一种选择、一种信念。它使我珍惜那些往往被一个作者所忽略了的东西。我会倍加珍惜的。
  不久前的一个下午,秋天寂寥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自语,我又走到了南郊的山上。在灌木丛中,我不由自主地寻找着撰写《古船》时住过的那间破败小屋──我希望它还存在。是的,它还在那儿。只不过在这个喧哗而空洞的秋天,它看上去显得比往日更小、更破旧也更寒冷。
  我在它的面前久久站立。后来我从窗缝往里探望。里面黑洞洞,什么也看不见。显然它完全被废弃,变为了山中的一个多余。只有我心里知道它曾使我得以安宁,曾极大地帮助了我。秋叶纷纷落下,落在我的头上、肩上。从这儿往前,再继续走,就可以出山。我记得那也是一个深秋,我锁上这间小屋,一直走到了东部半岛。当时《古船》单行本刚刚出版不久。
 
  记得《古船》发表的当月,在济南南郊宾馆由几家报刊的文学单位联合召开了讨论会。在那个会上,我不像后来那么冷静。我说得比较多,反驳时比较动情。那次发言根据录音整理出来,但未在刊物上发表,只收入了一个文论单行本,后来《古船》再版时又收作附录。
  北京的《古船》讨论会发言比济南的简短,但也比如今见到的记录整理稿长得多。这篇短短的记录稿后来不止一次被报刊引用。
  「关于《古船》答记者问」是比较晚的了。它是一个杂志发表《时代风云与古船沉浮》时,记者的一次专门采访。这份杂志差不多拿出了一个专号的版面刊出了一部长长的文稿,并配有多幅照片,主要是在大学内发行。因为时间过去了许久,很多问题也就可以畅谈了,所以我在那次采访时较少顾忌和回避。
  繁体字版的后记写得短小,因为它离国内单行本的出版时间太近,许多当时应说的话已说完。那篇小文中,我写出了自己对一些陌生读者的期望──当时我完全没有信心也没有把握,不太相信一些与我们大陆有完全不同经历和心情的海外读者,会受到此书的感动。
  结果令人欣慰,他们同样地感动。两三年内,海外就出了不同的版本,并多次再版和连载。可见我们有差不多的血脉在连结。
  
  我在「文学周」期间与山东大学和山东师范大学的对话录,发表时间与《古船》的出版间隔了七八年;而且《古船》在山东方面的首发式,也在济南的大学区举行。从时间的延续中、我的文字的变化中,正可互为印证和说明。
  我自认为创作是自然和必然的延长,我并无质的改变,更没有随着世俗的要求而背离什么。昨天是今天的根据,今天也会是昨天的证明。
  叙事性作品与「言论」的关系,绝不像有人认为的那么对立和不同。它们仅有的一点不同只是形式上的。它们血源既同,其余即可不计。
  我相信鲁迅先生的话: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
  我们要求自己、也要求别人像流血般地写作,这是过分的苛求吗?
  是苛求,也是一种基本的要求。
  我不认为作家应该或必须是一位「小说家」──这个近乎常识的理解在今天却被越来越多的文学人士混淆了。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将作家「等同于」小说家。这种混淆是非常不幸的。
  「小说家」可以用通俗的、叙事的形式来传递心灵的那一份爱,来播撒心灵的声音;也可以仅仅讲一些合口入耳的故事。
  而作家就不同了。人们有理由要求作家综合出更多、更新的东西。所以作家是人类的发声器官,他发声,他才有美,有真,有力量,有不绝的继承。
  他们善意地要求我好好作一个「小说家」,是我所不能听从的。我这儿,永远也不会将叙事作品看得一定高于其它形式的作品。因为我只尊崇人的劳动、人的灵魂。
  对于一个人而言,文学绝不仅仅是被艺术化了的文字组合。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真正的作家才能提笔写出属于他自己的第一行叙事作品……
   1995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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