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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

_8 吴浊流(当代)
 「不不,結婚典禮時保正來了的,他看過。」
 「可是,它是結婚的紀念嘛。」
 「……如果被搜索到了,就糟糕了!」
 那中年主婦這樣說,提醒年輕的媳婦。說到這裡大概是發覺太明兩人從她們背後漸漸走近了,而吃驚地立刻停止說話,而且突然加快腳步拉大距離。大概她們誤認太明是保甲人員。太明覺得無趣。米店老闆用客家話說:
 「開新山賣老田。」
 他這話的意思是,賣了好田來開墾,也就是新田還沒開墾好時,連老田都賣了的警句。太明只是輕輕點頭表示同意默默的未發一言。兩人沉默片刻,米店老闆又發出這樣一句警語:
 「鞭長不達腹背。」
 也就是說,鞭子過長,無搔癢的用處。太明領悟反問:
 「你的意思是說徒勞無功嗎?」
 米店老闆顯露出正是這個意思的神情。
 「胡先生是有見識的人。中國廣袤有四百餘州,一省抗戰一年也要十八年。這好像在大操場上追捉老鼠一樣,搞得不好,老鼠沒有捉到,人倒精疲力盡了。」
 他又接著講了一些中國歷代的興亡史,他似乎頗有漢學的素養,喜歡使用這種富於暗示的話。他又說:
 「第三保的保正口口聲聲說『聖戰』、『非國民』,究竟日本的正義在哪裡呢?」
 他發泄平日的憤懣。
 太明對此找不出話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著。
 供出貴金屬的當局要求,在婦女們之間引起很大的恐慌。太明的身邊,也為了捐獻金耳環的問題,妹妹秋雲和哥哥志剛意見對立。志剛自從當了保正後,就變成一個熱心的支持戰爭者,因此對於供出貴金屬也很積極,他為了保正就立刻把房屋裝修成日本式,設神龕,連鄉村罕見的榻榻米室都舖設了。到神社參拜夫婦齊穿著和服的講究。事變發生了,他對戰爭的氣氛著了狂似的,擔任日本人的先鋒工作,一個人忙得團團轉。對於要求民眾供出貴金屬,他自己為了提高保正的實績,硬要胡家的人捐獻。秋雲出於年輕女性愛首飾之情,對於僅剩的一對耳環躊躇著捐獻,他以半強迫的逼她交出來。並且恐嚇她:
 「若遭受到家宅搜索怎麼辦?」或「你不交出來,我就報告警察!」
 這樣敵對的態度,一點也不顧手足之情,結果秋雲只得流下捨不得之淚放棄了。
 有一天,太明在米店的店頭跟老闆閒話時,突然有三個戴委任官制帽的日本人很威風地走進店裡來,幾個坐在門口休息的農民說:
 「大人來坐!」
 說著立刻讓坐,然後悄悄溜走了。這三個日本人,一眼看來便知是米殼檢查員。那些農民剛才正在批評「米殼管理令」的不合情理。總之,「米榖管理令」是政府為了戰時工業化而想出來的毒辣法案,是當局為了徵發低廉的勞力,壓低米價,使農村人口轉變為勞動人口的手段。當局頒發米榖管理令,以期收到一箭雙鵰的效果:一方面保護糖業,另一方面可以供出勞動力。是政府把由農民的血汗結晶所作的稻米的生產價格掠奪一半以上的計劃。而且更牽強附會到的深犁田事件。這個事件是借土地改良的名義,以實行搾取的政策。因為農民若將稻田依照命令犁到所指定的深度,便不能種稻子,那麼無論你願不願意,都不得不改種甘蔗了。當時日本的官憲雖然用種種手段來壓迫農民,但農民不屈勇敢地反抗,而被關進監獄的人相當多。這次用天皇的敕令,而且又是在戰時情況下,不能隨便反抗命令,所以除了忍氣含淚之外沒別的辦法了。農民正紛紛發牢騷的當兒,那三個日本人來到了米店。
 米店老闆迎接這些不速之客,感到驚慌失措,平常都是由日語說得流利的兒子接待的,但那天恰巧兒子外出。檢查員看他兒子不在,顯然感到不滿的樣子。若他兒子在店裡,凡事懂得應付,習慣周到的招待那些檢查員。米店老闆用一言半語的日本話解釋兒子不在家。
 「什麼?不在家?檢查日事先就知道的吧?」
 檢查員不高興地頂撞他,然後說:
 「好吧,總之,檢查吧!」
 檢查員氣勢??地領先走,米店老闆慌忙跟在他後面。打開米倉,袋袋的米高高地堆積著四、五列,檢查員打量庫存的米又看米店老闆的臉,檢查員的身體靠在米包用米見插的尖端刁難地在米袋上刺了幾下,然後走到倉庫的一隅和另外兩個檢查員悄悄地商量著什麼,突然又轉身對著門口喊帶來的工人:
 「喂!苦力!」
 苦力拿笊篱進來。於是其中的一個檢查員,一下子用米見插刺入面前的一袋米,把積存於米見插的米攤開在掌心上檢查,又把那些米故意胡亂拋入笊篱中,米碰到笊篱邊緣撒落一地,檢查員們一邊用腳底去踩米,一邊用米見插從一袋袋米的一端刺入檢查,於是說:
 「喂,有石子,檢查不合格,全部重新精米!」
 檢查員拋下這句話,其餘的米也不檢查了,迅速走出倉庫回到米店。米店老闆臉色發青緊跟著追,頻頻向他們求情,因為這批米近日就要裝船運輸,若檢查不合格問題就大了。
 太明親眼看到這樣的事,義憤填膺,心裡氣得直翻騰。超過一千袋以上的米,僅檢查了十袋左右,其中的一袋偶然被發現了一粒小石子,便命令要全部再精米太過分了。但是,檢查員結束了檢查,並不立即回去,坐在店裡把已涼了的茶無味似的喝著。顯然另有居心,是一種垂涎欲滴的物慾態度。那時一個檢查員看到放在院子的一個舊木臼,走過去看,他回過頭大聲對同伴說:
 「是樟木的,上等品呢。」
 他說了,又垂涎地撫摸著。
 「什麼?樟木的?」(樟木米臼用來當火,是當時在台灣的日本人最珍視的)
 檢查員之中的主任站起來,走過去看那米臼,然後笑嘻嘻地走回來對米店老闆說:
 「喂!把那臼子讓給我好嗎?」
 他狡獪地瞇細著眼睛。所謂讓,就是送給他的意思。太明看到這種情形,感到噁心,但他忽然想到若送他一個米臼,便可使那些通過檢查,那也不得不送,因此他悄悄對米店老闆耳語,勸他把米臼送給那人比較好。這老闆不像他兒子會臨機應變,既不懂日語又不會圓滑,不過聽了太明的耳語,這才領會了。
 贈送了米臼,主任突然就變成笑臉的說;
 「對不起,不過老年人倒通情達理。」
 他的態度完全改變了,但仍然說:
 「剛才檢查的米調製不良,今後要注意。」
 然後他對部下說:
 「今天就行了,給予通過。」
 他以眼神示意,部下聽從也不檢查,忙著全部蓋上二等米的檢查印。然後老闆請他們喝酒,並硬請太明作陪,太明雖然無意在場,但為了給老闆當通譯便和他們同席。他們喝得有了醉意便說:
 「當檢查員最差的是植物檢查員,最有甜頭的是砂糖檢查員,去糖廠不但有飯局,還有女人作陪。」
 「是呀,說到喝酒,還是啤酒過癮。」
 他們這樣說著。女人和啤酒,這裡都沒有。他們是想去酒家。
 「這些傢伙多麼的貪婪無厭。」
 太明的心裡這樣想著。而他們話一說出口,不會就作罷的。結果老闆又請他們上酒家達到目的,喝得醉醺醺的才搭最後一班火車回去了。
 「所謂聖戰,今天的這些檢查員的行為,報紙上的報導把中國人斷定為雜草,稱讚一把日本刀屠殺七十多人的事實為英雄事蹟,這跟此類檢查員之間的所做所為究竟有什麼關係呢?」太明想著。
 這天晚上太明回家上床後,眼睛清醒著久久無法成眠。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被強徵上征途(34)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不久之後,太明從妹妹家回到自己的家居住。哥哥志剛仍然熱衷於「新体制」,不停地改善生活。但他的新体制,是建造一間新浴室,置著一個有木頭香的檜木製大浴槽用來燒熱水泡澡。他又認為紅色是中國式的,因此家中的色彩也粉刷成日本式的顏色,連廁所也完全改造成和式的。
 志剛迎接許久才回來的太明,問他:
 「我的家,你看怎麼樣?」
 志剛問太明的口吻顯露出得意的神情。因為太明知道妹妹秋雲曾毫不客氣的批評志剛的皇民化生活惹怒他,所以太明並不說一些批評的話。志剛便更得意,把他改善生活的苦心經驗談,宛如像對保甲民演講時的語調說了一番後:
 「今天午餐,請你吃日本式的吧!」
 他這樣說,端上桌的是日本麵條,志剛一面喝麵湯,一面問太明:
 「湯頭的味道如何?你到過日本,口味高,這味道不錯吧?」
  太明不想傷哥哥的自尊心,便附合著其意思說:
 「口味我已經忘了,但大概是和這湯頭差不多吧。」
 「是嗎?真的嗎?」
 志剛更加得意。太明對於哥哥的這種單純,心裡湧起無法言喻的憐憫之情。
 太明回家後,有時在院子裡走一走,有時進入公廳看看。公廳的正中已設了新的日本式神龕,掛著日本風格的畫軸,但是那幅畫不出色單薄,看來跟大建築物不調和。
 他有時走出家裡,信步在鄉間路上走著,溜躂到街上。
 街上的男女青年,女孩穿戰時阿巴巴裝,青年不約而同穿國民服。台灣裝跟中國服一樣,被視為「敵性」的服裝。因此布店和裁縫店生意興隆。
 太明不管在家裡或上街,都感覺空虛,不論置身於多麼狂熱的群眾中,他的心情都不會受到那熱烈氣氛的感染。而他的這種情緒,不久使他從無可奈何的格格不入中,再沉淪到孤獨感的深淵裡。他的這種看來虛無的表情,使他周圍的親人,尤其是母親擔心。當他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沉湎於孤獨的思考時,母親常像影子似的悄悄進入:
 「太明!」
 母親充滿慈愛的、唯恐說錯話的面露微笑叫他一聲。這時,太明很了解母親想說什麼,母親在很久以前,在太明尚未去大陸以前,勸他的一件事,近來她有時又會提起。她用淡淡的微笑先掩飾住想說的話,吞吞吐吐了一會兒,再叫他一聲:
 「嗯,太明!」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說;
 「你還沒有打定主意嗎?嗯,還是再娶一個吧!」
 她又提到這件事。
 她知道太明娶了淑春有一個女兒紫媛。但她的解釋是,現在大陸上的戰火完全擴大了,她們不一定平安無事。
 縱然她們都平安無事。將來還能夠團聚,一妻一妾,也不是令人感覺負疚的事。
 但是,太明對於母親說的:
 「再娶一個吧!」的口吻,感到一種形容不出的抵抗。當然這是母親出於愛太明的好意。只是她是一個生於舊時代守婦道的,一個平凡年老的婦人,但太明無論如何不能同意她的思考方法。
 在他的妻子行方未明前,他絕對無意再婚。這與其說是對妻子的愛,不如說是一種責任感。
 每當夜深人靜,他獨自一個人,他不由得會想起妻子而感到苦惱。然而郤無可奈何。
 「還是只有等待時機吧!」
 他這樣的自己對自己說,為了激勵自己的心,他翻閱正在讀的《墨子》。墨子是比孟子的和平論更積極的反對戰爭的非戰論者,論旨極其明快,閱讀著感到很痛快。墨子與歷史的悲劇性潮流對抗,想阻擋住,但在戰國時代的社會情勢中他的論說,對於滔滔的歷史濁流只不過是一滴清泉罷了。事實上無論墨子如何大聲疾呼和平,他個人的力量微小不起作用。
 太明閤上《墨子》,心裡思考著知識分子悲劇性的共通性。他認為有心人胸中必然常存著墨子。但是,這種過去的知識分子,無論在任何時代都被拋棄於歷史之外,經常是徒然悲憤慷慨。這豈不是就像在滔滔的歷史潮流中漂浮的無根浮萍嗎?太明又想,為了避免被捲入這滔滔的歷史洪流,昔日的老莊或陶淵明或許還能夠辦得到,但現代人卻不能夠。在現代這種總體戰的體制下,個人的力量已等於零。不管你願不願意,任何人在國家這至上的命令下,都無法避免捲入戰爭漩渦中的命運。老莊和陶淵明的智慧對於現代已失去了規勸之力。
 太明如此這般想著種種事情,幾乎一夜沒有閤眼。
 第二天,他的身邊發生了一件可怕的變化之事,他突然接到一通命令,必須以海軍軍屬(譯註:「軍屬」是軍隊或軍事機關中,軍人以外的工作人員)赴戰場。那時的台灣青年,一批一批的被徵召去當壯丁或軍夫,太明雖然預期到自己可能也會被徵集,但當他看到那紙命令時,全身不由自主的哆嗦著,複雜的感情無法鎮靜。
 太明儘量裝著平靜的神情,走到母親的房間,並且儘可能用不刺激母親的語氣,告訴母親事情的來臨。
 但是不論他如何婉轉的說,事實還是事實。母親霎時臉色變了,一時說不出話來,突然;
 「無天理!」
 她像絞斷肝腸似的喊出這句話,便放聲慟哭起來。太明不知要如何安慰母親。只能告訴她在墩頭灣登陸的軍屬都平安無事,努力的減輕母親的擔心。
 終於到了上征途的當天,鄉公所舉辦了一個歡送會,與太明同時被召集的還有兩個青年。
 這些被徵召去當軍屬的都是有相當學歷的本島青年。首先鄉長上台發表了一段千篇一律的致詞,接著由出征者致詞,其他兩個被徵當軍宗的也輪流上台,慷慨激昂地披瀝自己的決意,但仍然隱約的顯露出被強徵上征途的痛心之無奈。太明閉目,就像是對自己毫無關係的事一樣,一點也不感動地聽著。然後便輪到太明了,他實在不願意上台講話,但會場的空氣容不得他不上台。
 太明腳步沈重的走上講台,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講,但當他上了台,面對著會場中擠滿了的無數聽眾的一張一張臉時……太明還是感到一種壓迫,他機械般的開口了:
 「諸位!」
 他說著環視會場時,驀地看見他母親坐在後排哭著。他勃然,但仍然勉強保持冷靜:
 「諸位!對於本日盛大的歡送會,我非常感謝!響應的,我將盡我的力量去做。」
 他只這樣說,便一鞠躬下台。
 因為他知道若再說下去,可能會說出不適當的話。聽眾原期待著太明會說出更長更熱烈的話。而他卻只簡短地說了這些便迅速下台,一瞬之間失望似的愣住了,然後才發覺到似的,湧起如雷的掌聲。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人間悲劇(35)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淋漓的汗水拭不勝拭,不斷地冒出來。在陽光晃眼的天空,飛機發出低沈的轟轟聲,更使人感覺天氣熱得令人受不了。
太明應召入伍後,以軍屬身分被派遣到廣東來。廣東市內大體上已平靜了,但居民還是有所怯怯的,過著不安的日子。太明在街上走著感覺到腰間掛著的不習慣軍刀的重量,在街上遇到的市民,令太明感覺到都顯露出一種形容不出的,無言的抵抗神情。市民們的態度,表面上恭順的樣子,但骨子裡令太明感覺到充滿了敵意。太明想對他們傳達出自己的真情,但只是一點皮毛的同情倒不如不表示同情好,而且還不一定能表達得出來,因此他保持著沈重的沈默。
 有一天,太明走過街上,在烈日似火照的橋畔,看到一個身體結實的漢子被八號線鐵絲綑綁著。那時的廣東市秩序相當恢復了,但依然還頻頻發生縱火、竊盜、暴動等事件。那漢子大概是屬於這一類的人物。他被曝晒在烈日下,對於路人頻頻投以求救的目光。顯然曾極力嘗試欲逃走,全身歷然可見其掙扎的痕跡。但路過的中國人都裝作視若無睹的樣子。那漢子的身旁豎立著一塊木牌,黑黑的鮮明墨字寫著他所犯竊盜的罪狀,那中文的內容並以威嚇的文句昭示大眾:「作惡者一律與此人同罪。」但是看那人的表情,有一點善良相,跟他身旁那木牌上所記載的罪狀相比之下,令人覺得很可憐。
 「真可憐......這樣被曝晒著,馬上就會被晒乾,成為木乃伊呢。」
 太明這樣想著,感到一種無法正視那人的心情。
 那人突然看出太明的眼睛裡流露出同情之色,他的嘴要講什麼似的動著,但體力已非常衰弱,聽不清楚他所說的話。
「可能是湖北或山東人,不是當地的人。」
 太明從其口音推測他的出身地,對那人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太明掃視著四周,看清沒有人影,便迅速解開自己的水壺,送到那人的嘴給他喝。那人的雙眼露出無限感謝之色,咕嚕咕嚕發出聲音,如獲甘泉地喝著水,無暇說話。
 這時,突然從對面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大概是日本兵。
 「不可以!」
 太明慌忙把遞出水壼的手縮回來,就想走開了,又覺得不忍心,想想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他,便從口袋掏出了仁丹,把容器裡所剩的仁丹粒全部放入那人的口中,太明才走開了。那人不久將因飢餓與口渴和酷暑,被晒乾而死吧。他給那人的這一點小惠,畢竟救不了這個人的生命。不過,在他臨死前短暫的還有一口氣時,那人因為獲得了水與仁丹,少許的滋潤了他的生命。他這樣想著,感到有一點安慰。這天晚上太明回到宿舍後,仍然忘不了那人充滿感謝的目光。
 有一天黃昏時候,因為天氣太熱太明到土堤散步,草地上有三個士兵正在喝酒。
 「軍屬!你也來喝一杯吧!」
 打招呼聲傳來。他們都是喜歡親近人的士兵。太明便走過去加入那一夥人消遣。
 不一會兒他們喝得有了醉意,便開始談論女人。
 「不過,廣東姑娘的貞操觀念很堅固呢。」
 其中的一個中年士兵這樣說,表露了他在某次的行軍歸途,對一個廣東鄉下姑娘所施的暴行不遂的事。
 「她硬不肯就範,我便拔出長劍亮給她看,她不禁癱坐地上,我正想這可好極了,就要動手,她卻一溜煙跑了,逃得快極了......因此,眼看著到手的美妞兒又被逃走了。」
 他到如今說起來仍然感到非常可惜的神情。另一個士兵用舌頭舔舔嘴唇,說起他的經驗談。
 「我遇到的可妙極了。那是我們在華中的鄉下搜索敵人時,發現麥田中有動靜覺得可疑,悄悄的走近去,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也有年輕女人的聲音。頓時我感到心跳加速,跑進麥田,看見有差不多三十個以上的女人和小孩,他們哇的四散奔逃,但有兩個年輕女人逃走不及,害怕得直發抖著我硬把她...我從未感覺過那麼美妙。但是,事畢,我的戰友那傢伙唯恐以後事情暴露了麻煩,從那姑娘的背後一步槍給解決了。讓我們取樂一番卻馬上就殺了她們,實在很罪過。」太明聽著酒醉也清醒了。這些士兵還是比較老實善良的,也會做出這種令人不齒的獸行。因此對他們有重新的看法。
 他們不知道這引起太明的反感,另一個年輕的士兵又說起,與那中年士兵不相上下的他所經歷過的事。
 「我們進入南京城時,難民區裡擠滿了金陵大學的女學生,隨你挑選,她們個個皮膚細白又嫩,比廣東姑娘更好。可是,我們先鋒部隊的人都年輕,沒人下手。而其後來的年紀較大部隊的人,把她們全部收拾了。真是很可惜。」
 「捷足先登。陷落後的三天全是我們的天下,但後來憲兵會進入就不行了。老實人常吃虧嘛。」
 太明不想再聽下去了。
 「謝謝招待!」
 他匆匆道謝,便逃也似的走開那裡,一邊走一邊想:
 「啊,戰爭是什麼呢?戰爭究竟是什麼呢?」
 他想像著戰爭背後所隱藏的無數慘無人道的暴行,而感到一種坐立不安的心情,簡直要發瘋呢。
 然後又過了幾日,那一天,太明所屬的部隊逮捕了八名「抗日暴動」嫌疑犯,雖然只是嫌疑犯,但是一經被逮捕,他們的命運便決定了。首先審問一下,太明擔任通譯。他們看來全都很勇敢,具有堅定不移的信念,任何脅迫都不屈,顯然對死已經有心理準備。
 但是審問的結果,並沒有確實的證據,因此那主持審問的軍官漸漸不耐煩起來,而出諸於感情的下判斷。他們被逮捕的直接動機,只不過是他們的手上沾有油漬這微不足道的理由,審問官硬認為那油是槍油,太明以那可能是機械油為理由,建議再慎重調查,但審問官不聽。駁斥的說:
 「別囉嗦了,這是上官的命令!」
 他一定要把那八名抗日暴動犯人處刑才滿意。太明沒有提出自己的意見的自由,他沈默著。於是審問官大聲說:
 「審問完畢,宣告死刑!」
 這宣判,太明以暗淡極了的心情聽著。
 逮捕「抗日暴動分子」,其後仍然持續不斷。依然是照例審問一遍,他們便被宣告死刑。也就是被逮捕了,便等於面臨死亡。太明每次擔任審問的通譯工作,漸漸的對其職責感到說不出的痛苦。由他們從容就死的態度,表現出捨身殉國的崇高的勇氣,使太明感到受壓迫的心情,跟他們臨死的精神安定比較,太明自己反而精神動搖與受到自責之心的折磨。
 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使太明的精神受到很大衝擊的事件。那一天,部隊逮捕了「救國義勇隊」的十名抗日暴動分子,其隊長是一個年僅十八、九歲的白面英俊青年。
 受審訊時這青年的態度,比以往的任何抗日暴動分子更堅定。
 「你所屬的單位?」
 「救國義勇隊。」
 「隊長是誰?」
 「不必說。」
 「你的身分?」
 「中隊長。」
 「階級呢?」
 「少校。」
 「學歷?」
 「師範學校畢業。」
 「你的部下有多少人?」
 「............」
 「部隊的所在地在哪裡?」
 「不必訊問,要殺就殺!」
 他這樣說著,一笑,充分地表現出勇敢無畏的態度。
 那天下午,終於要被執行死刑,連昨天的人一共十八名,他們被押上一輛卡車,後面跟著一輛載著武裝士兵的車,六挺輕機關槍緊對著這些俘虜的背,槍身發出可怖的黑光。
 太明跟著執行官同乘另一輛車,駛向刑場。開往在郊外刑場的道路,盛夏的烈日照射著柏油,只感到晃眼。不久,一隊人馬到達目的地。囚犯們依次從車上被押下來,排成一列,那前面已挖了大濠溝,那將成為他們的墓場之穴,他們被命跪在墓穴前面。
 行刑時間到了,面向墓穴跪著的囚犯們,已面臨死亡,身體不動,伸出脖子,靜靜地等候著這一瞬。
 「嘿伊!」
 劊子手一聲運氣時所發出的吶喊,震動了四周的空氣,盛夏的陽光反射,日本刀的刀身閃光揮出空中的那一瞬間,低沈的咕地一聲,頭顱脫離胴體,滾落穴裡,而那失去頭顱的胴體,失去中心,崩潰似的向前傾倒入墓穴中,從頭頸的切口,紫黑的血,咕嚕咕嚕地發出聲音噴出來,轉眼之間四周的地面染滿紫色的血斑。
 隨著執行處決的進展,太明感到無法形容的身上發出惡寒,幾乎半失神似的他勉力忍著,但後來全身的惡寒使他發抖得牙齒都格格打顫,那顫抖無論如何止不住。
 最後輪到那游擊隊長的處刑。
 那時太明突然聽到那隊長叫他:
 「軍屬!」
 那銳聲傳來,太明一邊顫抖著一邊走近去通譯。
 「不要用刀砍,用槍決好嗎?」
 「那浪費子彈。」
 「既然那沒有辦法,墓穴另外好嗎?」
 「只挖了一個穴,所以不成。」
 「是嗎?」
 「還有什麼遺言嗎?」
 「沒有。請給我一根香煙吧!」
 「好。」
 太明點燃一根香煙,讓游擊隊長的嘴含著。游擊隊長美味地吸著,白煙從嘴裡吐出來,吸完煙,斷然地說:
 「不必眼罩,我是軍人!」
 然後又說: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十八年後又是一個好漢......」
 他的口中唸著這句話將完未完時:
 「嘿伊!」
 劊子手運氣的聲音一響,游擊隊長的頭顫脫離胴體,骨碌碌地滾落穴中,接著胴體倒了。那一瞬間,太明覺得眼前發黑,臉上感到颯的一陣冷風,就那樣昏過去了。
 「軟弱的傢伙!」
 他好像聽見背後有人這樣罵他,後來的事便記不得了。
 從那天晚上起,太明便發高燒躺下來了,熱度高到四十度,意識不清,嘴裡不斷地說著囈語。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一週時間,仍然不見好轉,他終於被送入陸軍醫院。
 太明的病因,是由於激烈的精神衝擊所引起的。他在前線連續經歷了異常的體驗,戰爭的殘酷,使他的精神激烈的動搖,再加上肉體的疲勞,已使他的精神和肉體失去均衡,又加上在刑場目擊的慘狀,對於他衰弱的心身,實在是過於強烈的刺激。因此他一旦倒下,便不容易爬起來。對於他拖長的病狀,軍醫終於也認為不可救藥。
 「送還吧!既然已這樣留在現地也沒有用處。」
 軍醫的一言,便決定了他的命運。於是有一天,他終於要被送回台灣了。遣送船靜靜地下了珠江,沒有風,平靜的日子。太明的身體好不容易稍有好轉,他從船上眺望著漸漸遠退的廣東城市。想來被徵召的期間短,而他卻覺得非常的漫長。而今後他將能夠再有和平的日子,可是戰雲依然覆蔽在人人的頭上,其中縱然有人能得到和平,那畢竟不是真正的和平。也許有一天他又會被捲入戰爭的漩渦中,太明想著心裡感到不安。
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恢復期(36)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太明回到台灣後,起先暫時住在妹妹夫家林東岳的廣仁醫院裡。因為他是生病而被遺送還鄉,若要回到熟識的人很多的故鄉,使他感到有一點顧忌。因此他打算暫時不見任何人,一個人安心靜養。
 由於異常的体驗,太明荒廢疲勞的精神,在故鄉和平的風物中,漸漸地恢復健康,但体力仍然尚未完全恢復,什麼事情也不能做。而且雖然說是靜養,但廣仁醫院出入的人多,還是無法真正使神經得到休息。太明在廣仁醫院住了短時期後,不久便回到故鄉。太明的故鄉,最高興的是他母親阿茶。她對於歷經生死的兒子又回到她身邊,今後無論有任何事,她心裡發誓不會再放手讓他走。她等著太明恢復健康,再向他提起中斷許久不曾再跟他談判的婚事,這一次一定要實現。兒子娶妻,她也一起過著幸福和平的晚年生活,這是她唯一的願望。
 太明回來後飢渴似的体味著故鄉的風物和親情,身体恢復健康後,卻又漸漸開始感到苦悶無聊。
 有一天,太明到志剛的保甲事務所探望哥哥,適逢鄉公所的鄉長助理東先生和附近的四、五個知識分子在那裡雜談著。這些人都已改為日本姓名,東氏原來姓陳,他把陳的偏旁除去,以那「東」做為新姓。
 太明的哥哥志剛,也把胡姓分解為二,改為「古月」的日本式之姓。他們彼此稱呼「東樣」、「古月樣」、來滿足他們的皇民意識。同時,這在處世上也是一種方便。
 東一看到太明便展現他圓滑周到的本性,先稱讚胡家的家世及太明的成就,然後說:
 「可是太明兄、你還是跟哥哥一樣,改姓吧!」
 於是又說:
 「不過,剛改姓時也有諸多不方便,有一次我到城裡去,縣府裡那沒有見識的課長,替我介紹縣長說,東先生是改姓名,原來姓陳,令我感到不愉快。但是冷靜的想來,這是過渡期的現象無可奈何,為了後代子孫經過這過渡時期之苦,便可以成為堂堂的日本人?????」
 太明的樣子看來顯然不為這種意見所動,第一保甲的保正便從旁插嘴說:
 「胡先生大概還不了解問題的切實之點吧。孩子到了進中學的階段,就面臨切實的問題了。不管任何保守的人,都會感到改姓的必要。」
 也就是說,未改姓者,升中學的入學考試的被錄取率低,縱然錄取了,將來學校方面依然會硬要他改姓。
 太明聽了他們改姓的論調,忽然想起「物徠」這個日本人改姓的故事,他因為醉心於中國文化,而改為中國式的姓名,但後世的日本學者反而對此加以非難。畢竟一個人若除了自己本來的面目以外,沒有別的能耐,不可能因為改姓名而產生出新的人格。而像這些人為了生活上方便的動機的改姓,令人感到其動機不純的要素,太明不願意這樣。
那時流行著一首揶揄改姓的打油詩,公學校的低年級學童唱著:
廁所蠅(日語發音:阿卡泰,紅鯛)
紅鯛的改姓名
保正也不例外
廁所蠅 廁所蠅
 這首打油詩學童們有節奏的唱著,那是揶揄一些改姓名的人或國語家庭(日語家庭)有黑券配給的恩典,有時可以特別配給到紅鯛。太明對於那從童心裡唱出來的徹骨的諷刺精神,忍不住想笑,每當聽到那最令人厭惡的廁所紅頭蒼蠅,和最高級的紅大頭鯛並比,太明便覺得啼笑皆非,他臉上的表情複雜。他想起志剛的妻子用那在全保學校學來的簡單生硬日語跟客人寒暄,寒暄將畢,滿臉通紅的跑進裏面的光景。
 「廁所蠅和紅鯛嗎?台灣人的努力皇民化,終歸是一場作秀罷了。」
 太明的心情覺得有點受不了。
 又有這樣的事,那時太明的母親阿茶,為了生活上的自給自足,在自宅附近種蔬菜,種菜後有興趣,又繼續開墾新地。太明也幫忙母親。不只種蔬菜,還種了三十棵香蕉苗,香蕉苗在新開墾的土地札根,日益迅速生長。
 有一天,太明不厭其詳的,仔細看著自己費心栽培的香蕉苗生長的情形時,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句日語的大聲喝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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