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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

_7 吴浊流(当代)
 「新生活運動」、「生活改善」、「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等等。
 凡是社會上流行的新運動她都舉雙手共鳴,她率先主張。但她自己卻不實踐。她自己不能實踐的事,卻能不在乎的說,太明覺得不可思議,而她自己卻不覺得矛盾。
 她的麻將熱轉移到跳舞,每晚到夫子廟的舞廳跳到深夜。她的舞伴當然是那些圍繞著她的男性。太明連打麻將都討厭,對跳舞更不懂,因此自然不會跟妻子一起去跳舞。而她不顧慮到丈夫的心情如何,不忌憚誰,隨自己的自由,以這做為唯一的自傲而行動。若是把她的這些做法認為是黎明前的風潮,那也無所謂,但太明那能這麼想得開,他苦澀瘦思,每天晚上一個人寂寞地等著妻子回來。有時晚上他無論如何無法一個人先睡,他的思緒便馳到舞廳,想像著這時她合著爵士音樂的節奏跟年輕男人挽手跳舞的場面,對其淫蕩不禁會湧起一股憎惡心。他忽然想起鶴子,如果他跟鶴子結婚,也不會落到這樣的辛酸而過著幸福的生活吧。有一天晚上,不知淑春居於什麼想法,極力請太明一起去跳舞,太明忽然為好奇心所引,跟著她去夫子廟的國際飯店。她的四、五個同伴也來,當然賴也是其中的一人。
 在那裡太明所看到的種種情形,從他所持有的倫理感而言,是他難以容許的頹廢的極致。男與女隨著淫靡的旋律而狂舞,無任何羞恥之色。還有跳舞達到高潮時場內的照明消了時,處處可以聽到接吻的聲音。這種舞廳的氣氛,若是跟自己不相干,僅是一個旁觀者尚能忍受,但他所看到的卻是自己的妻子淫態的肢體,輪番跟男人跳舞。
 「淑春究竟為什麼,特地要自己的丈夫來這裡看這種情景呢?這便是所謂的新時代嗎?」
 他終於無法在那裡待下去,中場就回家。而從這天晚上起了奇怪的惡寒發冷,身體不支臥床。在那一個多月的病床生活中,他面對著一個問題:那便是妻子現在的這種生活,做丈夫的究竟是否可容許呢?
 「我對於已經成為過去了的封建觀念,還無法拭切的殘留著,這妨礙了理解新事物嗎?」
 他這樣的想著。以過去的事物為標準來判斷,對於新時代的事物,不管是有意識的或無意識的,難免帶著防禦或抗衡的態度而不抱好感。新事物,當然要用新道德律、文化感來理解,他這樣想著。於是淑春那看來奇矯的行動,其實是新事物產生前,也就是在社會進化的過程中一個無法避免的現象,在這個意義上說來淑春也是一個犧牲者。他這樣的想著,感覺有一點能諒解淑春了。但是,這種情形,在理論上縱然能夠按捺住自己,太明的感情卻還沒有那麼開明。現在妻子的這種態度他即使能夠容許,太明預感到不久的將來妻子的貞操會出現危機。連這種妻子的不倫,都要以在社會變革過程中的犧牲,丈夫都不得不忍耐嗎?他這樣想著心很亂很亂。於是覺得現在就要想出一個事情來臨時做丈夫的應處的態度。
 太明終於從病床上起來了,他的心經過長時間的心理苦鬥後,有一種安定的心緒。他想:
 「妻是妻,我是我自己。應恢復因結婚而忘掉的自己。」
 許久以來,這時他才湧起了想親近書本的心情。他讀《春秋》或《諸子百家》。於是覺得自己以往的那些煩惱,都是微不足道的俗人的煩惱。
 淑春自從太明不再干涉她的行動後,她稱心如意,不斷追求新刺激而樂此不疲。但冬天到了時,她的肉體發生異徵,不再精力充沛。有一天晚上,太明聽妻子告訴他懷孕,已經有五個月的樣子。淑春告訴他時的神情,有一種她平常所未顯露過的女性的溫柔,與向丈夫撒嬌的樣子。太明對妻子也感覺到她心中的另種人格,對她的看法改觀。而這天晚上兩人許久以來罕有的以夫妻的親密感情談到夜深了。
 「生了孩子後,妻也許就會成為一個愛家庭的女人....」
 這是太明的希望。不久在那年的夏天,淑春生了一個女孩,因紫金山而取名紫媛。但是,太明寄托在愛兒出生的希望,隨著日月的經過而成為泡影。淑春在產後肉體恢復,孩子交給阿媽照顧,她又恢復為「新女性」了。
 「沒有辦法,隨她的意思去吧!」
 太明已不再對妻子抱有任何期待了。
 在家庭裡未得到慰藉的太明,熱情的發泄轉向讀書,以及集中精神於學校的工作。尤其那時候民眾學習日語之熱澎湃,日語學校的工作,有迴響而使人起振奮。他自己的立場,現在已是學校的中堅教員地位不動,每週教學時間已增至六小時。
 到日語學校來學日語者,不只是年輕人,社會各階層的人都有,其中也有政府官員、實業家。
 其中的一個張姓外交部參事,也是客家人,他對太明特別親近。張常對太明談一些社會現象或外交部的新聞。有一天,太明和張一起喝茶。張問了太明一些日本的事情後,便以他那青年外交官特有魅力的口才,告訴太明一些外交部有趣的新聞。
 「最近發生這樣的事情:在南京的記者團從各方面都集注著親日外交上,記者對外交部提出攻擊性的質詢,外交部一個黃姓官員出面,實在是大膽,而且奇特的回答說:『反正中國在走向滅亡的命運,既然遲早會滅亡,何不趁未滅亡之前,彼此兩蒙其利呢!』他這辛辣的諷刺使大家啞然失色....。黃是意識到悲哀的歷史轉折,而說些自嘲的話來表現,但這豈不是對悲哀的中國現狀的憤怒嗎?他如此爆發出來,以喚醒大家的反省,這正是中國的悲哀。」
 張這樣說著嘆息。太明以暗淡的心情聽著,心裡也深深的反省。從此他和張成為知己朋友。星期假日常在一起。
 其次的星期日適逢重陽節。這一天南京的文人墨客聚集在北極閣開詩會。太明想出席而走出家門,一個人去有點膽怯,他便去約張。張在家,但他對漢詩沒有興趣,提議去雞鳴寺看廟會。太明也並非一定要去詩會,便順著張的提議。
 兩人走到紅葉正美的考試院一帶時,進路兩旁排列著許多乞丐,他們向人行乞著。乞丐人數多,他們的外觀和行乞的方法各不相同各式各樣,頭髮白而臉如澀紙色髒汙,日曬了的老人,有人走過時便腦袋撞著磚頭,額頭流血的向人乞討,有爛了半截腳的,有抱著小孩號哭的,還有 那與其說像人,不如說像活動著的一團破爛布的小乞丐,男女老幼....看來簡直像令人酸鼻的地獄圖。如同太明在小時候跟母親去寺廟時見到的十八地獄圖現實所呈現的景觀。太明一一給他們零錢而走過,張卻置之不理迅速走過。不久兩人上了山頂,在景陽樓旁邊的一家茶店歇腳,在那裡品味清香的龍井茶,一邊瞭望玄武湖的風景,彷彿現在才發覺似的感到深秋的涼意沁人。
 看著玄武湖,太明想起了和淑春結婚前的情形心裡勾起懷念。從那時到現在並沒有經過多久的歲月,如今結婚後的兩人之間,連孩子都有了,但彼此之間卻產生無可奈何的隔閡。
 「如果那時兩人沒有結婚的話....」
 他這樣想著 ,心裡有一種淡淡的哀愁。但同來的張這時面對著湖景也毫不感傷,他就像以揮著利刃之勢,發揮他犀利的議論。他啜飲龍井茶潤潤喉嚨說:
 「胡先生,近來在南京的知識分子之間,以秦檜為例子的責難來評論漢奸的說法很流行,你的看法如何?」
 他先徵求太明的意見,但這與其說是徵求太明的意見,不如說是發表他自己的意見的開場白,他立刻接著說:
 「凡是有利敵行為者都可稱為漢奸,但漢奸的種類不只一樣。在歷史上所有的漢奸,據我看來,大約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無知無能之輩,為了自己的生活不知不覺犯了跟漢奸一樣的行為,其次是利慾薰心者,為了更積極的利益,而趨於利之所在,這些人大多是中產階級或知識分子,看來好像有思想,其實是沒有思想和節操的機會主義者。第三種,有充分的知識和能力,卻忘了自己的國家的歷史者,果斷的、積極的協助敵人,這種人就是所謂的賣國者。第一種和第二種人不足為道,真正值得稱為漢奸的是這第三種人。」
 「要救中國,只有靠青年的純真和熱忱,這是最近實際發生的事情,復旦大學的學生因為對外交政策不滿,在外交部長搭乘火車要去交涉外交時,就在發車間際躺在火車頭前阻止開車。打算自己把鮮血流在鐵軌上,藉此阻止事情的決死的熱情,這便是救中國之力的源泉!」
 張的語尾因為感動而聲音變得沙啞。其說法,太明不禁也很感動。他想到自己為私事懊惱,以讀古典書籍來逃避,而深深的反省自己。其後張也仍然跟太明相聚。
 於是張漸漸的給太明深深的影響,太明不知不覺的受他熱烈的想法同化。
 太明認為自己所能做到的,便是他現在從事的教育工作,通過對子弟的教育來鼓吹愛國心。而張對於近來讀古典書籍的教養方面,他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意見。例如他說:中國的文化,令人感覺如長江一樣,濁流滔滔,通古今,誠然偉大,即使想使濁流澄清也不能夠,只有自然的任其氾濫之外別無他法。中國的文化由於過去的遺產很大,其債務也很多。倒不如索性放棄其遺產還好些吧?中國的文化完全是貴族享受的文化,是為少數人存在的文化,缺乏大眾性,第一,其文字難,要學會得耗費十年時間。那麼其文化即無普及性。一般大眾有其生活,為生活所逐沒時間學習那難解的文字。因此既然是使用漢字,結果大眾都將成為文盲。總之,漢字已不合於時勢,若沒有更簡便的文字,將落伍於其他的文明國家無法與之競爭。若是僅學會文字都要耗費半生時間,對於科學、文化都會沒有餘裕引進。從某種意義漢字是保護專制政治的牆壁。若使用漢字必然增加愚民。所以應該廢漢字使用音標文字。這對於我們這一代雖然有點不方便,但為了子孫應斷然而行。我們的時代若怠於改革,結果後人一樣難以學習。
 第二,不值得的是,由於其文字所產生的文學。由於難解,以其「高尚」使俗人無法了解。因此懂得文字便可成為偉人。所以讀書人長久統治天下。一般大眾因而連信都不會寫。執著於漢字,中國的新文化便無法建設。沒有新文化,中國永遠無法獨立等等。他說了這類的話。
 他這有點飛躍的論理,太明覺得有些跟不上,但太明對於其主張不得不承認有其一面之理。可是,若以為張的看法大體上是正確的而接受,那麼在實踐上如何推行呢?在長久的傳統上所建築成的文字,而且活於國民性之中,又是對其他的國家值得誇耀的豐饒的古典書籍的文字,就這麼廢去可以嗎?它像鴉片一樣對人有毒嗎?太明沒有斷言的勇氣,而他所得到的結論是:這應該給專家學者,及能夠鑑賞者,以古典書籍,以學問而傳留下來。他是一個徹底溫和穩健的改良主義者。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一夜(27)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外交部的一些人都酒量好,太明受到張的影響,近來稍會喝一兩杯了。張親近太明後,帶太明到種種場合,那裡所談的話題都是政治方面的。
 例如據張看來中國自從東北三省(滿州)被奪後,人民倍感壓力增加,也就是必然的預感到要站在最後關頭之日。這種趨勢引起一股學習日語熱。這種情形不能認為只是一時的現象,因此有心人憂慮。在日語學校的學生中,有人甚至坦然的說:「反正中國正走向滅亡的命運,為了明天的麵包必須趁現在學習日語。」這種自嘲的話,聽了能不落淚嗎?但大家學習日語並非都出於這種心情。「日本的文化翻譯作品很多,學習一種日語就可以方便的閱讀世界上的一些文獻。」有人是由於這一點而學日語。又有一部分激進分子,是為了戰爭而研究。張這樣說著含糊其詞,不禁嘆息。張說,若是能夠最好一切問題都由外交上來解決,不希望有戰爭,但是若突然遭遇到悲哀的歷史命運,人力不可抗也未可知,他說著語尾含糊其詞。太明想起日俄戰爭稍前的事情而感到慄然。明治三十四、五年時,日本人因為鑑於日俄戰爭勢必無法避免,日本國民一致地研究俄語。若日本語熱是暴風雨前的現狀的話,那是歷史的大不幸,心情怎能只是默默的看著而已呢。
 張突然將被調往日本赴任,太明被邀請參加其歡送會。這是志趣相同的同志聚集的內部聚會。太明按照張事先告訴他的路途,從書院街走到苛園。目的地的場所是苛園十二號。接待的人帶領他進入內部,再帶領他上二樓。二樓擺著一張大桌子和排列著大凳子。擺放著四盆美麗的鮮花。有四、五個青年外交官,還有上海美術學校的先生都到了。太明突然進入,但沒有一個人認識,不知怎麼樣跟在座者打招呼,躊躇了一下。於是其中的一位年長者出來跟太明打招呼,並把太明向大家介紹。主賓的張尚未到,旁邊站著的兩個藝妓笑容滿面地向太明打招呼。不一會兒樓下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引擎聲一停,便聽見上樓的鞋聲,那是張,他胸前薔薇色的絲手帕從口袋稍露出一點點,新西裝、光亮的皮鞋。張上了二樓,一一和大家握手,客人都向他道賀:「恭喜恭喜!」張再三謙虛,才在主賓席坐下。太明坐在末席,但因為他教了張日語,大家推著他坐在張旁邊。席位一定,張站起來致謝詞。
 酒過數巡,一座談論風發有趣。而美術學校的兩位先生,因為美術上的些細觀點的相異,而有點爭論起來,兩人一個是法國留學生出身,另一個是日本留學生出身。但留學法國的美術先生,終於感情性的,把這學問上的爭論,下了一個荒謬的結論,他撇嘴自嘲的說: 
 「反正中國將成為你們的天下。法國的勢力不可能支配中國的。」
 他吐出這句話時,不只是跟他起爭論的先生啞口無言,一座都靜悄悄的。令人發窘的沉默。好好的歡送會,使一座冷場。藝妓機伶唱起了「天水關」,於是好歹又恢復了酒興。而話題最後便轉移到主賓張的被派往日本之事了。
 張是從許多青年外交官中,被拔擢出來派往日本的。從這意味之點來說,一座的人對他都有很大的期待,張自己本身也因重大的使命感而有點緊張的樣子。他的表情有如緊張的面臨暴風雨前的非常感洋溢。張請太明表示他的意見時,太明說,希望他對東亞的危局預先設想沒有後顧之憂的策略,全力以赴貫徹,太明說了諸如此類的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期待這樣的做。」
 張這樣的說,用力握著太明的手。張擔負著重大的使命赴日本,太明由衷的願他奮?到底。
 這天晚上,太明罕見的喝醉了,記不得自己是怎樣回家的,大概是誰叫了人力車送他回來。太明回家後,在苛園十二號,那由於男性政治氣氛而來的興奮仍有餘韻,以其勢,他對於這一天難得的比他早回家出來迎接的淑春說:
 「茶!倒茶!」
 他用平常所沒有的粗聲語氣命令。淑春意外的順從,銳氣受挫似的抬頭看著太明:
 「你喝酒了?」
 她怯怯似的說。太明以朦朧的醉眼定睛看她,感覺她那紅唇有平常未見的露骨的姿意。
 「喂!妳過來!」
 太明以粗魯的動作抱住她的肩膀,她也是柔順的。
 「哎,你真是的。」她反而用媚眼抬頭看他。這一夜太明忘了一切像一隻強壯的野獸如飢似渴地對著妻子的肉體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風暴之前(28)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在福昌飯店六樓的咖啡館,雖然裝飾普通,但氣氛寧靜,唱片播放的音樂高尚,因此知識人常集於那裡。尤其是那咖啡館的東側適合於瞭望風景,睛朗的日子紫金山看來近在眼前似的。連夫子廟一帶的街景,也一望看入眼裡。
 太明無目的地在街上蹓躂累了時,常到這裡來坐坐,聽聽音樂,排遣孤獨的時間。
 他跟妻子的生活,依然持續著同樣的狀態,太明未從妻子身上獲得慰藉,他從獨生女紫媛找到安慰。紫媛沒什麼得到母愛,喜歡太明。他教這幼小的紫媛說說話所過的時間,是太明無味枯燥的生活中,最感到享受天倫之樂的時間。
 但雖然在家庭裡有女兒給他的安慰,他的心仍然不平靜。
 這是因為那時國內外緊迫的情勢,使他的心神不寧,到了那時候,傳說上海已組織成了「人民戰線」的新聞,加以在上海不斷發生血腥的恐怖事件,社會騷動不安,在學校裡也分為主戰論與非戰論兩派對立,這發展到感情問題那樣的,充滿了不和諧的空氣。太明為了要從這種漩渦中逃避出來,今天又到福昌飯店六樓的咖啡館來,迷惘地排遣時間。
 突然像挑動店內播放的音樂那樣,過分響亮的喇叭聲和群眾的吶喊聲,從下面大樓底的路上傳來,打破太明的冥想,他從窗口向下望,那是學生的示威遊行,喇叭鼓隊奏著中國國歌,成群的學生合著國歌,齊聲高喊「打倒帝國主義!」「抗戰救國!」等的口號,整齊的隊伍近了,隨著其接近,腳步聲像怒濤般高起來。
 每當接觸到這種光景,太明自然的會感到心亂。它令人感到一種不調和的、不鎮靜的焦躁心情。
 他匆匆離席,像被驅逐似的出了咖啡館。然後,他朝著與學生隊伍的前進相反的方向,從中山路到新街口。但狂熱的不只是遊行的學生,熱潮處處捲起漩渦,新街口的圓環,民眾成群圍繞著,其中心正在演說。
 「啊,這裡的情形也一樣。」
 太明這樣想著,停下腳步,從人牆的背後傾耳聽著演說。
 一個接一個走上舞台的演說者都是年輕男女,演說的內容千篇一律悲憤慷慨的調子。但是那異常愛國熱忱的語氣打動人心,群眾中不斷湧起掌聲。
 驀地,太明的目光注視著講台上,一個演說者下壇,他的妻子淑春,在怒濤似的掌聲中登上講台。他以一種有興味的,旁觀者的冷靜興味,等著妻子開口。
 「親愛的兄弟姊妹們!」
 講台上的淑春這樣呼叫群眾後,進入本論的正題,她的語調便激昂起來。
 但是她的演說雖然非常煽動的,郤沒有什麼內容。只不過是把武裝的語言羅列的一種感情論罷了。不過民眾聽了仍然引起很大的共鳴而鼓掌。太明覺得很無聊,無話可說。太明對於她那沒有理論根據,只把別人的宣傳生吞活剝地向民眾放言這種不負責任的做法,感到憎惡。若是小孩他會教訓的把她拉出場來打呢。不僅是淑春一人這樣,其他的演說者也多是一些挾泰山以超北海之論的那種說法。歷史上所行的那些政治性詐欺,他覺得便是由於民眾大多數愚昧的緣故。若借曾所說的話而言,即使知道現象,也不明白真正的現實。一般大眾自不在話下,連自己和他人都認為是一個知識分子者也有這種傾向的可以說約佔百分之九十。如今在街頭的演說也是一樣的情形,嘴巴喊著必須抗戰,但對兩國的軍備一言不提。只要戰爭就行。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論調來煽動民眾的政治掮客,令人起雞皮疙瘩。尤其是他很了解自己的妻子淑春。她不僅絲毫沒有軍事上的知識,連本國的軍備也一點都不知道。而她卻倡言主戰論,實在令人遺憾。戰爭並非一廂情願的事。越王勾踐經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也就是歷盡二十年臥薪嘗膽的艱苦才打敗吳國。為了小忿而拔劍不聰明。沒有勝算的把握絕對不要站出來。與其說他想到的是戰爭的勝負,不如說是對於妻子的沒有軍事知識卻倡主戰論使他感到惱火。他對於自己放任默認妻子的這種做法的身為丈夫的態度,感到遺憾。但是,她並不是一個會聽丈夫意見的單純女人,這樣一想,他不禁嘆息。
 淑春演說的語調越來越熱烈,聽眾的掌聲也越來越高。太明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受不了,他逃也似的離開那場地,於是一種但願早一刻離開那裡的心情,而加快腳步,一邊走一邊想著他和淑春的婚姻生活,是建立在錯誤的基礎上,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折磨著他。
 社會上這種熱中的空氣,其後仍然持續著,不只是持續著,而且越激烈起來。進入八月,政黨的活動突然活躍了起來。而且各地組成了「救國會」,其機關雜誌《大眾生活》發行了二十萬部,震撼上海的出版界。而在這樣的風潮中九月到了,南京的天氣依然暑熱未消。
 太明對於這種緊迫的情勢雖然切實地感覺到,但卻不直視其現實背後的事物,而是做著適宜於自己的解釋,從其解釋中找出生活的平衡以過著平常日子。但是危機從意外的角度,湧到了他這旁觀者的身上了。
 九月中旬悶熱的一天晚上,太明在院子裡乘涼,曾公館派人來,曾請他立刻去一趟,這是前所未有的例子,太明想像著種種事情,跟著來人一起去了。到了曾公館一看,覺得情形有點跟平常不一樣,像空屋似的靜悄悄。然而,並非空屋。只有曾的書房點著電燈,他一個人在書房裡等候著太明來。太明看了一眼室內的樣子,不禁納悶的問:
「究竟這是怎麼一回事?」
 行李都整理了,書籍一本也沒留下的收拾好了,室內一隅堆疊著三個旅行用大型皮箱。曾看著太明笑著說:
 「時期到了,我今晚就出發。只這麼說你便明白吧?但跟你道別想與你喝一杯。由被歡送者擺餞別席倒是奇妙,來,乾一杯!」
 果然唯一仍未收拾的桌子上,已擺了一些酒菜。是嗎?太明立刻了解事態,不必問他已知道曾要去哪裡。他事先已在心裡計劃要溜到西北,今晚決行的打算。家眷可能他已先送走了。那麼,事態已這麼迫切了嗎?太明對於事情的意外而呆然。
 兩人各有感慨,默默地交杯,已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曾要離開這裡,便說明了他的思想。曾事先分析種種情勢,思考著他自己應走的路,太明也知道他為了要與聯合戰線的人取得聯絡經常去上海,但沒有料到他這麼快就決然付諸行動。太明到了如今才反省自己的觀望態度,感覺受到無言的叱責,覺得在曾的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於是道別的時候到了,曾用力握著太明的手說:
 「抽象的理論已無濟於事了,要救中國只有實際行動。你也快一點從觀念之塔走出來,找出一條你自己應走的路,這是攸關將來你自己的命運的問題,並非別人的事。」
 太明聽了這番話無法回答。他對於這位同鄉的、富於信念與行動的前輩,自己卻無法跟隨他的這種性格感到悲哀,他只有歡送曾啟程。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囚禁之室(29)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抗戰,以及國共合作,時代的潮流滔滔不絕而動。過了年,到了二月發生西安事件。籠罩著全國的烏雲,延長到紫金山上了。花開的春天,而不安的氣氛卻濃厚,人心騷然。
 一天夜裡,太明睡夢中被人叫醒,他睜開眼睛,面前站著三、四個陌生漢子。
 「誰!」
 太明正要叫時,卻被發自穩重而有自信的聲音制止:
 「我們是首都警察,半夜失禮,但有點事情需要調查,請隨我們去一趟。」
 果然制服的肩章閃著冷峻之光,他遞出的名片印著特高科長的頭銜。
 「要來的事終於來了!」
 太明以全身直覺到了,但心裡反而鎮靜起來。
 「好,我隨你們去,不過,我收拾一下,請稍候。還有我的妻子尚未回來……」
 「夫人嗎……呃,是嗎?總之,我們等一下。」
 特高警察科長從容自若地回答,他那紳士般的態度,反而令人感到一種形容不出的冷冷予人的威壓,太明立刻判斷不可讓人久等。
 恰好他正在收拾時淑春回來了。她顯然立即了解事態,但並不慌亂。他簡單地吩咐妻子一些事,便說:
 「讓各位久等了,我們走吧!」
 黑夜的街上,太明被警察帶上的汽車由太平路到健康路,再彎過幾條路繼續跑著。對太明來說,令他覺得那是不會再回來的,遙遠的路程。他的頭腦冷靜,像陷入地窖裡似的一種喪失感中,他一直閉著眼睛。坐在他旁邊的警察的體溫經過衣服傳到太明身上,使他覺得人的可親。
 不久車子在南京市街,不知是何地區的一角,一棟古老建築物前停下。那並非首都警察廳。而是一處與外界隔離的特殊場所。
 那建築物裡非常的陰氣沈沈,進入門內,在暗淡的燈光照著的走廊,如走向地獄的通路般靜悄悄的長長延下,太明由警察前後監護著走過長廊,經過一室又一室,被帶到裡面的一室,那裡大概是調查室。放著一張威嚇般的很大辦公室。科長在桌前坐下,請太明坐在椅子上,立刻開始審問。
 太明在警察到他家裡時,對於被逮捕的理由,他已有一個預感。那是被逮捕的理由,顯然由於他是台灣人,跟這點有關係。一經審問,果然不出太明所料。但既然如此,他沒有掩飾自己的身分,自從到大陸以來,他從未想到要掩飾自己出身的身分。
 太明率直地承認自己是台灣人,儘管如此,他吐露出自己對於建設中國誠摯真情,他那真情洋溢的態度,顯然使科長很感動。不過,他的同情和「當局的方針」是兩碼子事。科長說:「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會做間諜的人。但是,我無權釋放你,這是政府的命令,我不得不拘留你。」
 結果是無望獲得釋放。經過一番審問後,他被帶到另一房間裡軟禁,卡一聲下鎖了。天花板、牆壁都發黑,佈著蜘蛛絲的陰森斗室他一個人被留下時,太明感到自己完全跟社會隔離,不論他如何掙扎,也沒有辦法。
 那像貯藏室的房間,放了一張舊桌子和一張簡陋的床,昏暗的電燈照著。太明在那床上坐下深深嘆息,心裡想著自己突然遭遇到的這環境的激變。又想到這時可能還有許多台灣人的政府官員,正遭遇著跟他一樣的命運。為什麼只因為是台灣人,便要遭受這樣的迫害呢?他想起曾臨走時所說的話:
 「這並非別人的事,是攸關你自己的命運的問題。」──但他沒有想到這時期會來得這麼快。那麼,究竟是誰去告密他是台灣人呢?他的妻子淑春嗎?她不可能這麼糊塗。那麼是誰呢?想來真是不可思議,那些警察究竟是幾時從哪裡,像煙一樣的侵入的呢?太明想著但什麼都搞不清楚。
 他鑽入臭氣薰人的髒被窩裡,想著,想著,本想使疲乏的頭腦休息,不論如何,但無法成眠。被窩的臭味過了一會兒便不大感覺得到了。他關掉電燈努力想入睡,眼睛反而清醒。他擔心著女兒紫媛,紫媛已經四歲了,平日由女傭阿媽和太明照顧著,幾乎沒有獲得母愛,近來他的妻子才有點得到孩子的親近,這也是因為不需要母親的照顧。他的妻子偶爾對孩子有趣地逗著玩。不過,紫媛還是會想念父親吧。這樣一想,太明因為愛孩子掛念著她,心裡感覺更難受。四週靜悄悄的,臭蟲爬來吧,感覺很癢。輾轉反側之間天亮了。他起來看見臭蟲咬過之跡如銅幣大小的紅腫。他以為次日可能會再審問,一整天空等待著。而除了獄吏送飯來之外,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只有從小天窗射入微微的光而已。斗室裡暗淡陰冷。想看書也沒有書,想寫點雜記又沒有紙。心裡思考著種種事情,但思想卻歸納不起來。
 夜晚又來臨,獄中沒人的氣息之靜完全是一種孤獨的絕望的寂寞。也許是他的心理作用,連身體的顫抖都感覺得出來。他躺下來想睡,雖然腦袋模糊不清還是無法入睡。不知不覺眼前浮現出故鄉的山河,他想起了被阿公帶去雲梯書院時的情形,那時很快樂。野外和山地都有蕃石榴,提著籃子可盡量摘,河川裡魚多,一根釣竿必定可以釣到一兩斤魚。那時的農村沒有人吝嗇,別人的橘子或柿子摘一兩個沒有誰會指責。村人幾乎都沒讀書,大家都相信讀書一定會成為偉人。太明也一樣,童心裡也相信讀書後長大了成為偉人。但是他讀書了,卻沒有成為偉人。然後他想起了老阿公的墳墓。那墳墓在一處小山岡上,前面是茶園,前園由相思樹圍繞著,連遠方的中央山脈都能收入眼裡景色宜人的地方。他來大陸的臨行前,在阿公的墓前燃五根線香拜拜,誓言他將是埋骨大陸的第一代。祈求阿公保佑。可是他卻不像曾那樣的意志堅定。他不禁想回台灣。故鄉的山河有美麗的詩或歌,不像江南那樣殺風景的山。這樣想著,他的心裡湧起了思鄉之情,那不下雪的地方,那裡有香蕉和青青的椰子。
 接著他腦海裡浮現出母親的臉,不知母親現在的情形如何?他好久沒有寫信了。他這樣想著,母親消瘦的臉的幻影掠過腦海,父親的臉、哥哥的臉都浮現出來,甚至連至今從未想過的村人都想起來了。
 這次遭受到的嫌疑洗清後,就回去懷念的故鄉吧,只要能夠回故鄉,他想無論如何的艱苦,如何的需要忍受也罷,他都願意面對……,但是能夠再回故鄉嗎?不得而知。於是他終於疲倦的睡著了。第二天醒來,身上又增加了幾個臭蟲咬過之跡。
 他接連過了幾天孤寂的白晝和空寂的夜晚,那是令人感覺晝夜不區別的灰色時間的連續,身體瘦了,心也跟著細細瘦了,憔悴。他在煩悶和心神不寧中過了兩週。既沒有人來,也不再審問他,只有獄吏每天三次送飯來。那獄吏的來,都使他覺得能夠看到人的一種欣慰。
 一天深夜,他突然聽到敲門聲,他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豎耳聽著,果然是由門傳來的聲音,他注視著門,又有敲門聲。他無意識地想開門而爬起來,從門縫中投進了一張紙條。他反射般的小聲問,誰呀?沒有回答。門外的腳步聲漸漸走遠了。又恢復靜靜的夜。他提心吊膽地撿起那張紙條,毛筆的細字清楚地寫著:
 憶昔陵園共賞花  天教燕客降儂家
 素知吳越皆同種  肯把先生任怨嗟
 是一首詩,末尾寫著「丙丁」二字。起先他以為這是人名,但在他的記憶中無丙丁其人,他終於明白丙丁是火的暗語,意思是閱讀後燒掉。
 他把這首詩反覆地讀幾遍,探尋其中的意味,而不是詩的意味。他想探尋其中隱藏著的意思。第一、在這深更半夜,誰會做這種的好奇的事呢?從筆蹟看來是女性寫的,究竟是誰呢?這時,他的心頭閃現出一個領悟:
 「啊,對了,一定是她。」
 他想起有一次他帶了兩三個女學生去遊明孝陵時,他曾經把戲作的一首即興詩顯示給學生看,其中有一個學生出類拔萃,顯露卓越的理解力,她自己也善於作詩,他記得她的名字叫素珠,那時他作了如此的一首詩:
 春日山頭望眼賒  櫻雲十里壓群花
 匡時無術非固醉  藉此消愁任怨嗟
 而她和的詩是這樣的:
 留戀春光興轉賒  花中儂愛是櫻花
 江南一幅天然景  莫擬烽煙錯怨嗟
 聽說素珠從學校畢業後,嫁給一個警官。啊,是嗎?一切的疑問頓時得到解答了。多麼像小說的傳奇偶然。他被監禁在以前教過的學生家裡。一首詩的這封信一定是素珠寫的,太明突然感到心跳加速了。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逃出(30)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但是,其後卻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是晝夜沒什麼不同,時間無限地連續著,而只在獄吏送飯來時,才把一日正確地分成三段時間。這是他唯一准許接觸的人,素珠奇蹟般的捎來訊息已不會再發生了嗎?
 與外界隔絕的獄舍,到了晚上連貓的聲音都聽不見。是深深的黑暗。看不見什麼東西,只有非常深的漆黑之闇。他夢想著時腦海裡浮現出黃經營的農場的景色,小孩在苦楝樹下玩著,甘蔗園裡一群女工在勞動著。夏日,在賣仙草店前聚集著一些女工津津有味地吃著仙草。他忽然想到自己是在獄中。啊,若是犧牲,應該是為人犧牲才有意義。他來到了南京,一點也沒有達到來大陸的目的,過著不知為什麼的生活而自己煩惱的糊塗情形更加明顯。萬一在這裡被處決了,豈不是死無代價嗎?沒有人為你哭,沒有人為你可憐,沒有人燒一炷香,像沒有棺材的流浪者,一樣成為江南之土,孤魂無依所永遠回不了故鄉,在南京的地下如同乞丐,在金陵蕭索的寒冬嗚咽。他不覺微微輕聲嘆息。就在這時,太明突然聽到低微的腳步聲似的,是做夢嗎?不,他醒著。也許不是他知不覺睡著了吧。是聽錯了嗎?他豎耳諦聽著。鞋子聲停了。但的確不是他聽錯了。另有一個人在門外諦聽的跡象,太明覺得連那氣息都聽得見似的,驀地聽見衣服的窸窣聲,接著聽見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太明屏息。
 房門從外面無聲地輕輕開了,一個黑影滑也似的進入:
 「先生!是我,素珠」
 煞住動靜的,氣喘似的聲音。啊,果然是她,年輕女性的體味在那裡。這千真萬確實在是素珠。難道是夢嗎?但不是夢。次一瞬間,兩人在黑暗中擁抱。素珠的胸氣息大起伏著,直接傳到太明的胸。然後兩人抑低聲音,在短時間內交談了種種事情,但沒有時間多說話。他明白素珠是來協助他逃走的,現在最重要的是逃出這重圍外。
 素珠準備周到,她用事先準備的鉗子破壞斷鎖的螺絲釘,偽裝成單身獨自越獄的樣子。
 「走吧!快一點!」
  素珠走在他前面,她說,她那當科長的丈夫今晚有應酬,飯局很晚才會散場。獄吏呢,她差遣他出去辦事情。
  一切都照她所計劃的順利進行,最後要把她綁起來,這也是為了偽裝。已經一刻都沒有時間容許他猶豫了。素珠被綁著示意他:「快走吧!」兩人百感交集,目光相接。
 他照她的意思走到外面。從那條窄巷道向西快跑,深夜的鞋底聲格外咯咯作響。他不顧一切地跑著,途中好像撞到了什麼物體,事後想來是撞到了人。在巷道與巷道的十字路口停著一輛計程車等候著,車子左窗掛著一條手帕,黑夜中看見他閃出白色。他默默地上車,車內很暗看不清楚,他像跌落似的坐下,連旁邊坐著的人也沒有感覺到似的,他全身流汗,汽車立刻發動引擎開走了。
 「先生!是我。」
 那是耳熟的放低的聲音,他轉過頭來看,臉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是幽香,她也曾經一起去陵園賞花的一人。幽香和素珠聯絡了在那裡等候太明。幽香是一個有寬額頭的聰明女孩,在太明所教過的學生中也是他喜歡的一人。在學校中,她和素珠都接受過太明為她們批改詩文,和數學的特別指導。兩人都敬愛太明、喜歡他,與其說是師生情誼,不如說像詩友的關係。畢業後兩人都回上海。其後的頭兩年還時常寫信來,不知不覺消息斷絕了。而後來兩人又回到南京,但太明並不知道,這樣的邂逅是非常富有戲劇性的。
 計程車過了太平路,向中山東路而行,十字路口的巡警令人擔心。但警察並沒有攔阻。太明想回家一趟,但又想剛才路上撞到的人可能是獄吏,稍耽擱可能又會被逮捕,太明便斷了回家的念頭。幽香的意見也是勸他不要回家。她說,其後的事由她來聯絡。計程車已經由中山路到鼓樓。那裡也有一個警察。為什麼南京夜間如此警戒森嚴呢?坐在他旁邊的幽香叫司機改走中央路,有點冷清的中央路沒有夜間的警戒,順利通過挹江門。計程車右轉到了下關的埠頭。果然停泊著日本的「漢口丸」。
 太明的逃脫,已有十分之八的成功,接著的便是要如何拜託搭上漢口丸。這種非合法的搭便船,不知船長肯不肯接受?若是被拒絕怎麼辦?太明決定,無論如何要試一試,不行再做打算。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再見吧!大陸(31)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太明終於潛入上海了。從被拘禁到逃走,以及用非常的手段搭便船上了「漢口丸」都是奇蹟般的成功。黎明前太明在下關碼頭與幽香匆匆道別後,對於上船或被拒,他決定向漢口丸船長說明事情拜託讓他乘船。幽香臨走時給他眼前需要用的錢。漢口丸的船長是一位奇特的人,太明說話時,他哼哼地聽著,聽完了,驀地以辛辣的口氣說:
 「你們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說出自己是日本國籍的人來求助,真會為自己打算呀!」
 令人覺得是拒絕的口氣,但次一瞬間又吐出一句:
 「沒辦法,你就上來隔壁船艙吧,不速之客不便拒絕!」
 那船長的措辭不和氣,但顯然可以信賴。在這動盪的情況下,在揚子江上上下下行船有其大肚量。太明上了船,就像坐上大船似的十分放心。下船時也需要一點演技,但都順利通通了。
 他潛入上海後,首先找一家不惹人注意地方的旅館住下,櫃台登記的名字用黃子銘。安排了住宿,他立刻去拜訪幽香為他介紹的李姓男子。
 李是幽香的姐夫,很溫和的人,現在是做經紀人,以前是國民政府的官員。幽香的姐姐李太太是北京大學的畢業生,喜歡發表議論的女性,接待了太明,如同志般熟不拘禮地暢言著。
 在上海時代的潮流加速度壓倒性地旋轉著,個人全被沖流得喘不過氣來。救國會的活動實在異常顯著,反日的工作進展一刻刻增大不安。租界是很好掩護場所。而社會上話題的中心全是戰爭。租界的咖啡館、酒吧、舞廳等靡靡之音消聲了,新的聶耳作曲的雄壯活潑的先鋒隊之歌登場到處被歌唱著。無言裡時時刻刻作著戰時體制的整備。在聯合戰線的口號下被統一的大眾一齊站起來,對日本紡織的罷工之幕剪了。在街頭則每天有學生或少年團的示威遊行。台灣人變成站在那夾縫中,聽說下落不明的台灣人日益增加。又聽說朝鮮人也展開獨立運動。面對著這種歷史的激變,台灣人的歸趨遭遇到重大的危機。自己人敵我分裂。這是日本特務的政策。使太明感到很悲痛。有一天晚上,李說:
 「歷史的力量會沖走一切,你一個人超然觀望著也落寞吧?令人同情。你對於歷史的旋轉任何方向都無能為力。即使你抱持著某種信念,想為某方面盡一些自己的力量,但別人卻不一定會信任你,甚至還會懷疑你是間諜呢。這樣看來,你是一個畸形的孤兒。」
 李是半帶開玩笑的揶揄的說。李如今感染了周圍的人的愛國熱,拋下本身的職務,熱中於政治運動。
 由於李的勸告,太明退了旅館房間搬到李家暫住。李的想法是,大概打算利用太明做什麼政治性的工作。但是,在租界的台灣人身邊終於危險迫近了。日本的情治單位開始逮捕台灣人。太明漸漸感到其威脅。他問心無愧,但一說到住在租界的台灣人,便一律被視為不順從分子,日本的官憲殺氣騰騰的目光,顯然沒有餘裕辨別順從或不順從。
 那時太明接到從南京寄來上海給他的三封信,一封是他的妻子寫的信,另外兩封是素珠和幽香寄來的。她們和太明的妻子取得聯絡,太明如飢似渴地讀著這一封一封的信。他和妻住在同一屋頂下生活時,她總是我行我素,如今太明過著如地下生活者一樣的生活,隔了許久見到妻子的筆跡,覺得有一種如溫泉似的使身體舒暢的暖和。她堅強地說,不必擔心家裡,又說紫媛長大多了,有時很淘氣傷腦筋,還附了一張他的妻子和女兒紫媛合照的相片。開朗的妻子的臉,和短時期沒見益發顯得可愛的紫媛,在相片裡活潑地笑著。太明一直記掛著家裡,這才放心了。而協助他逃出來的兩位女性,都欣慰地信裡寫了對太明一些勉勵的話。太明暫且沒有後顧之憂了。在他的心裡猶豫不決的回鄉念頭,這時決定了。他和李商量,李也贊成太明暫時回台灣避難。
 五月底的一天,太明在楊樹浦碼頭搭乘「嵩廣丸」終於踏上回鄉之途。混濁的黃浦江水被螺旋槳攪動,船漸漸離開埠頭。除了李之外,沒有送行人寂寞的船出航。
 「再見吧!大陸!不知道以後什麼時候才能夠再來!」
 太明望著江岸的景物慢慢地後退,他的心裡有複雜的感慨。
 江水緩緩沖洗著舷側流去,從船下去的前方順著上潮沖來什麼奇妙之物,它幾乎接觸到舷側漂來時,太明仔細看,是一具俯身浮著的男屍。無常而死於無情的大陸,一具浮屍都沒有被人撈起。在這悠久的歷史之流中,一具浮屍不過像少許的垃圾罷了。太明望著那緩慢地向上浮漸漸遠去的無名男浮屍,太明再度說:
 「再見吧!大陸!」
 橫亙在江岸的上海市,這時暮色漸漸蒼茫低垂了。
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暗淡的故鄉(32)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回顧起來太明在祖先之地大陸所過的生活,像一場夢一樣。回到台灣後,太明感到安心了,同時卻又感覺到一種被找麻煩的情形。他在基隆上陸第一步的時候,這種感覺就緊跟著他。
 水上署和海關對他的檢查,雖然沒有受到特別的盤問,但那極其嚴密的檢查法,有點使人感到畏縮,他並沒有做了什麼犯法的事,但心裡還是感覺惶恐。特別是當他站在刑警人員的面前時,全身不禁有點戰慄。他在大陸已習慣了自由闊達的氣氛,就像從廣大的地方突然迷入狹窄的小巷似的感覺沈悶。
 從基隆上了火車後,他仍然有這種感覺。途中,他在台北下車,在那裡遇到一個目光銳利膚色淡黑的男子。然後在公共汽車上,或在咖啡店中,那人總是形影不離地跟著太明。他到西門市場購物時,也看到那人。太明判斷那人一定是跟蹤他。太明感到渾身不舒服,他原預定要在台北多停留一些時間便改變主意,立刻回家。而當他到了那懷念中的故鄉車站時,因為他事先未通知家人,沒有人來迎接他,卻由站長嘴裡聽到一個不令人高興的傳言,當他去行李房領行李時,站長對他說,有人要站長轉告他去一趟派出所。
 太明感到納悶,但還是依照站長的話到車站的派出所去了。不過到了派出所卻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派出所的警察以非常殷勤的態度對待他,只問他種種關於中國的事情而已,不算是調查。太明出了派出所,便回家了。
 就在大陸風雲告急時,太明平安的回來,家鄉的人都喜出望外。村子裡從沒有人去過大陸,只憑太明是去過大陸的人,村人便興高釆烈,大家的興奮多半是出於尊敬之念,尤其是他在大陸擔任高等中學的教師,這是高等官,所以村人歡迎他回來的情緒高昂。村子裡的人都談論著他回來的消息。而從他回來的翌日,親戚或朋友便接連不斷地來探望他,問他中國的情形。
 太明接待這些人,有點疲以應付。而在他回家的翌日午後,管區的警察來訪,和他共進午餐。從他下船登岸以來,覺得有人跟蹤他的心情,因而警察的來訪,更加使他感到不安。使他覺得有點憋屈,彷彿四面八方都堵塞住似的一種悶得慌。使他覺得如今他在家鄉已無法像以前那樣住得悠然自在了。與太明的這種心情無關,那警察問了想問的事,說了想說的話後才走。
 像這樣太明回來後圍繞著他的環境,並非都使他覺得愉快的。村子裡的樣子已和從前有很大的改觀,生氣勃勃,油加利樹已生長得很高了,道路拓寬了,那寬了的路上,雖然是車體老舊的公共汽車,但每天有四、五班公共汽車的交通工具,散發著文明的氣息。而年輕人顯著地增加了,他們對太明大都不熟識,問起他們的父親之名才認識。圍繞著胡家的族人,也各有變化,更令人不勝今昔之感:鴉片桶已在三年前去世,阿三去年入了鬼籍,阿四戒鴉片了,跟著女婿一家離開了村子。堂兄志達已無法靠律師通譯維持生活,在村子裡賦閒,誰都不理他。太明的父親胡文卿雖然年紀老了,身體還硬朗,尤其因為中醫少了,求診(往診)的人增加,醫生的工作更忙。而胡文卿的第二夫人阿玉,在家庭裡的地位安定了,因此不再像以前那樣化妝濃厚,顯露出了良母的樣子。而太明之兄志剛已被村人推戴為保正,有其保正的勢力,看來很忙碌的樣子。
 因為新陳代謝,與順應神的攝理村人也改變了。但只有胡家的公廳依然古色蒼然地聳立著,太明進入公廳,點燃線香拜祖先,祈求阿公的冥福,無限感慨。金箔剝落的「貢元」扁額上佈著蜘蛛絲,神龕上的金屬器具顯出暗淡寂寂之光。太明去大陸時,決心埋骨江南而求祖先保佑,如今不得不回來,他覺得有一種愧對祖先的心情。
 在這樣的環境中,太明對於他今後的出路做種種打算。他父親胡文卿看太明的這種情形,便勸戒他說:「做官雖然身分體面,但切不可以執著。」太明哪想到做官,只是沒有一份工作生活苦悶。在家裡住了兩三天,他感到缺憾、空虛,心裡湧起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孤獨感,心情無法平靜。
 他母親阿茶,這時在他妹妹秋雲家居住,太明還沒有機會見到母親。太明起先原計劃把母親接回來跟他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但他回家後看了情形,覺得還是讓母親住在妹妹家裡對母親好些。總之,要等到見到母親後再做決定。他須早一點去看母親的,卻懶得出門遲延著之中,母親和妹妹一起回來了。
 妹妹一看到太明,連一句久違的欣喜打招呼也忘了,劈頭就以埋怨的口吻說:
 「阿兄,你也太滿不在乎了,母親那樣的苦等著你呢......」
 母親阿茶則說:
 「太明回來了,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啊,這也是城隍爺的保佑。」她睜大眼睛注視著太明,又頻頻用手拭淚。
 驀地,太明看母親的手,她提著一個籃子,裡面放著一隻煮熟的雞和一束線香,大概是要拜土地公或拜祖先,稟告太明已平安回家。妹妹手中的包袱裡有一瓶花生米。母親的慈愛太明不禁感到眼角發熱,想在母親的膝下儘情的哭,他想到自己的流浪之旅,不知使母親感到多麼的悲哀,太明覺得很對不起母親。
 這天晚上,他父親胡文卿、哥哥志剛都在內,一家團圓。他母親阿茶不願意跨入丈夫之妾阿玉屋子的門檻,只有今晚,因為一心要見回鄉的太明而打破前例。父親胡文卿面對一家人長久以來始有的團聚,心裡感到很滿足,只有阿玉謙虛地沒有一起上桌吃飯。她和阿茶雖沒什麼特別不和,但還是有一點不和睦。太明對於母親阿茶的這種包容態度,不由得感到同情。
 晚餐的氣氛熱鬧。太明吃著最喜歡的花生,一邊吃一邊談著大陸的風物。家人問他蘇州和西湖的風光,但因為他沒有實際去過,所以沒有辦法給大家滿意的回答。但是,談到上海和南京,他便滔滔不絕地說著,使大家聽得很有趣。他父親胡文卿非常高興,說他希望一生能夠到大陸去觀光一次。母親只是高興地聽著大家說的話。他哥哥志剛則誇言他把一部份房屋改造舖了日本榻榻米。他妹妹秋雲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仍然淘氣地對當了保正的哥哥從旁起哄的說:
 「以後要去哪兒,我就要跟阿兄一起去。」
 「為什麼?」
 「因為你是保正呀,據說,當保正的人,可以叫火車停呢,是嗎?」
 他妹妹嘲諷的話,母親聽了,叫一聲「秋雲」責備似的以慈祥的目光瞪她一眼。志剛苦笑的說:
 「胡扯,那是從前的事。現在的保正沒有什麼特權,搭公共汽車擁擠時,可以先上車,公職人員不過如此而已。」
 他認真的辯解,妹妹默然。
 總之,這天晚上,太明一家人忘了平常的種種情形,直到夜深還可以聽到許久未聞的胡家的人開朗的笑聲。太明決定暫時住在妹夫的廣仁醫院裡。妹夫林東岳還是個年輕醫師,有理想。他的醫院,因為醫師親切藥價便宜,在附近的農民之間頗獲好評,被以「新醫院」之名而使人親近。太明在廣仁醫院住下,本身沒有事,便開始幫忙醫院的事務性工作。所謂工作,無非是接待一些病患以外的許多訪客。
 於是他發覺了不正常的事,動輒因為何事,幾乎每天似的特高警察或巡警到廣仁醫院來訪。後來才明白,他們來訪的不是廣仁醫院,而是來找太明,對於從大陸寄給太明的信件,也多方的想知道其內容。但因為他們太過於頻繁來訪,結果太明和他們便像友人同志一樣心安了。不過彼此心照不宣。
 「如果出門旅行,請事先向分局報告。」特高警察若無其事的這樣說。
 有一次太明因事要去南部,太明忽然想起自己經常受到特高警察的注意,並沒有做什麼虧心事,他決定照辦,去分局報告。他到了分局,那面熟的特高警察,並不仔細聽太明說到的旅行之事,而是開玩笑似的說:
 「這一點小事,何必特地來報告呢......」
 太明非常掃興。但是出發旅行時,他才知道那特高警察對他的警戒決不含糊。他在高雄換乘去屏東的火車,在屏東下車,再等候下一班南下列車的時候,那當兒他出了車站在街上走一走以排遣候車時間,他在公園觀看熱帶植物時,驀地發覺自己的身後有人盯著他的視線,他吃驚的回頭,同時看見有一個男子迅速掩身樹蔭下。他嚇一跳。那是今天早晨他到分局時看到的人。他忽然感到不安,回車站。火車進站,他最先上車。而那人也坐在次節車廂,一路如影相隨似的跟隨著他。太明想:
 「果然是被跟蹤了。」
 太明去分局報告的時候,那特高警察跟他開著玩笑,裝做並沒有細聽太明的報告,卻悄悄派人暗中跟蹤他。太明覺得不能不警惕。
 「以後必須儘量避免惹人注意的生活著。」
 他這樣想著自戒。而從旅行回來後。他就不再在人前出現,都待在裡面讀書。社會上的人漸漸忘了太明時,那使人心煩的特高警察便不再來訪問。
 「哎哎,這就安心了。」
 太明想。但是那時太明聽說在大陸的台灣青年,陸續被遣送回台灣,而且被關入監獄。令人感到暴風雨的預兆般不平常的空氣。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戰爭的陰影(33)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要來的事終於來了。中國大陸的蘆溝橋轟的一發槍聲,在升高的危機上點火。
 對於蘆溝橋事變的發展,各方面的人看法不一樣。
 「與滿州事變同性質的,不會發展成全面性戰爭。」
 也有這種樂觀論。因此以隔岸觀火的態度對待,老人有這種看法的比較多。但是戰火從華北擴大到上海時,那樂觀論調消失了,在人人緊張的注視著之前,事態終於發展成全面的兩國的衝突。然後便是一瀉千里了。太明對這歷史性的大轉變感到惘然。
 隨著戰爭的發展,台灣也立刻染上戰時的色彩。
 無論是農村或街上,人們所談的話都是戰爭,歡送出征軍人或軍夫的旗子處處飄揚。並且展開「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連鄉村的每一個角落都召開宣傳其總動員的演講會,這時除了戶長,連家庭主婦到青年男女都被動員,去聽鄉長、校長、保正等的講話。
 有一天午後,太明和鄰家米店老闆一起去聽演講會,這一天的演講會是有關於獻出黃金的總動員,為了「膺懲暴支」,呼籲人民獻出持有的全部黃金。鄉長和演講人都強調私藏黃金者不配做「國民」,而且以保正與甲長都清楚知道管轄保內持有黃金者的姓名,來威脅人民自動獻出黃金,以免追悔私藏不獻。
 演講會結束的歸途,太明和米店老闆慢慢走回家,他們兩人的前後,也有從公會堂出來的群眾,三三五五一群的走著。那當兒聽見走在前面的兩個婦女的高聲交談的話:
 「我的戒指?我從未戴過它,我想沒有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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