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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

_10 吴浊流(当代)
 有一天下班後,太明一個人在街上走著,並非有什麼目的只是信步而行。街上沒有任何景物使他覺得有趣,蕭條的街頭沒有陳列一樣他所喜歡的東西。他走累了,便進入一家喫茶店。
 他許久沒上茶店,叫了一杯紅茶,店裡的客人相當多,他一邊喝茶一邊看看四週,沒有見到什麼熟人。他一氣地喝下一口紅茶,那發紅的紅茶顏色使他想起大陸上的老紅酒,他不禁想念起留在大陸的妻子和女兒。
 「紫媛長大了吧?她若是跟著淑春過著抗戰之旅的生活,也許都沒有好好讀書呢。」
 他這樣想著,親子的切實感情由心裡湧了出來,他想回大陸的衝動越熾烈。他覺得在協會上班糊塗,甚至連住在台灣都感到無意義。
 驀地他發覺坐在對面角落的一個男子正注視著他,太明覺得好像以前曾在哪兒見過那人,但一時想不起來。那人離開座位向這邊走過來,向太明打招呼:
 「你是胡君吧?」
 太明在其瞬間,從其說話的口吻勾起了從前的記憶,認出那人是佐藤。他認識佐藤是相當久以前的事了,太明從日本的高等工業學校畢業回台灣的歸途在船上認識的。那時佐藤還是很年輕的青年,比現在瘦一些,左頰的一顆大黑痣依然如昔日一樣。雖然只是相處了幾天而已,但不知怎麼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佐藤對事物銳利的批評,一直殘留在他的腦海裡。
 兩人很高興有這樣的邂逅。佐藤說最近才來台北,因為沒有朋友極力勸太明到台北來。
 太明聽從佐藤的意見,打算辭去協會的工作,但因為種種關係無法立刻請辭,他等著適當的時機。
 有一天,會計股長把裁決卷宗啪地丟在太明的桌子上,這是對太明的某種態度,也是跟兩三天前的事有關係。股長說要太明幫忙他弄些花生米,幫忙是一句文雅的話,其實是希望太明送給他一些花生。這是上層部的人想獲得戰爭時期難入手的物資常套手段,太明雖然了解卻沒有給他幫忙。所以他當面給太明一個難堪。太明平靜地打開卷宗,看見原公文上被用紅筆畫了許多線。他仔細檢討那些被訂正的文字,實在不合理。
 股長或主任,可能是因為沒有事情做,總是把原來的公文加以修改,這表示他們已經過目了。至於修改的方法,那是為了修改而修改,例如日誌上寫著「XX蒞廳」,便被修改為「XX巡視」。可是這次的公文被修改的情形不同,全文都被紅筆抹殺、訂正。而被訂正的新文章,讀起來卻文意不通。若就這樣把公文發出去,各分所一定會困惑。雖然說已經被裁決了的公文太明沒有責任,但他仍然沒有勇氣發出這種公文。他為了慎重起見,便去請示分處長。分處長對於這種不通的文字大概很驚訝,立刻把股長叫來問話,其結果,分處長了解股長訂正的意圖,分處長便苦笑著命他修改。分處長以苦笑置之,然後卻留下無法以苦笑了結的問題。第二天,股長悄悄的把太明叫去,狠狠申斥一頓,那是不合道理的完全感情用事的斥責法,而最後竟然說:
 「好啦,我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的,你給我記住!」
沒有什麼記不記住,這時太明的心已決定了,在這樣的空氣中再待下去他受不了。他當天就提出辭呈不幹了。
 隔了好久他才回故鄉,一年不見,他父親胡文卿看起來老了十年似的。村人看來都明顯的露出飢餓相,顴骨高突眼眶凹下,雙頰落肉面無血色,再加上衣服破破爛爛,更顯出一副邋遢相。一度為了改善生活而流行的阿巴巴裝也不見了,又恢復穿原來的台灣服裝。朋友們見了面總是互訴糧食缺乏的痛苦,太明很驚訝世情變化得這麼快,他想到這是因為戰爭造成的。
 胡文卿對於太明的回來非常高興,一直到深夜了仍然在太明的屋裡談著話。
 「太明!我總感覺人民有一點被逼得走投無路,這種情形將怎麼辦呢?」
 他說出了對時局的不安。由於他是中醫有職業上的不安。因為交通斷絕,中藥的藥材已完全無法進口,代用品又沒有藥效,因此本來可以醫治的病人也常無救死亡。醫生在這種情形下已完了,他已對自己身為醫生感到可怕。儘管如此求診的人多,處置困難。尤其米是配給的,因此病人增加,以配給的量每天吃稀飯,一個月還欠十天無米可炊。而且,既無糧食代用品,也沒副食物,一直營養不足。吃不飽而工作加倍,衰弱的身體沒抵抗力,僅是必須去參加激烈的勞動服務就讓人民吃不消。
 胡文卿內心的不安,便是由此而來,他老了,很想依賴太明,容易的就流淚了,他又說:
「太明,當今的時世,簡直超過秦始皇的惡政呢。」
 他嘆息的這樣說。秦朝採用商鞅的變法富國強兵,施行焚書坑儒的愚民政策,興築萬里長城奴役人民,又實施保甲制度的鐵鎖政策。因此被稱為中國有史以來的暴政。胡文卿把口碑相傳的修建萬里長城的情形,說給太明聽:
 「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單丁獨子也須行。」
 也就是說,有三個壯丁的家庭須一人服役,五個壯丁的家庭須二人服役,單身或獨子也須服役。並且是以保甲的連帶責任徵用,所以沒有一個人能逃避。胡文卿說,現在政府所徵召的軍夫、軍屬、工人、服務隊員,從比例上來說,已超過三抽一,五抽二以上了。而且實施配給制度,在不容許逃避這一點上,徹底發揮保甲制度以上的威壓了。
 太明找不出話來安慰年老了的父親的嘆息,他只能說再忍耐一時便會好轉,但是他說的「一時」,究竟還要多久?太明自己也不明白。
 還有,他父親擔心的原因,便是在如今的情勢下,他死的時候,恐怕連棺材也買不到。
 「你母親有福氣,葬禮和棺材,那時還能辦理得風光。」
 他這樣說著,怯怯地向太明提出:
 「太明!我想趁現在先買一具棺材置放著……」
 太明對於身體這麼硬朗的父親,精神卻如此衰弱,他的心裡感到說不出的蒼涼。
 不過,胡文卿依然鞭策著老軀,盡他做醫生的責任,他的診所每天從早上便湧來許多的患者,他們大都是過勞或惡劣的糧食引起的疾病。太明探頭看診察室,得知戰爭的慘禍超過他預想以上深刻的情形,在醫療地方出現,他不禁感到暗然。有一個患者並非對誰而言,自言自語的說:
 「我去『青埔仔』的公用地勞動服務,那裡衛生惡劣,到處都是糞便,走出工寮,無論田圃、山崗,遍地都是糞便,我一想到這種情形無論如何就是吃不下飯。瞧瞧!我的皮膚變成這樣了!」
 他這樣說著用手指捏一下前臂的皮膚給大家看。在他旁邊一個候診的婦女,接下他的話,擔心地問胡文卿:
 「先生!我的病會好起來嗎?身體這麼虛弱……」
 她說她結婚六年,從未生過病。但自從去年,她丈夫應召入伍後每夜失眠。她掛念著丈夫,擔心著孩子的撫養,想著想著天就亮了,因此身體漸漸衰弱,胸部難受。給任何醫生看,都說擔心對身體不好,可是擔心卻總是無法消除,她這樣說著深深地嘆息。
 胡文卿聽著患者的訴說,一一嗯嗯地回應表示他細聽著,給予病人應有的安慰。他回頭對太明說:
 「唐詩裡有:閨中只是空相憶,不見沙場愁煞人,這詩句大概就是寫這樣的境遇吧。」
 胡文卿顯露出,他拯救不了這個病人的心靈的無奈表情給太明看。
 太明有一天晚上接受熟識的農民的招待。太明出外就職好久了才回村子,所以農民要請他吃些料理。太明不好意思無視其盛情,便黑夜走了二公里路到那農民的家。到了看見四、五個認識的農民坐在竹子做的手提油燈昏暗的燈影搖曳下。他們見了太明都站起來讓座。太明坐下,其中的一人說:
 「先生,市內沒有山豬,吃不到的吧?」
 山豬是指配給以外的黑市豬肉的隱語。然後:
 「先生!」
 他打招呼,忽然壓低聲音:
 「其實今晚,在我這裡……」
 他說著,做出殺豬的手勢。表示殺了豬,請太明吃。說過了私宰的話,大家等著夜深。
 到了十一點了,鍋裡滿滿的燒著開水,三個農民走去豬舍,只聽到一點聲響而已,又恢復夜的寂靜。只不過十分鐘的時間便把豬裝入籠子裡來了。把那籠子連豬沈入水池中,豬一點也不哭,只聽池水咕嘟咕嘟冒出聲音而已。過了一會兒水又恢復原來的平靜。農民把豬籠拖上來,擔回來了。太明對於這樣簡單的處理法感到驚訝。他小時候,每年七月中元必會看到殺豬拜拜的,銳利的刀刺入豬的喉部,豬聲嘶力竭地哀嚎,宰殺不俐落的不容易使豬猝死。太明想起小時候所看到的情形,不禁對私宰的巧妙感到吃驚。
 農民把溺死的豬燙滾水剝皮,眼看著屠體被處理乾淨了,開腹後,附近的人不經通知自動地集來一人得到幾斤。太明也分到四、五斤。豬肉分配好了,農民們立刻開始料理,農民一邊切肉一邊說:
 「先生,新鮮的里脊肉很美味……」
 農民這樣說著拿起那幾乎還會顫動里脊肉給太明看,太明想,門外漢做的料理馬馬虎虎吧。豬肉煮好了,農民首先盛一碗請太明品嘗。太明吃了一口,因為過於美味驚嘆。也許是因為空腹,或是料理拿手,總之,那幾乎是他有生以來從未嚐過的美味。他喝著米酒,不客氣地大吃大嚼。一邊吃一邊聽著農民說的話:近來私宰的手法巧妙,絕對不會流傳出去所以也就安心。村人全體飢餓,因此沒有人會去告密。在黑市上,村人的心完全一致,不僅如此,大家預想到未來的大災難,切實地感到必須同心協力。這是弱者的抵抗。所謂「餓雞不怕打」,飢餓的雞任憑如何被打還是要偷食,同樣的,飢餓的人不怕誰了。這對太明是一個教訓。
 第二天,太明到其兄志剛的保甲事務所打招呼。那裡正聚集著一些甲長們,商量著供應鴨子的事。每一甲被分配到應供給四隻。但鴨子的黑市價格已漲到公定價的十倍,因此沒有人願意照公定價格供應,因此正在商量對策。
 結果決定,鴨子都照黑市價格換算,其差額由各戶負擔。
 商量完了,一個老甲長對太明說:
 「胡先生,我們都經常繳額外的稅。昔日有所謂劫富救貧的義賊,如今卻要劫貧濟富。我七十歲了,這樣的時世是第一次看到。」
 老甲長認為把民眾供應的家畜和蔬菜,作為改日本姓名的「國語家庭」和日本人的黑券配給的特別配給,視為一種劫貧濟富的做法。志剛立刻責問的說:「這是什麼話?連兒子都不是我們自己的,屬於國家的了,若想想那些應召入伍的人,供應一些食物不能發牢騷。」
 老甲長很惶恐。太明對於哥哥還是這種態度起反感,也沒好好地寒暄致意就出來了。
 又有這樣的事,那一天,太明在村子裡出名吝嗇的阿旺的水池附近散步,看見兩三個陌生的穿國民服的青年在釣魚。他以為是派出所的警察大人,又覺得不是,看來像鄉公所的人。各人的魚簍裡都釣得了幾尾相當大的鯔魚。太明看著的當兒又釣上了一尾。
 「若是被吝嗇的阿旺看到了,一定很生氣。」太明想。但是他離開那裡沒走多遠,便遇見那吝嗇的阿旺。
 阿旺知道那些人在他的水池釣魚,他發牢騷的說:
 「衙門狗這些人,就像活閻王。」
 吝嗇的阿旺對這些人也無可奈何。供應糧食、國民總動員,全是由他們辦理的,如果被這些人盯上就完了,不但糧食的供應量增加,還會遭遇到意外的事情。而從戰爭以來,鄉公所人的特權漸漸增大,如今已跟派出所的警察大人一樣令民眾畏懼。太明的哥哥志剛也罷,這種鄉公所的人也罷,全是在強權背後,仗勢欺人。
 不愉快的事還有,去海南島一段時間的志達回來了,他不知如何弄到一個據稱是百萬富翁之女的年輕貌美姑娘,志達帶著她到處走訪親戚朋友,得意地吹牛。據他說,他到了海南島後,施展他長年當律師通譯磨練出來的辛辣手腕,賺了一大筆錢,受到一位百萬長者的矚目,而得他的女兒做妾。
 志達那天也到太明家來訪,果然那姑娘漂亮。但從太明在大陸上所見慣女性的眼光看來,自然地覺得她的教養低,不像一個大家閨秀。志達在太明這個中國通面前倒是不吹法螺。從志達所說的話推測,他不過是當日本軍方的一名密探罷了。志達原是警察出身,他擅長此道是太明的看法。
 志達說話時順便故意把外國製上好的金錶給太明看,說是那邊的大官贈送的。太明覺得這顯然是不義之物。志達走後,胡文卿問太明:
 「依你看,他怎麼樣?」
 這句「他怎麼樣」之言意味深長,可以做種種解釋,太明汲取父親之意說:
 「志達終究如同沒有物資保證的軍票一樣。」
 太明的意思是說,志達就像現在南洋所使用的軍票一樣,因為沒有信用,會漸漸地變成無價值。胡文卿回應一聲:
 「嗯。」
 他的臉上浮現出同感的表情,又說:
 「反正,像他那種性格的人到哪裡都…」
 胡文卿把志達的為人提出來加以批評。太明認為不僅志達如此,現在一些搭時局便車者全是自私自利的人。
 太明回來沒多久,便目睹種種現實,但他已不感到悲傷,他認為這是過渡時期的必然現象,他心裡對自己說,與其憂心忡忡,不如不要迷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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