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亚细亚的孤儿

_9 吴浊流(当代)
「喂!這是你(?-?)種的嗎?」
 太明回過頭來,看見是水利會(水利組合)的巡視員,此人以前當警官。太明便回答:「是的。」那人便以高壓的口氣說,這一帶谷地是屬於水利會管理的,不許擅自開墾種植農作物。可是,那谷地分明是胡家的所有地,太明理直地堅持那是胡家的地。但那巡視員強詞奪理地說,谷裡有水流著,便應視為河川,河川當然由水利會管理。並且硬說,連水埤側的樹木也是屬於水利會的。
 那時水利會的做法,受到普遍的批評,凡是與水有關係的都被視為課稅的對象,這是水利會的做法。尤其這裡來了這個巡視員以後,這種做法更明顯。他是藉口要對太明種的香蕉課稅。為了要把他不當的課稅要求合理化,那巡視員賣弄他的小聰明的法律知識,企圖使太明屈服,這原是他們那些人的常套手段。太明聽了,不由得怒氣湧上心頭,因此便嚴詞反駁,那巡視員碰到這有理的反駁,便知道太明跟普遍的農民不同,是強硬的對手,說了幾句話便回去了。
 然而有一天,太明收到一封水利會寄來的通知書,事由是有關於水池的廢止與對水池的特別水租,並且為了增產,應把水池填平,改為水田。水利會指定的應繳納特別水租是十七元五角。太明看了,哼地呻吟。以上的特別水租每年須繳納二次,共計三十五元。但是那水池改作水田後,每年不過只能收穫稻穀一千斤左右,依照公定價格,僅值九十二元五角三分而已,對此課以三分之一以上的特別水租,再加上被課普通水租,那麼種田做什麼呢?若再加上開墾費和地租,比買新田的費用還高。而且,那水池並非僅僅是養魚池而已,是彌補灌溉用水不足的蓄水池,是有切實需要而作的水池。
 若把水池填平,池下方的四、五甲田,將成為乾乾沒有水的看天田。顯然是水利會無視實際情形的不當要求。太明決心去水利會一趟,詢問其理由。
 水利會的建築物是堂堂的二層樓房,比鄉公所有氣派。這全是由不當課稅在吸取大眾的血汗之上所築成的,太明戰戰兢兢地推門進入。一個年輕的台灣人辦事員出來,太明簡單的說明事情。那年輕的辦事員從開始便以高壓的態度對待太明,他說,增產是國家的當務之急,因此無法顧及一切的事情。而不同心協力者便是非國民。他的措詞雖然不同,但其口吻,平常就聽飽了,那是跟命令的口吻一樣。是台灣人當日本人的爪牙來苛斂誅求台灣人。而且,借非常時期的名目???太明覺得不能退縮,但跟這個辦事員交涉無益,他就鼓起勇氣,要求跟社長見面。
 社長以前當過鄉下郡守,五十開外的人,身体硬朗的好好先生,跟那年輕的辦事員不同,看來通情達理些,太明詳細說明有關土地的事情和水池的原委。這些話無論誰聽了都會同意的,條理分明的陳情。社長「嗯,嗯」的聽著,他說,增產計畫是展望將來的方案,即使土地狀況不適於改作水田,但還是有繳納水租的義務,顯露出有點妥協的意思。可是太明又把意見轉到本質論上批評到水利會的做法,觸怒了那社長,他的態度突然強硬起來,並且撤回前言,堅持一定要填沒水池。太明了解自己不應該觸怒他,但他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沒有錯,不願意委屈自己去迎合對方。
 兩人終於各自說得情緒激昂起來了。
 那社長甚至說,為了遂行當局的方針,縱然水池下方的田都變成無水灌溉的看天田也在所不計。至此已沒有妥協的餘地了。這分明是一句暴言。太明毅然決然的從坐著的椅子站起來。或許為太明的氣魄壓到的吧,社長叫住太明,自動妥協的說,只繳納水租,並且在一兩年內水池仍然可以蓄水。多麼的狡猾,討價還價,那麼何不一開始就說要這樣處置呢?這也是政府機關處理事情的心理嗎?太明愕然。他走出水利會建築物,看見其後面有七、八戶相當好的宿舍。那是水利會的職員宿舍。從裡面傳出留聲機唱片播放的目下咖啡館流行的,低級趣味的日本流行歌。
 「以水租之名由民眾身上搾取的血汗,結果是注入這種事。」
 太明這樣想著,心裡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憤怒。他抬起那因為憤怒而發熱的視線,看到浴著微弱的冬陽,掠過大雪山頂上那白雲的來去,似乎也有點孕育著不穩的氣候。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母親之死(37)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戰爭時的一年相當於平時的一百年。以平時所見不到的激烈的速度與壓力,一切的事物都在改變著。連植根於台灣人的歷史與傳統的種種風俗或習慣也不能例外。首先,義民廟的拜拜改變了。以往每年到了七月中元節,十四鄉的居民聚集,供上一千多頭的犧牲豬,使數萬民眾狂熱的榜寮義民廟的大拜拜,今年連台灣歌仔戲也不能上演,像火熄了一樣。還有舊曆改為新曆,太明的家也與村人同步調,迎接非常時期的新曆的新年。那是沒有情緒的,僅是形式的過新年。他母親阿茶只過新曆年意猶不足,到了舊曆過年,她念念不忘又私下做了年糕,再一次祭拜祖先和媽祖。
 又在高喊增產聲中,到了插秧的時期了,因為當局勵行插秧要「正條密植」,取締嚴厲。由於沒有勵行正條密植,而被傳去挨警察申斥的農民前仆後繼。被叫去的農民,要罰跪水泥地上一小時以上,還被打耳光。儘管如此處罰,農民與巡察的技術人員,或鄉公所的職員之間,還是不斷發生爭執。例如因為勵行正條密植,插秧的間隔用尺測量,若沒有按照規格:縱二十一公分,橫二十公分,檢查人員使挑剔、指責。
 例如有一個老農,同一的田,從童年時一直種到七十歲了,憑他自己的經驗,他知道最適當的而收穫量也最多的插秧法,因此他不改變,但巡察人員用尺測量後說,不合規定而挑剔。
 老農便說明,從他的經驗中得來的方法沒錯,上田和下田不同,因此不能一律如規定的插秧,還有通風不良的低窪地,如果過於密植,出穗時容易發生稻熱病,以及若沒有適當的間隔,稻莖生長不粗等的情形,希望能夠按照他自己的經驗插秧。太明正巧為這個老農當通繹,覺得老農的話說得有道理,但鄉公所的人不聽老農說的話。
 「不行不行,不照規定絕對不行,重新插秧,否則明天到鄉公所來!」
 最後是這樣威脅。他們只知道要農民依照規定,實際如何無所謂,硬要把一切納入規定的鑄型中才行,即使因此而出現減產的結果也不顧......老農對於官員的這種石頭腦袋非常氣憤:
 「你娘的......」
 他嘟囔著,咋舌,把犁放入田中揮鞭:「呵伊,噓噓」的趕著牛,把一列一列整齊地剛插好稻秧,讓牛慘不忍睹地踐踏倒。老農因為懾於官員的命令,不得不把自己費勞力剛插好的稻秧,自己用犁頭剷除,太明想到老農難受的心情,非常同情。官員們看了,這才同意:
 「好,我們回去吧!」
 臨走時對於這樣的對待老農,官員也覺得尷尬,便對太明討好似的說:
 「老頭子的腦筋頑固,這方面年輕人就容易了解。」
 在嚴厲的取締下,所有的稻田,縱橫都按照規格整然如棋盤一樣被統一了,使當局滿意。但結果顯然並沒有達到增產的效果。儘管如此,當局依然固執於在桌子上計算出來的增產目標,因為實際的收穫量未達到,便怪到農民頭上,農民對於這過大的要求叫苦連天。而這增產的要求,以更加嚴厲的形式,壓在農民身上來。突然,台灣被分配到應提供一百萬石的米,這提供米的運動開始了。
 在農民之間有一句:「四五九月人情斷絕」的諺語。在農村裡四、五、九月經濟枯竭,所以人情淡薄。農民插秧後,應支付的費用都支付了,然後便期待著收穫,灌溉、除草、撙節度日,盼望著收穫的時期,四、五月的田圃放眼望去一片青青,是對於未來的收穫孕育著希望的月份,但生計是苦的。而且,豐收歉收全賴天候而定,所以農民關切天候,祈禱不要有暴風雨,他們翹首而待收穫之時。就在這樣的農民頭上,突然下達了供出一百萬石米的命令。街上的人已都在談論這件事,而當事的農村卻還沒讓他們詳細知道,因此蒙受最大犧牲的農民,尚不知道其實情。不過,隨著街上傳說的各種消息,農村不安的空氣也展開了。
 有一天太明在花生田裡除草,附近的三、四個農民聚集來,說起了有關供米運動街上所傳的流言。
 「聽說街上已買不到米了,米店都空空無米。」
 其中有人說,米總是不夠的,有人說,別的地方一定可以買到米,有各種意見。但米糧的問題已開始急迫了,顯然已是沒有懷疑之餘地的事實。這天晚上,太明的母親阿茶說,最近村子裡頻頻被偷竊番薯。太明聽了,認為這和米不足有關係,便把白天在花生田裡聽到的話告訴母親。
 阿茶聽了說:
 「這怎麼辦呢!不過,太明,你阿公在生時經常說,年年防飢,夜夜防盜,他不曝露稻穀,一定收藏好,晚上還要檢視外門。尤其是晚年,為了以備萬一,每年蓄存著很多米。阿母也跟阿公學了這種習慣,所以我們家裡沒問題啦。」
 然後,她又說起阿公的祖先時代,在中國鬧大飢饉時的情形,由於發生暴動,看到有炊煙的地方,暴徒必來搶。但阿公的祖父,從那年的收穫便預料到會有飢饉,對於四、五、九月的糧食事先有準備,他把稻穀混合赤土做成「土角」(混土磚瑰),堆積在牆壁邊,暴徒們屢次來搶,都沒有被發現順利避了難。但是,無米的情形,還是使阿茶擔心, 她低聲問太明:
 「可是太明,這種情形,真的要怎麼辦呢?」
 太明說,朝鮮和北九州的歉收是事實,但日本的政治和昔日的唐山(中國)不同,不致於招來飢饉,這樣的說明以使母親安心,但他母親還是顯出不安的樣子。
 翌日,當保正的志剛從「供應糧食報告會議」開會後回來,向村人傳達會議的結果,議決:每人每日配給一合米(合:容量單位,十合為一升),其餘的米穀全部供出,拒絕者便是非國民,要受嚴罰。志剛的傳達,立刻引起村人的恐慌。各人絞盡智慧,有人要提供一部份糧食,其餘的設法私藏著,有人要把米磨成粉,或做年糕,有人要把米蒸熟晒成飯乾,有人埋在地下,有人藏在池裡,大費周章,但個人為了一家的安全之計,沒有辦法不得不這樣做。太明一個人超然,但阿茶和其他的村人一樣用種種方法藏匿糧食。
 過了四、五天,搜索隊也到太明的村落來了。村民戰戰兢兢,心裡祈求媽祖或義民廟的神明保佑。而膽子大的人,派人守望著,而把糧食搬移到樹林或竹林裡藏著,卻顯出若無其事的神情,這種大批私藏糧食的人,諷刺的是卻逃過搜索之網。
 太明的家被搜索時,起先沒有被發現什麼,最後鄉公所的一個官員說:
 「那堆放番薯的地方十分可疑。」
 阿茶聽了,臉變成土色。
 於是一個青年團員,毫不客氣地走到那堆番薯旁邊去搜索。
 「有啦,有啦!」
 他高興的發出聲音,大家的視線都一齊集中於那裡。青年團員得意的把搜出來的一個石油罐,高高舉起來給大家看,很沈重,內容是什麼很明顯,鄉公所官員恨恨的以客家話罵了一句:
 「不知死,非國民!」
 於是一行人把石油罐的搜得物意氣揚揚地搬走了。他母親阿茶從最初的恐懼恢復過來,突然絕望地大膽起來了:
 「呃,白晝土匪!」
 她的聲音雖然低,但是充滿憎恨的尖聲,搬石油罐的青年團員表情霍地變了,但那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被說中了的,一瞬的狼狽似的。
 搬石油罐的青年團員就那樣默默的走了,鄉公所的官員對身為保正的志剛嘟喃了幾句什麼。
 當晚志剛來,激烈地詰難母親。太明在旁邊聽著忍不住袒護的說:
 「阿兄,那些米不是阿母藏的,是我,不要那樣的責備阿母。」
 但是志剛還是責備個沒完,太明不禁反問他:
 「那麼阿兄家裡如何呢?一點也沒有私藏嗎?」
 志剛啞口無言,他當然也私藏糧食的,但因為有保正的身分,可以免於被搜查,他這種利用特權私藏糧食的做法,比一般人的私藏更不道德,他被太明說中了這弱點,又嘀咕了幾句,便回去了。目送著志剛的背影,阿茶說:
 「夭壽子食日本屎!」(當日本人走狗的笨兒子!)阿茶言詞銳利地罵著,她的眼眶裡含滿了淚。她對自己的兒子罵說「夭壽子」,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從那次日起,阿茶便躺下了,雖然那時過了兩三天便下床了,但從此以後,像她那樣勤勞的人,而常常說身體不舒服便躺著。身體的衰弱明顯的看得出來。到了稻穗出盛的時候,嫁到廣仁醫院的妹妹秋雲,不知以什麼方法弄到手的,帶了一斗米來探望母親。
 「啊哎,阿母的臉色很不好!」
 那衰弱的樣子使秋雲吃驚。太明因為和母親住在一起,每天看著不大感覺得出來,而秋雲隔了許久才看到母親,母親身體的衰弱便很顯著。事實上從那時起阿茶的身體已跟以前不一樣了,到了將近稻子的收穫期時,長久的人生疲勞一下子發出來似的,病臥床上了。廣仁醫院的林東岳盡心竭力為她診治,但依然未見起色。有一天晚上阿茶把太明叫到枕畔,以振作的語氣說:
 「太明!稻子開始收割了吧?已可以安心了。」
 她又把種種蓄藏糧食的方法告訴太明,說的話很清楚,不久病狀改變,進入昏睡狀態,嘴裡不時叫著愛子之名:
「太明!」而她的意識已不再清醒過來。林東岳始終不離左右地救治,但已沒辦法。她像朽木倒下般,長久的一生閉幕。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被摧殘的青春(38)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母親的死,把太明原來就已減退了的生活意欲,更加的削減。他不想見到任何人,曾經使他感到心情平靜的田園生活,看來也像籠罩著灰色的色彩般索漠。母親去世過了「百日」,他仍然沒有走出書房,就這樣不久歲暮,過年到了。
 阿玉在阿茶死後,自然而然的代替為母親,照料太明的生活。
 她的兒子志南長大了,現在加入了青年團。
 阿玉對太明由衷的一份好意,不知不覺的使太明的心體會到了。因此,在佃作問題上,她和佃農之間若有麻煩的糾紛時,太明便協助阿玉解決。阿玉的佃農是個抓住地主的弱點經常找些難題來的人。自從糧食供應運動開始後,佃農要求減租,或要把耕的田退還地主的事情層出不窮,那時候的情形是地主反而要向佃農低頭。
 正月十五日晚上,阿玉拜「天公」,招待太明過去吃飯。這請吃飯包含著感謝太明平常對她的種種幫忙。太明對於阿玉的誠意,也就不客氣的接受了,父親胡文卿同席吃飯。
 胡文卿雖然顯著的老了,但身體仍然硬朗,喝了酒興致好,便暢談「進出大陸論」。太明不贊成他父親的進出大陸論的看法。這跟一般的進出大陸論者一樣,他父親也是中了日本人宣傳的計,認為去大陸就是建設大陸。
 但是,太明在大陸體會過生活,不贊同這種看法,不過太明看見父親老了精神更好,還是很高興。阿玉看著父子和睦的樣子,歡歡喜喜地上菜,後來有點坐立不安的神情。太明關心地問她,才知道她兒子志南應青年團的召集,而尚未回來。召集間只有上午,鄰家的團員已經回來了,只有志南到了晚上還沒有回家。
 尤其是近來因為青年團指導者粗暴的做法,使社會上的人常談論著,因此她很擔心自己的兒子出了什麼事情嗎?
 到了九點,志南終於回來了,臉色蒼白。
 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說,因為校方勸他加入志願兵,他拒絕,觸怒學校的老師,把他禁閉到現在。
 志南因為拒絕志願服兵役,情緒暴躁起來的青年訓練主任,把志南帶到一室,狠狠地整志南一頓,罰他跪水泥地上,鞭打他,但是,志南還是不肯。
 鞭打聲連連響在志南背上時,志南猛然回身,從那主任手裡奪下鞭子,當面把它卡嚓折成兩段,然後從窗戶跳出來,這是他所能做到的儘全力的抵抗。
 但是,志南的這種行動,使學校的全體教職員都激動了起來,他們總動員來抓志南,志南不得不聽天由命,乖乖地被帶去辦公室。
 教職員們因為太激昂了,情緒失控的怒?志南,因此辦公室內騷然沸騰,志南蒼白的臉像石頭般硬,忍受著被人痛罵,以一種不像年輕人的堅定口氣說:
 「老師!請把志願兵的『志願』二字,讓我瞭解的說明好嗎?」
 他不畏怯的這樣說。這句話對於那些激昂的教職員,像被潑了三斗冷水似的有效果。這時,校長對事態看不下去,制止教職員再說話:
 「你,跟我來一下:」
 校長說著,把志南叫去校長室。並且以溫和的口氣,詳細勸說志南一番後:
 「那麼,你慢慢地考慮吧!」
 校長說完,把志南留在校長室走出去了,輪換的首席訓導進來,他是台灣人,曾經當過志南的級任導師。他說:
 「志南,老師並不認為你的看法是錯的,只是時勢由不得你有這種看法,不如就自己委屈一點,順從地蓋章吧!」
 於是他又把學校的方針和社會情勢,詳細地向志南說明,政府的做法是;有職業者在其服務單位參加志願入伍,無職業者,由派出所辦理志願蓋章。青年團員則由學校辦理。世間的事情看來單純,其實不然。這種名為志願,其實並非出於自願,但卻可以產生由下而上的力量,促進徵兵制的實施便是政府的方針。首席訓導說明。然後又說:
 「──所以老師不說對你無益的話,因為這後來會麻煩,你還是乖乖地聽老師的話吧。今天你發生了這樣的事,即使你志願了,也絕對不必擔心你會被徵召,因為學校方面已沒有勇氣再推薦你,第一要模範青年才有資格……」
 他巧妙的游說志南。
 志南終於聽信他的話,在志願書上蓋章。聽了志南說的這些話時,胡文卿和太明都暗然吞聲。阿玉則從身為一個母親而感到悲傷,掩臉哭著。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再會(39)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映入眼簾的,聽到耳朵裡的事情,一切都使太明感到悲傷,他因為逃避現實,更加閉居家中,足不出書房。但是緊迫的時代動向,也毫不容赦地傳入他的耳朵。首先在春去夏來時,突然傳出德蘇開戰的消息。而德軍立刻就席捲巴爾幹半島,使法國屈服,以破竹之勢進行有利的對蘇聯展開戰爭,另一方面依然對英國作戰,令人覺得世界現在已進入毀滅的時代似的。
 太明的心情有點無法一直待在家不動,他想找一個可以談談話的人而走出書房。然而,卻找不到他所希望的談話對手,觸目耳聞的,是唱著軍歌割草的國民學校的學生或是年輕人去勞動服務後,農村只見老弱婦孺的景象,一切情形都呈現出戰時的色彩。而在路上相遇的人,話題總是說,政府實施配給制後吃不到豬肉了,國語家庭(台灣人改日本姓名家庭)和日本人,縱然物資缺乏,因為有黑券配給(特別配給),依然可以配給到砂糖和其他種種民生物資。而民眾應提供給政府的物資其範圍擴大,米、番薯自不在話下,又增加了應提供豬、鴨、鵝、稻草、黃、月桃、菎麻、馬草、竹、木材、苦楝子、拱樹子、塞馬頭皮、扶蓉皮、以及金屬類廢品的破銅爛鐵等二十幾種,民眾發牢騷,負擔實在沈重得喘不過氣。
 有人自嘲地說:
 「已經什麼都屬於國家的啦,兒子當然是國家的,馬上連老婆也會成為國家的啦。」
 太明不得不重新好好的思考,首先為了改變心情,要換一個環境,他決定再寄居廣仁醫院。
 他久未搭乘火車,在鄉下習慣看山的眼睛,面對著明朗的海岸景色,眼睛一亮地感到新鮮。他望著海岸線的風物忘了時間。
 「呀,果然是你,好久不見了!」
 這樣說著,站在太明眼前的是一個中年紳士。那是他師範學校的同窗,在日本的時候也見面相聚的藍。他青年時代的神彩已消失,成為一個穩重的中年紳士的風貌。太明和他,是在到大陸去之前相見過而已,後來就沒再晤面。
 太明遇到了藍,邀請他到廣仁醫院坐坐,敘敘舊。
 他妹妹秋雲迎接哥哥和他的朋友,高興地招待他們。
 藍因為從事政治運動,坐過監獄,歷盡種種遭遇,如今安定下來,開業當律師。他雖然已不像昔日那樣的顯露銳角,但話題一說到政治上的批判,從前的一鱗半爪便會現出來。
 「你知道吧?近來世間流行著:寧為瓦全,不為玉碎,這一種謬論。」
 他這樣的說了開場白,便開始發表他的時局觀,那是批判台灣人中的皇民派的看法。他們放棄自己的歷史,?棄傳統,一味希望皇民化,以為那樣是為子孫謀幸福,因此皇民份子如雨後春筍般的增加。不僅如此,而且還陸續出現了皇民文士,皇民文學者。但是,縱然外表皇民化了,最後剩下的血統問題要怎麼辦呢?
 「那麼,大概為政者便會認為必須連血統都一新,才是真正的皇民吧!」
 藍這樣說著嘆息,然後他的槍口轉到經濟統制方面。
 那時候,台灣也和日本內地一樣,嚴厲施行「經濟統制」,但是在台灣於「統制」之名下,巧妙地強化保護日本人的政策,統制公司的重要職位,高級職員全是日本人,而且大多數是老官僚,呈現出養老院之觀。
 而且,最近還有一種論調要把台灣人不斷遣送到南洋,而把日本人移民到衛生狀態已確立的台灣。乘著這種風潮,台灣人的所謂皇民派抬頭了。這便是所謂的瓦全論。這實在是面臨滅亡的民族,悲哀的一個側面。
 不過,太明則有另一種看法,他認為皇民化運動,的確是打擊台灣人脊梁骨的政策,表面上看來,台灣人也許會因此而去勢,但是事實上並未如此,因為中了這種政策之毒的,僅是一小部分因名利而眼睛看不清的台灣人,其他大多數的台灣人,尤其是在農民之間,依然保持著未受毒害的健全精神。
 他們雖然沒有知識沒有學問,但有得自於大地的生活,由此而產生的生活感情,具有不為名利或空宣傳所動搖的健全心理。他們與大地緊密相連,所以絕對不動搖。相比之下,有中間性格的皇民派容易動搖。這是因為他們由肉體的感覺而動的緣故,那是無根的浮萍,看來其浮力雖大,其實不然,稍微有一點風就會被流走。
 這天夜裡太明很晚才就寢,他又想起大陸上的情形,因為中日戰爭,由日本人捧出的,或自動自願的,許多搭時局便車者進入大陸,他們施展各種手法呼喚民眾前往,但民眾卻完全不為所動。因為這些搭便車到大陸去的「指導人員」,是為了名利而出賣同胞,民眾聰明的知道這種情形。太明想到這裡時,覺得像黑暗中出現了一線曙光似的,那光代表什麼呢?它無疑的象徵著一種希望。
 「現在的黑暗,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不久便將天亮了。」 
 這是太明思索之後得到的一個結論。他感到全身充滿了清爽的活力。驀地發覺天漸漸地亮了。
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日美開戰(40)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病從心上起,這諺語的意思是,病情的好壞,在於情緒。太明的健康情形也是這樣,他的苦惱是由於從他的思想上引起的,而在與藍偶然再相遇的機會,不可思議的使他抱了一線希望。這雖然是淡淡的,卻在直至如今他的絕望感中,投入一線曙光。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對光明的未來的想法,使他的心從消沈中振作了,因此,他的健康看來日益恢復了。
 但另一方面,台灣的知識份子和年輕人在聽任緊迫的環境中,因為不能照自己的意思有所作為而焦躁。即使有意到大陸去,但因為申請護照的麻煩手續,其夢想便破滅了。還有,台灣島內的企業受到嚴格統制而無法動彈。甚至連祖先傳下的事業,都因為受到統制而不得不放棄。就這樣戰爭的壓力,日益讓人感覺到步步逼近。
 那時,日本對美國的輿論強硬,開戰危機一觸即發。但太明相信日本還是有一些具有遠見的良知之士,會避免引起戰爭之愚。然而,太明的這種希望無情地破滅了。
 是十二月八日的事,隔壁米店老闆拿著號外,慌忙跑來找太明。
 「我們的頭家(日本的老闆),終於跟富人開火了!」
 他興奮地這樣說,跟富人開火,結果是會失敗的意思,他大概是為此而高興的樣子。
 太明從米店老闆的手裡接過號外來看,讀著那用躍出紙面的大標題報導的戰果,那是出乎預期的大戰果。
 儘管日本旗開得勝,太明的內心裡卻想著:
 「結果是重蹈中日戰爭的覆轍!」
 這使他心裡才萌生出的最後一線希望,完全破滅了。
 但從這種希望破滅的谷底,太明的心生出一個決意:趁這個機會再去大陸,過著沒有矛盾的生活。他無法像米店老闆那樣說的。
 「我們不管世界怎樣改變,只要身上有兩塊錢便行了。」(意思是若有兩塊錢便可以買一雙高木屐,不管是漥洞或高崗都可行)。
 太明無法這樣袖手旁觀,太明要去大陸,必須有大陸的簽證,但太明在大陸的朋友,隨著戰爭的進展都跑到腹地去了,並未留在日本佔領的地域。眼前沒有辦法得到渡航許可。而且自從太平洋戰爭爆發以來,上海的航路已三個月缺航,也沒有航空的班機,想設想弄到簽證,連其手段都沒有,因此太明想去大陸的念頭,不得不暫時打消。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新職(41)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太平洋戰爭,轉瞬之間擴大,進展。香港、新加坡也瞬間陷落。捷報湧到台灣,使皇民派或模範青年欣喜,他們都夢想著早日向南洋發展。但是,除了應召入伍以外,不能自由去南洋,所以夢想無法實現。
 隨著國際情勢的急激變化,太明想回去大陸的念頭更堅定起來,但依然一籌莫展。
 他那熱烈的大志,只因申請護照不得的原因而受挫折。那麼他不得不暫時蟄伏以待時機。他這是守株待兔的做法,但探察他的心理狀態,不見得完全是消極的,他好像是一隻貓鼬(蒙鼠),看來潛藏著卻不斷窺伺對手的虛隙。
 有一天,太明在院子裡沈思著,忽然看見已結了無花果,那是掩蔽在大葉之陰,不注意不容易發現,結了好幾個好幾個豐碩的果實。他摘了一個用手剝分開來看,果肉裡滿滿的是熟的通紅的分佈成花形狀的籽,他注視著,心裡湧起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動。凡是生物有兩種生存的方法,如扶桑花一樣美麗地開了,不結實即凋謝,又如無花果一樣,不醒目,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悄悄地結果實,這對於現在的太明,具有一種意味深長的啟示。他對於無花果的生存方式,不由得心裡受打動。
 他一面把玩著無花果,一面走到籬笆邊,台灣連翹整齊地擠入竹籬笆裡,嫩葉萌芽似的築成了青青的一面牆。太明看了那籬笆根,一根大樹枝從籬笆底根編隙中間穿過,自由地伸展著他的手腳,他顯露出驚異的目光,重新再看那樹枝,如果它向上生出,或向橫生長都必然會被修剪,而只有這根樹枝能夠免於被剪,任由它的生命力發展之姿,使太明深深地感動。
 「連台灣連翹都知道,不屈自己的個性掙扎著活下!」
 大自然的奧秘,使他開了眼界,他回顧自己,覺得自己連台灣連翹都不如很慚愧。
 「對了,要堅強地活著,像台灣連翿一樣……」
 他這樣下決心,這是意味著他將以往的消極態度中走出來,在環境條件許可下,儘量積極的生活著。他已踏入現實裡。於是他在糧食局外圍團體的米榖協會就職。
 這個協會是由統制米榖而產生的掮客機關。表面上是承攬糧食局工作的輔助機關,實際上是以營利為目的。太明擔任的是會計工作。會計上在各種預算項下,各有一兩名職員分擔其事務,太明的工作屬於一般會計,主要的是處理薪俸和其他經費,每天平均工作半小時就行了。
 太明的上司是會計主任,主任上面有股長,再上面有主管,主管上還有分處長。分處長由糧食局的事務所長兼任。這是因為他必須利用監督米榖業者的糧食局的勢力,來大大控制米榖業者。因此分處長在這裡只是一塊重要的門面招牌,除了盲目蓋章以外,不處理任何事。而盲目蓋章的代價,則由協會領取旅費、津貼或獎金。
 因為有這種額外收入,糧食局的官員大都兼任類似的工作,這個米榖協會似乎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太明是期待著工作而進入的,當他明瞭這種官僚機構的巧妙做法,感到非常失望。
 股長和主任並沒有什麼需要處理的業務,遇有客人來訪,談一些無意義的閒話便耗了幾小時,上層的人既然這樣,那些等候上級裁決的書記或雇員,自然手就空著無事可做了。他們因為閒得無聊,為了排遣時間,並使人看起來他們是在做事情,而把無用的文件或公文夾翻開來又合閉,苦心地消磨時間。
 太明到這裡來上班才知道這種情形,這一套要領似乎是上班族應自悟的原理原則。然而他無論如何,就是無法有這種心情。 
 有一天,他覺得白白浪費時間,不如把時間用來讀書,他看的是一本跟工作無關的文學書籍。一閱讀起來,自然的熱中,時間的經過都忘了,驀地發覺他?桌的書記用手觸觸他的腰,他吃驚的回頭看,主管嚴厲的目光望著他,但旋即走開了,太明想,周圍的同事還不是都在混時間,所以他繼續看書。
 過了一會兒,工友來叫他:
 「胡先生,主管請你去一下。」
 工友的臉上露出頗有意味的表情,太明以為是有什麼公事,主刻走去見主管,主管一看 到太明,突然一喝:
 「喂!現在還看敵國的書好嗎?」
 太明心想,是為了這麼一點事,便解釋說:
 「不,那本書是《浮士德》。」
 「浮士德也罷,基督也罷都不行,蟹行文字都是敵性的。」
 「但是,浮士德的作者歌德,和希特勒一樣是德國人。德國是日本的盟邦,也是敵性的嗎?」
 「什麼?德國?」
 主管因為自己暴露了自己的無知,頓時顯露狼狽之色,但立刻改口說:
 「哪有人在上班時間看書,糊塗!」
 「是,我明白了。」
 太明難堪的回到自己的座位。
 在這樣的上司下面做事令人遺憾,而一些同事,沒事做,卻翻弄文件裝做有工作,心裡卻一味巴望著下班時間來臨,這種機關的風氣實在令人覺得非常敗壞。而在這主管下,有許多學歷、教養良好、品德高尚的台灣人,但台灣人畢竟是台灣人,無法任官。太明實際在這種單位工作,才深深地體會到台灣人立場的悲哀。
 第二天,太明上班時,台灣人同事們都安慰他的說:
 「哎!昨天被整了。」
 大家對主管都很反感,雖然嘴上沒有說出來,因此大家都同情太明,其中一個姓范的青年雇員,他對太明說:
 「胡先生,對勤務員要特別小心。」
 勤務員是會計課長的綽號。太明並沒有什麼可讓人挑剔之處,所以他覺得不必對誰有警戒心,不過大家關心他的好意,太明感謝。
 這一天中午的休息時間,太明在辦公室附近散步,提醒他注意的范姓青年,微笑地從後面追上了太明,突然用流暢的北京話跟他打招呼,太明立刻直覺到他是從大陸回來的青年。
 於是像他鄉遇故知似的,有一種親切感。
 范談起了種種事情,他是廈門高中的畢業生,在大陸住了五、六年,因為中日戰爭而回台灣。
 他的家富有,不必要有工作,但眼前「國家總動員」,遊手好閒不太好,因此來這米榖協會工作,他是一個快樂的,討人喜歡的青年,因此協會裡的台灣人同事都愛他。范告訴太明關於協會裡的種種內幕事情,使太明知道這裡也有各種派閥、追從,以及為了討上司歡心的告密等,這種複雜的氣流漩渦著。
 而且這裡的台灣人中,也是有皇民派,那個日本名字叫中島的局裡的辦事員,便是其典型的人。
 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皇民化,一直過著穿和服和喝味噌湯的生活,私立中學畢業後立即考上普通文官,很能幹的人,對皇民化的努力也熱心,但不知為什麼,工作二十年沒升進始終是一名雇員,不過薪俸是增加的,這反而妨礙他升遷,因為他的薪俸已跟股長相等,若要使他升官,至少須給一個主任的地位。那麼就要立於日本人的頭上了。因此,經過了二十年,他依然沒有得到什麼升官的機會,但這個悲哀的皇民派,很可憐的自已還不知道這原因,還以為自己不能升官的理由是皇民化不夠的緣故,所以更加在這方面耗費精力。這種情形其他的皇民派也是相同的,那便是對台灣人妄自尊大,相反的,對於日本人卻卑躬屈膝。而且他們連思想也效法日本人,還賣弄一知半解的話,幼稚的讓人不忍卒聽的對中國的批評,有一次他說:
 「中國人是誇大妄想症,胡說八道的名人,什麼白髮三千丈,說這種荒唐無稽的話還自鳴得意,實在是無藥可救的民族。」
 他在大家的面前如此放言,范以及一些平時就對中島印象不好的人,都想狠狠整一整他的狂妄,而煽動太明。太明雖然覺得這樣做沒有大人氣概,但他還是溫和地反駁說:
 「中島先生,我和范桑都在中國居住過,中國是非常廣大的國家,實在不容易捉摸,更何況像我這樣平凡的人。不過,中島先生所舉出的『白髮三千丈』之句,常被人用來說明中國人的誇張癖,但中島先生,你知道其下句嗎?」
 然而,中島不知其下句,太明便說:
 「大凡五言絕句,要把兩句合起來才能了解其意味,其中有的甚至非把四句合起來才能了解。『白髮三千丈』這句的情形也一樣,不知下句,便不明白其真正的意義。因為被斷章取義,所以才令人感到誇張。李白寫,白髮三千丈相比憂愁更長,李白的詩絕對不是誇張,會覺得誇張,那是因為不了解李白的憂愁。這首詩是李白被流刑夜郎後的作品,他的本心是愛國的,反而被判流刑之罪。像杜甫那樣風格堅實的詩人,有時也會寫出令人感覺誇張的詩,例如杜甫有一句『家書抵萬金』,現代人花三分錢買郵票,即使是任何窮鄉僻壤都可以通信,而不了解其心境,不過縱然是現代,若到大陸腹地或新畿內亞一帶的地方去,大概便會了解杜甫的心境。日本人對『白髮三千丈』任意解釋,李白在地下也會苦笑吧。」
 太明這樣半帶開玩笑的說明,中島說不出第二句話,其他的人舒了一口氣,同時對太明學識的淵博,重新給予評價。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愚昧的後方(42)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太明在米榖協會工作久了,對於其內部情形已詳細了解,出差是他們增加收入的絕好時機。太明也曾和主任以調查「檢驗手續費」的名義一起出差,從頭到尾都有業者招待飯局。協會的檢查員到米倉庫檢查,每人每日至少可以檢驗三、四千袋米,每袋的檢驗手續費三分錢,總數便相當可觀,全島的數量若以九百萬袋計,僅是手續費便達幾十萬元,此外還有麻袋和碎米的外快。而且協會所做的檢查只是預查,以後還要經過糧食局的複查。也就是說,實質上沒有任何意義的事,協會卻借糧食局的權限,坐享中間的利益。
 而且,這個協會是老朽官吏的收容機關。因此,糧食局對於它的中間利益容忍,雙方勾串好了,狼狽為奸。太明跟隨著去出差的主任,撥了二十幾年的算盤,為人沈默寡言,也許是由於出差在外的輕鬆心情,他對太明說:
 「協會裡的工作難做,但是要忍,服務十二年就可以領取四十個月的退休金和跟退休金相當的獎金,若是做到幹部,退職也夠吃一輩子。」
 由此可見,糧食局和米榖協會,與製糖公司或台拓、台電目的相同的機構。
 分處長的妻子留在日本,因此他常出入玩樂場所,太明有一次看見一個可疑的女人來分處長處訪問。
 太明納悶,便把那女人來的事問主任,主任翹起小指:
 「她是牛(分處長的綽號)的這相好。」
 據主任的說明,分處長和那女人在值班室同宿,這種旁若無人的做法,太明驚訝,主任又說: 
 「你看這些。」
 主任說著,把幾張餐館的帳單顯示給太明看。那些都是分處長消費的,已裁決由雜費項下支出,令人吃驚的公私不分的爛帳。不僅如此,又說: 
 「慶祝辦事處落成時,業者贈送了幾千元的禮金,牛把這些錢也都花在同一家餐館裡。」
 太明越聽越感到吃驚。
 但是這分處長不久應召也要入伍了,糧食局和協會聯合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歡送會,這是最後了。他一走,從這天起,以往奉迎他的一些人,立刻像翻手掌般態度完全改變,批評他在任期內的橫暴做法。還有,他愛好蘭花,因為迎合他也愛蘭花的一些人,變成對蘭花連看都不看一眼了。
 將新到任的分處長,聽說喜歡釣魚,會計股長便準備天蠶絲,大家忽然對釣魚有興趣起來,實在是很鮮明的變化,有人甚至早已把釣魚竿帶到辦公室來。
 新任的分處長是個年輕技師,在台灣出生看來穩重的日本人技師,果然如傳聞的他喜歡釣魚。所以大家對釣魚的熱度更高了。糧食局裡的庶務股長把他自己做的掛鮠魚袋特地帶來,在中午休息的時間拿給大家看,大家順口稱讚,股長更得意,便講解材料和製作方法,善於奉迎的人,即使是懂得的事也故意裝作不知道地問他,使他更加的得意。
 沾沾自喜的庶務股長,休息時間便到協會來,大談其釣魚經,那些以前熱中於玩賞蘭花的人,馬上轉向成為股長弟子的釣魚黨,沒有人再回顧蘭花了。那沒有人回顧的蘭花,太明有時照顧它們。他在前所長時代,並沒有像大家那樣為了奉迎上司而愛蘭花,如今那些蘭花無人回顧,他覺得蘭花可憐,在中午休息時間,和范去散步順便照料蘭花。
 所長主辦了一個釣鮠魚的比賽會,釣魚熱越來越盛,大家爭先恐後的熱中於釣魚。
 在前所長時得寵愛的一些人,又以同樣的筆法得到新所長的歡心。只有太明不受這種風潮的影響,一個人超然。他的這種態度,上司似乎有一點不滿意。
 於是他漸漸地受到上司的冷待似的。
 過了年,糧食局發表局長巡視的日程,因為局長兼任米榖協會的會長,大家期待萬全的迎接。據說局長有一次視察某辦事處時,因為汽車的聯絡不如意,局長勃然大怒。因此協會從前日便打掃辦公室,儘管物資入手難,仍設法準備接待的茶點,辦公室裡的人全忙得不亦樂乎。
 終於到了局長巡視的當天了,估計著局長蒞臨的時間,局員和協會職員當然要在辦公室前迎接,望眼欲穿的等候著。可是時間過了,局長依然未到,大家等得很累,局長還是沒來臨,卻看見局裡的庶務主任急急忙忙跑來說:「局長因為坐火車累了,在旅館裡休息。」大家聽了都目瞪口呆,雖然沒說出口,都感到很鬱悶。於是像小學生一樣行列散開隨意聊天或用腳踢地上的石子。然後又過了兩個鐘頭,得到通知局長離開旅館了。大家連忙如先前一樣列隊等候。
 不久傳來嘟嘟的汽車聲,車子在行列前停下,局長下車僅向大家輕輕點頭,便走入辦公室裡了。誠然是個官僚派頭的中年紳士。局長進去所長室大概不到十分鐘。然後一巡廳舍即出來。大家恭恭敬敬地歡送。
 但是局長對大家並不一顧,僅和所長說了兩三句話,就匆匆上車走了。為了迎接局長的巡視,大家那樣的神經緊張,卻草草就落幕,因此非常失望。簡直不過是「瞻仰」了局長的臉而已。總之,協會所做的工作,都是一連串這種無聊極了的事。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范的操守(43)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日軍在南太平洋受到的反攻日益熾烈,軍方這才發覺到敵軍大量物資不知其底的威力,於是立刻向台灣島內呼籲,謀求狂熱地增強生產。與此呼應的,捐獻金屬運動加強了。所有金屬製品,連鍋釜在內都必須捐出來。這項捐出的工作以派出所為中心,透過鄉公所和保甲人員來進行。金屬製品蒐集了相當數量後,便集中在一起,每街莊舉行「金屬供出報國展覽會」。以促進捐獻的宣傳效果。而每一次展覽,協會的職員便被動員去參觀,因此職員各自選擇適當的時間去展覽會參觀。
 那一天,太明邀范一起去展覽會參觀,會場內堆積著白鐵罐、亞鉛板、鐵銹農具、鐵窗欄、鐵床、鐵桶、鐵板、鐵軌、吊鐘、銅鑼等,不大的場地處處堆滿著。而倉庫那邊,鐵屑堆積如山。另外的一間特別陳列室,則陳列著鐵製品、鋁製品、銅製品、銀製品等,還擺列著貴重的美術品,或祖先傳下的家寶之類,宛如一間骨董店。赤銅花瓶、煙灰缸、仙人像、佛像、金銀製作的裝飾品等,價值一個自一百元至數千元之品有不少,而貴重品上都貼著捐獻者的姓名牌子,那些全是知名人士之物。
 太明看著這些物品,不知怎麼有一種奇異的心情。一些出自名匠之手的有名的美術品,不久也將變成步槍炸彈或銳利的刀,供人做為大量殺人的目的。這真是和平與戰爭的象徵。一樣的金屬,由於製作者和製作目的不同,可以成為優秀的美術品,也可以成為殺人的兇器。名匠煞費苦心製作成的美術品,卻要將它重頭改造為殺人的工具。這是多麼糊塗透頂呀。他這樣想著,興趣索然冷了,連在會場裡都感到痛苦,他催促范,匆匆地離開會場。
 隨著戰局的越來越激烈,「生產志願兵制度」緊鑼密鼓。在台灣,十八歲以上,三十八歲以下的男子,一律成為其徵兵的對象。在協會方面也接到上面指示,應招募在職人員的志願兵。但這與其說是招募,不如說是強制的,除非有正當的理由,必須志願入伍。而所謂正當的理由,是指盲人或無用的殘障者。但是太明因年齡已超過,所以沒問題。
 范在這種情勢下,無論如何不肯志願入伍,所長游說了他幾次依然沒有效果,因此他終於被協會解雇,他離開協會時,悄悄對太明說:
 「被歪曲的歷史潮流個人是無法力挽狂濤的,但是,希望自己能夠超越。」
 太明從這個年輕友人的態度上,出乎意外的發現了他強?的精神,而感到鼓舞。
 「希望我們彼此都忠於自己,堅強些!」太明鼓勵他。
 范走後,太明突然感到寂寞。到協會去上班也覺得提不起勁,心裡打算辭職,每天更是日益做著這準備。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