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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

_6 吴浊流(当代)
 太明到曾公館來已住了將近一個月了,因為語吾不通,很少外出。曾那麼極力勸太明來大陸,並且還為他找了一份教師的工作,但他卻極端的恐怕他們兩人的出身台灣被人知道。因此在太明由上海登岸時,他就一再提醒太明注意。
 「我們無論到哪裡都不會被信用,如宿命的畸型兒似的。我們本身沒有全何的罪,卻要接受這種待遇是不公平的。但這是無可奈何的。我們不要有成為受排斥的繼子根性,我們不是要用語言,而是用實際行動來證明,為建設中國而犧牲的熱情,我們不落人後。」
 他說明這種複雜的立場。太明本身在日本留學時曾經於中國留日同學總會的席上,老實的自稱是台灣人而受到意外的屈辱,因為自己有過這種經驗,所以確實很了解曾的這種心情。可是因為是「蕃薯仔」(台灣人的別稱),為什麼就必須忍受如此屈辱呢?太明這樣想著心情暗澹起來。
 然而,儘管如此,每日閉居曾公館如同被軟禁一班的生活,他感到受不了。至少也要上街走走,接觸清新的中國氣息。像如今的狀態,不知哪一天他才能夠操北京語,他希望能夠早一天站立在講壇上。但曾卻對他說:
 「胡君,建設中國的路程長遠,決不要操之過急。你看那揚子江,悠悠長流,其實流速相當快呢,我們也必須具有這種大河的風格。」
 曾的態度沉著,但是太明在這種徒然耗費日子之中,起初對中國所抱熱情就快要失去,而感到心中不安。
 他無所事事,想起了船上陸後的那幾天在上海所過的情形。上海呈現出生動的現實的中國風姿,使他感到他對中國的預備知識之淺薄和過時。尤其是法國租界一帶飄著西歐的近代空氣,使生長於農村的他完全被壓倒。街上所見的年輕女性,從她們的時裝下,涵藏著五千年來被錘鍊的文化傳統,它散發出高雅的芳香。
 他在租界搭公車,公車上層空空的只坐著三個女學生,每個人都拿著封面美觀的外國雜誌或書本。同行的曾說明:
 「這是上海女學生的流行,手拿書本是唯一的驕傲。」
 他認為這是以讀書人為傲的封見思想的殘滓,儘管如此,她們那洗練的趣味吸引他的視線。那優美的上海鞋子、襪子、手提包,從上衣到下衣,適合於自己而搭配的統一的顏色都頗堪吟味。她們流露儒家所謂的中庸之道,不走極端,不囫圇吞棗歐美的文化,保留自己的傳統而顯露出中國女性的理性。太明被吸引的看著那些女學生久久不移開視線。肌膚細膩,肌理嬌嫩,靈活的眸子,使他看得出神。不禁令人感覺她們是比太明所處的社會更高的,彷彿貴族似的小姐。中國文學的詩味由女性表象,並且由儒家所培養的過去的歷史,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這些古典的幽雅令人感覺活在近代的文明裡。他極力的想聽聽她們談話的內容,但沒有人饒舌,偶爾聽到的說話聲則是極緩的語調,太明不懂其語言,但聽來感覺得出其謹慎的話風。顯然台灣女性粗野的談吐不同具有洗練的韻味。他豎耳諦聽著,希望能夠聽到她們說的一言半語,然而他一句也聽不懂。直到現在他認為台灣話有閩南話和客家話兩種,都屬於中國話,他既然懂客家話和閩南話,到了大陸語言容易學,卻是想得未免太簡單了,實際面臨,太明才知道自己所懂的話沒有用,才後悔沒有事先學習北京語。
 太明跟隨著曾在大上海觀光幾天。文化建設當然是在參觀之內,六國飯店、小巷,連野雞(賣笑婦)如洪水的街隅都蹓躂了。
 上海,居住中國人、歐美人、日本人,大家雜然而居,形成不調和的調和。他也到共同租界徘徊,那裡聳立著抹煞人性的金權主義的怪物般高層築物壓風景,而在那大樓之間,人與車的激流狂奔著。那激流的壯觀,從路的這邊要過街到對面都像冒死似的。他下了決心才穿越過馬路,跳入對面的先施公司。而那裡又是人的一切慾望的坩堝。那人工享樂氣份,使人置身於其間一會兒彷彿會感到頭痛似的。太明為了尋找清新的空氣而上去那屋頂層,那裡在暗淡的光線下充滿了年輕男女,他們悄悄私語著,目光銳利的風塵女郎尋求著嫖客東跑西跑,也有人在太明面前拉到客便消失不見了。永安公司和大世界也都跟先施公司一樣,這些地方只使人的靈魂麻痺,沒有使人的靈魂安祥之物。
 太明像逃也似的回到住宿處。但到了第二天,他為了看看這活動的城市之貌又走出旅館。他見識到了種種人,有口含煙斗尊大的西洋人,或不知道李白之夢自做聰明的日本人,崇拜西洋的姑娘、乞丐、路上的病者等,還有軀體容貌都堂堂,但看來已完全被去勢了的錫克族人,在銀行、公司、工廠門前腰裡佩掛著手槍以武裝之姿的站立者。他們現在除了充當忠實的看門狗以餬口之外,沒有別的生活方法了。不過錫克人雖然溫和,但那所持的黑光的鋼鐵殺人武器-手槍-則是太明沒見慣之物,而覺得非常可畏。
 終於要去南京時,太明對上海沒有一點戀戀不捨之情,而是想早一點離開那龐然大物般的都市。
 從上海到南京的車窗所映入的風景,只看見一片荒涼,車過了蘇州時,太明依然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只是他的腦海裡一閃掠過張繼「寒山寺」的詩而已。列車啟動時,他的眼前突然開了一朵花似的,出現一個女性。是從蘇州上車的年輕女客,大概是還在讀書的學生。然而那艷麗的風姿,一眼就吸引住了太明。
 「這就是典型的蘇州美人吧!」
 太明這樣想著,自己的心對風景毫無感應,而對一個年輕女子立刻動心,他感到奇怪。火車到達南京時,她要從架子上取下行李,她就穿著鞋子即站在天鵝絨面的座席上取下行李。於是座椅上留下兩個小而可愛的上海痕跡。她這種旁若無人沒有公德心的做法,但因為鞋痕小而有可愛感,令人不忍責備。只不過是這種事情罷了,但那時的的事一直鮮明地刻在太明的腦海裡。
 太明早上起來就勤唸北京語,晚上睡覺也唸北京語,勤學不倦,曾說他簡直要成為北京語狂了。他下的苦功沒有白費,不知不覺他說的北京語進步了。他每天都有一股實際練習會話的衝動,但在家裡沒有對象,他不得不上街。起先只在極附近走一走,漸漸的便走到遠些的地方。
 有一天傍晚,曾以北京語突然對太明說:
 「到外面走走吧!」
 倆人便踏著月影而行,從曾公館的巷子到大街距離相當長。曾望著紫金山上的月亮說:
 「到南京來了後我很少走路把散步的樂趣都忘了。今晚跟你這樣的走一走,才深深地體會到大自然的可貴。」
 走出大街,曾立刻叫車,人力車載著兩人向夫子廟方向而走,車到龍門店的餐館前停下,兩人即進去。曾頻頻告訴他國際情勢緊張新聞。他對曾深深的感到親近。太明喝了酒也侃侃而談,憂鬱的心情消除而愉快起來。曾對太明也顯露出分外的親切。走出餐館時江南的月亮掛在頭上照著。兩人選了一條寧靜的巷道走著,走到健康路轉角時從黑暗中出來一個討錢的乞丐。他摸摸口袋,恰巧口袋裡沒有零錢,他想對曾說,又不好意思開口。曾對乞丐的討錢就像沒聽見的樣子不停的走著。那乞丐以帶著哀調的聲音:「老爺老爺!」地叫著,跟隨著他們十公尺、二十公尺,大概乞丐看出他們無意施捨,更加大聲的斷斷續續的哀求著,又跟隨了他們五十餘公尺,太明受不了那乞丐的聲音,再一次摸索口袋裡,還是沒有摸到零錢,有幾張十元鈔票,但目前收入未固定,不能給一張大鈔。曾為什麼不給錢呢?他納悶,同時對自己也有矛盾而感到難為情。乞丐最後唸唸,發出悲嘆,幾乎聲淚俱下的哀求,那悲哀的哭聲,響在黑暗裡聽來悲痛。
 太明想著要不要給一張十元鈔,再度猶豫著。太明的梭巡樣子乞丐感覺得出吧,更加執拗地跟隨著,而且號哭聲更加提高。
 「沒有辦法,把這給了吧!」
 太明從口袋裡抓了一張十元鈔票。
 「討厭的傢伙,哪,拿去吧!」
 曾這時才出聲,給乞丐錢。乞丐說:「謝謝!」誇大的稱謝,就不再跟隨著他們了。太明看曾這做法,心裡有點無法坦然。要給為什麼不早一點給呢?直到最後不得不給的地步,他都視若無睹的樣子,太明對曾的這種神經無法了解。然而,這在中國也許是普通的事情吧。他這樣想著,酒意已經全消了。
 這天晚上,他久久無法成眠,想著種種事情,思潮起伏。想著在上海所見的事,台灣的事,在日本的事…時間、場所、人物都混亂了。不久才終有了睡意。
 「人生有三掬淚:貧苦之淚、病苦之淚、才子佳人不能相會之淚|但哪一種淚最深刻呢?」
 他這樣的想著之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已天亮了。
 太明住在曾公館的生活中,難接受的一件事是每天早上吃稀飯。他向來不喜歡吃稀飯。但在別人家裡做食客之身,不能挑剔。早上只得吃稀飯,難以忍受的是曾家的人食量都很小,只吃一碗稀飯。而太明即使吃三、四飯碗,未到中午肚子就很餓難忍。在曾家的人吃完時,他無論怎麼吃得快,也只能吃兩碗,因此他必須在大家沒有吃完前,吃完三碗稀飯,這就需要很大的努力,當他全心吸喝著會燙焦舌頭的熱稀飯時,便深深地嚐到食客生活的窩囊,為了早日脫離這種窩囊的生活,必須早日有自己的家。
 不知不覺江南的秋意深了,北極閣的紅葉飄落時候了。在南京人們已準備著過冬。在行人稀少的巷道,處處可見婦女們一邊曬太陽一邊縫棉被套。太明也做了一件棉袍。他穿了新做的長棉袍,便感覺到穿西裝的麻煩。長袍有其外觀不起眼的好處,它穿在身上寬鬆沒有束縛,自由自在。有了一件這樣的外衣,下衣穿什麼都相宜。寒冷時裡面可以穿幾件。又可省去襯衫硬領和領帶的麻煩。有時和衣躺一會兒也不起皺。實在是很好的服裝,他立刻成為長袍的愛好者。他穿著長袍感覺連心情也改變了似的。穿著長袍上街,不再像以前那樣有人目不轉睛地看他,始感覺到自己跟他們是同一社會的人。而且他的北京語已可以派上用場了。他希望早一刻去擔任教職,但曾卻從容不迫,不理會太明的心急。他有時帶太明到夫子廟去,但去的次數頻頻,太明便不起勁了。由於太明有一股專心一意出去活動的衝動,因此即使有時間他也沒有心情去看電影或聽戲。
 天空飄著柳絮似的雪。曾公館的二樓冷清空落落沒有燒暖爐。他鑽在被窩裡來禦寒看書,但心裡還是不鎮靜。故鄉的人一定在談論著他吧……。尤其是阿三或阿四一定把他拿來炫耀,在村子裡吹噓一番的很得意吧……。他這樣想著,坐立不安的心情。連日下著雪,閉居一室也無法好好地看書格外使他焦躁不安。從二樓眺望紫金山,山全體籠罩著雪,視線所及,一片白茫茫的銀光。這一天午後,突然來了一個提著大皮箱的青年紳士,也是客家人,復旦大學的畢業生,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日語也稍懂得一些。據說是想託曾找關係人入國府宣傳部工作而搬來。這青年很小心謹慎,每次走出房間必鎖門。清楚的顯示出中國人的習性。因為跟太明同住二樓,使他覺得不再像以前那樣孤獨寂寞。這青年姓賴是南洋的華僑,據說他父親為革命運動捐獻巨額運動費。他是個非常大而化之的人,笑口常開,那哈哈笑有一種孩子氣。賴喜歡講話,愛遊樂,所以跟太明很快就熟不拘泥了。那天晚上,吃飯時他立即纏著曾太太拿酒給他喝,那種冒失的做法使太明咋舌。賴滔滔饒舌,但言不及義,談的都是打麻將、看戲、跳舞等,都是太明不懂的事。
 翌日,賴對太明說: 
 「胡先生,你不必急,閒著能玩的時候就遊玩著始能了解社會。不精通社會的情形無法行公正的政治。你不會跳舞不會打麻將,倒沒什麼可說的,當教員都是很適合的性格。」他這樣嘲弄太明。
 不過他的說法天真,太明也不覺得聽了有什麼罪惡感。這天下午兩人相約去澡堂洗澡。一走進那垂著不潔帘子的更衣室,頓時感到很暖和,室內燃著幾個暖爐。大安樂椅上有幾個浴客舒服地睡著了。太明在暖爐附近的椅子坐下,因為下雪天氣寒冷的身體暖和起來像春天似的感覺。賴大搖大擺地高抬起雙腳,讓服務生替他脫鞋襪,連衣服、短褲都替他脫,一副大老爺派頭。接著服務生要來侍候太明,但他不喜歡,自己迅速脫掉衣服,用大毛巾圍著身體進入浴室。浴池熱氣蒸騰分為三池,他泡在那個水最溫溫的的浴池中靜靜的不動。不久服務生來請他躺在浴池邊的長木板上,服務生用一條粗毛巾仔細地替他從頭到腳全身無遺處的搓掉污垢。他那因為寒冷而縮的皮膚,經過泡熱水皮膚恢復原樣,再由服務生用毛巾輕重適宜地摩擦,使他感覺似癢又好像有點痛似的。洗了澡回到更衣室的椅子坐下,服務生來給他搥腿。賴還是一副尊大的派頭,一邊被搥腿一邊看黃色新聞,於是賴好像中了催眠術似的睡著了。太明隨著按摩節拍不知不覺也朦朧欲睡,已經把一切都忘了。學習北京語過程的苦澀,他所看到的徘徊街頭的乞丐、野雞的世界、破壞公園的動物,只知大砲數目的花花公子……,這時眼前無論有多少無禮者或看門狗,他也無所謂,心裡感覺的舒暢不啻王侯,他躺在浴室的一隅終於睡著了。從夢中醒來時日色已暮。賴頻頻提議去吃飯、打牌(麻將)或聽戲,但他不為所惑的說要回曾公館。
 賴也沒辦法便一起回去。在其歸途中,賴一反常態,對太明大談其幼稚的自由平等論。太明對於那些幼稚的議論只求耳根清靜,根本沒有聽入多少,但自己對於中國式澡堂卻感到其奇異的魅力,不禁覺得自己有一點矛盾。起初曾帶他上澡堂時,他只覺得其不潔而不喜歡,而如今已全然浸入中國澡堂的氣氛了。
 「中國澡堂也像鴉片煙一樣會上癮嗎?」
 他想著在不知不覺之間使外來者的敢覺或神經麻痺的,中國社會所具有的奇異的同化作用。
 曾公館自從賴來了後突然熱鬧了。曾下班後,回到公館也不再出去玩樂。賴每天晚上找人打麻將,尤其是曾太太非常喜歡打麻將。人數不夠時,硬拉太明湊數上麻將桌。太明對打麻將覺得無聊,但身為食客不便拒絕。而打麻將不像學習北京語那樣困難,聽了一番說明後大致就會了。這也許是因為小時候他常看鴉片桶或阿三、阿四打四色牌賭博吧。他覺得麻將比四色牌容易了解,不到十天的工夫太明就已熟練得跟曾太太的牌技差不多了。然而每晚,為了這應酬要費時到半夜更深。通常大概打「一環」就結束,除非興趣很高不會打到「二環」。但倘若曾輸牌了,必定打到「二環」「三環」。若打「二環」,那就要到深夜一時或二時才會結束。不管如何有趣,打到深夜二時,太明就覺得十分疲乏,感覺幹嗎要這樣應付。
 有一天夜裡,打麻將中,大概是曾的嬰兒著涼感冒,打噴嚏又哭泣,雇來照顧嬰兒的阿媽抱著孩子小心翼翼的走到曾太太的身邊:
 「太太!公子好像肚子餓了。」
 她說著促請給嬰兒餵奶。
 「好啦,餵他牛奶吧!」
 曾太太頭也不回的說,她正專注地想做一副「清一色」的牌,因為她的面前已有四對牌和兩張同樣的牌來了,她很高興以為一定會清一色。這最後的北風圈,如果是清一色,她的心裡盤算著,不但可以贏回前面輸的錢,反而還超贏二千個子兒。嬰兒在鄰室大聲哭個不停,阿媽哄不了,哄著哄著嬰兒還是哭不停,因此她又走過來說:
 「太太!公子好像有點發燒呢!」
 曾太太就像沒有聽見的樣子,她希望一張「一筒」,她的目光深注意著桌面上數著「一筒」的牌,她看見它只出現一張而很高興。她自己手裡已有兩張,另一張便不是一對了,有人一定會打出來,她這樣想著心裡很高興。阿媽又以著急的語氣說:
 「公子發燒呢,太太!」
 「好啦,哄他睡覺吧!」
 她回答著,焦急的等著別人打出一筒或三筒。而曾卻等著白板,若白板來了就「大三元」,他伸長脖子等著。太明看不過去說:
 「曾太太!小孩不舒服,暫停一下如何?」
 但曾太太仍然低頭注視自己的牌沒有回答。鄰室的嬰兒哭聲更激烈。阿媽無法只得再回到鄰室去。那短暫的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只聽見嬰兒的哭聲而已。大家都全神貫注地看著桌上打出來的牌,並且預想著別人下一張將會打出什麼牌而演練著作戰之略。尤其是曾已把「二元」置於桌面上,因此大家都小心注意著出牌,以免他成為「大三元」。接著輪到曾打出牌,各個人都屏息注視著他,曾振奮地打出一張三筒,啊,曾太太不禁高興的叫出聲,她正等著三六九筒。賴驀地站起來:
 「哪有人這麼亂出牌呢?」
 他說著仔細檢視曾的牌,果然是曾犯了錯,應該是出牌「一鳥」才對的。犯錯得到的懲罰是,曾要付出全部輸掉的金額,因此他輸了一萬三千個子兒。曾手裡握有大三元的牌感到很遺憾。賴則認為指出曾的錯誤有功,那當兒大家爭著說話,曾提議再打一環。賴和太明都無意再打。鄰室的嬰兒大概哭累了,聲音小了,但那阿媽卻慌張地跑來告急的說:
「孩子好像非常病重的樣子……」
 曾似乎並不在意,頻頻把麻將牌攪亂重新混合排列。曾太太這時才驚覺似的,跑到鄰室去,曾看著她的背影大聲說:
 「別慢吞吞的,快一點回來!」
 但她沒有回答。太明實在更加看不過去了:
 「孩子好像身體不舒服,時間也不早了,明天晚上再打吧!」
 他順著曾的性格婉言這樣勸說。曾的嘴裡「嗯」地應一聲,走到鄰室去了,但立刻回來:
 「胡君,你幫我打電話到太平路的長春醫院好嗎?請醫生來!」
 他這樣說,表情流露出很擔心。但已經一點多鐘了,電話遲遲不通。等到終於打通電話,醫生到家裡來時,已經兩點半了。據醫生的診斷,是急性肺炎,發燒到三十九度五分,叮嚀家長必須小心注意看護著。太明不禁感到黯然,覺得打麻將也跟吸食鴉片一樣會上癮。
 正月到了。南京的孩子用兩根小棍子前端縛著細繩,巧妙地拉著「扯鈴」玩。孩子們穿著厚重的棉衣,在冷空氣中,口鼻呼出白色的氣息。聽著拉動的扯鈴嗡嗡作響聲而高興。正月裡曾公館的孩子們也玩得興高采烈。太明對於過年沒什麼興致,只是對於正月後便可以到學校執教覺得欣慰。至今那像冬天一樣陰冷的心情,開朗起來。賴仍然悠悠自得其樂,一點也不著急,始終抱著候官主義。有一天他對太明說了一番大道理:
 「候官主義古今不變。外國留學生因為幹勁十足,所以一回國就急著找工作。可是著急有什麼用呢?不但無用,我覺得反而有害。『羅馬不是一日造成的』,你求好心切,但如果別人都不同心協力,便亳無效果。你離國幾年,如今才回來,對國內的事情缺乏了解,語言也尚未十分能運用自如,縱然順利找到工作,也許不見得能夠勝任愉快。所以倒不如抱著候官主義等一兩年再說。這看起來好像吃虧,其實不見得,在等候的期間突然碰上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機會,這種事屢見不鮮。」
 這就是賴的見解。但太明對於他的這種機會主義、打算主義不以為然。例如他常說的「做官發財」等等,在他的觀念裡只把做官視為發財的手段,既無思想也沒理想。但他對於官場裡的事情卻很了解。他說:
 「胡先生!你不必著急,若是我當了一年所得稅課的課長,就夠養你們吃一輩子了。」又說:
 「中國的官吏並非階段式的,有人原來在外國洋行當經紀人,搖身一變就做大官了,這才有趣。所以我認為第一是靠機會,第二還是靠機會。只要找到一個有力的好頭子,地位便不成問題。若是當一年縣長,有些地方比當十年省長還好呢。總之,當財政部長是最好的,其次是上海市長啦。這方面的事情,你不懂。」
 他說了這些神情很得意。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淑春(23)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正月了,太明如預定的到模範高中任教。他終於從閉居曾公館的境遇中,走入實際社會裡。雖然說是高中,但相當於台灣中學校的高年級程度,課業輕鬆。在語言方面,因為太明努力學習了,在教學上不成問題。而春風吹著大地時,他對於學校和學生都熟悉了。江南之春正酣的一日,他帶著兩三個女學生去遊明孝陵。那天正是星期日,女學生們的穿著也跟平日不同,裝扮漂亮。在明媚的風物中,太明跟具有柔軟感性的她們接觸,很久以來這時才使他有一種充實的感覺。她們是未來的為人母者,以他們柔軟的感性,吸收太明的思想或教養,使太明自然而然的覺得為人師表之樂。她們不久將成長為夠格的有教養的女性,對於建設新中國有益,太明這樣想著,了解到教育工作,是一份多麼有意義的工作。
 太明被女學生們圍繞著,站在台地上展望著春天的風光時,忽然聽見背後傳來年輕女性的說話聲音,他無意中回頭,看見一個西洋人帶著兩三個女學生也來遊明孝陵,太明看到其中一個女學生,心裡不覺叫了一聲:
 「啊!」
 那是當他從上海到南京來時的火車上,由蘇州站上車,和他同車,在天鵝絨的座位上留下可愛鞋型的女子。他這樣想著的當兒,對方只對太明他們一瞥,她便跟同伴一起走了。太明的女學生說:「她們是金陵大學的學生,那西洋人是她們的教師。」太明覺得那女子就像瞬時出現又消失了的花的幻影。
 因此女學生跟他說話,他答非所問,使她們發笑。
 自從那天之後,太明覺得有一根不可思議的命運之線,把他與那個名字他都不知道的女子連結在一起,他好像被那根命運之線操縱著似的,尋求佳人的影子,閒暇時他便上街或到郊外徘徊。在鼓樓或北極閣、鳩鳴寺,到處都留下他的足跡。而有時他又突然不喜歡到熱鬧人多的地方,便選擇行人少的冷清的地方走一走。
 鳩鳴寺裡有若干著名的歷史古跡。
 但是,那裡卻未留下一樣六朝時代的華麗文化,只能從那些頹牆廢井中,依稀辨認出一些歷史殘跡。胭脂井和台城的古蹟常被人提起,如今卻很難使人想像當時的面貌。太明從胭脂井走到台城的古蹟,想到這是六朝最負盛名的故宮遺蹟,即使非詩人也會一掬憑吊之淚。他忽然想起韋莊的詩「金陵圖」,心裡湧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之感。他在心裡再度唸著: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隄
 他反覆的吟詠著,忽然感到人的一切努力都是空虛無意味。六朝的文化如今只能從台城的堤柳來辨認而已,而且那些堤柳遭遇過幾多的兵禍,連那些堤柳現在所見的也是後人種植的。啊,人的力量,何其渺小!悠久的歷史,只存在於大自然而已他這樣想著。於是感到以前的為國家思考,為社會憂心,有一點糊塗。而以往的想法,他便覺得那是所謂的自負,這是人類共同的情形,孔子這樣,孟子也如此。孔孟固執於自己的學說遊說諸侯,當時大家全認為是迂遠之說,沒有被採用。但後世便獲得許多知己,二千數百年以來採用著孔孟的學說,而王道卻未實現過一日。這也是由於自負。釋迦牟尼和基督的情形也一樣。縱然有人為他們而哭泣,但沒有人真的因他們而得救。不過若有人相信得走火入魔,他便連人們不懷疑的事也懷疑。於是他有一種想放棄一切逃避的心情,他覺得人應該有人的生活,於是他這樣想著:
 「人生的幸福,便是要與一個健康而志趣相同的,自己所愛的女性和平地生活。」
 對了,他至今總是想著一些不該想的事,這是自負。他怎麼沒發覺到這點呢?他感到納悶,他為什麼不追求人生的幸福呢?多麼的傻。這樣的想法,對他來說是劃期性的思考。
 他的心裡浮現出了一些與戀愛相似的回憶,那是瑞娥、內藤久子,以及在日本時房東女兒鶴子的姿影。然而她們如今若要稱為戀愛都已是過於淡淡的幻影罷了。而金陵大學的那個女性,比以往他所接觸過的女性給予他更強烈的映象。
 「這就是戀愛嗎?聖經上說:你求就必然會得到。戀愛果真追求了便會得到嗎?」
 如果是這樣,他的心裡充滿了想追求之情。
 有一天,他照例到外面信步蹓躂,暮色低垂時才回到曾公館。曾叫他:
 「胡君,有一點事想跟你談談........」
 曾要談的事情是,他除了自己專業的工作之外,還兼任私立日語學校的教師。
 但是,最近他還不得不兼任外交部的新工作,所以日語學校的教師兼職便排不出時間。
 「所以胡君,希望你來接替我所教的課,擔任日語學校的教師........」
 曾這樣提議時,太明有點猶豫,但因為曾的熱心勸他,結果就接受了。那是一所私立的而且規模小的學校,每週只要教課三小時。曾這樣說。
 「你接替了,我便能安心的就任新工作。那麼明天你馬上就去學校好嗎?」
 預料之外的急。但是,太明沒有拒絕的理由。他立刻在次日下課後,拿著曾的介紹信到日語學校去拜訪,校長很高興的說:
 「很快的就有像閣下這樣的優秀人才來,太好了,聘請一位日語學校的教師,適任者很難請到呢。」
 校長立刻介紹他各班的情形,太明要負責任教的是三學級中的第二學級。那天,校長只介紹他各任課的教師就結束了,第二天立即正式授課。由校長向課堂上的學生介紹新來的教師後,太明便點名。他擔任的第二學級,除了在學的學生,包括已踏出社會的人都是女性,教室裡的色彩美好。太明對於異性們散發出的氣氛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他從出席簿的開始,一個一個點名。起先他好像有一點急,但漸漸的便恢復他自己身為教師的從容不迫,他徐徐抬起頭來,環視全教室,而在教室的一隅發現一個預期不到的人,太明不禁在心中叫了一聲:
 「啊!」
 多麼的偶然。太明第一次看到她是來南京的火車偶然同乘,其次是在明孝陵遇見,那金陵大學的女學生。而如今是太明連夢裡都難忘的,深深棲於他心裡的女子。
 那天,太明由出席簿知道她的名字叫淑春。這一天的那一課,太明像發燒似的在沈醉中就結束了。下課後在回家途中,並且回到家以後,太明都一直想著:
 「淑春,這個名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吧,這種偶然,我究竟應怎樣感謝呢?」
 從那天起,太明的心裡便燃起了一盞新的希望之燈。他祈求著,果然便得到了。而且他感覺他跟她的相遇是命中註定的。
 然而,此後的兩三週之間,太明和她並沒有從通常的教師和學生的關係而進一步發展。若以教師的立場,並非無法求得接近她的機會,但太明不能這樣做,何況還有其他學生的目光呢。可是跟表面相反的,太明內心裡的熱情日益增高起來。
 而有一天,偶然的機會來臨。那天的新聞,太明在早上看到「中德文化協會」舉辦書畫展覽會的消息,他立刻想起淑春。他出於愛的本能,自以為知道淑春的教養、嗜好等的傾向,不,他相信自己了解她。
 「邀她去參觀這展覽會。」他極自然的這樣下決心。
 那天下課後,太明有一個對她說出的絕好機會。學生們匆匆收拾書本走出教室了,她收拾稍落後還一個人在教室裡。太明感覺這是機會的女神在向他微笑。他便走到正在收拾的淑春旁邊:
 「淑春同學!」
 他以極自然的口吻叫她。在教師和學生之間,自然的教師對學生的好意,也有其程度的不同。教師對一個有好意的學生,在下課後以輕鬆的心情,和自己所喜歡的學生單獨講講話,是很平常的事。太明自然的口吻,立刻傳達給她,淑春應了一聲:
 「是的。」她的語氣極自然溫順,停止收拾書本,抬頭看著太明。
 -今天,任何事都可以跟她說-
 因為這樣的開始很自然,太明的心情輕鬆了。於是提起書畫展覽會,如果她有興趣,一起去看好嗎?這樣邀她。
 淑春欣然同意。由此可見她就如太明所想像的,是個有教養的對書畫有興趣的女性。於是約好下星期日,去參觀展覽會。
 這一天整日,太明覺得世界看來好像籠罩在玫瑰色的空氣裡。他急切等待著這星期日的到來。到下星期日的期間,太明還要給她們上一兩次課,講壇上的太明和淑春之間,彷佛有一根無形的心照不宣之絲連繫著似的,淑春看講壇上的太明的視線,太明覺得她的目光裡含著有以往所沒有的親切,那好像是說:
 「先生!這個星期日哦,很好?」
 而其他的學生都不知道的,兩人分享著其秘密似的,有時悄悄交換一個只有兩人相通之意味的視線。以致太明誤了測驗之進行而臉紅。
 終於星期日到了。太明從早上便不鎮靜,忽然想到:
 「如果她有什麼事情而不能來呢……」
 他不安起來。她萬萬不可能爽約,但因為太幸福了,他有點不安。時間還很早他就出了曾公館,在太平路和中山東路一帶蹓躂。可是距相約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為了消磨時間他走進一家書店,隨意翻閱一些書,但沒有一行字進入頭腦裡。
 「不論如何精深的藝術,高邁的哲理,畢竟都抵不過淑春的微笑。」
 他這樣想著微笑的走出書店。然後,時間差不多將近了,因此他就去玄湖酒家等她,選了一處不受人注意的角落的座位。在淑春來到之前,盼望地急切等待著,那當兒是心中不鎮靜的時間。
 淑春終於來了。比約好的時間稍稍遲到而已,她來到之前,她想著;
 「也許她不會來呢……」
 太明的心裡便不安起來,一看到淑春,太明頓時恢復生色。淑春因為急著趕來臉有點發紅,呼吸有點急促,她道歉遲到了。她那明亮的眸子,太明覺得很美。她穿一件花綢子的旗袍外加藍色的上衣風姿清新。太明的感覺不像是老師和學生,而是對一個美麗的異性的酸甜心情。
 兩人在那酒家吃了簡單的飯,便到上海路的中德文化協會去看書畫展。書法方面,除了現代作品之外,還有一些著名的古代書法展出。其中歷史上的名書,把中國優美文化的傳統,從其墨痕中散發出來。晉代的書法中,雖然雜有不少臨摹的,但雖是臨摹的其中也有現代人所追隨不及的。唐宋的書法自不在話下,清朝的鄧石如、包世臣、石菴、板橋、鐵寶等的書法都是不可錯過欣賞的。繪畫方面的作品,跟書法比較起來缺乏生彩。太明雖然不知道中國現代畫壇的趨向,但以在這會場所看到來說,除了後期印象派畫風的一些作品之外,沒有什麼值得看的。中國近代書畫的缺陷在於藝術的貧乏無法從封建的羈絆掙脫出來的憂鬱,藝術只是被悠久歷史的偉大之傘蔭蔽,無法從其陰影走出一步的積鬱而來的了無創新和停滯的暗淡。
 淑春對於繪畫和書道的教養,果然如太明所想像的,她的批評,具有銳利的文明批評,顯露出她不尋常的才氣。然而她對太明的批評力,由衷欽佩似的樣子。這樣的一起參觀書畫展,把兩人的心溶合在一起了。
 愉快的知識上欣賞的興奮,走出展覽會場時仍餘興未盡。兩人想徹夜相談,自然而然的這是一種想彼此了解的心,連時間的經過都沒注意,忽然發覺已經黃昏了。但兩人都覺得這麼美好的一日,就這樣結束很遺憾。於是進入一家菜館共吃晚餐。太明想吃過飯後就道別。跟她在一起太久,以一個教師的立場良心不允許。然而出乎意外的,她自己邀太明去聽戲。太明從教師的體面而言,雖然覺得晚飯後就應該道別,但她一邀,就同意了。
 在明星大戲院看著京戲舞台之間,太明對舞台,還不如注意力都放在旁邊的淑春身上,淑春全神貫注在舞台,太明看她的樣子,心想:
 「也許她不像他那樣,一心在她身上。」
 他不禁有些不安起來。那是戀愛者的不安,而夜深道別後,從幸福的滿足感之底,還是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影子襲來。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後來的發展(24)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那星期日一起度過後,兩人的心情更接近了。兩人已不只一次共度星期日,可以說幾乎每個星期日都相約在一起。但是,其後並沒有像最初的星期日那樣有顯著的發展。而季節已到了夏天。太明感覺兩人之間的關係有點停頓似的,慢得令他著急。他很想早日弄清楚淑春的真意,跟她結婚,完成他們的愛情心願。
 春天有春天的風情,而夏天有夏天的情感。季節的推移,不只是在風景之上的,在淑春的服裝上也有鮮明的變化。從清爽的藍色單衣的肩膀,淑春那白皙手臂線條美好,映著綠葉,肌膚細嫩、艷麗。這年輕輕的肉體,太明渴望地等待著能夠擁抱之日的到來。兩人同遊玄武湖,或渡過秦淮河到石霸街雜亂的小巷逛著,總是不厭倦的散步。
 有一個星期日,兩人去遊玄武湖。太明那天從早上心裡就有一個渴切的期待,他希望兩人的愛情有一個清楚的印證。
 星期日的玄武湖,遊人多而熱鬧。驀地太明看見長堤的柳樹下站著兩個美麗的少女,那光景就像一幅畫,兩個少女像姊妹的樣子。太明莫名的感傷,看著那光景不禁引起詩情,他作了一首即興詩:
  萬縷千絲淺綠宜 長堤湖畔立多時
  那知姊妹談何事 顧影相憐妒柳枝
 太明自己認為寫得還不錯,便把它拿給淑春看。淑春拿著那張紙片,吟味一會兒: 
 「很不錯呀!」然後她說:「不過那姊妹,似乎還不能說有妒柳的腰嘛。」
 她委婉地批評了一句。這與其說是對太明所作的詩的挑剔,不如說是她對於詩中姊妹的嫉妒。而從其措辭中,也看得出初識所沒有的一種熟不拘禮。
 兩人從長堤向五州公園走去。太明想抓住對她表白愛的機會,但感覺周圍人太多。但走到停著幾艘畫舫的地方時,淑春提議乘坐畫舫。這真一個絕好的機會。兩人乘上畫舫,向玄武湖的湖心緩慢地划出。
 除了船頭的姑娘緩慢地划著船之外,船上沒有人干擾。兩人的身體深深地靠坐在安樂椅裡,沉浸在寧靜的冥想心情中。
 太明靜靜的等著求愛的時機。船離岸遠了,湖上也沒有其他的船影。他覺得現在這時機來了:
 「淑春......」
 太明說,水拍著船舷,他說話之間只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
 「淑春......妳覺得我們之間的事如何?」
 太明以冷靜的語調說著,注視著淑春的臉。淑春無言的望著太明的臉。那臉因反射著碧水而搖動,顯露出緊張的神情。
 太明的心裡有向內藤久子求愛時的苦澀記憶。這使他對求愛的方式格外慎重。他心裡發誓絕不勉強對方。他的身體任由畫舫的搖動,冷靜的以理智的語氣,把第一次在火車上看到她至今天他的心路歷程講出來。是平靜的,控制住熱情的求愛。
 太明說完一番求愛的話後,兩人之間沉默了起來。只聽到水拍著船舷的聲音而已。過了一會兒淑春說:
  「先生的心情我了解,但我要稍為考慮一下。」
 她切斷話,又說:
 「不過,請不要誤解。我對於結婚,也許想得太過於理想了一點,不過,我是想照它來實行呢。」
 其次便輪到淑春來說出她的一番話了。她說她對結婚持有理想。為了實現其理想,必須要有一個方法。照她的想法至少要保有三十個男朋友,從其中選擇三個男性來談戀愛,然後選擇出自己的結婚對象。這誠然是新時代女性的自負。但反過來說,又未免讓人感覺到其持論的公式化淺薄。淑春大約以三十分鐘時間,大模大樣地陳述自己的觀點,然後她又說:
 「不過請不要誤解,我現在說的,跟愛不愛先生是另一回事。」
 太明在她的話尚未說完前,已隱約了解她持論的方向時,他又落入絕望的、暗澹的心境中。因為目前的現實甜蜜幸福,所以聽淑春這樣說,太明就像從安樂椅上被甩在堅硬的大地上似的更感到沉痛。
 ──這是婉轉的拒絕。借新時代的理想結婚論來表示拒絕的意思──
 他幾乎含淚的反芻著淑春的話,對於她用這種沒有血肉的公式化理論來表示拒絕覺得很遺憾。如果她是一個有溫柔之心的女性,為什麼她不能忘記這一切,投入他的懷抱呢?
 他又想起一個老於世故的朋友,那油條男子說的話: 
 「你呀!上海女子辣,也就是認為戀愛跟糖果一樣,經常吃巧克力會厭倦,就如有必要換糖果一樣,男人也必須更換,而且她們實踐著這種觀念。這豈不是很好的新時代女性嗎?我倒想跟這樣的女人談戀愛呢,嗯,你說呢!」
 如果這樣便是新時代的女性,那麼淑春也一樣可稱為新時代的女性了。太明這樣想著,覺得直到現在認為對他親近的淑春,是他的手觸不及的距離他很遠的女子。
 畫舫不知不覺已划過雞鳴寺,到紫金山麓一帶了。太明失望,默默無語,淑春說:
 「先生!對不起啦,我說的話任性......」
 她雖然道歉的這樣說,但她的話依然帶有保留著其說法的頑固。太明只是默默地點點頭作為回答,不想再說什麼了。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愛情恢復(25)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從此太明每天悶悶不樂。而跟淑春也自然的疏遠了。既然無法獲得淑春的愛,他覺得在日語學校教書也很痛苦,而想索性辭去這份兼課的工作。但結果他跟淑春之間的情形又朝太明所未預期的方向發展。人的心複雜而變動的。淑春說了一番自己的理想論,但現實未必能照她所說的公式而行。要合理地保持三十個男朋友不容易,因此想從其中選出三個優秀的人,再從其中選擇一個結婚的對象,事情哪能如她所想的那麼理想呢。當她感到其理想論的破綻時,淑春始覺得太明未嘗不是一個難得的對象。
 如同太明的心中有淑春一樣,淑春的心中也有太明。那天淑春沒有接受太明的求愛,只不過是她的心一時的驕傲罷了。
 晚秋裡的一天,太明對淑春的突然來訪吃一驚。在教室裡雖然會見面,但從那次以後,兩人便沒有在外面相會。
 「先生!跟我去散步好嗎?」
 淑春明亮的媚眼望著太明這樣邀他。太明應邀走出戶外。季節已經令人感覺有點寒意,路旁的白楊葉子全枯了,只見那灰白色的樹幹立在冷風中。兩人不知不覺走到陵園,默默地走著,從他們的腳邊,尋找食物的鴿群啪的飛起來。
 不久走到沒有人影的草叢一帶,兩人便在那裡坐下。
 於是淑春突然把臉伏在太明的膝上: 
 「先生!上次的事情,請原諒我!」
 她說著扭動身體: 
 「我說了很任性的話......原諒我吧!」
 她斷斷續續的說。太明便知道她已接受他的愛,他的全身發熱起來,他一下子扳起她的臉,注視著她那哭濕的眼睛,以低而有力的聲音說:
 「沒什麼原諒不原諒......我只是等候著而已。」
 他說完,她即發出激動的一聲開始啜泣起來。但太明沸騰的熱情不許她哭泣。許他的唇當前,吻她是愛她的男人的權利也是義務。太明已不再躊躇,淑春已不拒絕。兩雙如火一般燃燒的粘膜緊緊合一,那是完全溶合為一的心許。一個月後兩人結婚,同時太明搬出曾公館,在太平路附近築新居。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相剋(26)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新婚生活和新春相隨在一起而來。
 淑春在這三月裡的畢業以前,還有殘留的學業,仍然到金陵大學去上課。太明依然繼續教書,但那已是為了生活而從事教育工作。而家中的雜事由新僱來的阿媽料理一切。
 太明是幸福的。他像沐著溫水浴般在心滿意足的心情中,以前對事物的深深思索或冥想或煩悶的習慣已消失,他只是耽溺在與淑春的生活裡。就像他以往所求的一切只是淑春似的,他已滿足。但是,這使他沈醉的幸福,並沒有維持長久。淑春金陵大學畢業,在決定她今後要走的方向時,兩人之間的種種意見開始對立了起來。
 太明希望淑春畢業後在家做主婦,但淑春希望到社會工作。她對太明的看法說出自己的見解:
 「你也是一旦事情臨頭,腦筋就像老人一樣封建,我不希望受家庭束縛。婚姻並非契約,我不能因為結婚而拋棄自由。」
 她說出自己的主張,並且動輒說:
 「男人把妻子當做長期契約的娼婦吧!」
 她說了諸如此類的過激之辭時,太明總是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寂寞。
 淑春照自己的主張,無視太明的希望,由學校的介紹而進入外交部工作,終於踏入政治之路。太明覺得這可能會給家庭帶來不良的結果。而他的預感果然並非杞憂。她的生活天天改變。星期日,已不再如以往那樣對大自然的風景有興趣而完全趨於不同的方向。有時太明提起《西廂記》的佳句或《紅樓夢》裡的詩為話題時,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樣表示興趣,她的興趣已轉變到對跳舞或打麻將或聽戲了。
 南洋華僑的賴,其後進入政府的宣傳部工作。賴以及外交部的一些年經官員圍繞著淑春。不知不覺之間,太明的公館變成這些人的俱樂部似的。而淑春也自負自己的美貌,就像自己是女王的樣子。每天晚上他們來打麻將到深夜。太明起先勉強跟他們應酬,他原就對麻將視如鴉片般的覺得討厭。而這些人起先如紳士,常來習慣了,在太明的面前也說一些下流的話。淑春把自由與平等像宗教般的信奉,她當然不忌憚。她說,男女在任何場合 都絕對平等。她想做什麼是她的自由,對丈夫沒有顧慮的必要。她的生活漸漸奢華起來。她的化妝品或裝飾品,大多是圍繞著她的男性贈送她的禮物。
 有一天晚上 ,賴和那幾個無聊的人又聚集在胡家的客廳。賴把從上海買來的,據說是最新流行的上海鞋贈送淑春。淑春大悅,在客人面前打開來展現。那誠然是如淑春這喜歡時髦的女人會中意的,華麗意匠的鞋子。太明默默的望著其光景,賴顯露出得意的笑臉,太明看了心裡冒火。令人完全抹煞看得出賴贈鞋的下流底意,顯示出賴那不潔的好色之笑。尤其是賴對太明這一家之主完全不看在眼裡,一味迎合他的妻子,也使太明感到不愉快。
 那天晚上的麻將一直打到深夜。太明不堪在場回到臥室上床睡了。但前面屋裡傳來的牌聲和黃色的笑話聲,使他睡不著。他驀地想起父親說的話,有一種不吉的預感而戰慄。他父親胡文卿常說:「狗(賭博)、婊(賣淫)、賊」,認為這些是最下賤的。不知不覺自己的家裡竟染上這種惡習。他這樣想著的當兒,依然傳來他那忘了謹慎的妻子大聲的淫媚笑聲。
 「不能這樣下去,無論如何一定要想個辦法。」
 他想著,為了妻子、為了自己、為了家庭一定要有什麼處置才行。可是,這便需要妻子的協力同心,但一想到要去求她,太明便感到很絕望。妻子一定不會同意改變她的作風的,若他堅持硬要她改變,她恐怕會以夫妻兩人的意見不一致為理由提出離婚的請求吧(在中國僅是夫妻意見不合便可構成離婚的理由)。她這種人,一定會把這事情在報紙上大登廣告的,僅這樣一想太明的勇氣即挫折。
 打完麻將客人回去後,已經三點多了。太明一直未能成眠。他在床上諦聽著,妻子的腳步聲近了,開了房門,啪地扭電燈開關。她看了太明說:
 「啊,你還沒睡嗎?今晚僅是『抽頭』就抽入了二佰元呢。」
 她的語氣喜不自禁,太明不覺光火:
 「臭錢!」
 他唾棄似的說,他自己都未預期的激烈的口氣。淑春聽了不禁怯然的注視著太明,但突然拋出錢:
 「太過份了,真是的,你把人當野雞!」
 她開始哭泣,太明看她那委屈樣子,又覺得她可憐:
 「我稍微說過份了。好啦,不要哭了吧!」
 太明不得不安慰她。
 可是她的行為一直不改。因為總是到深夜才上床,早上常睡懶覺。太明因為過去的生活有規律,他即使很想早上睡覺也無法入眠。偶爾他醒了,故意仍然躺著不動身體幾乎都發痛了,她還是不起床。因此他每天早晨,早起床一個人寂寞地等著妻子起床。星期日尤其為甚。若有事情叫她起來她發怒。等著等著仍然不起床的妻子,他仍然等著那心之焦躁,實在受不了。她一起來,首先阿媽用臉盆端水來,幫她梳洗睡迷糊的臉。漱口、喝咖啡、吃早餐,一切都要假阿媽的手。偶爾星期日阿媽不在,她便一直等到阿媽回來不洗臉。更有甚者,她靠坐在安樂椅上看報紙,不意報紙掉落地上。她頻頻按鈴呼叫在樓下的阿媽。太明在旁看著以為她有什麼事,她自己稍抬起躺著的身體便可撿起的報紙,卻特意要阿媽上來替她撿起。太明怒上心頭說不出話來。而她的嘴說來堂堂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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