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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

_5 吴浊流(当代)
 太明被女學生們圍繞著,站在台地上展望著春天的風光時,忽然聽見背後傳來年輕女性的說話聲音,他無意中回頭,看見一個西洋人帶著兩三個女學生也來遊明孝陵,太明看到其中一個女學生,心裡不覺叫了一聲:
 「啊!」
 那是當他從上海到南京來時的火車上,由蘇州站上車,和他同車,在天鵝絨的座位上留下可愛鞋型的女子。他這樣想著的當兒,對方只對太明他們一瞥,她便跟同伴一起走了。太明的女學生說:「她們是金陵大學的學生,那西洋人是她們的教師。」太明覺得那女子就像瞬時出現又消失了的花的幻影。
 因此女學生跟他說話,他答非所問,使她們發笑。
 自從那天之後,太明覺得有一根不可思議的命運之線,把他與那個名字他都不知道的女子連結在一起,他好像被那根命運之線操縱著似的,尋求佳人的影子,閒暇時他便上街或到郊外徘徊。在鼓樓或北極閣、鳩鳴寺,到處都留下他的足跡。而有時他又突然不喜歡到熱鬧人多的地方,便選擇行人少的冷清的地方走一走。
 鳩鳴寺裡有若干著名的歷史古跡。
 但是,那裡卻未留下一樣六朝時代的華麗文化,只能從那些頹牆廢井中,依稀辨認出一些歷史殘跡。胭脂井和台城的古蹟常被人提起,如今卻很難使人想像當時的面貌。太明從胭脂井走到台城的古蹟,想到這是六朝最負盛名的故宮遺蹟,即使非詩人也會一掬憑吊之淚。他忽然想起韋莊的詩「金陵圖」,心裡湧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之感。他在心裡再度唸著: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隄
 他反覆的吟詠著,忽然感到人的一切努力都是空虛無意味。六朝的文化如今只能從台城的堤柳來辨認而已,而且那些堤柳遭遇過幾多的兵禍,連那些堤柳現在所見的也是後人種植的。啊,人的力量,何其渺小!悠久的歷史,只存在於大自然而已他這樣想著。於是感到以前的為國家思考,為社會憂心,有一點糊塗。而以往的想法,他便覺得那是所謂的自負,這是人類共同的情形,孔子這樣,孟子也如此。孔孟固執於自己的學說遊說諸侯,當時大家全認為是迂遠之說,沒有被採用。但後世便獲得許多知己,二千數百年以來採用著孔孟的學說,而王道卻未實現過一日。這也是由於自負。釋迦牟尼和基督的情形也一樣。縱然有人為他們而哭泣,但沒有人真的因他們而得救。不過若有人相信得走火入魔,他便連人們不懷疑的事也懷疑。於是他有一種想放棄一切逃避的心情,他覺得人應該有人的生活,於是他這樣想著:
 「人生的幸福,便是要與一個健康而志趣相同的,自己所愛的女性和平地生活。」
 對了,他至今總是想著一些不該想的事,這是自負。他怎麼沒發覺到這點呢?他感到納悶,他為什麼不追求人生的幸福呢?多麼的傻。這樣的想法,對他來說是劃期性的思考。
 他的心裡浮現出了一些與戀愛相似的回憶,那是瑞娥、內藤久子,以及在日本時房東女兒鶴子的姿影。然而她們如今若要稱為戀愛都已是過於淡淡的幻影罷了。而金陵大學的那個女性,比以往他所接觸過的女性給予他更強烈的映象。
 「這就是戀愛嗎?聖經上說:你求就必然會得到。戀愛果真追求了便會得到嗎?」
 如果是這樣,他的心裡充滿了想追求之情。
 有一天,他照例到外面信步蹓躂,暮色低垂時才回到曾公館。曾叫他:
 「胡君,有一點事想跟你談談........」
 曾要談的事情是,他除了自己專業的工作之外,還兼任私立日語學校的教師。
 但是,最近他還不得不兼任外交部的新工作,所以日語學校的教師兼職便排不出時間。
 「所以胡君,希望你來接替我所教的課,擔任日語學校的教師........」
 曾這樣提議時,太明有點猶豫,但因為曾的熱心勸他,結果就接受了。那是一所私立的而且規模小的學校,每週只要教課三小時。曾這樣說。
 「你接替了,我便能安心的就任新工作。那麼明天你馬上就去學校好嗎?」
 預料之外的急。但是,太明沒有拒絕的理由。他立刻在次日下課後,拿著曾的介紹信到日語學校去拜訪,校長很高興的說:
 「很快的就有像閣下這樣的優秀人才來,太好了,聘請一位日語學校的教師,適任者很難請到呢。」
 校長立刻介紹他各班的情形,太明要負責任教的是三學級中的第二學級。那天,校長只介紹他各任課的教師就結束了,第二天立即正式授課。由校長向課堂上的學生介紹新來的教師後,太明便點名。他擔任的第二學級,除了在學的學生,包括已踏出社會的人都是女性,教室裡的色彩美好。太明對於異性們散發出的氣氛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他從出席簿的開始,一個一個點名。起先他好像有一點急,但漸漸的便恢復他自己身為教師的從容不迫,他徐徐抬起頭來,環視全教室,而在教室的一隅發現一個預期不到的人,太明不禁在心中叫了一聲:
 「啊!」
 多麼的偶然。太明第一次看到她是來南京的火車偶然同乘,其次是在明孝陵遇見,那金陵大學的女學生。而如今是太明連夢裡都難忘的,深深棲於他心裡的女子。
 那天,太明由出席簿知道她的名字叫淑春。這一天的那一課,太明像發燒似的在沈醉中就結束了。下課後在回家途中,並且回到家以後,太明都一直想著:
 「淑春,這個名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吧,這種偶然,我究竟應怎樣感謝呢?」
 從那天起,太明的心裡便燃起了一盞新的希望之燈。他祈求著,果然便得到了。而且他感覺他跟她的相遇是命中註定的。
 然而,此後的兩三週之間,太明和她並沒有從通常的教師和學生的關係而進一步發展。若以教師的立場,並非無法求得接近她的機會,但太明不能這樣做,何況還有其他學生的目光呢。可是跟表面相反的,太明內心裡的熱情日益增高起來。
 而有一天,偶然的機會來臨。那天的新聞,太明在早上看到「中德文化協會」舉辦書畫展覽會的消息,他立刻想起淑春。他出於愛的本能,自以為知道淑春的教養、嗜好等的傾向,不,他相信自己了解她。
 「邀她去參觀這展覽會。」他極自然的這樣下決心。
 那天下課後,太明有一個對她說出的絕好機會。學生們匆匆收拾書本走出教室了,她收拾稍落後還一個人在教室裡。太明感覺這是機會的女神在向他微笑。他便走到正在收拾的淑春旁邊:
 「淑春同學!」
 他以極自然的口吻叫她。在教師和學生之間,自然的教師對學生的好意,也有其程度的不同。教師對一個有好意的學生,在下課後以輕鬆的心情,和自己所喜歡的學生單獨講講話,是很平常的事。太明自然的口吻,立刻傳達給她,淑春應了一聲:
 「是的。」她的語氣極自然溫順,停止收拾書本,抬頭看著太明。
 -今天,任何事都可以跟她說-
 因為這樣的開始很自然,太明的心情輕鬆了。於是提起書畫展覽會,如果她有興趣,一起去看好嗎?這樣邀她。
 淑春欣然同意。由此可見她就如太明所想像的,是個有教養的對書畫有興趣的女性。於是約好下星期日,去參觀展覽會。
 這一天整日,太明覺得世界看來好像籠罩在玫瑰色的空氣裡。他急切等待著這星期日的到來。到下星期日的期間,太明還要給她們上一兩次課,講壇上的太明和淑春之間,彷佛有一根無形的心照不宣之絲連繫著似的,淑春看講壇上的太明的視線,太明覺得她的目光裡含著有以往所沒有的親切,那好像是說:
 「先生!這個星期日哦,很好?」
 而其他的學生都不知道的,兩人分享著其秘密似的,有時悄悄交換一個只有兩人相通之意味的視線。以致太明誤了測驗之進行而臉紅。
 終於星期日到了。太明從早上便不鎮靜,忽然想到:
 「如果她有什麼事情而不能來呢……」
 他不安起來。她萬萬不可能爽約,但因為太幸福了,他有點不安。時間還很早他就出了曾公館,在太平路和中山東路一帶蹓躂。可是距相約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為了消磨時間他走進一家書店,隨意翻閱一些書,但沒有一行字進入頭腦裡。
 「不論如何精深的藝術,高邁的哲理,畢竟都抵不過淑春的微笑。」
 他這樣想著微笑的走出書店。然後,時間差不多將近了,因此他就去玄湖酒家等她,選了一處不受人注意的角落的座位。在淑春來到之前,盼望地急切等待著,那當兒是心中不鎮靜的時間。
 淑春終於來了。比約好的時間稍稍遲到而已,她來到之前,她想著;
 「也許她不會來呢……」
 太明的心裡便不安起來,一看到淑春,太明頓時恢復生色。淑春因為急著趕來臉有點發紅,呼吸有點急促,她道歉遲到了。她那明亮的眸子,太明覺得很美。她穿一件花綢子的旗袍外加藍色的上衣風姿清新。太明的感覺不像是老師和學生,而是對一個美麗的異性的酸甜心情。
 兩人在那酒家吃了簡單的飯,便到上海路的中德文化協會去看書畫展。書法方面,除了現代作品之外,還有一些著名的古代書法展出。其中歷史上的名書,把中國優美文化的傳統,從其墨痕中散發出來。晉代的書法中,雖然雜有不少臨摹的,但雖是臨摹的其中也有現代人所追隨不及的。唐宋的書法自不在話下,清朝的鄧石如、包世臣、石菴、板橋、鐵寶等的書法都是不可錯過欣賞的。繪畫方面的作品,跟書法比較起來缺乏生彩。太明雖然不知道中國現代畫壇的趨向,但以在這會場所看到來說,除了後期印象派畫風的一些作品之外,沒有什麼值得看的。中國近代書畫的缺陷在於藝術的貧乏無法從封建的羈絆掙脫出來的憂鬱,藝術只是被悠久歷史的偉大之傘蔭蔽,無法從其陰影走出一步的積鬱而來的了無創新和停滯的暗淡。
 淑春對於繪畫和書道的教養,果然如太明所想像的,她的批評,具有銳利的文明批評,顯露出她不尋常的才氣。然而她對太明的批評力,由衷欽佩似的樣子。這樣的一起參觀書畫展,把兩人的心溶合在一起了。
 愉快的知識上欣賞的興奮,走出展覽會場時仍餘興未盡。兩人想徹夜相談,自然而然的這是一種想彼此了解的心,連時間的經過都沒注意,忽然發覺已經黃昏了。但兩人都覺得這麼美好的一日,就這樣結束很遺憾。於是進入一家菜館共吃晚餐。太明想吃過飯後就道別。跟她在一起太久,以一個教師的立場良心不允許。然而出乎意外的,她自己邀太明去聽戲。太明從教師的體面而言,雖然覺得晚飯後就應該道別,但她一邀,就同意了。
 在明星大戲院看著京戲舞台之間,太明對舞台,還不如注意力都放在旁邊的淑春身上,淑春全神貫注在舞台,太明看她的樣子,心想:
 「也許她不像他那樣,一心在她身上。」
 他不禁有些不安起來。那是戀愛者的不安,而夜深道別後,從幸福的滿足感之底,還是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影子襲來。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後來的發展(24)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那星期日一起度過後,兩人的心情更接近了。兩人已不只一次共度星期日,可以說幾乎每個星期日都相約在一起。但是,其後並沒有像最初的星期日那樣有顯著的發展。而季節已到了夏天。太明感覺兩人之間的關係有點停頓似的,慢得令他著急。他很想早日弄清楚淑春的真意,跟她結婚,完成他們的愛情心願。
 春天有春天的風情,而夏天有夏天的情感。季節的推移,不只是在風景之上的,在淑春的服裝上也有鮮明的變化。從清爽的藍色單衣的肩膀,淑春那白皙手臂線條美好,映著綠葉,肌膚細嫩、艷麗。這年輕輕的肉體,太明渴望地等待著能夠擁抱之日的到來。兩人同遊玄武湖,或渡過秦淮河到石霸街雜亂的小巷逛著,總是不厭倦的散步。
 有一個星期日,兩人去遊玄武湖。太明那天從早上心裡就有一個渴切的期待,他希望兩人的愛情有一個清楚的印證。
 星期日的玄武湖,遊人多而熱鬧。驀地太明看見長堤的柳樹下站著兩個美麗的少女,那光景就像一幅畫,兩個少女像姊妹的樣子。太明莫名的感傷,看著那光景不禁引起詩情,他作了一首即興詩:
  萬縷千絲淺綠宜 長堤湖畔立多時
  那知姊妹談何事 顧影相憐妒柳枝
 太明自己認為寫得還不錯,便把它拿給淑春看。淑春拿著那張紙片,吟味一會兒: 
 「很不錯呀!」然後她說:「不過那姊妹,似乎還不能說有妒柳的腰嘛。」
 她委婉地批評了一句。這與其說是對太明所作的詩的挑剔,不如說是她對於詩中姊妹的嫉妒。而從其措辭中,也看得出初識所沒有的一種熟不拘禮。
 兩人從長堤向五州公園走去。太明想抓住對她表白愛的機會,但感覺周圍人太多。但走到停著幾艘畫舫的地方時,淑春提議乘坐畫舫。這真一個絕好的機會。兩人乘上畫舫,向玄武湖的湖心緩慢地划出。
 除了船頭的姑娘緩慢地划著船之外,船上沒有人干擾。兩人的身體深深地靠坐在安樂椅裡,沉浸在寧靜的冥想心情中。
 太明靜靜的等著求愛的時機。船離岸遠了,湖上也沒有其他的船影。他覺得現在這時機來了:
 「淑春......」
 太明說,水拍著船舷,他說話之間只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
 「淑春......妳覺得我們之間的事如何?」
 太明以冷靜的語調說著,注視著淑春的臉。淑春無言的望著太明的臉。那臉因反射著碧水而搖動,顯露出緊張的神情。
 太明的心裡有向內藤久子求愛時的苦澀記憶。這使他對求愛的方式格外慎重。他心裡發誓絕不勉強對方。他的身體任由畫舫的搖動,冷靜的以理智的語氣,把第一次在火車上看到她至今天他的心路歷程講出來。是平靜的,控制住熱情的求愛。
 太明說完一番求愛的話後,兩人之間沉默了起來。只聽到水拍著船舷的聲音而已。過了一會兒淑春說:
  「先生的心情我了解,但我要稍為考慮一下。」
 她切斷話,又說:
 「不過,請不要誤解。我對於結婚,也許想得太過於理想了一點,不過,我是想照它來實行呢。」
 其次便輪到淑春來說出她的一番話了。她說她對結婚持有理想。為了實現其理想,必須要有一個方法。照她的想法至少要保有三十個男朋友,從其中選擇三個男性來談戀愛,然後選擇出自己的結婚對象。這誠然是新時代女性的自負。但反過來說,又未免讓人感覺到其持論的公式化淺薄。淑春大約以三十分鐘時間,大模大樣地陳述自己的觀點,然後她又說:
 「不過請不要誤解,我現在說的,跟愛不愛先生是另一回事。」
 太明在她的話尚未說完前,已隱約了解她持論的方向時,他又落入絕望的、暗澹的心境中。因為目前的現實甜蜜幸福,所以聽淑春這樣說,太明就像從安樂椅上被甩在堅硬的大地上似的更感到沉痛。
 ──這是婉轉的拒絕。借新時代的理想結婚論來表示拒絕的意思──
 他幾乎含淚的反芻著淑春的話,對於她用這種沒有血肉的公式化理論來表示拒絕覺得很遺憾。如果她是一個有溫柔之心的女性,為什麼她不能忘記這一切,投入他的懷抱呢?
 他又想起一個老於世故的朋友,那油條男子說的話: 
 「你呀!上海女子辣,也就是認為戀愛跟糖果一樣,經常吃巧克力會厭倦,就如有必要換糖果一樣,男人也必須更換,而且她們實踐著這種觀念。這豈不是很好的新時代女性嗎?我倒想跟這樣的女人談戀愛呢,嗯,你說呢!」
 如果這樣便是新時代的女性,那麼淑春也一樣可稱為新時代的女性了。太明這樣想著,覺得直到現在認為對他親近的淑春,是他的手觸不及的距離他很遠的女子。
 畫舫不知不覺已划過雞鳴寺,到紫金山麓一帶了。太明失望,默默無語,淑春說:
 「先生!對不起啦,我說的話任性......」
 她雖然道歉的這樣說,但她的話依然帶有保留著其說法的頑固。太明只是默默地點點頭作為回答,不想再說什麼了。
 那是一望無際的甘蔗田,被鋤起的赤土之畦,幾百條平行規則整齊的一條條互有界限,一直伸展到遠方。處處可看見戴斗笠的女工(被製糖公司雇用的農婦)之群散佈於其間作業著。也看見了四、五輛運肥料的牛車發出格托格托悠悠然的聲音。還有一條水量少了的河流,閃著白光流向遠方隱約可見的海。
 太明自從到農場工作後,心身恢復了活力。農場的面積有四十多甲步,會計的工作輕鬆,每天工作一小時便處理完了,其餘的時間太明在農場內溜躂,或跟農民閒話家常,有時心血來潮,幫女工們整理或撿拾蔗苗。這樣做使他的心身適度的疲勞,因此夜裡在農場的宿舍裡睡得很熟。太明便從那病態的心情,漸漸轉成為快活的心情。
 黃忙於跟外部的交涉,農場內的事情完全交給太明處理。
 農場裡在種下蔗苗後,要除草、中耕、培土、接連不斷地有工作。他在那裡過了三、四個月,太明自己都覺得氣色好了,原來蒼白的臉不知不覺已泛出血色。但是女工們因為工資很低,一天的收入只有三、四毛錢,因此她們中午自帶的便當往往是蕃薯簽。太明一個人吃白米飯覺得不好意思。當時經濟不景氣到谷底,中學畢業的人也只有二十七、八元的月薪。太明在農場的薪水是四十八元。雖然留學四年仍然如公學校訓導時代一樣的月薪。但在黃的農場裡這已是最高所得了。
 他常常用一部分薪水買些蕃石榴或柿子,請女工們吃。女工們都對他有好感,即使是私人的事情也找他商量,他也盡量照顧她們。
 有一天,太明勸一個做工的孕婦都臨足月了要在家裡休養,但她不休息。工資是按日計算的哪有餘裕休息。太明沒有辦法,盡量分配較輕便的工作給她作。這女工的名字叫阿新嫂。
 有一天晚上,他在夢幻中被一陣慌張聲驚醒跳起來。
 來的是兩三個女工,著急的說:
 「阿新嫂難產,所以想借一些人參。」
 產婦出血須用人參止血,但太明很遺憾手頭沒有人參。她的家就在附近,太明立刻跑去,鄰居的婦女已來了,紛紛表示意見,聽見房內有人說:
 「不能睡著呢。」
 激勵產婦振作的聲音傳出。因為男人不可進入房內,她的丈夫阿新哥和孩子都站在房門口。太明從竹子編的牆壁縫窺視房間內,那不尋常的嚴重樣子沉沉欲睡的產婦,旁人硬要她醒著而在她耳邊頻頻大聲叫:「阿新嫂!」因為胎盤出不下來,出血不止,希望給產婦喝人參湯,然而到處找不到人參。太明提醒她們應讓產婦安靜才好,但充當助產的歐巴桑相信「睡著了會死」的相傳說法,不聽太明的話。太明對於生產也沒有知識,但以常識來說,他認為應讓產婦安靜的睡。然而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去請醫生來,他飛奔到派出所打電話,但半夜裡電話一直打不通。太明無奈只得回來。那時阿新哥在房門口驚慌失措,孩子們則: 「阿姆!阿姆!」的哭叫著。
 太明對於這些人的無知感到惱怒。這些人不相信現代醫學。當太明要去請醫生時,連阿新嫂本人也說:
 「不要去請醫生,若要給男人看,不如死了,算了。」
 她在痛苦的氣息之下這樣的叫著,表明不願意給醫生看。照這樣子看來,縱然醫生來了,也無法進行急救。至少若有個產婆在場,總是比較有面對難產的知識,而阿新嫂的難產卻連產婆的幫助都沒有。這些人認為,產婆是中產階段的太太們生產時請的,農婦生產不必請產婆,順其自然的生產。順利的生產當然沒問題,但若碰到難產就無法挽救了。由於其無知與頑固所形成的這種難破除的愚蠢習慣,往往便可以獲救的母親的生命,或有時甚至連嬰兒生命都無意味的喪失。
 阿新嫂也成為這種不幸之籤抽中了的女人,應是慶生的分娩之床,一瞬之間化為死床。太明呆然在那裡,心裡想著:
「多麼的糊塗、多麼的愚蠢、多麼的.......」
 他的心裡再三這樣的想著之中,忽然想起了他記憶中的事,有一天,他為了什麼事去阿新嫂家,夕陽已西下四周昏暗,院落端有豬「嗚嗚」叫著,蚊子很多撲臉而來。室內黑暗尚未點燈。太明在院子裡大聲叫:「阿新哥!」沒有回答。他不停步的走到正廳,正想進入,驀地看見地下有一團什麼,他險些踩到,吃驚地停住腳步重新看看,那是小孩。大約五歲的小孩,身體裸著睡在地下。再裡面也有兩個躺看,他在門口更大聲的叫「阿新嫂!」聽見從後面傳來女人的聲音,不一會兒阿新嫂挑著肥料桶,手裡攜著蔬菜回來了,看見太明高興地殷勤打招呼,迅速把肥料桶放下院子,進入屋裡,「心肝仔!」
 她說著抱起孩子,親親臉,把孩子一個一個抱上台灣眠床。她這才點燈,請太明進屋。之後阿新哥也荷鍬從田裡回來了。夫婦兩人都工作到很晚。尤其是阿新嫂,從農場回來,便到菜園澆水或施肥料,每天少不了這一課,然後才準備晚飯。孩子們等待得很累了,就睡在地上了。
 太明把來一趟的意思交代清楚了,便馬上要回去,但阿新哥站在門口,粗臂大張開攔著不讓他回去。
 「就是蕃薯簽或稀飯也罷,請你留下來吃吧!」
 他說著很熱心地挽留,太明原不想打擾,但那非常的盛意不便拒絕就接受招待了。
 阿新哥馬上把小孩子叫醒幫忙剝花生殼,在暗淡的手提油燈下阿新哥一邊剝花生殼一邊說:
 「年紀大了沒用啦,年輕的時候,精力太充沛不聽父老的話,種甘蔗失敗了。我本來有八甲步山地,從甘蔗會社領取二、三百元,把山地完全開墾。會社很吝嗇,補助金少得不如淚滴呢,每一甲步只補助四十元,僅是開墾費就高達一百五、六十元,而收成的甘蔗,由會社擅自訂價格收購,價格太低了,無論如何不划算,而事先宣傳一甲步地可以收穫十幾萬斤甘蔗,我的土地是屬於山地,所以至多收成六、七萬斤,我們夫妻兩人拼命工作,也沒有辦法,終於連山地也不得不賣掉。然而這也是運氣,有一次遇到乾旱完全歉收,那時連甘蔗苗的費用都未收回。本來農業五年裡就有兩年的天災。若不是乾旱就是暴風雨。不過,胡先生,你的頭家善於交際所以經營得不錯,他承包運輸甘蔗,每年有幾千元的雜收入,而且又是甘蔗栽培的獎勵委員,從那裡又能夠領取獎金。我因為不懂日語所以不行。若我未從事種甘蔗也不會這麼窮......不過那時候我也雇用過十幾個苦力呢,哈哈......」
 他落寞地笑著,心裡有無限的感慨。阿新嫂在隔壁廚房準備晚飯心無雜念,鍋子裡炒著,沙啦沙啦作響,花生香陣陣撲鼻。不久阿新嫂笑著出來。她再三的說沒有什麼菜,表示歉意,雖然顯得很不好意思,但臉上又清楚的看得出來,因為太明能留下吃飯,而使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她說:
 「先生來了呢就這一點便會發財!」
 她這樣寒暄著,端菜上桌,阿新哥在太明的碗裡斟滿米酒,自己的碗裡也斟滿。兩人一邊吃花生一邊喝酒,太明很愉快。他想到那時的情形,對於阿新嫂的死更加感到悲痛。
 由於發生了這件事情,使太明深切地感到不僅兒童需要教育,連已經成為大人了的,這些無知的人也需要教育。為了使這些人不再由於無知而發生這種悲劇,他決心要用自己的知識來灌輸她們。他認為教育不一定只在學校裡施行,如今在他周圍工作的女工們也都是應教育的對象。
 太明一旦下了決心,立刻就利用午休的時間,每天對女工施行促成教育。他利用大樹蔭作臨時教室。從日本語、算術等,漸漸地教她們一些生理衛生的基本知識。這年輕的教師受女工愛戴。而且女工們對於太明的教授法深深得益,她們對於這午休時間的授業很感興趣,因此知識增長進步也快。太明接觸著這些對於如乾涸的砂地吸水般,不斷吸收知識的女工們,他做為教育者的喜悅便如泉水般湧出來,而感到一天一天都是美好充實的。
 然而農場生活,也並非都是明朗的一面,到了秋天農閒期女工們也不到農場來上工,太明趁著其餘暇查查農場經營內容而感到愕然。他一向相信黃說的話,以為農場的經營,帳面上都是黑字,其實卻是都呈現赤字。而且因為今年連續乾旱,虧損更大,實際情形這樣,為什麼黃卻不在意呢?太明感到納悶不解,有一個機會時他便問黃這事情,但他若無其事地笑著說:
 「闖事業就是這樣,像當教員一樣的很誠實在社會上是難推展的。我從製糖公司融資二萬元,其他的農場也這樣。但這種情形若向社會公開將會破產,所以都對外宣稱農場有盈餘有盈餘。其中也有的農場因為向製糖公司借的錢無力償還,而宣告破產,可是,製糖公司是賺錢的一方,須有要領的依靠公司,而能夠生活教育孩子便行了,這是我的人生哲學。」
 太明這才知道「原來如此」,如今他才看到世間的另一面,然而若是這樣的經營因難,他不應該還主張提高女工的工資,他反省自己的越分行為,太明說出這一點,黃說:
 「若付得出會提高工資的,這樣很好。」
 他的口吻很看得開,然後又說:
 「到了收穫的甘蔗搬運期又可以賺入幾千元彌補。最可憐的是農民。他們受到鼓勵種植甘蔗獎勵人員之言鼓舞,非常努力的種甘蔗,但因為沒有保障,甚至落到無法維持下去。但無論如何,像這樣持續乾旱,就沒有辦法可想了。若是越走越陷入因境,實在無法突破,我們兩人再去當教員吧!」他說著,發出並不擔心的豪爽的笑聲。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輾轉流離(20)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平靜的田園,嚴酷的現實步步逼近了。一方面,中秋節時候,鎮上有一場某思想團體的演說會,演講人與臨場的警察發生了小衝突,一種不平靜的空氣低迷。太明沒有去聽那場演講會,但過了三、四天,那經常來農場的劉保正,這一天又來了,他是個五十出頭的鄉紳,穿著筆挺西裝,悠悠然的搖著白扇子進入農場的辦公室:
 「胡先生怎麼樣?最近忙嗎?上次演講會你沒有去吧?」
 他說了開場白,然後便詳細說起那次演講會的情形,以及其前後鎮上的動靜。
 「在那思想團體要來這裡演講的前一天晚上,有一個便衣刑警來看我,他訕訕地笑,提醒我注意,演講人的團體來時,我的工作是不可讓鎮上的人有大表歡迎的動作。聽說那個團體到新竹時,街上的人放爆竹表示盛大的歡迎。為避免重蹈這種覆轍,他事先來我這裡做事前工作。因為在我的『保內』我說的話保民都很聽從的。刑警也很知道這種情形,所以到我那裡來拜託。」
 劉保正得意的說,太明聽了漸漸地感到不愉快。這是因為他那種採取旁觀者的,胳膊扭不過大腿的明哲保身態度,明顯的表露無遺,所以令太明不快。據劉保正說的,那思想團體演講人中,似乎詹也在其內,如果藍也來演講,他想去看看藍,但他知道藍在此以前就因為思想問題而被監禁。至於詹不過是由於藍的介紹而認識的朋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太明並不想特地去看他,心裡正這樣想著,劉保正又說:
 「在那次的演講會裡有個『不知死』的傢伙,演講中,他大聲喝采,這個傢伙就是修理皮鞋的駝子,當場駝子安然多事,但第二天,他把修理皮鞋的用具放在路旁進入麵店吃麵時便被逮捕,關起來,若以違警例子而言,大概要吃上二十九日的囚禁。」
 他以這種口吻繼續說,太明聽著之中,對於劉保正,他的心裡湧起了冒火似的一種嫌惡之情。
 劉保正外表看來雖然有鄉紳風采,但其私行頗令人覺得可疑。他曾經聽聞女工說過,證明劉保正行為不堪的話。他跟別的女人有關係自不待言,他為了想當保正每天到派出所去,甚至為警察的女眷跑腿,諸如此類的事情。
 把劉保正的這種種事情聯繫起來想一想,他的人格卑劣,更使太明覺得他是個令人生厭的卑鄙傢伙,他走後,太明覺得的不愉快像殘滓般仍然留在心裡有好一會兒。
 而比較起來,藍和詹為了貫徹自己信奉的主義主張,不辭危險全力活躍的精神,不由得令人感到其英雄氣概。跟他們相反的,太明想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未免太毫無作為無意義了。經過這一番反省之後,太明那看來暫時安定下來的心境,又不斷地感到苦澀的煩惱,那苦澀久久揮之不去。但他依然留在黃的農場裡幫忙做事,在這個意味上他是黃的一個忠實協助者。而秋、冬過了,正月來到,農場的歲月流逝,到了四月的結算期時,黃的農場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在這以前,黃屢次向製糖公司貸款,而且大膽地硬強行採取擴充農場的政策,這樣總算勉強的能夠支持,想不到突然因為製糖公司的農務主任調動,新任的由日本派來的人,對於黃的周轉金不再融通,而使他突然陷入困境。他雖然拜託前任的農務主任疏通,但無濟於事。後來才知道這是公司高層決定的,並非一個農務主任的意思就能夠決定。因為黃沒有可靠的不動產,公司不再承認他為新的融資對象。
 不僅如此,黃的農場從正月到春季期間虧損高達六千餘元。
 從正月後的整整兩個月期間,勉強在其期日支付了開銷,但因為有甘蔗田的高燥地帶的爪畦種甘蔗,由於天氣乾旱,每甲步的收穫量僅三萬五千二百斤而已,再加米價下跌,蔗價被決定為每百斤僅四十三元六毛錢,平均每甲達一百五十元的赤字。其結果,對製糖公司便有二萬五千餘元的負債了。然而,黃仍然計畫預定下年度再擴充十甲步,因此擬再向製糖公司預借。但現在估計預借不到,真的是一籌莫展了。
 太明不忍坐視不救,提議把他的財產提供為黃周轉應急,但黃不接受:
 「謝謝!你的友情我很感謝,但因為我對你的友情,我堅決不能接受。」
 黃的意思堅定,不管太明如何勸他,黃還是不接受。他度過世間的重重艱難之途,因此,不願意朋友連財產也為他犧牲。
 「你的決心既然這麼堅定,那就順你的意思了。為了農場的再興,我很願意協助你,但既然不能夠,我只有祝福你再接再厲的努力!」
 太明這樣的鼓勵黃,他便離開農場,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辦法,不過這對太明而言卻是一個轉機。女工們依依惜別的送他到車站,她們揮著手帕一直到列車看不見了才停。
 「她們都曾跟我一起工作,把我所學的教她們.......」
 太明從車窗探頭,和逐漸退遠了的女工們揮別,心情漸漸感傷起來。
 女工們的影子、車站、有農場的村子,轉眼消失於原野的遠方,他忽然發覺火車正全速力飛跑於一片無邊無際起伏的木麻黃田野間,在那盡頭閃著遠方的海,像跟列車在賽跑似的。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大陸的呼聲(21)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太明久別回家,在他離家的期間,家裡有種種的變化。首先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他還認為是孩子的妹妹秋雲未婚夫婿已定,正在忙著準備結婚,未婚夫婿是他父親胡文卿朋友之子,醫專畢業的年輕醫生。
 另一個變化是,他哥哥志剛近來迷戀鎮上的一個藝妓,志剛大概很少照顧家庭,因此和嫂嫂之間感情不睦。分家繼承了財產,能自由的處理金錢,便立刻納妾或玩藝妓,這是社會上常見的事。太明對於哥哥的這種變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只認為這是跟自己沒有關係的事情。想到嫂嫂的立場,他也想忠告哥哥,但顯然會被認為是多餘的操心。而太明在村子裡沒有談話的對手,便整理整理老阿公遺留下的書籍,忽然看到一本心有感觸的書,便隨心的細讀,老阿公似乎還活在他留下的書籍中。其中的隨園集和陶淵明詩集,處處有他閱讀時用筆打的記號,顯示出那是他喜歡讀的書。太明被那些書吸引著,手不釋卷地沒入隨園或陶淵明的世界裡。太明的父母連妹妹都婉轉地勸他結婚,但他置若罔聞,看來他是想在讀書三昧中,漸漸地使心的調和恢復過來。然而寧靜了的心,有一天因為發生一小事件,而使太明的心完全亂了。
 那一天,太明的母親阿茶,因為什麼事大聲嚷嚷著從後山跑下來。後山有胡家的墓地,一團工人就在那裡挖掘,所以阿茶吃驚的跑下來。她看到那現場時,由於那裡是祖先的墓地,為顧全起見,極力阻止,但一個自稱監督的強硬漢走來:「囉嗦!」並打了阿茶一巴掌,阿茶仍然扺抗著,但對方聽不懂台灣話,又連連打了她幾巴掌,阿茶因此哭嚷著從後山跑下來。
 那時候,甘蔗栽培已發展到太明的村子,那工事是為了甘蔗栽培所需要的架設台車的軌道施工。
 太明聽了母親所說的事情,勃然變色地跑到現場去。但是對手的漢子態度十分高壓,對太明的抗議鼻子裡哼著冷笑:
 「我是柔道四段,你若走近來受傷我可不管,誰的土地我不管,你有理到公司去講,公司裡有三個法律顧問。」
 接著他又說:「我叫北野,你記住我的名字。」很囂張。
 太明痛恨暴力。對方既然要用暴力,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因此他忍氣吞聲知難而退。這天晚上,那叫北野漢子的可憎面目浮現在眼前,使他難以成眠。
 到了第二天,太明還是因為這件事而滿肚子不舒服。母親阿茶說:「啊啊!無妄之災啦!」
 她為了解厄消災,吃素麵和雞蛋,她的樣子是看開了。但太明年輕,又接受過新時代的教育,無法把它當作一場災難而忘了。但是,若循法律途徑抗爭,由以前的種種情形來看,不論理由如何,台灣人從未勝訴過。那是從頭便絕對勝不了的一場官司。而且,這次倘若受傷了,還有話說,僅是挨了一巴掌理由薄弱。若是以私有地被擅自挖掘這一點來做為問題,對方既然有其法律專家,自然會巧妙地找出遁辭。
 這事情太明越想越覺得胸口好像脹裂似的難受。雖然母親沒有受傷,但太明的心卻像受了深深的,難癒的創傷。
 「陶淵明也無力治癒這個創傷!」
 太明拋下書本,大聲這樣說。有什麼解決的方法呢?他想到,他從小便喜歡常常這樣設問,而自問的問題,從未在心裡得到答案,於是不覺就忘掉了。但那並非忘掉了。而不過是沉於記憶之底罷了。每當他的心受到新的創傷時,便連沉澱的舊記憶,也跟著新的憤怒一起被挑動起來。於是他夢想著,能使自己從這苦悶之境脫身出來的,可以自由呼吸的新天地。在他的心裡,夢想著有一天要到隔海的父祖之地的大陸。
 這樣的日子中,秋雲的婚期快到了,家裡忙著為她準備嫁妝,雖然近年來有心人主張結婚典禮簡樸化,他還是依照舊習俗聽年長者的意見。在許多的嫁妝中,妹妹所喜歡的近代式衣櫥和三面鏡梳妝台等格外顯目。
 終於到了結婚當天,那蜿蜒長長的嫁妝行列的排場,仍然足以讓人想到名門世家的情形,親戚、朋友、村裡的熱心人士都來道喜。
 徐新伯保正身上穿著新做的禮服,胸前佩著紳章。他是主賓,坐在正廳的上座,主要的賓客都坐在正廳之席。鴉片桶代表胡家擔任招待,太明親自向客人敬酒,酒酣時候,徐新伯不客氣的照例大聲發表社會評論:
 「不識時勢出頭的傢伙是傻瓜,什麼社交啦、關說啦,其實沒有什麼不同,從前也一樣。只是說法有異,總之,不過是把有關於金錢的事說得好聽罷了。從前則話說得露骨,所謂有錢有理,錢能左右正義,如今則是律師,或關說,其實還是錢在發揮作用。我在十幾年前就知道這種事。公學校的訓導價值二千元。」
 他稍停頓一下,得意的環視大家,於是用五根手指撥摸顎鬚說:
 「留學生無價值,這批評,是當時我進步的看法,大家不懂還一直說我的頭腦古板。怎麼樣?如今不懂的人還是不懂。上次胡先生的夫人被打。拋出二千元看看,那效果比十個留學生的智慧大多了。要關說將一個工頭炒魷魚,別說要二千元關說費,五百元就足夠了。若是我三百元就可讓他被炒魷魚。」
 他趁著酒勢放言高論,因為他是保正大家都默默的聽著,但內心都不服。只有鴉片桶陪著笑臉。徐新伯又乘勢說:
 「太明君知道守本分,所以是了不起的,像我一個親戚,法政大學畢業後出任名譽鄉長,每個月只有三、四十元車馬費,但月月的交際費、活動費等的開銷,使他的父母叫苦連天,終於只當了一任期就差一點破產了。而辭了鄉長職,委任官又當不成,當雇員可笑沒面子不能做。結果當名譽鄉長也不過是『賜金碗』(虛有其表)罷了。還有比這種情形更傻的呢,那就是一些搞思想運動的人,一時那麼風光的到各地演講,現在幾乎都身繫囹圄的呻吟著。曾經來廟口演講的姓詹和姓藍的都被關在牢裡了。我夙有先見之間明,讓子弟受教育,我認為受六年公學校教育就很夠了…。」
 徐新伯像教訓大家似的長篇大論終於完畢。酒過數巡,大家乘興愉快地鬧著,但向來這種場合總要說一言的鴉片桶,近年來遇到手頭的不景氣說話少了。阿三和阿四對徐新伯的話隨聲附和,助酒興,但因為淪落到打零工,已不再在紳士之間饒舌。太明聽了徐新伯這番話,忍著窩囊氣,盡主人的禮貌招待他。
 秋雲出嫁的喜事辦完,家裡便只有太明和母親兩人。母親雖然希望太明早日成親,但因為本人無意也不勉強硬勸他。母親為了排遣無聊,有時便到太明妹妹家。妹婿是開業的醫師,處事得體的好人。有時妹妹回娘家他總是陪著來。太明原覺得醫生就像賣蒸餾水,如剝削錢財的稅務官一樣,對這兩種人沒有好感,但他和妹婿談笑之中,這種觀念被修正了。妹婿曾這樣說:
 「我的對象是疾病,而不是金錢。我希望一生救助十萬個人,但不想賺十萬元。然而若救了十萬人便可得十萬元。」
 他說著笑了。他的說法令人覺得相當滑頭,卻不令人覺得是一個普通的俗醫。
 妹妹的結婚告一個段落,太明安心了,又閉入自己一個人的思考中。如今他對於祖父私淑陶淵明,醉心老莊的境涯感到羨慕。若是能夠他希望春、夏、秋、冬都過去了,一下子成為老人。否則年輕的肉體裡燃燒著希望和理想,使他對於現在的失業感到如深刻的刑罰似的。他為了要理清這種心情,以求得一處安住之地,那麼他應往何處去呢?而老子的幽玄哲理、孔子的教誨都沒有指示他一條路。他只有在荊棘的路上掙扎著獨自寂寞地行走著。正月又到了。屋後的橘子結實纍纍。他徘徊著出去橘子園走著。驀地看見去年剪了的枝子上長出新枝,結了金黃色的果實。那新枝比剪前結出更美的橘子。他那時把思考著的結婚問題,在心底仔細咀嚼地想起來。若是結婚了便會生孩子,生殖了一個跟自己一樣的人。被人蔑稱「你呀!」他想,「若是被叫你呀-,一代就夠了」,他這樣反覆的想著之中,突然聽見母親在後面叫他,母親告訴他,公學校時代的同事曾訓導來訪。
 太明對於他在公學校時代,對日本籍教員的橫暴痛烈的批評後辭職離開學校,後來聽說曾訓導去日本留學,帝大畢業,接著便去中國大陸。這次突然在太明面前出現,是因為他父親去世而回台灣。太明以驚訝、期待和敬畏,面對這位已變貌為很耀眼的友人。
 曾所說他自己的近況,對太明而言一切都令他感到吃驚和新發現。他現在是中國某大學的教授,以寬闊的眼界,洞察新時代的動向。他從在公學校的教員時代,即有惹人注目的風貌和辯才的人,現在由於其人的成長成熟,已是有寬闊溫厚的人格。這對於局限在狹小的天地未接觸過傑出人物的太明而言,曾看來,是仰之彌高的人物。曾熱心的地勸太明前往大陸發展時,太明的精神上心情上不覺湧起了一股青年的朝氣。
 曾不久就回大陸了,過了大約兩個月左右的有一天,太明收到自大陸寄來的一封信,寄信件的人是曾,太明的手迫不及待的拆開封口,如飢似渴地急讀著信。那是通知太明,他已推薦太明到國立模範女子中學去擔任數學教師。
 「還是他的友情實在!」
 太明對曾以無限的信賴和感謝之念想著他的種種。太明對大陸的夢想,如今就要實現了。已經沒有什麼會阻擋他的去路。只等他去堅決實踐。「現在正是脫離這狹小的天地的時機啦!」
 太明在心裡這樣說著。
 太明在大陸謀得一份教師職位的事,立刻傳遍村子裡。太明這個人物又從村人的遺忘中浮現出來再度受人注目。他父親胡文卿說:
 「專門學校的教師,說來相當於昔日的進士或翰林,這是很大的榮譽。」
 他說著很感欣慰。雖然兒子要去大陸,他感到有點寂寞和不安,但想到他的將來,也不便表示反對。
 太明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似的,活力充沛的準備渡華的一些事情。他不打算再回來,因此向親戚朋友一一訪問並道別,對於故鄉的風物也抱著一種惜別的心情。
 母親阿茶的發起決定一家團欒到城隍廟拜拜。母親事前齋戒沐浴吃素的淨身慎心。到了去拜拜當天,父親穿長衫禮服,母親也難得的腳穿鞋子,阿玉打扮得與她的年紀不相稱的盛裝,哥哥穿新西裝,嫂嫂穿一件流行過時的裙子。一行八人,連妹妹夫婦都加入其中。母親在城隍廟中堂的墊子上跪著恭敬虔誠地祈求太明的成功,父親在供物前高聲朗誦祈禱文。太明捧著線香恭敬地合掌。母親為太明抽了一根神符之籤是:上上吉。拜拜後,太明的妹婿提議拍撮一張紀念照,一行人便到當地第一的照相館。攝影場在二樓必須脫鞋上去,太明領先走在前面,大家跟著紛紛上樓,阿茶上到樓梯中段時,突然聽見後面有人說:
 「喂!這老太婆!」
 男人這樣罵的聲音炸裂開來,一個穿和服結紅色鼓形腰帶的姑娘跑來:
 「你呀!不可穿鞋子!」
 她責備的目光望著阿茶的鞋子,阿茶連忙脫下鞋子。阿茶第一次經驗到要脫鞋入室。太明的臉全紅了,他是興奮,也是難為情。他遺憾由於自己的疏忽,使母親丟臉。同時對於出之於以侮辱般態度的對方覺得可憎。他不想拍攝照片了,但父親為了吉利,叫太明忍著不要介意。他為了顧到父親的心情,勉勉強強站在中央拍攝記念照。歸途,誰都不提及拍照片遇到的不愉快之事。妹婿故意開朗地饒舌,以引起大家的興致,但只有太明默默地不作聲。忽然看見大雪山籠罩著烏雲像要下雨的樣子。
 他放心不下的是母親,他妹婿了解他的心,答應他會照顧母親。母親也以前就希望和他妹妹住在一起。父親有阿玉跟著,若發生問題的時候,哥哥也在近旁,沒什麼需要考慮的,他到哪裡都沒有後顧之憂是值得慶幸的。他細聽著父老和前輩的意見,然而一想到拍攝照片之事,心情變得希望早日去大陸。他馬上申請護照。郡公所的一位年輕警察恭敬地跟他打招呼,他以為警察認錯人了,遲疑著答禮。那警察自稱是他的學生,他驚訝地細看,才從以前的記憶中想起那學生的面影而喜出望外。那學生親切地為他介紹郡守。郡守是一位溫和的人,聽了他渡華的目的說,會指示早日替他辦理護照。他感謝郡守的厚意,告辭時,郡守說:「到中國去也辛苦。像你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如留在台灣,為島上的文化盡力才好。」他也並非沒這樣想,但他既然已下決心便不再三心二意。總之,由於郡守的關照,護照比他預想的早日發下。
 他選擇了吉日,以踏上勇躍向大陸發展的壯途,終於到了出發的當天。他到公廳焚五香,祈禱祖先的保佑。公廳的棟樑上懸掛著「貢元」的匾額,匾額的金字已剝落驕傲的流露出古老的傳統似的氣氛。在中庭裡則爆竹霹哩嘩啦響。鴉片桶在胡家一族人的面前說:「一代做官三代富」。阿三和阿四的臉色有一種情況蒼涼的神情,向太明說:「恭喜恭喜!」親戚和村子裡的熱心人也來送行。太明對於這盛大的送行,感到一種不成功死也不回來的心情。不,他決心不再回來。
 爆竹聲更響,他靜靜的從公廳走出來。站在兩旁並列送行的人口口齊聲說:「做大官恭喜!」
 來到門樓時,鴉片桶對他說:
 「太明!在江南有胡家的祖廟,那是祖廟中最大的廟,因此財產也多。你若是做了大官一定要去拜拜,那你就可以得到一筆相當可觀的『貼膝禮』金呢。」
 他父親春風滿面地混在送行人之中,母親阿茶流露著依依不捨的神情。太明走出門樓一再回頭看自己的家。心裡有一種就像得「貢元」那樣的,給胡家揚眉吐氣的願望。
 太明的妹妹夫婦和哥哥志剛送他到基隆。基隆下著霧一樣的細雨,下一陣毛毛細雨,晴一陣。他站在碼頭眺望對岸,想起了那年出國留學時,那避人眼目一個人來為他送行的女性。自從在這裡別後便沒有再見過面。想必她過著幸福的生活吧......聽說夫君富有而且是醫生,已有兩三個孩子。太明想到自己至今仍然單身,一事無成.......如果他和這個女性結婚,也許自己也在鄉下過著滿足而幸福的日子呢,他想起當時的情形心情落寞。
 開船的銅鑼聲響了,妹妹秋雲的眸子閃著依依的惜別之情。他的哥哥如小時候那樣提醒太明注意種種事情,只有他妹婿並未顯露感傷的神情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可眺望紫金山之家(22)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傳說紫金山騰王氣,每當夕日映照那山姿格外美,籠罩著整座山的紫色之靄,彷彿如傳說的二千多年前,楚威王為了鎮國而埋在那地下的黃金所散發出來的瑞氣似的。到了秋天,那紫氣看來更分外艷美。從山頂到玄武湖形成一條磊落的稜線形容不出的美。
 太明學習北京語感到疲倦時,便從曾公館二樓的窗戶,眺望著這樣的紫金山之美,他常常看得入神。把它與台灣習見的峻險的山姿比較,它還是有一種大陸的山才看得到的磊落之姿。
 曾家的人住三樓,除了吃飯的時間以外不下來,因此二樓經常無人空落落。北京語教師每天來教授太明一小時課,他回去後簡直連人影都沒有。在這樣的寧靜中,太明與金山的山容相對著,思潮起伏,種種思緒不斷地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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