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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

_4 吴浊流(当代)
 太明裝作開玩笑的這樣說。黃說:
 「你到我農場.......難道真的嗎?」
 黃不相信,但太明一再表示有這個意思。
 「呃?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你有這意思嗎?不是耍弄我的吧?」他叮問著。 「其實,現在農場的會計正缺人手而傷腦筋著,若你肯接受,那就太好了,幫了我的大忙呢!」
 太明的意思立刻就決定了。
 「拜託,讓我去做吧!」
 「真的嗎?那真是多謝!」
 從開玩笑而弄假成真,黃高興極了,用力握著太明的手。他那不變的友情太明高興得幾乎落淚。他拋下那小小的自尊心,認為在農場以農民為對象而工作,也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這樣想著,積壓在他心裡已久的陰霾彷彿晴朗了似的。兩人非常意氣投合不禁多喝了幾杯,相約再見告別時,彼此的雙腳都有一點蹣跚不穩。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新生活(19)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那是一望無際的甘蔗田,被鋤起的赤土之畦,幾百條平行規則整齊的一條條互有界限,一直伸展到遠方。處處可看見戴斗笠的女工(被製糖公司雇用的農婦)之群散佈於其間作業著。也看見了四、五輛運肥料的牛車發出格托格托悠悠然的聲音。還有一條水量少了的河流,閃著白光流向遠方隱約可見的海。
 太明自從到農場工作後,心身恢復了活力。農場的面積有四十多甲步,會計的工作輕鬆,每天工作一小時便處理完了,其餘的時間太明在農場內溜躂,或跟農民閒話家常,有時心血來潮,幫女工們整理或撿拾蔗苗。這樣做使他的心身適度的疲勞,因此夜裡在農場的宿舍裡睡得很熟。太明便從那病態的心情,漸漸轉成為快活的心情。
 黃忙於跟外部的交涉,農場內的事情完全交給太明處理。
 農場裡在種下蔗苗後,要除草、中耕、培土、接連不斷地有工作。他在那裡過了三、四個月,太明自己都覺得氣色好了,原來蒼白的臉不知不覺已泛出血色。但是女工們因為工資很低,一天的收入只有三、四毛錢,因此她們中午自帶的便當往往是蕃薯簽。太明一個人吃白米飯覺得不好意思。當時經濟不景氣到谷底,中學畢業的人也只有二十七、八元的月薪。太明在農場的薪水是四十八元。雖然留學四年仍然如公學校訓導時代一樣的月薪。但在黃的農場裡這已是最高所得了。
 他常常用一部分薪水買些蕃石榴或柿子,請女工們吃。女工們都對他有好感,即使是私人的事情也找他商量,他也盡量照顧她們。
 有一天,太明勸一個做工的孕婦都臨足月了要在家裡休養,但她不休息。工資是按日計算的哪有餘裕休息。太明沒有辦法,盡量分配較輕便的工作給她作。這女工的名字叫阿新嫂。
 有一天晚上,他在夢幻中被一陣慌張聲驚醒跳起來。
 來的是兩三個女工,著急的說:
 「阿新嫂難產,所以想借一些人參。」
 產婦出血須用人參止血,但太明很遺憾手頭沒有人參。她的家就在附近,太明立刻跑去,鄰居的婦女已來了,紛紛表示意見,聽見房內有人說:
 「不能睡著呢。」
 激勵產婦振作的聲音傳出。因為男人不可進入房內,她的丈夫阿新哥和孩子都站在房門口。太明從竹子編的牆壁縫窺視房間內,那不尋常的嚴重樣子沉沉欲睡的產婦,旁人硬要她醒著而在她耳邊頻頻大聲叫:「阿新嫂!」因為胎盤出不下來,出血不止,希望給產婦喝人參湯,然而到處找不到人參。太明提醒她們應讓產婦安靜才好,但充當助產的歐巴桑相信「睡著了會死」的相傳說法,不聽太明的話。太明對於生產也沒有知識,但以常識來說,他認為應讓產婦安靜的睡。然而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去請醫生來,他飛奔到派出所打電話,但半夜裡電話一直打不通。太明無奈只得回來。那時阿新哥在房門口驚慌失措,孩子們則: 「阿姆!阿姆!」的哭叫著。
 太明對於這些人的無知感到惱怒。這些人不相信現代醫學。當太明要去請醫生時,連阿新嫂本人也說:
 「不要去請醫生,若要給男人看,不如死了,算了。」
 她在痛苦的氣息之下這樣的叫著,表明不願意給醫生看。照這樣子看來,縱然醫生來了,也無法進行急救。至少若有個產婆在場,總是比較有面對難產的知識,而阿新嫂的難產卻連產婆的幫助都沒有。這些人認為,產婆是中產階段的太太們生產時請的,農婦生產不必請產婆,順其自然的生產。順利的生產當然沒問題,但若碰到難產就無法挽救了。由於其無知與頑固所形成的這種難破除的愚蠢習慣,往往便可以獲救的母親的生命,或有時甚至連嬰兒生命都無意味的喪失。
 阿新嫂也成為這種不幸之籤抽中了的女人,應是慶生的分娩之床,一瞬之間化為死床。太明呆然在那裡,心裡想著:
「多麼的糊塗、多麼的愚蠢、多麼的.......」
 他的心裡再三這樣的想著之中,忽然想起了他記憶中的事,有一天,他為了什麼事去阿新嫂家,夕陽已西下四周昏暗,院落端有豬「嗚嗚」叫著,蚊子很多撲臉而來。室內黑暗尚未點燈。太明在院子裡大聲叫:「阿新哥!」沒有回答。他不停步的走到正廳,正想進入,驀地看見地下有一團什麼,他險些踩到,吃驚地停住腳步重新看看,那是小孩。大約五歲的小孩,身體裸著睡在地下。再裡面也有兩個躺看,他在門口更大聲的叫「阿新嫂!」聽見從後面傳來女人的聲音,不一會兒阿新嫂挑著肥料桶,手裡攜著蔬菜回來了,看見太明高興地殷勤打招呼,迅速把肥料桶放下院子,進入屋裡,「心肝仔!」
 她說著抱起孩子,親親臉,把孩子一個一個抱上台灣眠床。她這才點燈,請太明進屋。之後阿新哥也荷鍬從田裡回來了。夫婦兩人都工作到很晚。尤其是阿新嫂,從農場回來,便到菜園澆水或施肥料,每天少不了這一課,然後才準備晚飯。孩子們等待得很累了,就睡在地上了。
 太明把來一趟的意思交代清楚了,便馬上要回去,但阿新哥站在門口,粗臂大張開攔著不讓他回去。
 「就是蕃薯簽或稀飯也罷,請你留下來吃吧!」
 他說著很熱心地挽留,太明原不想打擾,但那非常的盛意不便拒絕就接受招待了。
 阿新哥馬上把小孩子叫醒幫忙剝花生殼,在暗淡的手提油燈下阿新哥一邊剝花生殼一邊說:
 「年紀大了沒用啦,年輕的時候,精力太充沛不聽父老的話,種甘蔗失敗了。我本來有八甲步山地,從甘蔗會社領取二、三百元,把山地完全開墾。會社很吝嗇,補助金少得不如淚滴呢,每一甲步只補助四十元,僅是開墾費就高達一百五、六十元,而收成的甘蔗,由會社擅自訂價格收購,價格太低了,無論如何不划算,而事先宣傳一甲步地可以收穫十幾萬斤甘蔗,我的土地是屬於山地,所以至多收成六、七萬斤,我們夫妻兩人拼命工作,也沒有辦法,終於連山地也不得不賣掉。然而這也是運氣,有一次遇到乾旱完全歉收,那時連甘蔗苗的費用都未收回。本來農業五年裡就有兩年的天災。若不是乾旱就是暴風雨。不過,胡先生,你的頭家善於交際所以經營得不錯,他承包運輸甘蔗,每年有幾千元的雜收入,而且又是甘蔗栽培的獎勵委員,從那裡又能夠領取獎金。我因為不懂日語所以不行。若我未從事種甘蔗也不會這麼窮......不過那時候我也雇用過十幾個苦力呢,哈哈......」
 他落寞地笑著,心裡有無限的感慨。阿新嫂在隔壁廚房準備晚飯心無雜念,鍋子裡炒著,沙啦沙啦作響,花生香陣陣撲鼻。不久阿新嫂笑著出來。她再三的說沒有什麼菜,表示歉意,雖然顯得很不好意思,但臉上又清楚的看得出來,因為太明能留下吃飯,而使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她說:
 「先生來了呢就這一點便會發財!」
 她這樣寒暄著,端菜上桌,阿新哥在太明的碗裡斟滿米酒,自己的碗裡也斟滿。兩人一邊吃花生一邊喝酒,太明很愉快。他想到那時的情形,對於阿新嫂的死更加感到悲痛。
 由於發生了這件事情,使太明深切地感到不僅兒童需要教育,連已經成為大人了的,這些無知的人也需要教育。為了使這些人不再由於無知而發生這種悲劇,他決心要用自己的知識來灌輸她們。他認為教育不一定只在學校裡施行,如今在他周圍工作的女工們也都是應教育的對象。
 太明一旦下了決心,立刻就利用午休的時間,每天對女工施行促成教育。他利用大樹蔭作臨時教室。從日本語、算術等,漸漸地教她們一些生理衛生的基本知識。這年輕的教師受女工愛戴。而且女工們對於太明的教授法深深得益,她們對於這午休時間的授業很感興趣,因此知識增長進步也快。太明接觸著這些對於如乾涸的砂地吸水般,不斷吸收知識的女工們,他做為教育者的喜悅便如泉水般湧出來,而感到一天一天都是美好充實的。
 然而農場生活,也並非都是明朗的一面,到了秋天農閒期女工們也不到農場來上工,太明趁著其餘暇查查農場經營內容而感到愕然。他一向相信黃說的話,以為農場的經營,帳面上都是黑字,其實卻是都呈現赤字。而且因為今年連續乾旱,虧損更大,實際情形這樣,為什麼黃卻不在意呢?太明感到納悶不解,有一個機會時他便問黃這事情,但他若無其事地笑著說:
 「闖事業就是這樣,像當教員一樣的很誠實在社會上是難推展的。我從製糖公司融資二萬元,其他的農場也這樣。但這種情形若向社會公開將會破產,所以都對外宣稱農場有盈餘有盈餘。其中也有的農場因為向製糖公司借的錢無力償還,而宣告破產,可是,製糖公司是賺錢的一方,須有要領的依靠公司,而能夠生活教育孩子便行了,這是我的人生哲學。」
 太明這才知道「原來如此」,如今他才看到世間的另一面,然而若是這樣的經營因難,他不應該還主張提高女工的工資,他反省自己的越分行為,太明說出這一點,黃說:
 「若付得出會提高工資的,這樣很好。」
 他的口吻很看得開,然後又說:
 「到了收穫的甘蔗搬運期又可以賺入幾千元彌補。最可憐的是農民。他們受到鼓勵種植甘蔗獎勵人員之言鼓舞,非常努力的種甘蔗,但因為沒有保障,甚至落到無法維持下去。但無論如何,像這樣持續乾旱,就沒有辦法可想了。若是越走越陷入因境,實在無法突破,我們兩人再去當教員吧!」他說著,發出並不擔心的豪爽的笑聲。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輾轉流離(20)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平靜的田園,嚴酷的現實步步逼近了。一方面,中秋節時候,鎮上有一場某思想團體的演說會,演講人與臨場的警察發生了小衝突,一種不平靜的空氣低迷。太明沒有去聽那場演講會,但過了三、四天,那經常來農場的劉保正,這一天又來了,他是個五十出頭的鄉紳,穿著筆挺西裝,悠悠然的搖著白扇子進入農場的辦公室:
 「胡先生怎麼樣?最近忙嗎?上次演講會你沒有去吧?」
 他說了開場白,然後便詳細說起那次演講會的情形,以及其前後鎮上的動靜。
 「在那思想團體要來這裡演講的前一天晚上,有一個便衣刑警來看我,他訕訕地笑,提醒我注意,演講人的團體來時,我的工作是不可讓鎮上的人有大表歡迎的動作。聽說那個團體到新竹時,街上的人放爆竹表示盛大的歡迎。為避免重蹈這種覆轍,他事先來我這裡做事前工作。因為在我的『保內』我說的話保民都很聽從的。刑警也很知道這種情形,所以到我那裡來拜託。」
 劉保正得意的說,太明聽了漸漸地感到不愉快。這是因為他那種採取旁觀者的,胳膊扭不過大腿的明哲保身態度,明顯的表露無遺,所以令太明不快。據劉保正說的,那思想團體演講人中,似乎詹也在其內,如果藍也來演講,他想去看看藍,但他知道藍在此以前就因為思想問題而被監禁。至於詹不過是由於藍的介紹而認識的朋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太明並不想特地去看他,心裡正這樣想著,劉保正又說:
 「在那次的演講會裡有個『不知死』的傢伙,演講中,他大聲喝采,這個傢伙就是修理皮鞋的駝子,當場駝子安然多事,但第二天,他把修理皮鞋的用具放在路旁進入麵店吃麵時便被逮捕,關起來,若以違警例子而言,大概要吃上二十九日的囚禁。」
 他以這種口吻繼續說,太明聽著之中,對於劉保正,他的心裡湧起了冒火似的一種嫌惡之情。
 劉保正外表看來雖然有鄉紳風采,但其私行頗令人覺得可疑。他曾經聽聞女工說過,證明劉保正行為不堪的話。他跟別的女人有關係自不待言,他為了想當保正每天到派出所去,甚至為警察的女眷跑腿,諸如此類的事情。
 把劉保正的這種種事情聯繫起來想一想,他的人格卑劣,更使太明覺得他是個令人生厭的卑鄙傢伙,他走後,太明覺得的不愉快像殘滓般仍然留在心裡有好一會兒。
 而比較起來,藍和詹為了貫徹自己信奉的主義主張,不辭危險全力活躍的精神,不由得令人感到其英雄氣概。跟他們相反的,太明想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未免太毫無作為無意義了。經過這一番反省之後,太明那看來暫時安定下來的心境,又不斷地感到苦澀的煩惱,那苦澀久久揮之不去。但他依然留在黃的農場裡幫忙做事,在這個意味上他是黃的一個忠實協助者。而秋、冬過了,正月來到,農場的歲月流逝,到了四月的結算期時,黃的農場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在這以前,黃屢次向製糖公司貸款,而且大膽地硬強行採取擴充農場的政策,這樣總算勉強的能夠支持,想不到突然因為製糖公司的農務主任調動,新任的由日本派來的人,對於黃的周轉金不再融通,而使他突然陷入困境。他雖然拜託前任的農務主任疏通,但無濟於事。後來才知道這是公司高層決定的,並非一個農務主任的意思就能夠決定。因為黃沒有可靠的不動產,公司不再承認他為新的融資對象。
 不僅如此,黃的農場從正月到春季期間虧損高達六千餘元。
 從正月後的整整兩個月期間,勉強在其期日支付了開銷,但因為有甘蔗田的高燥地帶的爪畦種甘蔗,由於天氣乾旱,每甲步的收穫量僅三萬五千二百斤而已,再加米價下跌,蔗價被決定為每百斤僅四十三元六毛錢,平均每甲達一百五十元的赤字。其結果,對製糖公司便有二萬五千餘元的負債了。然而,黃仍然計畫預定下年度再擴充十甲步,因此擬再向製糖公司預借。但現在估計預借不到,真的是一籌莫展了。
 太明不忍坐視不救,提議把他的財產提供為黃周轉應急,但黃不接受:
 「謝謝!你的友情我很感謝,但因為我對你的友情,我堅決不能接受。」
 黃的意思堅定,不管太明如何勸他,黃還是不接受。他度過世間的重重艱難之途,因此,不願意朋友連財產也為他犧牲。
 「你的決心既然這麼堅定,那就順你的意思了。為了農場的再興,我很願意協助你,但既然不能夠,我只有祝福你再接再厲的努力!」
 太明這樣的鼓勵黃,他便離開農場,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辦法,不過這對太明而言卻是一個轉機。女工們依依惜別的送他到車站,她們揮著手帕一直到列車看不見了才停。
 「她們都曾跟我一起工作,把我所學的教她們.......」
 太明從車窗探頭,和逐漸退遠了的女工們揮別,心情漸漸感傷起來。
 女工們的影子、車站、有農場的村子,轉眼消失於原野的遠方,他忽然發覺火車正全速力飛跑於一片無邊無際起伏的木麻黃田野間,在那盡頭閃著遠方的海,像跟列車在賽跑似的。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大陸的呼聲(21)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太明久別回家,在他離家的期間,家裡有種種的變化。首先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他還認為是孩子的妹妹秋雲未婚夫婿已定,正在忙著準備結婚,未婚夫婿是他父親胡文卿朋友之子,醫專畢業的年輕醫生。
 另一個變化是,他哥哥志剛近來迷戀鎮上的一個藝妓,志剛大概很少照顧家庭,因此和嫂嫂之間感情不睦。分家繼承了財產,能自由的處理金錢,便立刻納妾或玩藝妓,這是社會上常見的事。太明對於哥哥的這種變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只認為這是跟自己沒有關係的事情。想到嫂嫂的立場,他也想忠告哥哥,但顯然會被認為是多餘的操心。而太明在村子裡沒有談話的對手,便整理整理老阿公遺留下的書籍,忽然看到一本心有感觸的書,便隨心的細讀,老阿公似乎還活在他留下的書籍中。其中的隨園集和陶淵明詩集,處處有他閱讀時用筆打的記號,顯示出那是他喜歡讀的書。太明被那些書吸引著,手不釋卷地沒入隨園或陶淵明的世界裡。太明的父母連妹妹都婉轉地勸他結婚,但他置若罔聞,看來他是想在讀書三昧中,漸漸地使心的調和恢復過來。然而寧靜了的心,有一天因為發生一小事件,而使太明的心完全亂了。
 那一天,太明的母親阿茶,因為什麼事大聲嚷嚷著從後山跑下來。後山有胡家的墓地,一團工人就在那裡挖掘,所以阿茶吃驚的跑下來。她看到那現場時,由於那裡是祖先的墓地,為顧全起見,極力阻止,但一個自稱監督的強硬漢走來:「囉嗦!」並打了阿茶一巴掌,阿茶仍然扺抗著,但對方聽不懂台灣話,又連連打了她幾巴掌,阿茶因此哭嚷著從後山跑下來。
 那時候,甘蔗栽培已發展到太明的村子,那工事是為了甘蔗栽培所需要的架設台車的軌道施工。
 太明聽了母親所說的事情,勃然變色地跑到現場去。但是對手的漢子態度十分高壓,對太明的抗議鼻子裡哼著冷笑:
 「我是柔道四段,你若走近來受傷我可不管,誰的土地我不管,你有理到公司去講,公司裡有三個法律顧問。」
 接著他又說:「我叫北野,你記住我的名字。」很囂張。
 太明痛恨暴力。對方既然要用暴力,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因此他忍氣吞聲知難而退。這天晚上,那叫北野漢子的可憎面目浮現在眼前,使他難以成眠。
 到了第二天,太明還是因為這件事而滿肚子不舒服。母親阿茶說:「啊啊!無妄之災啦!」
 她為了解厄消災,吃素麵和雞蛋,她的樣子是看開了。但太明年輕,又接受過新時代的教育,無法把它當作一場災難而忘了。但是,若循法律途徑抗爭,由以前的種種情形來看,不論理由如何,台灣人從未勝訴過。那是從頭便絕對勝不了的一場官司。而且,這次倘若受傷了,還有話說,僅是挨了一巴掌理由薄弱。若是以私有地被擅自挖掘這一點來做為問題,對方既然有其法律專家,自然會巧妙地找出遁辭。
 這事情太明越想越覺得胸口好像脹裂似的難受。雖然母親沒有受傷,但太明的心卻像受了深深的,難癒的創傷。
 「陶淵明也無力治癒這個創傷!」
 太明拋下書本,大聲這樣說。有什麼解決的方法呢?他想到,他從小便喜歡常常這樣設問,而自問的問題,從未在心裡得到答案,於是不覺就忘掉了。但那並非忘掉了。而不過是沉於記憶之底罷了。每當他的心受到新的創傷時,便連沉澱的舊記憶,也跟著新的憤怒一起被挑動起來。於是他夢想著,能使自己從這苦悶之境脫身出來的,可以自由呼吸的新天地。在他的心裡,夢想著有一天要到隔海的父祖之地的大陸。
 這樣的日子中,秋雲的婚期快到了,家裡忙著為她準備嫁妝,雖然近年來有心人主張結婚典禮簡樸化,他還是依照舊習俗聽年長者的意見。在許多的嫁妝中,妹妹所喜歡的近代式衣櫥和三面鏡梳妝台等格外顯目。
 終於到了結婚當天,那蜿蜒長長的嫁妝行列的排場,仍然足以讓人想到名門世家的情形,親戚、朋友、村裡的熱心人士都來道喜。
 徐新伯保正身上穿著新做的禮服,胸前佩著紳章。他是主賓,坐在正廳的上座,主要的賓客都坐在正廳之席。鴉片桶代表胡家擔任招待,太明親自向客人敬酒,酒酣時候,徐新伯不客氣的照例大聲發表社會評論:
 「不識時勢出頭的傢伙是傻瓜,什麼社交啦、關說啦,其實沒有什麼不同,從前也一樣。只是說法有異,總之,不過是把有關於金錢的事說得好聽罷了。從前則話說得露骨,所謂有錢有理,錢能左右正義,如今則是律師,或關說,其實還是錢在發揮作用。我在十幾年前就知道這種事。公學校的訓導價值二千元。」
 他稍停頓一下,得意的環視大家,於是用五根手指撥摸顎鬚說:
 「留學生無價值,這批評,是當時我進步的看法,大家不懂還一直說我的頭腦古板。怎麼樣?如今不懂的人還是不懂。上次胡先生的夫人被打。拋出二千元看看,那效果比十個留學生的智慧大多了。要關說將一個工頭炒魷魚,別說要二千元關說費,五百元就足夠了。若是我三百元就可讓他被炒魷魚。」
 他趁著酒勢放言高論,因為他是保正大家都默默的聽著,但內心都不服。只有鴉片桶陪著笑臉。徐新伯又乘勢說:
 「太明君知道守本分,所以是了不起的,像我一個親戚,法政大學畢業後出任名譽鄉長,每個月只有三、四十元車馬費,但月月的交際費、活動費等的開銷,使他的父母叫苦連天,終於只當了一任期就差一點破產了。而辭了鄉長職,委任官又當不成,當雇員可笑沒面子不能做。結果當名譽鄉長也不過是『賜金碗』(虛有其表)罷了。還有比這種情形更傻的呢,那就是一些搞思想運動的人,一時那麼風光的到各地演講,現在幾乎都身繫囹圄的呻吟著。曾經來廟口演講的姓詹和姓藍的都被關在牢裡了。我夙有先見之間明,讓子弟受教育,我認為受六年公學校教育就很夠了…。」
 徐新伯像教訓大家似的長篇大論終於完畢。酒過數巡,大家乘興愉快地鬧著,但向來這種場合總要說一言的鴉片桶,近年來遇到手頭的不景氣說話少了。阿三和阿四對徐新伯的話隨聲附和,助酒興,但因為淪落到打零工,已不再在紳士之間饒舌。太明聽了徐新伯這番話,忍著窩囊氣,盡主人的禮貌招待他。
 秋雲出嫁的喜事辦完,家裡便只有太明和母親兩人。母親雖然希望太明早日成親,但因為本人無意也不勉強硬勸他。母親為了排遣無聊,有時便到太明妹妹家。妹婿是開業的醫師,處事得體的好人。有時妹妹回娘家他總是陪著來。太明原覺得醫生就像賣蒸餾水,如剝削錢財的稅務官一樣,對這兩種人沒有好感,但他和妹婿談笑之中,這種觀念被修正了。妹婿曾這樣說:
 「我的對象是疾病,而不是金錢。我希望一生救助十萬個人,但不想賺十萬元。然而若救了十萬人便可得十萬元。」
 他說著笑了。他的說法令人覺得相當滑頭,卻不令人覺得是一個普通的俗醫。
 妹妹的結婚告一個段落,太明安心了,又閉入自己一個人的思考中。如今他對於祖父私淑陶淵明,醉心老莊的境涯感到羨慕。若是能夠他希望春、夏、秋、冬都過去了,一下子成為老人。否則年輕的肉體裡燃燒著希望和理想,使他對於現在的失業感到如深刻的刑罰似的。他為了要理清這種心情,以求得一處安住之地,那麼他應往何處去呢?而老子的幽玄哲理、孔子的教誨都沒有指示他一條路。他只有在荊棘的路上掙扎著獨自寂寞地行走著。正月又到了。屋後的橘子結實纍纍。他徘徊著出去橘子園走著。驀地看見去年剪了的枝子上長出新枝,結了金黃色的果實。那新枝比剪前結出更美的橘子。他那時把思考著的結婚問題,在心底仔細咀嚼地想起來。若是結婚了便會生孩子,生殖了一個跟自己一樣的人。被人蔑稱「你呀!」他想,「若是被叫你呀-,一代就夠了」,他這樣反覆的想著之中,突然聽見母親在後面叫他,母親告訴他,公學校時代的同事曾訓導來訪。
 太明對於他在公學校時代,對日本籍教員的橫暴痛烈的批評後辭職離開學校,後來聽說曾訓導去日本留學,帝大畢業,接著便去中國大陸。這次突然在太明面前出現,是因為他父親去世而回台灣。太明以驚訝、期待和敬畏,面對這位已變貌為很耀眼的友人。
 曾所說他自己的近況,對太明而言一切都令他感到吃驚和新發現。他現在是中國某大學的教授,以寬闊的眼界,洞察新時代的動向。他從在公學校的教員時代,即有惹人注目的風貌和辯才的人,現在由於其人的成長成熟,已是有寬闊溫厚的人格。這對於局限在狹小的天地未接觸過傑出人物的太明而言,曾看來,是仰之彌高的人物。曾熱心的地勸太明前往大陸發展時,太明的精神上心情上不覺湧起了一股青年的朝氣。
 曾不久就回大陸了,過了大約兩個月左右的有一天,太明收到自大陸寄來的一封信,寄信件的人是曾,太明的手迫不及待的拆開封口,如飢似渴地急讀著信。那是通知太明,他已推薦太明到國立模範女子中學去擔任數學教師。
 「還是他的友情實在!」
 太明對曾以無限的信賴和感謝之念想著他的種種。太明對大陸的夢想,如今就要實現了。已經沒有什麼會阻擋他的去路。只等他去堅決實踐。「現在正是脫離這狹小的天地的時機啦!」
 太明在心裡這樣說著。
 太明在大陸謀得一份教師職位的事,立刻傳遍村子裡。太明這個人物又從村人的遺忘中浮現出來再度受人注目。他父親胡文卿說:
 「專門學校的教師,說來相當於昔日的進士或翰林,這是很大的榮譽。」
 他說著很感欣慰。雖然兒子要去大陸,他感到有點寂寞和不安,但想到他的將來,也不便表示反對。
 太明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似的,活力充沛的準備渡華的一些事情。他不打算再回來,因此向親戚朋友一一訪問並道別,對於故鄉的風物也抱著一種惜別的心情。
 母親阿茶的發起決定一家團欒到城隍廟拜拜。母親事前齋戒沐浴吃素的淨身慎心。到了去拜拜當天,父親穿長衫禮服,母親也難得的腳穿鞋子,阿玉打扮得與她的年紀不相稱的盛裝,哥哥穿新西裝,嫂嫂穿一件流行過時的裙子。一行八人,連妹妹夫婦都加入其中。母親在城隍廟中堂的墊子上跪著恭敬虔誠地祈求太明的成功,父親在供物前高聲朗誦祈禱文。太明捧著線香恭敬地合掌。母親為太明抽了一根神符之籤是:上上吉。拜拜後,太明的妹婿提議拍撮一張紀念照,一行人便到當地第一的照相館。攝影場在二樓必須脫鞋上去,太明領先走在前面,大家跟著紛紛上樓,阿茶上到樓梯中段時,突然聽見後面有人說:
 「喂!這老太婆!」
 男人這樣罵的聲音炸裂開來,一個穿和服結紅色鼓形腰帶的姑娘跑來:
 「你呀!不可穿鞋子!」
 她責備的目光望著阿茶的鞋子,阿茶連忙脫下鞋子。阿茶第一次經驗到要脫鞋入室。太明的臉全紅了,他是興奮,也是難為情。他遺憾由於自己的疏忽,使母親丟臉。同時對於出之於以侮辱般態度的對方覺得可憎。他不想拍攝照片了,但父親為了吉利,叫太明忍著不要介意。他為了顧到父親的心情,勉勉強強站在中央拍攝記念照。歸途,誰都不提及拍照片遇到的不愉快之事。妹婿故意開朗地饒舌,以引起大家的興致,但只有太明默默地不作聲。忽然看見大雪山籠罩著烏雲像要下雨的樣子。
 他放心不下的是母親,他妹婿了解他的心,答應他會照顧母親。母親也以前就希望和他妹妹住在一起。父親有阿玉跟著,若發生問題的時候,哥哥也在近旁,沒什麼需要考慮的,他到哪裡都沒有後顧之憂是值得慶幸的。他細聽著父老和前輩的意見,然而一想到拍攝照片之事,心情變得希望早日去大陸。他馬上申請護照。郡公所的一位年輕警察恭敬地跟他打招呼,他以為警察認錯人了,遲疑著答禮。那警察自稱是他的學生,他驚訝地細看,才從以前的記憶中想起那學生的面影而喜出望外。那學生親切地為他介紹郡守。郡守是一位溫和的人,聽了他渡華的目的說,會指示早日替他辦理護照。他感謝郡守的厚意,告辭時,郡守說:「到中國去也辛苦。像你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如留在台灣,為島上的文化盡力才好。」他也並非沒這樣想,但他既然已下決心便不再三心二意。總之,由於郡守的關照,護照比他預想的早日發下。
 他選擇了吉日,以踏上勇躍向大陸發展的壯途,終於到了出發的當天。他到公廳焚五香,祈禱祖先的保佑。公廳的棟樑上懸掛著「貢元」的匾額,匾額的金字已剝落驕傲的流露出古老的傳統似的氣氛。在中庭裡則爆竹霹哩嘩啦響。鴉片桶在胡家一族人的面前說:「一代做官三代富」。阿三和阿四的臉色有一種情況蒼涼的神情,向太明說:「恭喜恭喜!」親戚和村子裡的熱心人也來送行。太明對於這盛大的送行,感到一種不成功死也不回來的心情。不,他決心不再回來。
 爆竹聲更響,他靜靜的從公廳走出來。站在兩旁並列送行的人口口齊聲說:「做大官恭喜!」
 來到門樓時,鴉片桶對他說:
 「太明!在江南有胡家的祖廟,那是祖廟中最大的廟,因此財產也多。你若是做了大官一定要去拜拜,那你就可以得到一筆相當可觀的『貼膝禮』金呢。」
 他父親春風滿面地混在送行人之中,母親阿茶流露著依依不捨的神情。太明走出門樓一再回頭看自己的家。心裡有一種就像得「貢元」那樣的,給胡家揚眉吐氣的願望。
 太明的妹妹夫婦和哥哥志剛送他到基隆。基隆下著霧一樣的細雨,下一陣毛毛細雨,晴一陣。他站在碼頭眺望對岸,想起了那年出國留學時,那避人眼目一個人來為他送行的女性。自從在這裡別後便沒有再見過面。想必她過著幸福的生活吧......聽說夫君富有而且是醫生,已有兩三個孩子。太明想到自己至今仍然單身,一事無成.......如果他和這個女性結婚,也許自己也在鄉下過著滿足而幸福的日子呢,他想起當時的情形心情落寞。
 開船的銅鑼聲響了,妹妹秋雲的眸子閃著依依的惜別之情。他的哥哥如小時候那樣提醒太明注意種種事情,只有他妹婿並未顯露感傷的神情,他笑著說: 
 「一句話說那裡是大陸,其實上海跟台灣如眼睛跟鼻子之間的距離,比日本還要近,差不多從這裡到台東去的時間罷了。」
 太明聽了這話並沒有深受感動,他只是放心不下父母,一再的一再的拜託他們照顧父母便上船。三千噸級的汽船離開碼頭,送行的人熱烈地揮著手帕。青青的雞隆山看來像緩慢地移動似的。船出了外港,暮色低垂,船身的搖晃激烈起來。他進入船艙裡躺下。
 翌日天氣晴朗,是最好的航海風和麗日,他走到甲板上眺望,已看不見山影。洋洋大海黑潮洶湧。飛魚隨著船腳閃著白光飛躍。他忽然感到心情爽朗,已經被忘得一乾二淨的詩情如輕音樂似的旋律在他的心裡迴響著,他一氣呵成地作了一首七言律詩。幾乎不需要推敲的詩,但第七句「豈為封侯歸故國」,似乎不妥。因為他是日本籍民,去大陸並非歸故國。這一句他斟酌著用其他種種字眼來代替,但找不到適當之詞。他驀地想起清朝沈德潛的筆禍事件而慄然。沈是仿孔子的「惡紫之奪朱」之句而詠黑牡丹,其詩句有:「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成為問題,而蒙冤罪被處極刑而死,因為明朝姓朱,所以被誤解為誹謗明朝的皇帝。
 太明想起阿公告訴過他的不少筆禍事件,使他覺得容易被人誤解的句子應修改。他終於想到新句「遊大陸」來代替。於是用鉛筆把那首詩抄在筆記本上。
  優柔不斷十餘年  忍睹雲迷東海天 
  拙策非驚才不足  雄心未已意纏綿
  半生荊棘潸潸淚  萬頃波濤淡淡煙
  豈為封侯遊大陸  敢將文字博金錢
 他一邊看著筆記本一邊高聲朗誦。他的臉上洋溢著愉快的微笑,心如浩瀚的大海般無限地舒展。以前的一些幼稚的想法現在覺得很可笑。驀地看見遙遠的地平線上大陸已微微的顯露了。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可眺望紫金山之家(22)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傳說紫金山騰王氣,每當夕日映照那山姿格外美,籠罩著整座山的紫色之靄,彷彿如傳說的二千多年前,楚威王為了鎮國而埋在那地下的黃金所散發出來的瑞氣似的。到了秋天,那紫氣看來更分外艷美。從山頂到玄武湖形成一條磊落的稜線形容不出的美。
 太明學習北京語感到疲倦時,便從曾公館二樓的窗戶,眺望著這樣的紫金山之美,他常常看得入神。把它與台灣習見的峻險的山姿比較,它還是有一種大陸的山才看得到的磊落之姿。
 曾家的人住三樓,除了吃飯的時間以外不下來,因此二樓經常無人空落落。北京語教師每天來教授太明一小時課,他回去後簡直連人影都沒有。在這樣的寧靜中,太明與金山的山容相對著,思潮起伏,種種思緒不斷地湧起。
 太明到曾公館來已住了將近一個月了,因為語吾不通,很少外出。曾那麼極力勸太明來大陸,並且還為他找了一份教師的工作,但他卻極端的恐怕他們兩人的出身台灣被人知道。因此在太明由上海登岸時,他就一再提醒太明注意。
 「我們無論到哪裡都不會被信用,如宿命的畸型兒似的。我們本身沒有全何的罪,卻要接受這種待遇是不公平的。但這是無可奈何的。我們不要有成為受排斥的繼子根性,我們不是要用語言,而是用實際行動來證明,為建設中國而犧牲的熱情,我們不落人後。」
 他說明這種複雜的立場。太明本身在日本留學時曾經於中國留日同學總會的席上,老實的自稱是台灣人而受到意外的屈辱,因為自己有過這種經驗,所以確實很了解曾的這種心情。可是因為是「蕃薯仔」(台灣人的別稱),為什麼就必須忍受如此屈辱呢?太明這樣想著心情暗澹起來。
 然而,儘管如此,每日閉居曾公館如同被軟禁一班的生活,他感到受不了。至少也要上街走走,接觸清新的中國氣息。像如今的狀態,不知哪一天他才能夠操北京語,他希望能夠早一天站立在講壇上。但曾卻對他說:
 「胡君,建設中國的路程長遠,決不要操之過急。你看那揚子江,悠悠長流,其實流速相當快呢,我們也必須具有這種大河的風格。」
 曾的態度沉著,但是太明在這種徒然耗費日子之中,起初對中國所抱熱情就快要失去,而感到心中不安。
 他無所事事,想起了船上陸後的那幾天在上海所過的情形。上海呈現出生動的現實的中國風姿,使他感到他對中國的預備知識之淺薄和過時。尤其是法國租界一帶飄著西歐的近代空氣,使生長於農村的他完全被壓倒。街上所見的年輕女性,從她們的時裝下,涵藏著五千年來被錘鍊的文化傳統,它散發出高雅的芳香。
 他在租界搭公車,公車上層空空的只坐著三個女學生,每個人都拿著封面美觀的外國雜誌或書本。同行的曾說明:
 「這是上海女學生的流行,手拿書本是唯一的驕傲。」
 他認為這是以讀書人為傲的封見思想的殘滓,儘管如此,她們那洗練的趣味吸引他的視線。那優美的上海鞋子、襪子、手提包,從上衣到下衣,適合於自己而搭配的統一的顏色都頗堪吟味。她們流露儒家所謂的中庸之道,不走極端,不囫圇吞棗歐美的文化,保留自己的傳統而顯露出中國女性的理性。太明被吸引的看著那些女學生久久不移開視線。肌膚細膩,肌理嬌嫩,靈活的眸子,使他看得出神。不禁令人感覺她們是比太明所處的社會更高的,彷彿貴族似的小姐。中國文學的詩味由女性表象,並且由儒家所培養的過去的歷史,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這些古典的幽雅令人感覺活在近代的文明裡。他極力的想聽聽她們談話的內容,但沒有人饒舌,偶爾聽到的說話聲則是極緩的語調,太明不懂其語言,但聽來感覺得出其謹慎的話風。顯然台灣女性粗野的談吐不同具有洗練的韻味。他豎耳諦聽著,希望能夠聽到她們說的一言半語,然而他一句也聽不懂。直到現在他認為台灣話有閩南話和客家話兩種,都屬於中國話,他既然懂客家話和閩南話,到了大陸語言容易學,卻是想得未免太簡單了,實際面臨,太明才知道自己所懂的話沒有用,才後悔沒有事先學習北京語。
 太明跟隨著曾在大上海觀光幾天。文化建設當然是在參觀之內,六國飯店、小巷,連野雞(賣笑婦)如洪水的街隅都蹓躂了。
 上海,居住中國人、歐美人、日本人,大家雜然而居,形成不調和的調和。他也到共同租界徘徊,那裡聳立著抹煞人性的金權主義的怪物般高層築物壓風景,而在那大樓之間,人與車的激流狂奔著。那激流的壯觀,從路的這邊要過街到對面都像冒死似的。他下了決心才穿越過馬路,跳入對面的先施公司。而那裡又是人的一切慾望的坩堝。那人工享樂氣份,使人置身於其間一會兒彷彿會感到頭痛似的。太明為了尋找清新的空氣而上去那屋頂層,那裡在暗淡的光線下充滿了年輕男女,他們悄悄私語著,目光銳利的風塵女郎尋求著嫖客東跑西跑,也有人在太明面前拉到客便消失不見了。永安公司和大世界也都跟先施公司一樣,這些地方只使人的靈魂麻痺,沒有使人的靈魂安祥之物。
 太明像逃也似的回到住宿處。但到了第二天,他為了看看這活動的城市之貌又走出旅館。他見識到了種種人,有口含煙斗尊大的西洋人,或不知道李白之夢自做聰明的日本人,崇拜西洋的姑娘、乞丐、路上的病者等,還有軀體容貌都堂堂,但看來已完全被去勢了的錫克族人,在銀行、公司、工廠門前腰裡佩掛著手槍以武裝之姿的站立者。他們現在除了充當忠實的看門狗以餬口之外,沒有別的生活方法了。不過錫克人雖然溫和,但那所持的黑光的鋼鐵殺人武器-手槍-則是太明沒見慣之物,而覺得非常可畏。
 終於要去南京時,太明對上海沒有一點戀戀不捨之情,而是想早一點離開那龐然大物般的都市。
 從上海到南京的車窗所映入的風景,只看見一片荒涼,車過了蘇州時,太明依然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只是他的腦海裡一閃掠過張繼「寒山寺」的詩而已。列車啟動時,他的眼前突然開了一朵花似的,出現一個女性。是從蘇州上車的年輕女客,大概是還在讀書的學生。然而那艷麗的風姿,一眼就吸引住了太明。
 「這就是典型的蘇州美人吧!」
 太明這樣想著,自己的心對風景毫無感應,而對一個年輕女子立刻動心,他感到奇怪。火車到達南京時,她要從架子上取下行李,她就穿著鞋子即站在天鵝絨面的座席上取下行李。於是座椅上留下兩個小而可愛的上海痕跡。她這種旁若無人沒有公德心的做法,但因為鞋痕小而有可愛感,令人不忍責備。只不過是這種事情罷了,但那時的的事一直鮮明地刻在太明的腦海裡。
 太明早上起來就勤唸北京語,晚上睡覺也唸北京語,勤學不倦,曾說他簡直要成為北京語狂了。他下的苦功沒有白費,不知不覺他說的北京語進步了。他每天都有一股實際練習會話的衝動,但在家裡沒有對象,他不得不上街。起先只在極附近走一走,漸漸的便走到遠些的地方。
 有一天傍晚,曾以北京語突然對太明說:
 「到外面走走吧!」
 倆人便踏著月影而行,從曾公館的巷子到大街距離相當長。曾望著紫金山上的月亮說:
 「到南京來了後我很少走路把散步的樂趣都忘了。今晚跟你這樣的走一走,才深深地體會到大自然的可貴。」
 走出大街,曾立刻叫車,人力車載著兩人向夫子廟方向而走,車到龍門店的餐館前停下,兩人即進去。曾頻頻告訴他國際情勢緊張新聞。他對曾深深的感到親近。太明喝了酒也侃侃而談,憂鬱的心情消除而愉快起來。曾對太明也顯露出分外的親切。走出餐館時江南的月亮掛在頭上照著。兩人選了一條寧靜的巷道走著,走到健康路轉角時從黑暗中出來一個討錢的乞丐。他摸摸口袋,恰巧口袋裡沒有零錢,他想對曾說,又不好意思開口。曾對乞丐的討錢就像沒聽見的樣子不停的走著。那乞丐以帶著哀調的聲音:「老爺老爺!」地叫著,跟隨著他們十公尺、二十公尺,大概乞丐看出他們無意施捨,更加大聲的斷斷續續的哀求著,又跟隨了他們五十餘公尺,太明受不了那乞丐的聲音,再一次摸索口袋裡,還是沒有摸到零錢,有幾張十元鈔票,但目前收入未固定,不能給一張大鈔。曾為什麼不給錢呢?他納悶,同時對自己也有矛盾而感到難為情。乞丐最後唸唸,發出悲嘆,幾乎聲淚俱下的哀求,那悲哀的哭聲,響在黑暗裡聽來悲痛。
 太明想著要不要給一張十元鈔,再度猶豫著。太明的梭巡樣子乞丐感覺得出吧,更加執拗地跟隨著,而且號哭聲更加提高。
 「沒有辦法,把這給了吧!」
 太明從口袋裡抓了一張十元鈔票。
 「討厭的傢伙,哪,拿去吧!」
 曾這時才出聲,給乞丐錢。乞丐說:「謝謝!」誇大的稱謝,就不再跟隨著他們了。太明看曾這做法,心裡有點無法坦然。要給為什麼不早一點給呢?直到最後不得不給的地步,他都視若無睹的樣子,太明對曾的這種神經無法了解。然而,這在中國也許是普通的事情吧。他這樣想著,酒意已經全消了。
 這天晚上,他久久無法成眠,想著種種事情,思潮起伏。想著在上海所見的事,台灣的事,在日本的事…時間、場所、人物都混亂了。不久才終有了睡意。
 「人生有三掬淚:貧苦之淚、病苦之淚、才子佳人不能相會之淚|但哪一種淚最深刻呢?」
 他這樣的想著之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已天亮了。
 太明住在曾公館的生活中,難接受的一件事是每天早上吃稀飯。他向來不喜歡吃稀飯。但在別人家裡做食客之身,不能挑剔。早上只得吃稀飯,難以忍受的是曾家的人食量都很小,只吃一碗稀飯。而太明即使吃三、四飯碗,未到中午肚子就很餓難忍。在曾家的人吃完時,他無論怎麼吃得快,也只能吃兩碗,因此他必須在大家沒有吃完前,吃完三碗稀飯,這就需要很大的努力,當他全心吸喝著會燙焦舌頭的熱稀飯時,便深深地嚐到食客生活的窩囊,為了早日脫離這種窩囊的生活,必須早日有自己的家。
 不知不覺江南的秋意深了,北極閣的紅葉飄落時候了。在南京人們已準備著過冬。在行人稀少的巷道,處處可見婦女們一邊曬太陽一邊縫棉被套。太明也做了一件棉袍。他穿了新做的長棉袍,便感覺到穿西裝的麻煩。長袍有其外觀不起眼的好處,它穿在身上寬鬆沒有束縛,自由自在。有了一件這樣的外衣,下衣穿什麼都相宜。寒冷時裡面可以穿幾件。又可省去襯衫硬領和領帶的麻煩。有時和衣躺一會兒也不起皺。實在是很好的服裝,他立刻成為長袍的愛好者。他穿著長袍感覺連心情也改變了似的。穿著長袍上街,不再像以前那樣有人目不轉睛地看他,始感覺到自己跟他們是同一社會的人。而且他的北京語已可以派上用場了。他希望早一刻去擔任教職,但曾卻從容不迫,不理會太明的心急。他有時帶太明到夫子廟去,但去的次數頻頻,太明便不起勁了。由於太明有一股專心一意出去活動的衝動,因此即使有時間他也沒有心情去看電影或聽戲。
 天空飄著柳絮似的雪。曾公館的二樓冷清空落落沒有燒暖爐。他鑽在被窩裡來禦寒看書,但心裡還是不鎮靜。故鄉的人一定在談論著他吧……。尤其是阿三或阿四一定把他拿來炫耀,在村子裡吹噓一番的很得意吧……。他這樣想著,坐立不安的心情。連日下著雪,閉居一室也無法好好地看書格外使他焦躁不安。從二樓眺望紫金山,山全體籠罩著雪,視線所及,一片白茫茫的銀光。這一天午後,突然來了一個提著大皮箱的青年紳士,也是客家人,復旦大學的畢業生,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日語也稍懂得一些。據說是想託曾找關係人入國府宣傳部工作而搬來。這青年很小心謹慎,每次走出房間必鎖門。清楚的顯示出中國人的習性。因為跟太明同住二樓,使他覺得不再像以前那樣孤獨寂寞。這青年姓賴是南洋的華僑,據說他父親為革命運動捐獻巨額運動費。他是個非常大而化之的人,笑口常開,那哈哈笑有一種孩子氣。賴喜歡講話,愛遊樂,所以跟太明很快就熟不拘泥了。那天晚上,吃飯時他立即纏著曾太太拿酒給他喝,那種冒失的做法使太明咋舌。賴滔滔饒舌,但言不及義,談的都是打麻將、看戲、跳舞等,都是太明不懂的事。
 翌日,賴對太明說: 
 「胡先生,你不必急,閒著能玩的時候就遊玩著始能了解社會。不精通社會的情形無法行公正的政治。你不會跳舞不會打麻將,倒沒什麼可說的,當教員都是很適合的性格。」他這樣嘲弄太明。
 不過他的說法天真,太明也不覺得聽了有什麼罪惡感。這天下午兩人相約去澡堂洗澡。一走進那垂著不潔帘子的更衣室,頓時感到很暖和,室內燃著幾個暖爐。大安樂椅上有幾個浴客舒服地睡著了。太明在暖爐附近的椅子坐下,因為下雪天氣寒冷的身體暖和起來像春天似的感覺。賴大搖大擺地高抬起雙腳,讓服務生替他脫鞋襪,連衣服、短褲都替他脫,一副大老爺派頭。接著服務生要來侍候太明,但他不喜歡,自己迅速脫掉衣服,用大毛巾圍著身體進入浴室。浴池熱氣蒸騰分為三池,他泡在那個水最溫溫的的浴池中靜靜的不動。不久服務生來請他躺在浴池邊的長木板上,服務生用一條粗毛巾仔細地替他從頭到腳全身無遺處的搓掉污垢。他那因為寒冷而縮的皮膚,經過泡熱水皮膚恢復原樣,再由服務生用毛巾輕重適宜地摩擦,使他感覺似癢又好像有點痛似的。洗了澡回到更衣室的椅子坐下,服務生來給他搥腿。賴還是一副尊大的派頭,一邊被搥腿一邊看黃色新聞,於是賴好像中了催眠術似的睡著了。太明隨著按摩節拍不知不覺也朦朧欲睡,已經把一切都忘了。學習北京語過程的苦澀,他所看到的徘徊街頭的乞丐、野雞的世界、破壞公園的動物,只知大砲數目的花花公子……,這時眼前無論有多少無禮者或看門狗,他也無所謂,心裡感覺的舒暢不啻王侯,他躺在浴室的一隅終於睡著了。從夢中醒來時日色已暮。賴頻頻提議去吃飯、打牌(麻將)或聽戲,但他不為所惑的說要回曾公館。
 賴也沒辦法便一起回去。在其歸途中,賴一反常態,對太明大談其幼稚的自由平等論。太明對於那些幼稚的議論只求耳根清靜,根本沒有聽入多少,但自己對於中國式澡堂卻感到其奇異的魅力,不禁覺得自己有一點矛盾。起初曾帶他上澡堂時,他只覺得其不潔而不喜歡,而如今已全然浸入中國澡堂的氣氛了。
 「中國澡堂也像鴉片煙一樣會上癮嗎?」
 他想著在不知不覺之間使外來者的敢覺或神經麻痺的,中國社會所具有的奇異的同化作用。
 曾公館自從賴來了後突然熱鬧了。曾下班後,回到公館也不再出去玩樂。賴每天晚上找人打麻將,尤其是曾太太非常喜歡打麻將。人數不夠時,硬拉太明湊數上麻將桌。太明對打麻將覺得無聊,但身為食客不便拒絕。而打麻將不像學習北京語那樣困難,聽了一番說明後大致就會了。這也許是因為小時候他常看鴉片桶或阿三、阿四打四色牌賭博吧。他覺得麻將比四色牌容易了解,不到十天的工夫太明就已熟練得跟曾太太的牌技差不多了。然而每晚,為了這應酬要費時到半夜更深。通常大概打「一環」就結束,除非興趣很高不會打到「二環」。但倘若曾輸牌了,必定打到「二環」「三環」。若打「二環」,那就要到深夜一時或二時才會結束。不管如何有趣,打到深夜二時,太明就覺得十分疲乏,感覺幹嗎要這樣應付。
 有一天夜裡,打麻將中,大概是曾的嬰兒著涼感冒,打噴嚏又哭泣,雇來照顧嬰兒的阿媽抱著孩子小心翼翼的走到曾太太的身邊:
 「太太!公子好像肚子餓了。」
 她說著促請給嬰兒餵奶。
 「好啦,餵他牛奶吧!」
 曾太太頭也不回的說,她正專注地想做一副「清一色」的牌,因為她的面前已有四對牌和兩張同樣的牌來了,她很高興以為一定會清一色。這最後的北風圈,如果是清一色,她的心裡盤算著,不但可以贏回前面輸的錢,反而還超贏二千個子兒。嬰兒在鄰室大聲哭個不停,阿媽哄不了,哄著哄著嬰兒還是哭不停,因此她又走過來說:
 「太太!公子好像有點發燒呢!」
 曾太太就像沒有聽見的樣子,她希望一張「一筒」,她的目光深注意著桌面上數著「一筒」的牌,她看見它只出現一張而很高興。她自己手裡已有兩張,另一張便不是一對了,有人一定會打出來,她這樣想著心裡很高興。阿媽又以著急的語氣說:
 「公子發燒呢,太太!」
 「好啦,哄他睡覺吧!」
 她回答著,焦急的等著別人打出一筒或三筒。而曾卻等著白板,若白板來了就「大三元」,他伸長脖子等著。太明看不過去說:
 「曾太太!小孩不舒服,暫停一下如何?」
 但曾太太仍然低頭注視自己的牌沒有回答。鄰室的嬰兒哭聲更激烈。阿媽無法只得再回到鄰室去。那短暫的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只聽見嬰兒的哭聲而已。大家都全神貫注地看著桌上打出來的牌,並且預想著別人下一張將會打出什麼牌而演練著作戰之略。尤其是曾已把「二元」置於桌面上,因此大家都小心注意著出牌,以免他成為「大三元」。接著輪到曾打出牌,各個人都屏息注視著他,曾振奮地打出一張三筒,啊,曾太太不禁高興的叫出聲,她正等著三六九筒。賴驀地站起來:
 「哪有人這麼亂出牌呢?」
 他說著仔細檢視曾的牌,果然是曾犯了錯,應該是出牌「一鳥」才對的。犯錯得到的懲罰是,曾要付出全部輸掉的金額,因此他輸了一萬三千個子兒。曾手裡握有大三元的牌感到很遺憾。賴則認為指出曾的錯誤有功,那當兒大家爭著說話,曾提議再打一環。賴和太明都無意再打。鄰室的嬰兒大概哭累了,聲音小了,但那阿媽卻慌張地跑來告急的說:
「孩子好像非常病重的樣子……」
 曾似乎並不在意,頻頻把麻將牌攪亂重新混合排列。曾太太這時才驚覺似的,跑到鄰室去,曾看著她的背影大聲說:
 「別慢吞吞的,快一點回來!」
 但她沒有回答。太明實在更加看不過去了:
 「孩子好像身體不舒服,時間也不早了,明天晚上再打吧!」
 他順著曾的性格婉言這樣勸說。曾的嘴裡「嗯」地應一聲,走到鄰室去了,但立刻回來:
 「胡君,你幫我打電話到太平路的長春醫院好嗎?請醫生來!」
 他這樣說,表情流露出很擔心。但已經一點多鐘了,電話遲遲不通。等到終於打通電話,醫生到家裡來時,已經兩點半了。據醫生的診斷,是急性肺炎,發燒到三十九度五分,叮嚀家長必須小心注意看護著。太明不禁感到黯然,覺得打麻將也跟吸食鴉片一樣會上癮。
 正月到了。南京的孩子用兩根小棍子前端縛著細繩,巧妙地拉著「扯鈴」玩。孩子們穿著厚重的棉衣,在冷空氣中,口鼻呼出白色的氣息。聽著拉動的扯鈴嗡嗡作響聲而高興。正月裡曾公館的孩子們也玩得興高采烈。太明對於過年沒什麼興致,只是對於正月後便可以到學校執教覺得欣慰。至今那像冬天一樣陰冷的心情,開朗起來。賴仍然悠悠自得其樂,一點也不著急,始終抱著候官主義。有一天他對太明說了一番大道理:
 「候官主義古今不變。外國留學生因為幹勁十足,所以一回國就急著找工作。可是著急有什麼用呢?不但無用,我覺得反而有害。『羅馬不是一日造成的』,你求好心切,但如果別人都不同心協力,便亳無效果。你離國幾年,如今才回來,對國內的事情缺乏了解,語言也尚未十分能運用自如,縱然順利找到工作,也許不見得能夠勝任愉快。所以倒不如抱著候官主義等一兩年再說。這看起來好像吃虧,其實不見得,在等候的期間突然碰上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機會,這種事屢見不鮮。」
 這就是賴的見解。但太明對於他的這種機會主義、打算主義不以為然。例如他常說的「做官發財」等等,在他的觀念裡只把做官視為發財的手段,既無思想也沒理想。但他對於官場裡的事情卻很了解。他說:
 「胡先生!你不必著急,若是我當了一年所得稅課的課長,就夠養你們吃一輩子了。」又說:
 「中國的官吏並非階段式的,有人原來在外國洋行當經紀人,搖身一變就做大官了,這才有趣。所以我認為第一是靠機會,第二還是靠機會。只要找到一個有力的好頭子,地位便不成問題。若是當一年縣長,有些地方比當十年省長還好呢。總之,當財政部長是最好的,其次是上海市長啦。這方面的事情,你不懂。」
 他說了這些神情很得意。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淑春(23)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正月了,太明如預定的到模範高中任教。他終於從閉居曾公館的境遇中,走入實際社會裡。雖然說是高中,但相當於台灣中學校的高年級程度,課業輕鬆。在語言方面,因為太明努力學習了,在教學上不成問題。而春風吹著大地時,他對於學校和學生都熟悉了。江南之春正酣的一日,他帶著兩三個女學生去遊明孝陵。那天正是星期日,女學生們的穿著也跟平日不同,裝扮漂亮。在明媚的風物中,太明跟具有柔軟感性的她們接觸,很久以來這時才使他有一種充實的感覺。她們是未來的為人母者,以他們柔軟的感性,吸收太明的思想或教養,使太明自然而然的覺得為人師表之樂。她們不久將成長為夠格的有教養的女性,對於建設新中國有益,太明這樣想著,了解到教育工作,是一份多麼有意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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