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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

_3 吴浊流(当代)
 對於太明來說,未發出聲音的慟哭日子持續著。
 他發覺滿目的天地是蕭條和冬枯,來到的日子都是灰色的刮寒風的冬天。
 太明一日一日信步在郊外走著,難以排遣的消沉,使他徘徊復徘徊。
 太明沿著埤圳走著,芒草的白穗波搖曳,穗浪波綿延無盡。而如屏風般排列的相思樹上停著白鷺。多麼空虛的冬景。但是,農民不知太明的這種心情,他們從事著季節性的勞動,心無餘念,揮鋤頭,或趕水牛,放牛的童子把田裡鋤出的土塊堆疊起來,做成燒炭般的?爐,那紅紅燃燒的顏色勾起他的感傷。
 不過,太明年輕的心,不久便從那感傷之底顯露出恢復起來的預兆。
 「我應盡心力於現在的教職工作,以忘掉一切,或者歸耕田園呢......」他苦惱的心裡,突然露出了一線光明。
 「對了,去留學,忘了過去的一切,去日本留學,以展開自己新生的一頁。」
 他這樣想著時,眼前豁然開朗了。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越過波濤(12)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公廳裡插著大的紅蠟燭,煌煌點燃著。長髮老祖父穿著長衫禮服在其旁恭敬地焚五香。鴉片桶、阿三、阿四及其他的所有親戚都聚集一堂,這是歡祝太明壯途的餞別宴。庭院裡燒著金紙和銀紙的紙錢,爆竹聲聲大響爆開,在這村子裡這是有人頭一次要去日本留學,所以人人興奮。
 人人爭相說著吉慶的話。鴉片桶說:「留學回來,總之,就是郡守(縣長)了,若是在從前這裡還要再立一根旗竿(科舉時代考中舉人的標幟)呢。」
 他指著可以立旗竿的基石說。而阿三則說:
 「當郡守,不如當警察課長比較好。」
 阿四說:
 「當警察課長,不如當警部。警部可以升為分室主任。」
 大家都興高彩烈的說笑,在一座的歡笑聲中,太明的心是孤獨的。
 宴席散後,太明之兄志剛和阿三、阿四代表大家送太明到車站。不久列車出開出了冷清的車站。
 太明撲向車窗般的望著後退而去的故鄉的風物,他感到自己放下過去迎向未來前進。對於未來的光明想法,給太明一線希望。他?開對過去的淡淡感傷,與對未來的不安、期待,年輕的心交織著一種複雜的情緒。
 基隆,很難得的這日天氣晴朗,這好像是祝福太明的壯途。他在基隆下車,太明從月台被擁擠的人潮推動著走到出口時,不料發現了一個人。
 「噢。」
 太明驚訝,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看到瑞娥。
 「啊,妳怎麼會來呢?」
 瑞娥對吃驚的太明微笑:
 「我知道的,你將出發,消息靈通,了不起吧!」
 瑞娥依然是未脫詼諧十足逗人的樣子。
 他預期不到瑞娥會來送行,這使太明感到很愉快。他從未覺得瑞娥像此刻這麼可愛。還有二小時船才出帆,兩人在港口散步。太明這一天跟平日不同說的話多起來,他談到留學後的抱負,瑞娥出神地聽著,她有一點不像女教員常常很俏皮的樣子,與港口近代化明朗的風景調和也令人愉快。她聽說太明將於今天出發,便向學校請假到基隆來送行。
 臨別時,她說:
 「一點小意思......請留做紀念......」
 她這樣說著,給太明一個用絲線編織的小錢包和一個掛錶袋。小意思,卻是含著她的心的禮物。而掛錶袋裡還放入了關帝廟的神符。充分地流露出女子之心的溫柔。
 太明驀地覺得瑞娥的眸子裡露出的光,那是他從未注意到的,充滿了熱情的目光。
 「這裡有一個女性,悄悄地、遠遠地向他表示好意地關切著。」太明這樣想著,心裡感動、胸口發熱。他後悔自己一直到現在都不想知道她對他的好意。
 時間快到了,兩人從碼頭一起上船。甲板上擁擠著送行的人和被送行的人。別離的時間漸漸地迫近。太明和瑞娥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又說不出什麼。
 不久,開船的銅鑼聲慌慌響了。瑞娥夾雜在陸續下船的送行人中也走下舷梯。太明從甲板上向下望著,瑞娥夾雜在許多送行人之中站立在碼頭上的影子,從那距離看來小而可憐地映入太明的眼簾。終於解纜了的船漸漸離開碼頭,跟隨著而站在碼頭上人們的影子漸漸的遠退了,瑞娥熱烈地揮著手帕的影子也消失了......。
 「再見!瑞娥!再見!故鄉!......」
 太明的心裡湧上了青春的哀愁,久久的佇立在甲板上,船逐漸增加速力,翻滾著白泡沫的水脈,滾滾而去,那前進的遙遠彼方是日本。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留學日本(13)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東京這大都市,熙熙攘攘人山人海,車輛也多,電車或汽車發出噪音,像潮水般地接連不絕。大家都很忙碌的樣子。在步道走著,若不留神,還會跟人相撞。熱鬧的街景,令人眼花撩亂。太明在悠閒自在的台灣鄉下成長,在他看來,人人走路都像小跑似的,他想:「東京為什麼有這麼多忙碌的人呢?」
 他在來東京的途中,曾順路到京都探望一個朋友。太明很喜歡這個古都。那裡的人、市街、大自然的景致,一切的氣氛沉靜,很有品味。令人感覺到一種從悠久的歷史,以及長久的歲月培養出的,芳香的高水準文化。太明接觸到的人全對他很親切,令人愉快。餐廳的服務生、旅館的女服務生、公共汽車的車掌小姐,以及百貨店的女店員,看來都像是具有高教養的人,尤其是女性的優美氣質,使太明感到新鮮的驚訝。
 「優美的國土,優美的人民!」太明這樣想著,都覺得滿心高興。
 東京跟京都比較,不沉靜,是一個使人神經疲勞的都市。不過,東京的人也很和氣,太明每次向人問路,他們都恰當的,而且親切地告訴他應走的路。不像在台灣的日本人,稱呼台灣人「你呀!」(你的意味,卻含有侮蔑的口吻),所以他這個「鄉下人進城」也能夠不迷路的到達目的地。他要去找的是在師範學校時代的藍姓同窗。藍同學在快要畢業時,因為一點小細故和教師發生衝突,被學校中途退學。他以這個機會到日本內地留學。在明治大學的法科讀書,夢想不久的將來當律師或高等文官。
 太明從在師範學校時代,就常常和藍為談論事情而爭論,兩人的世界觀、思想雖然不同,但以一種論敵意識而結為知交的人。藍的個性很偏激,因此議論起來不免走極端,而太明談論採取中庸的立場。兩人不倦地一再爭論,偶而也會見解一致,只是到達一致的路程不同,因為方法論不同。
 太明到了東京,他的腳自然而然走向藍居住的地區方向。
 藍正好在寄宿處沒出去。自從分別後以來幾乎很少通信,但見面了,就像昨天才分別的朋友似的,若說兩人之間有什麼改變,便是藍對留學生活有一技之長的他,已完全一副兄長的樣子了。
 「胡君!無論怎麼說,台灣是鄉下,你所持有的思想,在這裡不適用,你從一年級生開始從頭學習吧。」
 他這樣說,還中聽,但他忽然把聲音放低:
 「你在這裡最好不要說出自己是台灣人。台灣人說的日語很像九州口音,你就說自己是福岡或熊本地方的人。」
 他忠告太明時,像說什麼不吉祥的事情似的,使太明感到不愉快,他不喜歡這種自卑的看法。這種不以為然的心情,在晚餐時,寄宿處的姑娘端晚餐進來的時候達到高潮。
 藍向姑娘介紹太明是他的朋友,姑娘問太明:
 「府上是哪裡?」
 藍不等太明回答搶先說:
 「跟我一樣,是福岡。」
 太明聽到藍當著他的面這樣瞎說,而且又是與太明他自己有關連的事,所以他更加覺得不愉快。太明因為覺得難為情與屈辱感,臉上癢癢的湧上血液。若是能夠,他真想實話實說自己是台灣人。但是,想到藍的立場,他又不能這樣做。那姑娘就坐在那裡侍候他們吃飯,太明懶得開口心情黯淡,他默默地挾飯菜入口,意識到藍與他之間已有鴻溝。
 不過,除了這一點之外,太明覺得藍是個親切的朋友,但不湊巧,藍的寄宿處已沒有空房間,在覓到寄宿處之前太明就暫時住在那裡,一邊尋找出租的房間。太明覺得另外找房子也不錯。跟藍住在一起,一直瞎說自己的出生地,不如自己租他處的房子,一開始便堂堂的說自己是台灣人。
 這天晚上太明心情放鬆了,他給老阿公寫了一封平安到達日本的信。寫好了信,他又很想給教職調動而消息斷絕的內藤久子寫一封信,但想到內藤久子最後給他的苦澀心情又猶豫起來,總之,他現在對久子而言,已等於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給她寫信又有什麼用呢?不如保持沉默才是自然的,他這樣的自問自答之後,終於沒有提筆。然後他又想到瑞娥。現在他想到瑞娥對他流露好感,他能夠沁入身裡的體會得到。但是,給她寫信他還是猶豫。他覺得自己應把過去的一切割斷,現在專心於在學問之路精進,才是唯一之路。
 這天晚上,他和藍並枕同寢一室。雖然他對藍覺得兩人之間已有一道鴻溝,但隔了很久再見面,說到過去的種種事情,幾乎談了一整夜,天快亮時才朦朧地入睡了。
 從第二天起,藍也幫忙太明尋找出租的房子,順利的在第三天就覓到了,那是一個陸軍士官遺孀的家,家裡有一個女兒和讀小學的兒子,環境安靜不錯,太明馬上簽租約當天就搬進去住。他從起初就表明自己是台灣人。房東家的人,對於他是台灣人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並不因人而異的區別對待態度。
 太明租住那裡後,從那天開始便猛然用功起來。也上補習班。以台灣來的留學生而言,他與一般人有異,準備投考高等工業學校。房東家的人不干擾他讀書,除了有時藍來訪之外也沒有其他的人會來找他,很適合讀書的環境。房東的女兒名叫鶴子,非常客氣的日常生活端來三餐等,有如乾地滲入水滋潤他的日常生活。
 星期日等等,太明讀書倦了躺在榻榻米上休息休息,聽見樓下傳來鶴子彈琴的聲音。那幽靜典雅的旋律,令人想到她的賢淑和美麗。太明隨意聽著,不禁想起內藤久子。於是又湧起了苦澀的記憶。觸及舊創傷之感覺。他想到比內藤久子更美、更有教養似的房東女兒,模糊的希求著慰藉而自己反省:
 「不要想女性,只專心讀書,只全神貫注於讀書。」他每次都這樣的對自己說。
 藍偶爾來看太明,他仍然以激烈的口吻跟太明談論種種問題。他曾帶來一本「台灣青年」同人雜誌,勸太明也加入該雜誌為同人。藍走後,太明翻閱那本雜誌,那些文章都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充滿青年的血氣方剛,容易激起讀者的異常憤激。但太明感覺自己不會跟著他們走。
 太明了解台灣青年被政治吸引住的心情,但太明覺得自己來日本留學目的便是求學問。
 若青年都投向政治,不勤勉求學問,則台灣的學問土壤將會荒枯。就像曾訓導說過的,不只是政治、藝術、哲學、科學、實業等所有的領域都等待著青年獻身投入。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事。那麼,太明覺得自己不受政治雜音影響,自己有自己的目的,做為科學上的一個學生應在那條路上勇往直前,這是太明的看法。然而他也並非就在那境地安心立命。就像藍激烈的反對他這種看法時說的,不論要做什麼事,若台灣青年首先要排除政治上的限制是先決的條件,那麼,太明也覺得政治是青年應走之路。說到什麼是最本質的問題,太明的思考常錯綜複雜,迷惘而難以決定。
 但是,對於藍執拗地勸誘太明加入「台灣青年」雜誌為同人,太明則藉口忙於準備考試,沒有時間,未答應加入。
 日月流逝,終於高等工業學校入學之日到了。太明是第一個入高等工業學校的台灣人學生。入學當天晚上,藍跟一個詹姓同學來給太明祝賀。而這些從事政治運動的信徒,趁來看太明的這個機會,也不放過勸他加入「台灣青年」雜誌為同人,說了種種議論。藍帶來的這個詹姓友人,是個觀察力出色的、銳利的批評家,他甚至引用漢朝因為欲削弱王侯的勢力,而實行推恩制度的例子,來說明「日台共學制度」的矛盾(漢朝為了削弱諸侯的勢力,王死亡時,即把王所有的土地財產平均分給王子,以分散勢力的方法。日台共學制度,虛偽在美其名為「一視同仁」之下,暗做差別,以不夠皇民化、或學力不足等,其他種種理由來限制台灣人子弟的入學人數,巧妙地實行扼殺人材的制度)。然後又說,台灣的製糖事業制度的「原料採取區域制」實不啻壓迫土著的資本之點等等,明快的給予說明。當時,台灣為了保護製糖事業,採取在甲公司地域生產的甘蔗,不能賣給乙公司,實行這種所謂「原料採取區域制」。這種政策阻止公平競爭,招致甘蔗收購價格僅由單方面決定。以致造成嘉南大圳方面的地區不得不實行「三年輪作制」,致使幾乎把資本都投下土地的台灣人陷入苦境。太明缺乏經濟知識,雖然對於詹所說的情形並不很理解,但還是有點感覺得出其矛盾的情形,這顯然是不合理的,當前,太明覺得卻又無可奈何。
 「不過,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求學問。」
 太明總是以如此來逃避加入「台灣青年」這個問題。藍和詹見太明優柔寡斷,怫然而回去。兩人特地來慶祝太明入學,卻以不愉快落幕。他感到心情空虛,身體躺在榻榻米上,想著自己與藍等人之間無可奈何的鴻溝,但在心底把自己跟他們奔放的熱情比較,他有點嫌厭自己不無貪圖安逸。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異國之花(14)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對太明來說,一個新的季節開始了。那是求學的季節。每天每天生活規律的、快適的。從學校回來寄宿處,早上散亂未整理就出門的房間已被收拾得乾乾淨淨,而且裝飾壇插的花總是散發出新鮮的香氣。好像子就在他身旁嚧寒問暖似的,使他感到鶴子溫柔的好意。
 太明的生活充實,充滿了希望。這對於他的留學生活有很好的裨益。鶴子的存在,對他的生活帶來愉快的刺激和滋潤。但他並不從那裡踏出一步。比如鶴子的存在,就像插在裝飾壇的鮮花一樣,靜靜的,謙虛的,使他的生活增添光彩,這樣太明感到滿足了。
 鶴子的母親,即是房東,是個溫厚明理的人,因為太明很用功,放學回來仍然埋頭書本裡:
 「胡桑,你這樣用功對身體不大好,偶爾也出去散散步吧!」
 她這樣說著,要讓鶴子也跟太明一起出去散步,她這種「開明」做法,使在對儒教墨守成規的環境中成長的太明,感到一種驚異。他雖然感謝女房東的好意,一旦要出去,跟鶴子一起出去散步,又使他覺得難為情而卻步。但是,一個秋日,太明受邀連她母親也一起三個人,到奧多摩去觀賞紅葉時,太明已無法藉口拒絕。那天的印象,太明難忘。那滿山爭姘的紅葉,對於生長在台灣四季如常夏的太明來說,紅葉全看成花呢。
 同行賞紅葉的人也美麗。
 「日本的秋天真美!」
 太明好像醉了。
 一路上太明並未和鶴子交談了什麼有意味的話,但那燃燒似的,如火如荼的紅葉,以及站在紅葉下,浴著反射紅光的美人倩影,在太明的心裡留下長久不消失的印象。
 那天的情形還記憶猶新,而發覺秋去了,灰色的冬天已來到。有一天,太明讀書倦了,到公園散步,不期然遇到藍。自從那次的不愉快而散之後,兩人一直未再見面。但是,藍並不介意,走近太明:
 「怎麼樣?仍然是啃書蟲嗎?」
 他這樣說著,把他的手放在太明的肩膀:
 「好久不見了,我們去喝一杯茶吧!」
 他邀太明到附近一家喫茶店,太明不問起,藍自己說的仍然是辦那同人雜誌的事,因為經費籌集困難很傷腦筋。談話之中,他突然想起來似的說:
 「對了對了,今天其實要到一處有意思的地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聽聽?」
 他正要去中國同學會主辦的演講會。太明不怎麼想去聽,但和藍隔了許久才見面,不想掃他的興致,而且也有一點好奇心,便跟著他一起去了。
 演講尚未開始,但會場已來了許多聽眾,處處幾個人聚集在一起交談著。大家說的全是北京話,而這些說北京話的年輕人,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把長髮一絲不亂地梳得油光光,皮鞋也擦得一塵不染,而個子高高,臉色蒼白,有一點文弱的樣子。
 藍走近其中的一小群人,熟識地用北京話和他們打招呼,對方也立刻回應的打招呼。太明覺得自己也應該跟他們打招呼,但他只稍微諳北京話而已沒有自信說出口,不覺說出了慣用的客家話。於是一個學生說:「你是客家人嗎?那麼,我給你介紹同鄉。」
 他說著,帶來五、六個別的學生,這是梅縣的劉君,這位是羊城的邱君、這位是蕉嶺的黃君、、、這樣一一介紹。太明笨拙地跟他們寒暄著,但沒有說是台灣籍。
 不一會兒演講開始了,主辦單位請到正巧到日本來訪問的中國要人上講壇,慷慨激昂的開始演講,大概是說到三民主義與建國。聽眾熱烈,太明因為不大聽得懂演講的內容,所以不怎麼感動。只是演講完畢時,主辦者站起來,高呼:「建設新中國」、「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聽眾跟著唱和的聲音殘留在太明的耳朵裡。呼口號完了,然後是茶會。學生爭先恐後地湧到要人們的面前,拿出名片自我介紹,藍和詹也混在其中。藍走到太明的身邊說:
 「你趁這好機會,也去打個招呼。」
 「不,我不必了。」
 太明說著,站在那裡沒動。藍對於太明的這種態度不以為然。
 不久茶會正酣時,列席的要人們前後回去了,學生們的昂奮意猶未盡的樣子,仍然未離開,各人說起對未來的抱負,或悲憤慷慨,其中,有一個年輕人若有所思的走到太明身邊,自我介紹的說:
 「敝姓陳,廣東番禺人,早稻田大學出身,請多多指教。」
 太明看見他來打招呼的率直樣子,也自我介紹:
 「台灣出身的胡太明,現在就讀於高等工業學校。」
 對方聽了,臉色改變,剛才的親近神情消失,臉上漲滿了侮蔑之色,撇嘴說:
 「什麼,哼,台灣人呀!」
 他這樣說著,再多說一句都憎厭般,就從太明身邊走開了。兩人的語言交鋒,立刻傳到周圍。「台灣人啦!」「也許是間諜呢!」這樣的竊竊私語如波潮一樣擴展開來。一陣交頭接耳的私語平息了,於是一種形容不出的沈重的沈默空氣籠罩著四周。太明很難堪悄悄起身,逃也似的出了會場,他控制住說不出的憤怒,在行人稀少冷清的路上快步走著。
 驀地,背後傳來腳步聲,那是藍,他以追上太明之勢,用力抓住太明的肩膀憤怒的說:
 「笨蛋!你不知道日本的特務政策,以一部分台灣人做為爪牙,在廈門一帶為非做歹嗎?」
 太明不吭聲注視著藍,藍又罵他:
 「豎子!」
 他吐出這句話就走了。豎子是范增罵項羽的話,也就是指不能共謀的意思。太明雖然被藍狠狠罵了,奇異的是並未湧上怒氣,只覺得有一種空虛落寞的心情,他心裡想著:
 「這是因為我們兩人的心,已有無可奈何的隔閡。」
 這是兩人在日本的最後一次見面。以後藍不再走訪太明,太明也未去看他,在太明畢業回台灣之前,兩人沒見過面。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重歸故國(15)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太明靠在船上甲板的欄杆,映入眼簾的是煙雨濛濛的基隆街景,像霧一樣的雨,似有若無的毛毛雨中偶爾露出晴空的一角,船在濛濛細雨中緩緩繞過仙洞防波堤,徐徐由外港進入內港。遠處,雞籠山已微微可以看見,久違了再接觸到的故國風光。見到故國港都的風景,太明的心裡,自然地浮現出瑞娥和內藤久子的影子。現在這兩人對他來說,已經是遙遠的人了,但仍然感到懷念。連帶的太明想起東京寄宿處的鶴子,也想起和鶴子與她的母親及太明三個人去奧多摩觀賞紅葉。太明又想起跟鶴子去看櫻花。燃燒般的紅葉顏色,和櫻花落滿地的小徑,都已成為遙遠的回憶了。鶴子的影子雖然像紅葉和櫻花那般鮮明,然而那不過像青春之日忽然見過的花的幻影,短暫即消失的餘象。
 太明上陸後的第一步感想,是台灣跟東京比較,一切事物的節奏都緩慢。
 「這便是故國的情形。」
 太明這樣想著,這時他體味到的,與其說是對故國有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心情,不如說是對故國不無感到失望,太明在苦力成群的埠頭走著。然而搭乘南下的列車,心裡便洋溢著久別回故鄉的感動。鐵路沿線的相思樹成列,它們看來像歡欣雀躍地跟他打招呼似的。而火車終於到達冷清的鄉下車站時,太明的心情達到依依難忘的高點。
 胡家人仍然很熱鬧的迎接太明的歸國。太明隨著到車站來迎接的阿三和阿回到家門時,事先準備的爆竹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般,爆裂開地鳴放。但那爆竹聲勾起太明莫名的焦躁感。他想:
 「仍然是這麼熱鬧的迎接,但自己的歸鄉真的值得如此盛大的迎接嗎?」
 太明的心裡隱隱感到的不安,使他無法溶入那熱鬧的氣氛裡。
 太明回到家,便知道家中自阿公以下家人全平安。他想家裡的人都平安無事的,但在未見到之前還是有一點不安。
 「家裡的人全平安,便是最好的啦!」他想。
 胡太明進入公廳,爆竹聲更響。阿公點燃線香,恭敬地報告祖先太明留學回來。鴉片桶提高聲音對大家吹捧的說:
 「去日本留學,是我們的村子開闢以來的第一次,這是很不容易的事。留學首先有四種障礙,第一個難是,要有聰明的子弟;第二個難是,子弟縱然聰明,若意志不堅會半途而廢;第三是父兄要經濟富裕;第四,有錢而父兄沒有學問也不行。從這個意味而言,太明的留學是胡家最大的榮耀,完全如祖先遺法所言『教子一經』的書香門第而來的。」
 鴉片桶的稱讚,太明聽了,低下頭臉直紅到耳根,在座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些浮泛的稱讚話,阿三和阿四不了解太明的心情,又得意的說出他們自己的想法:
 「與其當郡守,不如當警察課長,與其當警察課長,不如當外勤警部比較有權利,而且直接對人民有利益。」
 公廳神案上點燃著重達一斤半的紅蠟蠋,蠋光煌煌燦爛。太明忙著接待親戚、友人、村民,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們,她們發出奇聲,不勝感動的注視著太明,連這些愚婦愚婆太明都不得不客客氣氣的接待,太明感到心煩,對於這樣的場面心裡暗暗求饒。這時,自願來參加慶祝的村人請來一隊「子弟班」(樂隊),樂隊一面吹奏台灣音樂一面從大門進來。子弟班演奏「劉新娘」、「九連環」等的曲子,會場更加熱鬧起來。接著胡琴聲以一種香艷之韻響起山歌,大家注意聽著,頓時會場鴉雀無聲。這時村子裡的長者徐新伯若有所思地讓子弟班唱古調的「採茶」歌。男女老少都忘我地聽著。但是少女們對太明比對子弟班的演奏有興致,她們從四周的窗戶外悄悄地窺視太明。慶祝的酒筵預定五點開席,但延到七點才開始。酒酣時候,大家對子弟班的興趣漸漸淡了,阿四唱起山歌,阿三吹口哨為他伴奏,香艷的山歌聲響遍會場。有人興致勃勃的猜台灣拳,太明的同窗也不甘示弱熱鬧地猜和式拳,他們的猜拳樣子給周圍的鄉下人異樣的刺激,連老阿婆們都很有趣的看得入迷。太明的父母和哥哥都非常高興。他父親胡文卿有三大願望:阿公的古稀壽慶、太明的畢業和結婚典禮,他說,兩個願望已如願以償,心裡感到很欣慰。
 這一夜,太明因為歡迎宴的應酬疲勞,和他返抵家門的安心,太明把一切都忘了,熟睡如泥。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無可救藥的人們(16)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從回家宴後的第二天,太明就拜託朋友找工作,他稍奔走便立刻知道謀職的困難。太明瞭解了現實,便漸漸的把願望放小降低,甚至連中等學校的教員位置也留意,可是連這方面也沒有缺。雖然如此,事到如今太明也無意回公學校當教員。即使他有這個意思,連公學校最近都為了接納師範學校的畢業生,而處於淘汱舊教員的狀態下,謀職實在很困難。甚至還有高等師範畢業者,而不得不安於公學校的準訓導位置呢。銀行、公司方面也在整頓人事,這種情形當然不會採用新人。太明為求職而疲於奔走,漸漸的心情漸漸陷於沈重的絕望中。而周圍的人對他模糊的期待,也漸漸變成失望。其中有人在路上遇見太明時,故意諷刺地問他:
 「幾時,當大官呢?」
 年輕的太明敏銳地感覺到周圍者對他看法的變化,而非常痛苦。他像落在陷井中似的,心情焦躁而絕望。
 而有一天下午,在日本分別以來未見面的藍和詹來訪太明。彼此雖然那一次不愉快而散,但久違見面湧起了往日的懷舊之情。藍和詹的臉上明顯的流露出從事政治運動的疲勞焦躁,可是仍然燃燒著一股與懊惱戰鬥的年輕人的意氣,寒暄完了,詹劈頭便說:
 「胡君,你的迷夢醒了嗎?」詹揶揄著。「你的腦袋受中庸之道的支配。但你不知道中庸之道是如何使人卑屈,有一天你知道的時期就會到來的。」
 詹以嘲笑的態度這樣說。藍接著說:
 「怎麼樣?找工作疲憊了嗎?描繪著像彩虹一樣甜美的夢回來可憐噢。當然上面是掛著起用人材的招牌的,但能上那招牌的幸運兒,你想全島有幾個人呢?而且那些人完全不是靠他們本身的力量得到那職位的呢?如果你不相信吟味當了郡守或課長的那些人的背景吧!」
 他以諷刺的語調一一舉出其背景來說明,隱含著希望太明斷了謀職的念頭,拉太明加入他們的陣容。但太明無論如何不苟同藍的看法。藍和詹兩人看到太明猶豫不定的態度,雖然表示不滿,但並未像上次那樣的罵他。
 「哎,你好好考慮吧!」
 說了這句話,兩人就回去了。
 可是,第二天,管區的警察來訪問太明,使他吃驚。藍和詹是警方注意的人物,警察為了探聽其種種動靜,來向太明問話。太明隨便敷衍的應付過去讓警察走了。太明感到又增加了一件麻煩的事情般,心情沈重。為了使心情開朗些太明想跟阿公談一談。每當他的心情消沈時,聽阿公說話,對他而言是一種安慰。
 老阿公很能察覺得出太明屈折的心情,他舉出種種昔日的例子,說明就宦途的困難來安慰太明。所謂候官,至少要等候三年。現在和昔日不同,忙碌的現代人沒有這種餘裕。不過老阿公的話,儘管如此,還是具有使太明的心轉為平靜的奇異作用。
 太明的謀職很困難,再加上對胡家來說是一件不可喜的事又被人提出來。那是鴉片桶的兒子志達不幹「警察補」突然回村子了。這又給喜歡饒舌的村人一件批評的材料。
 「胡家的帽子又飛掉一頂啦(被免職)。」
 這種流言口口相傳流布。
 而有一天,太明經過村路時,在埤圳樹蔭下洗衣服的婦女們所說的話傳入太明的耳朵:
 「他的帽子已經飛了,不必顧忌他了,不只不必請他喝酒,水也免啦。」
 「我阿母算來是志達的嬸嬸,而志達佩著劍威風,我阿母先給他打招呼,他都懶得跟她打招呼呢。」
 由此可見村人對於在官職者的反感,以及去職者之慘,太明目睹如此,逃也似的離開那裡。而志達本人自從退職以來連老阿公這裡也沒好好地來請安,終日悶居家裡閉門不出,但過了兩三週,留下家人,再度飄然外出消失蹤影。
 然而,過年了,正月裡志達又出現在胡家人的面前,他穿著新西裝,情況不錯的樣子。據他說是當了律師的通譯。當時的人敬畏律師如神。因此,「律師通譯」也一樣令人敬畏。志達對新年正月聚集於胡家公廳的一族人,引例講釋法院的判決例子,使知識淺薄的鄉下人聽得很欽佩。於是志達更加得意地提出他的新計劃。
 他先從聚集在一起的人中選出一些主要的人物,招到志達自己的家裡去商議。於是志達再說出一個提案。這個提案是,向來合在一起而行的,胡家祖先傳下的祭祀事業,應分割而行。照他的說法,祭祀事業由一個人管理,容易產生弊端,第一,從經費之點看來負擔過大。但是若分割由個人個別的名義而行,便可照大家的意思來做。對於經濟困難的人,這個提案正是求之不得的佳餌。因此志達成功地獲得大家的贊成。那就拜託你啦,大家這樣說著,各自出資,給志達十元錢。
 從那天的一週後,老阿公收到志達寫的一封信,那是胡家族人中的主要人物連署的,對於祭祀公業的分割要求書。胡家祭祀公業的管理人是老阿公,這只是名義而已,實際管理的是胡文卿。胡文卿看了,臉色變青大怒的叫出:
「末劫了尾(敗家子)!」
 不過胡文卿對於這預測不到的事態,不知如何處理,他便跟兒子太明商量。他是想求救於太明所具有的新知識。太明也沒有什麼法律知識,因此他認為從常識論的立場看來,祭祀公業是屬於大家的共有物,所以他回答說,沒有必要反對大家硬堅持到底來管理。但太明的這樣回答,他父親難滿意。照他父親胡文卿看來,分割祭祀公業是對祖先的冒瀆,這關係到胡家的盛衰和名譽。對於這點,太明則指出祭祀公業的形式化,忘了其精神固執於形式,反而是對祖先的不孝,太明說出他這個主張。也就是父子兩人形式論與本質論的對立。彼此各有主張便無法得出結論,所以最後便去徵求老阿公的意見。出乎意外的老阿公對於這問題態度恬淡,他認為這次是由於對管理人的不滿而發端的,這便是意味管理人的無德望,那麼就要爽快的把管理的事讓出來,才是理所當然的做法。
 結果,照老阿公的意見,太明召集族人中的主要人物開會,各房(分家)一共推十四名代表參加。老阿公是族長聚集的代表都是他的姪子。
 會議開始之前,老阿公對大家以緩慢而沈痛的語調說:
 「先公到台灣後,備嘗非常的辛酸奠定基礎,義公又繼續奮鬥,於是給胡家一門留下莫大的財產。不肖的兄弟未得以繼父祖之志,徒衣坐食因而失去財產誠然不幸,實在對祖先很慚愧。再說如今僅有的少數公產由本人管理,由於德行未至,給大家添麻煩,誠然很抱歉。」
 他說到這裡便切斷話題。老人的話深深地打動氣勢奮勇的代表之心,大家靜悄悄的,沒有人咳一聲,其中已有人受良心的呵責後悔聽從志達的話。鴉片桶打破沈默站起來說:
 「所謂公業公產,只是剩下三十石(容量名,十斗為一石)而已,這對於祖先留下的莫大財產而言,僅三十石夠少的很慚愧了,連這三十石都要分,我不懂大家的心。即使分了,一房也不過分到七石半,每人只分到一、二石罷了。」
 鴉片桶對於公產分割案提出異議,他不知道提出分割案的首謀者是自己的兒子志達。他的發言使代表們更深自反省,而使結論得到決定性了斷的,是太明的堂兄志勇的發言:
 「我們並非一定要分割,也並非覺得阿公管理不善。現在我就說出來,這個問題,是因為志達的煽動而起的。」
 他說出真相,事出意外鴉片桶愕然,鴉片桶的驚訝又變成憤怒。
 「志達這個傢伙,我一定要讓他知道知道我的嚴厲。」
 鴉片桶為了要詰問兒子變了臉色回自宅去了。
 然而這件事,結果還是志達的狡黠獲得勝利。志達非常狡猾,不因鴉片桶的叱責而氣餒,反而對連署的代表說,如今若違背連署的協定,必須繳納五百元違約金,以他的法律知識為楯來強迫各代表不能退縮。對於其脅迫,一人屈服二人屈服,終於全部代表落到不能不贊成分割案的境地。而且連一度反對的鴉片桶因為公產分割了,他自己可以入手三石五斗之利,而忽然動了食指。他想到賣了那田地,還可以再躺著吸鴉片一年,他就完全改變主張了。於是,分割案終於實現了。
 最後到了舉行儀式向祖先報告了。公產逐漸縮小,現在留下的少許不過是名義罷了,但長久以來與祖先共傳的田產一旦廢了。沈痛的感受很深。從老阿公起,各代表恭恭敬敬的在祭壇前焚五香。老阿公更對於自己的不德向祖先謝罪,他那悲痛的樣子,撼動了大家的心。大家都悲痛起來。儀式完畢退下時,老阿公因為太過於悲傷腳步站不穩而踉蹌,由大家扶著才走出公廳。連鴉片桶都說:
 「都是志達這傢伙提出的才這樣......」
 到了這地步,他想藉貶斥自己的兒子,至少來緩和老阿公的悲哀。這是僅由志達一人的策謀,而無可奈何的善良人們的悲劇。
 這個消息立刻傳遍村中。
 「胡家也已不再用傳統的拳頭(空手)做法了,終於與祖先一決勝負啦。」村人這樣說著,為胡家嘆息。
 然而,這件事情不只是胡家的不幸,漸漸地發展至全體村子的不幸。由於志達嚐到因分割胡家公產的甜頭,他就更加肆無忌憚,把向來由保正(村長)調解的村人之間一些糾紛,從旁插嘴,慫恿人由法律途徑來解決。屢次如此保正的力量減弱,相反的志達的勢力壯大,遇有糾紛爭端,這很奸智的律師通譯和他的主人律師的口袋就變成鼓鼓的了。
 另一方面,老阿公自從分割公產以後突然元氣大傷,村子裡人家的招待他也不應酬,老阿公的和善,與臨事判斷不誤的中庸精神,在胡家裡,不問男女老幼都絕對信賴他,所以老阿公的這種變化如太陽西斜陰暗了似的,使胡家的空氣冷清。看來老阿公淡淡地順應大勢,而公產分割之事,對他來說,顯然還是很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不久,老阿公因為偶然的感冒而臥床不起,臥床一週之間已無法遏止病勢很快的亢進,老阿公在家人的看護之下,終於寂寞地度完其長長的一生。但即使在他最後的彌留瞬間,他仍然保持著溫暖的、開朗的心。而太明的心,因為老阿公的死,心裡有一個大洞似的空虛。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阿玉的悲哀(17)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老阿公的喪期將盡時,太明仍然還沒有找到工作。不僅如此,太明的身邊還湧來種種麻煩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分家的問題。太明對於分家或繼承財產這些事情,如他一向的做法並不認為是愉快的事,若是有繼承的財產,不如淡泊地捐給公益事業。但是他母親阿茶徹底反對太明的這種想法,她一看到太明,便極力對他說財產是多麼的重要,而且主張趁阿玉還沒有生很多小孩之前分家。胡文卿之妾阿玉也有她自己的看法,她希望在胡文卿健朗時,把這問題清楚的決定。太明之兄志剛,以及阿三和阿四,也由於各人有各個的考慮,而希望早日分家。老阿公死後,胡文卿看來顯著地一下子老了,使大家更覺得不安。
  關於分家的問題各人有各自的打算和主張中,最強烈的撼動太明之心的,便是父親之妾阿玉的立場。胡文卿若死了,阿玉便將孤立無援。阿玉擔心的是,文卿的長男志剛,貪婪成性,若是順著他的貪性,也許會任意支配全部財產呢。
 若是由志剛任意支配財產,她是妾,她的孩子是庶子,縱然爭取也沒有把握能夠得到,那麼她將抱著兩個孩子流落街頭。她因為一直擔心著這問題,所以希望在胡文卿健在時,把一切問題做個明確的決定,這也是合乎常情的想法。
 阿玉這種不安定的立場,太明對她感到同情。這使太明想到因為他一個人固執地反對分家,而發覺到周圍者的都要應付他。阿玉流淚向太明訴說,使太明感動。阿玉的淚是糊塗的淚,但那是一個但願活下去的人從切實之心所流出來的眼淚。而比較起來,太明覺得自己太過於理想論的。沒有血緣關係徒具形式的理想論,在阿玉這一個為了活下去而竭力為自己設想的人面前,太明便感覺到自己的理想論之無力,對阿玉根本無濟於事。總之,他希望早日解決這個麻煩的問題。而把分家的事,一切由父母處理。
 終於到了分家的安排。志剛以太明用了一筆學資金為藉口,要求屬於他的長孫田增加一些。但母親阿茶堅持不額外多分他田產。鴉片桶、阿三、阿四等人每天晚上,再三商量這些問題,大約經過半個月的努力,分家的問題便有了眉目。長孫田一百石,父母的養老田,父親五十石,母親五十石,其餘財產分為三等分,因為阿玉的孩子是庶子,她的兩個兒子合得一份。太明反對這種對庶子特別的做法,但無可奈何,然而,他也沒有把自己分得到的那一份割愛的積極同情心。
 分家的吉日到了。母親的娘家、阿玉的娘家、嫂嫂的娘家,都各贈送廚房的用具來,從此將分為三個新家庭,因此親戚或村人來道賀。已經決定了父親和阿玉住在後堂,阿兄志剛住前廳左廁的一棟,太明住右側的一棟。志剛指望母親的養老田,所以多方想說動母親跟他一起住,但母親硬不肯。母親和妹妹跟著太明住在一起。親子三人在一起忽然倍感親密,太明好像恢復在日本時的那種心情。由於爭執不下的分家問題完全解決了,他舒一口氣。於是他像從一切的麻煩事情中脫身般,多數日子都在書房裡看書。
 有一天,他散步途中,走進村子裡的一家茶店,那家茶店是在路旁的一間獨屋,接連著廣闊的田圃,店前種著兩三棵苦楝樹,樹下的竹長條椅上有農民和年輕人在那裡休息。他們一看到太明便站起來跟他打招呼,稱呼太明「新頭家(地主)」,以前人家跟太明打招呼都稱他「先生」或「太明桑」,不稱他「頭家」。他對於這新「尊稱」感到不好意思。那茶店賣一碗二分錢的「仙草」。老闆娘連忙端了一碗請太明吃。他並不想吃,但又不能無視於老闆娘的盛意,只得吃一碗,想不到卻是美味可口,農民們看了,喃喃高興的說:「入鄉隨俗」。當時有身份的人是不吃仙草的,太明這種隨和的作風,使大家覺得他平易近人。
 「新頭家,你的田畔大部分都崩塌了,是什麼原因知道嗎?」
 一個農民突然這樣問太明,並沒有下雨田畔不可能坍方,那話中一定含著嘲諷的意味。太明便直率地回答說:
 「不知道。」
 農民笑著說:
 「這是因為你太善良了,村人都為你感到憤慨呢。你的阿兄不應該這樣,而更不應該的是鴉片桶、阿三、阿四那些傢伙。而且都是志達在背後操縱的。長孫田分到一百石太多啦。看看阿三吧,近來開始穿西裝了,簡直是『沐猴而冠』呢,聽旁人說,志剛給他八百元紅包,你母親也給他五百元紅包呢。」
 連他沒有問的事那農民都滔滔不絕地講著。太明對於哥哥分到的財產較多,心裡並不覺得不服,而是覺得自己以那分到的財產生活著才是不值得人同情。
 他出了茶店信步在田畔上走著,一股形容不出的感情湧上來心裡充滿了苦澀之感。田裡剛除過草的稻秧已長到六、七寸高了,田面青翠。在田畔上遊玩的青蛙被他的腳步聲驚嚇,撲通撲通跳入田裡。他忽然想到小時候跟阿兄志剛用小竹枝紮成束打小青蛙餵鴨子的事情。那時阿兄精力充沛而富有俠義心,總是保護著他。而如今卻工心計,自私自利,簡直是判若兩人,他這樣想著注視青蛙逃散的樣子。驀地抬起頭看見一個穿寬大西裝的人走近來,他是阿三。阿三訕訕地笑著想走過去。他不禁心裡冒火,憎惡和憤激如波濤般洶湧起來,血往上沖,使他感到頭昏。阿三好像跟他打了什麼招呼,但沒有傳進他的耳朵裡,阿三走過後他的憤怒仍然難消。這並非因為分財產的事對阿三的憤怒,而是對於半生以上在胡家做食客生活的阿三其卑鄙下流的一股憎惡。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迷惘與徬徨(18)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春雨綿綿歇了,茶樹的新葉散發出清香的時候,採茶女活潑的山歌處處可聞。入夜後,新葉的氣味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胡琴的旋律迷入地飄送著。一切都顯得朝氣蓬勃,充滿嫩嫩的青青香氣的季節。
 然而太明對於季節的變換也扭向一邊置若未見,仍然只是待在書房裡。他對於人生有一點抱著懷疑的心態。而想從書本裡尋找出解答。但孔子、釋迦、基督,以及康德、黑格爾都無法給他解答。於是他浮游於這個觀念到那個觀念的世界,過著沒有目的之空虛的日子。而有一天,在他閉門不出的幾個月後隨便上街了。在村道上跟他擦身而過的人,如今都已忘了他似的,對他並不表示特別的關心。這樣使他還覺得舒坦些。
 太明最近身體瘦多了,感覺衣服寬大,他注意著肩膀一帶的感覺走到了街上,他從大街到市場週邊溜躂著。街上依然有很多人。他隨著眾人漫無目的閒逛著。
 這時他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
 「胡君!你是胡君吧?」
 太明回過頭來,看見那是在公學校時代的同事黃代用教員。黃走到太明身邊,跟他握手說:
 「呀,好久不見了!太概有六、七年吧!」
 他懷念的望著太明的臉。
 他的樣子已完全改變了,儼然一副紳士派頭,兩人被街上的人潮推湧著無法站在那裡說話,便擠出人潮,進入市場拐角的一家麵店。黃說:
 「好久不見了!喝一杯吧!」
 他高興的這樣說著,點了冬菜鴨和八寶菜。酒過數巡,漸漸地話也多起來,他談起別後以來的動靜。據他說,他在太明離開學校後不久,他也離開了公學校,而從事經營甘蔗農場。黃本來就有社交上的手腕,對於實務也擅長,因此他的甘蔗農場在製糖公司的支持下不斷發展。而如今也很順利的經營著農場。談話告了一個段落,於是話題轉移到公學校時代的往事。說著時,黃忽然改口吻問太明:
 「而胡君,你呢?現在怎麼樣呢?」
 太明老實地說出近況,於是問他:
 「黃桑,你的農場可以僱用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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