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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

_2 吴浊流(当代)
 她輕瞪眼般的說,這與其說是責問,不如說是滿臉示媚的眼色。
 「啊!我也不知怎麼搞的。」
 太明隨口這樣說,手肘在風琴上托起下巴,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那視線的片隅映入瑞娥輕喘息著般的乳房一帶,幾乎能觸及的近距離。
 因為太明停止彈風琴伴奏,內藤久子便吹哨子宣布停止跳舞,她慢慢的走向太明和瑞娥這邊。瑞娥說:
 「胡先生,真是不知怎麼搞的呢。」
 瑞娥像要求得久子的共鳴般噘嘴,而她所說的話裡,與其說嗔怪太明,不如說是出於對身近者的一種充滿愛護和關心之情。
 太明感覺得到瑞娥平常對他表示出的親近之意,有時這便成為一種媚態。可是太明的心不知怎麼無意跟她親近。他的心裡對於這無法呼應的接受瑞娥的愛,感到很抱歉。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現在太明的心裡住者內藤久子的面影。因此他無暇想其他的事,顧到其他的人。連溫柔地接近他的瑞娥的愛意,都使他覺得厭煩。
 「先生,風琴借我彈一下……」
 瑞娥連她的身體都投向他似的,要求太明讓出風琴座位。太明勉勉強強地站起來讓座,他想若是久子這樣要求他那就好了。
 瑞娥彈風琴,內藤久子跳起「羽衣」舞,她那練過體操有彈性的肢體,跳起了這支舞蹈,顯現出柔美的曲線,她翩翩迴旋,裙裾隨著輕盈地旋轉成輪形掀起,兩條花蕊一般潔白的腿便顯現出來。
 「啊!那潔白的腿!」
 太明內心裡喃喃自語,晃眼般的閉著眼睛。即使閉著眼睛,那雙潔白的腿依然描著美麗的曲線,在他的眼瞼裡面嬌艷地繼續跳舞著。那是豐滿溫潤的日本女生的腿。而像白蝴蝶一樣在風中翩翩飛舞的有看頭!太明想起有一次遊藝會時,久子穿著潔白跳舞衣表演「天女之舞」時的光景,那美艷的肢體和絕妙的舞蹈造詣,博得滿堂摒息觀賞。而有時她穿著美麗的和服,繫華麗的錦緞鼓腰帶散步時久子的美麗姿影,總是會引起太明對她情不自禁的遐思。
 太明把閉著的眼睛睜開來。久子仍一心一意跳舞著。可是太明正視其舞姿感覺透不過氣來。戀慕她的情感越被引起,越覺得久子和他之間的距離-因為她是日本人,而他自己是台灣人,使他覺得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拉近這距離。
 太明的心現在患了相思病。她那俏皮的偶然隨興而起的跳舞舉動,更加撩起太明對久子的思慕之心。這一天他藉口頭痛早退回去,一骨碌躺下來,眼睛望著天花板心裡又想著久子。
 「她是日本人,我是台灣人,這是鐵的事實,沒有人能夠改變這事實!」
 他這樣想著,胸口好像被抓破似的感到很痛苦。即使他能夠跟她結婚,其後的生活將如何?日本女人的久子,她所要求的高水準生活,而他的生活能力不過如此,永遠沒有升遷機會的名為「訓導」的公學校教員身分。最好的情形不過是工作三十年,破格的被升為偏僻的臨近蕃界的公學校的校長。學校裡的陳首席訓導,服務二十四、五年,還尚未升到六級俸的情形,最近日本人訓導們給他一句「舊腦筋」來形容。在陳首席訓導看來,有許多事值得憤慨。但他要養五、六個孩子,只得忍耐著。校長把年輕的伊滕升為教務主任,不把陳首席訓導放在眼裡。而首席訓導甘於這樣的地位為學校服務,李訓導背後批評他傻,但連李訓導也因為每年增加一個孩子,對校長的態度漸漸的成為迎合的了。太明想著,將這些事情聯想在一起,對一切都令人感到絕望了。
 而在太明的觀念中,他把內藤久子美化的來想,在他看來內藤久子就像「羽衣」舞裡無瑕疵的理想女性,近乎完美的女性。那幾乎是近於偶像。而現實上的內藤久子,卻對太明說:「本島人不洗澡,胡先生大概也是有生以來從未洗過澡吧?」太明不吃大蒜,卻說太明大蒜臭。又動輒說:「因為本島人那樣,所以不行。」她說這些話也許沒有什麼惡意,但內心的優越感不知不覺的流露出來。這種情形不勝枚舉。陰曆過年時,地方上的保正請太明和久子一起吃飯,那時有一道菜是蒸整隻全雞。久子對太明低聲耳語:「野蠻呀!」但她一挾起來吃,便不禁稱讚美味,貪婪地吃著。儘管她本身有優越感,仍然由於無知而顯示出其自大自滿。一個民族的智慧而產生的,無上的味覺之極致,她因為其美食之形而嘲笑為「野蠻呀!」卻終於屈服於其美味,而且並不感覺到自相矛盾。她那忘了謙虛、糊塗的健啖樣子,顯示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太明並非不知道這點。但連久子這種缺點都並未使太明對久子的思慕沖淡些,反而更加煽旺。她想著種種事情。這天晚上一直久久無法成眠。
 「父親納一個無知淫蕩的女人為妾,而我身上也流著父親這種血,這種業障我必須自己絕棄其濁,好自為之……」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思慕的挫折(6)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運動會過了,然後便是準備升學考試,學生們以考上師範學校為目標,各個專心用功準備著。但是,每年能夠考上師範學校的,錄取率約一郡一人而已。郡下有十六所學校,僅六年級生就大約有二十班以上,一郡一人的錄取率競爭當然激烈。
 太明希望能夠為自己服務的學校,爭取到那一郡只有一名錄取率的升學率,他每天早晨上課前為學生複習國語、算術,下課後為學生解答入學考試問題,晚上又把考生叫到自宅輔導,功課排得滿滿的,踏出了突破難關的第一步。但太明一旦著手為學生輔導,才發現考生中連三年級的基本教材都沒有消化的呢,這真是使太明感到愕然。其下學年級擔任訓導(導師)教師的鬆懈程度可想而知。
 太明很熱心地全心全意為考生輔導,他無暇和同事們交談什麼,希望今年因此而從對內藤久子不能自拔的思慕泥沼中解脫出來。但是,他這樣熱心為考生輔導,卻未必得到同事們好意的看法,甚至還有人背地裡誣指這是太明博取名聲的行為,或嘲笑他是徒勞無功的努力。李訓導說,因為本島人入中等學校的人數受到限制,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假定A學校的錄取人數多一名,結果B學校的升學人數便減少一名,大局上沒有改變,這就是蝸牛角上之爭,他這樣說著,在太明眼前露出冷笑。然而,這一切說法,不過是把他自己懶於為考生輔導的做法,做一個合理化的辯護罷了。太明對於周圍的這種空氣,相反的很不以為然的排斥。「一切要看結果,等著瞧吧!」他督促考生朝夕學習,他的眼睛發紅充血。
 有一天晚上,一個風度不錯的中年紳士,到太明的宿舍來拜訪,他自稱姓林,是鎮上協議會的會員,人格高尚,有名望的紳士。林氏鄭重地開口說:
 「先生年輕有為,親身照顧考生,令人敬佩,我今天來是有一件事情想拜託先生……」
 他有三個兒子,長男投考島內的一些中等學校均落榜,沒辦法只好讓他去日本留學。但是,在東京十年,只是混日子,學會打撞球和玩樂女人而已。於是一事無成的回來。次男也走同一路線去日本留學,而他投入思想運動,音訊斷絕。林氏的期待便全部落在三男身上。他的願望是至少讓三男能在父母的眼前讀島內的中學。而三男就讀太明服務的學校,今年是六年級生,被分在伊藤先生班上,這一班老師未給予課外指導,他謙虛地拜託伊藤先生給予特別指導,但被拒絕。他無計可施所以來拜託太明。不用說,以他現在的學業實力,是沒有把握能考上中學的。
 太明聽了林氏的這一番話,他如此信賴太明,使年輕的太明又感動又興奮。把其他班上的學生,納入他輔導的考生之內,尤其是曾經誣指他是賣名者的伊藤班上的學生,他若這樣做,他知道將會發生難料的情緒問題。但是,太明卻接受了林氏的拜託。林氏的望子成龍之心感動了他,一股正義感在太明的心中沸騰著。
 談過了正事,林氏舒一口氣,閒話家常起來,他環視室內說;
 「這宿舍都沒有整修,榻榻米不換嗎?」
 「已經三年沒有換的樣子了。」
 「三年?但是預算上,每年都要換的嘛。」
 「去年歲暮我曾經提出申請,但校長說沒有預算。」
 「沒有預算?」
 林氏變了臉色的說。
 「這是那裡的話……新年我到校長先生、伊藤先生以及女老師的宿舍拜年時,他們家裡的榻榻米都漂亮的換新的了,真是過份!把預算挪用。」
 於是林氏又指出,校長和日本人教員的一連串獨斷專行之事,吐露其不平之鳴後才回去。
 由於太明的努力,學生們的成績進步,那清楚的進步跡象顯露時,太明對於自己的努力有了酬報的喜悅,心裡覺得溫暖。
 「盡量輔導考生,盡力了,就是失敗也無悔無憾!」
 太明感到一種戰鬥了的,充實的心情。
 考試的日子到了!結果如何呢?那天太明從早上便感到心裡忐忑不安。驀地覺得至今累積的努力,好像都無益似的,湧起了一股沒有把握的心情。可是到了如今,只有等待著那冷嚴的裁決結果了,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考試的結果,獲得了預期之外的好成績,太明輔導的考生,一個考上師範學校,兩個考上中學。從一所學校有三名錄取率,這是沒有前例的好成績。太明的心裡有一股由衷的感謝天的心情,熱淚盈眶,看著錄取名單的視線模糊了。
 忽然有人從背後拍著太明的肩膀,他回頭,看到林氏。
 「大成功!恭喜!」林氏這樣說者,衷心地,握著太明的手。但那一瞬間太明想到「啊!林氏的孩子考得如何呢?」太明的心倏地冷了。他急著看全體的成績,對於個別的學童,尤其是林氏的孩子忽略了。
 太明的手被林氏握著:
 「對不起,由於我的能力不足……」
 太明說著垂下頭來,語尾帶著難過的淚聲。林氏反而鼓勵太明的說:
 「這是哪裡的話,先生已經盡力了!結果是,我家的孩子能力不夠。」
 林氏這樣說,語尾流露黯然。
 升學錄取率獲得破例的好成績,誰都無法否認,這是由於太明的努力得來的。學校裡和鎮上都傳遍了這消息。
 太明自己心裡感到欣慰,不禁也感到有面子。第二天,放學後,他收拾著準備回去時:
 「胡先生!恭喜!」
 久子這樣說,太明聽了她的聲音,頓時像全身觸電似的發麻。
 久子又說:
 「你真的善於指導考生,領領他們堅持拚到底!」
 她說話的語氣是平常少有的充滿情感的口吻。此刻太明也誠心的接受她的祝福,兩人交談的話雖然少,但兩人感覺到心靈溝通了,而默默的就站在那裡。
 但是,那個和諧的氣氛,被瑞娥的話打破了:
 「了不起呀!胡先生,恭喜!真的好極了!」
 瑞娥那高亢語調的興沖沖聲音,一下子打消了太明和久子之間的和諧氣氛。
 「哎哎,這個女人為什麼這樣呢?」
 太明對於瑞娥這種完全顯露的好意感到索然無味,沒有力氣跟她說話。而這種心情,反射般的變成對久子喘氣似的渴仰。在他全心輔導考生準備升學考試時,一度以為已經超越過對久子的思慕了,其結果不過時一時的糊塗罷了。現在這樣面對著她,聽著久子的聲音,看著久子的臉,他便這樣情不自禁的被她吸引著,這證明他內心還是思慕著她。和久子道別後,太明對久子還是念念不忘。
 其後,偶然的太明和久子不只一次相遇,在充滿哀歡離情依依的畢業典禮時,接著在放假回家旅途中,又和久子不期而遇。於是久子請太明中途下車跟她一起到她父母家裡。在久子來說,這也許是她對同事的表示友好的一般禮貌罷了,但對太明而言,對於其訪問不禁感到一種緊張的意味。
 久子的雙親很誠意地招待這位稀客。到她家時剛好是中午時分,便請他吃日本料理的午餐。炸蝦、炸蔬菜和斑豆,太明倒也不覺得稀奇,但對於山藥汁和生魚片,太明吃不習慣。久子一邊吸食著山藥汁一邊對太明說:
 「哪!胡先生,它很美味可口,你吃一些看看。」
 她天真地勸太明吃,太明只稍微沾沾筷子而已。她母親看太明對生魚片未下箸,便對他說:「這是鮪魚,你吃一片看看!」
 長輩的勸他吃菜,太明只得挾了一片送入嘴裡,他也不品嘗,不稍咀嚼就吞下。但一吞下時,又馬上反胃成為嘔吐感湧上來,太明忍住,掏出手帕,裝作擦嘴的樣子若無其事地吐在手帕裡,眼睛裡滲出了淚。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的苦澀的戀愛之味。久子好心的一家人並未發覺到太明的這種反應。他們認為自己吃來美味生魚片,太明也會覺得美味的樣子。太明告辭時,久子送太明到車站。火車出站時,她揮著手帕目送著。在新學期開始前,暫時見不到面,離別的哀傷啃著太明的心,在駛向故鄉的列車中,太明的腦海裡一直浮現著久子揮手帕目送著他的影子。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故鄉的山河(7)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離開故鄉一段日子太明回到家裡,一切都如以前一樣。阿三和阿四還是老樣子,鴉片桶仍然是鴉片桶,依然「吹」著過日子。阿公也依然身體硬朗,咕嚕咕嚕抽著水煙筒。太明離家一段日子,回來想和阿公談一談話,而阿公對長大成人了的太明卻像對待客人般,使太明困惑。但阿公依然健談,話題從談茶開始,而移到二十四孝的故事,太明回來,有了談話的對象,他侃侃而談,說個沒完。說到彭秀才依然在蕃界附近的地方教書。而他父親胡文卿依然熱中於行醫和累積財富。
 但是,雖然說一切都如以前一樣,其中還是有微妙的變化痕跡。就像阿三和阿四的額頭皺紋加深一樣,家中的調度或其他的事情,或許是由於太明的心理作用,他覺得有一種老廢的陰影濃厚起來似的。
 二十年前,聚集著一族幾百人舉行盛事的「至善堂」公廳荒廢了,牆壁被兒童們淘氣的塗鴉弄污,「至善堂」三字的金箔剝落了,神桌(佛壇)堆積著灰塵,燭台上,長年的蠟淚仍然粘附地垂著。一族人的團結失去後,有些人落伍,流落到南台灣或東台灣。或像阿三或阿四那樣,無所事事的寄生蟲。
 「阿三和阿四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太明漠然的想著。
 各人的生活方法,有其一定,清楚地看得出來也頗為有趣。彭秀才逃避現實,太明的祖父超越現實。而胡文卿則熱中於跟現實交手。這麼說來,太明本身也是為現實的雜事疲於奔命。他是憑著年輕人的銳氣和對未來的夢想。但是,仔細想來,有時連這些也覺得未免毫無意義。太明反而羨慕阿公那種超越現實的心境。
 阿公講二十四孝的故事,說明無後可以數為不孝,暗示希望太明早日娶妻。阿公的心裡早就想到這件事,他希望趁太明學校放假回家的機會,實現其願望。以當時的情形來說,男女親事,通常,只打聽女方的身世,並不先相親就提親了,是一般的習慣,相親便已是結納的意味,也就是決定婚事的表示了。太明反對這種舊式的結婚。而且他的心裡只想著久子,然而儘管他如何愛久子,但不知道對方的心意如何,便無法可想。根本就不能用久子的事來推辭阿公希望太明早日結婚的客觀根據理由。結果,太明不知如何是好。但他阿公也不過是探探太明的意向而已,並不再多提,話題又回到談漢文方面的事。令太明感到驚訝的是,阿公的想法,不知不覺之間已有了新思想,他說:
 「即使是千萬篇的八股文,結果還是及不上一個炸彈的威力。時代進步了,僅是詩文的低徊趣味已不管用,現在已進入了科學時代。雖然諸子百家在儒教裡被視為異端,並不把它們納入學問之列,但日本人卻能夠加以活用,對於商鞅之法也有效的利用。下一代的人要在科學上用心。」
 這一番論斷,使太明對阿公看時代的能力有了新的評價。但現在的太明,對人生沒有深入洞察的餘裕,他情不自禁的只是想著久子。就像現在這樣聽著阿公的談話之間,太明的腦海裡也浮現著久子的聲音、久子的話,以及她的影子。
 第二天,太明的哥哥志剛提出分家的問題。性格有點不開朗的志剛,繞著彎子猶未說到正題,被嫂嫂催促著才說出口。也就是,事情是這樣的:他們的父親之妾阿玉生了小孩,辦理入籍的手續尚未完備,父親正在想辦法解決。照志剛的意見,在其手續未辦理好之前分家,在財產的分配上對志剛和太明較有利,所以主張應趁早分家,因此太明應跟志剛採取共同的步調。
 太明立刻察知其兄志剛的這種看法,其實是嫂嫂的意見。太明不同意這種做法。縱然是父親之妾的孩子,都是父親的兒子,應該視同兄弟,不分彼此,父親正在為辦理戶口的手續奔走,卻私下做出背叛的行為,太明看不過去,更沒想到自己也要參與其事,他終於不愉快地說:
 「我只有一個人,不需要什麼財產,阿兄那麼喜歡,你自己跟阿爸分產好啦。」
 他拋下這句話便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他一個人了,心裡想著親人之間爭財產的醜陃嘴臉,心情十分沉重。哥哥連明年妹妹秋雲要讀高等女子中學的學費也提到,使太明的憤慨加倍。哥哥既然如此,太明決心直到最後都站在父親這邊。
 固然父親納妾實在不是好事,父親有這弱點,太明的態度又如此,可能會照太明之兄志剛的如願以償了。嫂嫂在背後竊笑的臉,以及其他連帶的可以獲得的利益者的臉,太明都想像得出來。納妾是不好,但所生的孩子是無辜的。太明這樣想著,忽然想跟父親說說話。被阿三和阿四,以及太明兄嫂包圍著,父親孤立無援,太明覺得父親很可憐。太明走進父親的起居間,把內心的話和盤托出之勢,說出自己對於分家的意見。他一邊說著一邊流出了眼淚,任淚流著並不拭去。父親及阿玉聽著都很感動。
 近來他的父親胡文卿顯著的老了,含著淚的眼睛帶著無限的感謝和信賴望著太明,於是抱起小乳兒對太明說: 
 「他是你的弟弟,你要多照顧他。」
 太明把那天真地笑著的溫暖小生命,從父親的手裡接過來抱著,體會到骨肉間的手足之情。
 家庭對太明來說已不再是使他感到安心的場所。他的父親胡文卿聲明,要等他死後才分配財產,待分家問題的爭論平息,太明不等到新學期開始回學校的宿舍。久子尚未回來的學校裡,顯得荒涼而寂寞。就是看到瑞娥也好,他走過鄉下路在那可能是她家一帶的地方徘徊著,但沒有勇氣敲門。他悵然而回宿舍,有一股衝動想發出聲音呼叫愛人的名字,他忍住了。想以無意味的孤獨的睡眠來忘記一切,但久久無法成眠。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暴風雨的季節(8)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到了四月,新學期又開始了。有三、四個教職員調動。平常對新學期,如對純白的紙一樣,有新鮮的期待和緊張,但這一次那白底,像有什麼激烈的、殺氣似的緊張感。
 每天早上照例舉行教職員朝會和學生朝會。這朝會的時間,對太明來說,是最痛苦的時間。因為校長在朝會的訓辭裡,屢次以激越的語調,說到教員對於學生的訓育態度。校長的訓辭從不會國語(日本語)者是沒有國民精神開始說起來,說到本島人教員必須從自己的家庭國語化開始。連自己的家庭都不能教育者,便沒有當教育者的資格。以這種論旨來責備教育態度的低調。太明每次聽到這種訓話,便覺得就像他自己被指責似的挨鞭子。還有規定值班教師必須每天檢查學生的行為,在教職員朝會上報告。在那報告裡若有人指出本島人的家庭廁所不潔,便立刻導引出弄髒學校廁所的全是本島人學生的結論上來。還有入學不久的學生,因為語學力的不足,回答問題話說得不對時,便又引起級任導師伊藤的不滿,提出應該家庭調查這種過火的行為。太明對於這些事情,總是感到痛心。
 有一天在朝會上,太明班上的班長,不知為了什麼小事情,被值班的教師拉出去,被追究到其事的責任。該生盡量以他所能驅使的語言能力,試著解釋事實。但是,這反而只是給值班教師壞印象而已。值班教師說:
 「這個傢伙,還頂嘴!傲慢不遜!」
 突然就伸手打那學生巴掌。那學生不再抗辯,眼睛裡含滿了淚。
 值班教師看了他那副樣子,似乎也覺得內疚吧,又說:
 「你想說什麼,就儘管說吧!」
 雖然他這樣撫慰,但孩子的心一旦緊閉起來,這麼一些話不可能就使他再打開心扉的。學生彆扭地不吭聲。於是值班教師又怒不可遏起來。
 「這個傢伙!很彆扭!」他歇斯底里地叫著,控制不住自己又一連打學生幾個巴掌。
 班長終於哭起來。於是值班教師又說:
 「這麼不爭氣,能夠成為日本國民嗎?」這樣叱責。
 太明看了,感覺就像他自己被打似的痛苦。他覺得這實在太過份了。但在當場,他並沒有什麼積極性的做法。
 像著了什麼魔似的,這種粗暴的空氣在那一個期間籠罩著學校。街上一些對這種情形看不過去的有心人和家長,到學校來抗議,但仍未見改善。
 然而,有一次因受體罰的學生引起中耳炎事件後,這種體罰學生的風氣才下火。伊藤訓導便在教職員會議中,提議以罰跪水泥地代替用暴力制裁頑皮的學生。這提案被採納。硬施予學生這種對犯錯的贖罪方法,看來比挨耳光更難受,在教室的一隅,經常可以看見膝蓋跪在堅硬的水泥地上,露出哀訴的目光受「刑」的學生。
 太明對於教育漸漸感到懷疑。或者這是對於教育方法的懷疑吧。思考起來,有種種事情他難以理解。例如,日本人子弟讀的小學校,不體罰而能收到教育效果,台灣人子弟讀的公學校卻採用體罰。還有,日本人小學依照學則辦理,台灣人公學校則置重點於農業教育。但是太明對於這些,他只是心裡感到有點疑惑不解,並未持有什麼清楚的改革意見。
 每月兩次,學校舉行「實地教學研究批評會」,有一次在研究會上,因為有人提到公學校學生日語的音調欠佳,是本島人教員的責任。由此而引發內地和台灣教員之間的感情問題。
 若這種傷感情的問題就這樣繼續發展下去,將成為不妙的結果。沈重的,一觸即發的沈默空氣籠罩著整個會場。這時,向來從不發言,不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不引人注目的曾訓導站起來,臉色蒼白,向校長提出質問。他平常為人溫厚,大家都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的一種緊張神情,傾耳聽著曾訓導的發言。
 「認為本導人教員的日語不好,但究竟我們本島人,是從最初就懂得日語的嗎?這日本語,豈不是你們教的嗎?第一,校長本身,在朝會時命令學生「出水」,倒還沒聽過有「出水」這樣的國語。還豈不是「出鎚」的口誤嗎?還有像伊藤先生那樣,一句話第二言的發音又如何呢?例如:『??????????????????,料理法????????』,這樣難道在教育上就不成問題嗎?」
 曾訓導的話,像潑了水似的迴響著,使一座鴉雀無聲,校長也如塑像般沈默著,一言不發。曾訓導又繼續說:「校長先生常常如口頭禪的說:『內台一如』,內地和台灣平等,這句話的真義如何,我來示範一下吧。」
 他說著,毫無顧忌地走到教職員名牌前面。不知將要發生什麼,滿座的視線都集中在曾訓導身上。校長的臉色發青。曾訓導銳利的目光對那些名牌一瞥:
 「教職員名牌的順序,應該從職位的高低和年資來排列,因為是日本人就掛在前面是不對的,真正的『內台一如』是這樣的。」
 他一邊說著,把十三塊名牌不同日本人或台灣人,按照職位的高低,重新排列掛上去。
 然後,慢慢地轉向校長說:
 「校長先生!真正的『內台一如』,是對人不懷偏見,不戴著有色的眼鏡來看人。」
 他流露出的是一種凜然難犯的態度。從校長以下,沒有人發出一言。在那氣氛中,曾訓導行一禮,以靜靜的腳步走出教職員室。縱然是有人叫住他,他也不會回頭的,毅然決然的腳步......。
 太明感到好像全身發出聲音,沈入地獄的最底層似的,在自我喪失感中一直佇立著。直到如今他自己建立的那小小的自己合理化的理論,嘩啦嘩啦發出聲音崩潰了,是這樣一種無助的心情。他蹌踉地走向歸途,竟然不知道要怎樣走。
 曾訓導的事件,在太明的心中帶來一陣暴風雨。這並非因為曾訓導平常不太引人注目,太明對他也並不特別關心。那曾訓導的心裡竟然有如此激烈的思想,實在是出人意料之外。但太明聽人說,他非常用功讀書......。
 從第二天起,曾訓導的影子就從學校裡消失了。據說他自己提出辭呈。過了兩三天,太明接到曾訓導寄來的一封信。
 「胡君:世界的潮流正對著台灣這個孤島洶湧而來,你知道嗎?站立在狹窄的天地間的時代已過去了。我們要以更高的文化做為手段來思考教育的問題。說到教育,當今的台灣青年都認為這是出人頭地手段的代名詞。為了賺錢而選擇走醫生之路,或為了當做鬥爭的工具而選擇走律師之路,這已成為一般的做法。但是,二十世紀是科學的時代。尤其是台灣人不拿手的理科這一門學問,更是應提早研究的領域。將來的人類顯然將由科學之名來競爭勝敗吧。即使設立了大公司,也缺乏台灣人的技師,連懂得高等數學者都很少。今後,我將做一個理科之學的學生走這條路。希望你展現你的個性,展現你博大的教育愛,使我沒有後顧之憂。」
 大明對於這個跟自己的年齡相若的前輩所說的話,一字一字如飢似渴的讀著。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埋葬彭秀才(9)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放暑假後一週間,太明每天訪問學生的家庭。被風吹著的木麻黃像淙淙流水聲似的,他走在那鄉間的道路,有一種奇異的孤獨感。
 有一天,他也是要去訪問學生的家庭,走過一棵濃綠上更長出新綠的大榕樹旁,榕樹的葉子茂生下,有一個福德正神之祠,在那旁邊有十幾個農夫休息著。太明從在雲梯書院讀書的時候,老師便教他們經過福德祠之前要拜拜,因此太明停住腳步,恭恭敬敬的在祠前拜拜。
 太明的這行為,農夫們看了很感動。
 「大人拜土地公哩!」
 農夫們交頭接耳。太明說:
 「我是學校的教員...」他向農夫們問路,於是才找到要家庭訪問的那一家。
 吠個不停。於是一個腰彎了的老阿婆出來急忙把狗趕開,向太明合掌叫:「大人!大人!」打招呼。她那銳利的眼睛含著不安和恭順的複雜感情。太明如同對剛才的農夫一樣的態度,不喜歡不必要的給對方壓迫感,所以立刻說明自己的身分。老阿婆說:
 「學校的先生嗎?我以為又是大人呢...」
 她這才安心了的樣子。那時,太明的來訪問,大家全知道了,從正廳的橫門一帶,流鼻涕的小孩,或揹著嬰兒的婦女們好奇的探頭看。
 「學校的先生,可是沒有佩劍。」也聽見這樣的悄悄低語,大家全帶著敬畏的神情,遠遠的圍著太明。
 太明諄諄地向老阿婆說明,暑假中學生應注意的事項,便告辭了。而家庭訪問也結束了。
 暑假中的學校裡空蕩蕩。太明留在學校裡擔任值班工作,上午,他花兩三小時為準備升中學的考生補習功課,午後閒著沒事,但經常有畢業後的學生來拜訪他。
 島內的畢業生們目光短淺,視野狹窄,心情有一點沉滯,但到過日本的留學生則不同,見聞廣,很活潑。他們談到世界思潮和社會問題等,太明聽了感到自己知識的落伍,而焦躁。
 有一天,太明的一位師範學校前期的同學由中國大陸回來,他來訪太明,他早太明六、七期畢業,在日本明治大學畢業後去中國大陸,在那裡住了大約四年。
 這位前輩對太明談到的一些事情,使那時太明萌生想去日本留學的熱情,引起強烈的動搖,而猶豫起來。據這位前輩所說的,台灣人到哪裡都因為是台灣人,而處於受歧視的立場,尤其是在中國大陸,因為排日風氣的煽動,台灣人也不被愉快地接納。又說他自己,因為硬充實了一點學問,反而懂得種種事情而煩惱,在這不景氣的情況下謀職不容易,沒有人僱用,他說,倒不如索性當個農夫種田。但是,這位前輩同學過來人的一番話,仍未使太明完全打消留學的念頭。總之,他的意向不變,他要以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各種事情。
 「總之,要走出去,總之......」
 太明對他自己的心這樣說。
 暑假過了一半的時候,祖父突然派人來通知太明彭秀才去世的消息。祖父因為年紀大了,無法到交通不便的蕃界附近的彭秀才書院去一趟,因此希望太明代表他去弔喪。太明和彭秀才己經沒有來往,但他曾經是仰以為師者,尤其又是祖父的命令,不能不去。「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太明的心裡這樣喃喃唸著,整理行裝,立刻動身。
 要去彭秀才的書院,必須先搭火車再乘汽車,然後被台車顛搖著,才能深入到達那偏僻的地方。台車並非營業性的交通工具,而是搬運煤炭的線路,內部被煤炭弄污。
 太明乘上台車正要出發時,來了一個衣衫寒酸抱著孩子的婦人希望搭便車,她仰望著太明,但看見他穿著文官服裝,而不敢說出口。
 車夫看了,叱說:
 「不要靠近大人!走開!走開!」
 那婦人像被彈出般的跳下,含淚的眼睛懇求地一直望著太明。太明對車夫說:
 「沒有關係,讓她搭乘吧!」就讓那婦人搭便車,但他覺得自己這種像高高在上的施予人慈善般的做法,以至對自己感到嫌惡。那婦人抱著的孩子患了肺炎發高燒,醫生說要絕對安靜,太明從那婦人小心謹慎的說明而得知時,他的心更加覺得受不了。彷彿眼前的婦人便是一種無言的抗議似的。
 中途那婦人下車時,太明才覺得舒一口氣,心情輕鬆了。
 台車沿著溪谷穿越地前進。台車不斷發出隆隆的如雷之響,在山間傳出回聲,隨著台車的前進,眺望得到的景色陸續地變化。
 仰望懸崖絕壁,從頭上壓下來似的,而眼下就是清水如碧的湛然深淵的展現,頭上有鳶飛著,在這深奧之地的大自然中,人類就只有太明和車夫而已。太明的心靈體味到一種深深的孤獨感。
 而車夫看來雖然粗野的樣子,其實很親切,例如台車到了「牛鬥口」時,對於那一帶的故事,加以種種說明。那一帶,從前是蕃人出沒有名的地方,曾經發生了幾十個人的犧牲者。還有關於開拓這個地方的隘勇(當時台灣人警丁)的英雄故事,據說他們都只有少數一兩個人在隘勇線上守備,維持地方治安。
 台車接近煤礦坑時,便遇到許多搬運煤炭車,也看到礦工們。然後到達一條小街,那裡充滿了一種炭坑街特有的、粗獷的空氣。
 太明到了那筆跡熟悉題著「雲梯書院」的陋屋前時,已經是黃昏了。這荒涼的偏僻地方,做為一生奉獻於禮教的彭秀才安息之地,實在過於蒼涼。但這也是那已消失了的時代一個象徵的風景。太明心裡有複雜的感慨,他站在那門前,望著那熟悉的筆跡。
 不過,彭秀才的葬禮相當體面,從他的遺族和門生中,太明看到昔日的同窗李乞食,其餘大部分是不相識的雲梯書院的前後期同學。
 出殯儀式在翌日上午十點舉行,儀式完畢後,出殯行列肅肅然出發,前頭由寫著「故秀才彭逸民先生」的大幟作為前導,又立著「大夢南柯」、「駕鶴仙遊」等二、三十支的弔旗,送葬行列中,也有礦工休工來送,這是對在那小街過完其餘生的彭秀才的最後相襯的裝飾。
 太明在葬儀完畢後,立即先回去了。他有一種好像從古代的亡靈、古代的空間中逃出來般的心情。彭秀才有彭秀才的時代,那裡有他的努力、犧牲和開拓的功績。也許他想在自己住慣的思想中,一直閉門永遠地過著的吧。這樣就隨他這樣吧。而我有我的時代。太明這樣想著時,覺得輝煌燦爛的新時代,彷彿在向他招手似的。當他從冥想中冷靜過來時,台車轆轆地發出聲音已過了牛鬥口,向街上,向街上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愛和告白(10)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秋季的新學期雖開始了,但教職員室裡還是籠罩著暑假休閒的空氣,話題是去釣魚或海水浴。在教職員室裡,也看到內藤久子那像少女般晒過太陽健康的臉,還有瑞娥那依然如白瓜(越瓜)般蒼白的臉。
 有一天,太明陪校長到那冷清的龍眼林裡面的甲長(部落長)家裡去訪問。甲長一家全專心在製作細竹器,一看到校長和太明,立刻一家人都忙起來招待貴賓。
 太明今天是當校長的通譯隨行去的,看見甲長一家歡迎他們,忙著要買啤酒來招待,心裡很難過他們的破費。這部落的人靠賣採收的龍眼為主要的收入,而龍眼每隔一年才收穫一次,除此之外,便是像這位甲長這樣勤做細竹器,或當苦力為副業,勉強來維持生計。學校裡有些連學用品都購買不齊全的學生,大都是來自這一帶地方。太明因為知道他們的生活困苦,而卻接受他們的破費招待,所以心裡感到難受。但是校長對於這些顯然不大在意。太明當通譯的心情沉重。
歸途,校長因為喝了啤酒的醉意輕嘴起來,驀地開玩笑般的對太明說:
 「聽說你和女教員交情不錯,是內藤久子嗎?還是瑞娥呢?若是你有意,我可以湊合。」
 因為校長的話突如其來,太明一時不知怎麼說,臉色發紅了。校長說話的輕薄和粗俗的語氣,也使他不敢恭維,校長的話似乎有什麼另外的意味,使太明注意,校長既然這麼說,那麼這事情在學校裡無疑的已經成為風言風語。若既已成為這樣,那就不妙了。不過,瑞娥的事姑且不論,久子的事,他愛慕她只存在他心裡而已,所以太明無法以平靜的心聽到說,他跟她交情好。他並非不夢想跟她結婚,但要實現,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不過,這和戀慕的感情有別。校長這半帶開玩笑的話,太明的戀情便被苦悶的挑了起來。
 九月裡的有一天,瑞娥急忙跑來告訴太明,久子將要調到別的學校。瑞娥說:
 「久子老師,將要調動呢!」
 太明聽到這句話時,感覺他腳下站立的大地倏地陷落似的,次一瞬間校長那天別有意味的話,在他的心裡鮮明地回想了起來,憤怒和悲哀,和對久子戀慕的心情一時全混合著逆流上胸坎。他心裡驚慌失措,想著:
 「現在正是對她告白的時候。」
 失去了對她告白的這個機會,那麼他將會永遠失去獲得久子之愛的機會。太明這樣想著,坐立不安起來。
 太明在瑞娥面前感到很難堪。
 他找了一個理由讓瑞娥先回去,一個人心情混亂的待在教室裡,卑劣的校長顯然是為了拆散太明和久子,而把她調動教職。久子究竟是知道這事情的嗎?若是知道了,不知她的感受將如何呢?他想弄清久子的心情。
 太明走到久子的教室前時,怦然停住腳步,隔著窗戶,他看見久子迷惘的坐在桌子前,桌子上的東西已經收拾好準備回去,而仍然坐著沉思的樣子。太明頓時鼓起勇氣走進教室。
 久子看到太明說:
 「胡先生,我......」
 她的聲音哽在喉嚨裡,說不下去。從她的樣子看來,顯然她也知道校長的做法。
 太明說:
 「久子老師,我知道。我......」
 太明說到這裡,心裡的酸楚使他說不下第二句話,但他毅然說:
 「久子老師,我有話跟妳說,今晚妳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他一口氣說完。久子聽了那話的瞬間顯出吃一驚的樣子,她仍然沒有回過頭來,以肩膀傳來:
 「嗯。」
 似有若無,低低的聲音,她點點頭,表示答應了。
 「啊,她也是有一種跟我相同的心情......」
 太明知道她了解他的心情,他真想發出聲音感謝上天。
 這天晚上,太明草草吃了晚飯,趁著天黑走出宿舍,前往跟久子約好見面的地方。
 到了約見的地方,四周已完全黑暗了。但太明還是能夠辨視出久子站在樹下避著人眼的黑影子。他忍住感動走近去:
「久子老師,妳來啦,謝謝......」他只能夠這樣說而已。
 兩人默默無言的向寂靜無人的地方走著。太明無言。久子稍落後跟著他走,她低著頭無言地移動腳步。但兩人的心裡有一股熱流相通似的。
 突然,太明的心裡起了一股難於形容的熱情衝動而停住腳步,他回轉身,在黑暗中能夠觸及的近距離,久子的臉微微發白的浮現著,喘著的嘴唇,吐出的氣息都聞得到那般的近。
 「啊,這嘴唇......」
 太明覺得頭暈。
 若是現在他一口氣湊近,他可以接觸到那很近的嘴唇!但是,那對於他彷彿是永遠無法觸及的禁果,或者....。
 太明這樣想著,情不自禁起來:
 「久子老師,妳...覺得我這個人如何?」
 太明不顧一切地只這樣說。短短的,但他又覺得像無限長的時間的沉默後,太明控制著卜卜跳的心,聽見久子斷續的、但清楚的說:
 「我,很高興,可是......還是不能夠的,因為,我跟你......不同。」
 什麼不同呢?這是在當場不必聽她說明也知道的,她還是拘泥於彼此的民族不同。
 「啊!」
 太明心裡絕望地叫著,他感到腳下的大地彷彿崩落了。她的話是多麼令人感到絕望的宣告,久子對太明而言,已經是遙不可及的人了。
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青春的慟哭(11)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大地上,和太明的心都進入了冬季。
 久子回答了太明保守而肯定的拒絕之話後,便從太明面前消失了姿影。
 「啊,妳走後天地之間是多麼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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