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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

_16 戴厚英(当代)
我的发言得到了“教授”和那位女宣传部长的赞同。但是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反应。
他们都看着奚流,被奚流的上下耸动的高颧骨吸引去了,都在等着奚流的反应,一只打
足气的皮球摔在棉花堆里,还能干什么呢?我坐了下来。
习惯,习惯。有什么比习惯更有力量、更有权威?人的眼睛都是向上的。人的价值,
包括人的言论的价值,是因人的地位而异的。人显言贵,人微言轻。这不是真理,但却
是事实。事实往往比真理更能说服人。然而,如果这种状况不改变,我们的希望在哪里
呢?
我再也不想说什么了,我只希望快点结束这个会。
想不到陈玉立还想导演一出更为精彩的戏。
“孙悦同志的发言使我吃惊,”她说,“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我和何荆夫有什么
个人恩怨,有意说他的坏话呢!其实,我和何荆夫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我倒是要劝劝
孙悦同志,不要被儿女私情迷住了眼睛啊!”
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显然,他们全都记起
了我和何荆夫的往事,并且很有兴趣了解我们的现在,以便弄清我的发言动机。我处在
许多探照灯的焦点上。最初,我感到惊慌、羞愧和不安,因为我对何荆夫确实怀有儿女
私情。这种私情确实影响着我对何荆夫的态度。但是,慢慢地,我沉静了。我问自己:
“你为了儿女私情放弃了党的原则、模糊了是非观念吗?”我回答自己:“没有。”我
索性从座位上站起来,直视着奚流:
“请问奚流同志:党委会准备讨论我的儿女私情吗?”我问。我的态度是沉静的。
奚流的脸居然也涨红了。这是难得的,不知道他是由于对我的态度感到气愤而涨红了脸
呢,还是由于对玉立的发言感到羞愧?
“小孙,你坐下!”女宣传部长激动地站起来对我说。“我最反对在党的会议上议
论人家的私事,奚流同志。我们有什么权利去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呢?我们完全可以就孙
悦同志的发言本身论是非,扯什么儿女私情呢?”这是她对奚流说的。
要不是我勉强忍住,大概会流泪的吧!这些年来,由于把阶级斗争扩大到一切领域,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私生活了。一提“私生活”,就给人以“见不得人”的印象。每个人
都认为自己有权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何况组织呢?你听:
“孙悦有权决定自己的私生活。但是用感情取代党的原则,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奚流这样说。
我用感情取代了党的原则了吗?我要和奚流抗争了。我面对着奚流,面对着所有的
党委委员们,作为一个党员,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也不想隐瞒自己的感情。这些人,
有的是我的老上级,有的是我的老同学、老同事。但是,他们对我并不完全了解,正像
我不完全了解他们。那就让他们了解吧。
“我愿意在党的会议上谈谈我与何荆夫的关系,”我说,“何荆夫在读书时就爱过
我,现在也仍然爱着我。他的爱是真诚的、纯洁的。我为此感到幸福,因为我也爱他。
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不能结合。我为此感到痛苦。这就是我的儿女私情。”
几位同志在交头接耳,他们在讲什么呢?“谈这些干么!”我听见了一句。
“不是我要谈这些,是陈玉立同志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对那位同志说,他友好地
对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没有什么看法,无非是随口说出了那句话。我仍然把眼睛直视
着奚流:“我不是为了儿女私情才为何荆夫辩护的。我是为了贯彻党的政策、国家的法
律。即使何荆夫的观点都是错误的,也不能不准他出书,而只能通过讨论来分清是非。
我不否认,我同情何荆夫的观点。如果事实证明,何荆夫确实错了,我愿意和他共同承
担责任。不论这错误有多大。”
陈玉立又在窃笑。她是在嫉妒吧!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爱情。奚流给予她的
不叫爱情。我有时觉得她可怜。可是她却常常利用自己这个可怜的地位去损害别人。这
能给她安慰和快意吗?狐狸吃不到架上的葡萄,就说那葡萄是酸的。这情有可原。然而
一定要放把火把葡萄架烧掉,让大家都吃不成,那就不可原谅了。我真想劝劝这只狐狸,
别这样,别这样!
奚流终于不耐烦了。他摆手让我坐下。“我们不想在这里讨论孙悦的个人问题,”
他说,“我把大家的意见归纳一下吧!根据刚才的讨论,多数同志不同意何荆夫的这本
书出版。少数服从多数,但允许保留意见。请游若水同志把党委的意见告诉出版社。他
们不听,一切后果由他们负责。对于何荆夫,我赞成有的同志的意见:还是以教育为主。
如果他主动撤回书稿,作根本性的修改,我们欢迎。请中文系总支对他做做深入细致的
思想工作。”
现在,我就是去对何荆夫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的。“深入细致”,“深入细
致”!
“哟!小孙!到哪里去?来,来!进来坐一会儿。就在我这里吃饭,有几样好小菜
呢!”
怎么碰上游若水啦?不错,正好从他家门口过。我真讨厌他。
“真巧啊!我看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帮助我去对何荆夫做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
作。”我挖苦地说。
“我哪里成?吃了饭还有重要事要办呢!”他连忙推辞。
“那请你把你的那份材料借给我,我好把你的意见向何荆夫传达。我没有作记录。”
他又连忙拒绝:“按你的记忆,简明扼要地对他说说吧!他会理解的。我的那些意
见都不成熟,怎么好向他传达呢?”
“可是你不是已经在党委会上谈了这些不成熟的意见吗?党委还根据你的不成熟的
意见作了决定。难道你认为,在党委会讲话,不成熟也没关系吗?”
游若水的白净面皮又红了,不断用手去抓他光亮的头皮。过了一会儿,他像对知心
朋友说话那样亲切地对我说:“小孙,老实对你说,这件事也不是我要做的。我总要执
行上级的指示吧!”
“那是奚流叫你干的吗?”我追问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看,作一个党员,还是应该服从上级的,对吧,小孙?”
这个人的圆滑实在叫人腻味。我“哼哼”了两声,算是回答,继续走我的路。可是
他一把抓住了我:“不要走,吃饭的时间快到了!吃饭,吃饭!吃了饭再去!”我用力
挣脱了他的拉扯,冷淡地说:“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好小菜!我要好好想想,应该怎么和
何荆夫谈话。”
他又抓了一下头皮,作出十分诚恳的样子说:“小孙,你应该好好劝劝他。暂时把
稿子撤回来,以后时机成熟了再出版也不迟呀!一个人的道路总是不平坦的。历史上任
何大人物都经过九灾十八难。挫折有好处,可以造就人。所以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
人也……”
“这么说,你所以没有成为大人物,是因为挫折太少了?我真心地祝愿你多受一些
挫折。可惜,你的路总是平坦的。你面前永远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辛辣地说。我不
怕得罪他。我甚至于希望得罪他!
“哈哈哈!小孙!什么时候长了角和刺啦?注意,牢骚太盛防肠断。走走,到家里
坐,吃饭!吃饭!”
用针戳,戳不出一点血;用刀割,割不下一片肉。一个人能“修养”成这样,真是
很不容易的。“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新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上山焦而不热。”读庄子的《逍遥
游》,很为这种“至人”的境界所吸引,苦思焦虑,而不得其途。今天从游若水身上,
似乎看到了通往“至人”的途径:冷血。然而,也只是将血液冷却一半吧!不然的话,
他为什么不去“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却要来当党委办公室主任呢?而且不忘“吃
饭”、“吃饭”!而且不忘“还有几样好小菜”!有所待耶?无所待耶?真是一个谜。
我无心去解游若水的谜。离开他,直奔何荆夫的住处。马上就到了。我还不知道,
我会对他说什么。
这里有一片空地。原来是一块像毯子一样的草坪,现在长满了茅草。据说园林工人
为了报酬问题在闹情绪,不肯卖力。是“生产关系”的问题。在精神生产领域里,有没
有一个生产关系的问题呢?弄得不好,也会把绿茵茵的草坪变成一片茅草的吧!奚流正
在抛出绳索,要捆住何荆夫。而我,是被派来把绳索收紧的。
我举手在门上叩了两下。何荆夫站在我面前,还有奚望。他们对我的到来似乎都感
到意外。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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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荆夫:风来雨就来。出乎情
         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
我真是感到意外。她突然来了。我没有请过她。她也没有跟我打过招呼。
她的脸色不大好。我请她坐在我的写字台前的椅子上,自己在床上坐下来,和奚望
对面。他坐在另一张床上。奚望看见她来,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虽然,他知道她今天是
第一次到我这里来。他肯定要跟她谈那件事,而且不知道会说出一些什么话。他是无所
顾忌的。而她却不大习惯和学生坦率地交谈,她当惯了老师,当惯了干部。我真希望这
个小伙子离开。我为这种想法感到不好意思,面红耳热起来。我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出
心慌意乱的情绪,便竭力作出毫不在乎的样子,给她泡了一杯茶。我还用开玩笑的口吻
说:“不知总支书记大驾光临,多有简慢!请问:何所为而来?”奚望的眼睛调皮地眨
了两眨,转过脸去笑了。孙悦的脸马上红了。我再也作不出风流潇洒的姿态来了,笨拙
地坐在床上,等她开口说话。
孙悦只顾打量我的房间,并不说话。奚望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去吃饭了,便对他
说:“奚望,你先去吃饭吧!我等一会儿就来。”
“不,我也等一会儿再去。我今天一点也不饿。有几句话想跟孙老师谈谈。”奚望
原来是去给自己倒茶的!他一边回答我,一边朝我眨眼睛。我的耳根更热了。孙悦朝我
看了一眼。我听见奚望问她:
“孙老师,我想问问你:何老师的事,你知道了吗?”
孙悦回答:“什么事?”又朝我看了一眼。
“是真的不知道吗?我爸爸想以C城大学党委的名义阻止《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
一书的出版。他自己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会干,也不想叫别人干。他成了思想解放
的绊脚石,可是他还很得意呢!大概,在他看来,能够绊绊别人的脚也是一技之长吧!”
这小伙子说话总是这么尖刻,对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他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把眼
睛盯住孙悦,好像是要弄清孙悦是否真的不知道这回事。
孙悦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但立即又恢复了平静。她若无其事地间:“真的吗?
你从哪里知道的呢?”从她的飘忽不定的眼神看,她说的是假话,但我不愿意戳穿她,
特别是当着奚望的面。奚望看出来了吗?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我紧张地看着
他,不希望他让孙悦难堪。我对他使眼色,他却把眼光避开我,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
茶。等他放下茶杯的时候,嘴角的嘲笑消逝了。我松了一口气,对他说:“奚望,把你
听到的情况和孙老师说说吧,免得我再说。”奚望笑着点点头说:“孙老师,我无意中
做了一次克格勃,看到一点内幕。”孙悦吃惊地看着他。
“现在,我真有点后悔,那天我不该和他们闹翻。这样我就可以知道更多的内幕。”
奚望在结束自己的故事时说。
我笑笑:“我们又不靠‘内幕’过日子。”出版社的编辑告诉我,陈玉立去讨校样
的时候,就已经扛上了学校党委的牌子了。可见,陈玉立也好,奚流也好,游若水也好,
都是要借组织名义达到个人的目的。这也算是“内幕”吧!不过,我没有把这个告诉奚
望。小伙子太莽撞。想到这些事,心里真不舒畅。一些不该有“内幕”的事所以会生出
“内幕”来,就是因为有那么一些人明知自己的行方并不光明磊落,却又舍不得不干。
事情一搬到幕后,会平白无故惹出多少麻烦来啊!我们中国人的精力都浪费在制造内幕
和刺探内幕上了。
“我才不像你们这样老实!既然有人制造内幕,就得有人去刺探内幕。制造内幕的
人不择手段,我们为什么要行君子之礼呢?”奚望的言语又激烈起来了。
“我不喜欢鬼鬼祟祟的。像政客!”孙悦说,她有点激动。
“你不喜欢鬼鬼祟祟,谁又喜欢鬼鬼祟祟呢?可是鬼鬼祟祟却不因为你不喜欢就消
失了。像陈玉立这样的人,你能让她学会光明磊落吗?典型的小姑!除了在婆媳和妯娌
之间挑拨一些是非之外,她在生活中也找不到其他乐趣了!可惜,在我们的队伍里,这
类女人还不算少,因为喜欢她们的男人也不算少。”
奚望的这些话,使孙悦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对奚望说:“这里扯得上什么男人和女
人吗?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小青年讲话要讲点分寸。”
奚望笑了。他把眼镜朝上推了推,饶有兴趣地看着孙悦说:“孙老师,想不到你对
这种说法的反映这么强烈。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想维护女性的尊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确实存在陈玉立这样一类一点也不懂得尊严的女性。”
奚望的话是对的。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女性并没有完全摆脱玩偶的地位。在某些
领域里,仍然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人无德可称才。我想孙悦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正是
因为意识到了,她才特别自尊,并且不希望别人谈这样的话题。陈玉立自然也意识到了
这一点。不过她已经失去了自尊,变成了玩偶。她想在玩偶身上撒上鲜花,又想把别人
降到玩偶的地位。我认为这是一种心理变态。
我一直注意地观察孙悦。她这是第一次到我的“窝”里来啊!在我的想象中,她的
第一次到来不是这样的。她应该像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孙悦那样:兴奋、自然地站在我面
前,滔滔不绝地对我叙说。我惊喜地看见两扇敞开的心灵的大门,走了进去……然而今
天,我既不知道她要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而来。
“孙老师!”奚望又叫了一声。孙悦把脸转向他。
“你看何老师这事应该怎么办呢?妥协吗?”奚望问。
“总可以解决的吧,按党的政策办嘛!”孙悦审慎地回答。奚望的脸上掠过一丝失
望的阴影。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向上铺的床栏拉了三下,像练臂力。我知道,这是
他掩饰或调节情绪时的习惯动作。
孙悦似乎也看出了奚望对她的不满,便笑笑,温和地对奚望说:“依你看该怎么办
呢?”
“我说了你们也不会同意的!”奚望叹口气说,“我看应该把事情摆出来,让全校
师生来讨论。还可以给报社写信。C城大学这种死气沉沉的局面应该冲击一下!我不怕
与老子闹翻,愿意把自己的见闻写出来公开。他至多不供给我生活费,我可以去作工。”
孙悦坚决地摇摇头,把脸转向我。我对她说:“我也不同意这样做。无数次经验证
明,采用这种大哄大嗡的办法是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的,而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我
们还是等出版社的意见吧!出版社会不会坚持原则呢?”
奚望直摇头:“我越来越感到,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和七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是不同
的!好吧,我们谁也不要勉强谁。我还是那句话:很欣赏你们的好心,但不相信它有
用。”
“在你们看来,我们也是落伍者了!”孙悦笑着说,很有点感伤的调子。
“孙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我的话使你产生了这样的误解,请你原谅。”奚
望看上去有些激动,眼镜的镜片在闪光。“我觉得我们两代人都有痛苦,都在积极地思
索。我们的思想感情是相通的。可是我们不像你们那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中国的问
题成堆,慢慢吞吞的要到什么时候啊!是不是你们的包袱太重了?我们多么希望你们把
包袱甩掉……”
孙悦的眼睛湿润了。她是很容易被感动的。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
我看她是在抑制自己的感情。
奚望惶惑起来。他不安地站起来说:“孙老师、何老师,我该去吃饭了。你们谈吧!
打搅你们了。”孙悦也立即站了起来,拉住奚望的臂膀说:“我没有生气。我很想和你
们多谈谈。欢迎你常到我们家里来。憾憾常常牵记你呢!”
奚望的神态又自然了。他又调皮地对我眨起眼来:“何老师,可不能光等待啊!对
我爸爸,对别人,都是这样。要不要我给你们买饭送来?”我摇摇头,他走了。
“他说什么等待不等待的?”孙悦问我。
“小青年讲话,头上一句,脚上一句。谁能听得懂?”我回答。事实上,我完全听
懂了奚望的意思。但是我还是只能等待。
“我真爱这些青年人。我常常觉得,我和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期待。在他们身上,
我既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唯独看不到自己的现在。我没有他们那
种坚定的自信。可是,他们也有些偏激和急躁,对吗?”她对我说。
“是的,可是与某些人的迟滞、麻木相比,他们的偏激和急躁也有它的可爱之处。”
我回答。我们就谈这些吗?她是为了谈这个而来的吗?
“你和学生接触很多吗?”她问。我点点头。
“我常常想和他们接近,又怕和他们接近。我不愿意在他们面前过多地暴露自己,
怕对他们发生消极的影响。为人师表,谈何容易啊!”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渗了出来。
我与她面对面地坐着。我多么想帮她揩去泪珠。为了克制自己,我站起来走到窗前,
把脸转向窗外。我接着她的话题说:“这就是存在决定意识吧!我虽然现在也被称作老
师,可是为人师表这四个字还没有在我的头脑里扎根。十几年的流浪生活,使我习惯于
被别人吆来喝去。所以,‘何老师’三个字在我听起来和‘老何’,和‘喂’,并没有
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我的符号而已。我习惯于作为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进行交往,而不
在‘人’之外附加其他条件。如果另一个人与我能够彼此理解和信任,那我就与他交朋
友。管他是我的学生还是我的先生。与你相反,我很愿意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灵魂。
因为,在我以往那样的生活中,人们都并不需要我的灵魂。他们只需要我的气力。一个
经常封闭的灵魂,和一个死灵魂没有多大的差别。那时候,只要有人要看我的心,我会
剖开胸膛让他看的,不惜流尽满腔的热血……”
我说不下去了。一幕一幕的流浪生活又在眼前活跃起来,特别是那些使我肝肠寸断
的情景……
“你一个野人、黑户,管得了这些事吗?再不滚出这个镇子,我们就把你抓起来!”
一九七0年,我流浪到淮河边上的淮上镇,正碰上城镇居民的“下放”运动。一个
万把人的古老集镇要“下放”五千人。“吃闲饭”的“下放”,在职干部也“下放”。
在此蹲点的县委书记宣称:“这是为了消灭城乡差别!”我好像置身在兵荒马乱的世界
上。天天有人被逼着搬下乡去,大人哭,小孩叫。前面搬出,后面扒房,以免有“后顾
之忧”。有一个六口之家,丈夫是杂货店的店员,妻子是压面条的职工,养活四个儿女,
最大的才十岁。天天有工作组去催他们搬迁。他们苦苦哀求,不愿意下去,养不活儿女
啊!县委书记说: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不得不采取“革命行动”了。我目睹了
这一场“革命行动”:
一群膀大腰粗的人带着铁锹、斧子、抓钩来到这家门前。男人事先得到风声躲起来
了。女人给那个头目跪下哭着哀求,当然无效!就要动手拆房了。突然,听到一声狼嚎
一样的叫声,我看见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妇女正往房顶上爬……
她是想用羞耻和生命来护住这间房子。
一阵哄笑声。她被拖了下来,另一批人爬上去了。霎时间,房子化为一片瓦砾。
女人的羞耻和绝望,使她不断地发出狼嚎一般的叫声。几个胆大点的妇女,上前去
抱住她,给她穿上了衣服。
我止不住泪水滂沦。我感到好像是自己的母亲在受这样的凌辱。我有满腔的仇恨和
愤怒要倾吐,可是我没有权利。我只能把自己当作哑巴。
我暗暗注意这一家人“下放”后的生活,想给他们一点儿帮助。下去没几天,女人
就疯了。见了人就要脱衣服。一天夜里,她又脱光了衣服跑了出去。等家里人在小河里
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淹死了。
那天夜里,我对着淹死这个女人的小河,大声地向夜空袒露了我的灵魂,我对祖国
的忧虑和爱情。就为这,我受到驱逐……人家不需要我有灵魂。
“老何!”孙悦叫,我不敢回头,我在流泪。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你在想什么?”
“我想,袒露灵魂总比孤独好!”
“荆夫!”她又叫了我一声。这样叫我,我不由得转过脸来,向她走近了一步。
“一想到你那一段流浪生活,心里就发麻。我不能想象,要是我处在那样的境况
中……”她回避着我的目光。
“你也会像我一样坚强地活过来的。这里没有什么诀窍,要生存下去,要探求真理,
你就必须学会忍受一切,包括委屈和侮辱……”我不愿意把我刚才想到的事告诉她,她
是受不了的。我知道。
“我总觉得对不起你,好像是我使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她的头低下去了。
“孙悦!”我激动地叫了一声,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她抬起了头,我看到她的眼睛。这个双眼充满泪水的孙悦,多像《放下你的鞭子》
中的卖艺小姑娘啊!当时,正是这一双眼睛使我忘记了自己是在舞台上。现在,我又感
到了类似的冲动,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孙悦!”同时,张开我的双臂……
我看到一双犹豫、痛楚的眼睛,比当年那一双愤怒的眼睛更叫人受不了。我放下手
臂,解嘲地摆动了两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孙悦,我们是无须感伤的!”我故意提高声调,安慰她,
也驱赶自己的不快。
“你说的福是什么呢?我好像没看到。”她微微笑了笑,回答我。
“是自由,精神上的自由。我们不再迷信,不再盲从,不再幼稚和轻率。这还不幸
福?而且,我们的脸皮也比以前厚多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脸皮厚也是幸福吗?”
我也笑了:“是很大的幸福!‘幸福中的幸福’呢!在一个人的自尊心和人格时常
可能受到伤害的时候,厚脸皮可以保护自尊和人格。知识分子的脸皮是最薄的,常常为
了‘面子’而丢掉‘夹里’。然而做人,‘夹里’比‘面子’更重要。‘夹里’是人格
和尊严,‘面子’只是虚荣。多亏各种各样的磨难,特别是这一次十年动乱,几乎所有
的知识分子都经历了一次严峻的考验。考验的结果之一,便是脸皮变厚了,不再害怕挨
批挨斗丢面子了。而这一点,就可以增强人们坚持真理的勇气和毅力。要批判吗?请吧!
挂牌子不挂?不挂?还不扣工资?那太轻松了!太幸福了!哈哈哈!”
孙悦爽朗地笑了,像小姑娘。一边笑,一边说:“跟你在一起真有趣,能逗人哭,
也能逗人笑。苦的也能变成甜的!”
我又向她走近了一步。我多么想按住她的双肩,对她说:“那就永远跟我在一起
吧!”可是我怕看见那双犹豫而痛苦的眼睛。于是,我立即后退了三步,退回我原来站
立的地方。我定了定神,问她:
“孙悦,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吧?是为我的书的出版问题吗?”
她理了理头发,似乎也已经赶退了自己的热情和冲动,平静地反问了一句:“你怎
么知道的?”
“我们乡下人有一句话:风来雨就来。我早就听到风声了。”
“什么风声?”
什么风声?我不愿意告诉她。连我听了血都往头上涌。“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
谓余以善淫。”可见利用谣言和流言陷害别人的方法,在中国是源远而流长的。一时难
以绝灭。
“无非是一些卑鄙的流言蜚语吧!”我对她说。
“是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呢?”她催促我说。
对她说?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我真佩服有些人的想象力。他们为我创造了种种“劣
迹”,通过种种渠道,传到出版社去。而所有“劣迹”中,最劣而又最有“桃色”意味
的一条,就是不择手段地拆散孙悦的家庭了。而且还有三部曲:争夺——与赵振环争夺
情侣;挑拨——挑拨孙悦与赵振环离婚;灭敌——赵振环千里迢迢来看孩子,我把孩子
藏了起来,把赵振环赶走。而孙悦呢,被派定的是朝秦暮楚,只顾自己的角色。
“快说呀!”她仍然催我,看得出,她有些紧张。
我决定不说:“听这些干什么?无聊得很。还是言归正传。告诉我,是不是雨点已
经落下来了?”
“谁知道是雨是雪?党委叫我给你传达一个决定。”
她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了。我竭力克制住突然袭来的陌生感,听着。
“党委研究了群众的反映和意见,认为你的书不经重大修改就出版是不合适的。党
委决定一方面与出版社联系,申明看法;一方面要中文系总支找你谈谈,希望你能理解
这是对你的爱护,主动撤回稿子。”
好像在听留声机。用词精确,文字简练,口齿清楚。只是感情色彩模糊。这也是她
当干部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吧?或者是一种本领?我不喜欢。
我不礼貌地问:“传达完了吗?”
“完了。”她声音很轻。
“现在,我要听听你个人的意见。”我把“个人的”三个字说得很重。
“别这样,荆夫。我支持你的观点,你应该是知道的。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温顺,一点也不计较我的态度,我的火熄了。
“我知道你不是为自己才写这本书的。你心里一定很难过。有什么话,你就在我面
前说吧!把我当个朋友……”
她像母亲安慰受了委屈的儿子,母性和女性的温柔温暖着我,我真的难受起来。刚
才还没有这样的感觉。难受什么呢?写了书不能出的事,在中国、外国都不断地发生。
我不是第一个碰上这类事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不会是最惨的一个。更何况这一
切都还没有最后决定呢?而且,即使是已经最后定局了,不能出,也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出乎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的事,几乎天天发生。而且,自从听到风声,我就准备淋
雨了。死里逃生的汉子还怕一场雨吗?但我还是难过,十分难过。因为我明明白白听到
的是一个大学党委的决定。而按照党纪国法,这样的决定根本就不应该产生!我不愿意
看见我们的党组织是这样决定问题的。明明是在剥夺一个党员的民主权利,却说什么是
爱护!奚流把党的作风糟蹋到什么地步了!我多么期望这些人能够爱护一下党的荣誉和
威信,爱护一下我们这些普通党员对党的信任和期待啊!为什么要说谎呢?为什么要欺
骗呢?而且还要以党委的名义呢?我们需要光明磊落、以诚相见。哪怕是打我一顿、骂
我一顿,也比说这言不由衷的“爱护”好!
“你哭了?”她碰碰我的肩肿,“你是很坚强的。是吗?”
我是比较坚强的。然而坚强的人流起泪来更是难以抑制的。勇敢的将军穿着坚硬的
盔甲,盔甲下护着的是一颗鲜红活跃的心。要是这颗心受了伤害,流出的不只是泪。
“你打算怎么办呢?”她又问我。
“我不会主动撤回我的稿子。请向党委汇报:我认为党委的意见是错误的。我等待
出版社的决定。如果出版社也因此不敢出书了,我要向上级党组织进行申诉。”我说。
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她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会这样的。刚才,我使你感到陌生了吧?我摆了官架子,
对吗?”
她今天怎么了?语调这么温柔。笑容这么自然而甜美。我又有点心慌意乱了。难道
她拿定了什么主意?
“赵振环没有再来过信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笑容立即消失了,声调又是矜持而沉静的了:“来过信,给憾憾的。好几封了。”
“很好。应该让憾憾安慰安慰他。”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根本来不及多想。可是
她的面容和声调都更为矜持了:“是的。我也打算这样做呢!”说罢,她站起身告辞了: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把你的意思向党委汇报就是。请你多注意身体,不要激
动。”
我看看表,下午二点钟了。我和她都还没吃饭呢!我挽留她:“我这里有面包、奶
粉,你在我这里吃中饭吧!”
“不啦!”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开门。临出门的时候,回头对我说:“学校对面
那家小店,现在还可以吃到热饭!”我答应着,和她道了“再见”。
当我拿好粮票,准备去小店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应该邀她一起去的,可是她
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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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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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若水:我的头脑从来不产生
           思想。所以,我永远随时准备
           反戈一击。
《我不同意出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理由》:
“一、关于本书的修正主义观点;”
“二、关于作者何荆夫的一些情况。”
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烟灰缸的烟蒂也满了,我面前还只有这几行字。
我对这题目就不满意。是我不同意出版何荆夫的书?活见鬼!一个多月前,从出版
社总编辑老张那里听到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暗暗叫过好呢!老张对我说:“老游,这些
思想我早就想到了,就是不敢讲,更不敢写。可是想想看,咱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啥
搞得这么紧张?一天到晚搞阶级斗争搞成的嘛!前几年我在老婆面前都不敢说真心话,
害怕她大义灭亲。惨哪!”我也对他说了:“我真赞成讲点人情、人性。天天划线站队,
人变得连牲畜都不如了。蚂蚁、大雁、蜜蜂……多少动物都恋着同族同类呢!”老张把
这本书列为今年的重点书,我也举双手拥护。
可是现在,我却要写“我不同意出这本书”!我是出版社的总编辑,还是省委的宣
传部长?我有什么权?可是偏偏要“我不同意”!
说起来要怪老张。我拿他当知己,把奚流与何荆夫的关系,以及党委讨论的情况都
一五一十通给了他,他倒和我打起官腔来了:“我们当然要尊重你们党委的意见。不过,
这类事不能光凭你我的两张嘴说!我们党委也要研究的,请你们党委给我们一个书面意
见吧!内容有二:一、关于作者情况;二、关于你们党委对该书的意见。”
现在,当“官”的都学精了。做任何一件事,都要计算一下责任,如果追查起来,
落到自己身上的有多少。我和老张换个位置,我也要这样干的。否则对上对下怎么交代?
对作者又怎么交代?
从出版社里回来之后,我立即找奚流汇报了。我本以为奚流会爽快地答应,至多要
我起个草。不料他却说:“现在,党委的情况也很复杂!这几天‘教授’、宣传部长、
组织部长,还有其他一些党委委员,甚至一些系科的基层领导干部都来找我,不赞成党
委的决定,说什么与党的政策不符,师生反应强烈。看样子何荆夫在群众中进行了煽动,
对党委施加压力呢!听说孙悦,还有我那个宝贝儿子,都帮他说话。孙悦在错误的路上
越走越远了。”
我真想讲:“那就算了吧!”可是奚流却说:“党委里的一些人被文化大革命搞怕
了,害怕群众的压力。我才不怕呢!真要来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来吧!说不定那时我早
已见马克思去了!”
我呢?我才五十五岁,那时我也去见马克思了吗?
“那,是不是以你个人的名义?”我问他。
“那不行。我直接出面不好。我想过了。以你个人的名义写一份材料,一式三份:
一份送学校党委,一份送出版社,一份送省委宣传部。我可以在送党委的材料上批上个
人的意见,并亲自去找省委宣传部傅部长谈一谈。据我了解,他对当前思想战线上的状
况是有看法的。”
“听说他长住在医院里,又不懂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不懂。他住进医院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他对当前的一切概不负责。我们是老
战友了,我还不了解他?不懂行?你也相信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啦?”
这明明是要用“通路子”、“走后门”的手段了。我知道,这路子比原来的路子要
见效。因为傅部长是出版社的顶头上司,老张不怕C城大学党委可以,不怕傅部长就不
行了。出版系统的人谁不知道,老张和傅部长在以往运动中结下了疙瘩,关系一直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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