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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

_15 戴厚英(当代)
她总算过来了。
“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状况到底怎么样?到了实事求是地研究一下的时候了!把阶
级斗争扩大化,把一切矛盾都说成是阶级矛盾,甚至人为地制造‘阶级斗争’。这一切,
把我们的国家害得够苦了。乡下人不明白:为什么解放三十年,敌人反而越来越多了?”
这是什么话!这把解放以来的历次运动统统否定了!这样说来,我们这三十年不但
没干什么好事,反而于下坏事了!肃反错了?反有错了?清查“四人帮”的余党也错了?
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精髓就是阶级斗争。这么一来,马克思主义这面旗也可以丢掉了?
“这一段话,你给我用红笔划出来,我明天在党委会上念。让大家听听,放出什么
来了!”我命令玉立。玉立马上照办了。
“爸爸!”
谁?奚望?他怎么想起回来了?他不是不要我这个老子了么?我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理他。玉立也只是看着他。
“爸爸,我阿姨说你最近身体不大好。”奚望今天的态度与以往不同,和蔼可亲得
多了。难道认识到自己不对了?认识了就好嘛!自己的亲骨肉,不能不原谅他呀!我指
指沙发让他坐下,对他说:“那几年受的什么罪?打伤了,一到天阴就浑身痛,这一阵
发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你有这毛病,给你带了点中草药回来。何荆夫老师告诉我这药有效。他流
浪了这些年,样样都学会了一点,顶上半个医生呢!”
这何荆夫还真是个“人道主义者”呢!对我也讲起“人道主义”来了!好么!就这
样好好地为大家做点有益的事多好呢!偏偏要写这种书。你对我讲“人道主义”可以,
我对你的毒草可不能讲“人道主义”,我有责任把好关。
“你跟何荆夫还很接近?”我问奚望。他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还可
以吧!”
“他写的书快出版了,你也知道?”我又问。他又看了我一眼,有点支吾地回答:
“听说了。详细情况不了解。”他为何荆夫保密吧?他对何荆夫的信任超过对他老子的
信任,真是父不父、子不子了。但是,我还想劝告他,少与何荆夫交往。这种人平时看
起来是个好人,可是一遇到适当的气候就要兴风作浪的。我拿起游若水整理的那份材料
递给他,可玉立伸手把它接过去,装进她的手提包里了。
“奚望,你爸爸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全靠这些高级补品。”玉立把那些补品一样
一样拿给奚望过目。奚望抱着膀子,嘴角挂着讽刺意味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
像在看她变戏法似的。可是玉立还在唠叨:“我们两个人每个月的工资,都在这上面开
销了。不然的话,也可以多给你几个零用钱。现在的大学生和以往不同了,又要穿戴,
又要买书,比我们拿工资的人还阔气。所以,一家人也只能有一个孩子。”
“你放心吧,我的钱够用了。”奚望等她把那些补品又收拾起来之后说。
我也朝玉立翻了翻眼,叫她不要再婆婆妈妈。奚望今天对她算客气的了,她也该识
点相才对。
“你读过何荆夫的那部书稿,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我关心的是儿子的思想,还
是提起这个话题。玉立对我挤鼻子弄眼干什么?女同志就是道道儿多。儿子不是亲生的,
就一百个信不过。
“我没有读完,爸爸!当时看看还觉得可以。现在想想,什么叫人道主义自己也搞
不清楚,所以不能随便说是赞成还是反对。爸爸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真是“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了。奚望的思想也与以前不同了。好像成熟一点
了嘛!是碰了钉子,还是自己想通的?我一贯认为,对青年人重在引导,特别是在他们
的思想发生摇摆的时候。不能不承认,玉立拖了我的后腿,使我不能很好地教育孩子。
子不教,父之过呀!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我满意地对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共产党员对任何
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都要经过自己头脑的周密思考,想一想它是否合乎实际,是否
真有道理,绝对不应盲从,绝对不应提倡奴隶主义。’不知道什么是人道主义,就赞成
人道主义,这不是很可笑吗?不过青年人总有盲从的习惯,你现在开始认识到了,很
好!”
奚望十分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话,然后对我说:“爸爸,你说的真对。平时我骄傲自
大,国空一切,自以为懂得了马列主义,实际是一窍不通。也没注意向你和陈老师学习。
真的,到底什么是人道主义呢?爸爸你给我解释一下吧!”
什么叫人道主义?批判了这么久了,你们大学文科的学生还不懂?可是从奚望的眼
神看,他确实不懂,等待我的解释。我应该给他解释解释。
什么叫人道主义呢?我思考着怎么回答。奇怪,平时记得很熟的问题,怎么一下子
想不起来了?哪本书里讲过的呢?一时想不起来。可是奚望两眼瞪着等我讲解。噢!我
想起来了——
“玉立!把老游的那份材料拿出来。那上面说得清清楚楚。”
玉立狐疑地看看奚望,又看看我。我不耐烦地摆摆手,她把材料递给了我。
可不是,材料清清楚楚。何荆夫提倡的就是人道主义。“第一,反对阶级和阶级斗
争的学说,鼓吹阶级调和;第二,提倡抽象的自由、平等、博爱,实际是要我们受敌人;
第三,鼓吹抽象的人性和人情,反对对人进行阶级分析;第四,鼓吹个人主义、个性解
放。”我照着材料上的标题,一条一条念给儿子听,他听得很认真,还从衣袋里掏出个
小本本,记了下来。
“你看,这些观点多危险!这都是我们反反复复批判过的!”我对奚望说。
他一边记,一边摇头说:“我看的时候,观点好像还不是这样的呀!怎么变了呢?
它好像只反对把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吧?怎么竟变成反对阶级斗争的学说了呢?”
我把刚才玉立念给我听的那一段指给他看,他又抄了下来。并且一页一页向后面翻
看材料。翻到一页,他停下来,问我:“你看完了吗,爸爸?”“没有,我看到第四个
问题了。正好,你把他的代表性的观点给我念念吧!”我说。
他念道:“要尊重人,尊重人的个性,培养和加强人的尊严。”
“我认为,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上,人的自尊心不是太强了,而是太弱了。几千年的
封建制度把我们逐渐训练成为这样的人:不习惯于思索人的价值,不善于形成对生活的
独立见解,不喜欢培养自己成为独特的个性。似乎,一个人的生存价值不在于他能够在
多大程度上给社会提供独特的‘这一个’,而在于他在多大的程度上把自己混同于或屈
从于‘那一个’,即把个性消融在共性中。然而,如果人们没有了个性,生活该是多么
单调!社会的进步又该是多么迟缓啊!幸亏历史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安于这种状况,
不受各种陈腐观念的束缚。他们能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成为新鲜、独特而强有力的
个性。他们最先呼出人们的心声,带动千军万马,把历史推向前进。试想,哪一代的革
命者不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所以赢得我们的景仰,难道不正是因为,他们在他们那个
时代的条件许可下,最大限度地实现了人的价值?因此,我们无限赞美独特的个性。我
们愿意向所有的朋友呼吁:尊重个性吧!培养个性吧!”
念到这里,奚望停下来看看我。我真不能相信,这些话是一个共产党员的书里写的。
尊重个性?什么是个性?共产党员就要做党的驯服工具。要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
自己的个性,那党的路线还怎么贯彻?各放各的炮,各吹各的调子嘛!还有,那一段最
坏——
“你再给我念一遍,什么‘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奚望又念了一遍,我听得更清楚,这是在煽动无政府主义思潮,煽动造反。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都是资产阶级的破烂吧?”我问奚望。
“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是曾经提出过个性解放来反封建。”奚望回答。
“何荆夫也在提倡解放个性吧?”我问。
“有这个意思。”奚望回答。
好哇!把社会主义当成了封建主义,把延安当成了西安。我还当有什么新东西呢!
在社会主义社会还存在个性解放的问题吗?
“何荆夫要把我们解放到哪里去?解放到资产阶级那里去吗?”我忍不住大声地说。
“爸爸!这里还有一段呢!”奚望叫了我一声,又接下去念了一段:
“写到这里,我似乎听到一声告诫:注意,你已经滑到了危险的边缘,成了资产阶
级的吹鼓手了!”
好哇!他自己也知道。看他下面怎么说。“往下念!”
“朋友,且慢担心。我承认,我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那里汲取了营养。但是,我还
是要把资产阶级的帽子还给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只是肯定和实现少数人的个性,而要
多数人为少数人牺牲,过着非人的生活。这种人道主义无疑是虚伪的。然而,还有另一
种人道主义,那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它要解放全人类,要每一个人都成为自由
的、独特的个体。读一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一段话吧:‘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
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
而使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
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们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
这是多么诱人的境界啊!在这个境界里,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主宰。朋友,你不认为马
克思主义赋予了人道主义以最彻底的、最革命的意义吗?你不认为为了达到共产主义的
理想境界,我们必须消除一切压制人的天性,扼杀人的个性的封建残余吗?难道你认为,
封建的专制主义对我们是永远合适的吗?是温暖如春的、难以割舍的吗?”
奚望笑出了声。还说了一句“有意思!”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看见了这个
狂妄的何荆夫,他在指着鼻子骂我呢!你说他是资产阶级,他就给你扣一顶封建主义的
帽子。反封建,反封建,这又成了时髦的东西了。我们当初打土豪劣绅不就是反封建?
难道我们流血牺牲干了一辈子革命,连封建主义也没有打倒吗?荒唐!
“爸爸,你打算怎么办呢?不准它出版吗?”奚望念完材料,又把它从头到尾翻了
一遍,然后把材料还给我。
“怎么办,总不能不管吧!”我回答。不过,我确实还没有形成什么具体的主意。
只是决定先拿到党委会上讨论,党委内部统一思想再说。
“爸爸,依我看,不如让它放出来。放出来以后你们可以批判呀2有真理就不怕
嘛!”
到底还是小孩子!这样的东西是可以随便让它放出去的吗?这可不是小孩子放炮仗,
闹着玩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坚定的无产阶级政策,绝对不允许资产阶级自由化。
放出来,在社会上产生恶劣影响,不是他何荆夫一个人的问题,而是C城大学的问题,
责任要查到我们党委身上的!我对奚望摇摇头:“这怎么行?”
陈玉立一直坐在旁边听我们谈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两眼一直在奚望脸上骨碌骨
碌地转,好像看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大概是奚望今天的态度使她相信他是改变了吧,现
在她也露出了笑脸,参加到我们的谈话中来了。
“奚望,你知道吧?这本书在出版社里引起了争论呢!我的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同
学对我说:‘哎哟哟,真是一本大胆的书!要是在甘几年前,准够划十个右派的了!’
有不少人不赞成出。总编辑一定要出。总编辑欣赏的那个责任编辑,也是一个错划的右
派。”
奚望对她点头笑笑,她说得更起劲了:
“我的那位同学说,这稿子要是送到他手里,他非给退回去不可。要不然将来算起
帐来,算谁的?我听了他的话,想办法讨到一份校样来看看,果然,问题很严重!”
奚望又对她笑笑,然后把脸转向我:“爸爸,你总管不着出版社的事吧?”
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以前,出版部门出书都先征求作者所在单位党组织的意见。
这一次,根本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也没对作者进行任何政治审查。真是一切都乱了套!
不过……
“我们可以主动跟出版社方面联系一下,把我们的意见告诉他们。他们应该尊重我
们组织的意见。玉立,你现在就给他们总编辑挂个电话,我先跟他打个招呼。”
陈玉立的眼珠转动一下,摇摇头说:“这不合适吧?这样的事最好不要以你个人的
名义出面去做。党委会集体领导嘛!”
玉立是对的,应该依靠集体领导。这些年的教训够惨痛的了。有了功劳,大家都争;
出了岔子,大家都推。有时候还要反戈一击。老游的口号不就是“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吗?第一把手难当啊!我反戈一击击谁去?这一回,一定要党委讨论,每一个人都得表
态。
“那就等讨论以后再说吧!望儿,来,谈谈最近同学们的思想怎么样,还那么混乱
吗?黑板报上还登谈情说爱的诗吗?”
“用你们的观点看,当然还是一片混乱、一塌糊涂了!不过,谈情说爱的诗很少了,
大家准备组织一个和尚协会呢!说是要聘请你当顾问!”
听到回答,我吃了一惊,连忙抬头看他:啊!还是原来的那个奚望!眼睛在琇琅架
的眼镜后闪闪发亮,嘴角上挂着讥讽的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用你的观点看不是一片混乱吗?”陈玉立问道。
奚望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我的观点当然是有的。不过,我不愿意与你们一起讨论。
我们的距离太远了。我好像看见长袍马褂、花翎顶戴在晃动,然而旗号却是马列主义!
可悲!”
“这么说,你刚才的变化是装出来的?”我又是吃惊又是气愤地说。
奚望竟然朝我眨眨眼睛!又跳起来抓住门框,引体向上,三下。我气极了:“你什
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两面派行为的?”
“我学会了两面派行为?想想你们自己在于什么事吧!为了阻挡历史的车轮,你们
的手能伸多长就伸多长。不够长,就靠你们自己手中的权杖指挥别人,把别人的手接在
自己的手臂上。你们今天的这些作法光明磊落吗?特别是你,爸爸!我希望你不要去干
涉这件事!到头来只有你自己出丑!”
“你给我滚!”我忍不住吼叫了一声。
“好吧,爸爸!我今天倒是诚心诚意来探望你的病的。何荆夫老师一再劝我回来看
你,要我等待你、帮助你。现在看来,还是我的意见对——对有些人,等待是不起作用
的!我今天也没有白来,听到了你们的高论,还看了你们的材料。可以说,是无意中作
了一次克格勃吧!谢谢!嘻嘻!”
他走了,留下了放肆的“嘻嘻”声。这样的儿子!我的心绪全给破坏了。何荆夫要
他等待我、帮助我!我在他们眼里成了什么人了?一个落后者!一个可怜虫?哼!他们
自我膨胀到什么地步了!
“我叫你不要把材料给他看!你总相信你的宝贝儿子!好,现在他一定会去告诉何
荆夫,何荆夫心里害怕,说不定自己把稿子抽走,你这一着棋就白走了!”玉立撒着嘴
对我唠叨。
真是女人的见识!何荆夫要是真知道害怕,把稿子抽回来就好了!就怕他会采取别
的什么方法来与我们斗争。这些年轻人,都变得狡猾了!一个个都成了政客!奚望也是
这样。
“好了,这件事明天党委会研究以后再决定。饭还没好吗?”
“刚才我去看过了,还没好。阿姨年纪大了,手脚越来越慢了。花那么多的钱雇这
样的阿姨,只有我们这种傻瓜才干这种事!”
“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她无依无靠的。”
“我可不相信什么人道主义!这一点,我和现在的年轻人倒是一致的:人与人之间
就是互相利用。她无依无靠才会对我们好。要是有依有靠,早把我们丢掉了。”
唉!人道主义,人道主义!批判了多少次了,人们还是要谈人道主义。大家相亲相
爱,一律平等,不要动不动就搞阶级斗争,想得多美!我不去斗人,人家要来斗我。人
啊,人!人都是这个样子啊!整天斗还斗不好,不斗更不得了!
阿姨把饭菜端上来了,她确实太老了。家务这么重,她干不动了。难怪玉立不满意。
这类事情,本来不需要我多管的。
“以后家里的事都由你安排吧!不过,对阿姨应该照顾一点,她以前好几年都没拿
工资,把这笔钱还给她。”
玉立对我点点头,笑了。老阿姨无儿无女,能到哪里去呢?唉!腰酸背痛,管不了
那么多了。一切由玉立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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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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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悦:谁能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想不到第一次到他的住处去找他,就和他谈这样的事!
“荆夫,你的那本《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书不能出啦,这是党委的决定……”
他会怎么想、怎么说呢?他受得了这样的精神打击吗?要知道,他不是为了名成利就才
写书的。他写的是他二十年来在人生道路上的体会,他为的是他所追求的目标。
由于自尊心的缘故吧,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本书的写作和出版情况。可是我了解一
切。我有两个“义务情报员”:一个是许恒忠,他常常建议我劝劝何荆夫,不要做这类
冒险的事。“这些年的斗争情况老何已经隔膜了,他在凭着一股热情瞎闯呢!我看透了,
既有变过来的时候,也就有变过去的时候。”还有一个,就是小说家了。这人平时并不
活跃,但却是我们同学中的“消息灵通人士”,对文艺、出版界的情况特别熟悉。他常
常把出版社关于这本书的争论、反映告诉我。书稿发排的时候,他兴奋地跑到我这里说:
“孙悦,今天请我吃杯黄酒,有喜事!”好像他自己的书就要出来了一样。他感慨地说:
“我缺乏老何那样的勇气,这一辈子只能这样庸庸碌碌了。我快成了中国的奥勃洛莫夫
了。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失去安宁的眠床的缘故吧?文穷而后工,古今皆然。我还是
穷一点好。可是我又怕穷的滋味。”我给他喝了酒,但着实笑了他一通。我在高兴的时
候喜欢和人家开玩笑,有时还会促狭。
可是谁能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出版社已经决定出版的书,一个大学的党委书
记可以卡住不让出。还讲不讲法律,讲不讲原则了呢?
“这一关我们不能不把!而且,我们这样做也是对何荆夫的爱护。他不应该忘乎所
以,以为现在什么修正主义的货色都可以拿出来了。”
奚流在党委会上是这样说的。事情的始末我不大清楚,但我可以肯定,他是始作俑
者。然而,在会上提出问题的却是游若水。在党委扩大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叫
奚流:“奚流同志!我有一个问题想提请党委研究。系总支书记们不一定都参加了。中
文系的孙悦同志可以一道参加研究。”奚流立即点头答应,连问都不问是什么问题,有
没有必要在党委会上研究?这还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我当然留下参加这个我事先毫无准备的问题讨论会。讨论一开始,游若水就拿出一
份复写的材料,一、二、三、四、五地汇报他所发现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
中的修正主义观点。
“最大的、最危险的修正主义观点是他认为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不是矛盾的,而
是相通的。这就阉割了马克思主义的灵魂——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学说。”他说。但是,
他不愿意详细地说一说,作者为什么说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是相通的,作者所说的人
道主义是什么内容。而我是知道的。荆夫讲的人道主义是要彻底地解放全人类。不但把
人从阶级剥削和压迫中解放出来,而且从形形色色的精神桎梏中解放出来,从迷信中解
放出来,从盲从中解放出来,并且越来越多地摆脱动物性。他反对把阶级斗争当作目的,
反对夸大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导致对人民群众的伤害和分裂。他认为社会主义社
会应有更广泛的民主、自由和平等。他要求不但从物质上而且从精神上把每一个公民当
作人,尊重他们的权利和个性。这难道不对吗?可是游若水认为,这些统统是修正主义
观点:“问题是十分清楚的!所有这些观点我们马克思主义者都一再批判过。而且不是
文革中批判的,是十七年批判的,也就是在正确路线指引下进行的批判。”
我不知道逻辑还能不能成为一种科学。因为它是这么简单:十七年——文革——现
在;肯定——否定——肯定。三段论。黑格尔活着,会招收多少中国的弟子啊!
游若水发言的时候,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光秃的头顶闪闪发亮。他的眼睛一直望
着奚流,奚流却不看他。奚流轮流地审视着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最后把视线落在我身
上,停留了很久。
游若水讲完,把材料叠好装进衣袋。奚流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转向大家,平稳地
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要出这本书。要不是游若水同志从有关方面听到消息,并主动讨
了一份校样来看的话,这本书就出笼了。”是游若水干的吗?我怀疑。这个人居然会发
起一件事?
“孙悦同志!中文系总支是不是知道这本书呢?”
听到奚流在问,我立即回答:“我是知道的。”
“为什么不过问?”奚流问。
“这是出版社的事,我们无权过问。何荆夫同志也有他的出版自由。”我回答。
奚流的颧骨向上耸了一下,他问党委委员们:“是这样吗?那末我们就来讨论一下,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不是要实行资产阶级自由化?我们党还要不要领导?”
校河的水今天多么情啊!水至清则无鱼。这河里是无鱼的。鱼需要浑水,这是肯定
的。人呢?也需要浑水吗?明明是一池清水,非要投进石子、烂泥、杂草把它搅浑不可
吗?
党委会里资格最老的委员首先发言了。他的头发白如麻丝。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
的眼睛是那么真诚坦率。在那些动荡的年月里,我“保”过他,也曾经像女儿那样在他
面前倾诉过委屈。他总是安慰我:“你还年轻,经历经历有好处。”我多么尊敬他!
“按照以前的惯例,出版社出书之前应该与作者的单位联系一下,这样我们大家都
不至于被动。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尽可能妥善地解决吧!作者还是个年轻人,说服
教育为主吧,劝他把稿子撤回来,改好再出书。我看这些观点都是错误的。我们批判了
多少次了。四二年延安整风的时候……”
我知道,他又要“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地谈起批判人性论和人道主
义的来龙去脉了。文革中每次批判斗争他的会上,他都讲四二年延安整风,与王实味等
人的斗争。他总是用他那慈祥而坦率的眼睛望着“红卫兵”们:“我没有搞过修正主义。
我接受了党的长期教育。自从延安整风……”“红卫兵”说他是“臭表功”,骂他,侮
辱他,嘲笑他。可是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没有承认过自己是修正主义。我因此对他益加
敬重。可是这两年,我觉得跟他有了距离。生活在前进,他却和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
前一个样,就像这会议室里的一个雕像,永远放在那个地方,又永远是那个姿势。你可
以欣赏他,但不能和它讨论任何实际问题。“小孙啊,千万要把稳舵。这种混乱的局面
不会太长。我们党肯定要管的。四二年在延安……”我一听到他对我说这些,心就往下
沉。我多想用力推他一下啊!可是我人小力薄。
“现在的情况与以前不同了。出版社对作者一般是不应审查的。不过,对何荆夫这
样具体的人,写这样一本具体的书,是应该慎重的。”
发言的是一位兼哲学系总支书记的党委委员。与我一样是“科班出身”。据我了解,
他的思想还是比较解放的。今天是被这“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书”吓住了吗?
“何荆夫在系里表现怎么样?听说有些反映。”一位女委员接着上面的发言提出问
题。我简单地回答:“很好。”脑子里在想:“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书”应该怎么理
解呢?“具体”到怎样的程度我们就有权干涉了呢?没有出版法。对每一个人都可以来
一下“具体”,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可以找到应该受到干涉的理由。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具体!具体!具体……多么难掌握呀!
也许,我应该在会上把荆夫“具体”一下?可是,我害怕在这样的场合谈到他,甚
至不能冷静地想到他。
自从赵振环来后,他没有找过我。见了面除了点头打个招呼,再也不说第二句话了。
这使我感到难过。我觉得我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远了。我越来越多地在朋友面前谈到他,
特别是在李宜宁面前。“我不希望你再受挫折,何荆夫不会给你带来平静。你们不应结
合。”她总是这样劝我。
确实,何荆夫不会给我带来平静。然而,恰恰是这一点在吸引着我。我已经让他一
个人在风雨里搏斗过了。如果再有什么风雨落到他身上,难道还让他一个人去搏斗?那
样我的心又怎么能平静呢?
“我听到一些关于何荆夫的反映。可以发言吗?”正在作记录的陈玉立问。奚流点
点头,她就发言了:
“何荆夫自从甄别平反以来,尾巴越翘越高。他常常在学生中宣扬自己的经历,把
自己打扮成传奇式的英雄,吸引了一批幼稚的青年在他周围,他常常说:‘我们的党应
该好好地总结教训。’意思是说,他是一贯正确的,我们的党犯了错误。他比党高明,
党却亏待了他。这本书中所宣扬的什么尊重个人、尊重个性等个人主义观点,他都在学
生中散布过了。中文系的无政府主义思潮与他有很大关系。前不久,奚流同志批评学生
在黑板报上登爱情诗,一部分学生瞎起哄,也与何荆夫有关。现在居然有学生讽刺奚流
同志,说要请他当和尚协会顾问……”
谁“噗嗤”笑了?是那位年老的女委员和她旁边的那位教授同志,他也是党委常委,
历史学教授。是党委中唯一的教授,所以大家就叫他“教授”。他正噙着烟斗,对那位
女同志风趣地讲着什么,两人一起笑了。奚流的脸红了。他用铅笔敲敲桌子,命令陈玉
立:“谈重要问题!”
陈玉立自知失言,脸也微微红了一下。她定定神,提高了调门:“总而言之,何荆
夫辜负了党对他的爱护和关心,继续在五七年的道路上滑行,越滑越远。如果不及时给
以帮助,他不知道要滑到什么地方去呢?至于生活作风上的问题,我这里就不讲了。”
陈玉立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身上一热,脸也红了。人
们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完全不是这样。心里没有鬼,脸也会红,
心也会跳。有时在公共汽车上,有人丢了钱包,要停车搜查,我就十分紧张,害怕钱包
会突然在我身上搜出来。是“阶级斗争”中无中生有的作法所产生的心理病态吗?在感
情问题上,这种现象更为突出了。一提起何荆夫的生活作风问题,我就好像感受到有人
把一盆污水泼到我和他的身上,忍不住感情冲动。
陈玉立的口才真好!她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具体的”何荆夫。要是我不在中文系,
不了解何荆夫,我也会对他产生一些不好的印象。现在我已经懂得了,许多人排斥异己,
靠的就是这种办法:在大家不了解某人的情况下说某人的坏话,造谣中伤,信口雌黄,
反正某人没有机会辩白。但是,我了解何荆夫,而且爱他。所以,随着陈玉立的小巧的
嘴唇上下翻动,我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何荆夫,可敬、可亲又可爱的流浪汉,我的最亲
密又最疏远的朋友。
荆夫,我不能听着别人这样污蔑你而无动于衷。我不能让这些不了解你的同志在心
里留下一个被歪曲了的形象。我不能再害怕暴露自己的感情,不怕了!我好像一直在期
待这样的机会,能够公开地表示对你的爱情。我该发言了!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就有一位党委委员抢先发言了:“真是这
样的话,不能让他出书2”又一位委员更为激烈地接着说:“要是我有权,我就给他重
新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我对这样大规模的平反一直是持保留态度的!”
我又坐了下来。我记起了,我是在参加党委会。我的身份是中文系总支书记。我们
讨论的是应该如何对待一个人写的一本书的问题,而不是我和何荆夫的关系。
“还是应该以教育为主吧!我们党对犯错误同志的一贯方针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四二年延安整风……”
我感激地看着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委员。感激他心地善良。然而,他总是说不到点子
上。
我看着“教授”。这是一个耿直而风趣的老人。他的相貌极为普通,然而他的风趣
却使他成为一个具有魅力的人。他在党委会上是不大发言的,大概是觉得自己是党委中
唯一的教授,应当谦虚才对吧!今天我希望他发言。他总是悠闲地叼着烟斗。他家里存
放了许许多多烟斗。“文革”中,他的烟斗统统被没收了,他就想办法用硬纸片、香烟
盒的纸做烟斗,样子顶好看,吸起来也舒服。他还做了许多送给别的会吸烟的同志,并
且开玩笑地说:“以后要是不能再教书了,我就做这样的工艺品去卖!”
他的嘴唇终于离开了烟斗,而且轻轻咳了一下,是要发言了。他是未开口先要笑的:
“听了陈玉立同志的发言,我脑子里形成了一个十分矛盾的形象。一方面,是一个尾巴
越翘越高的人,另一方面,却又是深受青年喜爱的人。同志们哪!受青年人的喜爱可不
是容易的呀!我们当然可以说,某人利用了青年人的幼稚无知!可是你去利用利用看!
我教书,和学生直接接触,知道他们不是那么容忍受人利用的。他们很有头脑。他们愿
意和一个人接近,并且佩服这个人,这说明这个人确实有一些我们不具备的长处。所以,
对何荆夫恐怕不能轻易否定吧!而且,即使他确如陈玉立同志所说的那样,恐怕也不到
剥夺出书权利的程度。”
“他说我们的党犯了错误!”一位委员激动地说。
“教授”又叼起了烟斗。“谁说过我们的党没有犯错误呢?”
“教授”的发言使奚流不满。但是他没有说话,而是轮番地把目光从一个人的脸上
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显然,他希望有人起来反驳“教授”。“教授”扯了扯旁边那位
女同志的袖子。那位女同志笑着点点头。她也是党委会中资格最老的委员之一。她长得
白净、秀气、身材小巧,完全不像六十几岁的人。据说她曾是北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
因为闹学潮被开除了学籍。参加革命工作以后就一直搞党的工作了。她兼着党委宣传部
长。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们党委是否也应该讨论一下检验真理的标准呢?这个讨
论已经开展了这么久……”
奚流问:“怎么会提出这个问题来的呢?”
“这个问题有什么好讨论的?什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看醉翁之意不在
酒,矛头所向,十分清楚。”那个宣布要给何荆夫再戴右派分子帽子的委员说。
“不是什么东西都有矛头的呀!”“教授”笑着插了一句,“我们的钢铁都用来制
造这样的矛头了!”
“你看,刚才两位同志的意见不同,正说明我们需要讨论这个问题。”宣传部长接
着说,“党委对这样重要的问题不研究、不表态,我这个宣传部长要辞职了。”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你先谈谈对何荆夫的问题的意见吧!”奚流打断她的话说。
“好吧!我认为实践证明,我们面临着严重的反对封建残余的任务。我赞成何荆夫
的观点。我认为党委干涉何荆夫出书是不合法的。完了。”宣传部长简洁地讲完了自己
的意见,又与“教授”嘀咕什么去了。
“其他同志还有什么意见吗?”奚流问。看样于他要结束讨论了。果然,他用目光
扫了一下大家说:“没有什么新的意见的话,我们就作个决定吧!两位同志赞成何荆夫
出书。还有什么人赞成吗?”
“我是赞成的。我不懂业务。但是我想出版社也有党委,我们应该信任人家。办事
要符合组织原则嘛!”这是组织部长。奚流看也不看他。
有几位委员没有发过言。我一个一个看着他们。我知道,他们不会再说话。讨论任
何问题的时候,他们都是不说话的。因此,他们只在表决的时候发挥作用。而这作用又
是不可忽视的。奚流所依赖的就是这种作用。此刻,他们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好
像领着孩子在公园门口晒太阳那么悠闲自得。我恳求地看着他们,希望他们能发表一点
冷静而公正的意见。这不只是关系着一个人、一本书啊,还关系着我们党的方针、政策
的贯彻执行。可是他们一个个避开我的目光,仍然不说话。我心里一阵阵发冷。我们一
起学习过“双百”方针,还一起讨论过怎样作伯乐。然而,当一颗种子正在破土而出、
露出两瓣嫩叶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这么冷淡、这么麻木呢?
“再没有人赞成?那就——”
我不等奚流说完,就忽地站了起来。奚流自然地停住了说话,吃惊地看着我。过了
好一会儿,他才问我:“你有什么意见?”
“我有意见。我认为不应该这么草率地对待一个人、一本书。我们开的是党委会,
党委会应该认真贯彻党的方针、政策。”我说得很激动,我自己觉得声音有点颤。
“你认为应该怎么样?”奚流不耐烦地打断我。
“我认为刚才对待何荆夫和他写的书的某些意见是错误的。”
我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意见,想到就说,所以说得很长。我到底是怎么说的呢?现在
已经记不清楚了。平常,我对自己说过的话。写过的信件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天
却记不清楚了。我大概详细讲了自己对何荆夫的了解和认识,是流露了真情了吗?陈玉
立在窃笑。有些人的感觉和思想都很特别,他们能够容忍人与人之间的仇恨,以为这是
正常;而不能容忍人与人之间的挚爱,以为这是反常。他们能够容忍男女苟且私通,而
不能容忍真诚的爱情。让陈玉立去笑吧!如果我流露了真情,也并不后悔。我还讲了我
同意何荆夫的观点。对了,我问游若水:“你能说清楚什么叫修正主义吗?”游若水笑
着耸耸肩膀,好像说:“这不值得我回答。”我问奚流:“奚流同志,你说什么是修正
主义?”奚流把颧骨耸一耸,也是不予回答。我知道,他们无法回答。连什么是马列主
义也没搞清,怎么知道什么是修正主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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