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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

戴厚英(当代)
人啊,人!
 
作者:戴厚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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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 第10节 第11节 第12节
第13节 第14节 第15节 第16节
第17节 第18节 第19节 第20节
第21节 第22节 第23节 第24节
第25节 第26节 第27节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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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振环:历史是一个刁钻古怪的
         家伙,常常在夜间对我进行突然
         袭击。我的头发白了。
我拚命往前游,在无边无际的洪水中。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游到哪里
去。不知道已经游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还要游多长时间。我的目标只是追逐一个在我
面前贴着水皮飘飞着的小姑娘。她细长的手臂摆动着,短粗的双辫跳跃着。从我看见她
的时候起,她就是这个姿势。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觉得,我认识她,熟悉她,爱她。
我要追上她,让她知道我对她的一片心。
我的游泳技术从来没有发挥得这么好。道地的蛙式,手脚的动作配合得十分谐调。
我简直是不用力气地贴在水面上滑行,快极了。
然而我和她的距离还是那么远。
我不泄气地追逐着。
上游突然漂下来一条淹死的牛,直冲着我的脑袋。我又惊怖,又厌恶,连忙躲过它,
朝右边偏了偏。又碰上什么东西桂住了我的两只脚。力气一下子用光了。再也游不动了。
小姑娘越飘越远。
我焦灼地向她叫喊,用我久已不用的熟悉的语言。只有我和她能够听懂的语言。她
终于向我转过了脸:白里透红的圆长脸,细长的眉眼,薄薄的嘴唇,还有略略突出的颧
骨。一点不错,就是她!
我想笑又想哭。我向她张开双臂。可是,一根藤条一类的东西紧紧箍住了我的脖子。
小姑娘没有停止前进。我用力拉扯,挣脱,藤条越缠越紧。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我放声哭了起来,我不能失去她啊!
“又做了什么伤心的梦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在耳边。
是说我?我在做梦?胡说。梦里能把一切看得那么分明?这个胡说八道的女人是谁?
为什么离我这么近?奇怪,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女人的脸就在我肩上。我看不清
她的眉眼,却感觉到她那甜得腻人的笑容,像一个纸做的面具,挡在我的眼前。这面具
引起我的条件反射,在我的第一信号系统里产生了痛楚的感觉,在我的第二信号系统里
跳出了一个概念:妻子。不错,她是我的妻子冯兰香。她的手正箍住我的脖子。讨厌的
藤条!我生气地扯开藤条,责问道:“为什么把我拉回来?”
“我从哪里把你拉回来啦?你的梦还没醒吗?”冯兰香半是惊奇、半是嘲笑地对我
说,同时用手捏住我的鼻子。
我终于完全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我是在做梦。
“梦见谁啦?还哭呢!”冯兰香松开了我的鼻子。松开干什么?把我闷死算了。连
梦也不让我作完。我把头转过去,拉起被子蒙住头。可是她硬把被子拉了下来。
“你到底有什么心事?天天做怪梦,又哭又叫的,也不对我说。你已经不把我当作
亲人了。”冯兰香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哀怨。
我可怜起她来,把脸又转了过来。立即,我又看见一张甜得腻人的笑脸。两道眉毛
长得挺好,可是偏偏用镊子拔去一半,变得又细又淡。笑就笑好了,为什么有意让双眉
翘起,带出媚态来呢?真想再转过脸去,可是我忍住了。我还想安慰她,一下子想不出
词儿,便作了一个笑脸。
“到底梦见谁啦?”她问。
真的,梦见谁啦?那个小姑娘是谁啊?怎么现在又感到十分陌生了呢?
“我压根儿就没做梦。只觉得头昏胸闷,大概魔住了。”我说了个谎。可以给人安
慰的谎话是可以说的。
她笑了:“昨天,你酒喝得太多了。可是你还要喝呢!也难怪,过生日嘛!”
过生日?是的,一切都记起来了。昨天,公元X年X月X日,是我——A省日报记者赵
振环的四十四岁生日。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在我们家乡,“四”是个吉利的数字。我
的同事和朋友王胖子说,应该好好地庆祝庆祝。理由有三:第一,在十年浩劫中,我是
得天独厚的幸运儿,没损失一根毫毛,不像他这个造反派头头,到现在审查才刚刚结束,
还没有分配工作;第二,我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妻子冯兰香是出名的美人儿,又温柔体
贴。女儿环环聪明伶俐,很有舞蹈天才。还有两间不错的住房;第三,我现在在报社的
“行情看涨”:总编辑欣赏我的笔头快,又刚刚加了一级工资。一顶不大不小的乌纱帽
正在我的头顶上飞舞,眼看就要罩住我的满头白发。这真是: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啊!
兰香(现在我完全清醒了,明白我一向是这样叫她的)十分赞赏王胖子的意见。她拿出
了自己准备买大衣的钱为我置办酒席。我心里十分清楚,他们都是要讨好我。王胖子希
望我在总编辑面前给他美言几句,以便让他回到采访部。兰香则害怕我抛弃她,或者梦
里看见谁。有人向你讨好,这说明你还有点价值。不然的话,为什么上上下下有那么多
爱听好话的人呢?我也难能免俗,从王胖子和兰香的讨好中感到一点快意。于是我同意:
乐一乐,大家好好地乐一乐。让大家都来祝贺我吧: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啊!
我从来没有这样庆祝过自己的生日。现在想起来还叫人头昏目眩。
满屋子的朋友。满桌子的酒菜。
喝酒,划拳。“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咱俩好呀!”我对谁
都这样说,并且总是伸出两个指头。很少赢过。“六六大顺!”“事事如意!”“缺一
缺一!”“都到都到!”女客们行酒令:“老虎!”“杠子!”老虎吃鸡,鸡吃小虫,
小虫蚀杠子,杠子打老虎。这酒令简单极了,可是充满了辩证法。强者和弱者,失败和
胜利,都是相对的。
音乐,舞蹈。时髦的娱乐。环环跳了自编的“芭蕾舞”,虽然脚跟着地,还是赢得
了满堂喝采声。兰香拉着我跳了一阵,鬼知道跳的是什么舞。在读大学的时候,我最喜
欢参加周末舞会。我的舞伴总是她:那个我已经离开了的人。我们第一次手拉手跳的是
“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握握手呀,笑嘻嘻呀!”她一唱到这两句就要笑。
我跟着笑,用力地用手掌去拍打她的手掌。
旋转。人在旋转。桌子在旋转,失去了棱角。屋子在旋转。地球在旋转。
我转着,笑着,又举起酒杯:“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永不来。”
“哈哈!老赵喝醉了,诗也念错了!”王胖子嚷嚷道。
“罚!罚!”我认错请罚,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又去抓酒瓶。
谁夺去了我的酒杯,把我推倒在床上。
摇晃。床在摇晃,好像躺在木船上。眼也难睁。记得父亲有一次喝醉了酒,躺在床
上双手抱掌对我说:“见笑!见笑!”那时我几岁?八岁吧?我不像父亲那么“迂”,
没有对环环这么做。环环站在我床边,用小手掰开我的眼皮:“我给爸爸拜寿。”我蒙
陇中看见她的小小身体在床前跪了下去。对了,我对她讲过,我小时候常常给大人磕头。
过年过节,拜师拜寿。我的父亲是私塾教师。环环是个多么聪明、乖巧的孩子哟!
“嗤嗤!”“哈哈!”“嘻嘻!”兰香、王胖子等人一起笑着,鼓动环环:“磕四
十四个头!才四个啊!磕!再磕!”
我三岁的时候,爷爷死了。我不喜欢这个爷爷。不愿意到他的灵堂里去。可是父亲
偏偏按住我的头叫着:“对爷爷的牌位磕头!磕!再磕!”
我突然想哭!抱着环环躲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哭它一个够!但是我一点力气也没
有,只能朝环环摆摆手:“去吧,环环!等爸爸到了那一天,你才——”一滴泪水顺着
眼角往下流,我连忙把脸贴紧枕头。
以后呢?以后就在洪水里了。
兰香见我两眼怔怔地看着她,笑得更甜更腻,身子也与我靠得更紧。我恶心,把她
推开了。她赌气地把脸转向墙壁,不再理我。我也不理她。过一会,她的肩膀抽动,哭
了。我有点过意不去,既然她是我的妻子和环环的妈妈,我就该和她亲热亲热。我伸出
手,想去扳她的肩,立即又把手缩了回来,为什么我要去安慰她?谁又来安慰我?而且,
要不是她,我怎么会失去孙悦……
我猛地意识到:刚才我在梦中追逐的就是孙悦。当然不是现在的孙悦,是少年时代
的孙悦。现在,我们共同生育的女儿也该这么大了。
我追忆着梦境。我感到奇怪,昨天一天又忙又累,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孙悦。可是夜
里却做了这样的梦。梦里出现的和我们曾经经历过的情景多么相似啊!
那是我们初中毕业的时候。参加了升高中的考试,我们一起回家。正好遇上了洪水
泛滥,我们只能乘坐木船回到镇上。孙悦调皮,不断地把脚从船帮伸进水里,朝我身上
泼水。我吓唬她:“掉到河里我可不下去捞你!”“你敢!”她笑着回答我。也不知道
她是不是故意的,话音刚落,她真的掉进了河里。我吓得立即跳了下去,她不会游泳啊!
我一把抓住她,她已经喝了几口水,还哈哈笑着。我把她托上船,自己不想再上去了,
反正衣服湿了,跟在船后面游吧。一路上,我朝她笑着,她朝我笑着。就这样,她的笑
引导我一口气游了十里路。到家时奶奶说我着了魔,我傻呼呼地瞅瞅她,她的脸红了。
从那以后,我对她产生了异样的感情。我们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又考进了同一所大学。
终于,我们成了夫妻。我们是同学们羡慕的对象。特别是我,引起了多少男同学的嫉妒
啊!
谁能想到,在我们结婚了五年之后又离了婚呢?而且是由我提出离婚的。
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是她提出的,完全是为了我。我被分配到离开C城一
千多里的A省,她留校了。我不怕离开C城,可是害怕离开孙悦。我想要求留在C城,和
她在一起。“对党,我们不该提出任何个人的要求。我永远属于你。我们一起回家乡,
就在那里结婚吧!”她说。我喜出望外,可是又无限忧虑。我父亲患病在床,家里弟妹
七八个,经济特别困难。总要置办一点生活必需品吧!孙悦毫不在乎。一到家乡,她就
住到我家里了。妈妈对这个还未“成礼”的儿媳喜欢不尽。每天中午,她把一只荷包蛋
偷偷地埋在孙悦的面条碗里,而孙悦总是把蛋偷偷地给了我的小妹妹……
    幼小牵手相伴舞,
    十年相爱结夫妇。
    千里咫尺一江水,
    呕心沥血两地书。
    折翅方识沧桑道,
    舔血抚痕痛何如?
    俯首但闻慈母唤:
    天涯何处无归宿。
这是我将离婚证书寄给孙悦的时候她写给我的一首诗。当时,我当着兰香的面把它
撕得粉碎。可是,这些诗句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上,时时撕咬我的心啊!
我怎么说明这一切呢?
当母亲听到我们离婚的消息,赶到A省来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强词夺理地说:
“她好!我配不上她!”母亲骂我是陈世美,并且立即离开我,要我永世不要再回家乡
去,她权当没有生我这个儿子。我们母子从那以后也就不再见面,直到前年母亲去世。
兰香终于拗不过我,自己转过了身子,可怜巴巴地依偎了过来。问我:“你后悔了
吧?”
我装作不懂:“什么事后悔了?”
“和我结婚的事呀!”她说话时两眼直盯住我。
我笑了。笑得很开朗。同时抚一抚她的头发:“我什么时候后悔过?又怎么会后悔
呢?怎么,你不觉得我们过得很幸福吗?自从和你结婚,我每天穿得干干净净,挺挺括
括,这样才和我的美男子的称号相称呢!可是孙悦!她什么时候管过我这些?她只顾追
求她的理想!哼!”
“那你的头发为什么白得这么快?才四十四岁的人,已经白了一大半了。不了解情
况的人,还当我对你不好呢!”兰香又是怜情又是委屈地捋着我的头发。
我的心又沉下去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母亲看见我的白发原谅了我。“你是自作
自受啊,环儿!多好的一家人,你给弄散了。去孙悦家里对她爹妈认个错吧,要不,我
死也不闭眼……”说完这句话,母亲断气了。我没有去孙悦家,办好丧事就回来了。我
要埋葬一切记忆。要是孙悦知道我的头发白了……
“那时候工人吃香,你还看得起我。现在你们知识分子吃香了,你当然又觉得孙悦
比我强了。”兰香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我实在烦透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可要睡了!”说完,我就“啪”地关
上电灯,闭上眼睛,任她在床上辗转、叹息、啜泣。
是我无情吗?或许。可是她一点也不理解我,叫我怎么对她产生爱情呢?她怎么会
成为我的妻子的?一场噩梦啊!谁不知道,她是报社里的风流人物,革委会的工人委员。
她结婚很晚,可是打胎很早。我怎么会看上这种人?然而,她却成了我的妻子!
那是动荡不宁而又叫人感到无聊的年月。造反,造反,一切都弄得颠颠倒倒,乱七
八糟。孙悦原来每星期给我写一封信,这时候就靠不住了。有时候,几个月才来一封电
报,只有“平安”二字,就是说,她,我的妻子,还活着。她在运动开始不久就被当作
“铁杆老保”揪斗了。以后帽子越来越大,越来越脏,直到“C城大学党委书记的姘
头”。我了解她,根本不相信这样的污蔑。但是一想到她的脖子上挂着“姘头”的牌子
在大庭广众之下挨斗,心里总不是滋味。我开始埋怨她不该对政治那么积极,开始感到
她不在我身边,事实上没有尽到妻子的职责。而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感到独
身生活难以忍耐了。就在这种情况下,王胖子把我拉进了兰香的活动圈子,很快就单独
来往了。
“女人有守活寡的,男人也有吗?”这就是兰香第一次到我的住处来说的话!她酸
溜溜地看着挂在墙上的我和孙悦的结婚照。孙悦幸福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头挨着她
的头。
“你吃醋啊!”我用这句话回答她。我当时没照镜子,但我知道,我的脸相可以与
任何无耻之徒相比。我怎么会这样呢?
我从墙上取下了结婚照,把兰香的照片放在自己的皮夹里。我越来越喜欢在兰香面
前说孙悦的坏话。
不到两个月,我就感到自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本能越来越压迫理智,甚至基本上
挤掉了理智。正当我企图恢复理智的时候,兰香怀孕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发明这句话的人该不会与我有类似的经历吧?
我无法拿兰香和孙悦相比。当然,在外貌上,兰香和孙悦都属于漂亮的一类。但孙
悦本色自然,兰香矫揉造作。孙悦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爱人”,而兰香却只是一个“女
人”。我与孙悦共同生活的日子并不多,但总觉得有无穷无尽的回忆,而与兰香的关系,
却单调得分不出今年和去年,今天和昨天。我真不知道这样的夫妻怎么过到头。
可是我能再离一次婚吗?环环怎么办?孙悦又会怎么想呢?她还会原谅我吗?这些
问题不止一次地在我头脑里闪过。我多么害怕!为了排除这些念头,我尽量地强制自己
多干点事情,尽量地和同事们说说笑笑。我不断地邀请朋友们到家里吃饭喝酒,让他们
夸赞我的家庭生活。然而,一切都无效。历史是一个刁钻古怪的家伙,常常在夜间对我
进行袭击。我的头发白了。我多么想去看看孙悦和孩子!求她们饶恕,求她们饶恕啊!
“后悔也晚了。孙悦还会不结婚?现在该是她走红运的时候了,心里还会有你?不
是把孩子的姓名都改了?”
原来兰香并没睡着。但我不想理她。我知道,孙悦还没有结婚。但是,我的后悔确
实晚了。是的,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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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悦:历史和现实共有着一个肚皮,
        谁也别想把它们分开。我厌倦了。
党委书记奚流同志叫我到他家里去一次。我真怕去。一看见他的妻子陈玉立,我就
要想起那一段屈辱而痛苦的日子。
陈玉立在家。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亭亭玉立。虽然是五十岁的人,圆白脸上还
没有几条皱纹。说话的声音也不老。我压抑住自己的不快向他们问了好。陈玉立立即送
上了茶点,我碰也不想碰。
奚流拿出一本杂志递到我手里,叫我看看。我翻开目录,有我系教师许恒忠的一篇
文章:《试论“四人帮”的文艺路线》。还有校党委办公室主任游若水的一篇文章:
《劫后余生》。许恒忠的文章我听他说起过,但没看。此刻也不想看。游若水的文章我
倒很有兴趣,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总不至于说他自己也是“劫后余生”吧?我且看看。
“许恒忠发表文章的事,你知道吗?”奚流问。
“他跟我说过。”我回答。
“这么说是经过你们同意的了?”奚流不高兴了。
“总支没有研究过。有这个必要吗?”我仍然在看游若水的文章,真有趣。“百亩
庭中半是苦,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他用刘禹锡的这
首《再游玄都观》来形容自己在粉碎“四人帮”以后的心情,真是煞费苦心了。刘禹锡
在被贬了十四年之后,旧地重游,借题发挥,表明自己不怕政治压力的决心和勇气,对
于以往所受的迫害,表现了愤慨和轻蔑。而游若水要表明什么?表明他也是一个刘禹锡
吗?
“你这个系总支书记是怎么当的?这个关都把不好。”
听了奚流的这句话,我不得不放开游若水的文章,看着奚流。他一生气,脸就显得
更长,更僵。我不说话。
“许恒忠有资格批判‘四人帮’吗?他自己就是‘四人帮’的爪牙,‘帮四人’!”
奚流恨恨地说。
我立即记起了当年的一个场面:瘦得几乎要倒下来的奚流,弯腰站在台上挨斗,正
在发言的是系里造反派教师许恒忠。我和陈玉立都挂着“奚流姘头”的牌子陪斗,我们
的旁边站着奚流的病弱的老伴。可是,也就是这次会上,游若水“反戈一击”,成了学
校第一个站出来造反的老干部,他是校党委副书记兼中文系总支书记。那以后,他被
“结合”到中文系革委会,做副主任,并且不断地“反戈一击”。
“他当年斗得我们好苦啊!我们家破人亡了。他对老干部有刻骨的仇恨。听说他是
地主家庭出身?”陈玉立插了进来。
她的声音太脆了。脆得使人怀疑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挨斗的时候,她可不是
这样,她常常吓得发抖,讲不出话来。就是那次批斗大会上,她当场吓得瘫在地上——
爆炸了一枚重磅炸弹:许恒忠当众念了奚流写给她的情书!要知道她的丈夫、儿子都坐
在台下,他们一直是支持她的,相信她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这是怎样的一些情书哟!“我愿意像一条狗一样……”啊!我听不下去!我的头要
炸了!我觉得似乎自己也被奚流变成了一条狗,完全丧失了人格。要不是奚流当众承认
信是他写的,我一定会认为这是造谣、捏造。我印象中的奚流是一个艰苦朴素、品德高
尚的长者。他有一副正经的面孔,走路的姿势都正直得没有一点弯曲。他不止一次地批
评过我:“小孙呀,要好好改造世界观。你受十八九世纪资产阶级文学影响太深,充满
小资情调。这在阶级斗争中是危险的!”就是在他的教导下,我对自己头脑里的形形色
色资产阶级思想做了一次深刻的自我批判。我在全系的学生大会上现身说法,说明十八
九世纪外国文学对我的毒害:在阶级斗争中不坚定,是受了人道主义、人性论的影响;
几乎和一个右派分子谈恋爱。奚流听了我的自我批判,表扬我说:“孙悦本来像个男孩
子,勇敢、乐观。可是读了资产阶级的小说,就变得感情脆弱了。今天检查得很好嘛!
我相信她以后会成为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的。”我听了眼泪直往外流,多好的领导啊!
可是他却写了这样的信!这又是哪个阶级的情调呢?就在那次批判会以后,我给赵振环
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再也不保奚流了。本来,我对面前挂的“奚流姘头”的牌子并
不害怕,我相信总有一天,人间天上的风雨会洗去我满身的污水。可是自这一天以后,
我完全失去了信心,污水里有油。
这次批判会以后,陈玉立的丈夫与她离了婚。奚流的老伴去世了。也真是家破人亡
呀!可是——
“一切难道都要许恒忠负责吗?”我脱口而出,说出了这句话。
奚流的脸色变得多难看!他的两颗眼珠本来就十分突出,现在简直要跳出来!他一
字一板地说:
“你把历史全忘了!可是那一段历史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忘。忘了,我们就会重新失
去一切!”
我忍不住争辩道:“我没忘,也不会忘。可是我不同意你们对待历史的态度。你们
不公正。游若水前几年比许恒忠的权力大得多,作用也坏得多。群众对他的意见很大。
为什么你连检查也不让他作,就调他到党委办公室当主任呢?就因为他是老干部吗?而
巨,你们对自己也是只记住对自己有利的历史,而要抹去和篡改对自己不利的历史。奚
流同志,你也曾把别人搞得家破人亡啊!那时候,你的权力也比许恒忠大得多!”
我一口气说出了这许多话,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你这是指什么?”奚流严厉地问。陈玉立跟着重复了一遍。
我的心里立即闪出了几个人的形象。一个是我的同班同学小谢,归国华侨。就因为
他母亲在国外开了一爿小店,奚流不让他出国探亲。鸣放时,他对奚流提了意见,就被
打成了有派。他去劳教了许多年,不敢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母亲。现在,他平反了,才把
这一切向母亲公开。可是年老的母亲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疯了。至今还住在外国的医院
里。我送他出国探亲的时候,他泣不成声啊!还有何荆夫,就是为了给这位同学鸣不平,
也成了右派,被开除学籍。一想起这些,连我都感到自己有罪,为什么奚流反而无动于
衷呢?但是,我什么话也不想对奚流说了。我只希望快点离开这里。我问奚流:“还有
事吗?”
“你们以后一定要把好关。告诉许恒忠,以后他发表文章的时候,要向总支汇报。
你们也可以告诉报刊编辑部,暂时不发表他的文章。”他说。
“这不符合党的政策和国家宪法。”我说。
“你的思想变化太大了。这是为什么?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你辜负了我们对你的希
望。我一恢复工作就把你从中学里调回来,让你负责一个系。想不到……”奚流看上去
很沉痛,说不下去了。
陈玉立却又插了上来:“小孙,我们是患难之交了。我提醒你,有人说你的闲话呢!
你和许恒忠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好,他的妻子刚死不久……”
“玉立!”奚流厉声制止了她。
我站起来走了。还没到下班时间,但我不想回系里去,想回家。走进职工宿舍的大
门,就碰上了许恒忠。真巧。他手里拎了一串破鞋,大人的,孩子的。
“今天回来得早啊!”他先和我打招呼。
“出去吗?”我勉强站下来回答。
“鞋子都破了,又没钱买,只好拿去补补。”他把鞋子朝我扬扬,瘦削清秀的脸上
现出一丝笑容,似苦笑,又似嘲笑。
我的心痛了一下。他和他的死去的妻子都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共同学习了五年,
以后又是同事。他的妻子临死的时候,叫他把我找到家里。她请求我看在她和他们的儿
子小鲲的面上,原谅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对我所做的一切。我答应了,并保证尽量照顾小
鲲。此刻,我好像又听到她的恳切的话语:“把过去的恩恩怨怨都忘了吧,孙悦!”我
定了定神,对站着等我回话的许恒忠说:“我在给小鲲做鞋子。就要好了。”我看见他
的眼光闪了一下,立即又熄灭了。陈玉立的“提醒”又在我耳边响起,我马上离开了许
恒忠,快步往家里走。
我拿出鞋底。两个月了,还有半只没纳完。小许鲲的脚趾已经露在外面了。父子两
人六十元钱本该可以过,可是刚刚死了人,许恒忠还要负担岳父。
“咝——咝——”线绳穿过鞋底的声音单调而又有节奏,好像一只手指轻轻地、毫
无变化地拨动着同一根琴弦,在人的心里挑起一种空寂而烦躁的情绪。
污水,污水,随便走到哪里都会遇到污水。特别是女人。又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女人。
“哟!”我叫了一声,针扎进了手指。扎得很深。针眼处开始泛白,然后发紫,然
后渗出血来。小小的、红红的血珠,凝在指尖上。人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血,有神经,
一受伤就流血,就痛。旧伤长好了,受到新伤时,还要流血,还要痛。流不尽的血,受
不完的痛,直到死。
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吸吮,不能给人看见。有人嗜血成性,专爱把别人伤口上的血拿
去进行“科学试验”,研究如何把人血化成污水,泼在地上……
我不应该回到C城大学来。在中学里教书不是很好吗?可是我还是回来了。我满以
为经过那几年的教训,奚流会有所改变。想不到历史对于他只剩下三句话:“过去我有
功。十年我有苦。现在我有权。”不错,他没有这样说,但他的一言一行,都表明他是
这样想的。如果说那次批判会后我对他曾经失望过,那么,今天的失望就更大、更深了。
他原有的那些长处:明智、能干、深入群众等,也都一起离开了他。那时他对教师和学
生的生活还是关心的,谁不说学校食堂办得好?可是现在,他只关心自己的权位。奚流
的职位恢复了,可是奚流这个人却只恢复了一半,低级的、令人讨厌的一半。
我真想回到中学去,回到天真的孩子们中间去。
“咝——咝——”这单调的声音拉扯着我心头的千头万绪。针断了,我放下鞋底。
我本来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我的确变了。这变化是好是坏,是福是祸,我从来
没有想过。想又有什么用?一个发生了变化的人,还可能变回去吗?不可能了。可是,
我这个样子还能做党总支书记?
“孙悦!孙悦!”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李宜宁来了。像一阵春风,李宜宁给我的房间带来了生气。她的
圆胖脸上永远挂着孩子般的笑。一笑就露出两个讨人喜欢的酒窝。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
还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今天就穿了一件线色呢外套。但你从来不会觉得她俗气。
宜宁一进门,就搂住我的肩膀嘿嘿地笑:“你猜,你猜,我今天是干什么来的?”
我不猜。她走过去关上门问:“憾憾呢?”
“大概和同学玩去了吧!她怕家里冷清,总是不到吃饭的时候不回来。”我说。
“改变一下你们的生活吧,孩子也太可怜了。”宜宁说,她的眼圈也红了。真像个
孩子。“我今天就是为这个来的!”看!她马上又高兴了起来。
我冲她笑笑。
她不管我,向我介绍起那个对象来:某地一位很有名气的作家,五十八岁,从未结
过婚,现在年龄大了,想在大学里找一个对象。两地不要紧,只要一结婚就可以调动。
讲完,她睁着一对很美的杏仁眼看着我。
“噢!一个作家需要招聘一个主妇。招聘范围:全国单身的大学女教师。待遇:可
以随意调动工作。你希望我踊跃应聘,是吗?”我开玩笑地说。但我知道,我现在可并
不想开玩笑,只觉得心里难受。
宜宁的眼珠更圆了:“什么事一到你嘴里,味就变了。好事被你一说,也都一钱不
值了。”
我怕她生气,就认真地对她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接受别人的介绍。我觉
得那就等于把自己变成一个商品让人家挑选。”
“由你去挑选别人,还不成吗?”宜宁说。
“不。我也不愿意作买主。在爱情里,应该只有互相吸引,而不应有一丝一毫的买
卖成分。”我回答。
“你说的那种爱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我敢打赌,一百对夫妇中有九十五对
是凑合。”宜宁说。
“是的。而且凑合被认为合理而幸福。但是,理想的爱情还是存在的。你不是还留
了百分之五吗?”我回答。
“那你就说说你的理想吧!你告诉我,你爱的人在哪里,就是到天边,我也要把他
找来。只要你能幸福……”
宜宁的眼圈又红了。她的这种性格与她的职业——中学政治教师多么不相称。我被
“解放”以后,不愿在C城大学呆下去,就被分配在宜宁的学校里当语文教师。我们很
快就成为朋友。那时候,我十分苦闷,常常一个人关在家里。她总是想办法把我拉出去。
她的确给了我不少安慰。但是,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变得和她一样快活。我认为,这是因
为她有一个平安而美满的小家庭。可是她不同意。她说:“这是因为我能够安于无风无
浪而又无色无香的生活,从不去作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以为我的心是石头的?我也知道
太阳灼人,冰雪冻人,花是美的,鸟儿会飞的。可是我能够把自己对这一切的感觉的灵
敏度降到最低、最低。”我说:“无论怎么降,你这个政治教师还能不感受到政治风雨
的变幻吗?”她笑了:“我看政治课本就像看《毛线编织法》和《大众菜谱》一样。都
是工具书。所以我可以不为之动情。你呀,太傻了!”
我承认自己太傻。我喜欢她,羡慕她,可就是学不了她。
“怎么,不愿意对我说心里话?”她笑嘻嘻地催我。
要不要把心里想的坦率地告诉她?不,我不想说。我相信宜宁不会取笑我。但她的
嘴快,万一流传出去,难保不是又换来一盆污水。这些年的经历使我懂得:最美好的感
情还是锁在自己心底好。颠倒了的不可能马上颠倒过来。混淆了的,不可能马上径渭分
明。况且,我是否能把自己的理想说得清楚,也实在没有把握。这些年来,我觉得自己
好似一片东飘西荡的羽毛,要找一个依附,可又总是找不到。我盼望着有一天有一只强
有力的大手突然抓住我,命令我:“你的位置就在这里,不要再飘来荡去了。”在梦境
里,我曾经遇到过这只大手,然而,那是多么虚幻和模糊啊——
我莫名其妙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田野荒凉,道路泥泞,但又挤满了各式各样的
人,等待过关。那关,也是只能感觉而看不见的。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像人家搭帮结
伙的,所以总被推来搡去,茫然不知所措。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一个大汉骑在马上一
掠而过。我被淹没在烟尘里。突然有人喊那大汉:“XXX,孙悦在这里!”这一声喊,
顿时使我的情绪安定下来,产生了一种安全感。这时我才明白:他在这里等我作伴,我
也正是来投奔他的。可是他是谁呢?“XXX”三个字实在没有听清啊!醒来,想了半天,
越想越感到虚幻了。事实上,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我希望什么,等待什么。
把这些对宜宁说有什么意思?她会怀疑我发了神经病。所以,迟疑了半天,我还是
对她摇摇头说:“想也没想过。”
宜宁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她叹了一口气:“你总认为我是一个浅薄的人,不能理
解你。事实上,我完全理解。你需要的是精神支柱,是一个强有力的朋友。你希望他能
支撑你,拉着你走过一切泥泞。你希望在他那里充分发挥你的长久被歪曲、被压抑的天
性。我知道你是懂得爱的,你能够为这种爱牺牲自己。可是,现实中找不到值得你为之
牺牲的对象。孙悦,我有时候真想为你痛哭啊!”
我一把抱住了宜宁。我的好朋友啊!
“那就让我等待吧!等待总比失望好。”我恳求她说。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等待是失望的同义语。永远等待就等于绝望。”
我们都不再说话。想转变一个话题。沉默良久,她拿起我纳的那只鞋底:“我看你
是瞎操心,弄得不好人家会说闲话的,何苦!”
“闲话已经来了。”我从她手里接过鞋底,想用“咝——咝”声驱走不快。停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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