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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

_14 戴厚英(当代)
         何荆夫:父亲的奶水也是血变的。
奚望看到憾憾只用眼睛瞅他,意识到什么,便对我眨眨眼睛说:“我还有事呢!憾
憾,你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吧!”说罢,站起来就走了。憾憾连忙跟过去,把门锁上。
我让她靠在我身边坐下,等待她和我说话。可是等了好久,她都没有开口。我忍不
住问:“憾憾,有什么事要跟我谈吧?”
“没有。”她立即摇着头说。可是她的眼睛却告诉我,她心里有事。她的眼和孙悦
的一模一样,细长明亮。平时十分柔媚。一到有什么心事,就显得飘忽不定了。她一会
儿看看手中的信,一会儿看看我。
“憾憾,还有什么话不可以对叔叔说吗?”我努力让她松弛下来,说出心里话。小
孩子的心事是不应该大重的。
她咬了咬嘴唇,好像是下决心。
“我觉得爸爸很可怜。”她看着手里的信说。
“是。我也很同情他现在的处境。”我回答。
“何叔叔,你说等妈妈走完她的历史道路,会不会……”
她说了一半,又迟疑地看着我,不说了。
“憾憾希望爸爸妈妈重新和好,是吧?”我努力压抑自己内心的激动,这么问她,
带着笑。
她的眼朝我一闪。可是又立即对我摇着头说:“这不可能。他有那个女人了。何叔
叔,你说他们会离婚吗?他们合不来呀!”
“可能吧!”我回答。
“还有小环环呢?”她又问。
“跟爸爸或是跟妈妈。”我回答。
“我很喜欢小弟弟小妹妹,一个人太冷清了。”她说。
我完全理解孩子的心。这很自然,很自然啊!要是这一家三口人重新聚在一起,再
加上一个小环环,说不定仍然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我呢?我的位置在哪里?盖在这
张照片的下面,还是化成色彩涂在这张照片上呢?像是被人摘去了心。又想去看旱烟袋,
我努力克制住了。憾憾是个敏感的孩子。
“何叔叔!”憾憾突然又叫了我一声,我像受了惊吓似的震了一下。我怕孩子知道
我的心事。
“那个旱烟袋是妈妈还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讨回来的?”
她还是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应该怎么回答呢?她希望怎样的回答呢?孩子的心思有
时候也是难以捉摸的。我不愿意自己的回答使孩子伤心,就想弄清她的意思。我有意笑
着说:“你猜呢?”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上下左右扫了两遍,试探地问:“是妈妈还给你的,对吗?妈妈
说过,等你出院就还给你的。”
我点点头。我清楚了孩子的希望。不愿意使她失望。心里更难过了。
“何叔叔,你别难过。”她把凳子拉近我,紧紧靠着我说。
“为什么要难过呢?”我问。我的心一下子被这个小姑娘搅乱了。慌张起来。我的
声音大概有点异样了吧?我不敢正眼看着这个小姑娘。我怕自己流泪。
“我知道,你是难过的。奚望对我说过,你也爱我妈妈。是吗,何叔叔?”她说话
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给人家听见。但是在找,每一个字都那么沉重啊!还有她的
眼神!关切,焦急,不安,同情。这个小女孩啊,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是吗?何叔叔?”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呢,憾憾?如果你已经在朦胧中懂得了一点
爱情的含义,那么你应该觉察出来了。你不是一直很有兴趣地向我报告你妈妈的情况吗?
事实上,你一直在促成我和你妈妈的结合啊!可是今天,你却一定要问:“是吗,何叔
叔?”我知道,要是我回答“不是”,你会伤心,会怀疑,以为我骗了你。但是我回答
“是的”,你又会怎么样呢?好吧,憾憾!在你面前,我只能也做一个孩子。
“是的,憾憾。是的。”我看着她回答,声音也很轻。
她把手里的信纸揉成一团,突然伏在桌子上,哭了!
孩子啊,孩子!你哭什么呢?我又在你的小小心灵里扯上了一根绳子,牵扯得你心
痛,是吗?我懂得,孩子!你爱我,几乎不下于爱你的妈妈。你希望我幸福。可是现在,
你所爱的人之间的幸福发生了矛盾……
孩子啊,孩子!别哭了吧!人总是这样的。生活总是这样的。每一个人的心都给扯
成了许多瓣,这是毫无办法的。你还小。你生活在其中的那张网——社会关系,还只有
清清楚楚的几条线。以后,这些线条会更密,更错综复杂。到那时,你也许反而不哭了,
像我现在这样。
我扶起憾憾的头,想给她擦干眼泪。擦不干。
“憾憾!叔叔可不爱看见人哭了。”我又去给她擦眼泪,劝她别哭了。
“何叔叔,以后咱们还是朋友吗?”她拉住我的手问。
“那当然,憾憾。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来,勾勾手指头,永远做朋友。”我哄着她,
要和她勾手指头,她破涕为笑了。
“你真好,何叔叔!以后我还常常来陪你。”
“好啊,憾憾。我什么时候都欢迎你。”
她的情绪好了一些。随手翻起我放在桌上的书籍来。
“憾憾,该回家了。妈妈要挂念了。”我提醒她说。我想孙悦不一定知道憾憾到我
这里来了。
憾憾拉过我的胳膊,看看我手腕上的表,伸了伸舌头:“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我走了。”
“我也该到食堂去了,一道走吧!”我顺手拿起饭碗,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我要把信给妈妈看吗?”她问。
“给她看吧!憾憾,从今以后,你要多体谅妈妈,把自己的意见慢慢地对妈妈说。
她会听你的。她多么爱你啊!”我这么说着,嗓子只觉得憋得难受。好在食堂快到了,
我对憾憾说:“我去吃饭了,你一个人走吧!”憾憾对我说声再见,又依恋地看了我一
眼,去了。
等憾憾走远,我立即转身往宿舍里走。我需要休息。这两天实在太累了。
我把门扣死,谁也不要来了吧!我要一个人静静地躺一下。
二十多年的一段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一个年轻小伙子
变成半大老头。躺下来还是这么长,站起来依旧那么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我不想去擦它。我没有享受过爱情的欢乐,连爱情的痛
苦也不能表露吗?我不想擦去泪水。从“无”到“无”吗?我的手又触到枕头下的旱烟
袋。换了一个烟荷包。这个变化,就包含着“有”了。这就是这一场长期的、无结果的
恋爱在我的生活中所留下的唯一的痕迹。烟荷包是手缝的,一针一针,多么细密。每一
针扎下去的时候,孙悦,你在想什么呢?难道,你不是要把心头的秘密透过这针脚泄露
出来吗?难道,你不是希望长期埋藏在土里的种子发芽、开花、结果吗?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真是这样的吗,孙悦?昨夜我想了一夜,也没有想清这个
问题。赵振环在辗转反侧。我多么想问问他和你见面的情况!我多么想知道你们彼此留
下了什么印象!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问。憾憾给我看到的那张撕碎了的照片,一直悬在
我的眼前。我看见碎裂的地方正在弥合,三个人的形象重又清晰、完整、亲切了。
“假如有来世……”孙悦,你还是想和我结合的吧?如果真是自尊心不允许,那我
还是有希望的。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懂得,尊重自己的感情,这才是真正的自尊。那么,
孙悦,你这样说,是不是暗示我等待呢?不是等来世,而是等未来……
“这个旱烟袋是妈妈还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要回来的?”让我仔细想想看!似乎是
我自己要回来的。对,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让我抽一袋烟吧!”我向她伸出手。她就把
它拿给了我。我走的时候也没有问间她还愿意不愿意替我保管,就自己拿回来了,这爱
情的信物!我的感情为什么这么粗疏呢?连憾憾都十分重视这个问题,而我却没有想到。
我糊涂了!
我应该去对她说:我的感情是不变的。我愿意等待,永远等待。我要把旱烟袋再交
给她,对她说:“你永远替我保管吧!”
我起来了。走到院子里。天上挂满星斗。我朝前走。已经看见了她家的窗口,灯亮
着,比天上任何一颗星都亮。我站住,对着这颗星星。
孙悦,要是你正站在窗口,你能看见我正走向你吗?孙悦,要是你也是一颗星,你
会穿出窗口,投入我的怀抱吗?“何叔叔,你真好!”似乎又听到憾憾的声音。这“真
好”的含义,是十分丰富的:“我觉得爸爸可怜”,我同情她;“我希望爸爸妈妈重新
和好”,我同意她。“我知道你很难过”,这说明她赞成我为了她的一家和好而作出牺
牲……憾憾今天不只是用感情,而主要是用道德来评价我了。
这里,是有一个道德问题吧?
“一个人活着要是只为自己,连牲畜也不如。猪狗还知道疼爱小辈哩!”
父亲,我的父亲,你在对我说话了。我不应该再往这条路上走了,不论有多么痛苦。
我转身。孙悦,你会不会突然发现我,飞奔而来追上我,夺去我的旱烟袋?我放大了步
子,赶回宿舍。关门,上锁,躺下。孙悦没有追上来。她没有看见我。或者,她不愿意
追上来。也好。
二十多年的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不,留下了唯一的痕
迹,唯一的纪念,这只烟荷包。
我平生最爱的两个人——父亲和她,共同留给我一件纪念品,这个挂着烟荷包的旱
烟袋。这是巧合吗?
从今以后,旱烟袋对我更珍贵了。我可以从它看见两颗心:一颗是父亲的,一颗是
情人的;一颗是农民的,一颗是书生的。这两颗心是这么不同啊!然而却同样充满了爱。
都有痛苦的颤栗和呻吟,都有高尚的情操和牺牲。
“兄弟!我和你从小没了爹娘。我们是手拉着手讨饭长大的。那一年冬天,讨不到
吃的,饿得受不住,我们手拉手去投河。我们慢慢地往河的中央膛,我在前,你在后。
水浸到我的肚子,浸到你的胸口。你站住不走了,哭着叫哥哥:‘哥,咱不死了吧!这
水太冷……’我们又手拉手地蹚了回来,你在前,我在后。我们把自己卖了,卖到两家
当‘儿子’,你成了‘叔叔’,我成了‘侄儿’。解放了,我们又成了兄弟。你还当了
干部。想不到,你到底还是投河了。兄弟呀,你不怕水冷?为什么不跟哥哥说一声?”
父亲在叔叔尸首前这一段压抑的哭诉,大概是他一生中讲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每
一句、每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就是从那以后,我从父亲身上看到了我以前
不曾看到的东西……
叔叔是“畏罪自杀”的,罪名是“疯狂反对三面红旗”。乡下已经饿死人了,报纸
上还在“持续跃进”,上头还“鼓励”农民交售“超产粮”。当公社副主任的叔叔不能
理解,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中央许多领导同志都是农民出
身,难道真会相信一亩地能产上万斤粮食?为什么让报社的记者们瞎吹牛?再吹下去,
人都要饿死了!”他给中央写信,揭发公社、县里虚报产量的现象,描述农民的困苦情
景,要求中央派人来调查。他的信中途被截了回来。
一天,公社突然召开大会,斗争现行反革命分子。县公安局长主持会议。我和父亲
都去了。万万想不到,斗的就是我叔叔,五花大绑……
斗完了,要把叔叔押送到县里去。可是在押送的路上,叔叔突然像发疯一样摆脱押
送的人,一头扎到河里,他反绑着的双手动也不能动,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
这个“畏罪自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尸体被捞了上来,在现场批判会上成了
批判对象。死,便宜了他啦!“反属”还想给他择地安葬吗?不许!就地挖个坑算了!
而且还不许用棺材!
事情就这么办了。婶婶正在怀孕。她艰难地走到尸首前,当众给叔叔换上了一身干
净衣服。一锹锹黄土倒在他干净的衣服上。埋了。叔叔还不到四十岁……
“我拚着坐牢,也要把你叔叔的尸首弄回家,给他钉一副薄板儿。”父亲从河边回
来,整整一夜,拿着旱烟袋,一袋又一袋地吸。“给农民说几句公道话,这就叫罪?”
他不断地这样自言自语。第二天晚上,他就抽下铺板,和我偷偷地钉了一个箱子一样的
薄“板儿”。我们摸黑到了河边,挖出了叔叔的尸体,装进“板儿”,埋在屋后的自留
地。
村上的人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总之没有人去告密。
“从今以后,我们两家并一家了。我们吃调你吃稠,我们吃稀你吃稀,和兄弟活着
时一个样。”
父亲的思想感情一点也不受“阶级斗争”观念和实践的影响。他从来不曾想到要把
自己变成“阶级斗争的工具”。这大概因为他太平凡太渺小的缘故吧!没有人想到要利
用他,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害怕在“阶级斗争”中失去。年年、月月、天天、时时、处处,
都在刮风、下雨。把一个单位、一个家庭吹成、冲成不同的阶级。甚至一个人,昨天、
今天和明天,也会分属于不同的阶级。不少人都学会了这样一种本领:随时根据“阶级
斗争的需要”调整自己的感情枢纽,变换自己的旗子、号衣。学会了辨风向,识路线,
站队,划线,拉帮,结党……。而父亲却从来不买这些帐。确实,他是太平凡。太渺小
了。在“阶级斗争”中他能发挥什么作用呢?
然而,“阶级斗争”却对他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剥夺了他。同时,也给他提供了机
会,让他充分显示出灵魂的质朴、崇高、美丽。这颗灵魂给了我难得的滋养。我喝到了
父亲的奶水……
从此,两个家合成了一个家。婶婶带着儿子住到我家来了。家里只有“人”和
“口”,没有粮和畜。能吃的都吃了。可卖的都卖了。大人还可以忍住不哭不叫,孩子
呢?我的小弟弟只有七八岁,叔叔的儿子更小,只有六岁。婶婶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更要
喂养吗?
我和父亲,两个“堂堂的六尺男子”,每天在沟里河里摸捞,野地里挖掘。母亲,
一个小脚女人,整天带着妹妹,在田里寻找没有挖净的山芋。为了不给“人民公社脸上
抹黑”,母亲和妹妹在衣裤上缝了许多小口袋,把山芋切成片片装进去。这样能带多少
呢?她们在野地里挖坑为灶,煮熟一些,填进自己的肚里……
一个煮熟的山芋,母亲把它递给父亲,父亲塞到侄儿的手里。我的弟弟哭了,母亲
抹着眼泪把他拉了过去。
度日如年啊!我的弟弟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先“走”了。我的母亲一病不起……
“给大伯磕个头吧!”婶婶拉着我的堂弟,走到父亲面前,“他大伯,我不忍心看
着你们一家都被我们娘俩拖死,我带着孩子去逃荒了。熬过这几年,我们再回来。”
父亲一口又一口,一袋又一袋地吸着他的旱烟。烟荷包里装的是晒干了的槐树叶子。
最后他含泪摆了摆手:“能逃就逃吧!我对不起兄弟……”
不久,母亲跟着弟弟的脚步,也“走”了。家里剩下三个人:父亲、妹妹和我。父
亲和妹妹已经爬不起床。每天能走动觅食的只有我。而我也已经浑身浮肿了。我像母亲
一样,在身上缝满了口袋,去田里寻觅未挖净的山芋。近处没有了,就到远处去。手指
头粗的须须藤藤,我都当做宝贝往家里带。
可是父亲仍然不见好。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每天晚上,我坐在他床前,给他装
“旱烟”。看着一片片的枯叶在烟袋窝里燃烧,我的心真比在火上煎熬还要难受啊!如
果我的心、我的血、我的爱,能够化成烟草……“爹,这烟不抽了,好吗?”我一边装
烟,一边恳求。“不行呀,孩子!你爹一辈子只有这一点嗜好,就让我抽到老吧,
噢?”……
孙悦在什么地方弄到这么好的烟叶的呢?她不会知道,槐树叶子燃烧也能冒烟,也
能吸进肚里。
一天,父亲把我叫到床前,我给他装了一袋“烟”。他握着烟袋,已经无力去抽。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父亲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是想对我微笑吧?可是却牵
动了泪泉。我替他擦泪,他拉住了我的手。他对我看了又看,泪水顺着他脸颊上的深沟
往下流:“小巴斗里还有小半斗山芋,是我平时省下的。我是死得着的人了。你不能死。
要是你死了,谁能弄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还有你叔……要去找你婶……你妹大
了……”
话没有说完。“烟”没有抽。
我跪在父亲的床前,久久不起……
我拾起掉在地上的烟袋。我吸的第一口“烟”,是槐树叶子燃烧的烟雾,父亲留给
我的……
我和叔叔都已经平反昭雪。我的婶婶又带着儿子和那个灾难中生下的女儿回到家里。
“要是你爹还在……”婶婶不止一次地对我提起这样的话题。我总是回答:“他老人家
一定会感到心里熨帖的。”我相信,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因为他心里没有
自己。但是,父亲,我的心里怎能没有你?
我拿起旱烟袋,就想起你。我从旱烟袋里吸吮你的奶水,父亲的奶水。母亲的奶水
是血变的,父亲的奶水也是血变的。母亲的奶水储藏在乳房里,父亲的奶水储藏在心脏
里。
除了这杆旱烟袋,父亲没留下什么纪念品。也没有人想到要纪念他,或者给他开一
个追悼会。父亲实在太平凡、太渺小了。他所付出的巨大的牺牲,与历史有什么关系?
历史永远只记载大人物的行动和命运。至于像父亲这样的人物,则只能包括在“人民群
众”这个概念里。许多人都承认历史是人民创造的。然而,当他们去翻阅或书写历史的
时候,他们在“人民”这个概念里,看见了几个有生命、有感情、有个性的实体呢?
我纪念我的父亲,追悼我的父亲。我的悼词就是我写的那一部书稿——《马克思主
义与人道主义》。为了消灭阶级压迫和剥削而去从事阶级斗争,是必要的、高尚的、伟
大的;为了搞“阶级斗争”而去人为地制造阶级、分裂人民和家庭,则是荒唐的、残忍
的。前者解放了人民,后者损害了人民。前者真正把人民当作“人”,后者则只是把人
民当作会说话的工具。
孙悦没有看过这部书稿。我几次都想拿给她看,她的态度阻止了我。前天碰见出版
社的编辑,他告诉我,就要发稿了……
我将送给孙悦一本书,上面写:“献上我二十多年的思念和追求……”
不,这不合适。这会引起误解。应该这样写:“孙悦同志批评指正。”
“同志!”“同志!”我们曾经唱:“我们最骄傲的称呼是同志。它比一切称呼都
光荣。”然而今天,当我们对某一个人使用这个称呼的时候,却常常使人感到冷淡和疏
远,这是为什么?
“孙悦同志!”二十多年的思念和追求都在这个称呼中结束了?这多么叫人寒心!
然而,事实也正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我的那些日记将永远伴随着我,还有一朵小黄
花,纸作的。
二十多年的一件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一个年轻的小伙
子变成了半老的老头,躺下,还是这么长;站着,仍旧那么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面前只有一条路,独身。”不,孙悦,我不希望你这样。把这条路让给我吧!
我将永远珍藏这只旱烟袋。烟袋是父亲的。烟荷包是孙悦的……这针脚多么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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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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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悦:我人人失去中得到,我将创造。
憾憾终于回来了,这么晚。她的眼泡肿了,眼睛红了。我不敢问她,到什么地方去
了?都谈了一些什么?我有一种预感,她一定是找他去了。
“吃饭吧!”我装做丝毫也不在意的样子,端出给她准备好的晚饭。
“我吃过了,妈妈。”
“在什么地方吃的?”
“在……何叔叔那里。”她迟疑了一下,才这样回答。
“你去找……他了?”我想直截了当地问:“找你爸爸去了吗?”但我又不愿意点
穿孩子的心事。所以用了一个含糊的代名词——“他”
“我没有去找他。我到同学家里回来的路上碰到何叔叔。他带我到食堂去吃饭,还
交给我一封信。”她的回答也是含糊的。我不相信她是碰巧遇上了荆夫,但是我也不想
点穿她。我心里一直不安,感到对不起孩子。
她掏出一封信递到我面前,一看信封上的字,我就对她说:“给你的信,我不看。”
她的脸上掠过一层失望的阴影,但是立即就消失了。她收回信,坐到自己的书桌前,又
把信看了一遍,并且用钢笔在信纸上划了两道线。然后她把信纸摊在桌上,出去了。说
是找同学问一道数学题。
憾憾到底见到她爸爸没有呢?为什么赵振环又留下一封信,又由何荆夫交给憾憾?
每一个问题都牵动我的心,我又向谁去了解呢?
信就摊在憾憾的书桌上。我说过了我不看。可是憾憾却把它摊在桌上,而且有意在
什么地方划了线,这是一定要我看的意思。为了不使孩子失望,我还是看看吧!
我站在憾憾的书桌前读完这封信。划线的地方是对我说的。我知道赵振环已经走了。
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伤心,眼前总出现憾憾的红肿的眼睛。她是在荆夫面前哭了吧?荆夫
会怎么看待我的这一行动呢?我拒绝了一颗忏悔的心,我阻止了父女的相会。我心地狭
窄,感情自私。他一定是这样看的。然而荆夫,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个你?
“妈妈!”憾憾还没有进屋,就这么喊了一声,是怕我难堪,提醒我吧?我连忙离
开她的书桌。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否看过了信。她什么也没有问,我什么也没说。
“妈妈,你说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对吗?”
想不到憾憾突然对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了苟子,并且为什
么会对这样的问题发生兴趣。我问:“你怎么想到了这个问题呢?”
“我在何叔叔那里看到过一本书《中国古代思想研究》。那里面讲的,荀子说人性
恶,孟子说人性善。我本来相信苟子……”
她的回答又叫我吃了一惊。小小年纪,为什么会相信人性是恶的呢?是我平时对她
的影响吗?我是不是过多而又过早地在孩子面前展示了生活中黑暗的一面呢?我思索着,
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你问过何叔叔了吗?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说。我有意提起荆夫,我想和她谈
到荆夫,想和一切人谈到荆夫。荆夫,荆夫,荆夫……
“没有。可是,我现在已经不相信苟子了!我相信孟子说得也对。有的人性善,有
的人性恶。对吗,妈妈?”
我虽然是大学教师,在课堂上不止一次地讲解过“人性论”和人道主义的问题。可
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向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讲清这个问题。而且,我也不想在理论上讲
清这个问题,我更为关心的是,孩子心里到底想了一些什么。
“憾憾,这个问题从理论上讲可复杂了。你先讲,为什么你又相信孟子说的也对
呢?”我问。
“因为我看到了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谁呢?”她不会是指她的爸爸吧?
“何叔叔。妈妈,何叔叔真好啊!他说,我应该去见爸爸。他叫我劝劝你……”憾
憾说到这里,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的脸色变了吧?她停住不说了。
我懂了,荆夫!你已经决心结束你的追求。昨天我这样要求你。可是今天,我又多
么希望你不这样做啊!二十多年的一段公案,难道就这样了结了?你和我都是从失去开
始,又以失去告终。这是多么叫人遗憾的事啊,荆夫!
我用力推开窗子。天上挂满星斗。在城市,星星总是显得灰暗,不能激起人的幻想,
反而叫人感到宇宙黯淡而狭窄。
昨天晚上,荆夫是这个时候来的吧?今天,还会来吗?我多么想去找他,与他好好
地谈一谈。二十多年来,我们还没有朋友式地、认认真真地谈过几次话。我们总是在激
动中,激动妨碍我们谈心。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真正过去了。我们可以好好地谈谈了。像一对朋友,最亲密
的朋友。
荆夫,当我与赵振环结合的时候,当我企图从许恒忠那里寻找一种解脱的时候,你
是否曾经误解过我?你会认为,我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个家庭。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
我认为,我所追求的目标是高尚的,纯洁的。也正因为这样,挫折也多,痛苦也多。我
曾经怜惜自己,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不平。但是最后,我却尊重和珍惜自己了。我不埋怨
生活,不怀疑生活。我埋怨的是社会所赋予我的幼稚和单纯,我怀疑的是自己以往对生
活的认识和态度。怀疑之后,可能是绝望,也可能是坚定。我认为我将走向后者。
生活并不像我以往想象的那么可爱。但是,它更不像我曾经想象的那么可怕。生活
就是生活。生活的全部魅力就在于它是充满矛盾的,动荡不定的。它吞没人的灵魂,也
锻炼人的灵魂。现在,我咀嚼着生活中的种种苦味,也从这苦味中尝到了生活的甜蜜。
你读过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吗?那里包含着这位伟大艺术家的全部哲学。莎士比
亚看到生活中充满了美与丑、善与恶的斗争,既创造了象征美和善的精灵,又创造了象
征丑和恶的怪物。而最伟大的创造则是那位支配自然和人间的一切的魔术师,他是完美
的人的象征。他在对美与丑的驾驭中显示了人的力量和信心。他能掀起狂风巨浪,颠覆
载着王公贵胄的大船;也能在顷刻之间命令风平浪静,将自然界一切美好事物聚集在自
己身边;他掌握历史,操纵现在,创造未来;他扬善惩恶,消弭仇恨,播种爱情。
总之,这个形象告诉人们:人是一切的主宰。这个思想是莎士比亚一生追求和探索
的结晶。没有追求和探索过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思想的。
而我是理解的。因为我曾经追求过,热烈地追求过。而且,在追求的路上摔了跤,
一次又一次。于是,我学会了思索。
命运之神看起来是那么强大,它能把各种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中。多少个聪明过人、
声势显赫的人物,都受了它的捉弄。这现象曾经使多少人陷入绝望,从而否定了自己、
否定了人。但是,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不正是由于我们缺乏自觉、自尊和自信吗?不
正是由于我们把自己的一切无条件地交给命运去安排吗?如果我们恢复了自觉、自尊和
自信呢?如果我们收回自己交出去的一切权利呢?那我们就能够主宰命运。
现在,我已经不再顾影自怜、怨天尤人了。我正在把“过去”变成“今天”的营养,
把痛苦化作智慧的源泉。这绝不是阿Q的自欺欺人。阿Q算什么?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做人
的自尊。他把自卑当作自尊,把头上的秃疮幻想成可以大放光明的电灯。当“大团圆”
的悲剧降临他的头上的时候,他还惋惜自己的圆圈画不圆!固然可以骂一句“妈妈的,
孙子才能画得圆呢!”然而谁都知道,阿Q光棍一条,没有孙子的。我并不想在痛苦上
面抹上一层麻药,更不想把昨天掩盖掉,或者化为今天的笑料。但是,我懂得,痛苦和
其他的一切感情一样,是可以升华的。升华为艺术、为哲学、为信仰。虽然我失去了青
春和爱情,但是,这毕竟不是白白地失去。我抓住了热情燃烧之后的炭火,足以温暖自
己,照亮自己前进的道路。
荆夫,你曾经说过,一个人不应只是等待,而应积极地去创造。非常正确。现在,
我就想创造,与你一起去创造。生活过、思索过,就应该收获。不论收上来的是野草,
是蒺藜,总是我们的创造,心血的创造。从小,我就梦想当作家。可是,前半生我只作
了一名文学系的学生和教师。我曾经自讽自嘲: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现在我才懂得,
原因在于我没有认真地、独立地生活过、思索过、痛苦过、欢乐过。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巨大的代价啊!可是,收获也将是巨大的。不应该不是巨大的,不可能不是巨大的。只
要一息尚存,我就不会停止向生活索取!荆夫,生活既然压榨过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
也压榨生活?
那是不是一个人影,正在向这里移动?是你吗,荆夫?难道你又是来劝我原谅赵振
环,甚至与他破镜重圆的?不要来了吧,不要再谈这些了吧,荆夫!应该忘记的我自会
忘记,应该记住的我自会记住。你难道不懂,越是你来劝我,我就越是难以原谅他?
什么时候我能够不为失去你而痛苦,什么时候我才能原谅赵振环。你能把这二者分
开,我不能啊,荆夫!
然而,什么时候,我才能不为失去你而痛苦呢?对于你的爱情,已经大大超过了我
的初恋。因为我对于你的爱决不是单纯的男女愉悦,而是我对以往所有的痛苦反复检讨
和冶炼的一点结晶。正因为这样,我特别珍惜它,不愿意让它受人嘲笑和践踏。可是,
赵振环,他想到过这一点吗?他只想赎回自己的灵魂,却想不到你和我需要灵魂上的安
宁。他好像唯恐抹去他在我生活中的痕迹,给你我创造出一块“净土”。你看重他的忏
悔,我却不能原谅他的自私。他需要谅解和友爱了,他把这些给予我了吗?
可怜的憾憾在埋头写什么?是信吗?
你好像站住了,在离开我的窗口不远的地方。星光和路灯都那么幽暗,我看不清你
的脸,更看不见你的眼睛。我多么想向你奔过去,告诉你:我将把对你的爱情永远埋藏
在心底。荆夫,埋藏在心底的爱情是最自由的爱情啊!它摆脱了一切形式。而婚姻,也
不过是男女结合的一种形式而已。
从今以后,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了。在你面前,我不再会感到局促不安。我可以毫无
畏惧地帮助你、支持你了,因为我们仅仅是朋友。
我曾经把自己与《笑面人》中的关伯仑相比,“一个失败者”,一个被生活抛弃了
的人。可是现在,我突然产生了胜利的感觉。不错,生活曾经一个浪头把我甩到荒原上。
但是,荒原上已经搭起了帐篷,长出了青草,辟出了河道。地下的泉水比地面上的水更
干净、更清甜啊!
怎么啦,你往回走了?荆夫!要是我能化作一颗星星,我就从这窗口飞出去,追上
你,投进你的怀里。
荆夫去了。远了。看不见了。然而,那究竟是不是你呢?我实在看不真切啊!
“给我一只信封,妈妈!”
憾憾果然在写信。给谁写的?我不得不离开窗口,给她拿一只信封。
“再给我一张邮票。”
不告诉我给谁写的,那一定是给赵振环的信了。我给了她一张邮票。
从今以后,那一根正在逐渐淡薄下去的线条将重新被描绘出来,而且越描越粗。憾
憾要描。赵振环也要描。还有荆夫,他也在帮助描。我只能把这二者都掩藏起来:对于
赵振环的怨恨,对于荆夫的热爱。憾憾,妈妈理解你,你也要理解妈妈啊!放弃你那天
真的幻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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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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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流:竟然“放”出这类东西来了,
        真是越来越离谱了。我不准放。
我就知道,这样“放”下去非得再来一次反右派斗争不可。果然吧,“放”出了这
个东西——《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人道主义!这三十年中批判过多少次了,就是批不倒,批不臭,你说怪
不怪?这个何荆夫二十多年前,就是因为鼓吹人道主义、反对党的阶级路线被划成右派
的,今天还不学乖,变本加厉起来了。著起书来了。要不是我们即时发现了问题,书马
上就要出笼了。真多亏玉立。是她把消息告诉我的。我只知道何荆夫在写这本书,是奚
望讲过的。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出版,出版社真积极呀!总编辑和何荆夫是什么关系?
“出版社的总编辑是哪里人?”我问玉立。
“听说是河北人。”
那他该不会认识何荆夫,何荆夫又不是河北人。
“出版社有什么人与何荆夫熟悉?”我又问。
“这没听说。噢,对了,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是C城大学毕业的。五七年在出版社被
批判过。还戴过帽子。”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是出版社的党组织在干什么啦?为什么不把关?
游若水的动作真叫快,前天交给他的任务,他今天就完成了。经他一整理,《马克
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修正主义实质就清清楚楚了。
“否认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尖锐的、复杂的,反对以阶级斗争为
纲”,这不是个根本性的大问题吗?不抓阶级斗争,要我们共产党干什么?
“这字写得太小。玉立,给我念念,他是怎么反对阶级斗争的?”
玉立真够叫人厌烦的,回到家就摆弄那些补品:白木耳、鹿茸精。她的革命意志已
经衰退了。要是不抓阶级斗争,你的白木耳。鹿茸精还吃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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