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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_7 聂华苓(当代)
“一点儿也不错,青青。我摸着的是我这辈子最光彩的日子。现在是破风筝,抖不起来啦!”
“妈,我在想,您的裴翠青蛙戒指……”
“小纲,炉子里的火要熄了。你再去找点儿煤来吧。”
“好。”
“青青,别锤了。好好儿坐坐聊聊吧。兵荒马乱,你到北平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在南京我一看见你那小样儿就爱得不得了。我就对你妈说,咱们两家成了亲家就好了。我给你的小金锁也就是那个意思。打了这些年仗,休和小纲又在一起了。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再说,我也老了,也巴不得早娶媳妇儿早抱孙。咱们这一房就剩下小纲了。家庆当了共产党,也算不了沈家的后人了。小纲告诉我,他要马上娶你。知子莫如母。有些话我得向你交代清楚。我小纲是安份守已、存心忠厚的人。五个手指伸长了都有个长短。小纲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折磨。你嫁了他,遇事还得让着他一点儿。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和他爸爸一样,喜欢拈花惹草。我象样一点的丫头全给他父子俩糟塌了。后来我才买个傻丫头春喜。你知道杏杏到咱们家串门子为的什么吗?”
“我知道。我早看出来了。”
“那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水性扬花。家庆在家的时候,她勾引家庆。现在她和小纲不于不净,你知道吗?”
“家纲为什么不娶她呢?”
“我反对呀!咱们家只有俩儿子。要是有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她全要勾上!我告诉你这些话,你心里就有数了。你嫁了小纲,他规规矩矩,是你福气。他不规矩,你心里有数也就不那么苦了。那种苦我是知道的。我是过来人。我……”
“妈,咱们就剩下一点儿煤了。”家纲走进屋。
“省着点儿用吧。围城还不知道有多久呢。小钢,我刚才和青青谈到你们俩的婚事。”
“青青,咱们就在元旦结婚吧。今儿是十二月二十号了。啊,不,不,不能在元旦结婚。自从围城以后,报上的结婚启事也多起来了。元旦是结婚的日子。只怕连礼堂也找不着。咱们就在除夕那天结婚吧。越快越好。妈,您说好吗?”
“当然好!妈给你把戒指都准备好啦。小纲,你拿去吧。”
“啊,油光水滑的一只绿青蛙,就是在黑地里也看得见。青青,我给你把戒指戴上吧。你的手伸结我吧。”
“家纲,我想回南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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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夜深了,小纲,把你妈的手饰箱埋到地下去吧。”
* * * * * * * * * *
家纲在大白天找来打鼓儿的。红木家具,皮货,绫罗绸缎,画卷挂轴……沈伯母和打鼓儿的讲好价钱。卖的钱正好买四袋面粉和二十棵白菜。
夜又深了。打鼓儿的把东西抬走了。
* * * * * * * * * *
“……人民解放军于十二月二十四日收复张家口,全歼守敌第十一兵团所属一个军七个师.歼灭敌人共计五万四千余人……中共权威入士宣布蒋介石等四十三人为罪大恶极的头等战犯。蒋介石于元月一日发表求和声明,提出要在保存伪宪法、伪法统和国民党军队等条件下,与中国共产党谈判‘和平’,企图以假和平阴谋,争取喘息时间,重整力量,以便卷土重来,向革命力量反扑……”收音机广播着。
* * * * * * * * * *
“九龙壁倒了!九龙壁倒了!九龙壁!倒了!倒了!”沈伯母脸朝墙躺在炕上恍惚地说。
她两天没进饮食了。
* * * * * * * * * *
炮打得更密了。四合院的窗户震着响。有几次大门也震开了。风沙也大起来了。
我一走进家纲的房,就看见他和杏杏挤在一张椅子上。见我进来,他们俩突然站了起来。
我出门跳上三轮车,直奔北京饭店打听飞机的事。民航飞机在天坛临时机场降落成功了。由于缺乏汽油,每星期只有两班飞机。我订了一张机票。登记号码是八干零二十一号。预定三个月以后起飞。现在刚过了阳历新年。
我在风沙里走到北海。北海最近开放了。
金鳖王娻。
双虹榭。
道宁斋。
漪澜堂。
五龙亭。
最后我走到九龙壁。九条彩龙在蓝天绿水之间飞舞,玩弄看金黄龙珠和火舌。四周镶着金黄框子。龙,天,水,龙珠,火舌——全是发完的琉璃砖镶成的。九龙壁高两丈,长二十多丈,从元朝起就立在那儿,已经七八百年了。
我回到跨院。家纲在房里等我。他说他爱的是我。杏杏爱的是他哥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希望我撞进去;她心里想的是沈家庆。
我告诉他我已订好了回南方的机票;他妈早就将实情告诉我了。
“我的妈!我的妈!她要把我逼死!”家纲跺着脚说:“青青,要走咱们一起走!”
他从上房他妈那儿回来的时候,脸上有红红的巴掌印。
* * * * * * * * * *
“……新华社元月十四日电: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发表关于时局声明,提出:为了迅速结束战争,实现真正的和平,减少人民的痛苦,中国共产党愿意与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及其他任何国民党地方政府和军事集团,在八个条件的基础上进行和平谈判:(一)惩办战争罪犯;(二)废除伪宪法;(三)废除伪法统;(四)依据民主原则改编一切反动军队;(五)没收官僚资本;(六)改革土地制度;(七)废除卖国条约;(八)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民
主联合政府……人民解放军广播电台在天津播音:人民解放军已于本日解放天津,全歼守敌十三万余人,活捉天津伪市长杜建时及国民党警备司令陈长捷等人。人民解放军于十四日开始进攻天津前,普劝告天津国民党军自动放下武器,免使天津遭受战争破环,但陈长捷等却拒绝人民解放军劝告,并进行了罪恶的破坏活动,下令将天津市郊十多个村镇全部烧光,使数万人民陷于流离失所和饥饿境地”
共产党的广播叫遍了沈家的四合院。东厢房的流亡学生扯下门铃的电线装成了无线电。
沈家门铃哑了。
* * * * * * * * * *
解放军向市中心打炮了。
天坛机场关闭了。
城门打开了——逃进城的难民又逃回城外。每天有四、五千人在城门口等待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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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内房扑通一声。
我和家纲从客厅跑进他妈的房。她躺在地板上,眼睛出奇的亮,定定望着我们。但她并没有看见人。
家纲要把她抱到床上去。她一挥手。
“别动!我要说话!你爸爸和春凤回来了。我和他们说了半天话。我撒了一辈子谎。我也听了一辈子谎。现在我可要说老实话了。家纲,你妈对不起你。你妈把你捏死了。你妈不要你成龙成风,只要你平平凡凡跟你妈一辈子。你妈存心把你压得低低的,说你脸软呀,吃不来苦呀!你妈怂恿你和丫头胡闹!我明白你和她们不认真!我给你爸爸收上春凤也就是要把他捏在手里。现在你对青青可认真了。你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躺在床上流泪。我在青青面前破坏你。你要我放生。你说你不能跟我一辈子。我说你妈为你守了一辈子,就是你爸爸过世以后,也还有人对我好。你说你倒希望我再嫁!我打了你一耳光。你到青青房里去了。我抱着你脱下的棉袄哭了一夜。我捏自己的脚,就象你那样子捏法,就象你爸爸那样子捏法……”
“妈……”
“别打断我的话!你妈也不知造了多少孽呀!你不同呀!家纲,你妈一辈子都是为了你呀!你……”
“妈……” ·
“别打断我的话!我非说不可!家纲,你不是沈家的儿子!家庆才是沈家的嫡系子!”
“我是哪儿来的呢?”
“你是白云观的神仙赐的……”
“妈……”
“你听我说,春凤是我陪嫁的丫头。我不生育。我以为她生了儿子我就可以抱过来了。她一生了儿子就抖起来了!谁有儿子谁就得沈家天下。我急了。找医生,没有用。烧香许愿,也没有用。就是不生!民国十四年正月十八,我们常在一起打牌的几个太太去逛白云观的庙会。你爸爸到济南去了。白云观那天晚上开神仙大会。半夜,两三百善男信女在殿上念经。念着念着,画灯亮了,铙呀鼓呀打起来了,神仙下凡了:元始天尊,玄玄上人,通天教主,玄天上帝,金箍仙,乌云仙,金光仙,白鹤童子,水火童子……大小神仙全来了。金箍仙说我要得子就得借胎。他带我到四御殿拴走一个磁娃娃,又带我到殿后的柴房教我借胎。九个月以后,我就生了你,家纲。我可以和春凤平分天下了。谁知她又有喜了。我把大寒的葛根研成粉渗在茶里。她喝了就小产了,流血流死了。家纲,你妈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了。你骂我吧。怀恨我吧。我心里障碍全消了。”她突然转身用手指点我。“青育,我也有话要和你说。你到北平,我第一眼看见你就不喜欢你!休眼睛里水太多了。你是个妄想颠倒的姑娘。貌似贞洁。心如蛇蝎。青青,你是个大克星,克父,克母,克夫,克子!家纲,你还要娶青青吗?”
“只要她答应。”
“她的毛病你都认了吗?”
“认了。”
“家纲,你到底为什么要娶她呢?”
“她和北方女孩子不同。我在北平太久了。”
“青青,你愿意嫁家纲吗?”
“愿意。”
“家纲,你当真下决心娶她吗?”
“我早下决心了。”
“我的儿!这才是男人!你就是要做男人,对不对?你可一直没逃出你妈的手掌心!现在休是个男人了!你……”
“妈,地板太凉了。我和青青扶您上炕躺躺吧!”
“只有一个条件:我上了炕还得说下去。不准打断我的话!我一停就看见九龙壁向我倒下来了!”
“你说下去吧!妈,不要停。”
* * * * * * * * * *
双喜金字在正中间。两旁各挂两幅喜帐。长条几铺了红毡毡,上面点了一对大红烛——结婚礼堂就在沈家客厅。
贺客十三人。杏杏,她母亲、万老太爷、春喜,一家四口全到了。(春喜有喜了。)
我的结婚礼服是向杏杏借的一件大花大朵丝绒旗袍。杏杏把我长长的头发梳成一根根油条吊在肩上。她说那是欧洲贵妇发型,正好托出我古典的尖削脸。我右耳坠上的一个小缺口也给油条遮住了。左眼下边的一颗痣在涂过脂粉的脸上显得更黑了。杏杏搀着我从跨院走到礼堂。
新郎已经站在两支大红烛之间,面对着证婚人万老太爷。他的妈由人扶到礼堂,坐在长条几上首。(她不停地讲了两天两夜,现在平静下来了。)
炮弹在四合院顶上吱——吱——叫。
“……头号战犯蒋介石以‘因故不能视事’的名义宣告引退……”流亡学生的无线电在四合院里大叫。
他们在客厅门口来来往往看热闹。
我在新郎旁边站住了。
司仪叫“婚礼开始”。证婚人万老大爷致词。
“……谦谦君子,窈窕淑女,真是天作之合。咱们中国人立身处世,首重道德。才德全尽之人不可多得。与其得才子,不若得君子……”
“……人民解放军解放塘沽。守敌五万余人由海上逃跑。……”
“……自古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倾国败家者,不计其数。因此家纲之德在此乱世尤为珍贵。而家纲之德又归功于孟母第二……”
“……伪代总统李宗仁发表文告,说:在八年抗战之后,继之以三年内战,战祸遍及黄河南北,田园庐舍悉遭摧毁,无辜人民之死伤成千累万……”
“治家之道首在不听信妇人之言,不薄父母,家门和顺,虽逢乱世,自有天伦之乐……”
“……人民解放军解放蚌埠、合肥。国民党军参谋总长顾祝同命令国民党军队于蚌埠撤退前将蚌埠以北淮河大桥炸毁……”
“……桑府世代书香。桑小姐自是贤慧人。我引用女儿经几句话作为赠言:‘夫君话,就顺应。事公姑,如捧盈。修己身,如履冰。’最后恭祝新郎新娘琴瑟和谐,子孙绵绵。”
“……博作义和共产党在西山谈判和平。和谈代表前市长家里有两颗定时炸弹爆炸了……”几个流亡学生在门口谈论。
介绍人致词。他首先“郑重声明”,他是临时给人拉上台当介绍人。讲到“台”字,他四周望望,低声补充了一句,“没有台,一切从简。”
轰轰两下很大的炮声。礼堂的门来回摆动。
介绍人扫了一下嗓子,说他是君子成人之美,决不多讲话,不愿耽搁新郎新娘的良辰美景。他又讲了两个笑话,最后才警告新郎新娘;“洞房花烛夜必须防谍保密,都城巩固,否则天下大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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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新房在跨院。房里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橱子。其他家具早卖给打鼓儿的了。长条书桌是家纲父亲用过的,上面仍然摆着他的东西:大理石笔架,两徘笔筒插了十二枝大大小小没沾墨的毛笔。白银雕花墨盒有两块没沾墨的白丝棉。一扎信纸印着红字“苟安斋”。
一对大红烛就点在那张书桌上。炉子里的火很旺——家纲跑了一下午才买到一篓煤,特为办喜事用的。
炮声突然停了。
家纲拿着电筒在新房每个角落和床下照了一遍。又到跨院每个角落照了一遍。
他进来把房门关上了,扣上了。
我坐在床沿。
他向我打手势,指指我,又指指床。
我没有动。
他扯扯我衣服。
我仍然没有动。
他在房里走来走去(他不能说话。新郎先开口就先死。)他的影子在墙上跳,跳到墙顶就突然变大了,在天花板上扑过来。
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手上沾着毛绒绒的东西,有些刺痒。
原来满床沾着毛绒绒的东西。不知是什么人闹房的恶作剧。
我们用刷子刷床。
突然听见狗叫。还有人声和锣声。
“打死那畜生!”流亡学生嚷着。
狗,人,锣,从大门口、垂花门一直冲进我们的小跨院。棍子打在石板路上,打在狗身上。
他们在跨院门上挂丁一盏油灯。
狗嚎叫着。
当——一声锣响。
窗纸上现出了六个影子:六根棍子支着人头,一律向狗叫的方向点头磕脑扭着。
窗子底下发出了人声。“新郎新娘,恭喜恭喜!今日是沈府大喜,不闹不发。咱们是天南地北凑在一起的皮影子:猪八戒,孙悟空,铁拐李,钟离,雷公,狐狸精,白蛇精。咱们
有头没身子。”
当——
赵钱孙李 (老生)
隔壁打米 (丑旦)
周吴郑王 (老生)
偷米换糖 (丑旦)
冯陈褚卫 (老生)
狗爬神柜 (丑旦)
蒋沈韩杨 (老生)
吃子勿响 (丑旦)
大学之道 (老生)
先生掼倒 (丑旦)
在明明德 (老生)
先生抬得 (丑旦)
在亲民 (老生)
先生扛出门 (丑旦)
在止于至善 (老生)
先生埋泥潭 (丑旦)
君不君 (老生)
君不君、程咬金 (丑旦)
臣不臣 (老生)
沉不沉、大火轮 (丑旦)
父不父 (老生)
浮不浮、大豆腐 (丑旦)
子不子 (老生)
紫不紫,大茄子 (丑旦)
窗纸上的皮影子幌来幌去地唱。皮影子向狗幌过去,狗就嚎叫起来了。皮影子向我们幌过来,我们就坐在床沿凝住了。
当——
一二 (小丑)
二一 (又旦)
一二三 (小丑)
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 (小丑)
四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 (小丑)
五四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六 (小丑)
六五四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六七 (小丑)
七六五四三三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小丑)
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丑旦)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小丑)
杀呀! (小丑,丑旦)
所有棍子上的人头向狗扑过去了。只听见崩崩崩棍子一齐打在墙上。
狗尖叫一声,新房的门爆开了。
狗冲进新房。
它在两个墙角之间跑来跑去,最后钻到床底下去了。狗在床底下歇斯底里地叫.背顶着床绷子乱扭。它也沾上地板上洒着的毛绒绒的东西。
一群流亡学生站在房门口,手拿支着脸谱的棍子,笑嘻嘻望着我们——床沿的人和床下的狗。
我和家纲跳下床。
我站在墙角。家纲把床绷子一把抽了起来。狗在床架子里面亡命跑,亡命叫。
流亡学生用棍子把狗逼出去了。
家纲关上门。
狗在跨院里嚎叫。
棍子沉沉打下去。
狗不叫了。
只听见毛皮擦石板的沙沙声——人把狗的尸首拖走了。
“没讨个好兆头!洞房花烛夜杀狗!”家纲冒出了那么两句话。他咬咬牙——他先开口说话了。又不是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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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北平宣告和平解放。傅作义发表和平声明。自元月二十二日起傅作义率领的二十余万军队开出北平城外,听候人民解放军改编。北平解放后,整个平津战役即胜利结束……”
炮停了。灯亮了。
胡同里又吆喝起来了:
玉米花儿哟!糖炒豆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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