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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_6 聂华苓(当代)
上房三间。中间一间作为客厅。沈伯母和她儿子家纲住在两边的房间。一年前东北、华北局势恶化,家纲才从西厢房搬到上房去,辞退了厨子和车夫。
东厢房、西厢房的住户流动不定。从关外逃来的,从山东逃来的,从山西逃来的,从河南逃来的,从河北其它地方逃来的——没有一家人住上两个月,又逃到南方去了。九月以来,解放军解放整个东北;徐州一带和平津一带也有了战争。东、西厢房不容易出租。空着的房间就会被军队占去。现在东厢房住着一家姓郑的,土生土长,誓死不离开北平,把自己的房子便宜卖了,搬到沈家四合院的东厢房。每月租金十块金元券。那十块钱十一月份还可买二十包哈德门香烟,十二月份只可以买十包。西厢房住着钱妈和傻丫头春喜。
南屋两间下房,在垂花门外;住着二十几个从太原逃来的学生。(太原被解放军包围半年了。)南屋东首是大门。
小跨院残了我住的地方,本是家纲父亲生前的书房。小小青石板院落,孤零零吊在四台院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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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天很黑很静。正院里一棵老槐树,弯弯的,比天还黑,没有花,向天伸着几根技桠。
轰——轰——沉沉两声在南方天边晌了。
南方的天空突然红了。红一点点渗过来了。槐树枝桠上的黑天空也有些红意了。
我和家纲急忙到上房去看他生病的母亲。
她脸朝墙躺在炕上,大红花被子露出细细的灰色麻花髻。钱妈刚为她梳了头,拿着痰盅出去了。春喜坐在炕沿为她捶腿。
“小纲呀!”她对家纲说,仍然脸朝墙。“八路打炮了吗?”
“八路还远着呐!打炮也不会只打两下呀!大概是甚么地方爆炸了。”
“八路炸的吗?”
“妈,八路还远着呐!”
“听说我到西苑机场的第二天,八路就占了西苑。”我说。
“青青,那只是谣言,还没有证实呢。”家纲说。“这些日子谣言满天飞。颐和国有八路啦!多宝塔倒啦!孔庙大门前的玻璃牌坊毁啦!天坛的柏树林要拔掉啦!雍和官的金佛给人偷走啦!卧佛寺……”
“好啦!好啦!小纲,别说下去了!耳不闻心不烦。”
“妈,您别发愁。北京是帝王之都,逢凶化吉。八国联军、日本人,全吞不了北京!北京反而把他们吞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高兴一点了,小刚。”
“妈,您不发愁,病就好了。”
“哪一天才好得起来呢?两年来药不离口,口不离药。看医、吃斋、求签、许愿,全没有用!”
我望着春喜。“我到北平以后,只看见春喜一个人总是咧着嘴笑的。”
沈伯母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现在只想变个傻丫
头,甚么都不管,只管捶腿。天塌下来了,还是咧着嘴捶腿。”
“我现在只想变个倒马子的。”家纲说:“背着一个大园桶,拿着一把长长的铁铲子,把地上的粪铲起来往背后大桶里一扔,哼几句西皮二簧。”
“春喜。”沈伯母朝看墙喊。
“嗨!”
“你的喜期快到啦!你要享福啦!我怎么办呢!没人捶腿了。你要好好侍候万老太爷呀!”
“嗨!”春喜用力点一下头。
“春喜,你喜欢那老头儿吗?”家纲笑着问。
“死欢。”
“死欢他甚么?”
“死欢。”春喜仍然咧着嘴笑。
“死欢和他睡觉吗?”
“死欢。”
“小纲!”沈伯母笑了。“不准吓唬她!”
“开开心不也挺好吗?北平那儿也不能去了。······到处是军队和难民。”
“你找别人取乐去吧!好不容易我给她找了个主!她要是不肯走了,我就把她嫁给你!青青!”沈伯母突然转身望着我。“你小时候我送你的那把小金锁还在吗?”
我解开衣领,把金锁掏了出来。“诺,我贴身戴看的,抗战胜利,我从重庆回到南京,妈妈就把这把金锁给我了。”
“我给你金锁那年还没打仗。民国二十五年吧?我带看小纲到南京去玩,住在你们家。你只有六七岁吧?小纲十岁。你们俩在一块儿玩得乐得很。你生日那天,我送你这把小全锁。你妈指着你笑着对我说:“二十根金条!我就把青青卖给你!”一幌跟就是十二年了。你的爸爸,小纲的爸爸——两个换帖弟兄都过世了。”
“妈,这些年来,桑家在南方。咱们家在北方。抗战以后才通上消息。青青说她就是冲着这把小金锁到北平来的。”
“来了就走不了啦!青青!平津铁路断了。飞机订座的有好几千人,还得用金条买,可没咱们的份儿。”沈伯母顿了一下,忽然叫了起来。“小纲,小纲!你妈的脚又抽筋了。”
家纲跑过去推开春喜,掀开大红缎子鸳鸯绣花被。
一只放大的小脚露出来了,尖尖的,打了皱,脚趾扭曲着。
“哎哟!哎哟!疼呀!”
“妈,我给您揉,每次我一揉,您就好了!”家纲两手棒起脚,两个大拇指顺着脚背的筋络按摩上去。
“好,好极了!小纲,别停!”
家纲两手捧着他妈的腿肚揉。又用大拇指往下按摩到脚背,连声问:“妈,好了吗?妈,好了吗?”
她没有回答,望着她儿子手里的脚,过了一会儿才说:
”小纲,你用指甲掐掐你妈的脚。”
家纲用长长的指甲在脚背、脚踝不停地掐着。
“使劲,小纲,使劲!好,好,好!”
“妈,您脚背掐出了血,不疼吗?”
“疼才好!我刚才看着你手里的脚,看着看着,不是我的脚了。”
“不是您的脚,是谁的脚呢?”家纲笑了起来。
“你妈病得太久了,小纲。常常恍恍惚惚的。有时候,你在我眼前幌一下子,我还以为是你爸爸呢!”她把脚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向他幌着脚尖,笑着说:“你瞧,你妈的脚又活了。”
春喜又坐在炕沿捶着沈伯母的腿,仍然咧着嘴笑。
桌上的油灯一闪一闪地要熄了。(两天没有水电了。)炉子里的火也冷下来了。
家纲打开炉子的门,扔了一铲子煤进去。火又窜起来了,越窜越高,要窜到炉子外面来了。他连忙把炉子的门关上了。窗纱上映着槐树向天伸手的影子。
突然,一阵狗叫,从大门外一直叫进垂花门,夹著人的叫嚷。狗叫进了正院。叫声拉长了,拉成了细细的哭泣。
“狗哭丧。”沈伯母又朝着墙了。“小纲,把狗赶出去!”
我跟着家纲走到院子里。地上结了冰。天很黑。七八个流亡学生拿着棍子扁担,向着墙角一团黑影子打过去。黑影子在两个墙角之间来回跑着哭。另外七八个流亡学生站在一旁拍手叫好。
我问他们打狗干甚么。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青青,昨儿晚上我梦见你在天坛。”
“家纲,我从来没去过天坛。”
“不去也罢,天坛、中南海、太庙、孔庙、雍和宫,全住上国民党军队了。往日的圣地神庙全污渎了,我梦见的天坛可还有一小块干净地方。
“你知道,天坛是明清两代皇帝祭天和祈祷丰年的神庙。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老柏树。天坛有祈年殿、皇穹宇、寰丘。祈年殿是帝王祈祷五谷丰收的地方。是一座三层重檐圆形大殿,金色龙凤花纹殿顶,蓝色琉璃瓦.没有大梁长棂,三层重檐完全靠二十八根大柱子支持。皇穹宇是供皇天上帝牌位的地方,是一座小圆殿,金顶、蓝瓦、红墙、琉璃门。寰丘是帝王祭天的地方,是汉白玉石砌成的三层团坛。坛心是一块圆石。圆心外有九环。每环的石块都是九的倍数。一环一环水波一样散开。人站在那儿好象真的挨着天了。人在坛心轻轻说话,可以听到很大的回音。
“我梦见的天坛.景象完全不同了。祈年殿、皇穹宇、寰丘到处是军队的大炮、枪支、弹药。汉白玉石栏杆晾着军人的破裤子。皇天上帝的牌位扔在地上,祈谷坛上到处是大便。老柏树一棵也没有了。
“只有寰丘的坛面还是干干净净的汉白玉石。只有坛面上面的天空还是干干净净的蓝。青青,我就梦见你躺在坛心,望着天。”家纲顿了一下。“我要马上和你结婚,青青。”
* * * * * * * * * *
客厅的门打开了。很大的雪片在门框里纷飞。槐树枝子吊着白色小冰柱子。一只乌鸦停在槐树上,一动也不动,结成黑色的冰了。
杏杏跑进来了,取下头上包看的红围巾,掸着身上的雪,一对长辫子一甩一甩的。她走进沈伯母的房间就说:“南苑机场火药爆炸,死伤四十多人!”
“谁炸的?”家纲问。
“有人说是傅作义放弃机场炸的。有人说是八路夺取机场炸的。”
“那么,八路果真要打进北平了。”
“沈二爷,八路打到城根啦!粮食蔬菜进不了城。城内的粮食快完了。我妈囤积了二十袋面粉、四十棵白菜。政府故了大批犯人,为了省粮食。犯人还不肯出狱呐!出来
了没人管吃的,还得用刺刀逼着他们出狱。政府现在大赦大放!日本时代的汉奸全放了。还有好些游行示威的学生也放了。咱们中国大学就有五六个学生放出来了。有人说傅作义在和八路谈判和平,要和八路组织联合政府。有人说博作义要撤退到西北和马鸿逵会师。反正北平不会是老样子了。又有人说……”
“杏杏,你饶了我吧!别说了!”沈伯母躺在炕上对着墙说。
“杏杏,”家纲笑了。“报喜不报优!咱们在这儿好好的。你一来就放连珠炮爆出一大串消息!请问,你在哪儿收集了这些谣言?”
“谣言?外面的世界变啦!您还关在家里做沈二爷!学校民主墙上有各种报道。课也不上了!全在扭秧歌!”
“杏杏,八路来了你害怕吗?”
“八路有什么好怕的?”
“你以为八路来了,你们万家有好日子过吗?你爷爷是大地主。你爸爸在南京做官!”
“那和我全不相干!我和我妈是旧社会的牺牲者!我爸爸十几年不理我妈了,带着姨太太和她的儿女在南方荣华富贵,没有咱们的份儿!我妈在家侍候俩老。老太太死了。她还要张罗给老太爷讨人呢!春喜!”
“嗨!”春容仍然坐在炕沿捶腿,仍然咧看嘴笑。
“老太爷把新房都准备好啦!结你戴的花儿都买好了!”
“晚香玉。”
杏杏笑了。“傻丫头!就是现在是夏景儿天,在北平城里也找不着晚香玉呀!鲜花蔬菜全进不了城。大白菜也要用‘大头’买!伯母,我今儿来就是为了春喜的事……”
“老太爷变卦了吗?”沈伯母突然转过身来。
“老太爷可不会变卦!他还要春喜早日过门呢!他说时局越来越坏,八路进了城,春喜就不能过门了。本来还要请两桌客热闹热闹。现在客人都不能来了。有的突然到南方去了。有的要从四合院搬到三合院。有的要在东单摆地摊卖东西。有的还在亡命找飞机。老太爷叫我过来问伯母:春喜可不可以明儿就过门?”
“我那里舍得春喜走?几年来我这条腿日夜都得捶。这年头,要走的,要丢的,你都得舍!你明儿就把她领走吧!”
“春喜!”杏杏向她招了一下。
“晦!”
“你把东西收拾好,明儿一大早我来接你。”
“嗨!”春喜的嘴咧得更开了。
“老太爷这些日子眉开眼笑,夸我妈是孝顺媳妇。时局不好,家里的字画都收起来了。老太爷把“万绿从中一点红”的大壁画又拿出来桂在大厅上:汪洋大海,红日东升。他说挂那幅画有双重作用;那是元朝以画取士得中鳌头的一幅画,含有吉祥的意思,显得喜气洋洋;八路来了呢,那幅画又正迎合八路的意思。”
“我早就想到南方去,走不了。”家纲望望他母亲细细的灰色麻花髻。“南方对于我就是石头城上跑不尽的城墙,就是鸡鸣寺撞钟的老和尚,弓着腰,一下一下扯着绳子,就那样撞一辈子的钟。”
“南方可不是那样呐!”我对家纲说。“罢工,抢购,枪米,罢课,示威游行,流血暴动,警察抓人,把年轻人装在麻布袋里往江里丢!”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沈伯母脸朝墙,伸出一只手凭空指点着“南方和北方一样乱!你们还是乖乖守在家里吧!”
“在那北京城内,有个大圈圈。大圈圈里头有个小圈圈。小圈圈里头有个黄圈圈。我就住在那黄圈圈里面。”家纲学着“梅龙镇”上的正德皇帝说白。
杏杏马上用凤姐的腔调接了过去。
“你认得我是哪一个?”
“你是我家哥哥……。”
“暖。”
“的大舅子呀!”
“哎,岂有此理。”
“军爷作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好人家来好人家,不该头戴海棠花。扭扭捏捏令人爱,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海棠花来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忙将花儿摔地下。摔了它踏了它。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大姐做事理太差。不该踏碎海棠花。为君与你来拾起。我与你插……插……插上了这朵海棠花。”家纲把红围巾蒙在杏杏头上。
“呸,我才不希罕!”杏杏扯下红围巾,向家纲瞟了一眼,吊梢眼总有要笑的意思。“沈二爷,回你的黄圈圈里去吧!青青,你也来唱一段吧!”
“南方姑娘那会唱戏?”沈伯母代我答话了。
“你会包饺子吗?青青。”杏杏问。
“会。我把面擀得藩薄的,再用杯口压成一张张的饺子皮。”
沈伯母、家纲、杏杏全笑了,春喜看见他们笑,也跟着嘿嘿笑。
“窗儿花儿哟,鲜活!”
我不知道那是卖什么的。
“快过年了,窗户该糊糊了。今年就免了吧。”沈伯母说。“杏杏,你来了,我也畅快一点儿了。今儿你甭走了。就在我炕上睡吧。热闹日子不多了。明儿省得你又跑一躺。一太早你就把春喜带走吧。”
我在沈家仍然是个外乡人。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春喜拎着包袱笑嘻嘻出了门。
东厢房的郑先生到上房来了。他突然来说他们一家四口第二天要飞到南京去了。他有一个姓孔的朋友要带着家眷从南京飞到北平来。郑家去住孔家在南京的屋子。孔家来住郑家在北平的屋子。他问沈伯母是否答应孔家住东厢房。
沈伯母说:“只要是正派人,谁都可以来白住!总比军队占去了强。你们逃到南方去了又有什么用呢?青青就是从南方来的,南方和北平一样乱。”
我朝郑先生点点头。“徐州丢了!解放军马上就要渡江了!我才从南京逃到北平来的。”
家纲说:“我是不逃的。上次打仗是中国人打日本人。这次是中国人打中国人。逃到哪儿也还是中国人!”
郑先生无可奈何笑笑。“逃一天算一天吧!家里东西全卖了!飞机票也买到了!先逃南京,再逃上海,再逃广州,最后还可以逃到台湾!”他还说了一些“后会有期”之类的话。最后他问沈家是否可以保管他的一箱古玩和一箱字画——全是祖上传下来的无价之宝。
沈伯母躺在炕上连连摇手。“您行行好吧!郑先生。那些东西赶快拿走!八路来了,那些东西要算在咱们账上了。咱们自己一大屋子的家具皮贷古董还没处扔呢!”
院子里有劈劈啪啪的声音。
郑先生笑了。“您老放心吧!南屋的流亡学生正在帮忙!他们正把南屋的家具劈了当柴烧!”
* * * * * * * * * *
打炮了。
城门关了。
北平通外界的铁路、电话、飞机全截断了。
* * * * * * * * * *
“蒋区人民注意收听:中国人民解放军马上就要解放全国,你们应该组织起来,护厂、护校,采取有效办法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建筑及物资。辽沈战役巳胜利结束。淮海战役已接近决定性阶段;平津战役也接近决定性阶段;人民解放军已完全将敌分割包围于北平、天津、张家口、新保安、塘沽五个孤立据点,截断了敌军南逃西窜的通路……”
……
“傅作义指挥下的六十多万军队已采取神速动作保卫平津。数干工人正加紧在东单、天坛修筑临时机场。天坛柏树林已全部拔掉……”
“有本督在马上忙观动静。谙葛亮在城楼饮酒抚琴。左右琴童人两个。打扫街道俱是老弱兵。我本当传一令杀进城。杀,杀不得……”
家纲不停地转着无线电的钮子。
客厅里的无线电整天开着。我和家纲整天守着无线电听战争稍息。无线电是北平通外界的唯一工具。
* * * * * * * * * *
吱——吱——炮弹一颗颗从四合院顶上刷过去了。
“抢房子呀!”流亡学生在院子里大叫。“东厢房空着没人住呀!”
“你们这些学生,无法无天!”家纲站在上房门口大叫:“你们占了南屋,现在又占东厢房了!政府规定强占民房者要以法严办!”
“告诉你,北平城有二十几万军队。又有三、四百犯人释放了!一家人住一幢四合院的日子过去啦!”
“反啦!反啦!东厢房已经租给一家南方人啦!”
“对不起,北平人逃不出去了!南方人也逃不进来了!”
“喂!喂!那两箱古董字画是别人郑家祖传的东西呀!别扔在院子里呀!”
“对不起!天太冷了!咱们要生火!”
流亡学生来来往往把行李搬进东厢房。
院子里到处是毁坏的古玩字画。“长江万里图”撕破了撤在地上,竹雕笔筒裂了口。青花斗彩葫芦瓶破成了两半。挂轴、字帖、经书有的溅了泥,有的撕破了。只有院子角上一尊泥塑的“愚公移山”还是完整的:老头儿身穿黄衣,脚踏芒鞋,腰里扎着白色搭袱,左手撩起长长的白胡子,右手握着一把粗短的黑斧头。小孩儿白衣蓝裤红围兜,背着黄篓子——一老一少站在岩石上昂头向上望。轰的一声炮响。大门震开了。风沙卷进来了。片片长江在四合院里飘起来了。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沈家辞退了钱妈,给了她三个月工钱。钱妈一走,流亡学生又占了西厢房。他们又在院子里杀了一只狗表示庆祝。
“小纲,天一下子黑了。点灯吧!”
“没油了,妈。”
“那就坐着等天亮吧!”
“妈,您今天好些了吗?”
“我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来给您捶腿吧,伯母。”
“也好,青青,你给我捶捶吧。小纲,你也到炕上来坐吧!三人挤在一块儿暖和一些。”
“好。”
“小纲,手饰箱就在我枕头边上。我把首饰清理一下,你就把手饰箱埋在地板底下去吧。”
“妈,你就在手饰箱里一样样的摸吗?”
“嗯。我摸着织锦袋子了。”
“妈,就是那个黑底天青粉红织锦袋子吗?还有天青粉红两股缎子编成的带子。”
“对,小纲。你记得真清楚。我的好东西全在这袋子里。我在袋子里摸着金鸡心了。”
“青青,你得看看我妈镶在鸡心里照片的风姿。”
“可惜停电了。”
“不用亮,育青。我可以讲给你听。我妈挽一个元宝髻,戴一朵玉兰花,额前一抹流海,黑缎子旗袍,喇叭袖,宽下摆,白丝围巾,金丝眼镜,拿着一本精装洋书,站在小桥流水前面,踮起一只脚,要走又走不了的样子。”
“小钢,你把你妈的样子记得那么清楚!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啦!小纲,你猜我手里捏的是什么?”
“玉镯子。”
“错了。你周岁抓周的玉罗汉。我在哈德门外的晓市儿买的。我把玉罗汉缝在帽子上,你戴着照了张像,光着身子,坐在蒲团上,笑得象尊小弥勒佛。”
“青青,你怒么不哼声呢?”
“家纲,我在听,在看。”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看得见什么呢?”
“你和伯母讲的,我全看见了。”
“小纲,现在你妈模着白玉镯子了。民国二十二年春景儿天,厂甸火神庙有庙会,大小珠宝玉器铺都在那儿摆摊儿,我就在那儿玉器摊上看上这根白玉镯子。那一年出的事儿可多呐!你奶奶死了,爷爷死了,春凤流产死了。那时候咱们家还有春香、春霞两个丫头。”
“妈,家庆知道他是春凤的儿子吗?”
“怎么不知道?他装糊涂就是了。家庆是民国二十八年夏天从家里逃走的。有人说他到延安去了。”
“他也许会跟八路进城呢!”
“他娘死了也不是我的过呀!唉!活一天快活一天吧,小纲,别谈那些烦心的事了。青青,你看得见我手上这顶凤冠吗?”
“只看得见一个黑影子。”
“这是一只红凤,两颗小黑眼珠子儿,张着小翅膀儿,小尖嘴儿衔着一排红穗子。小纲,你妈是凤冠霞披,花团锦簇的轿子抬进沈家的呀!”
“妈,您那个翡翠青蛙戒指呢?”
“在织锦袋子里。好,我模着了。这还是你妈的嫁妆呢。”
“伯母,您的春天就在那织锦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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