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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_5 聂华苓(当代)
“四季财呀!”
“七巧呀!”
“全到了!”
“三桃园呀!”
“六六顺呀!”
“宝一对呀!”
“八仙呀!”
“七巧呀!”
“我赢了!我赢了!”桃花女大叫。“我做庄!你们下注
子吧!”
“好!五十!”
“六十!”
“七十!”
“八十!”
“再加个五十!”
“再加个六十!”
“再加个七十!”
“再加个八十!”
“哎呀呀!”桃花女笑着。“越下越多了!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钱呀!好吧!我赢了,再做庄!输了,退位!我就赌这一把!”她抓起骰子随手往碗里一洒,手一扬。
骰子在碗里打滚。
我喝了一口酒.仍然拿着酒瓶,看见许许多多喝醉了酒的骰子,在碗里骨碌乱滚。
“五点!”
“多一点我也不要!我只要个六点!”老先生两手摔着骰子,棒到嘴边嘘了口气,两手象蚌壳一样在下方慢慢张开了。
骰子打在碗里。
他弯着身子,盯着打滚的骰子大叫:“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啊!三点!”他从桃花女的手里,把洒瓶拿过来,咕咕噜噜把酒一口喝完了。空瓶子仍然叼在嘴里,好象婴儿衔的交奶瓶。
“老先生,老先生,酒瓶里的酒光啦!”桃花女笑着把酒瓶拿开了。
骰子又在碗里滚着响了。
“六点!六点!六点!”老史叫着,在铺上打滚。
我就跟着她滚过去,一翻身骑在她身上,象骑马一样在她身上颠着颠着,一面打拍子似地和她一边叫:“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
“四点!”桃花女大叫。“你掷了个四点!史丹!喂!桑青,归你掷骰子啦!”
我在铺上滚过去,抓起骰子放在嘴里,呸的一下把骰子吐在碗里,照样望着骰子大叫:“六点!我只要六点!来个六点!六点!”流亡学生正趴枉我右边。我就用手捶着他打拍子:“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点!六六六六六六——点!几点?喂,喂,几点呀?我得了几点呀?”
“五点!庄家也是五点!庄家吃你!”
又一瓶酒在圈子里传下去。
流亡学生坐起来,用手夹起三颗骰子向碗里扔。他嗲声嗲气唱起歌来了。骰子就自顾自在碗里滚着。
风吹窗,身儿凉,
风吹柳梢儿呼呀呼呼响,
人家鸳鸯同罗帐,
奴家有夫不成双,
哎呀呀儿哟,哎呀呀儿哟!
“对不起,你也是拿小点子的人!你只有三点!”桃花女笑着对流亡学生说,把我们四个人前面的钱一把捞光了。
桃花女连赢三把。
我们的注子越下越大。最后我们把自己拿得出的钱或东西全下下去了。我和老史银钱不分。我们钱包里只剩下两百元了。我下两百元;她就下钱包。老先生下的是金壳子表。流亡学生下的是萧。
我们又输了。只有流亡学生—个人赢了二十元——萧的价钱。他提议换庄。三个输家全叫好。当然是流亡学生做庄——无论如何,他赢了一把,只有他才可以压压桃花女的威风。但是,三个输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下注子了。
“我有个办法!”流亡学生说。“我们只赌一把!这一把就赌个你死我活!”每个人把最宝贵的东西拿出来。没有东西就赌人。我是庄家.我赢了,有东西就捞东西,没有东西就捞人!”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你要是输了呢?”
“我只有这个人!随便你们在我身上干什么!割也好,宰也好!”
“天呀!”桃花女笑着。“我最宝贵的东西是我白白胖胖的儿子!”她望望对面铺上睡着的婴儿。
老先生嘿嘿笑了两声:“我就赌我的家当吧!四合院的房子一栋!在北平!你赢了,就归你回去接收!我还指望将来打完了仗回到那四合院里养老呢!”
“我也赌我的家当!”我叫了起来,跨到“女生宿合”.从枕头旁边的小皮箱里模出玉辟邪,又跨回“男生宿舍”。
“哪!我家祖传的宝贝!”
老先生的眼睛突然亮了,要从我手里把玉辟邪接过去。流亡学生枪先接过去,拿在手里看了一下,盯着我说;“你就赌这个老古董吗?”
“嗯。”
“这年头,老古董可不值钱了,”
老吏把我一把扳在她背后,挺出身子。“喂,流亡学生,我姓史的和你打交道!”
“你到底要赌什么?说吧!”
‘我什么也没有!人一个,命一条!”
“好,我赢了,我知道如何对付你!”流亡学生逼过去望着她。
“喝酒吧!喝酒吧!最后半瓶了!”老先生举起酒瓶。“好!四点!要得!庄家只有四点!”
骰子又响了。
“五点!五点!小东西!听见没有!嗳?五点!我只要比他王八蛋多一点!就保住我四合院的房子哪!好,一颗停了!六点!又一颗停了,六点!好,就来个豹子吧!再来个六点!六点!六点!好——哇!五点!”
骰子又响了。
“五点!五点!五点!多一点也不要!少一点也不要!只要五点!老天爷!这一辈子我只要赢这一次!只要赢这一次!只要赢这一次!老天爷!老天爷!我只要五点!骰子全停了吗?几点?几点?六点,谢天谢地!”
我只觉得水漂漂,船漂漂,人漂漂,玉辟邪也漂漂的。他们说归我掷骰子了。我抓起骰子掷在碗里,掷了个六点。他们说我只抓起两颗,要我重新掷一次。老史把三颗骰子塞在我手里。我捏也捏不住,骰子一颗颗滚到碗里。只听见老史惨叫一声:
“完了!完了!”
庄家流亡学生:四点。
老 先 生:五点。
桑 青:三点。
史 丹:六点。
桃 花 女:四点。
“庄家,我就赢你一点!”老先生说话了。“我要你这小子跪在我面前,三拜九叩,磕九个响头!”老先生盘腿坐在铺上,象一尊泥菩萨。“你看见过你老子敬祖宗吗?你老子是跪在铺上向祖宗磕头吗!嗳?你得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头磕在地上蹦蹦响!”
流亡学生从铺上跳到地上,咬咬牙。
“喂,小子!且慢!你看见过谁打赤膊磕头吗?你非得把衣服穿上不可!”
我、老史、桃花女乐得哈哈笑。
流亡学生穿上衬衣。
老先生高高坐在铺上,咳呛了一阵子,闭着眼摸胡子,高声喊着:“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流亡学生站在走道上,一动也没动,突然“呸”了一声:“老先生,在下要失礼了!头可断,血可流,头是不磕的!咱们的账待会儿再算吧!”流亡学生转身指着我说;“我赢你一
点。现在我要和你算账了!”
“简单得很!你赢了,这块玉,拿去!”我从铺上拿起玉辟邪递给他。
他没有把玉接过去,望着我说:“这一下子可把我难住了!我是个流浪的人。我只要一双草鞋,一袋干粮,一支箫。你这块玉给了我还是个累赘!”
“不管你要不要,这块玉是归你了!”我那么说着,要把玉辟邪塞在流亡学生手里。我明明把玉辟邪捏得紧紧的;一抬手,一晃眼,玉辟邪就从我手里溜了,掉在地上了。
“啊!”
玉辟邪摔成两半了。
老先生把两半玉辟邪拾起来,并在一起,看上去仍然是块完整的玉。
“这样也好1你一半,我一半!”流亡学生说,把半边玉辟邪塞在我手里。
“好啦!问题解决啦!”老史搓拳磨掌,牙齿磕得直响。“现在归我和庄家算账了,我是大赢家,赢你庄家两点!对不对?我只要赢了你就够了!我不宰你:不剐你!我只要你装女人唱个凤阳花鼓!”
“好主意!”我把半边玉辟邪扔到对面铺上,准备来助阵。
我们用桃花女的衣服和脂粉把流亡学生打扮起来了:他穿着桃花衫子.蓝印花布裤子,头上扎着蓝印花布的包袱,颧骨上两大团水红胭脂,两道很粗很黑的男人眉。
他把一双黝黑的男人手放在腰上行了个万福,就拎起桃花女的红手绢,扭扭捏捏唱起来了。
说命薄,真命薄,
一生一世嫁不到好大夫,
人家的丈夫做官又作府,
奴家的丈夫只会打花鼓。
老先生坐在铺上笑的直咳呛。我,老史,桃花女笑得在铺上打滚。
“听!听!日本飞机来了!”我听见一阵轰轰的飞机声。
我们笔直坐在铺上。
飞机轰着来了。
峡里正是日夜不分的那一刻,昏昏的,是晴朗的黄昏,也是阴沉的白天。
船老板和船夫都在船头。
“喂!日本飞机来了!请你们都躲在舱里,不要危害大家的生命!”老先生叫。
没有反应。
“看!三架一排!一共九架!”船老板在船头说。
“他妈的!汉奸!只有汉奸才不怕日本飞机!”流亡学生咬着牙。江上有条木船来了,船上有人叫喊,还有当当的锣声。
飞机飞到我们顶上了。我们全趴在铺上。我拉过被子蒙着头,不管身子。
人的叫声,锣声,飞机声更大了。
“听不清呀!再说一边吧!”船老板在船头对着另外那条木船叫。
仍然是乱哄哄的人声,锣声,飞机声。
“日本人投降啦!”船老板终于叫出来了。
我们全涌到船头。
轰的一声,一把火吱的一下冲到天上去了,展出一大蓬五彩火花。一朵莲花在峡上的天空开放了!
飞机洒着五彩纸屑,向下水飞走了。
另外那条木船,隔着翻滚的滩,载者锣声和欢呼向下水溜走了。
“胜——利——啦——胜——利——啦——利——啦利——啦——啦——啦——”
欢呼的回音和彩纸一起飘着,飘着,落在江上消失了。
“山戴帽啦!要下雨啦!船要漂走啦!”船老板突然叫了起来。
他那一声把我们全叫醒了。
几朵乌云飘到我们头上了。
流亡学生仍然一身风阳花鼓女人打扮,拿起甲板上的鼓槌,向着大鼓摔过去。
咚…………
咚…………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第二部
桃红给移民局的第二封信
移民局先生:
我在西行的八十号公路上,刚刚离开了怀俄明州的小美国。我在那儿的加油站餐馆搭上了这辆去唐勒湖的旅行车。车子的主人史密斯刚从越战回来.一回来就结了婚。新婚夫妇去唐勒湖度蜜月。
这是一辆最新式的一九七O年旅行车。整个车子就是一栋活动房屋:起坐间、卧室、厨房。车子里有各种最新式的电动设备:冰箱、电炉、冷气机、暖气机、电视、收音机、留声机、吸尘器……车子里摆满了从旧货店里收来的古董;破缎子的维多利亚式椅子,破损的天青葫产瓶(大清乾隆年制),肮脏的酉班牙羊皮酒壶,雕刻模糊的伊朗银碟,生锈的土耳其宝剑,破损的印第安牛角……白色的车子外面描着一个裸体女人,戴着男人礼帽,背着身子跪在那儿,转过头来微笑。
现在,我,桃红,就坐在这么一辆蜜月旅行车里写这封信。黑先生,你老远就可以看见这辆车子了。寄上地图一张,告诉你我跑过的路和要跑的路。要追你就来追吧!
路是跑不完的。一路上有趣的事多极了。变化的风景,变化的气候,变化的动物,(怀俄明的羚羊,犹他的糜鹿,草原的小狼,狐狸,兔子……)变化的人。你越往西走,人就越友善。在东部,就是小孩子也不理你;在西部,就是警察也向你招手!(害警察恐惧症的桑青又会吓昏了!)在纽约呢,你只不过是一个疲倦的外国人!和千千万万的外国人一样。
我发现我并不是唯一要搭车的人。一路上有数不尽的人孤单单地站在公路边上向路过的车子招手。有的车子停下,有的车子继续往前跑。开车的人只要看见人,(尤其是车子后座无聊得要打磕睡的孩子),他就会把右手从驾驶盘上轻轻扬起,又轻轻放回驾驶盘上——开车的人打招呼全是那一个姿势,非常庄严,非常有把握的样子。
当然,路上也有诉不尽的惊险。曾有人惊讶地对我说:“一个单身女人搭车!你看见昨天柯罗拉多报纸上的消息吗?有几个搭车的女孩子给人杀死了,杀人犯把她们的心挖出来吃了,把尸体扔在山洼子里。又有几个搭车的男人失踪了;河上飘着他们的衣服,尸体却不见了。又有几个搭车的年轻人……”我听见许多那一类的话。
我就曾在怀俄明的洛矶温泉在大雪中搭上一个怪人的车子。从我上车起,他就笑个不停。“你不怕我吗?嗳?小女人?(他比我还矮小!)哈哈哈!”他不笑就发出怪叫:“呜——呜——呜——”那声音就象狼叫。只有在结冰的路上,他才不笑不叫,专心开车子。雪象水波一样在车子前面波动开去。他的神色严肃起来了,对我说,“车胎在地上没有发出唧唧的水声,那就表示地上结了黑冰。这条路上要出人命。”我们就在那样的路上挣扎到了小美国,老远就看见一个大牌子:
加餐加油!
车子一到站还没停住,我就跳下车子,向他摆摆手再见了。那加油站有个很漂亮的餐馆。老板本是个货车司机,多年以前在大风雪中困在那儿了,就地开了一个体息站。路过的人在那儿吃饭加油。餐馆里是满堂红;红墙、红灯、红地毡,只有桌子是黑色的。金发女招待在黑色桌子之间穿来梭去。我在靠门口的一张空桌子坐下。旁边桌子上的一对青年男女望着我笑笑——也许就因为我是个外国人,他们才对我笑。我们就那样子谈起话来。他们告诉我要到唐勒湖去度蜜月。一谈到唐勒湖史密斯先生就兴奋起来了,仿佛那是“天下第一景”。在去越南之前,他每年冬天都去唐勒湖溜冰。
他说唐勒湖是连接加利福利亚州和内华达州的要道,横贯东西的公路就通过唐勒湖。到那儿去玩的人也可以坐火车。铁路有防止雪崩的设备,好象隧道一样,保护着火车穿过去,不受雪崩的侵害。到那儿去玩的人,也可以放弃现代机器,在山路上骑马溜达到唐勒湖去。
唐勒期在山谷紧底,四周是几千米的高山。夏天的唐勒湖是一片绿色,到处是柳树和落叶松的林子;林子里有鹌鹑、松鸡、羚羊;很清的湖水映着镶白雪的高山,和山上的小溪、野花、树林、花岗石。冬天的唐勒湖是太平洋岸最大的溜冰场,山上响着雪车的铃声.夹着湖上溜冰人的笑声——那儿都是自由自在、一心去寻欢作乐的人。
天黑下来了。雪下得更大了,是那种夹着风一阵接一阵横扫的雪。餐厅里有人在自动唱机里扔了个角子,几个年轻人跟着彼头的“黑鸟”歌跳起舞来了。黑鸟在深沉的夜里歌唱,用破碎的翅膀飞起来吧。你一辈子就等着这飞起的一刻。黑鸟在深沉的夜里歌唱,
··· ···
史密斯说那样的风雪使他想起唐勒队的故事。我问唐勒队是什么。他说那是一伙去加利福利亚开垦的人,在大风雪中在山谷里的湖边困了六个月。那个湖从此就叫唐勒瑚。
一八四六年,“嘿!加利福利亚!”是一句很流行的话。那时候,金矿还没有发现;公路还没有开发。中西部的一伙居民,大约有一百多人,成立了一个旅行队到加利福利亚去。唐勒先生被选为领队。他们在春天出发,走过没有路的山谷和沙漠,闯过好杀的印第安人的村子,在十月尾才到唐勒湖边,迎面是很高的山壁。那年的雪比往年提早了一个月。拖车的牛走得很慢,因为要在雪地里找草吃。远山的松树枝子已经白了。天非常冷,非常阴沉——大风雪要来了。他们必须放弃牛车。牛的死活顾不了了。他们必须尽一切可能带着孩子和马立刻翻过山顶!但是,庄稼人的东西可不能随便丢的。一盒烟草,一段印花布,他们都得考虑一下子。人也要休息一下子。他们终于在雪地里向山上爬了。傍晚时候他们离山顶不远了。天太冷了,人太累了,走不动了。他们好不容易在雪地里生了火,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火了。他们躺在雪上睡着了。有人在睡眠中觉得身子给什么压得透不过气来,一翻身,盖了一身雪!人和牲口全不见了。只有一片雪。那人大叫。一个个人头从雪里钻出来了。牲口跑了。雪把山路封住了。他们走不了了!
他们回到湖边用木桩搭了几个小木屋。他们一次又一次拼命要从雪山上爬过去;爬不过去又回到山洼子里。他们带的食物吃完了,就吃野兽,后来连野兽也找不着了。一阵阵的大风雪来了。饥饿的人找木头生火的力气也没有了。一个月以后,雪堆到八英尺高,和小木屋一般高了。有人因为饥饿和寒冷已经崩溃了。冬天才开始呢。有人死了。有人要想法子逃生了。他们用U形牛轭做成雪靴。逃也好,留也好,都是死路一条。逃的人是向命运挑战。留下的人是听天由命。他们的命运是一样的,只是选择的路子不同。
十个男人、五个女人、两个男孩子,穿着牛轭做成的雪靴出发了。他们在积雪的山上爬了几天。风雪又来了。他们又困住了。那地方后来叫做死亡营。寒冷、疲倦、饥饿。他们靠着火躺在雪地上;睡着的人把手烧成了焦炭。有几个人死了。活着的人饿了五天了。有人砍了死人的腿和胳臂在火上烤着吃,头转到一边,吃着,哭着。两天以后,起先不肯吃人肉的人也吃起来了,只有一个例外;不吃自家人的肉。姐姐眼睁睁地看着弟弟的心肝叉在树枝上在火上烤。妻子答应把丈夫的尸体给人吃,只为救活一个饥饿人的命。他们要吃多少肉就从尸体上剥多少;剩下的留着做干粮。两个人发现鹿的脚迹跪在地上哭着祷告起来了——他们并不是教徒。他们打死了鹿,趴在鹿的身子上吸血。鹿的血吸干了,人的脸上沾满了血。(可惜害恐血症的桑青没有听见这个故事!)三十三天之后,他们才到达安全地带.只剩下雨个男人和五个女人了。
困在唐勒湖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走了。一个母亲决定走,只为把她的食物留下来给孩子吃。他们住在雪坑里,吃兽皮、牛骨、老鼠。孩子们用好看的磁茶杯装满了雪,用小茶匙掏着吃,咂咂嘴,假装吃的是鸡蛋牛奶软冻。人都躺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到别家走动成了很重要的事。一个叫布宁的人写日记.把别的木屋里的人叫做“陌生人”。第二年二月,救护的人到达的时候,一个女人哭着问他们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霄仍然把山路封住了。雪仍然不停地下。一群女人、小孩、病弱的人跟着救护的人走了。还有两个男人、三个女人、十二个孩子留在唐勒湖。那些人连逃生的力量也没有了。
困在唐勒湖的人吃完了最后一张兽皮,就把饿死人的尸体从地里挖出来吃。三月间第二批救护的人到了。他们看见一个人提着一条人腿。那人看见人来了,就把腿子扔在雪坑里。雪坑里有砍下的头,冷藏得很好,五官还没有变样,胳臂和腿子没有了,胸腔割开了,心肝挖走了。唐勒帐篷外面的树枝上坐着几个孩子,嘴上胸前沾着血,手里拿着爸爸的心肝一块块撕着吃,看见了救护的人也没有反应。火边扔着头发、骨头、一块块的四肢。孩子的妈妈躺在帐经里,为了救孩子的命,叫他们有什么吃什么。至于她自己,她是死也不会吃丈夫的肉的。
四月间最后活着的几个人也被救出来了。唐勒队里的人只有一半活过来了。
史密斯讲完了故事。他问我要到哪儿去。
“唐勒湖!”
他大笑:“我也收了一个队员!”
……无所谓先生,
坐在他无所谓的国土,
想着他无所谓的计划……
彼头仍然兴冲冲唱着。厅上跳舞的人多起来了。
“无所谓先生,你看见了我吗?”史密斯跟着彼头唱,一面站起身向他的新娘哈着腰伸出右手,接着她跳起舞来。原来那是一只不锈钢的手,他在越战中失掉了一只手。
桃 红 一九七0年二月二日
附:寄上桑青北平日记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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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桑青日记
北 平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一一九四九年三月)
我是飞机上唯一的乘客。
我在南京启德机场上飞机的时候,航空公司的人
又向我重复一遍:北平城已经被共产党包围了。
所有的人向南逃。
我又向他重复一遍:那情况我完全明白。我决定
到北平去。
飞机在白云上面飞。
南京挪在白云下面了:罢工、抢购、抢米、罢课、示
威游行、流血抓人….
我的过去也挪在白云下面了。
我只带了半边玉辟邪。
北平是个大吕字。
皇城。
内城。
外城。
解放军在城外。
城内胡同里幺喝着:
甜酸儿的大海棠啊,拉挂枣儿!
玉米花儿哟,糖炒豆儿哦!
买供花儿来,拣样儿挑!
送财神爷来啦!
* * * * * * * * *
沈家住在西城太安侯胡同一幢四合院里。
大门。
垂花门。
跨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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