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桑青与桃红

_4 聂华苓(当代)
沙盘上的树枝停了。
“杜老走了。杜甫是诗人。咱们再请一个兵家吧!咱们现在困在历史有名的雄关险滩上,只有兵家的话才可相信。”老先生又闭着眼合动嘴巴。
我和他又扶着树枝在柴灰上画着画着。








“好!孔明来了!我知道孔明英魂必在瞿塘一带,变州鱼腹浦就有孔明推演兵法的八阵图!”老先生盯着柴灰上的“已”字。“诸葛公,您老一生英烈,一心要恢复中原,重整汉室。现今中国也是三分国:重庆国民党,延安共产党,日本人的傀儡政府。咱们达一船人到重庆去,也是因为忧国忧民,要为国家做点事情。现在咱们偏偏困在离八阵图不远的滩上。将来是凶是吉呢?”


“好!咱们不会困死在这儿吗?”

“好!咱们到得了重庆吗?”


“咱们在这儿还要困多久呢?”


“咱们如何才能从这个险滩上活过来呢?”




“何时下雨呢?”


“诸葛公,到了重庆,这一船人一定全体步行到武候庙去上香!”
沙盘上的树枝停了。
老先生放下树枝,望着柴灰里的“日”字发楞。过了好一阵他才醒过来。“咱们就困在古迹里呀!白帝城,八阵图,擂鼓台,孟良梯,铁锁关!这四面八方全是天下英雄奇才留下来的古迹呀!你们知道铁锁关吗?铁锁关有拦江锁七条,长两百多丈,历代帝王流寇就用那些铁索横断江口,锁住巴蜀。长江流了几千年了,这些东西还在这儿!咱们这个国家太老太老了!”
“老先生,”流亡学生说:“现在不是陶醉在我们几千年历史里的时候呀!我们要从这个滩上逃生呀!”
“我相信明天就会下雨了。一下雨水就涨起来了。”
“您真相信扶乩那一套吗?”我问。“是您自己用树枝画字吧?还是真的杜甫孔明在画呢?”
“你们这些年轻人!”老先生揪了一下他的胡子。“我这么一把年纪!还会骗你吗?”他顿了一下。“我真的相信天有感应。我来给你们讲一个孝子传上的故事吧。有个叫庾于舆的人,扶父亲灵柩过瞿塘。六月水涨,运灵枢的船不能走。庾子舆焚香求龙王退水。水果然退了。庚于舆扶父亲灵枢过瞿搪以后,水又涨了。”
“这条船上哪一个是孝子?”桃花女笑着问。
没有一个人回答。
————————————————————
□m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我们在这儿搁浅多久了?”
“五天吧?”
“七天罗!”
“六天!”
“反正是很久很久了。”
“月亮出来了。”
“嗯。”
“什么时候了?”
“月亮到我们头顶,一定是半夜了!你的表呢?”
“表停了,忘了上了。谁有表?”
“我有表。看不见时间。太黑了。”
“好静啊!只有水打石头的声音。”
“其他的人睡着了吗?”
“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说说话呢?”
“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又渴又饿。”
“一个大浪过去了。”
“我们躺在舱里看不见浪。”
“我可以听见。很静很静,突然哗啦一声,又很静很静了
——那就是浪。”
“你还听见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
“喂,每个人都说说话好吗?你们不说话就像死了一样”
“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可以。”
“这么静法,人不说话,很可伯;人说话,也可怕,就像孤魂野鬼在说话一样。”
“那我就来吹萧吧。”“好,你吹萧,我来讲故事。
“我就吹孟美女吧。”
“也是个有月亮的晚上,也是这么静法,他醒来闻着一股火药味……”
“哪个他?”
“故事里的他。他醒来闻着一股火药味。到处是灰。连月亮也是灰扑扑的。他醒来躺在山坡一棵大树下。山坡对著嘉陵江。对岸的重庆冒着几根很粗很粗的黑色烟柱子,影子映在嘉陵江里,成了顶天立地的黑柱子。柱子和柱子之间是灰色的,好象整个重庆的灰尘都掀起来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抖掉了身上的灰尘,这才清醒过来:原来他在山坡下边防空洞里躲了七天七夜了,日本飞机一批又一批连续轰炸重庆一百五十多个钟头了。两百多人躲在一个防空洞里。吃,喝,睡,大小便全在洞里。他受不了,走到洞外山坡上。又一批日本飞机了。他来不及跑回洞里。只听见轰的一声,满天飞沙。他清醒过来,才看见山坡下防空洞门口有人在挖土;防空洞门口扔了一颗炸弹。他拔脚飞跑,好象他不跑就会给人当防空洞里的死人拖走了。他跑者跑着,也不知道在哪儿饱,也不知道往哪儿跑。只要跑着就行了。突然他听见一个很低的声音;‘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暇,吹萧呀!别停呀!”
“反反复复吹孟姜女吗?”
“嗯,故事也讲下去呀!”
“好,那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说:‘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停下来,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只有几座坟,连墓碑也没有。他向右走,那声音就在左边。他向左走,那声音就在右
边。他向前走,那声音就在后边。他向后转,那声音就停止了。他总不能向相反的方向走。相反的方向就走到堆满死人的防空洞去了。他必须向前走。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那声音就在他背后,简直就是他自己的脚后跟发出来的。他非停下来不可了。现在他才听出那声音是从右边来的。他向右边走,那声音越来越大了。他看到一座裂口的空坟,棺材大概移走了。一个女人躺在坑里,头伸在坑外,闭着眼睛,不住地说:‘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把那女人从坑里拖出来。这时候他才看清那女人本来和他躲在一个防空洞里。他一时分不清那是个被炸死的女鬼呢?还是个死里逃生的活人?他跑警报总是带着一瓶水。他就用水把她灌醒了。他问她怎么从防空洞到了那座空坟里。她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瞪着眼望着他,突然叫了卢‘子尧!你还不快跑吗?’他说他的名字叫柏夫。女人说:别开玩笑!日本兵走了吗?’他说:‘日本飞机走了。’女人有些不耐烦了,一个个字重重地说:‘我问的是那个要强奸我的日本兵走了没有?’男人说,‘重庆可没有日本兵呀?’”
“今儿晚上的箫特别好听——孟姜女哭长城。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呢?”
“哪一个女人呀?孟姜女?还是坟里的女人?”
“坟里的女人。快讲下去吧!简宣是现代聊斋!”
“好。那女人坐在地上,重重捶着地上的土说:‘这儿不是重庆!这儿是南京呀!我和你刚刚结了婚!日本人刚刚进了城!’男人把口袋里的表摸出来,画了根火柴,把表壳子上刻的名字‘柏夫’给她看。女人说:‘别开玩笑啦!子尧!现在是生死关头,你快逃走吧!日本兵在南京城搜查中国军人。几是手掌上有茧的入,车夫,木匠,苦力,日本人就认为是拿过枪杆的入,就要把他们抓走。昨天一天就抓走了一千三百多人。现在南京城的狗都肥起来了,喂狗的尸首太多了。’女人四面看看,又问:‘那个日本兵子了吗?’男人只好说:‘走了。’女人指着嘉陵江说:‘喏,就在那条竹林子路上,我在前面走,日本兵在后面走。大白天,他一面走,一面脱衣服,沿着小路扔着他的军装,马靴,军裤,内裤,他脱得精光,只剩下一把刺刀挂在身上。日本兵穿军装的时候,人也高一大截。一脱光了,人也变矮了,比我还矮!把我的衣服全剥光了,他才把刺刀扔在地上。就在那个时候,子尧,你就跑来了。记得吗?你跑出了南京,又跑回来了。日本兵比你矮一个头。他一看见你,就跳上你的背,两只手扣着你的脖子,用牙齿狠狠啃你的后颈窝。就在那个时候,国际救济委员会的人赶到了。委员会的主任是个德国人;他叫日本兵走,把胳臂向他面前一伸。日本兵看到他的纳粹
徽章,连忙从你背上溜下来跑了,连在地上的刺刀衣服也不要了。’”
“后来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呢?”
“你问的哪一个时期的女人?南京大屠杀里的女人呢?还是重庆大轰炸里的女人?”
“重庆大轰炸里的女人。”
“她的丈夫和儿子正在找她。在那批日本飞机来之前,她两岁的儿子在防空洞里哭起来了。防空洞里的人大骂,要把那孩子揍死。孩子的爸爸只好把儿子抱到防空洞外面去。妈妈在防空洞里坐立不安,便到防空洞外面去找丈夫和儿子。就在那一刻,日本飞机来了,在防空洞门口扔了炸弹。轰炸过后,那女人不知怎么在那座空坟里,目前的事全忘了,只记得以前南京大屠杀的事。她丈夫带着孩子去警察局查死人名单,找一个叫王蝉的女人。那女人在警察局说她就叫王掸,但她刚刚结婚,还没有孩子。我看见她丈夫和孩子在那儿,我就走了。”
“你?你讲的是故事呢?还是你自己的事呢?”
“我自己的事。在这儿困了这么久了,那就好象是上辈子的事了!也就和讲故事一样了!”老先生说。
流亡学生仍然吹着“孟姜女”。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点红灯
别家丈夫团圆叙
奴家丈夫造长城… … … …
哗啦一声,一个大浪过去了,静下来了。哗啦一声,又一个大浪过去了,又静下来了。浪里涌着许多人头,瞪着眼睛望天,没有声音。
一只大鹰飞来了,在人头上绕着圈子飞,扇着很大的黑翅膀,从容不迫地扇着,非常庄严,又非常优美,简直就是舞蹈。
老先生和老史突然坐在大鹰的翅磅上,一边一个,象坐跷跷板一样。大鹰背着他们飞舞。他们向我招手。
流亡学生突然骑在大鹰的背上了,吹起萧来了,和着大浪的舞蹈。
大鹰载着他们三个人,向下水飞走了。
人头向下水流走了。
我大叫他们停住。我也要骑在鹰背上飞走。
桃花女踩着浪花来了,向我招手,要我和她一起去踩水。
萧声大起来了。
我从梦里醒了。原来箫声是从船尾来的。老史,老先生,桃花女在铺上睡着了。桃花女怀里搂着孩子。
我在铺上坐起来。
箫声突然停了。
我走到舱外,绕过堆在船尾的棉纱包。
流亡学生躺在甲板上,打着赤膊,手里拿萧。
峡里很黑很黑。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搁浅第六天。
江上一阵叫喊。
我们从舱里涌到船头。只见一条木船从一个浪头上冲下来了,冲到我们外围的漩涡上就呼呼地转。船上的人叫着;女人孩子哭着。船转得很快很快,象个小陀螺一样,有一根无形的鞭子抽着它得得转。
漩涡四周冒着白沫。白沫溅起来了,翻起来了,翻起一道白色的墙,把我们的船和打转的船隔开了。
白墙哗啦一下垮了。那条船就象西瓜摔在石头上一样裂开了,把船上的人全抖到水里去了。
又一阵大浪翻起来了。
大浪过去了,水里的人不见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水荡走了,太阳荡走了。
只听见
咚……
咚……
咚咚……
咚咚……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流亡学生打着赤膊,黑丛丛的腋毛,黑丛丛的胡须,眼睛冒着火,咬着牙,鼓着筋,双手举着鼓槌,连人带槌向大鼓一下又一下捶过去。他捶的不是鼓。他捶着山,天,水。
山,天,水,到处捶得乱响。
“打得好!打得好!得胜鼓!”老先生说。
一只乌鸦从下水朝我们的船飞上来了。
流亡学生扔了鼓槌,狠狠盯着乌鸦。
“乌鸦当头过,无灾必有祸。”桃花女抱着孩子说。
我抬起一个空瓶子跳起来向乌鸦钉过去。“打死你这个黑妖怪!”瓶子落在石头上,碎了。
老史又拾起一个破碗钉过去。“王八蛋!滚开!”碗落在石头上,碎了。
乌鸦在我们头上绕圈子。
老先生脸涨得通红,指点着乌鸦。“你以为你吓唬得了人吗?嗳?你以为我就会因死在这儿吗?嗳?军阀打仗我没死。日本人打仗我没死,我就会死在这一堆怪石头上吗?呸!”他使劲咳了一泡痰向乌鸦呸的一下吐去了。
“他妈的臭巴子!”流亡学生对着乌鸦跳起来了。“你可吓唬不了我!你等着瞧吧!我死不了!我要活着搅得天翻地覆,给你一点颜色看看!山呀,水呀,野兽呀!乌鸦呀!你们毁得了人吗?你们毁了人的身体,毁不了人的精神呀!船打翻了,人淹死了,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千干万万的人又生出来了!千千万万的人又在滩上过过来了!天下是年轻人的呀!你知道吗?王八蛋!咱们中国人经过多少大难呀!人死不了呀!你知道吗?王八蛋!人死不了呀!”
* * * * * * * * * *
老先生拍了个巴掌。“请大家注意!生死关头!我闷在心里的话非说不可了!吧们的船老板简直是拿人命当儿戏!翟塘险过百牢关!他自然知道这个危险!他是三峡撑船老手!他的船只应该装货,根本不应该搭客!根本不应该预先收船费!他木船的票价和轮船一样贵!既已搭客,既巳收了钱,他就应该负责!首先负责船客的安全;其次负责船客的饮食。咱们先在新崩滩上撞了船,在黛溪搁了四天。咱们信任船老板,没有要他退钱。咱们还是上了船。
后来,船又在黄龙滩上断了纤。在这堆怪石头上搁了这么久!现在,在亚洲第一大川,几千里的长江上,连喝的水也要定量分配!这简直是天下的大笑话!从出事那天起,船老板从来没有采取任何救急行动。不仅如此,船客拚命叫救命的时候,他冷言冷语,黄鹤楼上看翻船!船老板和船夫全是撑船老手。万一有何不幸,他们可以在水里逃生,船客可不能!船老板加上船夫,他们一共有十三个人。咱们船客只有六个人!而且全是老弱妇孺!咱们是寡不敌众!也就因为这个道理,我老汉才要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现在,我代表六位船客,包括那个吃奶的船客,请求船老板解决这一船人的生死问题!”
船夫没有作声。船客也没作声。
船老板蹲在甲板上,面不改色,叭了一口空空的旱烟袋:“各位船客!你们脚底下人不懂得川江行船的苦。我们撑船入三面朝水,一面朝天,完全是靠天靠水吃饭。天不下雨,水不涨,我们也没有啥子办法!行船,骑马,都有个危险!人人门口有块滑石板!没有人能够担保。人有生死,物有损坏,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人叫人死死不了;天叫人死活不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命也赔了!现在只有请船客心平气和,再耐心等一等!”
“天呀!等到哪天为止呀!”
“就是等,也得有饭吃有水喝呀!”
“江里有的是鱼有的是水呀!”船老板说。“没有柴火,吃生鱼!没有明矾,喝浑水!我们撑船人可以这样子活下去,你们舱客就不能吗?”他把空空的旱烟袋吸得叭叭晌。“我们烟丝抽完了,就抽烟油!烟油抽完了,就抽烟碱!”他顺手把身边的大鼓咚的拍了一下。“不吃生鱼的人,也可以啃鼓皮呀!”
“呸!”老先生向船老板呸了一口吐沫。“我要啃死你!”
船老板仰天大笑。“人一个,命一条!啃吧!剐吧!宰吧!有啥子好处?水涨了,船漂起来了,你们还要人掌舵呀!”
————————————————————
□m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骰子!”我叫了一声,就从“女生宿舍”跨到“男生宿舍”。老先生坐在铺上,手里掂着三颗骰子。我抢过骰子掷在铺上。“我们来好好赌一场吧!喂,男生,女生,全到老先生铺上来吧!”
“正中下怀!”老先生一高兴,又咳呛了一阵子。“叫化子做皇帝,快活一天是一天!我这包袱里还有四瓶大曲,带到重庆送人的。去他妈的!咱们就喝了吧!”他打开一瓶,骨碌喝了几口,脱下竹布褂子,也打起赤膊来了;两三根腋毛从胳肢窝里翘了出来。
我们五个人一个接一个坐了一圈。我挤在老史和流亡学生他们两人之间。洒瓶子团着传下去。我骨碌一口气喝了好几口酒。我第一次喝酒。脸烧起来了。心跳起来了。左手搭在老史肩上,右手搭在流亡学生肩上。
三颗骰子放在一个磁碗里,摆在圆圈中间。
“我做庄!”我举起一只手大叫。
“我做庄!”
“我做庄!”
“我做庄!”
“我做庄!”
“划拳吧!两个一划,谁赢了就喝酒;赢的人在和下一个人划,最后赢的人做庄!”
“开始吧!两相好哇!”
“四季财呀!”
“六六顺呀!”
“七巧呀!”
“宝一对呀!”
“四季财呀!”
“三桃园呀!”
“宝一对呀!”
“八仙呀!”
“六六顺呀!”
“全到了!”
“一顶高升!”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