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桑青与桃红

_3 聂华苓(当代)
衫子的胸部给风吹得圆鼓鼓的。
桃花女哈哈笑。
流亡学生拎起桃花衫子向我们挥了一下。“我就用这件花衫子做指挥棒,大家一起来唱歌吧!轮船老远就可以看见这件花衫子,就可以听见我们的歌声了。唱吧!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喂,喂,别忙!这种新时代的歌,我可不会唱!”老先生说。
“那就唱一首老歌吧!凤阳花鼓!”我说。
“好!”老史跑过去拿起鼓槌,咚咚敲了几下大鼓。
我们一起唱着。
左手锣,右手鼓,
手把着锣鼓来唱歌,
别的歌儿我也不会唱,
只合唱个风阳歌!
唱一唱来,伊呼呀呀嘿!
流亡学生挥着桃花衫子。老先生用筷子敲铜脸盆。我用两根筷子摔莲花落。老史打鼓。桃花女抱着孩子一边唱一边扭来扭去。
轮船溜到我们对面了。
“搁浅啦!救命呀!”我们突然停住歌唱,一起大叫起来。“搁浅啦!救命呀!搁浅啦!救命呀!”
轮船上的人靠着船栏望着我们。两三个人向我们挥挥手。船吱的一下溜走了。
水打着石头轰轰响。
“脚底下人!唱也没有用呀!”船老板仍然叭叭抽着旱烟袋。“就是轮船也不敢过来呀!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撑船的人分成两班,日夜轮流值班看水位,随时准备掌舵。水一涨过石头,船一漂起来,掌舵的人把舵掌稳,船就会顺着水漂下去了。水涨起来了,要是没有人掌舵,船就会冲到那些大石头上,我们就都完了。”
木板,篓子,盆子,箱子,还有许许多多东西,在江上漂下去了。
“上头的滩又有船打翻了!”船老板望着冒在水上黑黑的蛀齿。“下雨就好了!下雨水就涨了,水涨我们就得救了!”
岸上燃起了一堆野火。
天黑了。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搁浅第二天。
太阳照在牙齿一样的石头上。牙齿四周的江水开水一样翻滚着。
“竹篷子干得响啦!”舱夫在船头说。
* * * * * * * * * *
竹篷子就是我们的船舱,矮矮弓形的顶,两边有两排木板铺。船夫占船头的一半;那一半总是空着的——他们日夜在甲板上。船客占船尾的一半。我们日夜就在铺上过日子。老先生和流亡学生在一边,我、老史、桃花女在另一边。“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之间隔着很窄的走道。老先生说船上人擦人,简直是“男女授受不亲”,因此,男人不准打赤膊;女人不准敞胸露背。他自己的竹布褂子,一徘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流亡学生可不听那一套,永远打着赤膊;桃花女也不听那一套,永远敞着大襟露出一块白胸脯。老先生把水烟袋筒子打得夸夸响。“你们这些年轻人!”
老先生在船尾的舱口坐了一天了,一直望着岸上的小土地庙,捧着没有烟丝的水烟袋,偶尔咕咕咱咱抽几口空烟。
流亡学生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走道上走来走去。
我、老史、桃花女坐在“女生宿舍”望着舱外的水。
“喂,流亡学生,你走了半天了!数到一百了吗?”老史说话了。
“… … …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好,史丹,轮到你来散步了。”
老史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沉默。我要让位了!小桑,轮到你来散步了。”
我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沉默。
“… … … 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好,桃花女,轮到你了!”
桃花女抱着孩子在走道上走来走去。
沉默。
“涨啦!涨啦!涨啦!涨啦… … … ”老先生突然小声说着。
“涨啦?水真涨啦?”我和老史从铺上跳下来,跑到舱口,抢着伸头住外看。
“谁说涨啦?”老先生把水烟袋的筒子咔咔打了一下。
“您不是说涨了吗?”
“大惊小怪!水涨了我还守在这儿吗?就是没涨,我才念叨呀!今日早上那小土地庙就在水边儿上。看着看着水就要漫上去了。现在那小土地庙还是安安稳稳地在水边儿上!七月是瞿塘涨水的季节。现在正是七月半,瞿塘的水还没有涨!咱们就这样子困在这个百牢关啦!”
“喂,我数到一百O五啦!”桃花女笑着。
“归你让我了!”流亡学生从铺上跳下来,在走道上来回走着。“百牢关!那个名字就叫人泄气!喂,船老板!”他向船头大叫。“百牢关离白帝城还有多远呀?”
“撑船的人就从来没听见过啥子百牢关!”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呢?”
“这地方靠近黄龙滩,啥子名字也没有!你爱叫啥子就叫啥子!”
“就叫它牙齿关吧!”流亡学生小声自顾自说,仍然在走道上走来走去;突然又大叫起来。“船老板,这地方到底离白帝城有多远呀!”
“只有几里路呀。再上去就是铁锁关、龙脊滩、鱼腹浦,再就是奉节了!”
“船老板,这儿看得见白帝城吗?”老先生问。
“看不见,赤岬山挡住啦!”
“看得见白帝城就好了!”
“老先生,”流亡学生笑了。“看得见白帝城也没有用呀!我们还是一样搁在这两排牙齿上呀!”
“看得见白帝城就看得见人烟了!”
“自从船搁浅以后,我们也看见过人的呀!纤夫。木船上的人,轮船上的人,他们全救不了我们。”“我坐在这儿一整天了,岸上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好了!”老史从舱口向外看。“有条木船来了!”
我们五个人一起涌到船头。
木船上的人向我们挥手叫着什么话。水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太响了。我们听不清他们叫的什么。“大批?”“来了?”“一定是‘大批救生艇来了’!”“一定是‘大批救生艇来了’!”那条船在江上溜走了。
“大批救生艇?大批日本飞机来啦!”船老板说。
所有的人都钻进舱里。
远处有隐约的隆隆声。
“这不是日本飞机,是打雷。”
“对!是打雷,要下雨了。”
“下雨就涨水了。”
我们在舱里小声说着话。
隆隆声大起来了。高射炮也响了。机关枪打在水上吱——吱——冒着气。果然是日本飞机!老史趴在铺上,蒙着被子,连连叫着:“小桑!小桑!快躲到被子里来!”
流亡学生把我一把扳在地上。我和他本来都是站在走道上。
飞机飞远了。我们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老史坐在铺上。
“刚才过去的那条船在转弯的地方翻了!”船老板在船头说话了。
“人呢?”流亡学生急急地问。
“全死啦!有的淹死了!有的被日本机关枪打死了!”
我回到“女生宿舍”。
流亡学生在走道上走来走去,突然抬起头说;“上有日本飞机,下有瞿塘峡!多少船翻了,多少人死了!船翻了没人管,人死了也没人管!这简直是把人命当儿戏!”
“请问,”老先生说话了。“我不懂你的话。谁把人命当儿戏呀!”
流亡学生楞了一下:“谁?政府呀!”
“几千年了,三峡就是这么个险法,政府又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可是二十世纪呀!老先生!你听见过有一种叫直升飞机的新发明吗?只要有一架直升飞机就可以把我们这一船人一下子全飞走了!三峡这种地方应该有三峡救济站呀!我们一到重庆就应该联名在报上抗议!我们有资格抗议!我们就是峡里的牺牲者!”
桃花女坐在铺上笑了。“联名抗议!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呢!”
“我代你写!”老史说着望了我一眼。
“女子无才便是德!”老先生坐在铺上摇头摆尾,说完咳呛得只喘气。
我和老史抿着嘴笑。老史咕噜着:“报应!”
流亡学生望着先生摇摇头,然后转身对桃花女说:“我把你名字写在纸上,你天天照着描,到了重庆,你也会写自己名字了!”
“算啦!算啦!麻烦死啦!”桃花女把手一招。“我就打个手印吧!到了重庆,我男人也可以代我写名字了!”
“到了重庆,我一定要在泥地上打个滚!”老史说。 ’
“到了重庆,我一定要在大街上走他三天三夜!”我说。
“到了重庆,我要在山上跑他三天三夜!”流亡学生说。
“到了重庆,我要打三天王夜麻将!”老先生说。
“嗨!好大一条鱼!”桃花女望着一条大鱼从河里跳到甲板上。
“好兆头1白鱼跳舟!”老先生大叫:“咱们准可活过这一关!”
舱里五个人全转身看岸上的土地庙。
土地庙仍然在水边边上。水还是没有涨。
“那个土地庙看着叫人生气,例不如把它砸掉!”流亡学生说。
“你说这话就该遭雷打!”老先生翘着胡子。“鱼呢?刚才那条大鱼呢?”
“船夫把它放在水桶里了,明天杀了吃鲜鱼!”
“不可吃!不可吃!那条鱼决不可吃!”老先生走到船头,两手从桶里捧起鱼,跪在船边,手象两片蚌壳似地张开了。
鱼溜到江里去了,噗通一声,闪了几下就不见了。
老先生仍然跪在船边,两手仍然象蚌壳似地张开,手掌朝天,好象向天祈求的样子。
“开饭啦!”船老板在船头叫。“对不起!从今天起,饭要定量分配了!一人一餐一碗饭!”
河里两排牙齿咧得更开了——石头也饿了!
————————————————————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一碗饭还填不了我的牙齿缝!”流亡学生把筷子向簸畚里一扔。“我从沦陷区跑出来,没给日本入杀死,没给炮弹打死,没给炸弹炸死,现在困在这堆怪石头上挨饿!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也这么想。”我坐在铺上自言自语。
“小桑,”老史坐在我旁边。“在黛溪的时候,我应该让你回家去。”
“现在就是能够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要到重庆去。”
“为什么?”
“经过了这一关,我还怕什么?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些什么罪过。这是自作自受自遭殃!”
“我突然也想起许多对不起人的事。有一次我爸爸打了我,他一转身,我就咬着牙说:‘我恨不得你死掉!’”
“我也那样子咒过我的爸爸、妈妈、弟弟。‘我恨不得你死掉!’”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流亡学生在走道上走来走去。“到了重庆,第一件事就是招待记者,揭露三峡的严重问题!现在请你们每个人把地址留下来,以后好联络。”
“留给什么人?我们活得过这一关吗?”桃花女坐在铺上,敞着一个奶子。孩子在她怀里拍着奶玩一阵,抓着奶吸一阵。
我们全楞住了,互相望着。我第一次想到:我能够活着到重庆吗?只要我能够活着,我一定重新做人。
“也许我们全完蛋了。”老史小声说。
“呸!”老先生坐在铺上向一旁干呸了一声,好象那一呸就把老史的话取销了。“童言无忌!好,好,咱们来交换地址吧!到了重庆,我要叫一桌鱼翅席请你们大家来好好庆祝一下!”
“哎呀呀!要地址就难住我了!”桃花女笑。“到了重庆,找到我男人,才有地址呀!”
“你没有你男人地址吗?”
“没有。”
“他不给你写信吗?”
“他给他妈写。”
“那你算回什么事呢?”
“我是他老婆。我从小就过门了。我把他带大的。他小我七岁。他去重庆读书,我就在家侍候婆婆,养儿子,在田上做活,织布,掐茶叶,打柴。我过什么日子都可以!婆婆的打骂我也受得了,只要他好好的。重庆有人回来说他在外头有人了!这个可不行!我对婆婆说我要到重庆去。她不肯放我走,连街也不准我上!我就抱着儿子,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跑出来了。我只听说我男人在合江国立二中读书。到了合江我就到他学校去找他。见了面,他好,一辈子的夫妻!他不好,他走他的阳关大道,我过我的独木小桥!”
“你这儿子是他的吗?”老先生问。
“不是他的,也不是你老人家的呀!”桃花女噗哧笑了,举起儿子对着老先生。“宝宝,叫爷爷!爷爷!”
“爷爷!”老先生用两根手指捻着半白的胡子。“我还没有那样子老法吧!”他咳呛了一阵子。“你们要地址,我也拿不出来呢!民国二十六年六月间我从北平到上海看朋友;七月七号芦沟桥事变,二十八号北平就沦陷了。这些年我一直跟着朋友家东逃西逃。这个仗哪一天了呀?我不能靠朋友一辈子呀!我就离开他们一个人在重庆和巴东之间跑单帮。这次到了重庆住在哪儿呢?现在可不知道!”
“我的住址是重庆大隧道。”老史冷冷地说。
“开玩笑!”流亡学生说。
“不是开玩笑,”我接着说。“她妈早死了。她跟她爸爸从沦陷区跑出来。她去恩施读联中;他到重庆去做生意。三十年夏天日本人大炸重庆,一万多人在大隧道里闷死了。
她爸爸就在里面。”
“对,对,有名的大隧道窒息惨案!”老先生那口吻好象老史的爸爸也从此有名了。
流亡学生转身望着我。
“我也没有地址,我的家在恩施。我跑出来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老先生从竹布褂子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壳子表,看了一下时间,又把表放进口袋里。我突然想到爸爸表链子上的玉辟邪,想到曾祖在棺材里抓着的玉辟邪。老先生盯着我:“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我离开北平以后我老婆死了。现在我女儿生死如何还不知道呢!人都有个根呀!过去是你的根,家是你的根,父母是你的根,这次打仗咱家的根都给拔了?你幸亏还有个根!你非回去不可!我要通知你爸爸,叫把你押回去!”
“你不知道我家的地址!”我坐在铺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他笑。
老先生一急又咳呛了起来,一根指头不住地指点着我。“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这些年轻人!”
“和我爸爸的口吻一样!”流亡学生笑着。“我爸爸有七个老婆!我妈是结发。我爸爸对他七个老婆一律平等;军事管理!他叫她们老二,老三,老四……谁先到他家谁就排在前面。老二是丫头收上的,比老七还小五岁。七个老婆每人三十块月规钱;春夏秋冬每人一套新衣服。每个月带着七个老婆去旅馆洗一次澡,打一场脾;七个老婆加上他自己,
正好两桌:他轮流在七个老婆房里过夜,一个人一夜,正好一星期!七个老婆有四十几个孩子,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个孩子是哪个老婆生的。七个老婆大姐二姐的叫看,和和气气,彼此从不争吵——就因为她们全反对那一个男入:七个老姿的房间一个挨一个,全都很阴暗,四周的大树遮住了。日本人轰炸南京,炸弹不偏不倚,正好从房子正中间投下去,中间就变成了天井,房间照着天光,突然亮起来了。那一次轰炸,我妈给炸死了。六个姨娘哭得好伤心;我爸爸没有流一滴眼泪。日本人来了,我爸爸当了官。我叫他汉奸;他骂我逆子!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他的通讯地址!”
天边滚着闷雷。大概要下雨了。我们互相望着,脸全亮了。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搁浅第三天。
“有雷无雨,龙王锁龙门啦!”船老板在船头叫。“从今天起,一人一天只有一杯清水喝!船上的明矾只剩下两小块了!”
* * * * * * * * * * *
搁浅第四天。
雨、雨、雨,我们谈雨,求雨,卜雨,梦雨。下雨水涨,船就可以在牙齿缝里漂起来了。
“口好渴!”
什么人说口渴,我就更渴。峡里的太阳只晃那么一下子,人就那么渴法。难怪后羿要射掉九个太阳!
老先生提议扶乩卜雨。
流亡学生说他不相信那一套。
桃花女说扶乩是很好玩的事:丁形架子,放在沙盘上,两个人扶着横木两端,在沙盘上画着画着;心里念着什么死了的人,那人的魂就来了;丁形架子就自动在沙上画字,为人卜吉凶,开药方,解恩怨,甚至和入作诗。魂退了,架子也不动了。
我和老史听见那一番话马上叫好,抢着要扶架子为鬼神写字。老先生说他必须做扶乩人,只存心诚的人才能把鬼神请来。
我们用船上烧过饭的柴灰当沙,装在一个铜盆里;把发火的两相树枝架成一个丁字。我和老先生扶着树枝两头在柴灰里胡乱画着。老先生闭着眼,嘴巴不停地合动。树枝在柴灰上越画越快了。我的手跟着树枝动。柴灰上画出了一个个的字:










“杜老!杜老!我念着杜老,杜老果然来了!”老先生拍着腿叫。“杜老晚年住菱州三年,成诗三百六十一首。瞿塘这一带一草一木尽入诗句。我知道杜老有请必到!”他对着柴灰说,“少陵先生,您老抱负奇伟,爱君优国,怀才不遇,憔悴奔走于羁旅之间。咱们命运相同。今天这一船人就要向您老请教。咱们困在这个滩上是凶是吉呢?”




“咱们逃得过这一关吗?”



“咱们会死吗?”



“死也好,活也好,咱们在此还要困多久呢?”




“天呀!要困那么久!何时下雨呢?”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