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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_11 聂华苓(当代)
早上风停了。者王在楼下取煤球时咳嗽了一声。我打开梯口的门。他说台风夜巷口人家进了小偷。主人回家碰上了。小偷用熨斗将他打死后跑了。老王发现院子墙脚到阁楼屋子门口有一条脚印子。原来被里是小偷在橇门。
“小偷逃走没有?小偷逃走没有?”我和家纲同时急急地问。我们俩都趴在阁楼梯口。
* * * * * * * * * *
我们一家三口从阁楼逃出去了。
我们爬上拔海一千米的山峰。桑娃一口气走到山顶。她原来是个会走路的孩子。
我们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得报户口。报户口就得出示身分证。身分证就会暴露我们是逃犯。我们只有晚间露宿洞穴。白天爬山越岭。偷吃山间的甘薯水果。在池塘里掏水喝。
桑娃看见池塘里的人影。她说池塘里有个水楼。水楼里有三个水人。他们一脸污泥瞪着眼很害怕的样子。水人在风中变成各种形状。还闪着一身鳞光。她扔了一块小石子。三个水人被了,破片荡了几下又变成人。
“人。”桑娃指着山腰叫。山腰小路上有两个人往山上爬。他们抬头看见我们了。
从此我们在山上逃窜。我们在山路上拾到一张字条。是警察局通知山区人家谨防逃犯。我们在一天之少看见五次人。两次是过路的老百姓。三次是搜捕的警察。我们全逃脱了。
最后我们逃进原始森林。红桧。铁杉。扁柏。全是千年大树。林子幽深黑暗。没有人的脚迹。我们爬上树顶掩藏在树叶里。他们不但看不见我们。就是枪弹也打不着我们。
追捕的人多起来了。一层又一层的人。包围了整个山林。
扩音器在山间大叫。
“逃犯沈家纲、桑青注意。你们不可执迷不悟。我们全知道你们躲在森林里。你们躲藏的地方是在袋形的山区。几百个警察就包围在袋子外面。袋口也封住了。你们逃不了了。你们在森林里不能活下去。森林里没有食物。你们就会饿死。冬天到了你们就会冻死。你们不是杀人犯。你们只不过是普通逃犯。你们的罪有许多人犯过。你们自首还可以减刑。你们逃亡威胁山地居民的安全。你们若再逃亡警方决定开枪。还要出动警犬在森林里搜索。逃亡是愚蠢的。沈家纲、桑青。赶快出来投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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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沙滩上没有人。海上没有船。沙滩背后是接连不断的防风林。沙滩的舌头伸到海上。靠近海边有两棵大树。大树之间有一间茅草屋。
我们三个人躲在茅草屋里。还有阿不拉。他是安排我们偷渡的人。我们全望着海上。
天边有个小灰点。越变越大。变成一条鱼船。船上打出了白色的信号弹。阿不拉把竹筏从草屋前面的沙滩拖到海边。我们三人从草屋走出来。四个人在沙洲水浅的地方上了木筏。木筏向渔船划去。渔船停下了。木筏靠上去。我们爬到船上。
阿不拉也上了船。
船长对两个船员说要送我们到香港去走私。船到香港后每个人可以得到五千台币酬劳。现在我们装着出海打渔。
船长把国旗升起来了。
国旗升到旗杆顶上。一个船员递给阿不被一张字条。请他带回去给他妻子。他决定不回去了。请她好好照顾四个孩子。还有残废的老母和守寡的嫂嫂。他要阿不拉告诉她。他不回去是万不得已的事情。
另一个船员在字条背后也附上几句话。他请阿不拉告诉他的妻子。他也不回去了。请她照顾五个孩子和盲目的哥哥。他对不起她。但他非走不可。
阿不拉说他家庭负担很重。妻子死了,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个七十岁的父亲。一家五口全靠他打渔维持。他也要到别的地方去。他也不回去了。
船长命令船员以全速开船。那条船叫天字第一号。是一条十多吨的旧渔船。两丈多长。五尺多宽。驾驶台在船中间。台后有一个小舱房。
我们整天躲在舱房里。恐怕碰上巡逻艇查问我们的底细。我们在两个榻榻米大的低低舱房里仍然不能站起来。
但是舱里有咸咸的太阳。我们躺在太阳里两天了。还有三天就到香港了。到了香港就自由了。
船长在船头说海上的风向不定。天边出现了鱼尾状的高云。台风快要来了。他打开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测的报告。
海浪大起来了。收音机里歌仔戏女人哭起来了。
女人哭完了。广播员报告:
“天字第一号渔船载有沈家纲走私犯六人偷渡出境。我方已电国际刑警组织查缉沈犯等。沈犯等必将就擒遣返我国接受法律制裁。沈犯另挪用公款通缉在案。沈家纲等犯人注意收听。你们逃到哪儿也没有用。海上巡逻艇已全部出动追缉。海上各国港口已严加戒备。希望你们赶快回航归案。”
我在阁楼里写那样子的逃亡故事:逃亡山上,逃亡海上……再如何逃法呢?
吁——吁——吁——盲目的按摩女又在阁楼外面朝天吹着哨子走过去了。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三)一九五九年夏天
蔡婶婶病了。蔡家是我们的救命思人。我必须出阁楼去看看她。
家纲说他的安全第一。现在不是报恩的时候。那个姓蔡的是有名的老色狼。我一出阁楼必定上钩。他老色狼让我们躲在阁楼里就是对我这个女人存心不良。他若是抓进牢里我母女俩如何活下去。他躺在榻榻米上。不住地胡扯下去。枕头旁边放着一个痰盂。痰盂里是他自己的小便。
天已经黑了。我要把痰盂拿到楼下去。
他一把拉住我的头发。头发长到腰间了。他叫我不要找理由到外面去。
我恨不得他死掉。
* * * * * * * * * *
我走到小屋门口。院子里很黑。一只白身子黑尾巴的猫蹲在墙角。
我回到阁楼。
* * * * * * * * * *
我走到小屋门外。有人敲大门。
我又回到阁楼了。
* * * * * * * * * *
我走到院子里。一个警察骑着自行车在巷子里跑过去了。
我又回到阁楼了。
* * * * * * * * * *
我走到蔡家屋子窗外。窗里有灯光。蔡叔叔坐在他妻子床边。她靠在床上。他们在谈话。
他说他走不了了。他在台湾提倡自由选举。国民党认为他思想有问题。巷口永远停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永远有个车夫打困。那个车夫必定是国民党派来监视他的人。
蔡婶婶说他监视的是躲在阁楼里的人。她不懂他为什么冒险藏匿一家犯人。他应该劝我们去警察局自首。他应该叫我们离开阁楼。他应该保持沉默。他应该和外界隔绝。他应该。他应该。许多个应该。
我只好又回到阁楼。
* * * * * * * * * *
蔡婶婶得了肝癌。我必须冒一切危险去看她。
晚上。家纲和桑娃睡着了。我竞走出阁楼了。
蔡叔叔一个人在书房里。我在书房门口看见墒上的镜子就站住了。是那种使五官歪曲的廉价镜子。人站得愈远五官也就愈歪曲。他也看见了镜子里歪曲的女人脸。转身怔怔地望着我。他叫我进房去。我不知如何走法。手。脚。身子。全脱了节。他叫我坐下。我的嘴巴合动了几下。却吐不出声音。我坐在沙发上。就象阁楼外面的人那样子坐法。三段弯曲式。上身靠着椅背。臀部坐在椅垫上。脚掌放在地板上。各有各的部位。该弯的弯。该直的直。
他说很高兴我从阁楼出来了。他早想劝我离开阁楼。但那不是别人可以强迫的事。必须由当事人自己悟过来。家纲应该去警察局自首。就是坐牢也是有期徒刑。阁楼的生活却是无期徒刑。毫无意义。
我告诉他。我过惯了阁楼生活。在阁楼里,一切贪嗔渴爱都没有了。改变生活是要命的事。我很害伯改变。我出来只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在患难时候为他们尽点力量。我甚至可以冒险天天出来为他们照料事情。我说得非常慢非常低。有时候我必须停一阵子才能接着说下去。我一说完就站了起来。
他要我再坐一下。他刚把蔡婶婶送到医院。他想和人谈谈话。
吁——吁——吁——盲目按摩女的哨子又吹起来了。
我在午夜以前回到阁楼。还是在阁楼里安稳一些。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天黑了。
我在路上走着。一,二。一,二。一,二。我的脚一步一步踩在地上。我捏着一块小石子。石子挨着手掌心。我就那么走。走。走。走。
走过巷口的三轮车。警察局。殡仪馆。
走过私人妇产科医院。门口挂着白底黑字招牌。注射避孕。科学避孕。免费指导避孕。流产治疗。产道整形。
走过药房。窗子里广告上两个洋人打电话。黑发洋人歪着嘴叫老张。哈哈。雄——10这玩意儿含有男性专用睾丸素。白发洋人瞪着眼说真的吗?那我也去买一瓶来补一下。
走过报摊。《中央日报》头号标题是反共复国战争更加接近胜利。
走过补习学校。招牌上写着升大学。升高中。文理医农。实验班。精修班。专修班。选修班。出国必修托福班。
定过航空公司。玻璃窗里吊着一架黄飞机。机头斜斜飞向上方窗角。机身描着黑字。本公司客机到世界各大都市。迅速安全。服务用到。
走过一个巷口。“圣灵重建”四个大黑字在白色衣服上煞了出来。白色衣领露出一个女人头。布道的女人。她笑着递给我一张单子。罪与赎。请听圣音。请信上帝。
一只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臂。手腕上一只大大的圆形夜光表。表上的时间是八点二十。抓着我的是警察。火车轰的一下过去了。车上描着的“防谍保密”也轰的一下过去了。栏栅横在我面前。我弯着身子要从栏栅底下钻过去。警察说栏栅放下就是警告火车来了。下次千万记住。不可拿性命当儿戏。
陌生的世界。
* * * * * * * * * *
我走进医院长长的甬道。甬道的灯光通亮。甬道尽头是太平间。我走到甬道一半的地方向右转。
我走过一排病房。对面楼上窗子里有女人哭起来了。
我站在四号病房门口。蔡婶婶靠在床上。我叫她。她没有答应。楞楞望着我。好象见了鬼一样。
我在床边桌上拿起梳子为她梳着头发。我一面用手在头发上模下去。我把她几根稀稀的头发扎了一根小辫子。
她用手摸我的脸。胳臂。手。
她说她可以摸着我。那必定是真的。她一面说一面使劲捏我指头。
我说好痛。
* * * * * * * * * *
我的生活分成两半。白天在阁楼。夜晚在医院。
* * * * * * * * * *
家纲躺在他的榻榻米上。心跳。头病。腰酸。背病。筋骨痛。便秘。他说他不行了。他抱怨他的一生毁在我手里。他娶了一个大克星。他对我幻灭。对一世界的人幻灭。姓蔡的那个大浑蛋把我们藏在阁楼里。只为要相信他自已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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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桑娃的日记
爸爸妈妈都有身分证,妈妈说身分证就是证明你是合法的人,我十岁了还没有身分证,妈妈说阁楼的人是没有身分证的人,外面的人才要身分证,他们没有身分证就要坐牢,我恨死妈妈天天晚上到外面去,爸爸说她出去找男人,她要丢我们了,我要把她的身分证撕掉。
我恨我的后母,她买新衣服她女儿穿,我穿灰面口袋改的衣服,我跑了,爸爸会打死她,爸爸是又丑又老的病人,他躺在榻榻米上总是要打人,我也很恨他,外面的人胸前挂着身分证,摔呀摔的很好玩,身分证项链每人一个,小猫小狗也挂身分证项链,我没有就很害怕,我不要去坐牢,我又跑回来了爸爸后母都死了,我是个孤儿了,我很忏悔不该跑出去。
小不点儿是有身分证的人,她是合法的人可以到外面去,她回来告诉我好多好玩的事情,外面的人挂身分证还可以吃人,抓住漂亮女孩子用塞子塞她屁股用水管子把水灌到她嘴里去,她肚子爆开了象西瓜,他们就把她吃了,自己爆开的西瓜比刀子切开好吃,我舔舔嘴说好甜。
妈妈天天晚上出去,爸爸说她呀她出去吃男人,我问她是不是吃一个男人就收一个身分证项链,爸爸不懂我的话,妈妈真的带回来一大箱身分证项链,我用灰面口袋做了许多洋囡囡,每个洋囡囡挂一个身分证项链,妈妈吃完了外面的人就要吃爸爸和我,我不是男人她大概不会吃,我要跑走,我是不吃人的,小不点儿说人肉象西瓜又红又甜,我想人肉不好吃,我啃啃白己的指头只有一点咸味道。
妈妈说蔡婆婆要死了,我不知道人死了到哪儿去,她说人死了到极乐世界去,那儿的人都很快活,他们不害怕,要什么有什么,纸做的金童玉女金银财宝烧到极乐世界马上变成真的,我问极乐世界有没有阁楼,她说没有,我问极乐世界有没有人挂身分证,她说没有,我问极乐世界的人吃不吃人,她说不吃,我不相信她的话,爸爸说妈妈是撒谎的人。
* * * * * * * * * *
蔡婶婶死了。天黑时我和蔡叔叔送寿衣到极乐殡仪馆。
停尸间挂着白布帘子。帘外供桌上燃着一对白烛。一股强烈的消毒药水味。
他掀开帘子。他的妻子躺在石床上。石床的沙罩挂在墙上。我们分站在石床两旁。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他用手把眼睑往下摸。眼睛仍然是睁着的。
他突然嘿嘿笑了两声。他说同床共枕二十几年了。现在才发现她是个没有眉毛的女人。生前的眉毛完全是用眉笔画上去的。
化装师走进停尸间。他把一包寿衣扔在尸体腿上。然后拾起一件件寿衣套在一起。红。黄。绿。蓝。紫。他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单子。人造丝在赤裸的身子上擦着沙沙响。头发落光了。我望着蔡叔叔。他望着墙上的沙罩子。化装师用大毛巾擦着尸体。
蔡叔叔走出停尸间。在院子里和殡仪馆的人说话。
化装师把毛巾扔在墙角。墙角有一堆镶黑花边的柠檬黄女人睡衣。一只青蜒飞过去停在上面。化装师拾起尸体上半身把寿衣穿上去。身子太硬,寿衣扯得响。寿衣袖子的缝线也扯断了。
蔡叔叔进来说寿帽上应该缀几颗珍珠。他得回家去取。请化装师等一下。
化装师放开两手。尸体嘭的一下打在石床上。
“算了吧。”他说。“反正尸首就要抬进火烧炉了。”
“不。不。不。”蔡叔叔说。‘不是火葬。是土葬。棺木将来还要运回大陆老家。”
“好吧。”化装师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那就等吧。”
一个人掀开帘子。问尸体什么时候拾出去。有个孩子死了。殃仪馆没有空床。孩子等着抬进来。
化装师望着蔡叔权。他打了个手势叫他继续下去。珍珠也不要了。
化装师在尸体脸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擦着面油。然后扑上脂粉。然后描上两道细细的眉毛。然后戴上没有珍珠的帽子。
“好。完了。那一堆衣服要不要。”他指着墙角镶黒花边的柠檬黄睡衣。
“不要了。”蔡叔叔告诉他。
化装师捧着睡衣走出停尸间。
我们从殡仪馆走出来,一路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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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桑娃的日记
爸爸妈妈都有身分证,妈妈说身分证就是证明你是合法的人,我十岁了还没有身分证,妈妈说阁楼的人是没有身分证的人,外面的人才要身分证,他们没有身分证就要坐牢,我恨死妈妈天天晚上到外面去,爸爸说她出去找男人,她要丢我们了,我要把她的身分证撕掉。
我恨我的后母,她买新衣服她女儿穿,我穿灰面口袋改的衣服,我跑了,爸爸会打死她,爸爸是又丑又老的病人,他躺在榻榻米上总是要打人,我也很恨他,外面的人胸前挂着身分证,摔呀摔的很好玩,身分证项链每人一个,小猫小狗也挂身分证项链,我没有就很害怕,我不要去坐牢,我又跑回来了爸爸后母都死了,我是个孤儿了,我很忏悔不该跑出去。
小不点儿是有身分证的人,她是合法的人可以到外面去,她回来告诉我好多好玩的事情,外面的人挂身分证还可以吃人,抓住漂亮女孩子用塞子塞她屁股用水管子把水灌到她嘴里去,她肚子爆开了象西瓜,他们就把她吃了,自己爆开的西瓜比刀子切开好吃,我舔舔嘴说好甜。
妈妈天天晚上出去,爸爸说她呀她出去吃男人,我问她是不是吃一个男人就收一个身分证项链,爸爸不懂我的话,妈妈真的带回来一大箱身分证项链,我用灰面口袋做了许多洋囡囡,每个洋囡囡挂一个身分证项链,妈妈吃完了外面的人就要吃爸爸和我,我不是男人她大概不会吃,我要跑走,我是不吃人的,小不点儿说人肉象西瓜又红又甜,我想人肉不好吃,我啃啃白己的指头只有一点咸味道。
妈妈说蔡婆婆要死了,我不知道人死了到哪儿去,她说人死了到极乐世界去,那儿的人都很快活,他们不害怕,要什么有什么,纸做的金童玉女金银财宝烧到极乐世界马上变成真的,我问极乐世界有没有阁楼,她说没有,我问极乐世界有没有人挂身分证,她说没有,我问极乐世界的人吃不吃人,她说不吃,我不相信她的话,爸爸说妈妈是撒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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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婶婶死了。天黑时我和蔡叔叔送寿衣到极乐殡仪馆。
停尸间挂着白布帘子。帘外供桌上燃着一对白烛。一股强烈的消毒药水味。
他掀开帘子。他的妻子躺在石床上。石床的沙罩挂在墙上。我们分站在石床两旁。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他用手把眼睑往下摸。眼睛仍然是睁着的。
他突然嘿嘿笑了两声。他说同床共枕二十几年了。现在才发现她是个没有眉毛的女人。生前的眉毛完全是用眉笔画上去的。
化装师走进停尸间。他把一包寿衣扔在尸体腿上。然后拾起一件件寿衣套在一起。红。黄。绿。蓝。紫。他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单子。人造丝在赤裸的身子上擦着沙沙响。头发落光了。我望着蔡叔叔。他望着墙上的沙罩子。化装师用大毛巾擦着尸体。
蔡叔叔走出停尸间。在院子里和殡仪馆的人说话。
化装师把毛巾扔在墙角。墙角有一堆镶黑花边的柠檬黄女人睡衣。一只青蜒飞过去停在上面。化装师拾起尸体上半身把寿衣穿上去。身子太硬,寿衣扯得响。寿衣袖子的缝线也扯断了。
蔡叔叔进来说寿帽上应该缀几颗珍珠。他得回家去取。请化装师等一下。
化装师放开两手。尸体嘭的一下打在石床上。
“算了吧。”他说。“反正尸首就要抬进火烧炉了。”
“不。不。不。”蔡叔叔说。‘不是火葬。是土葬。棺木将来还要运回大陆老家。”
“好吧。”化装师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那就等吧。”
一个人掀开帘子。问尸体什么时候拾出去。有个孩子死了。殃仪馆没有空床。孩子等着抬进来。
化装师望着蔡叔权。他打了个手势叫他继续下去。珍珠也不要了。
化装师在尸体脸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擦着面油。然后扑上脂粉。然后描上两道细细的眉毛。然后戴上没有珍珠的帽子。
“好。完了。那一堆衣服要不要。”他指着墙角镶黒花边的柠檬黄睡衣。
“不要了。”蔡叔叔告诉他。
化装师捧着睡衣走出停尸间。
我们从殡仪馆走出来,一路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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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我告诉蔡叔权我要过正常的生活。白天出去。晚上回家。当然还是回到阁楼。
他认为那样不要。我在白天露面对人就是个威胁。因为我是逃犯的妻子。
“那才公平。”我告诉他。“我一直在威胁中过日子。他们也该受点威胁。”
他问我到底是什么人。清白人?还是犯人?
我说全是。也全不是。我也许可叫做清白的犯人。
他说那就难办了。清白人就应该完完全全在阁楼外面生活。犯人就只好昼伏夜出。他还讲了一个犯人的故事。
杀人犯朱某从龟山监狱逃出。他白天躲在公墓里。晚上出去讨乞。没有人注意他,他在公墓躲了二十天。实在躲不下去了。他晚上去赌场。手到钱来。赢了一笔钱。他就在台北租了一间屋子住下。
他化装各种各色的人。警察。学者。经理。记者。飞将军。大学教援。留美博士。大摇大摆出入舞厅酒家。最后以作家身分和一个酒女同居。他禁止她去酒家。她要和他结婚。他不肯。她怀了孕。他要打胎。她不肯。他们争吵。他要和她上床。她又不肯。他揍了她一顿去赌场。她吞安眠药自杀。警察在她房里找到一张戴博士帽的男人照片。正是通缉犯朱某。
朱某在赌场又赢了一笔钱。他认为别人骗赌。掏出手枪。没人害伯。他非常愤怒。向天开枪。仍然没人害怕。他又向窗口开枪。一个赌客从窗外走过。枪弹打在他胸口。警察赶到。朱某已经逃走。
两案并发。又加前案。刑警大批出动侦察。
朱某逃到太平山。在山里躲了两星期。他看见直上云霄的冲天炮。他也要过年。他也要玩几把牌。他又回到台北。春节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两场牌局。他假装走错人家拜年。混进南昌衔一家人家。他变成归国侨领和一群太太推牌九。他一连去了三天。引起埋伏的刑警人员的怀疑。第四天刑警人员在牌桌上掏出朱某的通缉照片。他们在他身上搜出—把锐利的扁钻。
蔡叔叔说那个人的毛病是越狱以后就忘记了自己是逃犯。居然也过起清白人的日子。但他一方面却又陷罪更深自筑罗网。
我说我的情况可不同。第一我没有犯法。第二我没有杀人的武器。我没有说下去。我只要用事实来证明我可以在阁楼外面过正常生活。只是晚上在阁楼逃避户口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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