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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_10 聂华苓(当代)
请不要修了。
我必须修。
在阁楼时间没有用。
钟停世界就停了。
世界不会停。钟修好了也还是围着圆圈打转,停了也罢。
家纲不理会我的话。继续用小钻子拨着钟的齿轮。
屋顶的鼠牙向我身子里啃下去。啃进我的内脏。
* * * * * * * * * *
家纲枕头旁边有一叠剪报。全是他在阁楼里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
三峰真传固精术——此术悉本张三峰祖师真传秘本。增进闺房幸福。治疗阳萎早泄。其效如立竿见影。如有虚伪欺骗。天诛地灭。索阅简则。附邮八角。青台北邮局一四八五九信箱。
荒山黄金梦——南投县信义乡深山埋有黄金干余吨。为二次大战日军撤退时所埋。高万良倾家荡产掘宝已三年。传说埋藏黄金价值折合新台币三百亿。目前政府新台币发行额为二十六亿。官方已和高万良订立契约。宝藏百分之九十将缴纳国库。百分之十作为掘宝人奖金。官商对掘宝充满希望。
掘宝耶掘墓耶——高万良率领工人掘宝。深入坑道五十多米处发现藏宝时爆炸痕迹。掘宝人至为兴奋。全力加速掘宝。以致泥土堆积洞内。坑口仅宽六尺。积土无法运出。掘宝人陷在空气稀薄坑道内已三日。生死不明。
真耶梦耶——高万良等掘宝人仍陷坑道中。有关人士认为深山藏宝颇有疑问。从信义乡到倔宝现场山路崎岖。汽车上山需时两小时。日据时代没有道路。车辆无法通行。使用人工将干余吨黄金运入深山埋藏似不可能。
家纲另有英国大臣和模特儿之恋剪报一叠。附带模特儿用浴巾遮体躺在空浴缸照片一帧。
分尸案剪报一叠。附带身首四肢照片各一。
故都风物剪报一叠。红白事儿。花市。晓市。夜市。鬼市。戏园子。当当车。羊肉床子。大酒缸。剃头棚儿。拉洋车的。废邸恭王府。
家纲对这些剪报百看不厌。
* * * * * * * * * *
我已手抄诗词两本。我不停地抄着抄着。不知道自己写出的是什么。
上阳人,上阳人,
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官门,
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
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
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
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
脸似芙蓉胸似玉。
末容君王得见面,
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
一生遂向空房宿。
……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今晚屋顶没有声音。阁楼内外一团黑。只有对门三号房子有一盏灯。
家纲在他的榻榻米上睡着了。枕头旁边放着仍在修理的钟。钟上的时间在黑暗中看不见了。
桑娃在她的榻塌米上睡着了。
我睁着眼躺在我的榻榻米上。等着屋顶啃啮的声音。
突然有人敲大门大叫查户口。警察有时候假借查户口的名义进屋逮捕犯人。
我骨碌坐了起来。
大门打开了。有入走进院子。大声对老王讲话。叫他把屋子里所有的人叫醒。户口名簿身分证全准备好。
家纲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接着又躺下了。又突然坐了起来。
“来了吗?来了吗?他们来了吗?”他不停地说。
我点点头。摇手叫他别出声。
我们并肩坐着。各人坐在各人的榻榻米上。背靠着墙。手握着手。
我听见他们走进蔡家的屋子。
家纲在我手掌心写了几个字。我们又在掌心谈下去。
蔡会告诉他们
不会父救他命
老王呢
也不会
我不相信他
他在蔡家二十几年
蔡是大恩人

他们在盘问他
也许
他们出示通缉今
也许
他们要上阁楼了
我准备好了
我去自首
为什么
也许会逃脱
他们会来的
我和你一起去
你应自由
哪儿有自由
他们来了
我听见了
在院子里
有人在笑
笑计么
谁知道
他们会来吗
谁知道
* * * * * * * * * *
“喂,老王,户口检查完了。睡觉吧!”他们一面大声说话一面走出大门。门关上了。巷子里一阵皮鞋声。他们敲三号大门。三号房子的灯光一盏盏亮了。
家纲躺下了。我仍然靠墙坐着。他伸手要把我拉到他的榻榻米上去。我的身子动不了。
他要睡觉。他要忘掉。天亮就好了。他那么说着。
他终于睡着了。
屋顶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又从屋角沿着屋檐啃过来了。咔吱咔吱。
我突然想起屋顶有只啄木鸟。在我们进阁楼以前老王就告诉我。只要不是“他们”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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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二)一九五八年夏天
阁楼的钟仍然是十二点十三分。午夜也好。日正当中也好。没有分别。同样潮湿的热。湿到人骨子里。在骨子里发霉。
家纲不修钟了。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时间了。
桑娃的榻榻米靠近窗子。太阳照在她身上。早上九点点。
太阳在她身上舔过去。舔着。舔着。猛一抬头。太阳不见了。中午十二点。
磨剪铲刀的打着铁片呱哒呱哒的来了。下午两点。
远处的火车叫看过去了。下午三点半。
交通车在巷口停下了。三三两两的公务员在巷子里走过去了。下午五点半。
唱歌仔戏的女人不知在哪个街头突然为爱情哭起来了。傍晚七点。
吁——吁——吁——盲目的按摩女在黑巷子里朝天吹起哨子。午夜时分了。
许久以来午夜以后没人查户口了。
* * * * * * * * * *
家纲坐在他的榻榻米上用扑克脾卜卦。一叠三张。两手捧着牌。两个大拇指用力把脾一张张慢慢推下去。眼晴盯在牌上。嘴巴跟着牌合动,身子跟着牌弯下去。
三张桃花顺。
他围着两个指头对自己打个胜利手势。望着墙角一面小镜子点头笑笑。
* * * * * * * * * *
我的头发又长起来了。我既不剪也不梳。就让它披在肩上。
我在榻榻米上整天写着“她的一生”。我不抄诗词了。
她是个虚构的人物。我写出她一生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断。彼此全没有关系。
我不写的的候就看旧报纸。我最先看逃亡的故事。报纸上有各种各类的逃亡。
我看到一则代夫坐监的故事。赖金素珠的丈夫生前经商失败。利用她的名义开空头支票。赖金素珠没钱兑现。她被法院判刑半年。带着两岁的儿子在桃园的台北监狱服刑。
我把赖金素珠抱着儿子坐监的照片从报纸上剪下来贴在阁楼墙上。
* * * * * * * * * *
桑娃坐在她的榻榻米上画画。她在旧报纸边上画着“小不点儿历险记”。毛笔刷上弯弯曲曲很粗的一道墨。那一道墨下面有一个个空心小圆洞。每个洞里嵌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她在那道墨上面又点上了一团墨。最后写上标题:小不点儿游长城。
她反反复复唱着孟姜女。
我教她不要唱了。孟姜女的歌很老了。
她说那是我教她唱的第一首歌。爸爸可以对自己说话。她就可以对自己唱歌。她继续唱下去。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点红灯,
别家大夫团回叙,
奴家丈夫造长城··· ···
她突然不唱了。我的手刚碰着窗子。家纲也突然不说话了。他们呼的一下转过身子。四只眼睛狠狠盯着我。
我告诉他们我要打开窗子。我并没有打开。
院子里的人不见了。草地上留下一把芭蕉扇。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又是黄昏。
落日在阁楼背后。只看得见几道红蓝相间的光在天顶射过去。霞光射的愈远也就愈柔和。最后溶入阁接对面的天边。
院子里有人。
这次我可把窗子打开了。只是打开一条缝。我不但可以看见、也可以听见外面人的声音了。
蔡叔叔仰天大笑。好兆头。一开窗就是笑声。
他们说着上海话。京片子。南京话。溯南话。不同的人声。不同的方言。谈的是一件事。
僵尸吃人。
* * * * * * * * * *
台湾南部赤东村的林火土三十岁生日。他请了三个朋友在家喝太白酒。四人喝得大醉。
第二天早上抱慈宫的和尚走进院子。看见一个人躺在凤凰木下。和尚把他背进庙里灌了姜水。他醒来自称是林火土。但不知如何身在抱慈宫。
林火土回家,三个朋友全死在他家里。尸体四周淌着水。腥臭异常。死者的家属反对法医验尸。却请来北港的马祖。跳神的人指出抱慈宫旁边的一座墓地有邪气。棺木的位置必须移动。赤东村的人才能免灾。
墓地里埋葬着一个女人潘金娇。六年前从赤东村到台北。村子里有人在风化区碰上她卖淫。她面貌校好。为人伶俐。在风化区颇负艳名。四年前潘金娇突然自杀。遗书只有两句话。
我这次的死只是为了好玩。
尝尝死是什么味道。
赤东衬的入把潘金娇的棺木移动了一下,仍然葬在原来的墓穴中。
第三天早上林火土起来,他养了三年的一条狗突然向他扑来。他倒在地上就咽气了。村子里又连续死了三个二三十岁的汉子。
林火土死后村子里有个传说。林火土生日那天四个醉汉全倒在椅子上睡着了。林火土朦胧中听见丝绢沙沙声。他睁开眼看见一个女人。红衣红帽。白脸长发。一身寒气透骨,林火土装睡。红衣女在另外三个醉汉脸上嘘气。林火土拔脚飞跑。红衣女在后面追。他看见抱慈官的灯光。心想庙里有神保佑。他跑去捶门。没有回应。红衣女追来了。林火土手抱庙外柏树挡身。红衣女隔树伸手扑捉。林火土左右闪躲。红衣女手指如钩。掏入柏树,牢不可拔。
林火土跳过庙墙。倒在凤凰木下。不省人事。第二天早上抱慈官的和尚救活林火土。庙外柏树有四个指洞入木一尺。一条血印从庙门口一直通到潘金娇的墓地。
僵尸吃人了。又有一个年轻汉子死了。赤东村的人去找抱慈官的和尚证明僵尸血印的事。和尚不见了。传说他不守清规。留良家妇女奸宿。官署要依法惩办。和尚逃之夭夭。有人在村子后山茅草窝发现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只有头骨腿骨盆骨手指。却不见人体中间的脊椎骨。法医不能确定死亡的原因。只能断定死者是坐在茅草窝里断气的。坐的方向是靠北朝南。向山下展望赤东材。村民说那就是抱慈官的和尚。他在茅草窝里坐禅给僵尸吃了。红衣
女爱吃男人的脊椎骨。
村子里又丢了两条人命。全部死得离奇古怪。村民到抱慈宫去请神。跳神的人说潘金娇的尸体未腐。成魔吃人。先吃男人。后吃女人。两个月吃光赤东村的人。半年吃光冈山的人。一年吃光全岛的人。连海上的渔民也不能幸免。台湾将成为荒岛。赤东村的入必须把僵尸烧掉。
第二天跳神的人死了。
第三天庙里神像不见了。
赤东村的人决定不去招惹僵尸了。
现在僵尸从妓女变成包公了。有人说他头上还长了一对黑色的角。冤有头。债有主。恩恩怨怨。包公一一算清。他或是灵魂附体。或是现身说法。
七十二岁的老木匠和老婆为了一个鸡蛋争吵。他突然失去知觉。醒来看见老婆血淋淋躺在地上。他自己手里拿着一把染血的菜刀。
一个女人梦见头长两只黑角的人要带她上西方。从此她在大白天也看见长黑角的人。她烧香秉烛求他饶命。长黑角的人不饶她。她上吊死了。
一个女人回娘家。看见弟弟就拉着手大叫观音菩萨救苦救难。两人一面叫喊一面往池塘里跑。家人赶到。一对姐弟已经在池塘里淹死了。两人死前没有一点厌世迹象。姐姐结婚十年已有子女四人。弟弟还是新婚。两入全是喜乐人。也没有精神病。
村子里的人说那些全是有罪的人。包公才和他们算总帐。一个月内村子里丢了十四条人命。赤东村成了死村。家家户户关看大门。抱慈官成了一座无神的庙。没人念经。也没人请神。僵尸的墓地成了禁地。没人敢走近一步。外地人打那儿走过。就会听见远远有人破口大骂。声音越骂越大。仿佛那么一骂就可以讨好僵尸。就可以免死了。没有人敢提僵尸。他们只说阿公来了。就是僵尸又吃人了。人人恐怖。人人自觉有罪。他们活着只是等待死亡。每逢有人死亡他们不用奔走相告。他们立刻就闻着死亡的气味了。家家户户立刻烧香念经。不是敬神。而是祈求阿公饶命。
从台北回赤东村的清仔不信邪。他要救赤东村的人。他主张焚烧僵尸。没人敢碰僵尸坟上一把土。没人敢把僵尸扛到火葬场。清仔拿了一把铲子。打碎墓碑。铲开坟土。打开棺材。原来是一个活生生的睡美人。粉红洒金衣服。黑黑的长发。圆滚的胳臂。眼睛瞪着天。清仔在尸首和棺材四周浇上汽油。一把火从清早烧到半夜。傍晚时候清仔用木棍挑起尸体的肠子。肠子滴着血。血滴在墓草上。一股熏姻夹着血腥和青草香。一股轻微得察觉不到的风带着那股气味吹遍了赤东村。
村子里人说僵尸吃人的时候他们闻到的就是那股气味。
僵尸焚化后的第四天,清仔也突然死了。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又是黄昏。我又打开窗子。院子里没有人。一阵骤雨夹着低气压的热气打进窗来。
广播车在巷子里警告强烈台风已在台湾东北登陆了。
民众必须检查屋顶门窗以防倒塌。准备风灯、电筒、蜡烛、火柴以防停电。存储清水以防断水。注意炉火以防火灾。
我对家纲谈离开阁楼的事。我们逃亡时他临时又带走的公款一万元巳用去一大半。我们总不能靠蔡家的残菜剩饭过一辈子。他应该去自首。他还可以减刑。他还可以重见天日。
他突然翻身坐起。他说在阁楼是坐牢。出去也是坐牢。他干脆不逃了。我是不是打算一个人逃走。他可要知道。
我说就是滚刀山我也和他一起。桑娃可是个无辜受罪的孩子。
“对不起。那孩子生错了地方。”家纲说那话的时候还对桑娃挫挫牙。
我在过去一年中不知不觉收集了许多逃亡的故事。一大叠剪报就在我的榻榻米上。
作恶难遁形。偷渡亦枉然。鹞远线长。骶枭末路。大流氓俯首成俘。
大毒枭越狱五十天。全省刑警布下天罗地网。黑道上大名鼎鼎。刑警手中不过尔尔。
诸如此类的故事。
家纲说那些逃犯全是神通广大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例外。全给抓回去关进牢里。逃又有什么用呢?他用一根手指头挑起那一叠剪报掂了一下。
* * * * * * * * * *
夜很深了。台风在绿色的眼睛上刮着。绿色的眼睛仍然是睁着的。
楼下有橇门的声音。
这次他们可真来了。
门呀的一下开了。阁楼在风雨巾打颤。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看得见家纲的眼睛瞪着低低的屋顶。
我坐在榻榻米上。他躺在榻榻米上。楼下的他们随时会上来。
我们就那么等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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