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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_12 聂华苓(当代)
* * * * * *
蔡家请客。我装做老妈子。就是那种自认薄命却又傲气十足的老妈子。干净俐落带点油气。我编了一套说词。我丈夫本也是政府官员。我带着四个儿女从大陆逃到台湾。他陷在大陆。我就为人帮佣抚育四个儿女。
我在厨房犹豫如何走进客厅。他们正在客厅谈着一件共谍案。
三年前一架民航机在台北飞高雄途中失事。乘客三十四人全部罹难。其中一位是海外侨领。他到台湾和国民政府谈判捐献巨款做军费反攻大陆。
一个星期前歌女莺莺在中央饭店唱完最后一首歌就失踪了。传说她给治安机关抓去枪毙了。她是潜伏在台湾一个共谍集团的头子。民航机失事就是她的阴谋。她在机场送行时把定时炸弹放在侨领旅行包里。向治安机关告发的是和她同居三年的殷某。莺莺枪毙后他也死于车祸。
客人们谈着各种传说。莺莺到底是什么人。没有人能肯定。假定她是共产党。那么殷某又是什么人。关于殷某就有许多不同的传说。
传说一。殷某是国民党特务。治安机关派他去和莺莺同居。他告发莺莺的共谍工作后治安机关用军车把他撞死灭口。
传说二。殷某是共产党。莺莺枪毙后,国民党特务用车子把他撞死了。
传说三。殷某既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他只是一个嫉妒的爱人。由于嫉妒莺莺另有别恋才向治安机关告发莺莺是共谍。良心不安。神智昏乱。死于车祸。
还有许好多多传说。殷某到底是什么人。谁也不知道。
我就在那当口走进客厅。蔡叔叔一怔。我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露面。我叫了一声先生。问他什么时候开饭。他马上对客人说我是新来的江妈。有个客人问我是哪儿人。我说四川。我们就那样子谈了起来。
我说丈夫生前欠了债。我带着女儿代他坐牢。女儿可怜死在牢里。我服刑期满就来蔡家帮忙。我那么信口说来。和原来编好的一套说词完全不同。
客人姓姜。姜子牙的姜。他自我介绍。江姜是一家。他真的好象在哪儿见过我。我眉眼之间象他爸爸的姨太太。他爸爸打仗死了。姨太太出家当了尼姑。
我笑了一声。“姜先生可把我搅糊涂了。你指的究竟是哪一次仗呀?军阀的仗呢?抗日的仗呢?还是国民党共产党的仗?”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楞楞地望着我。
“姜子牙呀。”我用手向他招了一下。“别盯着我。姜子牙再那么盯下去我就变成尼姑了。再盯下去我就变成姨太太了。孙悟空十八变。我真相信就有那么神。”在座的人大笑。姜子牙问我哪一年离开大陆。
“民国三十八年四月。”
“在大陆什么地方?”
“北平。”
姜子牙拍了个巴掌。“我也是三十八年四月从北平出来的。说不定我们就在那儿路上碰见过!”
我嘿了一声。“哪有那样巧的事?我是从北平、天津、济南、潍县经过真空地带出来的。”
姜子牙又拍了个巴掌。“对!对!我就是从北平、天津、济南、潍县经过真空地带出来的。”
“老乡。抽根姻吧。”我那么说着递了一根长寿烟给他。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为他擦亮了一根火柴。
* * * * * *
蔡叔叔说我应该得最佳演技金马奖。剧名是“阁楼里的女人”。扮演的角色是江妈。
我开始过新的生活。白天出阁楼。晚上回阁楼。蔡叔叔也习以为常了。
我成了蔡叔叔的佣人。
* * * * * *
家纲每天睡觉二十小时。
唠叨四小时。
不唠叨的时候就瞪眼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有蜘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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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桑娃的日记
妈妈天天出去吃人,他们捉住一个人,先用香草熏,把猪血抹在他身上用火烤着吃,好烫好烫的火,我们的阁楼四周好大的火,他们也要把我烤熟了吃,我有逃的办法,我在灰面口袋上画了许多鸟的羽毛,我穿着鸟衣很好看,他们在阁楼下面看到火大叫我逃不了,阁楼烧起来了,好大的火,我看着身上的鸟衣在窗口向天张开手,我就变成一只鸟,我从窗口吱的飞出去了。
好大好烫的太阳,他们要用太阳把我烤熟了吃,我变成许多许多小飞虫在天上飞,天上的小金灵都来帮助我,大家都变成小飞虫满天飞,把一个大太阳都蒙住了,天都变黑了,太阳的火也闷熄了,也不能烤阁楼了。
台风来了,好大的雨,他们要用大风大雨把阁楼打垮,我就成了落汤鸡,他们要喝人肉汤,我在灰面口袋上画了一条龙,我穿着龙衣就成了龙女,乒乒乓乓大风把阁楼的窗子
吹夸了,大雨打进来,我一碰着雨就变成一条龙从窗口游出去了,雨越大我越快活,我在天上放银光游来游去,他们又失败了。
太阳天天烤我们的阁楼,真不讲道理,一定是吃人的人做的事,他们把太阳系在天顶,太阳就动不了了,小金灵帮助我,他们从天上放下一根支条,在窗口飘呀飘的象一条蛇,我拉着支条一蹬就到了天上,我把系太阳的绳子从天顶扯断了,太阳轰轰掉下去了,变成一大团火,地球全烧焦了,吃人的人也全烧死了,哈哈哈,我在天上大笑,我用绳子系着太阳放在海里泡熄了,我踢太阳当皮球玩。
吃人的人全死了,爸爸妈妈也死了,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哭看走到海边,沙滩上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脚印子,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脚印子,我的脚踩上去比一比,脚印子比我的脚大,我立刻昏倒了,醒来变成了个大肚子,我好害怕大哭起来,我不要生小孩,我生了一个大圆肉球,我把肉球切成很小的肉块用一张纸包起来了,一阵大风把纸吹破了,小肉块满天飞,落到地上变成了石头,再一看石头就动起来了,飘起来了,变成了一朵朵的云,云飘呀飘的变成了一只只白鸟,白鸟天上转圈子变成了人头驼,人头驼在天上游的好开心,乌云把人头驼吸进去了变成了雨,阁楼外面下雨了。
晚上我应该回阁楼了。我不想回去。我要蔡叔叔带我出去玩玩。
我们去看马戏。一场空中飞人刚刚表演完毕。马戏团主在台上报告下一个节日。
狗熊与玉女。
狗熊的名字叫阿哥。祖籍南非。高四尺。全身黑毛长二寸。体重二百二十磅。为世界稀有的动物。他会滚绣球。钻火圈。走圆桶。吹口琴。倒身走。跳曼波。阿哥在笼子里准备出场了。当的一声锣响。叭。叭。叭。团主挥起皮鞭抽了三下,接着一声吆喝。
“嗨。阿哥出场啦。”
一阵静。
叭。叭。叭。又抽了三下。团主向观众打了个手势。
哗啦一阵掌声。
一阵静。
团主向观众打了个手势。
“阿哥性情古怪。在新加坡、曼谷、马尼拉不肯出场,在西贡只出场一次。在加尔各答出场两次。阿哥在台湾状至愉快。一定会出场。而且每场出场。请观众等一下。”团主在台上一面说一面来回走着。他身穿驯兽花衫手拿皮鞭。
叭。叭。叭。“嗨。阿哥。”
又是哗啦一阵掌声。
“狗熊决不会出场。”我低声告诉蔡叔权。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狗熊看见现场有鬼。蔡叔叔笑了。“那是马戏团的迷信。我们不可相信。”
叭。叭。叭。
又是哗啦一阵掌声。
又是一阵静。
观众向台上吹口哨。
“别急。”我低声告诉蔡叔叔。“等狗熊忘记了现场有鬼就会摇头摆尾跑出来了。”蔡权叔说他是不信鬼的人。人世的确有鬼。譬如僵尸吃人。
观众嚷着退票。有的人已经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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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叭。叭。叭。叭。叭。叭。“嗨。阿哥出场呀。”团主抽着鞭子在台上大叫。
“玩马戏的人应该放下鞭子。”我又告诉蔡权权。“狗熊终究会自己跑出来。哪有野兽喜欢笼子的道理。”蔡叔叔又笑了。他说我竞成了个驯兽专家。玩马戏的人的鞭子不仅仅是为了驯兽。也是为他自己壮胆。我说我不是驯兽专家。我懂得笼子里野兽的心情。
玩马戏的人在台上走来走去。鞭子在他手里呼呼转越转越急。观众大叫退票。有的已经离开座位了。
叭。
“嗨。阿哥出来啦。”玩马戏的人突然在台上跳起来大叫。
狗熊摇摇摆摆从后台跑出来了一阵掌声。
一个大圆桶跟着滚出来了。
玩马戏的人把团桶拦住。狗熊站在桶上。玩马戏的人放开两手。圆桶滚开了。
熊推着桶。桶推着熊。推着滚着。滚着推着。越滚越快。好象是熊追桶。又象是桶追熊。熊和桶着了魔。一边追一边滚。滚的快。追的也快。追的快。滚的也快。
观众鼓掌。镁光灯闪亮。新闻记者拍照。
一个细腰身女人出台了。一身紧身肉色衣服。那就是玉女。狗熊从团桶跳下。玉女挨着狗熊身子。狗熊用脸擦着她的身子。玉女叫阿哥吻她脸。狗熊用后腿站直了。前腿搂着她脖子。嘴在她脸上舔了一下。她叫狗熊吻她脖子。狗熊又在她脖子上舔了一下。玉女转过身。侧面对看台下。她把脸向狗熊凑过去。狗熊接着她在嘴上舔着舔着。玉女嗯——嗯——地哼着。
观众鼓掌。镁光灯闪亮。新闻记者拍照。
玉女微笑。狗熊站在一边。她要请一位观众和阿哥见见面。
一阵静。
两三只手蠢蠢欲动。
蔡叔叔突然站起来。他走上台。玉女牵着狗熊迎着他走去。他退了几步。台下一阵笑声。玉女叫他过去和阿哥握握手。他站在那儿不动。玉女笑着叫他懦夫。她向狗熊打了个手势。狗熊站直身子向蔡叔叔走去。他弓着身子向后退。台下的人大叫“走过去!走过去!伯什么?”他停住了。他要玉女和阿哥一同走到他面前去。他是动不了了。
观众大笑。
玉女用一根手指头点点他。“这只是开头啦,好戏在后头。”她一面说一面和狗熊一同走到他面前。狗熊伸出一只前爪。玉女拉起蔡叔叔的手和爪子握了一下。蔡叔叔向观众点头笑笑。玉女说狗熊要亲他的脸了。“不!不!不!”他连忙说。“哪有一个大狗熊亲男人的脸?”玉女说那是洋规矩。她把狗熊牵到舞台另一头。入和熊站在舞台两头。玉女对狗熊打了个手势。狗熊挺着肚子向禁叔叔走。他站在那儿。哈着腰使劲搓手。两眼盯着狗熊。仿佛它随
时可以扑过去。
台下的人啊——啊——阿地叫着。
狗熊走到台中央。蔡叔权解了冻。脚动起来了。先是小步。哈着腰。步子逐渐大了。身子也直起来了。
人和熊面对面站着。互相瞪着眼。
台下许多人站起来了。
狗熊伸起前腿搭在菜叔叔肩上。
我也站起来了。
蔡叔叔昂着头。狗熊凑过去舔他的脸。
全场的人站起来了。后排的人大叫前排的人坐下。吱——的一声长长的口哨向台上的人和熊吹过去。
熊在人的脸上舔着。
台下的人跳起来叫好。镁光灯闪亮。新闻记者拍照。
狗熊停止了。
人和熊又面对面站着。互相瞪着眼。
台下的人大叫再来一个。
玉女牵着狗熊向观众行礼。
蔡叔叔仍然站在那儿。直挺挺地站着。定定望着面前。脸上带着笑。一个女孩子走到台上把一朵黄色的康乃馨别在他衣服上。
观众仍然狂叫。仍然鼓掌。
“我就是要尝尝恐怖是什么滋味。”蔡叔叔下台后告诉我。他得意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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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家纲睡着了。我在纸上和桑娃笔谈。
我带你到阁楼外面去

为什么
没有身分证
你出去了就可以向区公所领身分证
我始太阳
晚上出去
我怕人
半夜院子没人
很黑
外面黑得很好看到处闪光
光从哪儿来
天上
我也怕小狗小猫
动物怕人
我是人

小狗小猫也怕我

真的吗
真的
我要出去吓吓那些小东西
我们一起去
桑娃乐得在榻榻米上抱着枕头打滚。我望望睡着的家纲。她马上静下来了。她知道家纲是不准我带她出去的。
* * * * * * * * * *
晚上。我从外面回到阁楼。家纲和桑娃睡着了。我拍拍桑娃的肩膀。她睁开眼。我指指窗外。很圆的月亮。她骨碌坐了起来。擦擦眼睛。我又指指窗外。她点点头。
我扶着她站起来。她摇幌了几下。她必须低着头。她站着比天花板还高了。我在前面走下梯子。她在梯口停住了。我用力拉了她一把。她走到梯子中间转身要回阁楼。
我又用力拉了她一把。
她终于站在院子的土地上。仍然哈着腰。我拍拍她的背。她挺直了。
她站在那儿。一脸惊讶。眼睛在每样东西上盯许久才转到一边去。一面低声说着她看见的东西。
草。
树叶。
石头。
茑萝。
茉莉花。
月亮。
小虫子。
荧火虫。
墙角的光。
猫。白身子黑尾巴。
桑娃一把抓住我的手。猫呼的一下从墙角跳上墙头。蹲在那儿。一对放大的瞳孔瞪得圆圆的。我拍拍她的手。她站着没动。猫跳到墙外去了。她抬头对我笑笑。
她说到阁楼外面来好累人。她从来没有那样子笔直站在地上。
我牵她回到阁楼。
* * * * * * * * * *
夜很深了。
门口有人敲门大叫查户口。阁楼窗子刷着一道电光。
桑娃不在阁楼里。
我爬到窗口。只见桑娃站在院子里两手抱着白身黑尾的猫。人和猫盯在两道交叉的电光上。另有几道电光在她头顶刷来刷去。
两个警察弯着身子和桑挂讲话。她指指阁楼。所有的电光刷的一下一齐向阁楼扫来。
我坐在窗口。有人上楼来了。
一道电光从我背后盯来。我一转身。白身黑尾的猫蹲在榻榻米上。桑娃坐在猫的旁边向我狠狠说了一句:“他们来了!”
她举手指着阁楼梯口。梯口露出一个警察的上半身和另一个警察的头。
“查户口!身分证拿出来!”半身警察说话了。
“身分证拿到佛教莲社领救济米去了。”家纲坐在他的榻榻米上那么回应。
我爬到我的榻榻米上。
“那么把户口名簿拿出来!”半身警察一面说一面翻着手里一个大夹子。夹子里是每户人家的户口名簿副本。
家纲没有作声。白身黑尾的猫舔着桑娃的手。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我的身分证。北市中兴口字第八二七一号。
“身分证上没有戳子。桑青没有报户口。”半身警察一面说一面反反复复查看我的身分证。“不报户口是违法的。配偶的名字叫沈家纲。”他一说到那个名字就顿住了。
“对。他的名字叫沈家纲。”我重复了一句。
家纲狠狠盯着我。
阁楼里的钟仍然是十二点十三分。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著
桃红给移民局的第四封信
移民局先生:
我又上路了。我就在南达科他那一带跑。
原来水塔里也没有和平。砍树的人的大锯子不见了。我溅满了泥的雪靴不见了。许多人来看破木桶里一对“怪物”。附近的居民报告警察局,说我们来历不明,身分不明,在那么一个破木桶里住下来,其中必有蹊跷;也许是从监狱逃出的犯人;也许是从神经病院逃出的疯子;他们的生活受到很大的威胁。于是,两个警察到水塔来了。他们盘问一番之后,发现我们只是两个流浪的外国人,没有犯过罪,看上去很平和;我们只是要靠着泥土做个自然人;我们似乎不是人的威胁。但是他们发现破旧的水塔对于我们不安全:没有任何卫生设备,木头腐朽了,随时有倒塌的危险。许多记者来访问我们,为我们拍照。我们成了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叫我们“塔里的人”。
警察局终于找到水塔主人詹姆士太太。她很久以前就搬到加利福尼亚去了。她的律师宣布:
”詹姆士太太曾经尽力保存水塔,那是个有历史性的古迹。但是她不愿意水塔伤害任何人,现在决定拆除水塔。”
我和砍树的人离开水塔了。他要往东走。我要往西走。我们就分手了。他打算一路为人砍树,存钱买一辆旅行车到加州去。我向他讲唐勒湖的故事。他说唐勒湖是他去加州的必经之地,他一定要开车去逛逛。现在,我又是独自一个人了。
我走时在水塔的铁脚上挂了一个木牌子,模仿太空人留在月球的牌子写了下面的话:
一个东西南北人曾寄住在水塔里
公元一九七O年二月二十二日
——一九七O年三月二十一日
我对全人类是怀着和平而来的。
桃 红 一九七O年四月二十五日
附:寄上关于桑青的剪报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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