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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_3 刘以鬯(当代)
——好的,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关于医院的费用,你不必担心,全部由我负担。
——医生说我缝了十二针。
——想不到那个老色鬼居然会带两个打手来的。
—一你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
——我只当他是个糊涂虫。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我的受伤究竟有何代价?丽丽倒也老实,将经过情形一五一十告诉我,说纱厂老板到现在还没有知道我是她雇用的。正因为是如此,丽丽当然乐于代付我的医药费用。这一次的失败,丽丽并无损失,受伤的是我,躺在病床上呻吟的是我,将来万一因断稿而失去那最后的地盘,挨饿受苦的也是我。
我是一个傻瓜,做了一件傻事。
当微笑自嘴角消失时,她点上一枝烟。她有很美的吸烟姿势,值得画家捕捉。我不是画家,我只会欣赏。感情就是这样一种没有用的东西,犹如冰块,遇热就融。丽丽是那么的可鄙;但是我仍极欣赏她的吸烟姿势。(感情比人体构造更复杂,我想。)当她将染有唇膏的烟蒂放在我的嘴上时,我只有一个渴望:
——找一点酒来。
——不行,这是违反医院规矩的。
脸上出现妩媚的笑容,一若牡丹盛开。她站起身,走了。留下既非“不”又非“是”的答复,把我的复杂的感情搅得更复杂。(在丽丽的心目中,我是一个酒鬼,一个急色儿,一个失业汉,一 个会读书会写字的可怜虫。依照她的想法,我是应该挨打的。像我这样一个穷光蛋不被人殴打,总不能教纱厂老板之流到医院里来缝十二针……)
烟蒂变成灰烬时,闲得发慌。
卜午十一时,闲得发慌。
中午十二点,护士走来探热,依旧闲得发慌。
中午十二点半,医院的工人走来问我想吃什么东西,我要酒,结果拿来了一碟蔬菜汤,一碟火腿蛋,一杯咖啡和两粒药丸。
下午两点,依旧没有酒,依旧闲得发慌。
下午四点,护士走来探热。思想真空。情绪麻痹。
下午五点一刻,有贩报童走来兜售报纸。买一份晚报,吓了一跳。标题是:“古巴局势紧张,核子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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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 刘以鬯
 
9
战争。战争。战争。
六岁时,住在上海闸北西宝兴路,靠近北火车站。当世界大 戏院上演西席地米尔导演的默片《十诫》时,战争来了,母亲正在洗衣,我就溜出去看打仗。战争使小孩子感到新奇,但是弄堂口的铁门已上锁。大家爬在铁门上,看枪弹在熟悉的街道上飞来飞去。对街南货店二楼的玻璃窗给枪弹击碎了,大家鼓掌欢呼。对街理发店的转柱给枪弹击碎了,大家鼓掌欢呼。石子铺的街道上,有穿草绿色军服的士兵,手持长枪,疾步而过。一会,石子铺的街道上,有穿着虎黄色军服的士兵,手持长枪,疾步而过。大家睁大眼睛望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仗。我们根本不知道谁打谁,只知道他们的制服颜色虽不同,却全是中国人。对于我们,这是新鲜的事情,平日热闹的街道,忽然变得很荒凉了。偶尔有士兵疾步而过,使空气显得更紧张。我喜欢这紧张的空气,但是看弄堂的老头子却抖着声音走来赶我们。他不许我们爬在铁门上,说是中了流弹会立即死亡。我们知道死亡是可怕的,但是我们谁也不肯错失这难得的机会。当时我的感觉也确是如此,世界吴戏院的《十诫》根本不能与街头的战争相比。所以,我也不肯错失这个机会。我欣赏这熟悉的街头突趋陌生。我欣赏所有的店
铺都打了烊。我欣赏所有的老百姓都躲在家里。我欣赏这条街的特殊气氛。在我们的心目中,打仗虽紧张,却十分有趣。然后,一幕残忍的活剧忽然在我们眼前扮演了:一个穿虎黄制服的大兵将导外一个穿草绿军服的大兵拖进对街小巷。那穿草绿军服的大兵年纪很轻,约莫十五六岁,身材矮小;而且腿部受了伤,脸色苍白似纸,张大嘴巴,拼命呐喊。他的喊声并不弱,然而谁也不去解救他。当他被拖入小巷时,他的嗓子已经哑了。那个穿虎黄色制服的大兵,身材魁梧,犹如疯子一般,将他的敌人踢倒在地,双手擎起亮晃晃的大刀,竟将那小伤兵的头颅砍了下来。……这一幕,使所有爬在铁门上看打仗的人全部吓坏了。毋需管弄堂的老头子干涉,大家就自动奔回家去。正在洗衣的母亲见我神色慌张,问我见到了什么。我想答话,可是怎样也说不出声音。母亲站起身,用围裙抹干湿手,往我额角上一按,说我发烧了,吃了一惊,马上抱我上床。睡着后,我梦见成千成万的血淋淋的头颅,在大地上滚来滚去。当我从梦中惊醒时,听到外边仍有噼噼啪啪的声响。母亲坐在床边,露着并不代表喜悦的笑。她问我想不想吃粥,我摇摇头。我问她外边是不是还在打仗。她摇摇头,说是战事已经移到别处去了。我问她为什么外边仍有枪声,她说这不是枪声,这是爆竹声。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放爆竹,母亲说:两方打仗,必有胜败,谁胜了,免不了要放些爆竹庆祝一下。我认为这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了战争的残酷。
战争。战争。战争。
“一二八”事变爆发。我不能到“南市”去上学,只好在静安寺路小沙渡路口的一家女子中学借读。“学生自治会”组织慰劳队,我也参加。我们募捐了不少钱,买了几十套灰布棉军服,乘坐两辆大卡车,到“罗店”“大场”去慰劳第五军与第十九路军的战士们。我是一个大孩子了,当然知道战争的恐怖。但是为了给战士们添温暖,竟跟着其余几个同学,在竹林中匍匐前进,只有勇气,并不意识到在火线上行走随时都有丧生的危险。我们原无必要这样做,终于这样做了。我们年轻,除了自己,对谁都不信任。我们愿意看到战士们穿上我们募捐来的棉军服而面露笑容。因此,我们不怕枪林弹雨。正当我们在竹林里匍匐前进时,一枚敌人的炮弹就在竹篁中爆炸了。我吃一惊;感受突呈麻痹。我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已受伤,从迷漾度到清醒时,有人在我耳畔惊叫。抬起头来往前边一看:我们的级长,亦即是自治会的主席,仰卧着,满面鲜血,而且正在涔涔流出,看起来,像极了舞台上的关云长。他的额角已被弹片切去一大块,连脑浆都流了出来。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眼珠子一动也不动。我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面孔,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正拟爬出竹林时,就听见级长忽然用发抖的声音说——请你们用大石头打死我!
“八一三”事变爆发。中国空军出动,轰炸黄浦江上的日本旗舰“出云号”。敌军显然惊慌失措了,漫无目标地放射高射炮与机关枪,流弹不断落入租界。所有的大商店,都在门口堆沙袋或在玻璃橱窗上钉木板。从“南市”逃出来的难民,像潮水一般,涌向刚被辟为难民收容所的“大世界”。我乘坐公共汽车回家,经过“南京大戏院”门口,蓦然听到一声尖锐的风哨子,接着是天崩地裂的巨大爆炸。司机本能地将公共汽车煞住,大家探头车窗外,往后一看,才看到整个五角地带变成一个广大的尸体场了。许许多多血肉模糊的尸体堆在一起。那些受伤而被压在尸体下面的人,仍在呻吟,仍在挥动手脚。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投在死去的母亲的怀抱中,哭得连嗓音都哑了。但是,最使我吃惊的是:一个被炸去了头颅的大汉,居然还在马路上奔跑。
战争。战争。战争。
日本偷击珍珠港。我在那家中学教历史,上午第一堂,高二班,唐代的宦官之祸与朋党之争。天气相当寒冷,玻璃窗外忽然传来刺耳的隆隆声,忙不迭走去窗边观看,几十辆日本坦克竞在广阔的南京路上隆隆而过。对街“冠生园”门前有个八九岁的男孩,想越过马路,疾步奔跑,恰巧有一辆坦克驶来,一声惨叫,那男孩被坦克碾过,身子压得扁扁的,犹如一张血纸般粘在平坦的柏油路上。没有人敢提出抗议;没有人离开行人道,大家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些坦克车,脸上全无表情。
战争。战争。战争。
有血气的年轻人都到大后方去参加抗战。从宁波乘坐人力车,翻山越岭,通过封锁线,抵达宁海。在宁海住半个月,乘坐竹轿前往临海;然后从临海搭乘机帆船飘海,抵达温州。因为是非常时期,现代的交通工具已不容易找到,于是有血气的年轻人搭乘乌篷船前往丽水。在丽水住了三天,找不到木炭汽车,只好乘坐人力车。从丽水到龙泉约有六十华里,车夫的泥腿子搬动了一整天,终于将我载到龙泉——一座被敌机炸得失去了形的小城。我寄宿在—家小客栈里,等候前往赣州的便车。这家客栈的一堵墙壁已被敌机炸塌,晚上睡在麻制的蚊帐里,风劲时,等于睡在露天。一天早晨,楼下板房门口贴着一张红条,问帐房先生,才知道有个十一岁的男孩子正在出天花。听了这句话,吓了一大跳,连忙走毒红十字会种痘。种好痘出来,警报声起,大家慌慌张张地乱奔。迎面走来一个矮矮胖胖的女护士,我问她:防空洞在什么地方?她说,龙泉没有防空洞。我问:敌机就要来了,到什么地方去躲避?她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山脚!听了这两个字,立刻向山脚疾步奔去。奔到山脚,敌机已经在头上盘旋。听不到高射炮的射击声,却传来了炸弹频频爆炸的声音。龙泉燃起仇恨之火,敌机不断用机关枪扫射平民。我躲在两块大石中间,头上并无遮盖,不能算是安全的所在;但在危急中,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幸而敌机不久就离去,警报解除。我直起身子,沿着田埂走回客栈。经过红十字会,发现医生红着眼圈,从菜畦将那位矮矮胖胖的女护士抱回来。我问他:受伤?他摇摇头,用叹息似的声音答:死了!——是的,这位几分钟前还跟我交谈过的女护士竟被敌机炸死了!
战争。战争。战争。
陪都。一个没有雾的中午。我与我的亲戚刚坐上餐桌,警报大鸣。大家照例安详地爬上那个小山坡,走出铁工厂,沿着汉渝公路走进防空洞。洞不大,两旁早已摆好条凳。由于逃警报的人不多,倒也并无窒息之感。坐在条凳上,可以望见蜿蜒向西的嘉陵江;也可以望见对岸的泥黄小山和工厂。说起来,风景倒是不错的,只因“五三”“五四”的印象还深,谁也没有欣赏风景的兴致了。事实上,逃警报对于战时的重庆人,早已变成一种习惯,也不一定会有太多的惊惶。我的亲戚是个十分镇定的中年人,逢事绝对不乱,每一次逃警报,必抓一把西瓜子,安详地坐在长凳上,瞌呀嗑的,不欣赏风景,也不跟任何人攀谈。铁工厂是他开设的,职员与工人都知道他的个性,一进防空洞,都不开腔了。惟其如此,洞内的气氛总比别处紧张。通常,有警报未必一定会遭敌机轰炸。就经验来说,倒是过境的次数比较多。不过,这一天,重庆又变成敌机的目标了,尽管高射炮剥剥剥地响个不休,炸弹还是接一连二掉下来。对岸是工厂区,落了好几枚炸弹,迅即燃烧起来。这应该是一件值得惊惶的事;然而坐在防空洞里的人却用好奇的眼光去欣赏对岸的火烧。大家依旧互不攀谈;不过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对岸——只有我的亲戚依旧在嗑瓜子,依旧低着头,依旧将视线落在防空洞的泥地上。一会,警报解除,我的亲戚首先站起,大家松了一口气,跟在他背后走出防空洞。我的亲戚照例走在前头,因为他是铁工厂的老板。当我们在“汉渝”公路上行走时,有人发现铁工厂门口有一枚未爆炸的炸弹。我们站定了,不敢继续向前挪步。但是我的亲戚却若无其事地将脚步搬得很快。我忍不住大声唤他站定,他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他的妻子也焦急起来了,拼命呐喊,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他的妻子怕出事,疾步奔上前去,一把将他拉住,用鸡啼一般的声音窘备他,说是炸弹随时会爆炸的,不能走近去。但是老板的意思恰巧跟她相反,说是惟其炸弹有随时爆炸的可能,所以一定要将它搬去田野,否则,整个工厂化为灰烬时,他就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了。他的妻子正欲争辩,他像一匹脱缰的马,疾步向那枚炸弹奔去。他的动机是很明显的:想将那枚炸弹搬走。女人不肯让他冒险,疯狂追赶。就在老板用双手抱走那枚炸弹时,“轰”的一声,爆炸了。事后,我们没有找到这一对夫妇的尸体。我们找到的只是一只烧焦了的男式黄皮鞋和一只金戒指。
酒徒
 
■ 刘以鬯
 
10 (a)
摇摇头,想摇去那些可怕的往事。耳际听到一种噪音,混乱得很;又仿佛是经过安排的。肚子里忽然燃起烈火,烦透了,睁开眼,窗框围着一块无涯无溴的黑。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穿着白衫的男工,扭亮电灯后,问我晚餐想吃些什么。我说我想喝酒,他露了一个尴尬的笑容。结果,只好要了一客西餐。饭后,医生笑;眯眯走来巡房,伸手为我把脉。(我不喜欢这样的笑容,这是魔鬼戴的假面具。)
——能睡吗?他问。
——给我喝些酒?
——不,绝对不能。
说着,又露了一个不太真实的笑容,走了。病房里冷清清的,剩下我一个人。(我必须克服自己的欲望与恐惧,我想。)游目四瞩,发现这间病房的布置有点像酒店:现代化的壁灯,现代化的沙发,刚刚粉饰过,整洁得很。(有钱人,连生病也是一种享受。张丽丽的选择是相当明智的。为了钱,她愿意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但是,人是感情的动物,她用什么方法将自己的感情冻结起来?她究竟有没有感情?她知道不知道我常在梦中见到她?)
有人推门而入,是护士,问我是不是想睡。我点点头,她斟一杯清水,监视我将那粒红色的安眠药吞下。
——要熄灯吗?
——谢谢你。
一一安心睡觉,别胡思乱想。
我受到黑暗的包围。
10 (b)
张丽丽的眼睛。罪恶的种子:张丽丽是香港人。香港是罪恶的集中营。我爱张丽丽。我憎恨罪恶。
对酒的渴望,一若黑暗之需要灯笼。鱼离开海水,才懂得怎样舞蹈。第一个将女人喻作月亮的,是傻瓜;第二个将女人喻作月亮的,是大傻瓜。
谁将“现在”与“这里”锁在抽屉里?
一个不读书的人,偏说世间没有书。顽固的腐朽者,企图以无知逼使时光倒流。
古代的听觉。
烟囱里喷出死亡的语言。那是有毒的。风在窗外对白。月光给剑兰以慈善家的慷慨。
有忧郁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朦胧中突然出现落花与流水。当我看到一片奇异的颜色时,才知道那不过是心忧。我产生了十五分之一的希望,只是未曾觉察到僧袍的泪痕。
模糊。模糊中的鞭声呼呼。
人以为自己最聪明,但银河里的动物早已准备地球之旅。这是时代。你不去;他就来了。
银河里的动物有两个脑袋,
我们的脑子里却装满了无聊的brawlywood:伊莉莎白·泰勒的玩弄男人与玛莉莲·梦露的被男人玩弄。
我以旅游者的脚步走进一九九二年
大战自动结束整个地球已烧焦只是海洋里的水还没有干涸
风也染了辐射尘
懒洋洋地将焦土的青烟吹来吹去
找不到蟑螂找不到蝌蚪找不到蚊子找不到腻虫找不到蚯蚓找不到蚌壳找不到蜥蜴找不到蜻蜓找不到蝙蝠找不到苍鹰找不到鸽子找不到乌鸦找不刭鲤鱼找不到鲛鲨……找不到一个人
站在一座烧焦的小山头时声音不知来自何处
他说他有两个脑袋
他说他来自银河中的一个星球
他说他没有身形
他说他只有灵魂
他说他已占领地球
我反对他这样做理由是地球是地球人的地球不容其他星球的动物侵略
他笑了
他说我根本不是一个人
我大吃一惊望望自己没有脚没有腿没有身腰没有胸部没有手
原来我根本不存在
我之所以能够见到他因为我的灵魂还没有散
他说他已占领地球虽然他自己也只有灵魂
我无法跟他搏斗因为他有两个脑袋而我只有一个我变成他的奴隶从此得不到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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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 刘以鬯
 
11
坐在那家餐厅里,面对空杯,思想像一根线,打了个死结。情绪的真空,另外一个自己忽然离开我的躯壳。二杯。两杯。三杯。张丽丽的目光像胶水一般,铺在我脸上。我看到一条金鱼以及它的五个儿子。
——再来一杯?我说。
——刚刚出院不应该喝得太多。
——再来一杯?
——好的,只是这么一杯,喝完就走。
侍者端酒来,喜悦变成点上火的炮仗。她塞了两百块钱给我,想购买廉价的狂热。她不像是个有感情的女人。她的感情早已凝结成冰块、,每年结一次,等待远方来的微笑,遽尔溶化。(她不会爱我的,我想。她永远不会爱我的。她是一块会呼吸的石头。)我的愤怒化成浪潮,性格突趋暴躁一如夏日之骤雨。我还否至于求乞,勇敢地将两百块钱还给她。
她的笑容依旧很媚,安详的态度令人忆起舞蹈者的足尖。她为我埋单。临走时,她说:
——有困难时,打个电话来。眼中的火焰灼伤坐在心房里镇定,又向侍者要一杯酒,只想忘掉那8字形的体态。
我的故事走进一个荒唐的境界,廉价的香水正在招诱我的大胆,黑暗似液体,听觉难拒噪音的侵略,那张嘴并不像樱桃,却是熟悉的。手指犯了罪,正因为她那淫荡的一瞥。忽然惊醒了蠕蠕而动的心意。举杯欲饮时,理性已冷却。
她在笑。
笑容比哭更丑;而凝视则如悬挂在空间的一个圆圈。鼓声冬冬,圆圈并不旋转。
情感烤焦。胆小的猎手亟欲扬帆而去。掏出钞票时,那婀娜的姿态遂消失于黑色晕圈中。
走出“爱情交易所”,海风如手指抚我脸颊。太多的霓虹灯,太多的颜色,太多的高楼大厦,太多的船只,太多的笑声与哭声……合力擎起现代文明,使人突生逐月之欲。
于是出现一杯酒。
幽暗的灯光像蝉翼,给眼前的种种铺上一层薄薄的蓝色。我喜欢蓝色。我一口气喝了三杯。
当侍者端第四杯酒来时,麦荷门的鼻子也变成蓝色了。
——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我问。
——你自己打电话给我的。
——我的记忆力也醉了。
——你没有醉,否则你不会记得我的电话号码。
——我在医院躺了几天。
——什么病?
——给人打破了头。
——为什么?
——不谈也罢。
麦荷门的一声叹息等于千万句安慰话语,使我有了释然的感觉。他提到他的短篇小说,我脸红了。我根本不再记得这件事。他又提出一个问题:新诗是否应该由作者在每一首诗的后边详加注释?
——我很少写诗;我愿意多喝两杯酒。
于是我见到一对询问的眼。眼中有火,一直烧到我的心坎里。
(新诗人尝试给诗注射新的血液,是不应该加以阻止的,我想。至于详加注释的要求,更非必需。诗人在建造美的概念时,将自己的想象作为一种超乎情理与感受的工具。当然是未可厚非的。表现是一种创造,而诗的表现,不仅是一个概念或意境的代表,而且是一堆在内心中燃烧的火焰。因此,诗人凭借想象的指引,走入非理性境界,不能算是迷失路途。)
想到这里,那一对询问的眼睁得更大。
——我不是一个诗人,我说。
麦荷门很失望。麦荷门对现阶段的新诗也缺乏信心。
(如果他对新诗认真感到兴趣的话,在动手写作之前,有许多文章是必须仔细读几遍的。譬如说:布鲁东的《超现实主义宣言》。)
经过一阵静默后,麦荷门忽然从梦境回到现实。
——你现在只剩一个长篇小说的地盘了。
——是的。
——单靠一个长篇的收入,很难应付生活。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一没有别的计划?
——计划倒有,不知道行得通不?
——什么?
——我想写一些孙悟空大闹浅水湾,或者潘金莲做包租婆之类的故事新编,投寄到别家报馆去。听别人说:这种东西最合香港读者胃口。
——不一定,不一定。
麦荷门大摇其头。他认为这样做是自暴自弃。(我想:他还年轻。)我举杯,将酒一口喝尽。
这患了伤风的感受。这患了伤风的趣味。猫王的《夏威夷婚礼》散出一连串Z字形的音波。希望是烛台,划火点燃,照得怯虚的目光摇晃不已。有卖马票的女孩想赚一毫子,感情与理智开始作一个回合的摔跤。麦荷门笑得很天真,那是因为我有了吝啬的踌躇。然后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酒。现代社会的感情是那样的敏感,又是那样的错综。
不知道什么时候与麦荷门分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的长镜前。两只眼睛与镜子里的惊奇相撞,我见到了另外一个我。忽然想起笛卡儿的名句:“我思故我在。”(但是镜子里的我会不会“思”呢?思是属于每一个个体的,如果他不能思,“他”就不存在,“他”若不存在,“他”就不是我——虽然我们的外形是完全一样的。多么古怪的想念,最近我的思想的确有点古怪。)我的感觉已迟钝,偏又常用酒液来麻醉理性。醉了的理性无法领悟真实的世界,只好用迟钝的感官去摸索一个虚无飘渺的境界。于是有了重读柏拉图著作的渴望,走去书架,遍找不着。我的书架上没有一本坏书,但是好书也不多。大部分好书都在酒瘾发作时,秤斤卖给旧书摊。我的书架上没有柏拉图的作品。我的书架缺少书籍。(我的书架依旧是思想的乐园,我想。)尤其是醉后,我的思想在这乐园中散步。,(祈克伽德住在“大观园”右邻,他曾经托人带了一封信给林黛玉,说是人类的根,种植于他内在的精神中。不过,这个根,在他诞生之前就开始凋谢了。当他死了之后,他的根才种在泥土里。所以,黛玉将花也葬在泥土里了。这样做,是不是想教自己的灵魂假借落花而生根?那是谁也不得知的事情。)
冬冬冬,有人敲门。
司马莉站在门口,浓妆艳服。
——出街?我问。
——刚回来。
——有什么事?
——想跟你商量一个问题。
关上门,拉开凳子让她坐下。她的眼睛,是印象派画家笔底下的杰作,用了太多危险的彩色。
——还生我的气不?我问。
她摇摇头。
我是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不能用理性去捕捉真实了。当她的柔唇忽然变成一个大特写时,我止不住内心的怔忡。一个可怕的意念产生了,但立刻从迷漫中惊醒。她说:
——他们出去打牌了,不会这么早回来。
——不,不,你才十七岁!
司马莉露了一个厌世老妓式的笑容,婀婀娜娜走到到书桌边,从桌面拿起我的那包“骆驼”烟,抽出一枝,点上火。我必须保持清醒,我想。)她脸上的笑容仍未消失,依旧是厌世老妓式。我有点怕。
烟圈喷自她的柔唇,涂在我的脸上。我跌入朦胧的境界,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捕捉我的理性。利己主义者的欲望似火燃烧。年轻的感情等于未琢之玉,必须用纤细的手法,小心解剖。我无法分辨:她的眼睛看到了一个魔鬼?抑或她有一对蛊毒的眼睛?这不是爱情。十七岁的女孩子未必需要爱情。她需要游戏;一种只能在梦境中出现的游戏。
(抵受不了蛇的引诱?吃了那只毒苹果?)
我变成会呼吸的石头。
——怕什么?她问。
——你才十七岁!
她笑了,笑声格格。
——你比那些男孩子更胆怯!
——我喜欢成熟的男人。
将长长的烟蒂扔出窗外,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霍然跳起,走去斟了一杯酒。
四周皆是“火”,我感到窒息。
忽然有人用钥匙启开大门。
忽然有皮鞋声从客厅传来。
忽然有人用手指轻叩我的房门:
——亚莉,快出来!你母亲赢了钱,请你吃宵夜!
司马莉霍然站起,橐橐橐,走去将门拉开。司马先生咧着嘴,笑眯眯地说:
——亚莉,你阿妈今晚手气特别,赢了不少钱,我们一同到“丽宫”去吃宵夜。
亚莉并不因此感到兴奋,但也跟着走了。全层楼立刻静了下来,正是写稿的好时光。我只剩下一个长篇小说的地盘了,不好好写,可能连这最后的地盘也会丢掉。而我不是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想在这上面用功夫,实在一点气力也用不出来。纵然如此,我还是不能不写。我知道这是一个值得惋惜的浪费,为了生活,不但非写不可,而且还要尽量设法迎合一般读者的趣味。
(我必须写几节奇奇怪怪的打斗场面,我想。用音波杀人,有人写过了;用气功杀人,也有人写过了。我必须“发明”一些新奇的花样,借以赚取一般读者的廉价惊奇。有了,铁算子被通天道人用筷子击中太阳穴后,幸而遇到峨嵋怪猿,搽了些仙草榨出的汁液,在山中静养一个时期,终于复原了。但是冤气难吞,急于肇山寻找通天道人报仇。峨嵋怪猿大摇其头,认为此事绝对鲁莽不得,说是通天道人本领高强,决非铁算子单独可以应付。铁算子听了,当即双膝下跪,恳求怪猿指点,怪猿从腰间一掏,然后摊开手掌,要铁算子走近去仔细观看。铁算子挪前两步,定睛凝视原来是一粒小小的金丸,正感诧异,怪猿呵气一吹,但见
金丸嗖地飞上天空,旋转几圈,蓦地掉落下来。怪猿连忙伸手一接,那金丸瞬即变成一条金棍,闪呀闪的,使铁算子看得头晕目眩。铁算子鼓掌称奇,怪猿面上立刻出现倨傲之情,扁扁嘴,问:这是何物?铁算子答:这是一根金棍。怪猿道:不错,这是一根金棍;但是,你知道是谁的金棍?铁算子摇摇头,说是无从猜测。怪猿当即打个哈哈,然后敛住笑容说:傻瓜!这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金棍呀!……)
思想犹如脱缰的马,无法控制。一口气写下两千字,渴望喝些酒了。搁下笔,客厅里传来热闹的谈笑声。司马太太一定赢了不少钱,否则决不会高兴成这个模样。我斟了一杯酒,走去窗边,静观对海的万家灯火相继熄去。(我是难得这样清醒的。我应该继续保持清醒。)但是,我竟昂起脖子,将酒一口喝尽。(亚莉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但是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
我又斟了一杯酒。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不应该这样大胆的。除非她已经有过经验;然而这种可能性不大。亚热带的女孩子虽然比较早熟,还不至于这样大胆。如果不是多看了美国电影,一定多读了四毫小说。这是一个自由世界,写稿人有写武侠小说或四毫小说的自由;读书人也有读武侠小说或四毫小说的自由;但是这样的自由是不是必须的?照我看来,这是一些不健康的自由,将使整个社会基础产生虫蚀的危险。)
我喝了一口酒。
(我们这里实在是一个很自由的地方。报章杂志可以任意翻译外国的文章或照片,而不必受罚;同时,本地作者用血汗写出来的文章,一样得不到保障。只要稍为有些商业价格的东西,谁都可以盗印成书,然后运到南洋去倾销。有时候,连作者自己想出版,也因为印刷不够迅速而被逼作罢。事实上,这里的盗印商都与外地的发行商有密切的联系,作者自己出书,往往得不到外地发行商的合作。反而那些盗印的“出品”可以源源运往外地,大获其利。总之,在这里,作者辛苦写成的文章,是得不到应得的保障的。不仅如此,盗印商为了避免引起法律上的麻烦,偷印了别人的著作,印成书后,连作者的署名也随便更改。对于一个作者,丧失版权已经是一种无可弥补的损失了;何况还要被改掉署名。)
我一口将酒喝尽,心中燃起怒火。
(这是一个自由的地方,但是太过自由了。凡是住在这里的人,设有一个不爱好自由。不过,盗印商如果可以获得任意盗印的自由,那末,强盗也可以获得抢劫的自由了。作者对他自己的著作当然是有著作权的。作品等于原作者的骨肉。但在这里,抢夺别人的骨肉者有罪;盗印别人的著作者可以逍遥法外,不受法律制裁。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
我走去酒柜,又斟了一杯酒。
(以报纸上的连载小说而言,报纸是登过记的。那末,在报纸上发表的小说当然也会受到法律的保护。但是为什么盗印商可以将这些连载小说印成四毫小说,并更改作者署名,运到南洋去倾销?)
我一连喝了好几口酒,心内愤激,睡意尽消。我是一个逃避主义者,只会用酒液来逃避这丑恶的现实。
当我躺在床上时,潮退矣。借来的爱情,只是无色无嗅无形的一团,游曳在黑暗中,与黑暗无异。寂寞被囚在深夜的斗室中,而欲望则如舞蹈者。突然想起幕前的笑容与幕后的泪水。(有人说:剧场是小天地;但是也有人说:天地是大剧场。然则我们是观剧者?抑或戏子?)惟糊涂的人可以浅尝快乐的滋味。
于是做了一场梦。
醒来完全不记得梦里的情景,头痛似针刺。一骨碌翻身下床,站在长镜前,发现胡须长得很。剃胡时,客厅里有司马先生的咳呛声。司马先生昨晚睡得很迟,咳嗽声特别响,当我走出冲凉房时,他说有话跟我谈。
——什么事?我问。
——想收回你那间梗房。
——为什么?
——马莉年纪还轻,我不想让一个酒徒来糟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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