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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_13 刘以鬯(当代)
 
40
海是陷阱。
海是蓝色的大缸。风拂过,海水作久别重逢的寒暄。大货轮载着数以千计的生命,小心惴惴地从鲤鱼门驶过来。有人兴奋得流了眼泪,却未必是悲哀。
太多的大厦令人有凌乱感觉。
渔船载失望而归,渡轮最怕桥梁的蓝图。一切皆在求证,其实所有的实物俱不存在。
保守派仍爱小夜曲。
有些不懂抽象画的人,以为蓝色堆在画布上就可以造成海水的形象。这原不是值得悲哀的事。值得悲哀的是:那些对抽象画一知半解的人,却在鼓吹抽象匦。
向毕加索要求形象的表现,我们看到许多内在的柱子。
好的诗,决非铅字的堆砌。写“第五季”与“第十三月”的坏诗人太多了,结集在一起,专向子宫探求新奇,终于成为文坛的一个帮派。
海是陷阱。
海是蓝色的大缸。这时候,跳海的念头已消失,我变成风景欣赏者。
生的火焰需要一把扇子。第三只眼睛曾见过剪落的发屑。打一个呵欠吧,宇宙的眼睛正在窥伺感情怎样被切成碎片。
走进思想的森林,听到无声的呼唤。朋友,当你孤独时,连呼唤也是无声的。
忘不掉过去。
过去的种种,犹如一件湿衣贴在我的思想上,家乡的水磨年糕,家乡的猥亵小调。有一天,我会重视老家门前的泥土颜色。
我欲启开希望之门,苦无钥匙。
我们一直重视文学,连我们的祖宗也是。然而直到现在为止,
我们还不能确定《金瓶梅》的作者是谁?《醒世恒言》的作者是谁?
《续今古奇观》的作者是谁?
恩情冷却了。希望凝结成冰。海水虽蓝,予我以憎厌的感觉。
自杀据说是懦夫的行为,但也需要勇气。
智慧如流星的一瞬,冷艳得很。茶杯上的雕纹,自然不是艺术。我看见熟读唐诗的人,神往在路边的广告牌中。
忽然想起一张唱片的名字:《香港的声音》。
两个美国水兵站在街边纵声而笑。
——听说玛丽亚到墨西哥城去了?
——是的。
——真可惜。如果那天晚上我少喝一点酒的话,她就不会嫁给那个墨西哥人了。
——是的,那天晚上你不该喝那么多。
——现在到什么地方去?
——钻蹄。
——想吃一客上好的牛排?
——想看一对又黑又亮的眸子。
又是一串刺耳的笑声,仿佛突然摔碎一只大花瓶。
夜色四合,霓虹灯犹如妓女一般,以鲜艳的颜色引诱路人的注意。
旧的拆去了,新的尚在建筑中。香港1963。年轻人都去修顿球场看夜波。
春园街的嘈杂。卖膏药的人嗓子已哑。人。人。人。到处是人,摩肩擦背,一若罐头里的沙丁鱼。那个梳长辫的妹仔蓦然惊叫起来,说是有人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于是,笑声似浪潮。
有人将“丽的呼声”扭得很响。
“……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脸上,做个爱标记……”
狭窄的街头,洋溢着古老的香港气息。外国人拿了相机猎取题材,将它当作卡萨布兰卡的暗巷。
红豆沙。莲子茶。鲜虾云吞面。日本肉弹献演热舞。妖精打架。每套五蚊。两个男人在梯间造爱。第一班良驹短途争霸。怎样挽救世道?天台木屋里有人放映小电影。
——什么地方去?
——到“中央”去看何非凡的《去年今夕桃花梦》。
——买了戏票没有?
——买了。你呢?
——到“香港”去看打斗片。
火烧红莲寺,豹山神鹤剑,仙鹤神针,清宫剑影录,吸血神鞭,射雕英雄,女飞贼黄莺,峨嵋剑侠传,江湖奇侠传,铁扇子,天山神猿,青灵八女侠,沉剑飞龙传,鸳鸯剑,剑气千门录,双龙连环钩,太乙十三掌,剑折天惊,魔侠争雄记,大刀王五……
十几岁的学童都看武侠小说。
有人从横巷走出,尾随着我,说是刚从乡下出来的“新野”,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耸耸肩,两手一摊。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女人也变成货物。
汽油灯像巨兽的眼暾大牌档上有牛肉味扑来。我应该吃些东西了,五毫子买了一碗牛杂。有两个肤色黧黑的中年人,正在谈论莫振华下山的事。一个说莫振华依旧是全港最佳的左翼;一个说南华会必有其难言之隐。两个人都很冲动,脖颈上的血管犹如蚯蚓般地凸起。当我吃完牛杂时,他们打架了。起先,大家都很吃惊,后来,见他们扭作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又觉得相当滑稽。有人提高嗓音说:
——两个酒鬼!
看热闹的人齐声哄笑。
(酒鬼都是现实生活中的小丑,我想。)
然后走上一条破烂的木梯。按铃后,门上的小窗拉开一条缝。
一只眼睛,一只含有审判意味的眼睛。
一一找谁?
一一找一个女孩子,十五六岁年纪,笑起来,左颊有一个酒涡。
——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不过,我曾经到这里来过,是她母亲带我来的。她母亲常在海边找男人。
——噢,她们搬走了!
语音未完,小窗“嗒”的一声闩上。我叹口气,颓然下楼。落街后,才似梦初醒地责备起自己来了。我身上只有几块零钱,何必走去找她?寻思片刻,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支持自己的做法。
万念俱灰,只是缺乏离开尘世的勇气:惟其如此,才想见见那个比我更可怜的女孩子。
走到大道东,拐弯,向南走去,经过摩里臣山道,礼顿道,利园山道,到达铜锣湾。
在怡和街口见到一个失明的乞丐。我觉得他比我更呵怜,毅然将身上所有的零钱全部送给他。
回到家里,在冲凉房见到一瓶滴露。
酒徒
 
■ 刘以鬯
 
41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不是醉,只是神智不大清楚。
我忍受不住痛的煎熬。
除了痛,别的感觉似乎都不存在了。我仿佛听到一声尖锐的呼唤,却又无法用我的眼睛去寻求答案。我走进另外一个境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天,没有地,混混沌沌,到处是烟雾。我不需要搬动腿子,身体像气球,在空间荡来荡去。
我渴望听到一点声音,然而静得出奇。那宁静赛若固体,用刀子也切不开。
宁静将我包围了。宁静变成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我欲逃避,但是四周空落落的,只有烟雾。
讨厌的烟雾,纠缠如蚕丝。我不能永远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难道这是死后的存在?难道死后的情形是这样的?不,不,我还没有死。我相信一个人的死亡与诞生前的情形不会有什么分别。)于是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光圈,不十分清楚,但是我知道那是光。
当这一点光华消失时,烟雾也不见了。宁静。宁静。无休止的宁静。可怕的宁静。冰块一般的宁静。
(……)
思想的真空。感觉突呈麻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仍存在,事实上,已完全失去思想的能力。
黑。黑。黑。无尽无止的黑。
忽然听到很细很细的声音,听不清楚那是什么,然而那是声 音。
我的思虑机构终于恢复功能,我知道我仍然存在。睁开眼,依旧模模糊糊的一片。
一一他醒了!他醒了!他没有死!
很细很细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但又十分接近。我眨眨眼睛,烟雾散开了。
我看到一个慈祥而布满皱纹的脸孔,原来是雷老太太。
在奇异的境界里兜了一圈,返回现实。
现实是丑恶的;总比永恒的宁静有趣。我怕宁静,对自己的愚蠢不能没有后悔。
——不要难过,雷老太太说。世界上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
——是的,是的,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新民:你是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
(可怜的雷老太太,到现在还把我当作新民,但是我能告诉她:我不是她的儿子吗?)
——我知道你的心事,她说。这是我这些年来积下的一点钱,你拿去吧。
(我能接受她的施舍吗?没有勇气将她视作自己的母亲,就不能接受她的施舍。)
——以后不能再喝那么多的酒了!
(我能说些什么?面对这么一位好心肠的老太太,我能说些什么?她是一个受过严重打击而精神失去平衡的人,但是在我看起来,她比谁都正常。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关心我。不能再欺骗她。如果我答应戒酒的话,我必须实践我的诺言。)
——我一定不再喝酒!我说。
听了这句话,她抬起头。噙着泪水微笑。
她待我实在太好。整整一天,她坐在病床边陪我。我见她年事已高,劝她回家休息,她不肯。
在我喝下滴露之前,我以为我已失去一切;喝下滴露之后,我仿佛又重获失去的一切。
我是一个酒徒;雷老太太却将我视作稀世珍宝。雷老太太是个精神不平衡的老妇人;但是我从她处得到最大的温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我回家了。雷老太太一再阻止我喝酒,说是酒能乱性,喝多了,必会搅出祸事。她拿了三千块钱给我,要我暂时维持一下。我心里说不出多么的难过;结果只好依照她的意思收下。当天晚上,我拉着雷先生到楼下茶餐厅去小坐。我将三干块钱还给他。他摇摇头。
——你环境不好,还是收下吧,他说。
酒徒
 
■ 刘以鬯
 
42
保持头脑的清醒乃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清早起来,到维多利亚公园去看海,看九龙的高楼大厦,肴蝴蝶们怎样快乐地飞来飞去。夜色转浓后,酒瘾发作,浑身不得劲,坐也不是,立也不对,脾气暴躁到极点.犹如气球一般,大到无可再大,只需多吹一口气,立刻就会爆裂。当我划燃火柴时,我的手抖得厉害。于是我走进一家餐厅,向伙计要了一杯咖啡。(咖啡是不能解渴的,我想。)魔鬼在向我招手。那是一种磁性的力量,需要野蛮的感情。我听到银铃般的笑声,原来是一对似曾相识而又陌生的眸子。我又在手指舞厅的黑暗中寻求新奇了。一心以为新的刺激可能变成酒的代替品。但是,过分赤裸的感情,缺乏神秘性。隔一层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遂有了迷漫之美。我想喝酒。我依旧极力抗拒酒的引诱。走出舞厅,没有一定的去处。不敢经过酒吧门前,结果在皇后道边看橱窗。我是一个世纪病患者,极想变成诺言的叛徒。那夜总会的灯饰是属于明天的,南美来的胴体使男宾们的血液流得更快。酒。酒。酒。每一只桌子上都有酒。萨克萨风永远不会觉醒的发抖的声音也含酒意。酒。酒。酒。每一个宾客手里都有一杯酒。.只有我是叛徒。我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七彩的灯光在纷乱中变成惊飞的群鸟,。那南美来的胴体在掌声中消失。我是一个寻梦者,企图在梦中捕捉酒的醇味。说起来,倒是不容易解释的。我竟与自己宣战了。我的心绪很烦。忽然记起一句庸俗的话语:昨天已死去。其实,明天也没什么好的。明天一定会变成昨天的。酒。酒。酒。那含有酒意的微笑最诱人。那含有酒意的鼓掌。声声都叩我心。我必须离开夜总会,让夜风吹去我的困惑。坐在电车上,想到加谬的名言而失笑。法国智者说了一句俏皮话,就有一百个中国诗人争相引用。人类多数是愚昧的,都在庸俗的闹剧中扮演小丑。这是一个病态的世纪,读过书的人都不健康。我欲睡了。街风猛叩车窗,不能将乘客们嘴里吐出来的青烟吹去。骆驼烟。朗臣打火机。一条淡灰而绣着红色图案的领带。售票员一再用手背掩盖在嘴前打呵欠,可能是想起了正在熟睡中的虾仔与阿女。酒。酒。酒。不喝酒,连这座多彩多姿的城市也要伸懒腰了。月光似银,夜街极静。走进士多买一包香烟,却看到了几排洋酒。(何必这样虐待自己?我想。)于是回入士多。(不能,不能,绝对不能这样做!我想。雷老太太救了我的命,并将她的积蓄全部交给了我,如果我还有一点人性的话,就不能再喝酒了。)于是走出士多。夜渐深,四周静得很。我惊诧于自己的皮鞋声太响。(渴死了,不如到夜总会去喝几杯。她一定不会发觉的,我想。)于是掉转身,准备到夜总会去喝几杯酒。走到夜总会门口,我又趑趄不前。(不,不,我不能欺骗她。我可以欺骗自己,但是绝对不能欺骗她。她是一个好心肠的老年人。她的精神虽已失去平衡,她是一个好心肠的老年人。我可以欺骗自己;但是绝对不能欺骗她!)于是转身,挪步回家。月光是银色的,夜街极静。很渴,身上有足够的零钱买酒。(我必须控制自己,不能变成酒的奴隶。但是……如果我单独到夜总会去的话,坐在角隅,她一定是不会知道的。我何必虐待自己?酒,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没有尝到酒的味道,已有多时。现在,正是喝酒的好时光。我何必虐待自己?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太认真,自己吃苦。不如糊涂些!酒不是毒药,没有什么可怕的。我的心情如此恶劣,不趁此喝几杯,一定会闷出病来。我应该为自己着想。那雷老太太虽然待我这么好,究竟不是我的亲娘。事实上,就算是我的亲娘也不一定要听她的话,我是我,别人不能支配我。当我想喝酒时,我应该喝个痛快。)这样想时,我又站在夜总会门口了。我下了最大的决心推门而入,选一个角隅处的座位。酒。酒。酒。一杯。两杯。三杯。四杯。五杯。我仿佛在遥远的地方遇到了久别重逢的朋友。我很快乐。(酒是我的好朋友,没有一个朋友能够像酒那么了解我!)一杯。二杯。三杯。我不觉得孤独了,我有酒。酒是一种证明,它使我确信自己还存在。于是我得到满足,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有人在跳薯仔舞,看起来像是一群鸽子。墙壁上画着一些抽象的线条,多看几遍,也会悟出一个道理。我想起一座拱形的桥,桥的右边奔来一个男人,桥的左边奔来一个女子,最后在桥顶相遇,正当乐声来自天际的时候。这是极其美好的,虽然是一瞬即逝的意念。我看到两片橙色的嘴唇,贴在一只玻璃杯的边缘。那浅若燕子点水的微笑,似曾相识。我无法捕捉失去的意念,一切都是那么容易消失的。快乐会消失。痛苦也会消失。这个女人的美丽像一首无字的诗,较之那些“文字游戏”高明得多。我走入安徒生的王国,想在爵士音乐的嘈杂中寻求天真。刺耳的铿锵,以及非洲森林里的鼓声,合在一起,正在进攻理性。一切都不停顿,黑夜突然出现璀璨的云霞。我的额角在沁汗,但是她却笑得如此歇斯底里。有狂热在我内心燃烧,又仿佛关在笼子里得不到自由。我欲追寻答案,却无法领悟这人生的奥秘。还是多喝一杯吧,酒是一架火车,在糊涂的仓促中,从一个开始,将我带到终结。于是我讨厌太多的灯光。事实上更讨厌太多的眼睛。(这是一个龌龊的所在,我想。)她的肤色是那么的白皙,只有龌龊的思想给糖衣包裹着。一切都是龌龊的,连这里的音乐也是。(墙角也许会有好奇的蜘蛛,正在偷窥人类的疯狂。)感情脱去衣服,抓不到任何东西来掩饰它的羞惭。年轻的时候,笑是一种力量。年老的时候,白发是一种讽刺。只有对于那些中年人,酒遂成为最好的伴侣。表已停。鼓手的脸色依旧那么健康。谁还记得江南的杏花与春雨?谁还记得小河里的脚划船?一个秋日的傍晚,狮子山下的庙宇,晚钟铛铛,林中的群雀同时惊飞。我向往于庙堂里的宗教气氛,又不能凭借菩萨的指引摆脱现实的苦难。后来,我学会吸烟。后来,我学会到小舞厅去购买廉价的爱情。后来,我学会从银幕上追求童年的梦。后来,我学会撒谎。后来,我学会喝酒。酒带给我一个彩色的境界;又带给我一片空白。那时候,我年纪刚过二十。霞飞路上的梧桐树。亚尔培路的回力球场。“弟弟斯”的烤小猪。五十岁出头的白俄女人。越界筑路的赌场。“伊文泰”的胴体展览。……都是迷人的,都不及酒好。那是一个有着厌世心情的舞女,她说她喜欢我的眼睛。然后我们有了不经意的约言,在兆丰花园的大树底下。我不知道她有一张善于撒谎的嘴,甘愿做她的奴隶,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她了。她常常带我到“洪长兴”去喝酒。.我竟没有醉过一次。我一再夸耀自己的酒量,她却笑眯眯地对我说:有一天,你会醉的。过些时日,我果然醉了。那是她辍舞的日子,当我知道她决定嫁给棉花大王时,我独自走去“洪长兴”,醉得连方向都辨不清。那时候,我年纪刚过二十。从此,酒变成一种护照,常常带我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我未必喜欢空白似的境界;只是更讨厌丑恶的现实。有一个时期,我习惯在雾里重庆喝白干。有一个时期,我习惯在雨中故乡喝黄酒。有一个时期,我几乎每天坐在尖沙嘴的那家小餐厅里喝威士忌。然后我结识一个虚荣无知的女人,我以为她是十分善良的。她劝我戒酒。我戒了。然后我们结合在一起。我发现她对幻梦的追求不遗余力。有人说:她被一个抽鸦片的老戏子糟蹋了,有人说:她用自己的青春去勾引老人。总之,都是丑恶的事情。我想到了酒。当我离开那个女人后,悲剧不可能变成喜剧,酒则像剪草机一般,将路上的荆棘剪平了。不过那颗心,却从轻快的“玫瑰期”转入忧郁的“灰色季”。朋友们说我是傻瓜,我不肯承认。我常常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会重获失去的源泉。好几次,我欲重建一座城。大雨倾盆时,力量投入酒杯,猎者的枪弹未能命中,那野鸭仍在空中振翅而飞。……那些都是过去了的事,想寻找它的细节,竟会如此困难。往事如街边的行人,刚遇见,瞬即离去。只有太阳会去了再来;人的道路绝对不是一个圆圈。开始与终结,只是一条线上的两个点。我是颇有几分胆量的,一度在这条线上舞蹈过;受过几次惊吓后,也怯弱似老鼠了。日子像水般流去。日子像长了翅膀的鸟类飞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我曾经见过不少奇事:一个站在太阳底下的人竟会没有影子;一个眼睛里会伸出手来的白粉道人;一个因为忍受不了饥饿而将自己的灵魂出售给魔鬼的学者;一个没有心脏的举重家;一个动了真感情的女明星……这些都是记忆中的火花;偶然的一现,也能产生奇趣。但是记忆中并不完全是这种奇趣的火花,相反,大部分倒极其冷酷无情。我不能不喝酒。我不娥爵找自己,宁愿经常遗落在一个不可知的境界。我的伴侣,看来是个很有趣的女人。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更不知道她怎么会跟我在一起的。我拿了一百块钱给她,她笑得很媚。我吩咐伙计埋单,’只想回家去用睡眠来忘掉自己。我认为这样做,对我也许会有点益处。当我清醒时,我发现她依旧睡在我身旁。我是不愿意这样做的;但是我竟这样做了。我翻身下床,拿了二十块钱给酒店的伙计,走到外边,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讨厌阳光,因为它正在凝视我的赤裸心欲。不止一次,我在醉后的蒙昧中向妓女购买廉价的爱情。我常常后悔;却又常常觉得可笑。我必须责备自己,不应该用酒去灌浇自己的任性;更不应该宠坏自己的感情。事实上,这样做不但得不到什么;反可能引起精神的痉挛。天气尚未转暖,翻起衣领,双手插入裤袋。从士敏土的人行道走回家去,经过报摊,投以习惯的一瞥,看到了《前卫文学》第三期。(麦荷门是一个倔强的傻瓜,我想。)我对文学的狂热未必完全消失;但是我竟连目录也不肯希一看。我是不希望有个镀金的灵魂的;却惧怕黑色占领我的心房。有人认为智慧是上帝的礼物,我反对这种说法。我认为智慧是魔鬼手制的药丸,吞得多的,烦恼也多。于是想起了一个朋友。此人十分勤奋,曾经以两倍于曹雪芹撰写《红楼梦》的时间去研究脂砚斋的评语。他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读到《春柳堂诗稿》时,比探险家寻获宝藏更喜悦。(这是十分可悲的,那些吞服太多魔鬼药丸的人。)我自己已经悟彻没有?这个问题很难解答。不过,在目前这种情形下,酒的吸引力仍大。回到家里,雷老太太正在耸肩啜泣。我问她为什么流泪;她问我为什么彻夜不归。我叹了一口气,她竟放声大哭。我一向讨厌女人哭泣,尤其是年老的妇人。(我有我的自由,没有理由受她管束。她虽然救了我的命;而且送了钱给我,但是我有我的自由。我愿意做些什么,她管不着!我愿意在外过夜,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喝酒,因为我需要喝酒。我玩女人,因为我需要玩女人。她是一个姓雷的老太太,与我毫无关系,没有理由约束我的行动!)于是,我退了出来。雷老太太哭得更加悲伤,声音尖得很,跟刚割破喉管的母鸡一样。我怕听这种声音,愤然出街。阳光仍极明媚,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我的心仍在落雨,无法驱除莫名的哀愁。走进茶楼之前,忍不住在报摊上买了一本《前卫文学》。我不敢喝酒,又不愿意思念雷老太太。坐在大茶楼的阁仔,要一壶普洱和两碟点心,然后翻开手里的杂志。我看到一个“诗”特辑,编排的形式相当新颖;然而那只是一堆文与瓒戏。作者不能技巧地运用文字去表现意象,结果变成没有意义、没有中心的铅字堆砌。文学作品贵乎独创,每一个爱好文学的人都知道。但是,独创必须具备充分的解释。近年来,由于少数优秀诗人的努力,似乎已经摸索出一条道路来了,大家都在期待,以为不久的将来即可读到伟大的诗篇。不料,真珠刚出现,鱼目就似潮涌至。读者浪费太多时间与精力,文字游戏式的“诗作”依旧层出不穷,继续发展下去,新“诗”的文字终有一天变成万花筒里的彩色碎玻璃了。《前卫文学》第三期以颇多的篇幅特辟诗专辑,用意至善,但效果是相反的。如果文字游戏或铅字的堆砌也能算作新诗的话,新诗已走到Dead End。如果只有一两个人在戏弄方块字,那还不足为患。可忧的是:文学游戏式的新诗已经变成一种风气了,我不明白麦荷门为什么要辟这样一个专辑?是不是其他部门找不到理想的稿件?因此,我翻了一下译文部分,依旧选择一些旧材料,没有新鲜的东西。至于创作部分,也和第二期二样,不够充实。三个短篇的表现方式都很陈旧,像极了五四初期的作品。惟其如此,我很替麦荷门担忧了,麦荷门浪费了他母亲的积蓄,又浪费了他自己的时间与精力,办这本有名无实的《前卫文学》,实在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我向伙计要了一杯酒,我必须为自己的前途筹算一下。为了生活,我走过通俗路线。在香港,撰写商品固可换取生活的安定;终究是无聊的。我应该设法找一份固定的职业,虽然并不容易。我喝了几杯茶之后,走出茶楼。没有一定的去处,只管漫无目的地搬弄脚步。……我是一只蚂蚁,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兜来兜去,却不知其狭小。蚂蚁要觅食的,它的求生欲也极强烈。我失笑了,觉得自己的愚蠢乃属与生俱来。走进“告罗士打”,要了威士忌。只有酒是美好的。酒是主宰。酒是神。酒是游子的知己。我无法探求人生的最终目的。对于我,喝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酒不是空气与阳光。它是需要用钱去购买的。为了喝酒,我就得设法找钱。否则,将雷老太太送给我的钱花完之后,怎带过日子?我想起那个出版社的老板钱士甫。他是一个庸俗的文化商人,以盗印他人著作起家,如今俨然大出版家了。过去,我曾经向他求售自己的小说,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说是即使不要版税,也不愿出版这样的小说。多么可恶的家伙,但是我竟会在这个时候想到他。我将钱士甫当作一个人;然而他不是人。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编}辑工作,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表示不能考虑。我说我的处境相当窘迫,他说他最怕文艺。我说我不但会写武侠小说,而且会写黄色的故事新编。他笑了。他说“会写”与“叫座”是两件事情。他可以找到一百个会写武侠小说的作者;但是很难找到一个“叫座’的。我的视线突呈模糊,为了维持这么一点自尊,不能不马上退出。处身在两座高楼大厦之间,遂显得特别渺小。一切静止的东西都有合理的安排,惟人类的行为经常不合逻辑。情感与升降机究有不同,当它下降时一若物体般具有变速。三月的风,仍似小刀子般刮在脸上。我又去喝酒。我遇见一个醉汉,竟硬说我偷了他的眼睛。我觉得他很可笑,却又不能对自己毫无怜悯。(他是一面镜子,我想。当我喝醉时,我也会索取别人的眼睛吗?)群众的脸。群众的笑容。只需三杯酒,一切俱在模糊中“淡出”了。理智是可以洗涤的,单用酒液,就永远洗不干净。玻璃窗上的雾气,不准眼睛窥伺现实。耳际传来纳京高的磁音,空间遂有了美丽的装饰。那个醉汉还没有走,咧着嘴,硬说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维他命。我觉得好笑,因为我仍能保持清醒。这是一串很长很长的列车,车上只有我一个乘客。车轮在车轨上辗过,发出单调的韵律.第一次,我认出寂寞是一只可怕的野兽。我讨厌时间,企图用餐刀切去半个白昼。神是那么的刻板,总不肯将夜眨幕提早扯起。再来一杯酒,这是我最需要的东西。墙上有只蟑螂;但是它不像是个狡黠的家伙。啪!有人用木屐将它击死了。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纵有千万希望也经不起这轻轻的一击。谁相信爱因斯坦是为了探求死亡后的真实而自杀的?妖精们都知道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但是唐三藏自己却无法避免他的最后。我们必须寻求快乐吗?聪明如叔本华之流也无法解答这问题。然而用世俗的眼光来看,不快乐的人对尘世倒是不太留连的。(所以,多喝一杯吧。)我发现我的眼睛给人偷去了。我哭。我向伙计索取眼睛。伙计笑。其他的食客也笑。笑声似乱箭,从四面八方射入我的耳朵。(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必须离开这里。)街灯也在笑,我找不到可以躲避的所在。前面有个电车站,很近,又仿佛十分遥远。笑声变成浪潮。我随时有被淹死的可能。我大声呼唤;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变成人生舞台上的小丑。
 
读书笔记:
你看看人家刘先生,那真是大家,几千字毫不停顿一气哈成.佩服,佩服!读者诸位,你学习时小心些,一口气读下来,怕您倒不过气来,嘻嘻.
老网虫子 2006.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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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 刘以鬯
 
43
当我睁开眼来时,窗槛上摆着一只瓷花瓶,瓶里有一朵萎谢的玫瑰花。那朵花,在晨风中,懒洋洋地摇曳着。
(如果不是因为喝醉了,我是不会忘记关窗的,我想。但是谁送我回来的?)
记忆犹如毛玻璃,依稀有些轮廓。极力思索,才想起有人曾经用木屐打死墙上的蟑螂。除此之外,全不清楚。
阳光极好。几个学童在对面天台上放纸鸢。这是星期日的早晨,教堂的祝福钟声正在制造安详的气氛。我是做了一场梦的,梦见两条线的交叉。
多么荒唐的梦。多么荒唐的现实。我是一个荒唐的人。
应该起身了;一只小麻雀的突然出现使我好奇心陡起。我欣赏这失群的小鸟如何用优美的姿势在窗槛上跳跃。记得小学读书时,曾经在同乐会上表演过“麻雀与小孩”。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想起来,仍会脸红。
麻雀在窗槛上啄食。窗槛上有一片枯萎的花瓣。我担心晨风转劲时,会有更多花瓣掉落。麻雀不可能愚蠢得将花瓣当作食物。
——哟!……
一声尖锐的叫声。麻雀振翅惊飞。我本能地翻身下床,拉开房门,匆匆走出去,发现雷太太呆若木鸡地站在老太太门边。雷太太睁大一对受惊的眼,。双手掩在嘴上。
顺着雷太太卧房门口,我见到了最悲惨的一幕:雷老太太仰卧在床上,左手执着一把小刀,右手的脉门被割破了。雪白的床单上有血;地板上也有血。
雷先生伏在老太太的身上,饮泣不已。
蹑足走进去,我伸手按了一下雷老太太的额角。冰一般冷。这位慈祥的老太太已离开尘世。
——为什么?我问。
雷先生哭得非常哀恸,没有回答我的话。我走入客厅,问雷太太:
——为什么?
——昨天晚上,你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老太太怪你不应该喝这么多的酒。你火了,大声咆哮。
——我说些什么?
——你说你不是新民;也不是她的儿子!
——她怎样表示?
——她流了泪水;但是仍不生气。她说话时,声音抖得厉害。她说:新民,你为什么又醉成这个模样?
——我怎样回答她?
——你两眼一瞪,好像存心跟她吵架似地嚷起来:神经婆,别新民长新民短的,叫人听了刺耳!赶快擦亮眼睛,仔细看看清楚,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后来呢?
——她哭了,拍手跺脚哭嚷起来。我们尽量设法劝慰她,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说她生了一个逆子,没有理由继续活下去。我们以为老人发过牢骚就算,想不到她竟会用小刀割破自己的脉管!
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我在大醉中用恶毒的言语杀害了一位慈祥的老人家。她一直待我很好;然而我竟做了这么一件残酷的事情。我应该走进老太太的卧室去求取她的宽恕;但是我没有勇气这样做,我开始怜悯自己,犹如孤儿一般,独自闷坐房内,流了不少眼泪。我的思虑机构突然失灵,事实上也并不需要什么思想;不过,在清醒时产生这种情形,这是第一次。我只是用眼泪凝视那摆在窗槛上的瓷花瓶,以及插在瓶中的那枝开始萎谢的玫瑰花。雷老太太是个朴实的妇人,对玫瑰花有特殊的爱好。我不得不反复祈祷,希望能够获得心灵上的平静。整整一个上午,我茫然若失地坐在窗前,耳畔有人叫我“新民”,这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如果我是雷新民的话,我倒是有福了。人类关系总是这么奇妙的,血液有点像感情的胶水。一位精神病患者的自杀,原不会引起巨大的哀恸;但是我为什么老是坐在那里发呆。那朵玫瑰花正在萎谢中,已经完全失去被欣赏的价值。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自己的感情,竟对一朵萎谢的花朵发生了爱恋。我贪婪地凝视着它,怀疑自己的感情放错了位置。我不能了解自己,但觉焦灼不安。我的理性刚在盐水中浸过,使我无法适应当前的环境。我必须搬家,始可摆脱一切痛苦的记忆。
这天下午,我在日记簿上写了这么一句:“从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时分,我在一家餐厅喝了几杯白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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