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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_4 刘以鬯(当代)
我摇摇头,怒火早已烧红我的两颊。回入房内,需要喝一点酒。酒瓶已空,口袋里的零钱已不够买一瓶FOV。穿上衣服,出街。先打电话给张丽丽,没有起身。然后打电话给麦荷门,不在家。于是搭乘电车去中环,走去那家报馆预支几十元薪水。副刊编辑耸耸肩,表示办不到。询以理由,他说销纸大跌,未便向上头开口。没有办法,只有废然走出。在热闹的德辅道中踯躅,见到一家大押,毅然将腕表押掉。
穿着校服的司马莉;
穿着红色旗袍的司马莉;
穿着紫色过腰短衫与白色过膝短裙的司马莉;
穿着三点游泳衣的司马莉;
穿着运动衫的司马莉;
穿着晚礼服的司马莉;
穿着灰色短褛与灰色百褶裙的司马莉;
穿着古装的司马莉;
以及不穿衣服的司马莉;……
几十个司马莉;穿着十几种不同的服装,犹如走马灯上的纸人,转过去,转过来,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永无停止。司马莉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也是一个历尽沧桑的厌世老妓。
在司马夫妇的心目中,司马莉比初放的莲花还纯洁;
在那般男同学的心目中,司马莉是伊莉莎白-泰勒第二;
在陌生者的心目中,司马莉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司马莉是一只小狐狸!
我恨她,我怕她,我喜欢她。
错综复杂的情感,犹如万花筒,转一转,变一变,没有两种相同。我是爱过别人的;也被别人爱过;但是我从未爱过一个十七岁曲女孩子;也没有被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爱过。司马莉是一朵罂粟花,外表美丽,果汁却是有毒的。(不错,她是罂粟。必须避开她。不如趁早搬走。)摸摸口袋,八十块钱和一张当票。即使找到合适的房子,也不够付上期与按金。还是多喝两杯。
电车没有二等—二十二点一刻——满街白领阶级——汽车里的大胖子想到浅水湾去吃一客煎牛排——喂!老刘,很久不见了,你好?——安乐园的烧鸡在戏弄穷人的欲望——十二点半——西书摊上的裸女日历最畅销——香港文化与男性之禁地——任剑辉是全港妈姐的大众情人——古巴局势好转——娱乐戏院正在改建中——姚卓然昨晚踢得非常出色——新闻标题:一少妇梦中遭“胸袭,——利源东街的声浪——蜕变——思想枯竭症——两个阿飞专割死牛——橱窗的诱惑——永安公司大减价——贫血的街道——有一座危楼即将塌倒了——莫拉维亚写罗马,台蒙伦扬写纽约,福克纳写美国南部,乔也斯写都柏林。——香港的心脏在跳动——香港的脉搏也在跳动——电车没有二等。
阳光很好。阳光照在石板街上,可以让行人用肉眼见到飞扬的灰尘。有摄影师正在捕捉古老的情趣,企图用斜坡上的肮脏去赚取外国人的好奇。皇后道已经是个老妪了,建筑商有意制造奇迹,用豫土与钢条代替H3,以期恢复她的青春。
走进万宜大厦的Arcade。
橱窗的引诱极大,顾客们的眼睛遂变成世界语。有人投一枚镍币在体重机里,吐出来的硬卡上边写着:你将获得幸福。
(谎言!不透明的谎言!这是一个撒谎世界!聪明人要撒谎;愚蠢者也要撒谎。富翁要撒谎;穷人也要撒谎。男人要撒谎;女人也要撒谎。老的要撒谎;小的也要撒谎。)
站在自动电梯上,.让机器代替脚步。德辅道上有太多的行人与车辆。电车是没有二等的。这是一个糊里糊涂的世黔必须用恚忿来阻止逻辑的追求。我已极感疲惫,渴望做一个遁世者而不可得,走进一家灯光幽暗的咖啡店,坐在角隅处,呼吸霉菜味的空气。向侍者要一杯酒,市侩的笑声犹如野猫在半夜摔碎瓷瓶。
——几乎一年不见你了,他说。你躲在甚么地方?中马票?还是给女人迷上了?
——是的,我答。我不仅中了马票,而且还给美丽的女人迷上了,可惜都是梦中的事。
他笑了,笑声含有变味的兴奋。他叫莫雨,一个专门抄袭好莱坞手法的国语片导演。
——我们常常惦念你的,他说。特别是想打牌的时候。
——你们不怕我输了欠帐?
莫雨敛住弥勒佛型的笑容,换以金刚式的凝视。我的感受忽然结成冰块,无法用智慧镇压怔忡。我以为说错了话,不能没有恐惧。
——帮我写一个电影剧本,他说。
语气多少带些怜悯,犹如礼拜日上午的祝福钟声,来自遥远处,又仿佛十分接近。希望忽然萌了芽。我看到一朵未来的花。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工作。
——怕什么?香港的编剧哪一个不是半路出家?再说,目前观众们的要求很低,只要是古装片,加上新艺综合体与黄梅调与林黛或尤敏,就一定可以卖座了。剧本并不重要,只是国语片究竟比什么厦语片潮语片之类认真一些。
——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还肯付三千元去购买一个剧本?
——三千元在一部电影的制作成本里占的百分比,实在微乎其微。最近有一部古装片,片子里有一场戏需要摔碎一些古玩花瓶,单单这些花瓶的支出,已经可以购买三个分幕对白剧本了。
说到这里,莫雨掏出一只熠耀闪光的金烟盒,打开,递一枝黑色“苏勃雷尼”给我。点上火,加上这么几句:
——艺术在香港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电影圈也不例外。不说别的。单讲演员,像洪波、唐若青这样优秀的演员,为了生活,弄得非拍粤语片不可。这种情形,跟你们写文章的倒也十分相似。在香港,真正的文艺工作者常常弄得连生活都成问题,为了谋稻粱,只好违背自己的良知去写武侠小说或者黄色小说。
想不到市侩气极重的莫雨居然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呆呆地望着他。他吐着青烟。我说:
最近我的确很穷,而且还等着要搬家,如果写剧本正如你所说的那么容易,我倒是愿意尝试一下的,但不知写什么题材好?
——现在的国语电影还怕找不到题材?别提“红楼”、“水浒”、“三国”,单是“三言二拍”,就可以拍上十年八年了;此外,“聊斋”、“西游”也有的是材料,再嫌不够,旧剧,昆腔,甚至弹词评话都可以拿来改编。总之,只要肯到旧书铺去兜一圈,俯拾皆是。
——既然这样容易,为什么要找我这个生手来做这种工作?
——我们是老友嘛!
他忽然戴上一副黑眼镜,作笑时,眼鼻皱在一起,看起来,像熊猫。
我的心情突呈紧张,举杯欲饮,发现酒杯已空。莫雨立刻将大拇指按在中指上,搓出“嗒”的一声,唤来侍者,向他要了两杯白兰地。
——关于写剧本的事,你肯帮忙,我是极愿一试的。我最近正计划搬家,需要一笔钱周转。
——没有问题,故事通过后,先付你五百。
莫雨举起酒杯,一口喝尽,站起身,走到邻桌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我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一年不见,他已瘦得像根竹竿。(前些日子报纸上刊登一则“大导演热恋艳星”的新闻,可能就是他。其实,导演与明星勾搭,已经不能算是新闻了;如果导演不与明星勾搭,那才是真正的新闻。)举起酒杯呷了一口,心情十分兴奋,有意到书店去走一趟,看看有什么这合改编剧本的材料。于是埋单,走出咖啡店。
书店挤满了看书的人。鸳鸯灯,描金凤,南柯梦,琵琶记,占花魁,桃花扇,双珠凤,浮生六记,封神传,征东征西,龙图公案,天雨花,三笑奇缘,洛阳桥,杀子报,金台残泪记,蝴蝶梦,十美图,甚至济公传,彭公案一…皆可以改编为电影剧本。
我对于《蝴蝶梦》有特殊的爱好,因此买了一册旧剧夸子作为改编的蓝图。
在回家的途中,我开始盘算怎样在旧瓶中装新酒。(这是一个通俗的故事,过去也曾改编过电影,不能出奇制胜,就会失去重拍的意义。故事本身是雅俗共赏的,改编成电影剧本,必须有新的见解与新的安排,不能单靠特技镜头去迷惑观众。《花朝生笔记》说清初严铸取《齐物论》篇衍为传奇,其实冯梦龙早已编成《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其事虽荒诞不经,倒也曲折有致。童芷苓演《大劈棺》而红极一时,但那是舞台上的演出,改编成电影,必须别出心裁。)想到这里,兴趣益浓。
司马夫妇已出外打牌,只有司马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她对我盯了一眼。
我也对她盯了一眼。
走进卧房,准备撰写《蝴蝶梦》的大纲。提起笔,发现腹稿尚未成熟。想喝酒,酒瓶已空。偶然的一瞥,司马莉背靠门框+,笑眯眯地望着我。
——决定搬了?她问。
——你自己做的好事。
——我做了什么?
——你怎么可以跟你父母说我有意糟蹋你?
她笑了,态度十分安详。顿了一顿,又提出一个问题:
——不想搬,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不用管,不过,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她以狡狯的笑容作答,走去点上一枝烟。(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怎么可以抽骆驼烟?)她的吸烟的姿势具有一种成熟的美。
嘴唇搽着杏色的唇膏,连吐出来的青烟也是杏味的。我必须压缩自己的感情,坚拒芒刺般的眼波来侵。伞下的想象,雨水再次受到挫折。远方的一株树不过是一个古怪的联想。凡是年轻人,总爱追求两个太阳。怀疑如小偷般潜匿在角隅,不敢动弹。大胆的愿望,恰被惊怯的踌躇所阻。我不像是个有胆量的男人,投小石于心池中,泛起几圈涟漪,一若海鸥点水。那午夜的爱情是合法的,但是好奇的男女皆不注意阳光的角度。想喝一杯酒,酒瓶已空。失望常是冰凉的,舞蹈家在梦境中断了鞋带。她舒口气,眼睛里仍有振奋的神情。(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想。)然而这想念并未给我太多的鼓舞。
——不必怕,我已不是你想象中的我了,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迟疑?
(这样的话,哪里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说的?)我怕。我忽然见到一对虎眼。
拉开门,弃甲而遁。走到街上,犹有余悸。进入凉茶店,打一个电话给麦荷门。
——借三百块钱给我?
——为什么?
——我决定搬家了。
——什么时候要?
——方便的话,一两天内拿给我。
搁断电话,我走进一家酒楼。
酒徒
 
■ 刘以鬯
 
12
过了一天,《蝴蝶梦》的故事交出了。莫雨说是电影界多了一个生力军,值得高兴。但是没有付钱给我。
——这是人人皆知的故事,一定可以通得过。他对我说。
——但是我不懂运用电影剧本上的术语。我说。
——写一个文学剧本就是了,分场分镜的工作,由我来替你做。
事情这样决定,内心燃起希望之火。
又过了一天,麦荷门约我在“美心”见面,拿了三百块钱给我,千叮万嘱,要我小心用钱,别将这笔钱变成酒液喝下。
谈到他的那个短篇,我说:
——写得不坏,比时下一般“文艺创作”高明多了;只是表现手法仍嫌陈旧,不是进步的。
他瞪大一对询问的眼,显然要我作更详细的解释。我喝了一口酒,继续说下去:
——目前的所谓“文艺小说”根本连五四时代的水准都够不上。有人努力于这一水平的攀登,即使达到了,依旧是落后的。实际上,五四时代的小说与同时代的世界一流作品比较,也是落后的。如果今天的小说家仍以达致五四水准就感到满意的话,我们就永远无法在世界文坛占一席地了。你的这个短篇,结构很严谨,而且还有个惊奇的结尾,如果出现在莫泊桑或者欧·亨利那个时代,当然会被视作优秀作品;但是,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无疑是落后的。文学是一种创造,企图在传统中追求古老的艺术形式与理想,无论怎样热情,也不会获致显著的成就。现实主义早已落伍,甚至福楼拜也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手边有复音的合奏,丰富酶调色板,各种各样的媒介……但是我们缺乏的是:(一)内在的原则;(二)事物的灵魂;(三)情节的思想。福楼拜是现实主义大师,他的话当然不会是危言耸听。事实上,现实主义的单方面发展,绝对无法把握全面的生活发展,因此,连契诃夫也会感慨地说出这样的话了:我们的灵魂空洞得可以当作皮球踢!
我又喝了两口酒,然后加上这几句:
——现实主义应该死去了,现代小说家必须探求人类的内在真实。
麦荷门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他要我介绍一些作品给他,我仅就记忆所及,说了几位优秀作家的作品:
——汤玛斯·曼的《魔山》,乔也斯的《优力栖斯》与普鲁斯特的《往事追迹录》是现代文学的三宝。此外格雷夫斯的《我,克劳迪亚》;卡夫卡的《审判》;加谬的《黑死病》;福斯特的《往印度》;沙特的《自由之路》;福克纳的《喧哗与愤激》;浮琴尼亚.吴尔芙的《浪》;巴斯特纳克的《最后夏天》;海明威的《再会罢,武器》与《老人与海》;费滋哲罗的《大亨小传》;帕索斯的《美国》;莫拉维亚的《罗马一妇人》,以及芥川龙之介的短篇等等,都是每一个爱好文学的人必读的作品。
麦荷门脸上忽然出现一种奇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像苦力驮着太重的物件。
麦荷门是一个好强的青年,不但接受了我的劝告,而且还一再向我道谢。他是决定将文学当作劳役来接受的。我觉得他傻得可爱,至少在香港就不容易找到像他那样的傻子。
又过了一天,司马先生再一次向我提出严重警告,说是:如果再调戏他的女儿,他就要到法院去控告我了。我竭力否认此事,他不信。
又过了一天,我做了一场梦。梦见我编的《蝴蝶梦》已拍成,在港九两间专映头轮西片的戏院联合献映,卖座极盛,创立了本年度国语片最高票房纪录。
又过了一天,我在“告罗士打”遇到张丽丽。她与一个肥胖的男人在一起,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我望着她。她望着我。我们用眼色交换寒暄。
又过了一天,我找到一间光猛的梗房,月租一百二,包水电。包租婆姓王,是个半老的徐娘,皮肤很白,丈夫在船上做工,每年回港两次。她有两个孩子,都是男的:一个二十岁;一个九岁。二十岁的那个名叫“王诚”,不读书,跟着父亲在船上当学徒;九岁的那个名叫“王实”,很笨,读小学一年级,还要留班。这一家人说是四个,实际等于两个,很清静。王太那一层楼并不大,两房一厅,分租了一间给我。看来,她的经济情形还不错,丈夫在船上做工,经常带些私货,赚钱不会有什么困难。照说,她是不应该分租的,但是她觉得太冷静,家里需要多一个男人。
又过了一天;我搬家了。除了书籍以外,只有简单的家具:一只床,一只写字台,两只椅子,一只五斗橱以及一只比五斗橱几乎大两倍的书架。我租了一辆小货车,由两个苦力将家具抬下楼去。司马夫妇出去打牌了,只有司马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听东尼·威廉姆斯唱的《只有你》。
——走过来,有话跟你说。
当苦力们正在搬东西的时候,她忽然粗声粗气对我说。我走到她面前,问:
——什么事?
——将你的地址告诉我!
——为什么?
——难道这也需要理由?
——是的,非有充分的理由不可。
——怕我吃掉你?
——怕你再制造谣言。她笑了。她点上一枝烟。她将烟圈喷在我的脸上。她睁大眼睛。她说:
——把你的地址告诉我。
——等你到了二十岁时,再来找我。
我挪步朝卧房走去。她追上来,将嘴巴凑在我的耳边,声音低若蚊叫: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你必须发誓不再讲给别人听。
——那末,不必告诉我了。
我走去收拾东西。她追上来,将嘴巴凑在我耳边,声音依旧像蚊叫一般低。
——你是一个固执的男人。
——是的,我是一个固执的男人。
——我喜欢你的固执。
——不必再说这种话。
——所以我还是愿意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你,谅你也不会对别人讲的。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会有什么秘密?我想。考试作弊;抑或偷了别人的粉盒?)
吸一口烟,将话语随同青烟吐出:
——我在十五岁那年已经堕过胎了!
话语犹如晴天霹雳,使我感到极大的诧异。我瞪大眼睛望着她,她在笑。她的笑容极安详。
——亚莉,我说。你还年轻,不能自暴自弃。
她将长长的烟蒂子往地板上一扔,用皮鞋踩熄后,说:
——你是一个写小说的人;但是头脑太旧。
——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头脑太新,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危险?有什么危险?
——再过十年,你会了解我今天所说的话了。
苦力已经将所有的东西全部搬了下去。这间小小的梗房,空落落的,只有一些垃圾与旧报纸堆在地板上等待扫除。
——再见,我说。
——你还没有将地址告诉我。
——还是不说的好。
走出司马家大门,我就听见司马莉在后面大声哭了起来。(眼泪是女人的武器,我想。它可以使软心肠的男人跌入陷阱。)我不是傻瓜,特别是头脑清醒的时候。
又过了一天,发现包租婆酒柜里放着不少洋酒,以为她也是一个酒鬼,后来才知道她并不嗜酒。
——既然不喜欢喝,为什么放这么多的酒在酒柜里?
她的回答是:
——有了酒柜总不能没有酒!
又过了一天,包租婆请我喝了半瓶“黑白”威士忌。她的理由是:反正没有人喝。
又过了一天,我不但将剩下的半瓶“黑白”威士忌喝尽;而且另外还喝了几杯VAT69威士忌。王太赞我酒量好。我觉得她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花。
——你的丈夫每年回来两次?我问。
——是的。
——你的丈夫每月汇钱给你?
——是的。
——你的丈夫每天写一封信给你?
——没有。
——每一个星期写一封?
——没有。
——每一个月?
——也没有。
——难道他从来没有写信给过你?
——他不识字。
——为什么不请别人代写?
——他太忙。
——不见得忙得连写封信的时间也没有?
——当他在船上时,他忙于赌钱;当他上岸时,他忙于找女人。凡是在船上做工的人,只要肯带一些私货,赚钱是不必花什么气力的。我们王先生精力过剩,必须设法消耗,所以,几乎每一码头都养一个女人。
——你是其中之一?
——是的,我是他的“香港夫人”;此外伦敦,纽约,旧金山等大埠固不必说,甚至巴西,西贡,横滨……都有。
——你替他养了两个孩子?
——是的。
——别地方的“夫人”呢?
——恐怕连他自己也搅不清楚。
(这位“王先生”实在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物,我想。长年坐着大船在地球上兜圈子,靠走私赚些容易钱;拿这些钱去供养数不清的老婆与子女。)
——他爱你吗?
——不知道。
——你爱他吗?
——我?我爱的是钱。只要他每个月有钱寄回来,他抵埠时,我就会到九龙仓去接他。
他不在香港的时候,你觉得寂寞吗?
她笑。
又过了一天,我喝醉了。一对饥饿的眼睛在追寻失去的快乐。夜色已浓,那个名叫“王实”的孩子早已熟睡。空气凝结成固体,正当行人走进黑森林的时候。思想是稻草,突然忘记昨日的风雨以及逝去的蝉鸣;但见女巫爬上天梯,欲望企图登陆月球。两个孤独的旅客相遇于雨夜的凉亭,结果下了一局象棋。影子压在失名的石头上,石头出汗。春天躲在墙角,正在偷看踩在云层上的足音。……我醉了。
又过了一天,我接到那家报馆的通知,要我将那篇武侠小说写到月底结束,理由是:我的武侠小说“动作”没有别人多。这样一来,我已完全没有收入了。我的自尊心受了伤害,连今后的种种也不敢筹算。我走入客厅,没有征得包租婆的同意,打开酒柜,取出一瓶白兰地。刚斟了一杯,包租婆提着菜篮从街市回来,见我拿着酒,慌慌张张地走来劝阻:
——不能再喝。
——为什么?
——不是因为贪饮几杯,就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了。
——我心里烦得很。
——我心里烦得很。
——怕我缠住你?
——不,不,绝对不是。
——那末,听我的话,暂时不要再喝。
纵然如此,我还是举杯将酒一口喝尽。包租婆看出我有心事,一再追问。
——将你的心事告诉我,她说。
——我是一个依靠卖文度日的人,阿才收到报馆的通知,说我的武侠小说写得不好,今后不用我的稿子了。
——噢,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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