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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_2 刘以鬯(当代)
轮子不断地转。香港在招手。北角有霞飞路的情调。天星码头换新装。高楼大厦皆有捕星之欲。受伤的感情仍须灯笼指示。方向有四个。写文章的人都在制造商品。白兰地。将憎恶浸入白兰地。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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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 刘以鬯
 
5
这条街只有人工的高贵气息;但是世俗的眼光都爱雀巢式的发型。我忘记在餐厅吃东西,此刻倒也并不饥饿。醉步踉跄,忽然忆起口袋里的续稿尚未送去。
我是常常搭乘三等电车的。
有个穿唐装的瘦子与我并肩而坐。此人瘦若竹竿;但声音极响,说话时,唾味星子四处乱喷。售票员咧着嘴,露出一排闪呀闪的金牙,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姚卓然的脚法。
(我应该将我的短篇小说结成一个集子,我想。短篇小说不是商品,所以不会有人翻版。我应该将我的短篇小说结成一个集子。)
走进报馆,将续稿放在传达的桌面上。时近深宵,传达也该休息了。
噔噔噔,那个编“港闻二”的麦荷门以骤雨般的疾步奔下木梯。一见我,便提议到皇后道“钻石”去喝酒。我是一个酒徒,他知道的。我不能拒绝他的邀请。“钻石”的卤味极好,对酒徒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引诱。坐定后,他从公事包里掏出一个短篇来,要我带回家去,仔细读一遍,然后给他一些批评。我说:我是一个写通俗小说的人,不够资格欣赏别人的文艺作品,更不必说是批评。他笑笑,把作品交给我之后,就如平日一样提出一些有关文艺的问题:
——五四以来,作为文学的一个部门,小说究竟有了些什么成绩?
——何必谈论这种问题?还是喝点酒,谈谈女人吧。
——你觉得《子夜》怎么样?
——《子夜》也许能够“传”,不过,鲁迅在写给吴渤的信中说:“现在也无更好的长篇作品。”
——巴金的《激流》呢?
——这种问题伤脑筋得很,还是谈谈女人吧。
——依你之见,五四以来我们究竟产生过比《子夜》与《激流》更出色的作品没有?
——喝杯酒,喝杯酒。
——不行,一定要你说。
——以我个人的趣味来说,我倒是比较喜欢李劫人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与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
麦荷门这才举起酒杯,祝我健康。我是“有酒万事足”的人,麦荷门却指我是逃避主义者。我承认憎厌丑恶的现实;但是麦荷门又一本正经地要我谈谈新文学运动中的短篇小说了。我是不想谈论这种问题的,喝了两杯酒之后,居然也说了不少醉话。
麦荷门是个爱好文学的好青年。我说“爱好”,自然跟那些专读四毫小说的人不同。他是决定将文学当作苦役来接受的,愿意付出辛劳的代价而并不冀求获得什么。他很纯洁,家境也还过得去,进报馆担任助理编辑的原因只有一个:想多得到一些社会经验。他知道我喜欢喝酒,所以常常请我喝。前些日子,读了几本短篇小说作法之类的书籍后,想跟我谈谈这一课题,约我到“兰香阁”去喝了几杯。他说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毛姆、巴尔扎克等人的短篇小说已大部看过,要我谈谈我们自己的。我不想谈,只管举杯饮酒。现在,麦荷门见我已有几分醉意,一边限制我继续倾饮;一边逼我回答他的问题。我本来是不愿讨论这个问题的,喝了酒,胆量大了起来。
——几十年来,短篇小说的收获虽不丰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表现的。不过,由于有远见的出版商太少;由于读者给作者的鼓励不大;由于连年的战祸,作者们耕耘所得,不论好坏,都像短命的昙花,一现即灭。那些曾经在杂志上刊登而没有结成单行本的不必说,即是侥幸获得出版家青睐的作品,往往印上一两千本就绝版。读者对作者的缺乏鼓励,不但阻止了伟大作品的产生;而且使一些较为优秀的作品也无法流传或保存。正因为是如此,年轻一代的中国作者,看到林语堂、黎锦扬等人获得西方读书界的承认,纷纷苦练外国文字,将希望寄存在外国人身上。其实外国人的无法了解中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在他们的印象中,中国男人必定梳辫;中国女人必定缠足,因此对中国短篇小说欣赏能力也只限于“三言两拍”。曾经有过一个法国书评家,读了《阿Q正传》后,竟说它是一个人物的Sketch。这样的批评当然是不公允的,但是又有什么办法?一个对中国社会制度与时代背景一无所知的人,怎能充分领略这篇小说的好处?不过,有一点,我们不能不承认:五四以来的短篇创作多数不是“严格意义的短篇小说”。尤其是茅盾的短篇,有不少是浓缩的中篇或长篇的大纲。他的《春蚕》与《秋收》写得不错,合在一起,加上《残冬》,结成一个集子,格调与J.史坦贝克的《小红马》有点相似。至于那个写过不少长篇小说的巴金,也曾写过很多短篇。但是这些短篇中间,只有《将军》值得一提。老舍的情形与巴金倒也差不多,他的短篇小说远不及《骆驼祥子》与《四世同堂》。照我看来,在短篇小说这一领域内,最有成就、最具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的,首推沈从文。沈的《萧萧》、《黑夜》、《丈夫》、《生》都是杰作。自从喊出文学革命的口号后,中国小说家能够称得上Stylist的,沈从文是极少数的几位之一。谈到Style,不能不想起张爱玲、端木蕻良与芦焚(即师陀)。张爱玲的出现在中国文坛,犹如黑暗中出现的光。她的短篇也不是严格意义的短篇小说,不过,她有独特的Style——一种以章回小说文体与现代精神揉合在一起的Style。至于端木蕻良的出现,虽不若穆时英那样轰动;但也使不少有心的读者惊诧于他在作品中显露的才能。端木的《遥远的风沙》与《鸷鹭湖的忧郁》,都是第一流作品。如果将端木的小说喻作咖啡的话,芦焚的短篇就是一杯清淡的龙井了。芦焚的《谷》,虽然获得了文艺奖金,然而并不是他的最佳作品。他的最佳作品应该是《里门拾记》与《果园城记》。我常有这样的猜测:芦焚可能是个休伍.安德逊的崇拜者,否则,这两本书与休伍.安德逊的《温斯堡·俄亥俄》决不会有如此相像的风格。就我个人的阅读兴趣来说,他的《期待》应该归入新文学短篇创作的十大之一。……非常抱歉,我已唠叨的讲了一大堆,你一定感到厌烦了,让我们痛痛快快喝几杯吧!
但是,麦荷门对于我的“醉话”,却一点不觉得憎厌。呷了一口酒,他要求我继续讲下去。(这是他的礼貌,我想。)因此,我对他笑笑,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挟了一大块油鸡塞入嘴里,边咀嚼,边说:
——荷门,我们不如谈谈别的吧。利舞台那部《才子佳人》看过没有?
——没有看过。听说抗战时期有两个短篇获得广大读者群一致好评。
——你是指姚雪垠的端木蕻良的《差半车麦秸》与张天翼的《华威先生》!
——不错,正是这两篇。你觉得这么样?
____《差半车麦秸》写得相当成功;但是《华威先生》有点像速写。
——就你的阅读兴趣来说,五四以来,我们究竟有过多少篇优秀的短篇小说?
——我哪里记得清这么多?还是谈谈女人吧。
麦荷门对女人似乎不大感兴趣,对酒,也十分平常。他对于文学的爱好,大概是超乎一切的。他一定要我回答他的问题。态度坚决,脸上且有不满之色。没有办法,只好作了这样的回答:
——就我记忆所及,沈从文的《生》与《丈夫》、芦焚的《期待》、端木蕻良的《鹭鹭湖的忧郁》与《遥远的风沙》、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外,鲁迅的《祝福》、罗淑的《生人妻》、台静农的《拜堂》、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老向的《村儿辍学记》、陈白尘的《小魏的江山》、沙汀的《凶手》、萧军的《羊》、萧红的《小城三月》、穆时英的《上海的狐步舞》、田涛的《荒》、罗烽的《第七个坑》……都是优秀的作品。此外,蒋牧良与废名也有值得提出来讨论的作品。
麦荷门喝了一口酒,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我们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为什么还不能产生像《战争与和平》那样伟大的作品?
我笑了。
他要我说出理由。
——俄国有史以来,也只有一个托尔斯泰。我答。
他还是要求我将具体的理由讲出来。
经不起他一再怂恿,我说了几个理由:(一)作家生活不安定。(二)一般读者的欣赏水平不够高。(三)当局拿不出办法保障作家的权益。(四)奸商盗印的风气不减,使作家们不肯从事艰辛的工作。(五)有远见的出版家太少。(六)客观情势的缺乏鼓励性。(七)没有真正的书评家。(八)稿费与版税太低。
麦荷门呷了一口酒,又提出一个问题:
——柯恩在《西洋文学史》中,说是“戏剧与诗早已联盟”;然则小说与诗有联盟的可能吗?
——文学史上并不缺乏伟大的史诗与故事诗;而含有诗意的小说亦比比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当然不是指这些。
——依你的看法:明日的小说将是怎样的?
——法国的“反小说派”似乎已走出一条新路来了,不过,那不是唯一的道路。贝克特与纳布哥夫也会给明日的小说家一些影响。总之,时间不会停留的;小说家也不可能永远停在某一个阶段。
荷门又提写实主义的问题,但是我已无意再开口了。我只想多喝几杯酒,然后做一场好梦。
现实仍是残酷的东西,我愿意走入幻想的天地。如果酒可以教我忘掉忧郁,又何妨多喝几杯。理智是个跛行者,迷失于深山的浓雾中,莫知所从。有人借不到春天,竟投入感情的湖沼。
一杯。两杯。
魔鬼窃去了灯笼,当心房忘记上锁时。何处有噤默的冷凝,智者遂梦见明日的笑容。
一杯。两杯。
荷门仍在提出问题。他很年轻。我欲效鸟雀之远飞,一开始,却在酒杯里游泳。
偷灯者在苹果果树上狂笑,心情之愉快,一若在黑暗中对少女说了一句猥亵的话语。
突然想起毕加索的那幅《摇椅上的妇人》。
原子的未来,将于地心建立高楼大厦。伽玛线可能比北极星更有用。战事是最可怕的访客,婴儿们的啼哭是抗议的呼声。
流行文章出现“差不多的现象”,没有人愿意知道思想的瘦与肥。
有人说:“那飞机迟早会掉落。”
然而真正从高空中掉落来的,却是那个有这种忧虑的人。
用颜色笔在思想上画两个翼,走进逝去了的年代,看武松怎样拒绝潘金莲的求爱;看林黛玉怎样埋葬自己的希望;看关羽怎样在华容道放走曹操;看张君瑞的大胆怎样越过粉墙;看包龙图怎样白日断阳间,晚上理阴司。
一杯,两杯。
——你不能再喝了,让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我没有醉。
——一杯,两杯。
地板与挂灯掉换位置,一千只眼睛在墙壁上排成一幅图案。心理病专家说史特拉文斯基的手指疯狂了,却忘记李太自在长安街上骑马而过。太阳是蓝色的。当李太白喝醉时,太阳是蓝色的。当史特拉文斯基喝醉时,月亮失去圆形。
笑声里,眼前出现齐舞的无数金星。理性进入万花筒,立刻见到一块模糊的颜色。这是一件非常可能的事,唐三藏坐在盘丝洞里也会迷惑于蜘蛛的妩媚。凡是得道的人,都能在千年之前听到葛许温的《蓝色狂想曲》。
(我的思想也醉了,我想。为什么不让我再喝一杯?夜香港的街景比明信片上的彩色照更美。但是夜香港是魔鬼活跃的时刻。为什么送我回家?)
站在镜子前,我看到一只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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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 刘以鬯
 
6
两只葫芦
大葫芦里载着一个男孩小葫芦里载着一个女孩
男孩名叫葫芦哥女孩名叫葫芦妹
洪水退去时做哥哥的人向妹妹求婚
妹妹不肯答应哥哥死缠不放
月圆之夜他们在山洞里交媾
十个月之后葫芦妹养出一个大肉球
葫芦哥不喜欢肉球爬上天梯临空一掷肉球经风一吹立即变成无数个小肉球掉落在地上每一粒变成一个人
于是地球上就有很多的人了
造物主将天梯抽去人类从此失去登天的能力
腾云驾雾变成神仙们的特权人类只好脚踏实地
这究竟不是有趣的事经过千万年的沉思太空船终于出现了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翘起大拇指嘲笑天体的笨拙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访问补天的“女娲”如今究竟添了几茎白发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访问被“倏忽”凿了七窍的“混沌”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察看六脚四翅的“帝江”究竟在天庭干些什么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寻找那个一次能够养出十个鬼的“鬼母”问她吃儿子的滋味好不好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用力推醒蛇身人头的“烛龙神”请他吹口气驱走人间所有的罪恶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询问盘古当年怎样开天辟地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与那位有四张脸孔和八只眼睛曲“黄帝”讨论人类心灵的统治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太阳系外究竟还有几个太阳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一下宇宙到底有无极限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寻找那只名叫“饕餮”的野兽看它会不会因贪吃无餍而吃掉自己的肉翅膀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参观十个太阳同时在“汤谷”洗澡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要求造物主解释一个问题为什么造了人出来又要他们死去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第二次的洪水将振滔而来地球又将淹没
酒徒
 
■ 刘以鬯
 
7
阳光射在窗帘上,犹如骑师穿的彩衣。十一点半,头痛似针刺。这是醉后必有的现象,但是我一睁眼又欲倾饮再醉。(孕妇忍受不住产前的阵痛,在床上用手抓破床单。孩子出生后,她就不再记起痛楚。)我翻了一个身,弹弓床响起轻微的嘎嘎声。我不喜欢听这种声音,却又非听不可。这是一种非常难听的音波,钻入耳朵后,令我牙痒。我只好躺在床上不动,连思想也不敢兜个圈子。有人敲门,很轻。翻身下床,整个房间摇摆不已,一若轮船在惊浪骇涛中。我是不想起床的;那轻微的叩门声具有一种磁性的力量。启开门,门外站着司马莉。司马莉是包租人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十七岁是最美丽的年纪,美国有本厚厚的杂志就叫《十七岁》。我喜欢十七岁的女孩子;我喜欢司马莉。她有一张稚气的脸;同时有一颗苍老的心。每一次见到她的眼睛,立刻就想起安徒生的童话。但是她已经学会抽烟了,而且姿势极好。她常抽骆驼烟,据电影院的广告说:“骆驼烟是真正的香烟。”司马莉每逢周末必看电影,她一定相信广告是对的。有一次,她走过我的卧房,一开口便是“给我斟杯白兰地”。那时候,她的父母到朋友家里去打牌了。司马莉也喜欢打牌,只是不愿意跟父母一起出去。当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她会走进我的卧室喝杯酒,抽枝骆驼烟;或者透露一点心事。她虽然只有十七岁,但是她有很多的心事。她曾经告诉我:她有五个男朋友。我吃了一惊。可是更使我吃惊的是:她说她可能会在最短期间结婚。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应该多读些书;不应该嫁人。但是她曾经向我透露:她有这样做的企图。我要她走去跟自己的父母商量,她不肯;我要她走去跟自己母亲商量,她也不肯。她坚决表示不愿让父亲知道这件事情。有人以为:父母最了解子女;其实,真正的情形有恰恰相反。对于子女们的心事,做父母的人,若非最后知道,必然一无所知。司马莉常常将她的希望与欲望告诉我;可是从来不肯让她的父母知道。她不在父母面前喝酒。她不在父母面前抽烟。她不在父母面前听保罗安加的唱片。事实上,她虽然只有十七岁,倒并不如她父母所想象的那么正经。据我所知,她的酒量相当不错,三杯白兰地下肚,仍能面不改色。至于其他方面,她的兴趣也是超越十七岁的。她并不反对跳薯仔舞与派青架;她不反对在电影院吃雪糕;她不反对到姻缘道去走走,她不反对坐在汇丰银行门口的大狮子上给别人拍照;她不反对梳亚米加式的发型,但是她讨厌十七岁的男孩子。不止一次,她在我面前透露这个意思。她说她讨厌那些咀嚼香口胶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穿牛仔裤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那些戴银镯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走路似跳舞的男孩子。她说她讨厌永远不打领带的男孩子。她的兴趣就是这样的早熟。她的父母一直以为她很纯洁,可是绝对没有想到她早已在阅读《查泰莱夫人之情人》与金赛博士的报告了。现在,她的父母已外出。闲着无聊,她拎着一瓶威士忌走进我的卧房。我说“拎着威士忌”,实在一点也不虚假。起先,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后来,司马莉将一杯酒递给我时,我才真正地觉醒了。我不会拒绝她的邀请;但无意在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面前喝得酩酊大醉。思想开始捉迷藏,一对清明无邪的眼睛有如两盏大灯笼。于是,我们作了一次毫无拘束的谈话。她对莎冈推崇备至;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莎冈的小说患了严重的“差不多”病,读一本,就没有必要再读第二本。她耸耸肩,立刻转换话题。她说纳布哥夫的《罗丽妲》是一本杰作。关于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不过,她的称赞《罗丽妲》完全基于对书中人物的同情;对于纳布哥夫的创作艺术,似乎并无深刻的了解。我知道我的要求极不合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能够欣赏《罗丽妲》已属难得,怎么可以期望她去了解纳布哥夫的小说艺术。然后,一朵浅浅的笑容出现了——一朵无法隐瞒青春秘密的笑容。
一杯。两杯。三杯。
笑容加上酒液等于一朵正在茁长中的花。问题与答案是一对孪生子,但是感情并不融洽。感情是一种奇异的东西,三十个铁丝网架也无法将它圈在中间。年轻而又早熟的女孩子往往是大胆的。
对过去与未来皆无牵挂,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只知道现在。她当然不会是赛特的信徒;但是喝了几杯酒之后,她的眼睛里有可怕的光芒射出。(她是一个赛特主义者?抑或有了与生俱来虐待异性而引以为乐事的变态心理?)我有点怕。她的肤色白似牛奶。她在我心理上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解开衣钮。(她醉了?我想。)我越是害怕;她的笑容越妩媚。我不相信她是罗丽妲型的女孩子;也不希望她会变成罗丽妲。但是,她竟婀婀娜娜地走去闩上房门,然后像蛇一般躺在我的床上。我开口了,声音抖得像困兽的哀鸣:
——不要这样。
她笑了,笑声格格。她说:
——怕什么?
——我们都已喝了酒。
——酒不是毒药。
——是的,酒不是毒药;不过,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酒比毒药更可怕。
——你将我当作小孩子?
——没有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毒药可以结束一个人的性命;人死了,一切皆完结;酒不同,酒不会立刻结束人的性命;却会乱性,可以教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做些可怕的事出来。这些可怕事将使她遗憾终生。
听了我的话,司马莉霍然站起,穿上衣服,板着脸孔离去。(这应该算是最好的结果了,我想。)但是我并不感到愉快。我巳刺伤她的感情。
酒瓶未空。
(亚热带的女孩比较热情;然而她真有这样的意思?她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将来?她读多了四毫小说?她失恋了?想从我这里获得补偿?不,不,她还年轻。她会把爱情当作一种游戏。)
举起酒杯,一口喝尽。
(我不再年轻了,我不能将爱情当作一种游戏。我当然需要爱情的滋润,但是绝对不能利用她的无知。我必须忘掉她。我必须忘掉刚才的事。)
再一次拿起酒瓶时,我竟有了自制。我还有两段武侠小说要写,喝醉了,势必断稿。报馆当局并不希望作者因酒醉而断稿。
客厅里的电话铃,犹如被踩痛尾巴的野猫,突然叫了起来,那个名叫阿杏的工人走来唤我。
单凭声音,我就断定是张丽丽。她问我有没有考虑过捉黄脚鸡的提议。我拒绝了。没有等我将话语完全说出,她就遽尔搁断电话。这是十分不礼貌的做法,然而我对张丽丽永远不会生气。
司马莉已经出街。家里静得很,正是写稿的好时光。我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免得因贪酒而再次断稿。茶几上放着两份报纸,都是我向报贩订的。我的包租人素无读报的习惯,偶尔走来向我借报,大多是查阅娱乐广告。不过,我自己也不是一个细心的读报者,虽然订了两份,对联合国在讨论些什么,一直不清楚。我之所以订阅这两份报纸,完全因为这两家报纸刊登我的武侠小说。有时,报纸送来了,下意识地翻一翻,根本不想知道玛莉莲。梦
露为什么死;或者古巴的局势到底严重不。有时,报纸送来了,翻也不翻,剪下自己的两段武侠小说,就掷掉了。这些武侠小说原无保存价值,然而它是商品,倘被出版商看中,印成单行本,或多或少还可以拿到一些版权费。香港虽然多的是盗印商;文章在报上刊出,只要他们认为尚具生意眼,随便偷印,仿佛已经不是一件犯法的事了。不过,稍具良知的出版商还是有的,即使版权费少得可怜,对作者而言,总比被别人盗印好。我之所以将这些武侠小说剪下保存,没有别的用意,只想再换一些钱。我不是一个金钱至上主义者,然而我是穷过的。穷的滋味不好尝。睡在楼梯底必遭他人干涉;没有一毫子就买不到一块臭豆腐。
我的心绪相当纷纭,为了避免睡楼梯底,只好将一些新生的问题暂时置诸脑后,坐下,写通天道人怎样飞檐走壁;怎样到寒山寺去杀死淫贼;怎样遇到了醉丐而被掌心雷击伤。……
写好两段续稿已是下午两点。穿上衣服,准备出街去送稿,顺便吃点东西。
麦荷门来了。麦荷门脸色不大好看。
——有什么事?我问。
——老邓说你断稿次数太多,触怒了社长。昨天排字房一直在等你的稿子,等到天黑,排副刊稿的工人不耐烦了,走到领班面前发牢骚;领班走到总编辑面前发牢骚;总编辑走去社长面前发牢骚;说你常常断稿,不但搅乱了排字房的工作程序,同时使编辑部的工作也无法按照预定计划进行。社长听了总编辑的话,非常生气,立刻将老邓叫去,问他手上有没有现成的武侠小说。老邓说是望月楼主和卧佛居士各有一部早巳送来,放在抽屉里已有相当时日。社长问他哪一部比较好,他说望月楼主的东西动作多一些。社长不假思索,就下令刊登望月楼主的东西。社长对小说一无认识,对于他,小说与电影并无分别,动作多,就是好小说,至于气氛、结构、悬疑、人物刻画等等都不重要。
事情获得这样的结果,虽然有点突兀,倒也有其必然的理由。我不应该再喝酒了,只是我的心很乱。我斟了两杯,一杯递给荷门。荷门摇摇头,说是白天不喝酒。于是我将两杯酒一起喝尽。
酒徒
 
■ 刘以鬯
 
8
金色的星星。蓝色的星星。紫色的星星。黄色的星星。成千成万的星星。万花筒里的变化。希望给十指勒毙。谁轻轻掩上记忆之门?HD的意象最难捕捉。抽象画家爱上了善舞的颜色。潘金莲最喜欢斜雨叩窗。一条线。十条线。一百条线。一千条线。一万条线。疯狂的汗珠正在怀念遥远的白雪。米罗将双重幻觉画在你的心上。岳飞背上的四个字。“王洽能以醉笔作泼墨,遂为古今逸品之祖。”一切都是苍白的。香港一九六二年。福克纳在第一回合就击倒了辛克莱·刘易士。解剖刀下的自傲。壕油牛肉与野兽主义。嫦娥在月中嘲笑原子弹。思想形态与意象活动。星星。金色的星星。蓝色的星星。紫色的星星。黄色的星星。思想再一次“淡入”。魔鬼笑得十分歇斯底里。年轻人千万不要忘记过去的教训。苏武并未娶猩猩为妻。王昭君也没有吞药而死。想象在痉挛。有一盏昏黄不明的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他醒了?有人这样问。
——是的,他醒了。有人这样答。
睁开眼,呈露在眼前的是一些失去焦点的现实。我被包围于白色中。两个人,皆穿白衣。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站在床边。我无意在朦胧中捕捉变形的物体。只是不能完全没有好奇。
也许是粗心的希冀忘记关上房门,喜悦像小偷般潜出。紧张的情绪坐在心房里,不敢寻觅可触可摸之现实。
——你觉得怎样?穿着白衣的男人问。
(我不知道,我想。这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走来问我?一定是司马太太不小心,又将不相识的人放进来。……奇怪,窗外有刺眼的阳光;我为什么还睡在床上?是不是喝醉了?……昨天晚上,我在什么地方?喝酒?好像没有喝过。既然没有喝过,怎么会感到头痛的?只有醉后初醒才会有针刺的头痛。我没有喝过酒,怎么会痛成这个样子?)
——你觉得怎样?穿着白衣的男人重复一句。
我用手指擦亮眼睛,终于看清两个穿着白衣的人。男的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身材修长,相当瘦,颧骨奇高,看起来,有点象亚瑟.米勒。女的有一张月饼形的圆脸,很胖,很胖,看起来,有点像啤酒桶。
——你是谁?我问。
胖妇人笑的极不自然,说:
——我姓沈,这里的姑娘。这位是钟医生。
(原来又是医院,我想。原来我又躺在病房里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病了?我患的是什么病?说不定又喝醉酒了;但是醉汉没有必要住医院。昨天晚上,我究意做了什么事情?奇怪,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我真的有病……清醒时,像在做梦;做梦时,一切又极真实。我可能当真有病了。酒不是好东西,必须戒绝。如果不是因为喝酒,我怎会连自己做过的事情也不记得?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为什么要住医院?)
——我为什么要住医院?我问。
——因为你的头部被人击破了,医生答。
——谁?谁击破我的头?
——这不是我们要知道的事。
——你们怎么可以不知道?
——不要激动,你的伤势不轻,需要休息。
——谁?究竟谁击破我的头?为什么?
——昨天晚上,救伤车将你抬到这里时,你已陷于昏迷状态,我们立刻替你缝了十二针,当时的情形相当凶险,现在已脱离危险时期。你的体力还算不错;但是仍须静心休养。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他走了。
(走路的姿势像鸽子,我想。)
护士也走了。
(走路的姿势像在跳伦摆,我想。)
我依旧躺在病床上。
思想凌乱,犹如用剪刀剪出来的纸屑。这纸屑临空一掷,一变而为缓缓下降的思想雪。
(谁有能力使时间倒流,使过去代替未来?菩提树下的微笑吓退屠刀;十字架上的愁眉招来了滚滚响雷。无从臆测。又必须将一个“?”解剖。有人骑白马来自远方,满额汗珠,只求一滴之饮。这世界等于如来佛的手掌,连孙悟空的筋斗也翻不出无根肉红柱;于是加谬写下了《误会》。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生;但是我们知道我们是一定要死的。海明威擦枪而死,也许正是上帝的安排;加谬要反叛,却死于汽车失事。海明威似已大彻大悟,悄悄地从这面形无门的世界溜走了。纽约的出版商不肯放松发财的机会,谁知道山蒂埃戈在梦中仍见到狮子不?)
思想极零乱,犹如劲风中的骤雨,纷纷落在大海里,消失后又来,来了又消失。
(窗外有一只烟囱,冒着黑色的烟,将我的视线也染成黑色。文学作品变成肾亏特效药,今后必须附加说明书。乔也斯的一生是痛苦的。他是半盲者,然而比谁都看得清楚。他没有为《优力栖斯》的被禁而叹息;也没有为《优力栖斯》的被盗印而流泪。他也没为《优力栖斯》的遭受抨击而灰心。他创造了新的风格、新的技巧、新的手法、新的字汇;但是他没有附加说明书。他的主要作品只有两部:《优力栖斯》与《费尼根的守尸礼》;然而研究他的创作艺术的著作,至少有千种以上。乔也斯手里有一把启开现代小说之门的钥匙,浮琴妮亚·吴尔芙跟着他走了进去,海明威跟着他走了进去,福克纳跟着他走了进去,帕索斯跟着他走了进去。汤玛士·吴尔夫跟着他走了进去。詹姆士。费雷尔也跟着他走了进去。……但是他的《优力栖斯》与《费尼根的守尸礼》皆不附加说明书。香港没有文学;不过,大家未必愿意将文学当作肾亏特效药。)
我的呼吸极均匀,我的思路却是错综复杂的。墙角有只苍蝇,犹如吹笛人,引导我的思想飞出窗口。
(魔鬼骑着脚踏车在感情的图案上兜圈子。感情放在蒸笼里,水气与笼外的访客相值,访客的名字叫做:“寂寞”。10×7。小梗房充满滴露的气息。利舞台。得宝可乐。浅水湾之沙。皇上皇。渡轮反对建桥。百乐酒店饮下午茶。快活谷出现人龙轮购马牌。南华对巴士。今日出入口船只。旺角的人潮。海边有不少霓虹灯广告。盐煽鸡与禾花雀与大闸蟹。美丽华酒店的孙悟空舞蹈。大会堂的抽象画展览会。……)
思想是无轨电车。
(我被谁打伤了?为什么?昨天晚上,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有没有喝过酒?如果有的话,有没有醉?我的记忆力一向不弱,怎会想不起自己做过的事情?是的,我记起来了。跟麦荷门在“叙香园”吃饭,他喝了一瓶啤酒;我喝了两瓶。两瓶啤酒是醉不倒我的。后来,后来……我跟张丽丽在香港餐厅喝茶。她把计划告诉我;而且还送了我三百块钱。对于我,三百块钱不能算是一个小数目,等于一个月的稿费。于是我打电话给彭明,彭明是个摄影记者。我向他借一架照相机。乘的士回家。见到板着面孔的司马莉,连喝几杯酒。之后怎么样,完全不清楚。)
思想等于无定向风。
(风起时,维多利亚海峡里的海水,犹如老妪额角之皱纹。我的希望尚未被劲风吹走:因为我有石头一般的固执。我看到A字的跳跃,起先是一个,后来则无法计算。麦荷门具有普鲁斯特的野心;但是他永远无法变成普鲁斯特,理由是他只有野心。有些名家比麦荷门更不如,他们连野心都没有。野心是一种奇异的东西,它毁灭了希辑勒之类的魔鬼;也使半盲的乔也斯与卧病十年的普鲁斯特写成了《优力栖斯》与《往事追迹录》。普鲁斯特是个哮喘病患者。普鲁斯特是个心脏病患者。我不明白他怎样在一问密不通风的卧室里躺了十年的。在这十年中,他完成了一部永垂不朽的著作。有人说:他患有严重的神经过敏病;但是直到临死前夕,对于辛劳的文学工作,依旧不感厌倦。这是什么力量?难道只是单纯的野心?……卡夫卡认为人类企图了锯上帝的规则是得不到结果的。那末,人是上帝的玩物吗?上帝用希望与野心来玩弄人类?于是想起加谬。为了追忆卡夫卡,他写了《异客》。他对于有关人类行动的一切,皆表乐观;但是对于有关人性的一切,皆表悲观。……然则人生的“最后目的”究竟是什么?答案可能是:人生根本没有目的。造物主创造了一个谎言,野心、欲求、希冀、快乐、性欲……皆是制造这个谎言的原料,缺少一样,人就容易获得真正的觉醒。人是不能醒的,因为造物主不允许有这种现象。大家都说“浮生若梦”;其实是梦境太似浮生……不能再想了,想下去一定会变成疯子……晚餐能够有一条清蒸石斑,必吃两碗白饭。)
思想犹如刚揿熄的风扇,仍在转动。思想与风寓究竟不同。它不会停顿。
(这病房只有我一一个病人,一定是头等病房。我是一个穷人,哪会有资格住头等病房?谁将我送来的?)
想到这里,冬冬冬,有人敲门。
——进来!我说。
白色的门推开了,立刻嗅到一阵刺鼻的香味。张丽丽笑眯眯地走进来,手里拿着半打康乃馨,穿着一袭墨蓝的旗袍,衬以白皙的皮肤,美得很。(像她这样的体态,即使不穿漂亮的旗袍,一样也漂亮。)当她婷婷袅袅地走到床边,那一排贝壳似的牙齿在反射自镜面的阳光中熠耀。
——没有事了吧?她问。
——大概没有事了,我答。医生说要静心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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