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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_10 刘以鬯(当代)
——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些坦白的意见。
——几个短篇都是写实的,手法相当陈旧。今天的小说家应该探求内在真实,并不是自然的临摹。塞尚曾经在左拉面前坦白指出临摹自然的无用,认为艺术家应该设法去表现自然。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此时此地的小说家肯继续从事文艺工作的已不多,哪里还能要求他们去探求内在真实!
——这也是实情。
——所以,我只能将译文的水准尽量提高,希望借此促请文艺工作者的觉醒。
一一创刊号的译文部分不错。
——第二期即将发排了,我知道你忙,没有时闻为《前卫文学》译些东西。不过,你读书甚多,提供一些材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最近我完全没有读文学书。
麦荷门“噢”了一声,将电话搁断。我回入卧房,坐在书桌前,继续进行文字的手淫。
一个字也写不出。
做一个职业作家,并不如一般人想象得那么舒服。当你心绪恶劣的时候,你仍须强迫自己去写。
好在这种东西全无思想性,只要将一些性行为不太露骨地描写出来,就可以换取读者的叫好了。
(香港真是一个怪地方,艺术性越高的作品,越不容易找到发表的地方;相反,那些含有毒素的武侠小说与黄色小说却变成了你争我夺的对象。)
(香港真是一个怪地方,不付稿费的杂志,像过去的《文艺新潮》,像过去的《热风》,常有优秀作品刊出;但是那些依靠“绿背津贴”的杂志,虽然稿费高达千字四十元,刊出的“东西”常常连文字都不通,遑论作品本身的思想性与艺术性:)
(香港真是一个怪地方,价值越高的杂志,寿命越短,反之,那些专刊哥哥妹妹之类的消闲杂志,以及那些有彩色封面而内容贫乏到极点的刊物,却能赚大钱。)
《前卫文学》注定是短命的。如果出了几期就停刊的话,决不会使人感到惊奇。事实上,麦荷门自己也知道这本杂志不会久长,不过,他有他的想法,认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即使力量薄弱,只要能够将水准真正地提高起来,将来究竟会结成什么样的花果,谁也无法逆料。这个想法并不坏。问题是:由于佳作难求,刊物不能保持一定的水平,钱财与精力等于白费。
这是值得担忧的。
我甚至有了放弃撰写通俗小说的念头,集中精力去帮助麦荷门编辑《前卫文学》。
然而拿不出勇气。
文学不是米饭。“文穷而后工”是一句不切实际的风凉话。处在今天的现实社会中,愿意做傻瓜的还有;愿意为文学而死的人恐怕不会有了。
我陷于极大的困扰,不能用情感去辩护理智;更不能用理智去解释情感。
我又喝了半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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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 刘以鬯
 
31
气候仍冷,湿度低得很,北风似猫叫,骑楼上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不已。花瓣有太多的皱纹,犹如雷老太太的脸皮。雷老太太又端了一碗莲子羹给我,那莲子炖得很酥。我已有了几分醉意,仍想出去走走。然后耳边出现了浪潮般的喧哗,二十一个球员在绿茵场上角逐。不知道是南华对巴士抑或光华对愉园?那穿着红衫的一队似乎特别骄傲;然而这骄傲却又那么柔弱无力。(人类是好斗的,我想。人类的基本爱好原是极其残忍的。)这是残酷的场面,观众喜欢观看球员怎样受伤。离开球场,我站在一家唱片公司门口听卓比戚加歌声。世纪末的声音,卓比是个严重的“世纪病”患者。然后打一个电话给杨露,约她到“钻石酒家”去吃晚饭。杨露没有空。杨露有太多的舞客。我心里忽然起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说是妒忌,倒也有点像悲哀。(我会爱上杨露吗?不会的。)但是我的脑子里常常出现她的微笑。(她不是一个坏女人,我想。虽然她有太多的舞客;可是她绝对不是一个坏女人。)这样想时,更加渴望见到她。(没有空,必定另有约会。我不能允许她另有约会,因为我喜欢她。)我笑了,笑自己的想法太幼稚。(杨露是一个舞女,我能阻止她跟别的舞客约会吗?除非我有勇气跟她结婚,然而结婚不能单靠勇气。)我又笑了,笑自己的想法太幼稚。
当我喝了酒之后,不论多少,甚至一滴之饮,也会产生一些古古怪怪的念头。于是乘坐的士。在黑暗中寻找杨露的嘴唇。我要她跟我去“钻石”吃饭;她用银铃的笑声拒绝我。我内心燃起怒火,将钞票掷在她身上,愤然离去。沿着海边漫步,怒火给海风吹熄。在铜锣湾遇到一个年轻朋友,一把捉住我,拉我去“丽思”吃牛柳。他说他喜欢吃牛柳。他说他喜欢嗜吃牛柳的朋友。然后他说他写了一本四毫小说,很叫座,给一家电影公司将电影摄制权买去了,不久的将来就可以搬上银幕。”
——你知道他们给我多少钱?他问。
——不知道。
——他们给我五百。
——听说电影公司的故事费规定是五百。
——不,不,电影公司购买四毫小说的电影摄制权从未超过三百。
——这样说起来,你是一个例外了。
——我是例外的例外。
——什么意思?
——公司方面还要我现身说法,在片中担任一个不十分重要的角色。
——你会讲国语?
——片子里的那个角色并无对白。
一——噢。
——外国电影常有原著者亲自上银幕的镜头,譬如“三部曲”里的毛姆。
——如此说来,这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当然!
他向伙计要了两客牛柳;又向伙计要了两杯白兰地。他不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但是他知道我喜欢。他在这个时候喝酒,当然是因为太兴奋的缘故。他的兴奋犹如火焰,加上酒,越烧越旺。
——老实说,国语电影需要改进的地方还多。你看,人家日本人拍一套《罗生门》,就得让好莱坞的大导演们学习他们的手法了。
——是的,战后日本电影和意大利的Limited Production—样,也有惊人的成就。不过,我们的国语片想争取国际市场的话,首先不能从四毫小说中找材料。
我的话语,犹如一把剑,刺伤了他的感情。他怔住了,眼睛瞪得比桂圆还大。对于他,我这样讲,等于用一桶水将他的兴奋浇熄。
为了掩饰心情的狼狈,他露了一个尴尬的微笑,说我太喜欢开玩笑。然后举杯祝我健康,我喝了一口酒,正正脸色,说:
——国语电影如果真想求进步的话,首先,制片家必须放弃所谓“生意眼”;其次,认识剧本的重要性;第三,打倒明星制度;第四,扬弃投机取巧的念头,不拍陈腔滥调的民间故事;第五,不以新艺综合体及日本彩色作为刺激票房纪录的法宝;第六,以集体创作的方式撰写具有民族精神而又朴实无华的剧本。你要知道,剧本是一部电影的灵魂。
——对,对,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剧本是一部电影的灵魂。以,我认为公司方面肯出五百元的代价买我的小说去改编,是一种进步的表现。
——对不起得很,恕我不客气地指出,制片家如果专在四毫小说中寻找材料的话,电影不但不会进步,而且会进入死巷!
——这……这不能一概而言,事实上,四毫小说也不是全部要不得的。
——四毫小说当然也有优劣之分,不过,我们必须认清四毫小说的对象是哪一阶层。
——你倒说说看,四毫小说的对象究竟是哪一阶层?
——就是那些专看低级趣味电影的观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很简单,将四毫小说改编成电影,说明制片家只想争取低级趣味的观众。制片家仍以赚钱为最高目标,哪里谈得上提高 水准?
——你这一番话,完全不切实际。今天香港的制片家,谁不将拍片当作一种生意?在香港,艺术是最不受重视的东西,抽象画家受尽奚落,不到外国去举行展览会,就不能获得知音。电影虽然被人称作第八艺术,实际上,跟交际舞一样,一到香港就变了质。交际舞成为贩卖色情的借口,电影艺术却是商人赚钱的另一种方式。
——所以,我认为大作的被电影公司改编为剧本并不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我可以不劳而获五百块钱。
——如果这样讲,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我从未有过野心。我之所以撰写四毫小说,因为这钱赚得比较容易。我之所以如此兴奋,因为我又多了一笔额外收入。谈到艺术,我是一窍不通的,我常常觉得广告画比抽象画好看得多!
我笑。他也笑了。伙计端牛柳来,嫩得很,风味别具。香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四毫小说的作者可以天天吃牛柳、,严肃的文艺工作者却连牛柳的香味也不容易嗅到。我得庆幸我的运气不坏,遇到这样一位运气比我更好的“小说家”。
吃过牛柳,不愿意跟他讨论下去,站起身,说是另有约会,走了。这个沾沾自喜的“小说家”,实在悲哀得很。他连小说的门都没有摸到,却被庸俗的制片家捧坏了。
铜锣湾的灯。红的。绿的。蓝的。于是想起一则虚构的故事:一个潦倒的文人忽然被一个有钱的姨太太爱上了。他似乎获得了一切,很快乐。这快乐等于肥皂泡,因为他已失去一切。香港人的快乐都是纸扎的;但是大家都愿意将纸扎的爱情当作真实。上帝住在什么地方,那被人称作地狱的所在何以会有这么多的笑声?
一只满载希望的船,给海鸥带错了方向,空气是糖味的。空气很冷。
(有人自以为是诗人,竟将方块字误作积木,我想。没有人握有诗的执照,所以谁都可以写诗。几十个方块字就可以凑成一首诗,所以我们这一代冒牌诗人特别多。诗是没有真伪的。诗只有好坏。不过,诗人却不同。诗人是有真伪之分的。我们这一代,伪诗人多过真诗人。伪诗人的坏诗太多,使一般人对真诗人的好诗反而产生误解。)
(如果没有真正的批评家出现,中国文艺是不会复兴的。)
(从五四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出现过一个权威的文学批评家。刘西渭写过两本小书,文章做得很好,但见解不够精辟。他批评了曹禺的剧本,曹禺指责他说错了话;他批评了巴金的小说,巴金也不肯接受他的看法。)
(旁观者清,作家需要灯塔的指示。)
(没有真正的批评家出现。中国文艺是不会复兴的。)
(我为什么又会想到这些问题?我应该多想女人。)
一盏昏黄不明的灯下,出现一对黑而亮的眸子。以为在做梦,竟是现实。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更不知怎么会认识她的。我们相对而坐,面前各自有一杯威士忌。
——你的酒量不错,她说。
——我?我根本不会喝酒。
——别撒谎,我亲H艮看你喝了六杯威士忌。
——是吗?
——刚才你好像醉了,伏在桌上,睡了半个钟头。
——这就证明我的酒量并不好。
——但是你没有醉。我知道的。
我望望她,她有一对黑而亮的眸子。她说得一点也不错,我没有醉。看看表,分不清长针短针。
——几点?我问。
——十二点一刻。
——我们该走了?
——是的,我们该走了。
——到什么地方去?
——随你。
我吩咐伙计埋单。走出夜总会,一辆的士刚刚停在我们面前。坐进车厢,合上眼,立刻陷于迷潆意识,不知道女人跟司机将我们载去什么地方。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已睡在一家公寓的板房里。头很痛,脑子里有个问题:那个女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骨碌翻身下床,地板似浪潮。(昨天晚上,我一定喝了不少酒,我想。)走近梳妆台,定睛一看,桌面上有一张字条,用烟灰碟压着的。
字条上歪歪斜斜写着这么几行:
“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不应该偷你的钱;但是我穷,我的母亲正在病中,需要钱买药吃。我不是一个如你想象中的那种女人。我读过中学;而且从未做过这种事情。你口袋里有一百二十块钱。我拿了一百,留下二十块钱给你。你不像是个穷人,少一百块钱,不一定会成问题。对于我,这一百块钱也许可以救一条人命。先生,我谢谢你的帮助;同时希望你以后不要喝那么多的酒。”
将字条塞入口袋,盥漱过后,我按了一下电铃,伙计来了。我问:
——那个女人什么时候走的?
——你不知道?
——我喝醉了。
伙计抬起头,略一寻思后,说:
——昨晚一点左右。
——一个可怜的女人,我说。
——这种女人有什么可怜?伙计说。
我无意争辩,怀着沉重的心境离开酒店。走到茶楼门口,买三份日报,然后向伙计要一壶普洱茶。看了一段电讯:戴高乐拒绝英国加入共同市场。(这是莫泊桑式的“惊奇的结尾”。难道也是法国人的传统?我想。)。
又要赛马了,满版试跑成绩与不着边际的预测。
(外围马犹如野火一般,无法扑灭。既然如此,何不公开化?我想。)
甲组足球联赛,六强形势越拉越紧,占首席的“光华”也未必乐观,失九分的“南华”仍有希望。
(对于一般香港人,马与波的动态较国际新闻更重要。)
然后看到一篇不能不生气的“影评”。
(这里的“影评”实在是颇成问题的。执笔人多数连一部电影的制作过程都不明白,常常“上半部演得出色”“下半部毫不称职”之类地乱扯一通。这里的“影评”,从不注意艺术性,只以一般观众的趣味为准绳。在这些“影评家”的笔底下,猫王与路易主演的片子,永远是好的;反之,像《叱咤风云》这样优秀的电影,常常被评为“闷到瞌眼”。我们这里没有真正的影评。这里的“影评家”连“蒙太奇”都弄不清楚。这里的“影评家”将一部电
影的娱乐成分视作最主要的成就。这里的“影评家”常常认为女主角的美丽比她的演技更重要。这里的“影评家”常常颠倒是非,将好电影骂得一文不值而将那些莫名其妙的电影捧得半天高。
在这些“影评家”们的心目中,《单车窃贼》是远不及意大利的宫闱打斗香艳七彩片的。在这些“影评家”们的心目中,碧姬。芭铎是远较比提·戴维丝为重要的女演员。在这些“影评家”们的心目中,《君子好逑》与《罗生门》都是要不得的电影。在这些“影评家”们的心目中,电影只是一种低级的娱乐,除此以外,并不具有任何其他意义……。但是,这些“影评家”们知道不知道香港每年电影的产量占着垒球第三名的地位。除了日本,印度之外,就要轮到香港了。香港虽然是个蕞尔小岛,每年电影产量却比意大利,英国,法国更多。如果香港出品的电影没有市场,制片家早就将钱财投资于大厦的兴建了。换言之,香港的电影是有它的市场的。既有市场,必有观众,就不能不注意到电影本身应具的教育意义。)
(制片家为了赚钱,不但不注意片子的教育意义;有时候还不惜向观众灌输毒素。逢到这种情形,影评家就有责任指出他们的错误,并予以谴责。影评家必须引导所有电影工作人员向上,没有理由跟在庸俗的制片家背后,鼓励他们制作毫无价值的纯娱乐电影。)
(香港的电影产量占世界第三位;但是这些电影的水准却低得很。战后各国电影都有长足的进步。在十部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外国电影”中,日本占了三部:《罗生门》、《地狱门》与《七武士》。意大利的《单车窃贼》被选为电影史上的十大之一。查利的《淘金记》与《城市之光》被全球一百位影评家选为电影的古典作品。法国的Le J0ur se Leve也被承认为电影史上的十大之一。……但是产量占据全球第三位的香港电影,究竟拍出了一些什么东西寸)
(制片家的惟利是图固然阻止了佳片韵出现;但是“影评人”不能起督导作用,也是港片水准低落的一个重要因素。)
(如果“影评人”根本不知电影为何物的话,谁还能负起督导的责任?)
(只要是瑰丽七彩,只要是从头打到底的西部片,只要是路易的斗鸡眼,只要是外型漂亮的女主角,只要是猫王主演的歌唱片,只要是“××夜生活”之类的什锦片,只要是意大利的宫闱打斗片……都能够获得此间“影评家”的叫好。)
(在香港,良片是劣片,劣片是良片。)
(香港电影的另一个问题是:明星太多;演员太少。女人为了赚取“明星”的头衔,即使每个月只拿两百块钱薪水,一样肯干。理由是:有了明星头衔后,就可以在其他方面获得更大的酬劳。)
将报纸翻到副刊版,发现我写的《潘金莲做包租婆》已由编辑先生加上插图。像这样的文字,原已相当露骨,加上插图之后,更加不堪入目。
(不能再写这种东西了,我想。这是害人的。如果不能戒酒的话,受害的将是我自己。如果继续撰写黄色文字,受害的是广大读者群。但是,我必须继续生存下去。事实上,即使我肯束紧裤带,别人却不会像我这样傻。我不写,自有别人肯写。结果,我若饿死了,这“黄祸”也不见得会因此而消失。)
翻到“港闻”版,又有两个人跳楼。
(香港高楼大厦多,跳楼的人也多。难道这个世界当真没有一点值得留连的吗?)
向点心妹拿了一碟芋角与一碟虾饺。(这是现实,我想。)
身上的钱,大部已被那个陌生女子取去。付了茶钱,所剩无几。走去电车站,到中环一家报馆去预支了一百块钱稿费,然后踩着悠闲的步子,到皇后道去看橱窗。(对于那些专买非必需品的贵妇们,橱窗是吸铁石。)然后我见到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从头到脚几乎全是紫色,看起来,像一朵会走路的紫丁香。(美丽的女人都是上帝手制的艺术品,我想。)然后走进一家幽静的小咖啡店,
要了一杯酒,掏出原子笔与原稿纸,打算将这一天的文债还掉。由于刚刚见到了一个绝色女子,笔底下的潘金莲刁刘氏全变成那个模样,写起来,不但顺利,而且颇多神来之笔。
——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抬头一看,原来是旧日重庆报馆里的一位老同事。此人姓沈,名家宝,过去在重庆跑新闻,华莱士来华时写过一篇特写,相当精彩。那时候,他是一个小白脸。现在也是中年人了,作笑时,眼角的鱼尾纹特别深。我们已有多年没有见面,虽然大家都在香港。他贪婪地端详我,有意在我脸上寻找皱纹。
——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
——卖文为生。
——好得很,好得很!
——做一个写稿匠,有什么好?。
——香港有几位多产作家,每天写一万多字,收入不恶,听说有的不但坐了汽车,还买了洋楼。
——那是极少数的几个。
——你现在写几家报纸?
——四家。
——不算少了,最低限度,生活决无问题。
——不一定。
——你单身单口,每个月有成千收入,怎会不够?
——不是这个问题。
——难道还有其他的困难?
——在香港,卖文等于妓女卖笑,必须取悦于顾客,否则就赚不到稿费。
沈家宝感慨系之地叹息一声,说是乱世年头,能够活下去,已算幸运,哪里还能谈其他?然后我要他将近况告诉我。他说他已改行做生意,前年纠集了一些资本,与几个朋友合资创设一间塑胶厂,专门摹仿日本胶公仔,生意相当不错。
——去年赚了三十几万,添置了一些机器外,所有厂里的员工在年底都能分到五个月的红利。
——恭喜你。
——下个月初,我要到日本去兜一圈,拿些新的样品回来,同时还打算定一批日本的胶布和机器。
——为什么一定要买日本货?
——便宜,价钱便宜。
——但是,你还记得不?当年我们在重庆的时候,日本飞机炸死了多少无辜同胞。这是我们亲眼目睹的事实,这些是惨痛的事实,难道你完全忘记了?
沈家宝笑不可仰,说我是天字第一号傻瓜。我不明白他的话意,他说:
——当你从九龙乘坐渡海小轮来到香港时,特别是晚上,你一定会注意到海边建筑物上的商业广告牌。
——是的。
——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广告牌中,日本货占了百分之七十。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现象!
——有什么可怕?香港不知有多少商人因为推销日本货而发了财。
——我们是知识分子,我们不能像那些惟利是图的无知商人一样,将那八年的惨痛经验全部忘记。
——为什么不能?再说,日本现在是一个民主国家了,过去的好战分子皆已受到惩罚,今后再也不会侵略邻邦。
——我很怀疑。
——这是事实,用不到多疑。
——我相信他们的武士道精神还是存在的。
望着沈家宝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他是不同意我的看法的。不过,我们究竟是多年老友了,纵或意见不同,还不至于闹得面红耳赤。事实上,整个东南亚区,除了新加坡的华人外,很少人还记得过去的那一笔血债。
话不投机,沈家宝将烟蒂揿熄在烟碟里,将三明治匆匆吃下,掏钱埋单,露了个伪笑,走了。
沈家宝走后,我继续写稿。将四家报馆的积稿全部写好,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回到家里,雷老太太神色紧张地问我:
——急死我了,新民,你为什么一夜不回?
可怜的老人,又将我当作她的儿子了。没有等我答话,她冉冉走进厨房,端了一碗莲心桂圆汤出来,抖巍巍地放在我面前,要我喝下。
喝下热气腾腾的桂圆汤,解衣上床。我做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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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 刘以鬯
 
32
我走进一面偌大的镜子
在镜子里找到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和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极其相似然而不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我
然而不是我
这个世界里有你
然而不是你
这个世界里有他
然而不是他
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犹如八卦阵一般教每一个人走到里边去寻找自己
在这个世界里恋爱不是双方面的事每一个人都爱自己
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从自己的额角上看到时间的脚印
在这个世界里白发与皱纹是两样最可憎的东西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眼睛最真实除此之外都是影子
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没有灵魂
我倒是愿意做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在这个世界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不知道快乐也不知道忧愁成天用眼睛去观察另外一个自己以及另外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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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 刘以鬯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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