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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

_4 周振天(当代)
玉器买卖的闺女,跟玉有缘呢。掌柜的的说,这丫头,怎么偏偏喜好那块卧虎玉
坠儿?怕是长大了性子个生呢。老太太的话没说错,怀玉到了五六岁时,就常跑
到前面柜台上,指着货柜上的玉器玩艺问这问那,没几天的功夫,她就能把货柜
上的玉器玩艺儿八九不离十的说出名字来,到了十二三岁时,上辈子传下来的专
门讲玉的书,她也都翻过了,什么叫圭,什么叫璜,什么是壁,什么是宗(错别
字),她居然能给你讲出个子丑寅卯来。掌柜的话也没说错,怀玉越是长大,她
那性子也越是与叠玉、洗玉不一样,一个女孩子家,她不喜好穿花衣裳,不上街
吃零食、逛商店。十八岁的大闺女了,也是不着急嫁人成家的事,掌柜的托人说
媒,找了好几个合适的男家,有钱的,作官的,长像特别精神俊吧的,她都没给
人家个正眼儿,还说人家个个俗,就是喜好看书,她吃着她爹,穿着她爹,可又
偏偏看不上她爹买玉、卖玉、拿玉赚钱花,说掌柜的把有灵有性的玉器都弄脏了。
别看她在家里不言不语,可在学校里,疯着呢!女扮男装演西洋戏,她是满台的
打滚,为红十字救济灾民上街募捐,她是吼着嗓门从南市到城北门,从东北角的
官银号到西广开,喊遍了小半个天津卫,没一点的闺女样儿。三年前,日本人在
关外炸死张作霖,早就对日本人憋着一口气的天津的学生们,时不时的要举行集
会,游行,自打进了南开学校,怀玉在学生会里负点责的,她隔三岔五的参加抗
日游行,讲演、贴标语,发传单,家里常常见不着他的影儿。为这,我们掌柜的
可是整天揪着半个心。等大年、小年都过去了,掌柜的找了一个生意清闲的日子,
特意提早关了铺面的门,叫来怀玉说话,不成想,话不投机,爷儿俩竞吵起来了。
其实,那天一开始掌柜的嗓门还是揉着的,他知道怀玉的性子,猛的说重了
怕她听不进去,所以就把话儿说的曲里拐弯,他先是把怀玉叫到前面柜上,让我
把前一阵从溥仪皇上那儿收进来的玉器古董从保险箱里搬出来,一件一件的给怀
玉看,自然而然的就把话题引到玉的品性上。
他问怀玉:“怀玉,你们姐几个,就你打小跟玉有缘,你也是最喜好玉的。
老祖宗在《礼记》里边说过一句话,叫:君子于玉比德焉,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吗?”
怀玉并不知道掌柜的心思,一边打量手里的一片薄薄的宋朝玉蝉一边应答掌
柜的:“就是说作正人君子的,就得拿玉来表示自己的品德和人格呀。”
掌柜的点头,又问怀玉:“你说说看,这玉的品德最要紧的是什么呢?”
怀玉张嘴就说:“这老话里早就有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掌柜摇头叹
气:“你们孩子家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啊。”
怀玉本来就是个爱较真的人,她问掌柜的:“爹,那您说是什么?”
掌柜的说:“不是我说,老祖宗早说过,孔老夫子专门论过玉的,他说好玉
呀,就含着仁、知、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十一种德行,十一种
呀!你说的只是玉性的钢脆,倒是没错,可孔老夫子说这玉最要紧的还是这两个
字,一个温,一个润,用他的话就是‘温润而泽’,明白什么意思吗?”
掌柜的还把温和润这两个字写在纸上给怀玉瞧,他说:“嘛叫温?嘛叫润?
这两字搁在一起又是嘛意思?你明白吗?”
怀玉琢磨了会儿:“这就是个和和气气的意思吧?”
掌柜摇头:“不尽然吧?按孔老夫子的意思,这两字就是做人要有平和之心,
处事时时要有个分寸,绝不说过头的话,不办过头的事,遇到多大的麻烦,都能
沉沉稳稳,踏踏实实,玉这玩艺儿为什么千年不坏,万年不烂?就是因为这个!
也正因为如此,咱们中国人才特别喜欢玉,才把玉当宝贝似的带在身上,藏在家
里。”
怀玉是个机灵孩子,很快就明白了掌柜的心思,她问掌柜的:“爸,自家的
事可以平平和和,沉沉稳稳,可是跟日本鬼子也能平平和和,沉沉稳稳吗?”
掌柜的一楞:“怀玉,日本人是什么变的我心里有数,可他们现在不是还没
招惹咱们吗?咱们也犯不上招惹他们呀。”
怀玉眼睛瞪园了:“还没招惹咱们?‘甲午条约’他们霸占了咱们中国的台
湾,‘二十一条’他们又霸占了咱们的山东,民国十七年,他们在济南杀了咱们
六千多中国人,还没招惹咱们?!再这么下去,咱们中国人就要被他们赶尽杀绝
了!”
掌柜的说:“闺女呀,你爱国没有错,爸也恨日本人,可是咱们当老百姓的
有什么招呢?连政府都怕日本人,张学良亲爹叫日本人炸死了,他也不敢惹日本
人,为什么?人家日本人飞机大炮比咱们中国人厉害呀,当兵的都打不过人家,
你们当学生的强出头有什么用?”
怀玉说:“爸,正因为政府是个软骨头的政府,我们当学生的才要站出来抗
日救国呀,再不抗日救国,咱们中国就要亡国了!咱们中国人就要当亡国奴啦呀!”
我一看这阵势,也不好再呆在屋里了,装着提壶到厨房续水溜出了屋,等我
拎着水回来,就听见屋里爷儿俩的说话的声音已是越来越大了,到末了,掌柜的
已经喊起来了:“你爱国,你抗日,你倒是痛快了,得罪了政府,得罪了日本人,
这一家老小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怀玉也喊:“日本鬼子把刀都架在咱们脖子上了,就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掌柜的说:“刀架在脖子上了只要是没割出血来,咱也得忍着!”
怀玉说:“刀架在脖子上了还忍着,说不准哪一天人家就把咱们的脑袋砍下
来了呢!”
掌柜忍着火:“怀玉呀,咱们这点家业是几辈子攒下来的,都是血汗钱呀!
这兵荒马乱的,你爸为了保住这家业,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呀!咱们是小买
卖人家,躲灾还躲不及呢,你还要去招祸去?!”
怀玉喊:“爸,您糊涂啊!您怎么就不明白国破家亡这个理儿呢!”
掌柜的火了,他的嗓门更大了:“我的小祖奶奶,怕是国没有亡,这个家就
叫你折腾垮了!”
爷儿俩一声比一声高,招惹得全家人和活计们都跑到院子里听,连还在月子
里的叠玉也跑出来看,只有掌柜的老太太耳聋还呆在楼上。
只听怀玉又喊:“要是中国人都跟您一样,中国也就亡定了,您愿意当亡国
奴您去当,我不当!”
一院子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傻了眼,洗玉要进屋,被叠玉拦住了,她
说:“就怀玉那脾气,我们谁也劝不了,德宝,还是你去劝劝吧。”
我犯难,没动劲儿,叠玉着急:“再不进去劝劝,把掌柜的气个好歹可怎么
办?”我只得壮着胆子进了屋,只见掌柜的涨红着脸拿,指着那片宋朝的玉蝉对
怀玉发狠的说:“知道这玩艺是干什么的吗?这是古人死了放在舌头底下的,怀
玉呀,你是不是想让你爸爸明天就用上这个玩艺啊?!你说呀?!”
我赶忙拦住掌柜的:“哎哟,掌柜的您怎么说这不吉利的?”
掌柜推开我接着吼:“你说呀!说呀!你要是真存这个心,爸今天晚上就成
全你!!”
我又忙劝怀玉:“怀玉,你就跟掌柜的说句软话吧,要是真的气着了掌柜的,
那可怎么好呀?”
怀玉也是红头涨脸,还带着一股子委屈,她憋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猛
的抄起那玉蝉往地上狠狠一摔,只听“啪嗒”一声脆响,那片足有七八百年岁数,
起码能卖几十块现大洋的的宝贝玩艺眨眼的功夫就成了碎末儿,摔了玉蝉,怀玉
就拉门奔出了屋,一溜小跑上了街。叠玉和洗玉喊都没喊住,再瞧掌柜的,脸都
青了,立在那儿一劲儿的运气,我又忙劝了几句,这功夫,叠玉和洗玉已进了屋,
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掌柜的,我也就闪到一边,把那满地的玉蝉碎渣归拢在一块。
一边归拢我心里是一边揪着疼,怀玉也忒太不是脾气,凭什么跟当爹的发火就摔
了这珍贵的玩艺儿?这可是花银子卖来的稀罕玩艺呀!可想到掌柜的刚才咒自己
的那话,又觉得这玉蝉碎了也罢,反正这是个不吉利的玩艺,也许就应了那句老
话,破财免灾。
财是破了,可灾还是落在赵家身上,就在清明节的头几天,怀玉真的出事了,
她是因为反日宣传的罪名,叫租界的日本“白帽”警察抓进了衙门。天津卫的老
百姓都知道,说日租界的警察衙门是鬼门关一点也不冤枉他们,中国人在日租界
甭管触犯他们什么戒条,抓进去少说也得脱一层皮,如果是抗日的罪名,那可就
是九死一生,那些年海河里时不时飘起装着死人的麻袋,捞起来一看,都是受过
刑挨过打的,八成都是日租界警察署要不就是海光寺日本驻屯军干的。
那天我们是晚上十点钟得到信儿的,掌柜的正为怀玉大老晚的没回家犯急呢,
就听有人把大门砸的“咚咚”直响,我赶忙打开门,就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姑娘跌
跌撞撞跌了进来,原来这就是跟怀玉一块儿到日租界贴标语的同学,叫梅子。经
梅子一说,才知道怀玉跟着几个学生,摸黑溜进日租界贴抗日标语,在三岛街也
就是今天的新疆路,被租界的“白帽”警察抓进了警察署。
一听这话,掌柜的顿时就瘫坐在椅子上了,脸刹白,足足半天没啃声。
怀玉和洗玉在一边叫唤着乱跺脚。我心里跟刀子剜似的,对掌柜的叫:“掌
柜的,您别这么楞着呀,赶快想法子救怀玉呀!”
掌柜的这才醒过梦似的喊:“叠玉,快把雄飞叫来。”
叠玉说:“孩子他爸还没回来呢。”
掌柜的冲我喊:“德宝,快,快去码头找他回来!”我应了一声,立马就朝
大门外跑去。
虽然是快到清明了,街上还刮着冷嗖嗖的风,一出门我就打了个寒战,我从
东门一直奔到海河边上,再跑到陆雄飞当家的大连码头,还不到小半个时辰。待
我跑进大连码头里边时,早已浑身上下都叫汗水湿透了。一打听,陆雄飞居然还
不在,我这心里“咯噔”的一下,再一打听,说是陆雄飞今天晚上在满福楼大酒
店有饭局,我这又马不停蹄的往满福楼跑,到了那家酒楼跟前,还没沾门边呢,
就被几个粗头大脸的人拦住了,一瞅就知道是青帮的人。见我汗头涨脸的一身短
打扮,他们便粗声大气的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忙自报了家门,说是东门脸“恒雅
斋”掌柜赵如圭吩咐找他女媳陆雄飞的,正巧门里走出来陆雄飞的手下臭劣咕,
他常到家里找陆雄飞的,所以认识我,见了我格外地客气,听说有急事儿,他便
领我进了满福楼的前厅。
臭劣咕告诉我,楼上正在摆香堂收徒弟呢,陆雄飞是今天香堂的主持人,多
急的事也得等他下了香堂。这功夫就听见楼上传来陆雄飞的吆喝声:“上香!”
我寻着声音轻脚走上楼,就见楼上的大厅里挤满了人,靠东边摆着一大香案,上
面摆着一只木斗,里边装着冒尖的大米,大米上面插着五面黄色的三角旗子,旗
子上面写着什么人的名字,木斗旁边是香炉,再两边点着红腊烛,突突的冒着青
烟,在木斗前面摆着一只大碗,里边大概盛的是酒,大碗旁边是一只还动头动脑
的活公鸡。那些人都面对香案站着,穿着长袍马褂的陆雄飞就立在香案边上,他
点了三柱香,恭恭敬敬的递给旁边的一个足有八十上下的花白胡子老头,这就是
青帮里人称本命师的角色,老头颤颤抖抖的把那香插在香炉里边。陆雄飞又吆喝
了一句:“拉架子!”因为常跟陆雄飞一块儿混,对青帮的黑话我多少也懂几句,
这拉架子就是行礼的意思。就见四位打扮讲究的男人“噗通”冲那老头子跪了下
来,随着陆雄飞的吆喝,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行了大礼,才直起身来。这会
儿的陆雄飞扮演的是引进师的角色,就是介绍人的意思。他见那四个人磕完了头,
又吆喝了一声:“递帖子!”只见那四个人都掏出一份红帖子恭恭敬敬地递给陆
雄飞,陆雄飞又把那红帖子恭恭敬敬的送到老头子,老头子收下帖子,对那四个
磕头的男人念念有词:“真心进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假意进家,诸事不利,
一生不顺!”好象是封他们什么称号,有两个叫“心腹大爷”,另两个叫“福禄
六爷”,用青帮的话说这叫“封派”,大概就是封个官的意思吧,“封派”完了,
本命师发给四个新弟子每人一份入帮的证书,那上面写着他们是哪一个辈份儿的,
在什么时候,嘛地方入帮的,什么时候的生日。还有师傅和师娘的名字,接着一
人又发了一份“海底”,就是青帮的历代家谱。
这罗哩罗嗦的一大套全弄完了,陆雄飞就吩咐人把公鸡杀了,倒拎着半死半
活的公鸡将鸡血嘀嗒到那大酒碗里,让那四个人轮流灌了一口,这就叫“喝鸡血”,
青帮就讲究这一套,喝就鸡血就是起了血誓,活是青帮的人,死是青帮的鬼,绝
不能有二心的。喝罢了鸡血,陆雄飞又给每人发了一片纸,那就是入了青帮的证
书。后来陆雄飞告诉我,我赶上的那次香堂,是他师傅最后一次收徒弟,而他的
师傅是青帮里属“大”字辈,在青帮里算是第二十一辈的掌舵把子的人,而在天
津卫的青帮里边,属这一辈的人可是没剩几个了,能拜上这一辈作师傅的人就算
是有造化了。在青帮里,辈份儿太要紧了,上尊下卑是铁定的规矩,所以入青帮
拜哪一辈的师傅,就决定你在青帮的地位。青帮有一般人闹不清的枝枝杈杈的派
系,陆雄飞所属的是“安清帮”,他们的辈分原定了二十个字,就是“清静道德,
文成佛法,仁论智慧,本来自信,元明兴礼”这二十个字,后来这二十个字用完
了,就又加了四个字“大通悟学”。听说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在上海入青帮时,
按规矩,他应当拜“大”字辈的师傅,算是“通”字辈的人,可他为了长上去一
辈,就想拜“礼”字辈的师傅,可当时在上海,“礼”字辈的人已经死光了,袁
克文就在一个“礼”字辈人的坟墓前摆起了香堂,由师兄代收为徒,青帮里管这
叫“坟前孝祖”,这样他就成了“大”字辈的人了,由此他可是抖足了威风,不
但上海,就是北京,天津的青帮的人都想着法子跟他套近乎,光是收徒弟就是一
百多号。后来他搬到天津来,住在英租界里边,没少摆香堂收徒弟。实际上青帮
的规矩是不允许“坟前孝祖”这一套的,可袁克文有他老爷子袁世凯的面子,青
帮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让他特殊了一把。陆雄飞的师傅是“大”字辈的,而他和刚
刚入了帮的那四个人就是“大”字下面的“通”字辈的。也就是说,这四个人就
是陆雄飞的同辈兄弟了。
拜罢了香堂,就有人招呼吃饭,那些人就呼呼啦啦的向楼下走,我赶忙往陆
雄飞那儿挤过去,还没张嘴说事呢,我就楞住了,原来在那四个拜香堂的徒弟里
边有一位竞是日本驻屯军的小野,这真是我没想到的,怪不得小野一直都跟陆雄
飞套近乎呢。陆雄飞眼尖早就看见我,把我拽到一边问干什么来了?我赶紧把怀
玉叫日本租界“”白帽“”警察抓进去的事对他说了,他听了不但不急,反倒露
出笑模样,说:“怀玉早就该有人调教调教,这回呀,就叫她吃点苦吧。”
我急了:“您怎么还这么说呀?掌柜的和全家人都急得火上房了,就指望您
出面救人呢!”
陆雄飞一撇嘴:“我就是救了她,她也不领我的情,还是叫掌柜的想别的办
法吧,你先回吧。”
撂下这句话,他不再理我,就扎进人堆里说话去了。我明白陆雄飞不喜欢怀
玉的原由,这家伙喝酒时曾对我说过,小姨子就是姐夫的半个屁股,平日里他可
是没少打怀玉和洗玉的坏主意。洗玉喜欢洋人那些新鲜玩艺,陆雄飞就弄些法国
香水,德国玩具,英国首饰哄她高兴,有机会就在洗玉身上摸一把捏一下的,洗
玉倒也不恼,只当姐夫跟自己逗着玩儿。可是怀玉就不吃这一套,有一回,陆雄
飞拿了串印度的珍珠项链送怀玉,怀玉倒是给了他面子,带上那珍珠项链照镜子,
陆雄飞就嬉皮笑脸的对怀玉说亲热话,动手动脚,可是他的手刚刚在怀玉身上一
摸,怀玉立马就翻了脸,硬是把珍珠项链拽断了线,“噼噼啪啪”的珍珠散了一
地,把陆雄飞弄个大红脸。从那儿起,陆雄飞就再也没敢对怀玉非礼过,但他记
着仇。今天怀玉遭了难,他自然是幸灾乐祸,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去救怀玉呢。
可想着怀玉这会儿还在租界警察署里遭罪,我也顾不得陆雄飞高兴不高兴了,硬
是把他又从人堆里又拉了出来:“大姐夫,您不能见死不救呀!”
陆雄飞拉下脸:“你怎么说话呢?!”
我说:“是掌柜叫我来找您,他们让您无论如何也得出面救怀玉呀!”
陆雄飞冷笑:“我这个老丈人呀,好事没我的份儿,有了麻烦就卖我的面子,
你就回去跟他说,我这儿忙,明天再说。”
为了救怀玉我是豁出去了,横下一条心扯住他不放:“明天?那可不成!您
是知道的,‘”白帽“’那儿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万一明天怀玉没了命怎么办?!”
陆雄飞用怪眼神瞅着我打量:“啊,我说德宝,看你这急呲白咧的,别是想
抓挠怀玉作你的媳妇吧?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呀。”
这话真真的是戳在我的腰眼上了,虽说我还不敢有吃天鹅肉的念头,但是怀
玉的生死安危对我确实是扯心拉肺,不知觉的脸就涨起来了,火烧火燎似的。可
我仍然紧逼着他说:“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说笑话?临出来的时候,怀玉和洗玉
都说,只要找到您,怀玉就有救了,您要是不管,我回去怎么跟她们交待呀?”
陆雄飞摆摆手:“少罗嗦了,我想办法就是了,你回去吧。”
我又赶忙说:“眼前就有办法,您说句话就行。”
陆雄飞眨巴眼:“眼前?你以为我是日本人的亲娘老子呀?我叫他们放人就
放人呀?!而且她还是个抗日的罪名,我得托人打园场,送现大洋,你以为?”
我指着还在香案边跟人说话的小野:“小野就在这嘛,刚刚入了您们的帮,
只要您说一句话,他一准儿会给面子的。”
陆雄飞瞟了一眼小野:“你没长眼?这是什么时候?哪儿哪儿都是人,小野
有心思听你这个?”
我又说:“您说过小野跟您特有面子,哪一天有了麻烦就找他,立马摆平,
您没忘吧?反正您不管这事,我就没法子回去见掌柜的,您看着办吧。”说完我
往楼梯上一坐,心里说,你不答应救怀玉出来,我今个就跟你泡上了。
陆雄飞歪歪头冲我怪笑,顺手打了我一溜脖子:“小子,真有你的。”说罢,
他晃晃悠悠的的走到楼下吃饭的地方,凑到小野跟前,跟他咬了一阵耳朵,我远
远的看着他们,见小野就是听,也没点头也没摇头。接着酒席就开桌了,陆雄飞
跟那些老爷们没完没了的推杯换盏,好像是把怀玉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我这心里
真是火急火燎呀,到底陆雄飞跟小野说没说怀玉的事呢?
就在我找陆雄飞的功夫,急着救怀玉的洗玉也找到了李穿石,要他想办法救
怀玉,李穿石倒也麻利,大半夜的没一袋烟的功夫就赶到了掌柜的跟前。
自打在陆雄飞小少爷“洗三”上认识了我们家的洗玉,李穿石就像牛皮糖似
的黏上了她,先是请洗玉看电影,后又是上门送香水,送东洋布料,还不停闲的
给洗玉写那些酸了巴叽的诗,看那架式,还真有不把洗玉追到手就誓不罢休的劲
儿。赵家的人对李穿石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就冲他“洗三”那天他在小野跟前点
头哈腰的劲儿,也瞧不起他。叠玉对洗玉说:“这个小白脸,嘴甜似蜜,心里怎
么回事可难说呢,妹子你可留点神!”
怀玉也说:“小妹,李穿石跟日本人那个腻乎劲儿,一准就是个软骨头,少
答理他!”
掌柜的对在日本人跟前讨饭吃的人,自然是留着个戒心的,虽然不十分介意
洗玉跟李穿石来往,但是他叮嘱洗玉切不可交往过深,也不必得罪李穿石,大面
子过得去就行了。洗玉倒也乖巧,李穿石请她看电影,她去看,送香水、布料,
她也收着,但是作为赵如圭的女儿她是知道的,与人来往,绝不欠情,她得知李
穿石喜欢字画,跟掌柜的商量后,就送了他一幅郑板桥的竹子,那可是真迹,当
时的价儿少说也值五十块现大洋。为什么给李穿石那幅竹子,掌柜的自有他的道
理。他对洗玉说:“让那个小白脸好好品品这上面的对子,他要是真的弄明白了,
这幅郑板桥的竹子就算是没糟蹋。”我还记得那幅竹子上的对子是这么写的:未
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终虚心。李穿石拿到那幅竹子之后,别提多兴奋了,跑
到家里来冲掌柜的一谢再谢,还大侃了一通画竹的学问,什么唐朝的吴道子、宋
朝的文同、前清的石涛,不比我们掌柜的知道的少。
掌柜的问他:“那幅对子写得怎么样呀?”
李穿石连连说:“好,写的好,好就好在那个节字上,郑板桥画竹其实也是
在借竹喻人,古人有以怒写竹的,有以壮写竹的,也有以郁写竹的,更有以放写
竹的,但还是以竹喻志最为可贵。”
掌柜的又问他:“贵在何处呢?”
李穿石就从汉朝的苏武说到明朝的史可法,把古往今来的仁人义士、忠臣英
烈的事儿一一讲了一遍,说到深处,泪水直在眼眶子里打转儿,他说:“赵老板,
我是学日语的,政府又派我当翻译,就不能不常跟日本人打交道,这也不过是谋
生糊口的营生,对日本人的势力连政府当局都要怕三分,我这个小翻译逢场作戏
也是少不了的,但日本人是什么玩艺儿变的我心里明镜似的,我李穿石虽然比不
上苏武,史可法,但人在曹营心在汉,出污泥而不染还是做得到的。”
打那起,掌柜的就对李穿石另眼看待了,对洗玉与他的交往也就不那么嘀咕
了。所以怀玉一出事,洗玉说要找李穿石想办法,掌柜的立马就点了头。
李穿石进了我们家门儿,才知道怀玉是因为贴抗日标语叫租界的“”白帽
“”抓进去的,他便有些犯难,说:“赵先生,日租界警察署对中国人的严苛是
全天津卫都知道的,怀玉小姐若是因其他事儿进去的,还好办,偏偏这抗日的罪
名是最难讲情的,日本人内部是怎么办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们是一级管着一
级,森严的很,同级之间还有互相的监督制约,特别的严密,警察署抓到了抗日
分子,马上就立案,要不了一个钟头,日本领事馆和驻屯军就都会知道的,放人
不放人可不是警察署里哪一个人随随便便就说了算的,即使有人敢作主把人放走
了,上边就必定要查究他的。”
一听这话,掌柜的就楞了,半天没吭出声来。叠玉也跟着叹气。
洗玉急得跳脚,对李穿石叫:“本来就是个特难的事嘛,所以才请你来想办
法,连你都这么一劲儿的嘬牙花子,看样子我二姐就得死在日本人手里了?!”
李穿石忙说:“二姐的事我当然要管,可有多大的难处我总得讲在前头呀。”
洗玉又叫:“平日里你跟日本人打了那么多的交道,什么司令官、总领事、
还有那个叫小野的,难道让他们说句话就不行嘛?”
掌柜对洗玉说:“洗玉,怎么能对李先生这样讲话?他是吃官饭的人,说话
做事当然要谨慎小心。”
洗玉话里透着一股子狠劲:“我不管他吃的什么饭,我就是要他救我三姐出
来!穿石,你不是要我嫁给你吗?你要是真心的疼我,那你就把我二姐救出来!
只要二姐好生生的回来,我明天就是你的人!”
洗玉这话一出口,掌柜和叠玉都是一楞,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楞了叭唧的把
自己嫁出去了?但是怀玉的生死当头,也来不及细说什么,李穿石听了洗玉一番
话,激动的浑身打抖,他说:“洗玉,就冲你这句话,我李穿石就是拿命换二姐
的出来,也认了!”说罢,他就快步出门而去。
《玉碎》第五章到了第二天下午,怀玉的事总算有了点眉目,陆雄飞找的是
小野,李穿石找的也是小野,两个人都说小野买自己的面子,才答应放怀玉出日
租界警署。掌柜的都一一谢过了,忙着张罗去日租界去接人。我跟着掌柜的,还
有叠玉、洗玉一溜紧跑到了日租界“”白帽“”警署,没想到怀玉还是出不来,
原来警署要她写一份悔罪书,并且保证永远不再参加反日活动,怀玉死活不干,
说宁肯死在警署的牢里也不出卖中国人的灵魂,掌柜的怎么也劝不动怀玉,再次
请陆雄飞去麻烦小野,小野答应跟警署再协调,等有了回音已是转天晌午时分了,
警署答应可以由家长代写一份悔罪书。掌柜的虽然心里不老情愿,但是为了救闺
女也只得提笔写下一份悔罪书。我见掌柜的写了几笔就又撕扯了重写,连着废了
好几张纸。一字一句地推敲,再三琢磨了,最后总算写成了,我见上面是这样写
的:“警察署各位长官,市民赵如圭之女赵怀玉本系在校学生,年少无知,此次
违反日租界有关法令实属初犯,子不教,父之过,本人愿意承担相关责任,并保
证永不再犯。赵如圭,民国20年4 月10日。”
我嘟囔道:“您这写得确是有板有眼,只是这‘本人愿意承担相关责任’一
句,还是不要吧,日本人霸占了咱们中国的地盘当租界,本来理儿就不在他们那
一边,怀玉做的有什么错?咱凭什麽担责任?”
掌柜的叹气道:“日本人没理儿,可他们有势,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呀。”
虽是这样说,他还是删去那一句话,改成“本人今后一定对小女严加管束……”
那份悔罪书送到“”白帽“”警察署,总算收下了,我和掌柜的眼巴巴的等
怀玉出来呢,牢里又传出话来,说是怀玉自己不肯出来,掌柜的气坏了,奔进牢
房究竟。怀玉说跟她一块儿抓紧去的两个学生不放出来她也不出来,几个人都发
了誓的,要同生死、共患难。任掌柜的把嗓子眼儿吼干了,把嘴皮儿磨破了,怀
玉还是不点头,掌柜的急得一劲儿的跺脚,大骂怀玉浑球不懂事。
我心里虽然犯急,倒也暗暗佩服怀玉这个侠肝义胆的女孩子。到了后来,掌
柜的不得已还得让陆雄飞去找小野,陆雄飞却再也不肯,他问掌柜的:“二姨怎
么这么不知好歹?让我三番五次的麻烦小野,欠下的人情日后怎么还?您不也说
过日本人的人情欠不得吗?!”把掌柜的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叠玉再三央求丈夫,可陆雄飞再也不肯去找小野。洗玉跟姐夫吵,骂他见死
不救,说叠玉姐姐嫁给个冷血动物!陆雄飞卖足了关子还是答应去找小野活动活
动。洗玉再又找了李穿石,请他无论如何再拜求小野将关在牢里的三个学生都放
出来。掌柜的又找到那两个学生的家长,一起凑钱让李穿石去打点小野和警察署。
掌柜的还特意取出珍藏多年的一块明朝的地道的羊脂白玉印章,上面是镂雕的蟠
龙衔着灵芝作钮,印面刻的篆体“飞龙在天”四个字,叫李穿石一块儿送到小野
手上。李穿石去了回来就一劲的摇头,说小野也很犯难,那三个学生到日租界贴
反日标语的事都捅到日本国去了,上边的意思要惩一警百,不能放纵了反日分子,
放一个赵怀玉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要把几个犯事的学生都放出去,那就超出他
的权限了。掌柜听这话更是吃不下睡不着,紧着继续四处托门子搭救怀玉。
那些天,除了耳朵聋的老太太不知情,赵家上下都乱成了一锅粥。平日里,
掌柜的每天一早一晚都要上楼去问候老太太的,说说话,聊聊天,哄老太太高兴,
那些天他也就是到老太太那儿点个卯,就着急忙慌地下楼来。连最受掌柜的宠爱
的小开岁,也见不着姥爷的面了。“恒雅斋”的生意更顾不上了,一连七八天都
关着门,没作一分钱的生意。
怀玉一天不出来,掌柜的就过一天揪心的日子,一家之主他还得在众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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