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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欢_作者:步微澜

_22 步微澜(当代)
  
  黑子乐不可支的,“高兴就笑出来呗,闻山地面以后就看您老了。闻山规矩,过九不过十,叔你明年五十九大寿,我估摸着那宴席能摆到河堤上去。”
  
  这话虽是逗乐,满座深以为然。德叔想象那盛景,暗自欣喜。当年出道的诸人,如今只剩他区德独秀于林,这是才智能力与眼光的综合体现。他微笑着,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石头,这里头的关键人物,巴书记,你从哪里来的消息他会来闻山?”
  
  区德确实老辣,一句话切中要害。事实上,其他人私下也颇多揣测,姜尚尧两个月前便定下了这个计划,他又是如何得知巴书记会来闻山,并且为什么去了铁路小区?
  
  姜尚尧回以笑容:“德叔,不瞒您说,论起来还挺有渊源。当年我妈去内蒙插队,巴书记是兵团的连队指导员,那一拨知青受到巴书记很多照顾,现在大多退休了,今年过年时谈起往事想聚一聚,提到了巴书记。我也是过年听说了这事,知道巴书记会来闻山,可能过些日子还会来,我妈那些知青们都以请到他为荣。”
  
  几人默默点头,黑子和姜尚尧关系亲近,一拍他胸脯,挤眉弄眼地说:“这条大腿够粗的,不妨抱一抱。”
  
  “算了吧,人家知道我是谁?”姜尚尧嗤之以鼻,眼角余光瞥见德叔若有深意的眼神,他心头随之泠然。
  
  正聊着天,小婶抱着孩子来敲门,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饭后,姜尚尧先行离开,德叔屏退众人,独留了光耀。
  
  书房里,他踱步不止,饶是光耀一贯老成持重,此时静观德叔阴沉的脸色,也止不住心乱。
  “把石头开始谋划整件事的经过告诉我。”德叔目光森然。
  
  光耀深吸一口气,凝神想了想,开始叙述经过。
  
  座钟滴答,听完后德叔沉默良久。光耀心怀忐忑地问:“德叔,这不是好事吗?难不成有什么问题?”
  
  德叔认真评估光耀眼中的不解之意,少顷,他低低叹了口气。石头太能了,一番谋划将他的心腹全部裹挟了进去。光耀霸龙和黑子固然是真心想令他惊喜,可从侧面也能看出石头对他们的影响力。
  
  区德看三国,最仰慕的就是诸葛先生,他一生信奉的也是谨慎二字。这样的石头确实有资格继承他的事业,也有足够的能力驾驭那些小子们,但有了小宝后,区德的心思又复杂了几层。
  
  “从今天开始,你要多留神。聂二这一进去,出来的机会渺茫。有些人会按捺不住跳出来。”
  
  心思慎密的光耀略一琢磨已经猜到是谁。“德叔,您是指……丧狗。”
  
  区德默然点头。“十年了。”
  
  江湖人钱财身外物,来去如流水,丧狗卷走的赌场那笔款子绝对撑不起他十年的花用。“德叔放心,我会料理得妥妥当当。”
  
  德叔再次点头,随即紧盯着光耀双眼,补充说:“这件事,你知,我知。”
  
  他语气阴森,眼中杀机一现而过,光耀愕了下,坐直了答说:“德叔,我懂。”
  
  闻山的云翻雨覆与庆娣无干,她正努力调整着心态应对人生的大转折。
  
  电影学院一贯注重面试,据说文学院面试分两个部分,英语口语以及闲聊。聊天时的提问并不局限于专业领域,这个传统是为了侧面了解学生的个性与艺术感染力,因此也无从复习,只能靠平常的积累与沉淀。
  
  事实正是如此。坐成一排的老师们先问了个人经历,接着庆娣的导师问她对于闻山的印象,然后问她喜欢闻山吗?
  
  其中几个老师庆娣以往借蹭课的机会曾有浅层的接触,所以这一刻也并不觉得如何紧张。
  
  她诚实地答说:“不喜欢。但是故乡是所有人不能割舍的一部分,是生命的基石。对我来说,没有之前闻山困顿的精神生活,离开后就不可能感受到那种挣脱的喜悦。”
  
  “如果拿文学作品比喻你的故乡,你的选择是什么?”旁边另有一个老师问。
  
  庆娣仔细想了想,“我会拿苏联文学作品比喻。凛冬的夜晚,站在静静的黄河支流边,感受千百年来那片土地上的人们遭受的所有不可逆的苦厄,和因此而淬炼的冷峻深沉的性格。”
  
  问答继而转向轻松的话题,结束后庆娣长吁一口气,翻出手机一看,未接来电不少。
  
  她先打了个电话给妹妹。
  
  小爱比她还要紧张,不迭问:“怎么样?有把握没有?”
  
  “感觉不错,看导师的态度挺亲切挺满意的。”
  
  爱娣了解姐姐性格,话这样说证明有相当的希望。“我这里也有个好消息。这些天一直忙着看房子,终于有一套小两居的二手楼,向阳,地段也挺好。姐,我一看就动心了,跟着就下了订。”
  “你和向雷商量过了?”
  
  提到向雷,爱娣好一会没出声。“胳膊肘往外拐的,和他商量什么?”
  
  “小爱!”
  
  “行了,我吃了饭和他说。还有件事,姐,聂二被抓了。”
第九十二章
  小老百姓自然不知内幕,爱娣向庆娣描述的一半源于报纸,一半是流言。无论流言是什么版本,都是以简短的“活该”或者“现世报”作结语。
  
  庆娣握着手机的手微微作抖,心中且喜且悲。愣怔了半晌后,她嘱咐妹妹说:“帮我去烧点香烛纸钱。”
  
  爱娣明白是指景程姐弟,情绪顿时也低落了几分,怅然说:“我会去的。那个傻子,好死不如赖活着,要是能留条命到现在……”
  
  “这些就别提了。”庆娣叹气。
  
  双槐树街就在学院西门不远,庆娣散步回去,路上看遛狗的老头被狗牵去花坛边,那只杂种西施陶醉地深嗅一株开着黄色小花的植物;经过一幢旧居民楼,她听见二楼的女人晾着衣服低低哼唱的歌。
  
  正如小爱所说,如果他们两姐弟能活着该多好。活着,才能见证生活的喜乐。
  
  缓缓走到小街路口,远远看见铁栅栏旁停靠的铁灰色卡宴,庆娣微笑,急走两步迎上去。
  
  “看见我一点也不意外?”
  
  和上次比,他此时神采飞扬。
  
  “考场出来,未接电话里面没有你。”
  
  “还说给你个意外惊喜。”他讪讪的。
  
  “你不问我复试的表现怎么样?”
  
  “不用问。我知道你行。”
  
  见她展颜,笑意下一秒盈满他双眼。
  
  古城之春,天高云淡。清明的几场小雨后,双槐树街上的老槐树老榆树绽了新绿,正是下班时间,大街上的车声遥遥传来,与附近的人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全是复苏与蓬勃的味道。
  
  他那一笑,眉目疏朗,似是恢复了些微当年的少年气。
  
  “有公事来京里?怎么不喊小邓和大磊开车?来去又是十多个小时,老这样对脊椎不好。”
  
  姜尚尧想说专程来看她,又担心太过急进破坏了来之不易的亲近。更不能说他故意撇开了小邓和二货,只为了与她单独相处多一秒。“我明天办完事再回去,不累。今晚上找不到饭点,庆娣,再请我吃顿面吧。”
  
  这么拙劣的借口,是想吃面还是想见面?庆娣啼笑皆非,“你吃面吃上瘾了,我做顿饭给你吧。”
  
  上了楼,她沏了杯茶给他,自去翻找冰箱。一边料理着,一边用肩膀夹着电话向多位好友一一汇报下午的复试情况。发现他伫立在小厨房的门边,庆娣冲他一笑继续忙碌。
  
  这样的感觉许久不曾有了,在矿场同居时,她不是没给他开过小灶,只不过那会他沉浸在一种事业上升带来的刺激感中,忽略了,也差一点错失了她的温柔。
  
  “那个……周钧,他还没下班?”上楼时姜尚尧已经做好了道歉的准备,如果那小子记得曾被他的皮鞋底蹂躏过那张粉嫩脸蛋的话。
  
  “他出外拍,去了云南。刚才电话里还说这样的好天气,等他回来一起去玉渊潭划船赏樱花。”
  
  姜尚尧不由沉默。她看似文静,内里活泼好动,以前在冶南就经常带着孩子们踏青,虽然那踏青不过是在熟悉的乡间采集植物标本,捉些小虫子。而他,现在细想来,只陪她在槭树林里转悠过几圈,最远也不过一起去壶口吹了次冷风。“你们,生活挺丰富。”
  
  这话听来有些不是滋味,庆娣乜他一眼。
  
  他有些尴尬,“我没吃醋。”
  
  无力的辩解把庆娣逗笑了,紧接着听见他老实承认说“有一点”,庆娣嘴角笑意加深。
  
  “好吧,确实是难受。你走后,我时常猜测你在做什么,你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快不快乐。就算是现在,也有一种被隔绝在你世界外的感觉。庆娣,我想我现在体会的正是你当初的心情。当初没有给你充分的安全感,是我做的不够好。对不起。”
  
  庆娣擦干洗菜的手,怔然回视他。让女人痛下决心分手的往往不是因为情逝,而是因为对方不够好。有哪个女人不希望一生得一心爱从一而终?
  
  许久后她叹说:“我还是不够洒脱,总说我喜欢你,自然而然会付出,对你好就是送你的最好的礼物。不言苦,不道悔。可听你说对不起,还是会有安慰感,好像心里的一些空洞被填补了。”
  
  “……我妈教我,感情就是你欠我一点,我欠你一点,算不清楚了,就会纠缠一辈子。”姜尚尧顿一顿,接着缓缓说:“以前总是我欠你,以后我会让你欠我很多很多。”
  
  庆娣细细品那话里的意思,眼里银光忽闪,她抿唇一笑,指挥他说:“那你先把米洗了,饭煮上。”
  
  他为之一愕,随后缓缓扬起嘴角,挤进小厨房问:“米在哪?”
  
  吃饭时,姜尚尧看见常用的三副碗筷,迟疑地问:“彭小飞经常来作客?”
  
  “他哪是客,只差没交伙食费了,还有圆圆两口子也常常来。周钧那人性格好,爱交朋友爱热闹,兴头一起就在家大开宴席。”
  
  不说她闺蜜谭圆圆和好友周钧,仅只彭小飞,两次见面中,姜尚尧已经隐隐感觉到彭小飞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敌意。破除成见改变观感需要时间,姜尚尧沉吟说:“以后我多上来,请他们吃饭。”
  
  “那么远,你又那么忙。”
  
  他眼神炽烈,“我要是常驻京里呢?”
  
  庆娣停下筷子。
  
  “说常驻不太可能,经常过来还是可以的。我想趁楼价还不算高,赶紧的再买两套。下半年奥运会,姥姥也常念叨着能过来看一眼盛况。”
  
  如果只为了奥运,他完全可以现在定下酒店。这两年有很多家乡人组团来京里投资买房,他是紧随潮流也不一定。庆娣这样理解,但他凝视她的目光分明与当年他说“下午看的房子满不满意?喜欢就买下来”时一般模样。
  
  他掩饰的苦心,庆娣略一思忖已经瞭然。“那这次上来是打算买房?”
  
  姜尚尧微微有些尴尬,迟疑说:“去年已经买了,在东直门附近。明天是去收楼。”
  
  见庆娣愕然,他连忙解释说:“去年是跟朋友一起顺便买的,当时没想太多,只觉得能靠近你一点也是好的。明天去,你喜欢的话我们再挑两套。”
  
  “姜尚尧,你说话前后自我矛盾。还有,买房子像买大白菜,房价就是被你们这些暴发户炒高的。”
  
  姜尚尧拿不准她是生气还是调侃他,定定望着,见她笑起来他才微吁一口气,无奈地说:“去年几次来京,又想见你又怕惹你生气,因为太在乎,所以总是犯错。”
  
  当初不是他欲盖弥彰地,何至于引她起疑。庆娣拨弄碗中的米粒,淡淡说:“其实不用担心什么,做你自己,是真心是假意我会分辨。”
  
  “……我懂。”
  
  吃过饭,两人下楼散步。庆娣提起妹妹传来的新闻,“聂二被抓了?”
  
  并行的他瞥来一眼,随即颌首。
  
  那一眼中有些许快慰些许得意,庆娣停了脚,转向面对姜尚尧,“是你做的?”
  
  “是他自己做的。有因必有果,我不过是在他走的路上挖了个坑,顺便在坑前绊了他一跤。”谈及与感情无涉的事情,他立刻拽起来,镇定淡然的模样怎么也掩盖不住其下的坏笑。
  
  庆娣深感好奇。
  
  “他在闻山四周围开了几个检查站讹人钱财,引发争执,正巧被巴书记看见。”
  
  难怪他前些天意味不明地说过几日就有结果。“可看起来你并不是特别高兴。”
  
  “代价太高昂。”迢遥十载,失去的,错过的,难以尽数。
  
  沉默中他俩一直走到大马路,同时折身而返,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忆起多年前在冶南的那片槭树林下散步的情景。共同拥有的记忆已深植在生命中,这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契合。
  
  送她到楼下,他眼中留恋尽显。“明早我来接你。”
  
  她点头说好,继而声明:“收房我也不懂,我陪你去看看,但是……”
  
  姜尚尧明白她隐去的半句话,是指尚未到共同买房的那一步。他心头掠过一丝叹息,却也不敢太过急躁,小心翼翼说:“房价一定还会涨,我也是当做投资。你去帮我参考参考,女人挑东西的眼光总比男人强。”
  
  小意温柔的语气令庆娣不忍再推搪,她含笑说:“那好,不过我要早些回来,下午还要赶着发货。”
  
  周钧那个淘宝店不知发她多少工资,姜尚尧懊丧地想。
  
  思绪方触及那本她一定不会动用的存折,她已经先提起来:“你放在我这里的钱,我帮你存着。你也说有备无患,留着将来需要的时候你说一声,我给回你。”
  
  “那是给你备着的。”
  
  “我没多大开销,学费也攒着没敢动。反而是你,别顾着往前走,有时也回头看看后面。”她迟疑地补充,“别像聂二那样。”
  
  得而不惜的悔意再次于他心中泛滥,凝视她关切的双眼,姜尚尧哑着嗓子说了声:“好。”
  
  进了家门,庆娣回了几个旺旺的留言,拿起桌上手机看了看,未接来电是秦晟的名字。她拨过去,不一会后对方接起,开口就解释说:“下午一直开会到晚上,先说一句恭喜。今天怎么样?”
  
  “还行。要多谢你,你的自信传染给我了,面试时不怎么紧张,发挥得不错。”
  
  “那一定是好消息。”
  
  “难说,继续等六月放通知吧。这么过五关斩六将的,人都麻木了。你呢?去了闻山几天,感受如何?”
  
  “才三天而已,早晚在市府和市委大院两地穿梭,正打算今晚出去看看市容市貌。”
  
  “估计这三天够你忙的,保重身体。”
  
  秦晟听出她言外之意,呵呵一笑说:“你也听到传闻了?”
第 93 章  
聂二的消息能以这么快的速度传去他方,可见此人在闻山境内恶名之盛。
  秦晟在省委组织部长彭虞陪同下到任闻山,第一天已经敏锐地察觉到闻山政局微妙。一个流氓恶霸被刑拘而已,居然影响到一名市委常委被停职审查,复职日期不定。
  会议室里,彭虞宣读了任命文件后,掌声热烈,但秦晟明显能感受到其下审慎目光和气氛紧张。与此相对应的是他的搭档,闻山一把手魏杰八风不动端重的表情。
  在短期内尽快竖立威信,尽早做出成绩是秦晟的目标,但也不能操之过急。对内,他一个个与同僚下属谈心,了解人事关系;对外,他打算近期走访闻山所辖四镇七乡,结合实际情况做个最直接全面的经济发展计划。
  而对于上任前数日在闻山境内发生恶性流氓组织犯罪案件,数次会议上秦晟并不轻易表态。来前已经被告诫闻山复杂,在没摸清情况前,恣言妄行只会招致被动。
  接下来,他带着秘书与司机,展开正式调研。许多人翘首观望着,想看看他这个年轻京官能做出什么样的成绩。
  下到地方后秦晟才深刻理解到地方干部的不易,想达到令行禁止,各部门协同配合无间的水平,必须先以威信做基础。他是管城市发展与经济建设的市长,和掌管着官帽子的书记不一样,想立威唯有先做出点实事来。
  如此,调研结束回到闻山后他便主动邀请叶慎晖来闻山再次考察。
  所谓考察也不过是对外的藉口,金安针对闻山的冶金金属资源考察早已调研完毕,只等一个恰当切入的时机正式立项。
  叶慎晖到达闻山已经是四月底五月初,大致意向早已在电话中讨论过无数次,这回是斟酌细节。论私交两人是志同道合的知己,论立场,叶慎晖始终是生意人,损益不可不计。
  席间谈起闻山时局,叶慎晖颇有隐忧。“这姓聂的角带金钩,牵连太广。一盘乱局,是死是活,眼在他一人身上。估计这段时间来无数人为了他寝食不安,而巴思勤引而不发,枕戈以待,这一手玩得妙。”
  多年相识,无数事件见证了叶慎晖的政治见解和独到眼光,对他的分析秦晟笃信不疑,此时闻言点头赞同说:“已经有人耐不住性子开始活动了。我是中道而立,不了解情况自然也不方便表态,正好借机观察市里各大山头的实力。机会到了,点刺生根。这样的局面看似不好处理,实质对我是有益无损。”
  说完有些纳闷,秦晟沉吟自语:“只是不太明白巴书记动机,完全可以押后半年,何必送我怕这样个人情?既然有心想送人情,之前又何必压着魏杰位置不放手?难道只是巧合?”
  
  都是聪明人,话不必说得太露骨,叶慎晖已经明了个中深意。如果隐忍半年,不仅魏杰一系会因此损兵折将,秦晟在不明内情之下,接受那些向他靠拢的部属有可能也会被牵连进去,同样面上无光。巴思勤这个时候再出来收拾局面,面子实惠双丰收。倘若如此,那实在是一石二鸟好计。
  
  可是如此之早发难,可以预见不久将来,闻山将会腾出不少官帽子,秦晟此时静观其变,无非就是等待这良机培植势力。巴思勤此举无疑是给秦晟大开方便之门。
  照理说,巴思勤老于官场,不可能行善而不求回报,但事实俱在,饶是两人都是通权达变之人,深究其因,也找不出个合理解释。
  叶慎晖豁达笑,“想不通就不用想了。正要介绍个人给认识,闻山地头蛇,精明干练,很有智见。是个人物。”
  能得到叶慎晖这八字赞誉殊为不易,秦晟微露惊愕之色,暗自起了几分好奇。
  
  “他叫姜尚尧,目前是省能源集团闻山焦化的总经理。金安准备立项的这个钢厂,看他反应似乎有些兴趣。”
  秦晟不由微笑:“四哥,这可巧了。省里评选十杰,他顺利当选,前几天事迹报告会上曾经见过一面。”
  叶慎晖这次来济西,一直在原州盘恒,他有些私交要拜会,特别是老丈人傅可为。姜尚尧有心与之结交,更何况还有另外个重要人物,当即应承。
  三人聚会定在原州家私房菜馆,这间私房菜姜尚尧曾介绍给傅可为,当时傅董赞不绝口,想是这次又推荐给了叶慎晖。
  城郊老宅子,五进十多个小院,两面临街,仿着乔家大院样子挂满了红灯笼。叶慎晖预定是最大的一个院落,宴席摆在主楼。
  姜尚尧上了富春堂二楼,叶慎晖远远地伸出手,行到楼梯口迎接,“小老弟,半年不见,更加英伟了。”
  因为傅可为的关系,半年来两人多有联系,比以往更热络些。姜尚尧谦逊两句,听到楼下人声,叶慎晖微笑说:“介绍个好朋友给你认识,也是我们的父母官。”
  两人下了楼,正巧穿着蓝花裤子服务员将秦晟引进厅里,秦晟向叶慎晖告罪:“四哥,劳动亲自下楼来迎接,不敢当。”
  叶慎晖自不免一番介绍。握手时,姜尚尧与秦晟一个说:“姜总,上次报告会匆忙一面,实在遗憾。”一个说:“秦市长,前几天在日报上拜读了您的施政草案,有这样雄才大略的领导,是闻山的福气。”
  这种工作报告几乎每任市长都会来一手,做不做得到也没谁真心去计较,但今年秦晟拟定的这份因为框架起得太大引起不小震动。姜尚尧细读过几遍,其中几个针对性的项目他深感赞同。至于做不做得到的问题,他和别人想法不大一样。面前这位学者气质的新任市长既然能有叶慎晖这种重磅级臂助,想必隐藏的实力惊人,闻山一个县级市的发展纲略,对某种层次的人来说不算太大难题。
  
  秦晟听出他话里诚意,嘴角笑容更深。
  
  富春堂小楼上内外两圈大红灯笼照得洗地砖能鉴出人影,圆桌边只有三人,时而低声细语,时而笑声朗朗。
  所谓“兵如水势,水无定势”,大道相通,生意场上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看起来目前发展事态不错,焦化公司经营正在稳步上升中,但傅可为年富力强,又得巴思勤器重,从能源公司调离,往上更进一步指日可待。他走后,谁来继任,支持力度如何都是应该及早考虑的问题。
  姜尚尧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如此,金安集团准备投资异型钢厂就是个绝好的机会,毕竟有运输局崔叔叔关系放在那里不用,实在是极大的资源浪费。
  他已经将意图隐晦地透露给了叶慎晖,只要在进一步接触中借崔局的关系递出橄榄枝,姜尚尧笃定任何人都不会拒绝铁道部这个绝大的客户。
  二楼风凉气爽,往眺阁外望一眼,远方模糊蜿蜒曲线便是暮霭沉沉下的凉山山脊。在座都是胸有丘壑的人,这样的月夜,自然是谈谈风月。
  从京城风物到闻山附近风光,话题渐渐转向,谈到最近闻山治安事件。秦晟所处位置,自然不能当着只有一面之缘人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只是微笑着听叶慎晖与姜尚尧议论关于聂二的传闻。
 
  而当姜尚尧不经意地提起六年前的一个案子时,秦晟面色趋于凝重。六年前一个年轻人被聂二人当街斩了半条手臂,据传那位受害者姐夫是闻山市审计局名副科长,而那位副科长在案发一个月前因为一封举报信而被贬谪。
  “传闻而已,不足为信。不过聂二被捕,闻山市民确实拍手称快,交口称道。”姜尚尧说。
  散席后,叶慎晖在车上询问秦晟观感,秦市长思考片刻,不自觉地引用了庆娣那个简略的形容,说:“复杂。”
  叶慎晖笑,“后来那段话有深意,说不定就是个大见面礼。”
  秦晟微微颌首。
  姜尚尧上车后就陷入沉思,刘忠汉三封举报信递上个月有余,犹如石沉大海。他也知道没那么快有结果,而且闻山这个锅盖既然已经揭开了,那么再无盖回去的可能性。今天将刘忠汉送到秦市长面前,一来是加多道保险,给巴思勤上了层紧箍咒;二来是送个顺水人情。他就不信,权力诱惑下,有哪位市长不愿意抓住市委书记的小辫子乐一乐的。
  车到龙城际附近,姜尚尧打了个电话给翟智,在五楼水疗SPA馆。
  庆娣走后,明知看不见,姜尚尧也坚持避嫌,少有和翟智独处在个房间的时候。听翟智含糊不清地应了两句,姜尚尧上了二楼美式酒吧,在圈椅里坐下,顺手抄了本杂志,边翻看边等翟智下来。
  不一会翟智电话回拨来,听说他今晚应酬,不无酸意,“路子扩展得可真快。”
  
  “担什么心?路子再广也不会忘了你那份。见什么时候做过没义气的事?”
  
  翟智这女人掌控欲望太强烈,近年年纪大了,也只稍有收敛,时不时还是会露出些本性。
  “呦,一套套的,和给讲大道理来了。”
  
  姜尚尧懒得和她逞口舌之利,翻着杂志漫不经心地问:“说起来,这个秦晟的来头,有什么内/幕?”不过虚长他几岁而已,行事言辞皆是大家风范,英华内蕴。
  “说是京里出来的,有点背景。”翟智同样好奇,“问过我爸是什么背景,我爸不肯说,说不准他也不知道。”
  如果翟同喜的谨言是源于原则操守,那倒还好;如果连翟同喜也摸不准来路,说明新市长后台硬实得非同一般。翟智似是觉得这个可能性很是好笑,说完就是嘿嘿两声。“能有什么大背景?副厅级干部下来一个县级市当二把手,说起来市长名头好听,实质不就是明升暗降?”
  
  姜尚尧曾深入研究过秦市长的履历表。履任闻山之前,秦市长行政级别由正处提拔为副厅,照理说,副厅级干部去到原州这样的地级市做个常务副市长也是可以。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县级市市长虽然是二把手,也比地级市副市长容易做出成绩。”设身处地想,如果是他姜尚尧,他也不愿意做那种常委会上举举手之外没多大话语权的官。
  如此看来,秦市长确实是有志之人。更加不容人小觑的一点,为新市长远赴闻山投资百亿撑场面可是叶慎晖。
  不过,这种顾虑没必要和翟智讨论。“这话闻山传遍了,一点新闻价值也没有。”
  
  “当我是包打听?干活有我,高层接触没我,拿多少工资呢?”
  姜尚尧想说“大小姐,你每年从我这划出去账上不少了”,忍了忍,转移话题说:“趁叶董在原州这段时间我把钢厂合作意向谈下来,贷款要劳烦你多往谢信扬那里跑跑了。”
  
  “那何行长呢?”
  姜尚尧沉吟着,将手中杂志丢回桌面,“何行长那里……”话未说完,他像在家门口发现一个外星人尸体般,眼中全是惊异与探究,缓缓地凑近了桌面杂志上那张脸。随即,他紧抿双唇,脸色难看起来。
  杂志封面上,赤/裸女一人头白金色长发紧束,猩红嘴唇映衬着两只黑瞳深如潭水。侧身而立,细腰丰臀,姜尚尧难以置信的目光顺着曼妙的曲线滑下去,停留在那熟悉他亲吻过无数遍的臀涡上。
  不可控的,他倏然而起。
  “姜尚尧!”手机里翟智的呼喊若有若无,姜尚尧顺手按了电话,抄起那本杂志走向杂志架。还好,只是这一本而已。他再次怒目看向那封面,没有找到庆娣名字,庆幸、难堪、愠怒,斧斫针刺一般,他面孔扭曲,强自镇静着。
  这女人!这女人!
  龙城际酒吧因为收费高昂向来客人不多,静谧环境中钢琴声悠扬,姜尚尧翻找杂志时,用力过猛,杂志架撞向铸铁雕花栏杆,一阵哐哐闷响,引来所有人侧目。侍应们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二十一楼的姜先生对着杂志架发了顿脾气,然后恨声骂了一句,怒不可遏地冲出酒吧,顺便偷走了酒吧的杂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不敢回留言,怕被抓到批斗。
还好还好,终于有了点确切的消息。关于实体书,老有姐妹问,在这里汇报一下进度。《何欢》实体书稿二校已经通过了,这几天忙着三校和合并章节的事情,今天也看见了封面的初稿,紫色底子很有意境的感觉,个人很喜欢。因为封面尚未定稿,所以先不放了。
总之我也百万分希望能快些面市,这样憋着同样很难受。
第九十三章
  聂二的消息能以这么快的速度传去他方,可见此人在闻山境内恶名之盛。
  
  秦晟在省委组织部长彭虞陪同下到任闻山,第一天已经敏锐地察觉到闻山政局的微妙。一个流氓恶霸被刑拘而已,居然影响到一名市委常委被停职审查,复职日期不定。
  
  会议室里,彭虞宣读了任命文件后,掌声热烈,但秦晟明显能感受到其下审慎的目光和气氛的紧张。与此相对应的是他的搭档,闻山一把手魏杰八风不动的端重表情。
  
  在短期内尽快竖立威信,尽早做出成绩是秦晟的目标,但也不能操之过急。对内,他一个个与同僚下属谈心,了解人事关系;对外,他打算近期走访闻山所辖四镇七乡,结合实际情况做个最直接全面的经济发展计划。
  
  而对于上任前数日在闻山境内发生的恶性流氓组织犯罪案件,数次会议上秦晟并不轻易表态。来前已经被告诫闻山复杂,在没摸清情况前,恣言妄行只会招致被动。
  
  接下来,他带着秘书与司机,展开正式的调研。许多人翘首观望着,想看看他这个年轻的京官能做出什么样的成绩。
  
  下到地方后秦晟才深刻理解到地方干部的不易,想达到令行禁止,各部门协同配合无间的水平,必须先以威信做基础。他是管城市发展与经济建设的市长,和掌管着官帽子的书记不一样,想立威唯有先做出点实事来。
  
  如此,调研结束回到闻山后他便主动邀请叶慎晖来闻山再次考察。
  
  所谓考察也不过是对外的藉口,金安针对闻山的冶金金属资源考察早已调研完毕,只等一个恰当的切入时机正式立项。
  
  叶慎晖到达闻山已经是四月底五月初,大致的意向早已在电话中讨论过无数次,这一回是斟酌细节。论私交两人是志同道合的知己,论立场,叶慎晖始终是生意人,损益不可不计。
  
  席间谈起闻山时局,叶慎晖颇有隐忧。“这姓聂的角带金钩,牵连太广。一盘乱局,是死是活,眼在他一人身上。估计这段时间来无数人为了他寝食不安,而巴思勤引而不发,枕戈以待,这一手玩得妙。”
  
  多年相识,无数事件见证了叶慎晖的政治见解和独到眼光,对他的分析秦晟笃信不疑,此时闻言点头赞同说:“已经有人耐不住性子开始活动了。我是中道而立,不了解情况自然也不方便表态,正好借机观察市里各大山头的实力。机会到了,点刺生根。这样的局面看似不好处理,实质对我是有益无损。”
  
  说完有些纳闷,秦晟沉吟自语:“只是不太明白巴书记动机,完全可以押后半年,何必送我这样一个人情?既然有心想送我人情,之前又何必压着魏杰的位置不放手?难道只是巧合?”
  
  都是聪明人,话不必说得太露骨,叶慎晖已经明了个中深意。如果隐忍半年,不仅魏杰一系会因此损兵折将,秦晟在不明内情之下,接受的那些向他靠拢的部属有可能也会被牵连进去,同样面上无光。巴思勤这个时候再出来收拾局面,面子实惠双丰收。倘若如此,那实在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可是如此之早的发难,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闻山将会腾出不少的官帽子,秦晟此时静观其变,无非就是等待这一良机培植势力。巴思勤此举无疑是给秦晟大开方便之门。
  
  照理说,巴思勤老于官场,不可能行善而不求回报,但事实俱在,饶是两人都是通权达变之人,深究其因,也找不出个合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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