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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欢_作者:步微澜

步微澜(当代)
  何欢
  作者:步微澜
【文案】
曾谙当年月,莫道旧日欢
沈昕迪:
有一个人,耗尽了所有,只为让你更坚强;
有一个人,当你冲锋陷阵时,爱与守护的力量,始终伴你左右;
有一个人,也许你从未有机会回望一眼,可她的目光从未离开你一秒;
有一个人,从不曾把这些话对你倾诉,但愿相信,依然感恩,直至陪你至地老天荒。
可姜尚尧,这个世界真有地老天荒,此情不渝吗?
狗血天雷的虐恋情深。
只是一篇小言,不是圣经;描写的是人,不是圣人,更不是神。是人就会有人性有私欲、有缺有失,所以这里面所有人都不完美。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黑帮情仇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昕迪 姜尚尧 ┃ 配角: ┃ 其它:
步微澜已完结作品:《沉香豌》《丁香花菩提树》《乌龙插错电》
  楔子
  借着窗外的白光,沈昕迪能看见对面老平房的屋脊被雪一格格淹没。窗户透风的边隙早几日前已被她拿塑料布糊实了,连外面的风声也听不见。屋里干燥的空气中残存的酒香、暖气片上的桔子香隐隐浮动。
  冷冷的街灯熄灭,转瞬已近凌晨。再过一会,背脊上铺满雪的第一班城铁将会呜呜从屋后驶过。沈昕迪对着几上翻倒的空酒杯楞了好一会神,才发现这样的时月很久了。人事转移,四季嬗递,似乎皆与她无碍。
  她仅只是活着。
  宿醉与困倦一层层浮上来,脑子越发混沌。沈昕迪拿脚尖点点沙发另一头的周钧,他不乐意地呜咽了一声,翻身向里,一边臂膀却耷拉下扶手。她再次踢踢他屁股,对方往里挪了一寸,她这才伸直两条长腿,将堆成一团的大被子扯上来搂紧了自己。
  老式的居民楼,隔音很差,半梦半醒间依稀听见数部车疾驰而至,楼下接二连三传来的车胎摩擦积雪的声音划破凌晨的静谧,沈昕迪懵懵然意识到随后而来的沉重而有序的脚步声在二楼过道停下。突来的静默,她心头一悸,整个人缩起来,手攥紧被角。
  四周除了周钧细微的鼾声,一切几乎凝固。像是经历恒久,她缓缓松开指间的被子,敲门声却无意外地响起。
  她知道、她就是知道,无论是第六感抑或是两年来在梦里萦绕不去的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敲门的是谁。
  她逃离了两年的人。
  第 1 章
  一九九八年 冬
  闻山改县为市的这天下午,新建的人民广场上锣鼓喧天。与广场一墙之隔的闻山中学的某间课室内,沈庆娣皱着眉头,竭力在高音大喇叭的轰炸中捕捉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话音。
  余老师说话时明显比平常多用了些中气,两鬓青丝微颤,她很是无奈地停顿一下,侧目向窗口数秒,低头拿出了一份名册,咳嗽一声,重新开口。
  这一次,沈庆娣听清楚了。“……闻山县、闻山市中学作文比赛获奖名单:一等奖,闻山一中高二二班姚雁岚……”虽然是预计的结果,可她在赛前仍有些许侥幸,希望高二那位学姐因为什么缘故没有参加,又或者,这一次,她能比姚雁岚略胜一筹。数秒前的紧张一分分消散,心落入实处,她呼出一口长气,难掩脸上的失落。
  余老师目光投向课室最后,停驻在她身上,与以往一般,骄傲、鼓励,殷殷期待。“二等奖,闻山一中高一一班、沈庆娣。”
  课室所有同学回过头来,毫不惊讶地、瞬即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其中夹杂着善意的嘘声。
  “沈庆娣同学请上台领奖。”余老师大度地忽略后排男生们的嘘声,微笑着说。
  二等奖而已,并列的有好几个,与一等相比只是一步之差,可对她的意义差同天地。沈庆娣勉强一笑,站起身,抬脚准备往过道迈步。接着一个趔趄,整个人扑倒在桌角,桌子剧烈的晃动中,她第二次站不稳,手中狂乱地想抓住什么,“啊……”,下一秒,手掌心火辣辣的痛起来,半边脸已经贴住冰凉的水泥地板。
  一切只是几秒钟事,教室里旁观的人几乎都楞怔了,在沈庆娣那声尖叫后才回过神。余老师急步往教室最后方走过来,最前方几排的同学直起身回头张望,沈庆娣顾不得教室低声嗡嗡里隐隐有人捂嘴偷笑,她一手接住隔壁桌探出的胳膊,另外一只绽开皮渗出血的手握住桌腿勉力站起来,接着,又一个屁股墩坐倒在地板上。
  她的两只鞋带被绑在一起了。
  “姚景程!”
  哄笑声中沈庆娣羞怒难忍,恶狠狠地瞪视着她的前桌,眼珠几欲喷出火来。姚景程伏在桌案上,背对着她,肩膀抽动明显仍在幸灾乐祸地笑着。
  “姚景程!”沈庆娣再次吼出声,想骂句什么,终究还是开不了口,只把脸憋得通红。余老师已经走到她面前,一手扶起她,然后凛目问:“姚景程,站起来,是不是你做的?”
  那家伙倒是老实,拖拖沓沓地踢开座椅,垮着肩膀怏不拉唧答了个“是。”
  罪魁祸首被班主任提进教务室谈心,沈庆娣从医务室出来已经到了放学时间,她去找余老师拿奖状时,本是耷拉着脑袋一副认罪模样的姚景程趁余老师接电话的当口呲牙咧嘴地冲她一笑,气得沈庆娣拿着奖状包扎着纱布的手直抖,“贼眯眼”她做个口型用济西的方言骂了一句,立刻转身跑出教务室。
  她初一便与姚景程同班,类似的亏吃过无数次,每次以为学精了,下一回他又有新花样。刚才余老师说话的时候,他躬身伏在桌下良久,本应该提高警惕的她心思全在得奖名单上,结果又被他恶整一次。沈庆娣气闷地往初三年级部走,心下郁结难解,姚景程自三年多前成为她的煞星,而他姐姐姚雁岚……她看看手上的东西,苦笑一声,将奖状和奖品全部揣进书包里。
  读初三的妹妹爱娣不在。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爱娣来问她拿自行车钥匙她就该知道的,今天县里热闹,那丫头满脸雀跃地等着放学疯玩。她再三叮嘱爸爸今天出差回来,要乖乖的,早早回家,不要给妈妈添乱。这些对爱娣全然无用。
  庆娣脑中晃现清早妈妈说爸爸晚上就到家时坚忍的木无表情的面孔,心里一阵抽痛,强笑着和爱娣的同学打了声招呼,她缓步走向校门。
  闻山古旧时便是济西东部的交通枢纽,矿产丰富,这些年更因为几间大企业相继落户,这座本应蔽塞落后的北地小城,一日比一日繁华起来。可毕竟是重工业城市的缘故,扩宽了数倍的马路始终脏兮兮的,空气中漂浮的颗粒遮天蔽日,终年见不到蓝天。在沈庆娣的记忆里,这座城市的色调永远是灰沉沉的。
  她父母原本是附近乡里人,她的姨丈舅父仍同闻山周边无数人一般,一年十二个月在地下几百米深处劳作。只是因为她妈妈当初的“慧眼”,相中了她爸爸,而她爸爸又有个好姐夫——冶南镇的副镇长。庆娣的姑父由镇升迁到县,而庆娣爸爸也被一路带挈,从乡种子站,到县物资局,而今闻山改县为市,沈家自然水涨船高,再非昨日。
  沈庆娣眼前浮现她爸那张趾高气扬的嘴脸,心下冷笑,脸上却波澜不兴地望住公车车窗外一路倒后的景物。她性格极似她妈,嘴笨心细。而爱娣则像爸爸,嘴甜心活。她爸长期出差,每回发货回来总会带几车天南地北的新奇玩意在闻山倒卖。她记得家里是物资局宿舍区最早装修最早买空调有摩托车的一户,可日渐富足的生活下是她妈妈日渐岑寂的眼睛和低迷压抑的家庭气氛。
  她回到家没有听见妈妈唤她名字便知道爸爸回来了。厨房就在门口,她妈在老旧的木案上擀面,只是抬头望了她一眼,低声问了句:“爱娣呢?”
  “我走的时候她们班还没下课,”她给爱娣打掩护,说完借着光才看见妈妈另一侧的脸。肩上书包缓缓滑下来,沉沉的,但抵不过沉下去的心的重量。她压低了嗓子问:“他又打你?”
  “撞的。”她妈不多作解释,只回过身去继续擀面,把淤青的那侧脸藏在阴影里。“你表哥也在,进去打声招呼。”
  沈庆娣抿紧嘴好半晌,才应了声,挽着手上的书包进了客厅。
  沈庆娣姑姑姑父只有一个孩子,长她七岁的魏怀源。俗话说外甥像舅,魏怀源贪玩爱热闹交游广阔的习性和庆娣爸如出一辙。他打小不爱读书,小学初中留级了几年,高中毕业靠老子在省城一民办大专里买了个学位,二十四的人了才大专毕业。姑父托关系给他在省城找的清闲衙门的工作不爱做,天天喊着要下海做生意,隔三差五地跑回闻山,和帮狐朋狗友鬼混。
  这位姑表哥自小到大的劣迹不胜枚数,对于庆娣而言真正让她心头抖颤的是去年夏天,魏怀源又在她家喝多了两杯,见到卧房出来去洗手间的她,眼珠滴溜溜扫向她半截睡裤下的小腿,含糊不清地说:“庆娣长大了,小妮子腿杆子这么长。”
  她当时话也不敢答一句,急步冲进洗手间,企图把他那对充血的、酷热里令人背脊一凉的双眼丢在身后。可还是铭刻在记忆里,以至于过年去参观完姑父给表哥准备的新房后,回家的路上爱娣艳羡不已地说不知道谁有福气当她表嫂子时,庆娣斥她一句“别胡思乱想了,关你什么事?”两人几乎当街吵起架来。
  “爸爸你回来了。”她踏进客厅,酒气扑鼻。
  两人想是喝得有一会了,她爸连脖子也是猪肝色。“废话!叫你妈煮的面呢?”
  “妈在下呢。”呼呼喝喝的语气她早习惯了,淡淡应付一句,又对桌边的另一位点头,“怀源哥。”
  “这么早放学?爱娣呢?”魏怀源倒是口齿清楚。
  和她妈妈年轻时一般漂亮的爱娣,活泼外向爱笑的爱娣,“她作业没做完,在学校。”庆娣敛眉肃面说:“怀源哥,你慢慢喝,我先进去了。”
  还没走两步,她爸在桌上吼:“老子十天不回家,回家了一个二个给老子脸色看。老子是你生的?去跟你妈说下面,多放点醋!”
  她推门的手顿了顿,“我放了书包就去厨房帮忙。”边说边把她爸的骂骂咧咧掩在门后。
  将书包放上桌子,她抽出那张奖状,二等奖三个大字刺眼的红。她耗费了多少个夜晚写出来的姥姥家的乡村生活,她顶着一盏小灯一个字一句话细细斟酌,终究不及姚雁岚流水行云般的文字中对母亲发自肺腑的感恩之情。
  她又输了。
  庆娣双手交错,将那张金地红字的纸撕开一半,又一半。只听得她老子又在厅里咆哮:“透你娘!球势!老子在外头卖命,你个个泡老娘们,胡球麽擦给老子弄顿饭!”
  手上的奖状被她撕成碎片,她咬咬牙,尽全力不去想象她妈妈在外面的反应和表情。
  这不可遏阻的充满了挫败感的生活,似乎永远无终点。
  第 2 章
  这晚爱娣不仅没回家吃饭,她连晚自习也没上。庆娣踏进家门前还在斟酌对父母的说辞,开了门便听见电视里《还珠格格》的序曲以及爱娣的笑声。
  她妈和爱娣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她在门厅里跺脚,她妈数落说:“怎么这么晚?外面下着雨,半夜三更的还疯玩不着家。”
  庆娣的自行车下午便被妹妹骑走了,下了晚自习一路冒着小雨走回家。十二月底,夜里的风既尖又硬,卷着雨水往脖子里灌。她站门口跺着鞋上的泥,好一会身上才回过热气。听她妈这样说,她眼睛扫向妹妹,爱娣吐吐舌头,她这才和妈妈解释说:“快期末考了,作业多。”
  回到自己房间,爱娣也心虚地尾随而至,狗腿地递给她一条干毛巾。庆娣接过去兀自擦着湿头发,厚脸皮的爱娣也随着弯腰端详她的表情。
  “姐,生气了?”
  她哼一声,“下午和你说什么?爸今天回来。你皮痒了别拖累人!”
  “切,你以为我是贪玩啊?我就是知道他回来才躲出去的。像你那么傻?乖乖的往他拳头上撞?谁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不好?”爱娣撇嘴说。
  “你聪明……”庆娣想反驳妹妹,可也觉得她有自己的道理。
  “别往外看,门我关上了,他也不在家。打麻将去了。”
  庆娣甩甩擦干了的头发,边挂毛巾边说:“就你聪明,有事你就知道躲。你躲了我躲了,咱们妈怎么办?”
  爱娣半躺在床头叠好的棉被上,阴着脸好一会才说:“我们在又能怎么样?你拦得住他拳头拦得住他的脚?”
  从记事起,家里时常笼罩着爸爸的斥骂呼喝,妈妈的啜泣与呼痛。每一回她扑过去用小小的身子抱住妈妈喊“别打我妈妈”,总会被他揪住头发丢回到呆怔着的连哭也不敢的爱娣身边。而她和爱娣挨打就更是家常便饭,那样的时刻妈妈总是会拿热乎乎的臂膀圈住瑟瑟发抖的她们两个,抵挡背上的拳雨。
  她不懂,她以为自己和妹妹不够乖不够听话,每次爸爸回家总小心翼翼地笑着讨好他,小小的一个心满满期翼着能换回妈妈的笑脸和平安。可后来她知道仅只是因为他工作不顺心,或者是因为赌钱又输了,也甚至什么也不为。
  就像被一脚踹上妈妈肚子失去的小弟弟。
  血浸湿了毛裤,半个身子躺在血泊里的妈妈,痛到极处仍小心捂着肚子……
  庆娣微阖双眼,将七八岁时的镜像赶出记忆。
  “快期末考了,还不复习功课?考不上又扒你一层皮。”她在桌前坐下,熟练地拿出课本笔记。
  爱娣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改躺为趴。“考不上算了,我去大兴路练摊去。赚钱养活自己还是成的,再找个人一嫁,天都亮了。”
  她才十六岁!庆娣停了笔,端详妹妹片刻,除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姐,你拼了老命的学习有啥用?要我说,你还不是一般的笨!学习成绩再好怎么?给你考上大学,还不是要问爸爸拿学费拿零用钱?早点赚钱早点独立,这才是正经。”
  庆娣抿住下唇想了想,才说:“我有自己的打算。”
  “有什么打算?”听不到回应,爱娣没了兴致,“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静默了一会,爱娣突然凑过书桌旁,笑眼弯弯地问:“猜我今天见到谁了?”
  庆娣眼里带着问号望住妹妹。
  “有人喊我小姨子——”
  庆娣一愣,接着反应过来,耳根随即潮热一片。“呸!”
  “哈哈,你猜着是谁了?”爱娣咧开嘴笑,“姚景程那小子挺有意思的,我和他说等他长到一米八再说,他竟然还脸红了。那矮矬子还想配你?”
  “胡说八道什么?”庆娣轻声埋怨了一句,接着板起脸教训:“你今天又去机室了?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
  “不要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认识乱七八糟的人。我知道,可我不多认识点人,我什么时候嫁得出去?”
  庆娣对这个妹妹再次无语。
  爱娣突然把脸伏在枕头间,咿咿唔唔地说了句什么。庆娣说没听清,那丫头抬起头,粉靥含春地说:“姐,我今天见到一个人。就在机室旁边那家乐器店里,可高可帅,唱歌可好听了。姐,你没见着,他弹吉他那叫一个帅啊!姚景程和他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你跟姚景程说一下,介绍我们认识?”
  “姚景程认识的能有什么好人?”
  “姐……”
  庆娣对妹妹哀怨的呼唤不为心动,提起笔继续写作业。
  “姐……”
  “没空。”
  “我不管,就算他是姚景程的姐夫,大校花的男人,我是抢定了!我明天就报名去吉他班上课去!”
  姚雁岚的男朋友?庆娣回过神,“沈爱娣,你别又发神经了!”
  “总要试试,反正郎未娶,我未嫁!我不管!姐你借我点钱,我明天就报名去!”
  第二日一早便与姚景程在街角“巧遇”,那家伙骑着车在十数米外狂叫庆娣名字。庆娣假作没听见,脚下发力往前。
  爱娣在后座掐她的腰,“姐,姚景程。”
  “快迟到了。”庆娣罔若未闻。因为使力的关系,掌车的右掌像是又绽开了伤口,疼得她眉头微皱。
  爱娣见姐姐只顾着向前,当下坐在后座的屁股左右扭动,脚尖也探住地一路拖滑。庆娣掌不稳自行车头,眼见要撞向人行道的树干,一个急刹,停下车的同时,后座的爱娣一跃而下。她知道是妹妹使坏,喝了声“沈爱娣!”
  爱娣嘻嘻一笑,冲她挤挤眼说:“就知道你不会帮我忙,我自己问。”
  “你少惹事。”
  “放心,怎么问我心里有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嘴笨?”
  说话间,姚景程已经奔至他们眼前,也停了车,拿袖口擦擦脑门上的汗,问:“怎么不理我?”
  庆娣将裹紧下半张脸的围巾拉至颈间,才说:“风大,听不见。”
  爱娣一脸鄙视,说:“矮矬子,大冷的天还满额头的汗?见着美女姐姐我,太激动了是不是?”
  “去你的,我找你姐说话呢。沈庆——”
  “去你的,我姐昨天还教训过我,叫我学好,别和你们那帮人混。你以为她会理你?”爱娣一本正经地说,见姚景程情急地开口想解释什么,她又绽开笑,“不过我姐也说,如果你们能带我学点什么,那倒是不错。所以我问你啊,昨天你们那个什么吉他班,学费能便宜点吗?”
  妹妹一如既往地又拿她做幌子,庆娣本就对她昨晚的宣言很是反感,此时更加不悦。眼角余光扫见姚景程问询的眼神探向她,她不表任何意见,只是低头将车身靠住自己的腰,一手拨开手套,看见纱布没有沁出血,这才放心少许。
  “我姐还说了,要是好玩的话……”
  “爱娣!”庆娣听妹妹又提起她,不由抬头阻止出声。对上妹妹央求的目光,立刻心又软下来,将想说的话吞回肚里。
  姚景程一脸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说:“沈庆娣,你也想去?”
  庆娣迟疑地望了望妹妹,爱娣无声地开口喊了个姐字,心上滑过一个无奈的叹息,她若有若无地对姚景程点了下头。
  “行!行!我和我尚哥说,学费不收你们两个的。”
  爱娣瞪大眼:“我以为能少收一半就不错了,还能全免啊?昨天那个教弹吉他的就是你尚哥是不是?全名叫什么?”
  姚景程不迭地保证:“说不收就不收,我打声招呼就得了。你要是叫我声那啥,我还送把吉他给你。”
  庆娣大想到他话里的意思,心里嗔怒,把微热的脸一板,沉声提醒妹妹:“要迟到了。”
  爱娣边往后座坐,边对姚景程促狭地笑,说:“送吉他?指望你?有钱先把你这辆破自行车给换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都咣当响的。还没我姐高呢,想得倒是美。”说完又想起来什么,急吼吼地问:“姚景程,你那个尚哥叫什么?你还没和我说呢。”
  “叫姜尚尧。先和你打声招呼,他和我姐感情好着呢,你见谁抛媚眼都行,别往我哥身上使,没用!”姚景程也骑上车,偷瞄了庆娣一眼,又申辩说:“我妈说了,男人到二十三,个子还要往上冲一截。我迟早比你们高。”
  庆娣不乐意多搭理,先自蹬了脚踏,“庆娣……”身后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里传出老远。
  “谁许他叫我姐叫得这么亲热的?”爱娣代她不满。
  他追上来与她们并骑,庆娣的半张脸藏在围巾里,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心中忐忑许久后,姚景程鼓起勇气问:“手还疼不疼?昨天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开过头了,我不是存心欺负你。”
  “啊?”爱娣在风里怒喝:“你昨天欺负我姐?”
  “你们少说两句行吗?迟到了!”庆娣的话音被卷进风里,也不知他们两个是否听见。
  姚景程既要注意前路,又要观察庆娣的表情。正是清早上班上学的高峰期,他一心二用之下,车头在车群中不停左右摇摆。庆娣皱着眉头想避开他S形的轨迹,还没来得及把前轮移向右边,只听得身后爱娣一句低咒:“叫你欺负我姐!”
  接着一声刺耳的巨响,庆娣一个急刹站稳了回头,只见姚景程半边身着地,一条腿挂在翻倒的自行车上,车轮兀自飞转着,身后尚有几个被他拖带一起摔倒的人,一面拍打裤子上的灰尘一面“小兔崽子”地叫骂不休。
  “沈爱娣!”姚景程被车压住没起来,半躺在地上一字一顿地鬼吼。
  庆娣忍不住噗嗤而笑,扶着车头的手掌似乎也没那么疼了。“小爱,又是你使坏。”
  她习惯在对妹妹掩不住手足之情时用爱娣的小名,爱娣领悟到姐姐的语气里赞许多于嗔怪,当下得意地扬扬眉,“不小心脚尖扫了他车杆一下。”说着情急地捅捅庆娣的腰,“姐,快点,他要追上来了。”
  第 3 章
  早自习方结束,庆娣的好友兼同院的邻居谭圆圆从前头跑来教室最后,一屁股坐在庆娣邻座的椅子上,神神秘秘地四处瞟了一圈然后凑近庆娣。
  “庆娣。”她喊了一声立刻发现前排的姚景程脑袋后仰着,明显在偷听,抄起庆娣邻座的笔袋就往姚景程后脑上敲,“姚景程,我昨天感冒请假,你就趁我不在欺负人是不是?”
  姚景程摸着后脑勺回过脸说:“我今天犯了什么冲?连着有人帮忙讨场子?”
  “别以为你是一中一霸,姑奶奶不怕你。”谭圆圆接连拿笔袋敲他脑门,边说:“课间休息你出去玩,偷听什么?我问庆娣拿月经纸你也想知道?”
  姚景程猛然站起身,微窘着脸骂咧:“你……跟老娘们似的,受不了你。”说着踢开旁座的椅子走出去。
  庆娣抿嘴微笑,等他离远了才问谭圆圆:“又有消息了?”
  谭圆圆很是警惕地望望周遭,随即鬼鬼祟祟地由口袋里摸出一叠东西由桌底递给庆娣说:“这次不光汇款单,还有一封信,你自己看。我去门口买早餐,早上起晚了还没吃呢,饿死我了。”
  庆娣点点头,不待谭圆圆站起来,已经急不可待地将手上的物什拆开。谭圆圆很细心,外皮拿粉红色的信纸裹住,里面是一张汇款单和一封信。
  她仔细看了看汇款单上的数额,心底泛起一阵满足的快慰,确认无误后夹进自己的书里,然后开始看信。
  信是杂志社一位编辑寄来的。
  她自初三第一次尝试向一间少年杂志社投稿开始便一发不可收,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有被退稿也有被收用的,无论怎样,这是她珍贵的隐秘不可向他人道的小快乐,除了拜托谭圆圆帮她做收转外,无人知晓。
  上一次投稿时,适逢家里又起争闹。夜半仍听见隔壁屋她爸爸暴跳如雷的吼叫和她妈嘤嘤的抽噎,她悄悄爬起来开灯写字。
  她时常设想世间有位大智慧的最高存在,她可以将她的烦恼、怨忧、无人能解答的关于她存在的意义、她的期待和不自量力的梦想一一向对方倾述。她不强求谁能给予最终的答案,她只需要想象有个人笑意温煦,耐心地听她喋喋不休便已足够。
  如她十三岁初逢且再无交错的那个人一般。
  那晚她和平常一样,奋笔疾书,通篇是自我与自我的辩驳。第二日去邮局寄稿时,一时冲动,连那份一并寄了出去。
  能收到编辑周姐姐的回信令庆娣很是意外。
  信中先始是赞赏,继而是安慰的话,最后鼓励她不要想太多,当学生的责任是把功课学好。信的最尾用了纪伯伦的话回答她信里“什么是快乐”的提问:
  你的快乐,就是你的去了面具的悲哀;连你那涌溢欢乐的井泉,也常是充满了你的眼泪。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的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快乐……
  庆娣一字一字默默读完后在心里说了句:“谢谢你。”
  “情书?”姚景程的脑袋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我就知道谭圆圆鬼鬼祟祟的没做什么好事。谁写的?拿出来我帮你鉴定!”
  “不是情书,别嚷嚷。”见姚景程嬉笑着探手欲抢,庆娣别过身用胳膊拦阻,手忙脚乱地将信纸收回课桌下藏起来,黑了脸说:“嚷嚷什么?什么情书?你哪只眼看见了?”
  姚景程眼睛钉牢她好一会不说话,似乎在分辨她话里真假。上课铃适时地响起,庆娣笑也不笑,僵着脸提醒他:“上课了,你坐回去。”
  他咬咬牙,“行,沈庆娣,别给我发现那小子是谁。”
  那封信庆娣不敢离身,揣在兜里足足一日,避开无数次姚景程的骚扰,到放学回家才长舒口气。
  她妈还在厨房里忙活,难得地冲她笑了笑,说:“爱娣呢?明天冬至了,你舅他们上来,我今天买了好多东西,等会吃完饭帮我收拾收拾。哎呦,庆娣,你手上碰不得水,妈给忘了。”
  “爱娣说有同学找,晚点回来。妈妈我手没事。”事实上,爱娣把她送回家便又骑上车一溜烟跑了,说是去那家吉他班报个名,认个脸。
  她中午就去了邮局领钱,进了小房间在内衣口袋里翻出那张大票和零头,又把床单掀开,拖了个残旧的鞋盒出来。
  她的零花钱并不多,要看爸爸心情。事实上,作为家庭妇女一辈子没有工作的妈妈,在爸爸手上拿到的家计也仅够用。爱娣偶尔还能从爸爸妈妈那里哄到些额外的,她不像妹妹嘴巴甜,懂事后又有自己的计划,能省的几乎都攒了下来藏在鞋盒里,加上一年多来的稿费,数目对她来说很是可观。
  鞋盒一打开,她顿时傻了眼。
  她之前专门在钞票中央夹了一小片槐树叶子,并且露出一角,这一看,树叶子还在,只是藏在正中,露出的是叶梗那截。再数数,剩下九张大票,不见了三百。
  爸爸不进她们房间,妈妈刚才说过话,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有爱娣……
  “妈,我去找爱娣。”她蓦然立起,冲出房间。
  据爱娣所说,那个吉他班开在常去的机室隔壁的乐器店。庆娣问了店员,从铺子后面找到铁架楼梯,尚未踏上二楼,便有一缕乐声透过塑料门帘流淌下来,叮叮咚咚的,音符圆润如水,忽远忽近的尚有男性的嗓音,低沉喑哑,轻轻哼着“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庆娣驻脚于楼梯,静静地聆听弥漫在她耳际的声音,大兴路的喧嚣似乎在这瞬间淡去,空旷的夜里只余吉他的袅袅尾音与她的存在。
  风过,撕扯她的衣角。她定定神,上前两步,拨开那层乳白的幕帘。
  空廖的二楼只有一排空荡荡的座椅和一个人,那个人背对着门,坐在墙角一张高凳上,从侧面看表情平静,没有任何喜怒之色,眼神澈如清水般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与指下的一把老旧的古铜色吉他。
  听见声响,他修长的手指停下来,回身向她。
  庆娣脸上客套的笑容瞬时凝结,心头蓦然而起的那抹感觉无以名状。是惊喜?抑或难以置信?还是满足的慰藉?像他的吉他声,圆润如珠般一粒粒地敲打着她的心,化作热流,所至之处,无不泛起暖洋洋的喜悦,融融一片。
  她不自觉地脸颊泛起热潮,早将来意抛去脑后,嘴巴嗫嚅着,说不出话。
  那人站起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问:“找谁?”
  她的思绪浮浮荡荡的,却在这两个字后一寸寸沉下去。原来他不记得她了。
  “找——”她说了个字才发现声如蚊蚁,顿了顿才又说:“请问沈爱娣在吗?”
  那人皱了皱眉头,接着恍然阖首:“是刚才来交钱报名的那个吧?她回去了,说明天来。”
  庆娣低低哦了声,明知该走了,两条腿却如铁铸般,讷讷站了数秒,越着急想和他说句什么越是脑中空惘。
  “还有事吗?”他把吉他小心地放上墙边的长桌,然后感觉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没有。”庆娣急急地摇头,“没有了。谢谢你。”
  说着她迟迟疑疑地迈步向门口,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不停重复着提点她说:“他不记得你了。”
  “小心。”
  她反应过来已经迟了一步,昏头昏脑地撞上门框。庆娣尴尬地揉揉脑门,回头看一眼,果然他一脸忍笑的表情,她耳根越发热了几度,涨着脸轻声说:“对不起,没看见。”
  那人嘴角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庆娣着恼地在心里埋怨自己够傻的,只听那人问:“你是沈爱娣的……”
  “姐姐。”
  “不太像。”
  “嗯,她比我漂亮多了。”倘若她如妹妹般是不是能令他印象深刻些?“你是老师?”
  “帮朋友教人弹吉他而已,不算老师。我姓姜,有空和你妹妹一起上来玩。”
  第 4 章
  疾行而来,踽踽独归。
  沈庆娣缓缓行走在大兴路上,脚下软绵绵的,每一步都像踏进了虚空。
  回到家食不知味地拨弄了几口饭便到了该回学校的时间,爱娣在桌上惶然不安地几度偷窥她的神色,听她说要回校,也放下碗,和一只脚抬起在椅子上、哼着小调咪着小酒颇为自得其乐的爸爸说了句“爸我也走了”,然后拎起书包几步追上她。
  庆娣在楼道口等着,伸手问妹妹拿了车钥匙开了锁,只对妹妹说了句“上来。”
  爱娣瞅瞅她面色,不太敢多问什么,乖乖地上了车。
  快到校门口时,爱娣本扶着车座的手移上姐姐后腰,扯住她大衣委委屈屈地喊“姐。”
  庆娣低低应了声。
  “姚景程那个大骗子,在你面前拍胸脯说什么学费不收咱们的,下午又偷偷找我说不行呢。他那个姜哥还是尚哥的说吉他班是跟人合作的,一半钱要交给楼下乐器铺,说是姚景程同学的话,他义务教,可要给乐器铺一半钱。”爱娣顿了顿,没得到姐姐任何反应,接着才迟迟疑疑承认说:“我是身上一个子没有,又急着交钱,才想到你那个鞋盒子。姐……”
  庆娣沉默数秒,问:“要三百那么多?”
  好一会才听见妹妹小小声回答:“在大兴路上不小心看见了一件短大衣,死砍价砍不下来。心痒痒的。姐,算借的好不好?过年拿了压岁钱我还你?”
  庆娣一脚着地停下车,回头想和妹妹说借和偷的本质完全不同。可惨白的街灯照在妹妹婉丽的小脸上,期期艾艾的眼神仰视着她,她惟有叹气,说:“下次有事直接问我。你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和我说的,偷偷的去拿不就指着我发现不了吗?”
  “姐,我错了。”
  “算了,就过年姐送你的礼物好了。”
  妹妹立刻笑逐颜开,庆娣凝视她的笑容半晌无奈摇头。到了学校的车棚,爱娣再次扯扯她衣角,悄悄说:“那个,姚雁岚。她看着我们呢。”
  庆娣心里突地一跳,锁车的手随之一滞。
  姚雁岚已经走到她们面前,问:“高一一班的沈庆娣?”
  “是。”对于这个学姐,常败于她手下的庆娣潜意识里总是远远避开,仅限于偶尔相遇时遥遥一望而已。今天近在咫尺,她细细打量,姚雁岚比她矮些,和爱娣相仿的个头,可清水芙蓉般,娉娉袅袅地站在车棚外面,嘴角笑意温柔,论相貌论气质,都比妹妹胜了不止一筹。
  庆娣发现,她今天除了叹气外也只能叹气了。
  “我是姚雁岚,”对方听庆娣静静地说了句你好便无下文,含羞带涩地笑笑方解释:“今天才听我弟弟提起你,就是姚景程。”
  庆娣长长地哦了声,不知姚景程和他姐姐说了什么,更不知对方来意。
  “我没什么意思,别误会。就是听你的名字好多次了,来认识一下而已。”姚雁岚语气温婉,说完又是怯怯的笑:“看过你的作文,写得很棒。”
  庆娣第一反应便是:“哪里。”顿了顿由衷地说:“不如你的地方很多。”无论是立意还是词汇的组合,她追之不及。
  “姐,该上课了。”爱娣在旁提醒,语气和表情很是不耐。
  “那我先走了,有机会我们再聊天。”上课铃声盘旋在校际上空,姚雁岚打声招呼,走了几步又回首冲庆娣笑笑。
  “切——”爱娣嗤之以鼻,在姚雁岚回首的那瞬合上嘴巴。
  庆娣锁上自行车,只听妹妹打鼻子里哼哼,她说了句还不赶快去教室,爱娣充耳不闻。
  “自以为是校花,清高骄傲,哼,脖子仰那么高也不怕撑不住那个大脑袋!”爱娣忿忿的,“身上那件破烂送我也不穿!”
  “沈爱娣!”庆娣喝止自己妹妹,“我没觉得她怎么清高骄傲。她哪里得罪你了?”
  “哼。”爱娣跟在她身后,闷声嘀咕:“她就是得罪我了!就是得罪我了!”
  晚自习时,姚景程屡屡回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庆娣恍若不觉,自顾看书,脑子里一遍遍回放那人手怀吉他、指尖轻轻拨弄的镜头,心底一遍遍念诵着那人名字。
  她初一时,有晚不欲归家。三年多前一中墙外的人民广场尚未建起,空旷的泥地上堆满垃圾,与一中相邻的位置是片杂树林。她那时极度厌恶家里低迷压抑的气氛,年纪又小,一腔的愤懑无处宣泄无力克制,时常在晚自习尚未结束时逃课到那个小树林里,什么也不做,就是望天、听风和发呆。
  那晚,她听见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见到最温暖的笑。
  “沈庆娣?”
  庆娣愕然抬头,发现姚景程的脸与她只有一尺之隔,她猛然后仰,避开嗔说:“干什么?吓我一跳。”
  姚景程好奇地问:“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写写划划了老半天,喊你都不应。”说着扭着脑袋掉转视角想看清她面前的笔记。
  顺着他的目光,庆娣一看之下,自己也慌起来,满纸潦草的姜字。
  她在姚景程伸手的刹那腾地合上本子,“老师看着你呢。”
  姚景程回望课室前排,果然,班主任的四只眼睛目光炯然。他悻悻地说了句:“下课先别跑,有话问你。”
  下了晚自习,姚景程亦步亦趋跟在庆娣身后出了课室,大声说了句“我来帮你背”就一步迈上来想抢她手上的书包。走廊外围聚涌着下课的同学们,其中有几个是姚景程的哥们,当下嘘声四起。
  庆娣将书包揽至胸前保护着,又把围巾围上遮住大红脸,走到楼梯口等她的谭圆圆身边这才松口气,和姚景程说:“我和谭圆圆一起回家。”
  姚景程急冲冲说了句:“那怎么着?我也顺路。”
  “你顺路?姚景程,你们铁路大院在北,我们在南好不好?”谭圆圆扶扶鼻梁上的眼镜,拉住庆娣半边胳膊把姚景程丢在脑后。
  进了车棚,爱娣早等着了。见了姚景程半点好脸色没有,只喊了谭圆圆一声就一屁股坐上姐姐车后座,说:“姐,快走。别搭理那个说话不算话,听了当放屁的。”
  姚景程当下炸毛,吼说:“沈爱娣,你说话讲良心。我又没诳你的钱,我哥也只是收个提成赚点外快,事情办不成也不是我愿意的。哪回你有事我没帮过你的忙?上次校外那女的说你抢人男朋友给人找上学校要打烂你的脸,是谁丢她出去的?前个月你在机室呼了聂小四一耳光,又是谁给你摆平的?你知道聂小四他哥是谁不?机床厂那片的都归他哥管……”
  “你放屁!”
  庆娣第一次听闻这些事,吓得车头一歪,幸而腿长掂住地没有摔下来。再看妹妹,脸涨得红彤彤的,只敢拿眼角余光扫她,她心里顿时明白几分。
  爱娣恼羞成怒一声喝骂后,姚景程住了嘴。谭圆圆也随他们一般停了车,四个人并站着,一中放学的学生们三三两两从他们旁边错身而过时,不乏指指点点和交头接耳。
  “我要不是看你姐的面子,我管你?”姚景程满不在乎地说,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沈庆娣,我今天也和我老姐老实承认了,我喜欢你。我要和你谈朋友,你要不要我今天就给我一个回话。”
  周遭似乎突然安静下来,爱娣和谭圆圆瞪大眼,不约而同地望向庆娣。庆娣有些无奈有些无语,目光与姚景程相撞,他倏地别开脸。庆娣又忽地感觉有几分好笑,原来他外强中干的,话说得掷地有声,内里却不同。
  “姚景程,你先回去吧,本来就不顺路,我还有话和我妹说。”
  “我——”
  庆娣缓缓把手套摘下,露出那小块紫痂子,“等我伤好了再说。”
  姚景程即刻闭上嘴,好一会才闷闷地说:“是我不好,玩笑开大了。”
  “回去吧。”
  他不做声,只是点了点头,斜坐在车上默默看着她们,然后对庆娣说:“你们路上小心。”说完垂头丧气骑了车先自出了校门。
  “姐,我真怕你答应呢。”爱娣不待他背影消失就憋不住说:“我听人说,他家条件不好!”
  谭圆圆翻白眼,“你姐喜欢什么样的你不知道?最起码学习成绩要好,才女都是爱才子的懂不?”
  “谭圆圆你连恋爱都没谈过,你知道才女就爱才子了?那我问你,象你这样戴眼镜的文化人,如果也找个戴眼镜的,亲嘴的时候眼镜碰眼镜怎么解决?”
  “沈爱娣,你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庆娣瞪视妹妹,直到她吐吐舌头垂下眼皮。“我——”想到姚景程说的那些事,庆娣心里火烧一般,这个唯一的妹妹总有办法令她她恨弯了牙根,又拿她无可奈何。她咬住下唇好一会才长长吐了口气,说:“小爱,你这样将来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姐,”爱娣跳上后座坐稳了继续说:“你不懂,你活在将来,我是活在现在。我们两不一样。”
  庆娣一时语滞,不知该如何反驳妹妹的歪理,只听旁边谭圆圆恍然大悟地喊:“把眼镜都摘下来不就成了吗?再不行,两个嘴巴成九十度角贴近。”
  庆娣抑制不住,噗一下笑出声。爱娣在她身后仰天长叹:“谭圆圆,难怪你物理几何成绩好,以你的专研精神不好没天理了。”
  第 5 章
  冬至这天未到正午四周已经乌压压的一片,似乎一抬头就能撞上满天阴霾。庆娣她妈在厨房里不时望向窗外,念叨说:“这是要下大雪了。你舅还没到。”
  冶南到市里坐客车大概要一个多小时,而庆娣舅舅他们应该是天亮就出门,这个时间还没到,想是路上出了变故。
  庆娣舅舅一家不常来市里。庆娣七八岁那年弟弟胎死腹中,她妈在床上养了半个月才下地,那半个月间她爸和往常一样,上班、出差、喝酒、打麻将,只有姑妈偶尔来看顾一下。她妈瞒着自己娘家人,半个月后终究坚持不住,收拾了几件衣服带着庆娣姐妹回了冶南镇望南乡。
  庆娣她舅那回听了妹妹的哭诉,抄起院子里的铁锹就要来闻山找妹夫算账,结果被大着肚子的庆娣舅妈死死拦腰抱住。在姥姥旧屋住的半个月间,庆娣偷听到几次舅舅给妈妈做思想工作,劝她离婚。可到底她妈心软,加之舅妈旁敲侧击地说屋子小,兼且庆娣姑妈专程来游说,庆娣妈妈最后还是带着她们姐妹两个回了闻山。
  她舅不常来看她们,懂事后的庆娣明白大概源于爱之深痛之切,怒其不争吧。
  “妈,今天不去看姑妈,爸爸不会说什么吧?”庆娣小声说。
  她妈正在筛元宵粉,停了手上的活,深深看她一眼,“闺女大了,会为妈操心了。”两人沉默了数秒她妈接着说:“我早上给你姑妈打过电话,说是你表哥今天带女朋友从省城回家。我们不用过去了,等元旦也是一样。”
  正说着话,爱娣在厨房门外探头探脑,被姐姐发现后呶呶嘴,示意庆娣出去。
  庆娣回了自己房,爱娣急得在房里团团转,问:“姐,帮我想个借口,我想出去玩会。”
  “快下雪了还出去?舅舅他们快到了。”
  “好不容易星期天呢?还憋在家里?”爱娣撅嘴,“晚上吉他班你不去?我可是连你那份钱一起交了。”
  叮咚的乐声掠过耳畔,庆娣一时神不归舍。
  “姐,去不去啊?”
  “哦。”她回过神,望一眼厨房里妈妈的侧影,犹豫不决。
  “那我自己去了啊,我跟妈说学校补习,你别揭穿我。”
  庆娣张嘴想说吃了饭再找借口一起溜出去,可姚雁岚那清丽的脸庞似乎就在眼前般,她把满心的期待生生咽下,说:“我不去了。”
  “就知道你要当乖孩子,和我不是一路的。”她妹埋怨说,出了房门又回头交代:“帮我把衣柜看好,每回舅妈带表妹来,咱妈就要帮她们把我的好衣服搜刮走。”
  妈妈娘家穷,舅舅三十多才结婚,表妹比她们小很多,又随了舅妈的性格,每次来喜欢窝在庆娣姐妹的房间翻捡抽屉里的好玩物什,爱娣为此黑了几次脸。庆娣妈妈有自己的道理:“你舅哪一回不是大包小包的山货?你吃的时候怎么不发脾气?”
  这一次也是一样,午饭过后舅舅一家背着个大包裹,手上拎了几大袋东西出现在门口。外面呼呼啦啦的下着小冰雹子,可把庆娣妈妈心疼得,一边接东西一边递毛巾,嘴上还交代庆娣快点倒茶。
  庆娣舅舅朱向阳说:“路上车坏了,倒腾了一个多小时没修好,只能站公路边等别的车。”说着踌躇地望望客厅干净如洗的地板,对已经一步跳上沙发的女儿说:“换鞋。”
  庆娣妈说:“别教训孩子了,一路辛苦没把孩子冻着已经算好的。庆娣爸说今天早点回来,午饭还没吃吧?你们先坐着,我去下几碗面。”
  到了傍晚,庆娣爸爸回家,见着老婆娘家这几口,脸上不见喜色,只是大略客套了几句,便率先坐上饭桌,倒了一杯煨好的白酒,自斟自饮起来。
  庆娣在厨房帮忙,听见舅妈的脚步声,她也没抬头,依旧蹲着剥蒜,听舅妈和妈妈聊闲话。从村里老人的过世到邻里婚嫁,再到隔壁家赶在年前起了大房子。舅妈说:“那房子可漂亮,五层楼外面全部贴花砖,里面是几个大通间,每层都有厕所。又光亮又实用。”说着叹气,“不过这样一来,就把我们这边房子的光全给挡了。她爷爷奶奶那三间房,黑糊糊的,大白天进去也不见五指。”
  庆娣站起身开了水龙头冲洗碗里的蒜,瞟了妈妈一眼,见妈妈没做声,略略放下心来。
  她舅妈状似极其为难般欲言又止,几度叹气最后说:“妹子,那几间房虽说是没什么人住,到底是她爷爷奶奶的老屋,丢空在那里几年不值当。我和你哥说,要是那三间能起好,我们一家搬进去,现在住的靠村头马路的这边可以弄个小店啥的,不也能帮补一下吗?可你哥那人脾气……”
  庆娣妈在围裙上搓搓手,迟迟疑疑问:“那缺多少?”
  庆娣呼吸一窒,之前心中因家里多日来的平静引发的小小的快乐泯灭于她妈这一句话里。
  晚饭后她借口说回学校找爱娣逃出家门。雪子打在脸上生疼,没有风,只有刺骨的寒气,她笼着袖子往前走。公车早停了,街上行人也不多,她往大兴路而去,希望那里的热闹能拯救心底莫名的悒郁。又或者,再看那人一眼?
  清冷的空气里火药味弥漫。庆娣远远地张望,前些天还在装修的二楼,今天开张,满地的炮仗红衣,霓虹灯闪烁着“迅腾网吧”四个大字。再定睛,门口一堆男女间,穿着红大衣,腿边傍着个大吉他,仰脸笑得肆意的不是爱娣是谁?
  爱娣看见她,远远地笑着对她招手,又和身边人说了句什么接着向她跑来。庆娣这才发现她身边那堆人中竟然有表哥魏怀源。
  “姐,还是来了?我就说了,早点出来玩多好?”
  “你不是说去吉他班?新衣服怎么就穿上了,还说留到过年!”
  “那人不在。说是今天上班,是楼下乐器店的糟老头子在教课。”爱娣懊恼地跺脚,“早知道我不穿这件了。浪费我一腔热情!好在遇见表哥,请我吃晚饭,还送了我一个吉他。”
  庆娣看看表,八点多了,她问:“那一起回去?”
  爱娣不依,说:“我才开始玩呢!姐,知道这家网吧是谁的不?咱们表哥的!整个闻山最高档的就这家了,刚才你没见,来道贺的都是闻山有头有脸的,姚景程那种小虾米,哼,明天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姐姐我削了他!”
  庆娣吃了一惊,望过去,门口那堆男女勾肩搭背,极是暧昧,而魏怀源正瞩目在她们姐妹两身上。庆娣不想掺和可又不能就此转身,只得硬着头皮和妹妹说:“那我过去打声招呼,然后你跟我回家。”
  “姐!”爱娣在她背后跺脚不止。
  魏怀源身边的美女大概就是庆娣妈妈说今天带回家的女朋友,省城人。魏怀源指着她让庆娣喊嫂子,那女孩爱理不理地对庆娣点点头。庆娣说是受父母命来寻妹妹,说完拖住妹妹的手便想告辞。魏怀源身后的那层挡风帘被人掀开,炽亮的射灯下,一个极为高壮的人走出来。他侧侧头,身后的帘子又被人放下,围堵着门口的一堆男女喊着“二哥”,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那人偌大的身躯像是占据大门一半般,其他人都藏在他的阴影里。之前那一侧脸,庆娣赫然看见他平头的青色硬茬里一条蜈蚣状的疤痕直通肥硕的后颈,心下一寒,不知这人是不是就是爱娣口中“人物”。只见那人拍了拍魏怀源后背,问:“兄弟,怎么还不上去?”
  “这不还有两个妹妹在这里说话吗?”
  那人掉转视线向庆娣,见她个头齐他肩膀不由一愣,说:“哟,跟我俱乐部里跑场子的模特似的。魏子,你哪来的妹妹?”
  “可是我亲妹妹们,你别想歪了。”魏怀源低笑。
  庆娣不敢多望那人,只对着自己表哥说:“怀源哥,我爸——”
  她的话被魏怀源打断:“先别急着走,介绍一下,这位喊二哥,闻山人都知道的聂二哥就是他了。这间网吧是我和二哥开的,有空多上来,嘴甜些他也不好意思收你们的钱。”
  庆娣目光投向那人,不常被人这样居高临下地睨视,她不自在到极点,又站在风口里,只觉得心窝一阵寒似一阵。她小声喊了个“二哥”,那人像是很满意的表情,由胸口掏出两张卡片,说:“多过来玩。”
  她不敢不接,揣回口袋里急忙和魏怀源告辞:“怀源哥,我们家还有客人。我爸让我们早点回家。”
  魏怀源大喇喇点头,“去吧去吧。”
  庆娣瞬时全身毛孔舒张,如蒙大赦般拖住妹妹回头。
  “姐……”爱娣犹自不依。
  “沈爱娣!”
  极少见姐姐这般声色俱厉,爱娣为之愕然,接着委屈地瘪嘴说:“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第 6 章
  小时候爱娣抱过一只流浪猫回家,不过在那只可怜的小东西被爸爸一脚踢飞断了气之后,爱娣上学时再不会东张西望地搜寻路边的猫猫狗狗;年中华东闹水灾,看完新闻,爱娣眼中隐有泪光,第二天学校义捐,交了十块犹嫌太少,又问她讨了十块再次交给老师……
  妹妹其实不坏的。
  沈庆娣顿脚回身,在她身后紧追她脚步的爱娣被唬得往后一跳,拿眼睛望住她。
  雪下大了,大片大片地飘下来,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姐。”爱娣可怜巴巴地喊。
  “把帽子戴上。”
  爱娣听话地掀起大衣上的帽子,问:“姐,你不喜欢姑父姑妈一家,不喜欢我和他们走太近是不是?”
  “嗯。”庆娣放慢脚步,等妹妹追上来。“姑父家比咱家有钱,姑妈比咱妈能干,姑父对怀源哥也比咱爸对我们……可你别忘了,以前奶奶在的时候,姑妈是怎么和着奶奶欺负咱妈的。”
  爱娣低下脑袋,好一会才说:“靠着大树好乘凉,咱家不是因为姑父姑妈,说不准现在和舅舅姨妈家一样,指甲缝里的黑泥洗都洗不干净。我不觉得和怀源哥走近些有什么不好。姐,你说他一个学生,能开起那么大的网吧?人家不就是看着姑父的关系?别人能沾光我们自己人有什么不可以?”
  她和爱娣在某些事上总有分歧,再争论下去,她便是得了姑父家好处而不知感恩之人。庆娣悄然一叹,“你比姐聪明,不过别聪明过头就好。怀源哥和他那些朋友,不是善类。”
  “你也看出来了?那个聂二,我上次还赏了他弟弟一耳光的。刚才听说是他,差点吓死我,好在他不记得了。”
  妹妹表情只见兴奋不见惊恐,庆娣抿紧了嘴沉默着继续向前。
  “他们兄弟可真丑,聂小四更丑!姐,你没见着,那个聂小四满脸横肉,笑一笑象是能抖下二两炒菜。他妈真能生,也不怕罚款?听说还有个老大在牢里。你说的没错,他们一家都不是……姐,你走慢点啊。比起来姚景程那小子虽然也不干不净的,可就是让人不觉得他讨厌。也不是,是没有那么惹人讨厌。”爱娣说着瞄她一眼,“姐,你不喜欢我说姚景程,那我不说了。”
  地上积了层薄雪,踩上去嘎吱有声,庆娣只顾注视前方被涂白了的人行道,没有说话。爱娣耐不住寂寞,踢踢脚尖的积雪又说:“想不通姚景程怎么会有个那样的姐姐,我听吉他班的人说,人家姜大哥上课的时候,她还巴巴地跑来送饭呢。真不要脸!不过是长得好看点而已,那些男生说起来都一脸神往的,恨不能是给他们送的!”
  庆娣震愕地停住脚,没想到这些尖酸刻薄的话出自自己妹妹口中。
  爱娣意识到说错话,脸上讪讪地,辩白说:“反正他家人不好,我听人说姚景程他爸十多年不回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总归不要他们就是了。姐,反正你不能和姚景程一起。”
  顺着妹妹低垂的视线,庆娣凝视妹妹的鞋尖,污灰色的水渍模糊了浅浅的脚印边缘,她不知道同时被污染的还有其他什么。
  “小爱,女孩子嫉妒起来的嘴脸很丑。真的。”她想起被撕成碎片的奖状,抿紧嘴好一会才开口:“其实我也嫉妒她。不过她文章写的好,确实比我好。承认别人比自己强不难,难的是找不到平衡,心里难过。”
  爱娣稍稍松口气,“姐,我也是为你抱不平,为什么她每次能拿第一,为什么成绩又好人又漂亮?”
  没有答案的问题这世上多着。比如:为什么他不记得她了?为什么她是他的……
  “各有因缘莫羡人。”庆娣想想这话倒像是劝慰自己多些,不由自嘲地一笑,拂了拂妹妹帽子上的雪片说:“回家了,冻得我脚都木了。”
  这晚漫天大雪不歇,到清晨已是及膝深。上午停了雪,天色也不见放晴,反而如前一日般乌漆漆的。中午放学前老师通知全校下午停课,庆娣和妹妹回到家,原本计划一早回冶南的舅舅一家三口正坐在厅里。
  暴雪压境,往冶南方向的公路路况不好,早上已经封了。农闲季节,可矿上的活不能耽搁,庆娣她舅坚持要早点赶回去,于是从汽车站回来又跑去火车站买了票。
  庆娣妈喊她们姐妹陪她一起送舅舅。厅里窗门紧闭,舅舅抽的劣质香烟的呛人味道弥漫在空气里,爱娣一进门就沉了脸,听她妈说送舅舅,嘟嘴不情愿地说:“我下午还要上课呢。”说着就进了小房间。
  庆娣妈无奈地瞅瞅紧闭的房门,边数落这孩子不懂事边用眼神示意庆娣。庆娣身为老大,家务事多担待些已经是习惯使然,不用她妈说话,已经拎起了地上的行李。
  冶南是小镇,路过停站的只有一趟慢车,晚点是常事。火车站的候车厅四壁灌风,越坐越似冰窖。庆娣见妈妈和舅妈久久不回,和舅舅说了声便往洗手间寻去。她妈手上攥着一叠百元票子,站在洗手池边正和舅妈推来攘去。
  她妈攒几个钱不容易,但舅舅家也不能不帮。庆娣只怕给爸爸知道了,家里又起轩然大波。
  庆娣踏进一步,见舅妈收了那叠票子又立刻收回脚。舅妈将钱揣进内衣兜里,和妈妈说:“妹子,我替你哥和你表侄女谢谢你。嫂子也知道你不容易,以前……”
  以前她妈逃难似的带着她们回冶南,舅妈抚着隆起的肚子望住坐在姥姥木板床上的她们,叹气说:“这屋小,多几个人转身都难……妹子你不嫌弃,就多住几天。”
  庆娣慢慢踱步回舅舅身边,表妹缩在舅舅怀里,眼睛半阖半睁的。她从兜里摸出一颗糖递给表妹,哄她说:“别睡。一睡就感冒。”
  她舅低头弹弹烟灰,说:“老大,天太冷了,和你妈回去。”
  “还好,舅舅。”她不擅言辞,舅舅也是闷嘴葫芦,一时间两人无话。庆娣目光从舅舅沾了烟灰的粗呢裤子移至他被烟头熏黄的指缝,以及指间燃至烟蒂也不舍得掐灭的香烟,她之前怀有些许怨怼的心被牵动了,“舅舅,你们……好不好?”
  她舅讷讷点头,“好,我们好,就是担心你妈——”
  庆娣明白舅舅想问什么,挤了个笑容回应。“妈妈有我和小爱。”
  她舅再次点头,想说什么又合上嘴。庆娣岔开话题问:“还没有广播通知晚点多久呢?”抬头想看悬挂在天花板的电子钟,就是这一抬眸,便看见姜尚尧。
  姜尚尧穿着列车乘务员那种深蓝色制服,干干净净的,整个人愈见挺拔。他沿着长窗穿行于行李人群间,有一瞬间庆娣以为他是在向她走来,她莫名地惊惶起来,心弦紧绷,呼吸几乎停顿。可下一秒,她看见他皱皱眉头,绕过倚墙的人堆,接着转了方向。
  庆娣坐回椅子里,怔怔注视他的侧影,刚才那份雀跃惊喜迅速寂灭无踪。
  可她尚未收回失望沮丧的表情,对方一个旋身回眸,她已然与姜尚尧四目相对。他眼里有几分疑惑几分思考,旋即嘴角稍稍扬起,带着缕笑意,迈步向她走来。
  庆娣心中噗通噗通的,他每走近一步,她心跳的频率就急促几分。她极力回想自己平常平静的微笑是什么样子,但是窘迫地发现面上的肌肉僵硬,于是更加心慌。
  “景程同学?”他走近了问。
  庆娣腾一下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反应着实大了些,对方明显想笑的模样。“姜大哥。”
  “沈……”
  “沈庆娣。”她小声提醒他,极力忽视心底泛起的那抹失落感。
  “呵,忘了。”他老实承认,笑得坦坦荡荡的。“这是去哪?”
  “送我舅舅回去。”她报了车次后忍不住问:“你在这里上班?”
  他才对庆娣舅舅喊了一声叔叔,庆娣妈和舅妈也走近了,两人齐齐拿好奇探究的目光望住庆娣。庆娣窘红着脸介绍说是同学哥哥,他倒是大大方方地喊了两声阿姨,又自我介绍说在铁路局上班。
  庆娣妈难得绽开笑,连连点头,“你们聊你们聊。”说着拉庆娣舅妈远远地坐下。
  舅妈那句“这孩子不错,有礼貌。”飘进庆娣耳朵里,她面孔又热了几分,揣在兜里的手心滚烫。
  “你……”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话题。
  “几点钟的车?”他问。
  她报上时间,姜尚尧习惯性地皱了皱眉,说:“你等等,我帮你问问去。”
  回冶南的车不确定晚点的具体时间,只确定是在傍晚后。庆娣说了声谢谢低下头,借以掩蔽自己那绵绵密密的不舍的心事。
  “这儿太冷了。”
  “啊?!”她以为他会告辞离开。
  “太冷了,这里。”他环顾一周,“我给你们找个地方坐坐去。”
  “不用太麻烦了。”庆娣说完即后悔,她多想多想和他在这冷飕飕的风里并立多一秒,哪怕一秒。
  他笑,“不麻烦。”数年前他的面孔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圆润,现在轮廓硬朗,但眉宇间沉实平和如旧。
  他带他们往大厅最里面走,在一处玻璃门外停下,推拉门最顶端写着贵宾候车室。门外穿制服的阿姨大概是他熟人,他上去寒暄几句,那阿姨拍拍他脑袋,笑着冲庆娣一家摆摆头,示意他们进去。
  “我妈的老同事了。”他说,“这里面有暖气,也有开水泡面,我和王阿姨说了,等会你们的车到了,她会来通知一声。”
  庆娣连声道谢,他微笑说:“谢什么?我先走了,有空和景程来玩。”
  她尴尬地扯扯嘴角,凝目于他背影,细细回味他刚才将行李递给她时,指尖触碰到他的瞬间心中的那股慌乱与羞怯。她将手掌揣进衣兜里,余温犹存,就这样、整颗心缓缓堕入一片甜蜜祥和。
  第 7 章
  铁路小区与火车站仅隔一条大马路,门前绿色的报亭顶着一顶白帽子孤零零兀立于人行道尽头。姜尚尧走近了才发现报亭打开一条缝,看报亭的徐爷爷在小煤炉边烤火,他敲敲铁皮窗子,问说:“徐爷爷,这么冷的天还守着生意?”
  老爷子将手上的茶壶置于一旁,拿了一份证劵报给他,说:“就收了,这不就等你小子吗?”接过他递来的零钱,又问:“这也快过年了,看好什么透透风,等咱也赚几个零花。”
  姜尚尧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今年行情惨淡,谁敢买?我也就看看明年有没有机会。”
  寒暄了几句,他仰头望了望小区前几幢搭着棚架起了一半的楼房和工地里巨大的吊机,这才夹着报纸从侧面的小路进了小区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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