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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握手

_3 张扬(当代)
  “同学关系呀!”
  “哼,同学关系……”麻脸冷冷一笑。略事沉吟之后,又问:“说吧,为什么帮助他逃跑?”
  “谁帮助谁了?”苏冠兰眨眨眼,“还有,谁逃跑了,鲁宁吗?”
  “年纪不大,倒挺狡猾的,哼!”
  正在这时,高参谋身后有什么动静。他扭过麻脸瞅瞅,接着整个身子都转过去,打着手势连连点头:“请上来吧,牧师。”
  牧师,哪个牧师?到这山野里来干什么?苏冠兰一怔,紧接着就从闪开的军警中看见了那位牧师,失声叫道:“啊,卜罗米!”
  与此同时,卜罗米也瞅见了他;目光对撞的一刹那,其惊讶程度不亚于苏冠兰。但牧师很快就镇静下来了,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笑意,只是面颊上的肌肉有点抽搐……
  “啊,是冠兰,冠兰!”卜罗米说着朝麻脸军官点点头,“高参谋,别弄错了!他不是坏人。他叫苏冠兰,齐大的优等生。”
  “牧师,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苏冠兰盯着卜罗米。
  “哦,没什么,没什么!恐怕是误会,显然是误会,肯定是误会!”卜罗米连声道,“政府捉拿逃犯,那家伙是从齐大跑的,往这个方向跑了。他们让我来辨认一下。”
  “他们说是要捉鲁宁……”
  “哦,这个,我不清楚,我不清楚。”
  “你连这都不清楚,来辨认谁呢?”
  “全校就这么多学生,我至少都还认识吧。我只需辨认一下是不是咱们的学生。”
  “如果是齐大的学生又怎么样呢?”
  “出现个别害群之马是令人痛心的,但有时也是难免的……”牧师显然不想纠缠这个问题,忽然换上惊讶的表情,打量了一下苏冠兰,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咦,冠兰,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刚从上海回来。我从前常在这一带采集标本、考察地质。阔别一年多了,今天特意提前在白马山下车,想沿途看看……”
  “原来如此。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是呀,阔别一年多了,你高了,壮了,更精神了,学问肯定也大大长进了!哦,你稍等一会儿,我跟他们说说,消除误会,消除误会,嘿嘿。”卜罗米牧师将高参谋和瘪脸军官驴脸警官拉到一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但见那三个人连连点头,还先后朝他立正敬礼,接着让那二三十号人马集合,排成一字纵队,下山回城去了。之后,卜罗米扭头问道:“冠兰,你的行李呢?”
  “太多,托运了,回头去车站提取。”
  “你从来穿的是学生装呀!”卜罗米打量了苏冠兰一眼。
  “我后来觉得穿长衫也挺舒服的……”
  “呃,好,好的。”牧师说着,还往前做了个手势,“咱们回学校去吧,边走边谈。”
  卜罗米牧师是中国人,国籍和血统都是中国人,但长得很像“洋人”。由此产生了一个传说,说他是美国传教士跟中国女人的私生子。其实卜罗米不仅是中国人,而且就是本地人即山东人;他的父母都是虔诚的“教民”,他也自幼信教,后来进了齐鲁大学神学院。毕业后到欧洲,在英国、法国和意大利的几家修道院当过修士。前些年又到美国,参加纽约基督教教育基金会的工作,并被该会派回中国,在齐鲁大学任职。
  基督教会高级神职人员必须身材魁梧,仪表出众,学问渊博,口若悬河,以便从形貌和气势上使信徒们折服,承认他是上帝的使者——从这个方面看,卜罗米是符合标准的。除了神父牧师们必须具备的上述一般条件外,他还具有待人谦逊,忠于职守,兢兢业业,办事能力强的突出优点;他得以兼任校长室秘书和小教堂牧师两项重要职务,除有纽约基督教教育基金会作后台外,还因为得到了查路德校长的赏识。
  卜罗米本姓“卜”,但并不叫“卜罗米”。“卜”是中国“百家姓”之一,“卜罗米”则是他在英国修道院里取的“教名”。他忽然崇拜起普罗米修斯来了。当时中国的翻译家通常将“普罗米修斯”译作“普罗米修士”,恰好卜罗米正在当修士,于是他就取了这么个光荣的“教名”,沾了古希腊神话中那位伟大神癨的光。普罗米修斯曾为人类盗取天火并因此触怒主神宙斯,被用巨链锁在高加索悬崖上,每日被神鹰啄食肝脏,夜间伤口愈合,天亮神鹰复来;他宁受如此酷刑的煎熬折磨,却始终无怨无悔。欧洲的小说、诗歌和绘画自古就以普罗米修斯象征敢于抗拒强暴、不惜为人类幸福牺牲一切的英雄——年轻的卜罗米借用这个名字以寄托深意,要让中国人的灵魂都升入天国……
  总之,卜罗米牧师温文尔雅,对所有教职员和学生都彬彬有礼。卜罗米知道校长查路德博士与苏氏父子的特殊关系,对苏冠兰嘘寒问暖更加关照。但是,奇怪,苏冠兰仍然不喜欢他,尽力躲着他,经常在内心把他视为……一条“蛇”!对,这是最恰当的比喻。更奇怪的是,多数教授和学生也不喜欢卜罗米。一些顽皮学生还利用那个缺德的传说,给他取了个绰号——“杂种修斯”。这绰号还不胫而走,在全校广为人知。究其原因,一是因为卜罗米总给人一种做作、伪善和阴阳怪气之感,二是听说……听说卜罗米是当局的“密探”!苏冠兰知道,这种说法不会毫无来历。
  半个多钟头之后,两人沿着那条弯曲的土路走进齐鲁大学后门。分手时,卜罗米叮嘱道:“冠兰,快去办公楼办手续,可别迟到。”
  卜罗米说的是在籍生的开学报到手续。即使牧师不提醒,苏冠兰也会尽快赶到办公楼去的——不是为了遵守这种地狱式的规矩,他会那么急着离开琼姐,赶回济南吗?
  “好,好,我马上就去!”苏冠兰连连点头。
  “啊,冠兰,还有一件事——”卜罗米拖长声调,“报到之后,请你到杏花村来一下。”
  “杏花村”是齐鲁大学校长室的别称。苏冠兰从来不愿意去那里。因此,他犹豫道:“有事吗?”
  “没事会请你吗?”牧师耸耸肩。
  “什么事?”苏冠兰感到不安。
  “我猜呀,”卜罗米微微一笑,“肯定是好事!”
  《第二次握手》第十一章 杏花村(1)
  齐鲁大学分设文、理、医、神四个学院,矗立着五座宫殿式主楼,还有由上百幢房屋和两千多间房组成的庞大建筑群落。苏冠兰跑步到办公楼办妥了报到手续,又悄悄钻出学校后门,仍然跑步前进,从荒草中找回了藤箱。回到学校已是黄昏。他原来住在“芝兰圃”乙舍,这次仍被安排住在那儿,只是换了一间屋。“芝兰圃”分两部分,甲舍住神学院和英语系的单身教授和讲师,乙舍住着理学院十来个学生。苏冠兰发现待遇变了:原来一直住单间,现在这间屋里却摆着两张床,已经住进了另一个学生。那是一个面孔浑圆的矮个子,模样有点滑稽,口齿却很伶俐,看上去活泼直爽。他自我介绍名叫朱尔同,家在青岛,刚考进齐鲁大学英文系……
  “其实我真想学的是美术,而且想去欧洲留学。”朱尔同说,“我进英文系图的就是这个!学好英文,再选个第二外文,当然是法文,就好办了。”
  “学美术是得去法国。”苏冠兰随口道。
  “哦,你也懂这个?”
  “不过,文学院的宿舍在东边,你怎么住到这里来了?”
  “不知道,他们让我住哪里我就住哪里。也许因为那边住满了吧。”
  正说话间,有人敲门。
  苏冠兰一看是卜罗米,不待对方开口便连声道:“好,好!我马上去,马上去。”
  瞅瞅外面,夜色浓重,已是晚上九点以后了。
  “你还饿着呢!”卜罗米说着,递过一个纸包来。苏冠兰打开一看,嗬!是面包、三明治、煮鸡蛋和火腿香肠,还有一听罐头……
  “多谢多谢!”苏冠兰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马上就着一杯开水开始狼吞虎咽。吃完,他一抹嘴,朝朱尔同摆摆手:“我去杏花村一下——你要是困了,先睡。”
  齐鲁大学校长室在一座篱笆和溪水围绕的花园中。小溪上有一座满是青苔的石拱桥,篱笆上爬满青藤,篱门上悬挂着隶书“杏花村”匾额。园内遍栽花木,长着几棵杨柳和十几株杏树。有意思的是,每逢春季杏花盛开,这些树一半开白花,另一半则开淡红色花。“杏花村”因此得名,也因此成了校长室的别名。夏秋之交,杏花当然早就没有了,不过团团浓绿倒也别有风姿。绿树簇拥之中有一座造型别致的两层小楼,既是校长室所在,又是校长宅邸。苏冠兰来到小楼前,拾级而上。没待他拉响门铃,两扇橡木大门忽然悄没声息地张开了,卜罗米牧师微笑着出现了,并默默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苏冠兰无数次到过这座小楼,奇怪的是,至今对这里感到陌生,无法适应。房间太高,窗户太窄,采光本来很差,全部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又都被深色木板严密地覆盖着,这使所有房间都变得像洞窟深处……
  穿过曲折的走廊和一两间屋子后,终于到了校长的书房兼办公室。这里就更怪了:尽管夜色已深,仍然悬挂着紫色绒幕,严密遮挡了全部窗户;像中世纪欧洲贵族府第那样,花枝状烛台上燃着蜡烛,摇曳着橘黄色的光泽,给书柜、地毯、沙发、茶几、地球仪、壁柜、壁炉、油画和摆钟等等所有东西全涂上一层浑浊的褐黄,显得斑斑驳驳。壁炉上方有个硬木制作的十字架,钉着一尊跟真人一般大小,用紫檀木雕刻的“受难的耶稣”。
  十字架是古代波斯、犹太、迦太基、罗马用以执行死刑的一种刑具。通常的做法是先把罪犯打得遍体伤痕,押着他横拖木头前行,到达刑场后剥去全身衣服,双臂扯直捆绑在横木上,或将其两只手掌钉在横木上;再把横木升高,固定在早已立好的竖柱上,使罪犯高悬,离地约十英尺,最后把罪犯的两脚捆缚或钉在竖柱上;竖柱中部有突出的木橛以托住罪犯的胯部,也有另加木橛以支撑两脚的。写有罪犯姓名和罪状的“招子”固定在罪犯头部的上方……
  钉在或捆缚在十字架上的罪犯就这样受尽煎熬,慢慢死去;也有慈悲的人用铁棍打断罪犯腿骨加速其死亡,以减少其痛苦的。纪元前后漫长的历史时期,波斯、亚述和犹太国的统治者往往用这种酷刑一次处死几百乃至几千敌对分子。
  纪元前,生于伯利恒的拿撒勒人耶稣在加利利和犹太各地宣道,并选择彼得、雅各等十二人为门徒,受到犹太教当权者的忌恨,被门徒之一的加略人犹大出卖,以“谋叛罗马”的罪名被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彼拉多逮捕,于纪元前三十二年与另外两名强盗一起钉死在十字架上……
  耶稣死后,门人宣称他是上帝或天主的儿子,为救赎世人的罪孽而献身,奉他为救世主,说他已经升天,尊称他为基督或耶稣基督,由此创建了基督教。
  四世纪,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大帝信奉了基督教,宣布废止钉十字架的死刑;从此,十字架不再是刑具而仅仅是宗教标志。它被认为集中体现了基督教的主要教义,教堂内普遍陈设十字架,教堂顶上和信徒坟墓上立有十字架,连教堂的平面图也呈十字形。五世纪,基督教分化为以罗马为中心的西方教会和以君士坦丁为中心的东方教会;十一世纪正式分裂,西部的称公教即天主教,东部的称正教即东正教。十六世纪发生宗教改革运动,由此产生新教;在中国,人们一般所说的基督教即指新教。而齐鲁大学,就是美、英两国新教亦即基督教会在中国创办的大学……
  苏冠兰自幼及长一直在教会学校读书,有时也参加礼拜,看看《圣经》,听听布道,但并不是教徒。他是学化学的,从原子、分子和高分子的结构中,他找不出上帝的位置。他看惯了各种各样的十字架和耶稣的“苦相”,但感觉漠然,惟一的例外是齐鲁大学校长室中的这尊;每次看见,他都感到脊背上凉丝丝的……
  一张大得惊人的红木写字台上堆满了书籍、经典、文件和文具。高背安乐椅中端坐着一位体态魁梧、面目慈祥的长者。他四十多岁,却已秃顶,黄眼珠,薄嘴唇,高而宽阔的鼻子,丰腴的面庞上肌肤略显松弛,后脑勺围着半圈很长的棕色鬈发。此刻,他正在阅读什么文件。他身穿深色府绸斜襟大褂,这种深色使他胸前挂着的银质十字架更显得突出;这个十字架只有火柴盒大小,上面也没钉着耶稣基督……
  苏冠兰跨进屋子,鞠躬,轻声叫道:“校长。”
  “哟,冠兰!”查路德博士抬起头来,脸上顿时绽出笑意。他的“国语”很标准,语调浑厚低沉。现在,他缓缓起身,搓着双手,绕过大写字台,边走边说:“我说了多少遍,不要这么客气,不要叫‘校长’,就叫‘查叔叔’好,你不就等于是我的亲侄子吗!”
  查路德拥抱苏冠兰,用自己的面庞碰了碰年轻人的双颊,拍拍他的脊背和肩膀,将他推远瞅瞅又拉近瞄瞄:“分别一年有余,嗬!晒黑了,健壮了,筋肉更结实了,甚至连身材也更高了,总之,更帅了——哦,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你打算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要说:谢谢您,校长。”
  “哦,谢谢我——为什么?”
  “去年五月……”
  “那是我的分内事,也是为了你父亲的嘱托。”查路德摇摇头,语含感慨,“同时,那种情况下做那些事,也是上帝赋予我们的责任——不过,冠兰,当时的处境确实非常艰险啊!”
  “是的,校长,”苏冠兰惴惴不安,“不过……”
  “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尽管开口。”
  “这么晚了,叫我来杏花村,有什么事?”
  “不是叫你来,而是请你来——”校长微笑着纠正道,“卜罗米牧师难道不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是的。”苏冠兰只得连连点头。
  “是这样的,冠兰,”查路德说着,做了个手势,“我想让你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
  苏冠兰顺着校长的手势看过去,但见壁炉旁一张高背雕花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位男子。他年约半百,面孔修长,皮肤红润白皙,额头宽阔突出,面部轮廓刚劲柔韧;鼻子很高,鼻梁像刀刃般薄薄的,鼻翼两侧的细纹像硬弓般伸向深陷的嘴角,嘴巴紧抿着;两道浓密的黑灰色眉毛下嵌着一双深邃的眼睛,长长的眼角向两侧挑起,眼珠乜斜着深藏在双眶内,让人无法看清,但偶尔能感觉到从中闪烁着似青似白的光点。他的胡须蓄在唇上和颔下,修剪得体,像眉毛一样浓密且呈黑灰色,两撇唇须大概是涂抹了匈牙利须蜡,不然不会像锥尖般翘起……
  苏冠兰惊愕之余,失声叫道:“爸爸!”
  《第二次握手》第十二章 逼婚(1)
  苏凤麒连瞥都不瞥儿子一眼。他正跷着二郎腿,在烛光下翻阅摆在膝头上的一部精装的、深色封面的大开本厚书;现在,他随手将那本书合上,指指壁炉旁另一张椅子,吐出一个字:“坐!”
  那张椅子的坐垫比苏凤麒坐着的这张约矮三英寸,而靠背约矮一英尺,且造型普通,不带任何雕饰。苏冠兰挪到这张椅子前,落座,双手搁在膝上,低声问:“爸爸什么时候到的?从哪儿来?”
  “昨天。北平。”
  “您,还好么?”
  “好。你呢?”
  “我在圣约翰的情况,您都知道……”
  “在齐大呢?”
  “您也知道……”
  “我不知道。”
  “我刚回来……”
  “什么叫刚回来?”
  “就是说,今天才到济南……”
  “今天什么时候?”
  “今天,哦,中午……”
  苏凤麒教授终于转过脸来,望着儿子,换上比较平缓的口气:“我这次从北平来,是为了看看你;此外,你知道,我还兼着齐大数学天文系主任——”
  茶几上一只精美的洋铁筒中还剩几支古巴雪茄。教授取出一支,叼在嘴上,不慌不忙地划燃一根火柴,使劲吸了一口,徐徐吐出……
  “您去北平干什么?”苏冠兰没话找话。
  “可能筹建香山天文台,我去看看。”
  “不是决定了建在紫金山吗?”
  “我一直更中意香山!”
  中国人相信“天人感应”乃至“天人合一”。现代天文学家苏凤麒也不例外。
  中国历代皇朝都非常注重天象观察和历法推算。秦汉以来由太史令专司其职。唐代的相应机构叫太史局,后改名司天台。宋元叫司天监。明清改名“钦天监”,由监正、监副掌管。
  辛亥革命后南京临时政府设国家观象台,执掌历法、天文、气象、地磁、海潮等的观测和行政管理。是一种现代“钦天监”。北洋政府时期这个机构迁往北京。苏凤麒博士被从英国请回来委任为国家观象台台长,他从此被人戏称为“钦天监正”。
  一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他自己担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委员长认为中央政权必须有相应的气派,北洋政府的全套机构凡合用的都要保留并迁往南京,其中之一便是国家观象台。委员长敦请苏博士“屈就”南京。
  蒋委员长与苏博士的一个相同之点是都笃信“风水”。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两人的意见很不一致。譬如委员长定都南京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南京风水好,龙蟠虎踞,帝王气象;苏博士却认为北京的风水远比南京好。据他推算,一个政权定都北京起码可以维持二三百年,定都南京却顶多可以维持几十年。中国历史上凡以金陵为国都的皇朝几乎全是风雨飘摇和短命的;所谓“六朝古都”之所以匆匆历经“六朝”,就说明了这一点。出过两位大词人的南唐仅历三主,共三十九年。明太祖建立明朝定都南京后不久即起内乱,显衰势;多亏明成祖断然迁都北京才奠定明皇朝二百七十七年(如果连同‘南明’则近三百年)江山。苏博士还通晓西方星占术,将星占术跟中国风水融为一体,运用现代数学天文学手段进行研究。他反对定都南京,就是他结合星占和风水推算的结果。
  苏凤麒还想办成一件大事,那就是将筹划中的中国第一座现代天文台台址由南京紫金山改在北京玉泉山或香山——当然,这又是他结合星占和风水推算的结果。他为此奔走呼号,不遗余力。不过,苏凤麒仍然参与了紫金山天文台的筹建,因为这是中央政府和中央研究院筹备委员会的正式决定;一旦建在这里,他不能没有一席之地。经他踏勘并选定在紫金山第三峰天城堡遗址建台,研究并决定了台部、子午仪室、赤道仪室和变星仪室乃至宿舍等六座建筑物的位置和布局,向德国和英国采购大型反光赤道仪、石英双棱镜摄谱仪、自视望远镜及其配套的摄影仪和太阳放大摄影仪、子午线环、罗氏变星摄影仪和海尔式太阳分光仪等精密观测器械——苏凤麒曾长期在剑桥大学和格林威治天文台供职,这使他在天文台建造方面具有任何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但是,博士并没有放弃在北京郊区另建一座天文台的梦想,曾多次前往踏勘,最后将台址选定为香山。一九二八年北京改称北平,但仍是中国北方第一位的政治文化重镇。一九二九年成立北平研究院。苏凤麒希望自己能当上北平研究院院长,尤其希望该院能下辖一个天文研究所,就设在香山天文台内……
  他就是为这事专程从南京去北平的。又从北平到了济南。
  “你,唔,很有作为呀!”苏凤麒吸着雪茄烟,瞥瞥儿子,带着鼻音,不慌不忙。他与苏冠兰虽是父子,却很少见面,见面也总是话不投机。现在又是如此。
  “您这是什么意思?”苏冠兰瞅瞅父亲。
  “什么意思,你非常明白。”
  苏冠兰不吱声。
  “你曾经崇拜诺贝尔,立志要当科学家,当大科学家——这当然很好。”苏凤麒继续睨视着儿子,吞吐着烟雾,“可是,看来,你彻底改变了初衷。”
  苏冠兰仍然不吱声。
  “你不再想当科学家,而是要改行当革命家和政治家,出将入相,定国安邦,开天辟地,扭转乾坤……”
  “我不懂您的意思。”苏冠兰终于开口了。
  “不懂我的意思?不,你懂,而且太懂了。”苏凤麒搁下已经熄灭的雪茄,掏出一条洁白的丝帕,一面仔细揩拭左手无名指上那只镶着一颗淡紫色钻石的白金戒指,一面缓缓道:“而最能表现你大无畏革命精神的,大概当数你今天下午冒着生命危险救助那个共产党逃亡分子的举动了!”
  苏冠兰屏住呼吸,心脏紧缩。
  “我说这些,你当然更不懂了。如果我追问呢,你就会编一个童话,说是从上海匆匆赶回济南,为了考察自然环境而在白马山车站下了车,却不明不白听到了枪声,莫名其妙地遇到了军警,等等。”苏凤麒将跷着的二郎腿换个摆法,左腿搁在上面换成右腿搁在上面,不过两条腿仍在微微晃悠。他摆摆手,仍然微微眯着两眼:“咳,够了!别再表演了,别以为你的童话天衣无缝,居然骗过了那么多军警。说实话,你之所以没有被抓走,只是因为有你父亲这块金字招牌——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弄错了!你这套演技连一般人都瞒不过,还能瞒过你专门探索宇宙奥秘的父亲吗?”
  屋中暂时安静下来。查路德校长依然坐在安乐椅上,半闭着眼睛,似听非听,没有表情。苏凤麒继续轻拭左手无名指上那颗钻戒,两只瘦削的手白皙而柔软,手指长而灵活。尽管烛光暗淡,但淡紫色钻石仍闪烁光彩……
  苏冠兰知道,那只钻戒名叫“彗星”。
  “好了,我不想多说什么了。”博士终于收起丝帕,又拿起那大半截雪茄,一面找火柴一面说,“不过,既然上帝安排了我跟你是父子关系,我就应该而且必须对你负责。”
  苏冠兰注意倾听。
  “我必须对你采取若干措施,以防你误入歧途,弄得不可收拾。”苏凤麒说着,擦燃火柴,重新点着雪茄,深深吸了一口,“这些措施中的一项,就是在最近期间给你完婚。”
  “完婚?”苏冠兰一惊,希望自己是听错了。
  “是的,而且是在最近——我在齐大这次逗留期间。”
  “跟谁……结婚?”
  “当然,是跟玉菡——你们是未婚夫妻嘛!”
  “不!”苏冠兰起身。
  “什么‘不’,不跟玉菡结婚吗?”
  苏冠兰点头。
  “什么,你想悔婚,你胆敢违抗父命?”苏凤麒也站起来,正言厉色,“你说说,为什么不跟玉菡结婚?”
  苏冠兰低着头,不说话。
  “嫌她没有才学,高攀不上你这大学生?”
  “不……”
  “嫌她相貌丑陋?”
  “不是……”
  “她品德不好?”
  “不,不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老人目光炯炯。
  苏冠兰默然。
  “你拒绝跟她结婚,总得有点理由呀!”
  “我不爱她。”苏冠兰结结巴巴,“我跟她,没,没有感情。”
  “没有感情?”苏凤麒勃然作色,“感情是什么东西?我跟你母亲结婚时,不仅没有感情,连面都没见过呢!”
  苏冠兰不敢正视父亲的面孔。那张面孔正由白转青,又似乎由青转白,似乎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博士发现雪茄又熄灭了,企图再次点燃,但连续几次都失败了;好不容易点燃了,猛吸两口又使劲呼出,团团烟雾弥漫开来。其实,烟雾早已弥漫在整个房间,充斥在每个角落,使苏冠兰乃至查路德都感到难受;然而,他俩都隐忍着,不说什么。苏凤麒的面孔越来越白,还渗出涔涔冷汗。他终于离开高背椅,走到一张大皮沙发前,一屁股坐下,全身都深陷在里面,大口喘气……
  “冠兰,你看你看,把父亲气成什么样子了!”查路德校长恐怕是终于忍受不住浓烈的烟味了,起身将深紫色的帘帷拉开一道缝隙;外面一股新鲜空气乘虚而入,使人顿感舒适。查路德又走到苏凤麒面前,从他手中取过雪茄,掐灭,然后一面轻轻为他捶背,一面看着苏冠兰,口气中含着责备:“你倒说说,为什么不愿意跟玉菡结婚?”
  “我不爱她。”苏冠兰还是那句话。
  “你父母结婚之前确实连面都没见过,当然无所谓‘爱’。但是,爱是可以产生的,感情是可以培植的。你的父母就是这样,他们婚后的琴瑟和谐、生儿育女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他们是中国人,你也是中国人。”
  “中国人怎么样?”这是苏冠兰第一次顶撞校长,“你认为中国人就应该永远是老样子?”
  “冠兰,你知道我爱中国,喜欢中国人,并且因此来到中国。”查路德态度平静,语气诚恳,“相反,我讨厌西方……”
  “谢谢您夸奖中国。”苏冠兰打断对方,“但是我要说,美好的东西,纯洁的爱情,在西方也存在。”
  “不争论了。”查路德注视着苏冠兰,“现在我只问一句:你不爱玉菡,那么,你爱谁呢?”
  苏冠兰激动起来,想大声叫喊:我不爱谁,我没有爱谁;我还年轻,没有经历过爱情!但是,我有爱的权利,我期盼爱情……
  但是,这些话尚未出口,便已戛然而止——他从前能这样说,今天仍能这样说吗?事实是他已经开始了初恋,那种只在小说诗歌中感知过的感情,那种深情,激情,爱情!
  苏冠兰一直疏远父亲,讨厌父亲,但又仰赖父亲,依靠父亲,不能没有这位父亲,不敢违拗父亲的意志——今天是他命运中的一个转捩点:他竟敢当面拒绝父亲了!而这显然只是今后一连串拒绝的开始。是谁给了他这个勇气的?是琼姐,是他与琼姐的爱情。他知道,如果没有琼姐,他决不会表现得如此倔强和勇敢;他多半又会屈服,接受父亲的安排……
  苏冠兰忆起琼姐深邃的眼神和动情的语言:“今后。不管在哪里,只要一看见兰草,我就会想起你的!”
  他对琼姐说过,他的心留在了南京:“因为,从此,我在南京又有了一个亲人,这个亲人就是你!”他还含着热泪问琼姐:“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吗?”他当时不好意思说出来:他多么想拥抱琼姐啊!紧紧地拥抱,抱得双方都喘不过气来,抱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直至两人融为一体……
  “说呀!”苏凤麒的一声断喝,使苏冠兰惊醒过来,“回答校长的话,你到底爱谁?”
  年轻人重新看见父亲那张因盛怒而白中透青的脸。他避开父亲的目光,倔强地沉默着,摇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是表示你并不爱谁,还是你根本就拒绝回答问题?”
  苏冠兰仍然不吭声,身体也纹丝不动。
  苏凤麒一拍沙发扶手,霍地站了起来。
  “别急,别急,我的老朋友!”查路德赶忙上前,使劲摁住苏凤麒,一迭连声:“冠兰还是个孩子,是个孩子,是个大孩子!别看他人高马大,其实并不懂事……”说着又回身直冲苏冠兰使眼色:“你先去吧,去吧!冠兰,好好考虑考虑,父亲是为你好,为你好啊!”
  《第二次握手》第四部分
  《第二次握手》第十三章 苏氏彗星(1)
  山西忻州有一座基督教浸礼会派教堂——福音堂。牧师查智善原是个英国修士,来忻州传教四十年。他像所有被派往中国的传教士一样,穿中国衣服,说中国话,而且是一口地道的忻州话,还取了这么个中国名字。他原名查尔斯,而“查尔斯”无论作为姓还是作为名,在英国都很常见。“查”是中国“百家姓”之一;“智善”则来自基督教第一条教义:宇宙间有一个“全智、全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上帝。
  光绪十六年即纪元一八八八年,福音堂附近出现一个年约十岁的乞儿,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但相貌端正,眉清目秀,长着一个特别宽阔突出的额头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查智善与之攀谈,得知小乞儿名叫苏凤麒:“凤凰的凤,麒麟的麒”——牧师想,这可不是一个寻常名字!
  苏凤麒的家原在太谷,家境富裕,父亲得过秀才功名。这孩子自幼对算学和星象感兴趣。几个月前一个夜晚,他拿着星图和望远镜,邀小朋友叶楚波一起攀上几里路外山顶的古烽火台,寻找一颗新出现的彗星。苏、叶两家是邻居,苏凤麒跟叶楚波从两三岁起就一起游戏,后来又是私塾同窗。刚攀上烽火台,便天气陡变,风狂雨骤,山洪暴发,道路阻断。烽火台四周的泥土纷纷圮塌,形成峭壁,两个孩子走投无路……
  可怕的泥石流吞噬了许多村落和宅院,包括苏、叶两家;两个孩子虽因外出而幸免于难,却同时沦为孤儿和乞儿。为了生存,两人分了手,苏凤麒流落往忻州,叶楚波则往汾阳方向去了。查智善是“圣灵降临节”那天遇到苏凤麒的。也就是那天,他决定收留苏凤麒在福音堂充当佣童兼歌童,很快又“升格”为养子。听着孩子叫“爸爸”,牧师飘飘然,仿佛成了天使!其时查智善已经六十三岁,与苏凤麒的年龄差距相当于祖父与孙子。
  像许多传教士一样,查智善是个学者,通晓数学历算和多种语言文字,熟谙中国文化。他一面送苏凤麒上私塾,一面将自己的学问悉心传授给“儿子”。他很快发现了孩子在数学、天文、语言和音乐方面的天赋,记忆力惊人;短短几年之后,塾师和牧师都已觉得力不从心。好在查智善对此早有准备。一八九二年他以六十七岁高龄动身回国,将十四岁的中国儿子也带去英国。老人在伦敦北郊一所修道院居住,在一所大学兼着汉学课程,苏凤麒则被送进一所古老公学——这所男子学校曾栽培出许多著名学者和高官显宦,这是第一次接收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男孩。一八九五年,苏凤麒以优异考绩从公学毕业,进入剑桥大学——这是他一生中的又一个转捩点。
  剑桥位于英格兰中部,在伦敦以北约五十英里处,是一座古朴典雅的小镇,绿林掩映,濒临碧波荡漾的剑河。纪元初,罗马人入侵,在这一带大兴土木,筑路架桥,通商贸易,遂成小镇;纪元十一世纪中叶,不列颠被诺曼底人征服,这里进一步兴旺;不久,天主教势力在此建立桥头堡,大批传教士蜂拥而来,一座座教堂拔地而起。苏凤麒到剑桥时,小镇人口仅数万,清静异常,满眼是中世纪古建筑,大小教堂尤多。私立剑桥大学创建于纪元一二○九年,设有二十八所学院和三所研究生院。最早出现的是彼得学院,其他学院陆续创建,绵延近三百年才形成剑桥大学。这些学院的建筑物各具风格,皇家学院仿佛尊贵的王公,彼得学院俨如满头银发的老人,皇后学院形似雍容贵妇,而圣克莱亚学院颇像一位俏丽少女……
  西方的大学起源于修道院。大学的基本课目早先主要是神学、法律和医学;最初的大学没有单独的建筑物,教学活动就在教堂中进行——于是教堂就成了大学建筑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剑桥大学也不例外。除校部大教堂外,各学院也都有教堂,给苏凤麒印象最深的是皇家学院那座庄严肃穆的哥特式教堂,特别是它那似乎能把人引回中世纪的悠然钟声……
  苏凤麒在圣约翰学院攻读数学和天文学;进入研究生院后,以天体力学和宇宙测量为专业方向;获得博士学位后,在圣约翰学院和东方学系任教,很快升为教授,并在格林威治天文台任职……他认为,只有无限广漠的宇宙才可容纳他的非凡才华和卓越远见。果然,后来他终于著作等身,成为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天文学家,当选圣约翰学院院士,又先后成为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会员和皇家学会会员。
  纪元一六七五年,查尔斯二世下令在大伦敦东南部泰晤士河畔一处高坡上建立皇家格林威治天文台。天文台周围后来发展成格林威治公园和格林威治镇。天文台的使命是从事应用天文学研究,测绘天图,帮助海上舰船定位,确立记时手段和编纂天文历书等,取得一系列当时世界上顶尖级的科学成果。一八八一年国际地理学家会议建议以通过格林威治的子午线为“本初子午线”,这条子午线同时还是地理经度起点和世界“时区”起点;太阳直射在这条子午线上的时间即所谓“格林威治平时”中午十二点,为世界标准时间的基准……
  总之,苏凤麒就是在剑桥大学和格林威治天文台这样的地方栽培和熏陶出来的。他在辽阔的领域中有过贡献,但最突出的成就乃是在对小行星和彗星的研究。他对存在并运行于木星与火星轨道之间的“小行星带”进行了长期跟踪观测,对直径一百英尺以上的小行星逐颗进行标定;他为此编制的“苏氏星表”特别指出某几颗可能“越轨”的小行星对地球具有毁灭性威胁——苏凤麒的警告引起严重关注,乃至这样的小行星被一些人称为“苏星”或“灾星”。
  在彗星的起源和构造方面,苏凤麒提出了全新的假说,认为地球多次遭到彗星撞击。他经过周密计算之后指出,存在一颗以约六十至七十“百万年”为周期绕太阳公转的“隐星”,此星每临“近日点”便引发大量彗星的碎裂,其中一些碎片将撞向地球,从而造成周期性的地球灾变……
  同事们笑道:“您是怎么啦,跟‘灾星’结下了不解之缘!”
  不管怎样,苏凤麒博士对小行星和彗星的研究得到很高评价。皇家学会和皇家天文学会就是据此授予他一九一七年度“伊丽莎白金冠奖”的——自诺贝尔奖设立以来,从来没有天文学家获奖,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似乎也没有这种可能。于是,皇家学会和皇家天文学会才决定设立“伊丽莎白金冠奖”,以奖励那些“有世界影响的或足以在人类天文学史上留下足迹的”天文学家。每位获奖者除证书和奖金外,还将得到一枚贵重的钻石戒指,指环上用英文镌刻着“伊丽莎白金冠”字样,用拉丁文镌刻着该戒指的“专有命名”(一般是天体名称),用阿拉伯数字刻着获奖年度。而苏凤麒教授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的皇冠状钻托上镶着的是一颗重达三点三五克拉克拉(carat):宝石的质量单位。1克拉合0.2克。的淡紫色钻石,白金指环上镌刻着拉丁文“彗星”字样和阿拉伯数字“一九一七”……
  苏凤麒从此有了一个雅号——“彗星”。
  这已经不是本来意义上的天体名称。本来就有很多人认为苏凤麒性格狷介、待人苛刻和不近情理。现在,从“苏星”到“灾星”,再到“隐星”和“彗星”,他的名字几乎已经与“灾难”和“不幸”联为一体……
  苏凤麒有很深的国学根底,很注意在中国的历史长河里发掘本民族的文化精粹。天文学在这方面具有特别优越的条件。在剑桥大学,苏凤麒经常到东方学系去,开头是听讲座,后来是开讲座;他讲得眉飞色舞,而大厅中也总是挤满了人。他说西方人一直以为哈雷彗星的第一次目测记录出自纪元前一百六十四年的巴比伦天文学家之手,实际上《春秋》中“鲁文公十有四年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才是人类目测哈雷彗星的最早记录;鲁文公十四年即纪元前六百十三年,比巴比伦人早了四百四十九年,比欧洲人更早了六百七十多年!他指出中国史籍对哈雷彗星的记载多达三十次——这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他说他本人正是从上述记载看出了哈雷彗星每两次过近日点的时间有四年多的变化,并据此推算出了“巨行星”木星对哈雷彗星的引力。苏凤麒还亲自参加了哈雷彗星第三十一次出现的观测,时间是一九一○年五月,亮度一等,十八日经过太阳圆面,十九至二十一日彗尾长达二亿公里,横跨了半个天空,彗尾曾扫过地球,几可与银河争辉——即使是这样一次寻常观测,苏凤麒也有世界上所有天文学家都没有的重大发现——磁暴。
  皇家首席天文学家、苏凤麒的朋友罗斯爵士笑道:“喏,看见了吗?这颗‘彗星’名不虚传!”
  苏凤麒指出中国古籍《甘石星经》确定恒星五百十一颗,星座一百十八个,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恒星表;他断言中国人于纪元前六四四年正月作出了人类最早的流星雨记载,于纪元前六八七年作出了人类最早的天琴座流星雨记载,于纪元一○五四年在世界上最早记录到“亮星”现象,即现代天文学上的“超新星爆炸”。苏凤麒认为伏羲时代的“司分”、“司至”等是专司天文、季节和物候观测的官职;纪元前五九四年确立的十九年七闰法则比西方同类历法早一百六十年,在当时世界上居领先地位;纪元前六二六年至前五九一年,中国人用以确定季节和时辰的日晷是人类最早的计时工具;鲁隐公三年二月己巳(前七二○年二月二十二日)的日全食,是《春秋》所记三十七次日全食中最早的一次,比公认为世界上最早的古希腊塞利斯记录的日全食要早出一百三十五年;苏凤麒确认《尚书·胤征》中的“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是人类最早的日食记录,比此前被公认为最古老的、《巴比伦年代纪》所载纪元前一○六三年七月三十一日的日食早了整整十个世纪!
  苏凤麒在每次讲演和每篇论文中都强调:创造古印度、古埃及和古巴比伦文明的人类都消灭了。居住在今天印度、埃及和两河流域的是“外来的入侵者”和“后来的征服者”,并不是创造过当地当年灿烂文明的人类,就像“盘踞”在今天中南美洲的西班牙人的祖先并非玛雅文明的创造者一样。他甚至说,即使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也是如此!“野蛮的盎格鲁人、撒克逊人和朱特人”血腥入侵并占据大不列颠列岛,才有了后来“所谓的联合王国”。在地球上,在全世界,古代文明连同其创造者一起流传至今乃至一次又一次同化了“蒙昧的入侵者”的事实,只在亚洲东部的神州大地上发生过——这本身已经说明了中国文化无与伦比的博大精深!如此伟大的文明,必将最终征服并融汇整个人类世界……
  苏凤麒的论调经常激起一片喧嚣。一些记者和学者咒骂他是“黄祸”,是“疯人”,是“汉武帝与成吉思汗的杂交种”,等等。在西方,这类论战本来是没有结果或是若干世代之后才能看到结果的;意外的是,这番论战终于在中国国内引起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注意,那就是蔡元培。
  蔡元培比苏凤麒年长十岁,是光绪进士,当过翰林院编修。这么一个人,却先后组织光复会,参加同盟会,驱动了辛亥革命的发生。他鉴于自己缺乏“西学”根底,特意于一九○七年赴德国留学,在柏林期间结识了正在那里讲学的苏凤麒。蔡元培回国后跟苏凤麒通信,两人的友谊持续下来,后来还在英国、法国和中国国内多次会面。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后,鼓吹科学民主,提倡学术自由,主张对新旧思想“兼容并包”。凡此种种,颇得深受英国熏陶的苏凤麒的赞赏。蔡元培任北大校长不久便礼聘在欧洲被一些人视为“黄祸”、“疯人”和“杂种”的苏凤麒为北大“外籍教授”。苏凤麒回信道:“我可以当‘北大教授’,但不能当‘北大外籍教授’——显然,你不知道我一直保持着中国国籍。”
  一九二四年五月,苏凤麒回中国定居并担任国家观象台台长和北京大学教授——前者是蔡元培举荐的,后者是蔡元培聘任的。蔡元培是国民党元老,德高望重,先后当过教育总长、北大校长和大学院院长;一九二八年大学院改为中央研究院,他是第一任院长。一九二九年组建北平研究院,苏凤麒亟望蔡元培能帮助他当上北平研究院院长。
  国家观象台台长相当于“钦天监正”。但用苏凤麒的话说,这官儿的权力只限于观象台的南池子院内,经费无从谈起,连职员薪饷都长年拖欠;下辖观测台站在全国范围内也只有十几座,一律设备简陋,举步维艰。苏凤麒雄心勃勃,想借重千年古都的文化积淀和学术环境,将北平研究院建成一座数学、物理学、天文历法和光学仪器重镇,并在北京大学或老朋友司徒雷登执掌的燕京大学内设立相应系科,或干脆另立一所大学!他决心以这一切为依托,建成他梦寐以求的、有朝一日堪与格林威治天文台媲美的香山天文台。就像紫金山天文台的另一块牌子是“中央研究院天文研究所”一样,香山天文台的另一块牌子当然是“北平研究院天文研究所”,而苏凤麒将兼任所长。
  苏凤麒已经跟英美两国一些基金会、大学、学会和天文台谈妥了,由它们提供资金;天文台建好后,让它们参与观测和研究,分享成果。为了实现这一切,他不辞劳苦,再到香山……
  《第二次握手》第十四章 香山修道院(1)
  纪元一九二九年即民国十八年八月下旬的一天,一辆黑色道奇牌轿车驶到香山之麓,沿着蜿蜒的山间公路爬行,终于停在一片空地上。那里十分静谧,四周古木参天,一座废墟隐伏一旁,断壁残垣隐现在荒草杂树之中,山谷中雾气氤氲。轿车停稳后,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首先下车,毕恭毕敬地拉开后座门。苏凤麒拄着手杖,不慌不忙钻出来,将白草帽扶正,环顾一下周围,问道:“黎濯玉,你是第一次到香山吧?”
  “是,是的。”年轻男子连连点头。
  “你看这里怎么样?”
  “似乎比紫金山还好……”
  “我说了嘛,哼!香山海拔一千八百八十九英尺——喏,看,那里,最高处,香炉峰,也叫‘鬼见愁’。”苏凤麒举目眺望,“而紫金山海拔一千四百七十英尺。”
  黎濯玉年近“而立”,刚从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回来,在大学给苏凤麒当助教,在观象台给苏凤麒当秘书。现在,他连连点头:“哦,香山比紫金山高四百二十英尺呢。”
  “岂止是高度问题!香山的空气澄明度好得多。紫金山除尘埃、烟雾等等,还有越来越强烈的灯光干扰,以及江南浓重的水蒸气屏障。”博士说着,摇摇头,长叹一声,“唉,短视和无知是人类的通病,甚至在英国也不例外——我早就预言过,格林威治天文台迟早得搬家!”
  成立于一六七五年,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皇家格林威治天文台要搬家——这不是疯话吗?但苏凤麒就是这样说的!对此,他早就写了文章,但没在英国发表,而是两年之后发表在美国。不出所料,在英伦三岛激起轩然大波,惹来一片闹哄哄的指摘。不过不久之后苏凤麒就动身回中国了。动身之际,他仍然断言格林威治天文台迟早得搬家!
  “那里叫双清别墅。”还好,博士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了,指指不远处一座庭院。那片房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林木簇拥,景色幽雅。“它的主人熊秉三,又叫熊希龄,是我的朋友。”
  “熊希龄,是不是当过国务总理的那位?”
  “是的。他下野之后,在香山建了这座别墅,还极力主张我在香山建天文台。”苏凤麒摆摆手,“来,进去坐坐。”
  “熊先生在吗?”
  “他常住南京。不过,这里的人都认识我。”
  话声刚落,随着一阵狗吠,别墅院门大开,一个年约半百的汉子快步迎上来,咧开嘴笑道:“欢迎欢迎,‘监正’大人。”
  “老韩头,还是像前几次那样,你陪我们上山。”博士冲对方说,又回过头来给黎濯玉作介绍,“喏,老韩头,秉三的心腹管家。‘钦天监正’是熊秉三的玩笑话,他们就都跟着这么叫。”
  苏凤麒领着黎濯玉走进客厅,坐下抽雪茄,啜茶。稍憩之余,他领着黎濯玉在庭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金大定二十六年(一一八六)在此修建永安寺,后改名香山寺——“香山”即由此得名。七八百年来香山寺多次毁于火焚,屡毁屡建。最后一次毁于一八六○年英法联军的纵火……
  “喏,就是那里。”苏凤麒指指那片隐现在荒草杂树之中的断壁残垣。甚至从废墟也能看出香山寺当年的规模和气派。双清别墅就坐落在废墟北面。院内高坡上有两眼清泉,泉水晶莹,潺潺流淌。苏凤麒说:“‘双清’,就是指这两眼清泉。我们喝的茶,就是用这泉水沏的。”
  “滋味真好。”黎濯玉赞叹。
  “这是皇帝喝的!”
  康熙年间,皇室在这里建起香山宫;乾隆十年(一七四五)大加扩建,将几乎整个香山都囊括进去,成为大规模的皇家园林,改名“静宜园”。别墅所在地石壁上大大的“双清”二字,就出自乾隆“御笔”……
  “走吧,边走边谈,别误了正事。”博士说着,掏出怀表一瞅,“老韩头,照旧,你领路,找一条没锳过的路。”
  管家走前面。苏凤麒戴着草帽,拄着手杖,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黎濯玉挎着包殿后。
  “香山名胜很多:阆风亭,森玉笏,琉璃塔,见心斋,玉华山庄,昭庙,等等。”苏凤麒边走边说,“建筑物疏密适度,错落有致,与周围自然景物融为一体,堪称人间仙境。今后在这里建了台,我们就都成了神仙!”
  “哎呀!”黎濯玉忽然喊道,“还是夏季呢,香山的枫叶就红了。”
  “香山的什么叶?”博士举目远眺。确实,远处一片山林显露出斑斑驳驳的红褐色。
  “枫叶呀!”
  “不对。你说的枫树叫‘枫香’,是金缕梅科的一种落叶大乔木,只生在南方,不可能出现在香山。你现在看见的是一种槭树科槭树属落叶小乔木,学名紫红鸡爪槭,叶片常年保持红色或紫红,与季节无关。”
  “原来如此。”
  “香山红叶,数量最大的叫做黄栌,漆树科黄栌属,是一种灌木或小乔木,占香山树木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现在还没到红的季节。还有一种火炬树,也是漆树科落叶小乔木,入秋后叶片鲜红,果穗如火炬般红艳艳的。”
  黎濯玉寻思:这老头难怪有“百科全书”之称!不久前到紫金山,他只是随口问了一句“紫金山为什么叫紫金山”,博士就滔滔不绝开了:“紫金山并不止叫紫金山,它还叫金陵山、圣游山、神烈山、蒋山——你知道吗,委员长定都南京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紫金山又称‘蒋山’,哈哈,跟他‘联宗’了!”说到这里,教授莞尔一笑,不着痕迹地摇摇头:“委员长认定此山呈弧形铺展,王气尽收;三峰如御案笔架,风水绝佳……”
  “在您看来,”黎濯玉问,“委员长这‘风水’看得怎么样?”
  苏凤麒笑而不答,只是指指几处裸露的崖壁,接着说:“此山的山体由砂页岩、石英岩和石英砾岩构成——前一种是水成岩,后两种是火成岩——这些岩石因铁质晕染而带紫红色,在阳光照射下,特别在斜阳照射下,远看就成了紫金色。”
  三人边走边谈,越走越慢;苏凤麒不时停下来,查看地图,摆弄罗盘,端起望远镜远近眺望,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在拍纸簿上随手记录些什么。今天走的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山势越来越陡峭,山径越来越崎岖,山谷中的树丛越来越密,而且颜色浓重,交织成一片片、一层层的紫红、绛红和褐红。显然,这里海拔较高,才能早早地使树叶受到熏染。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几个小时,方圆十数里内阒无人迹,一切都凝固了,周围很美,美得像一幅油画……
  “这是什么地方?”苏凤麒终于停下脚步。
  “我也弄不清。”老韩攒起眉头,“您说了要走一条没锳过的路。”
  “我所看过的地方,这里最好!”博士仿佛自言自语,“地形好,空气澄净,特别安静……”
  但这“安静”立刻被打破了!不知什么地方响起钟声。奇怪的、略显喑哑的、颤颤悠悠的钟声很神秘,像是从天堂或阴间传来……
  博士问:“这里有教堂?”
  “不知道。”老韩头摇头,“我说了,我也是第一次来。”
  “走,”苏凤麒一摆手,“去看看。”
  沿着荒草没胫之处趔趄几里路后,三人爬上一个山坳。纵目望去,眼前景物奇特:一座褐红色绝壁直插青天,峭壁上错落分布着一些建筑物,包括一座顶端有十字架的钟楼,几座平房和两层楼房,依地形垒砌的院墙状如断垣残壁,看上去像一所修道院。它前临悬崖,后靠绝壁,险峻异常,只有一条羊肠小道相通。院墙和院门全用赤红色岩石砌成,跟整个建筑群落乃至整个绝壁的颜色浑然一体。绝壁朝着正北方,因此,悬崖上的建筑群落完全沉浸在阴影里,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丝声息;加之危崖高耸,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苏凤麒深深吸一口气,好久不说话。最后,他略略一挥手,便拄着手杖,迈开脚步。其他两人也不吭声,跟在他身后。从这里到教堂约半英里,那条惟一的羊肠小道崎岖不平,稍不小心便会失足堕入深渊……
  终于走到院门前了。圆形的门洞很高大,门扇用厚重的木头做成,黑漆剥落,好像从来就没有打开过。门洞一侧竖挂着的一块黑底木牌上勉强可以看出几个原是金色或白色的汉字:西山经院。门洞上方横挂着一块黑底木牌,上面也有一行原是金色或白色的拉丁文,苏凤麒看出来了,写的是“布格杜法拉修道院”。他伸手拉了拉门铃。声响自远而近,好久,才听得门内一个沙哑的嗓音和一个单音节:“谁?”
  “嬷嬷,”苏凤麒说,“我们是过路的,想讨口水喝。”
  大门上有个供人出入的长方形小门。小门上有个巴掌大的窗孔。这窗孔咔嚓一下打开了,露出一双被皱纹缠得密密麻麻的、深凹的眼眶,里面嵌着两颗幽幽然的眸子。十几秒钟后,小门打开了。老修女是中国人,瘦得像是一袭黑色道袍裹着的一副骨架。她默默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嬷嬷是院长吧?”博士问。
  “是的。”嬷嬷领着客人们往里走,“先生呢,我看像是一位教授。”
  “是的。”
  “先生从欧洲回来?”
  “是的。”
  “从英国回来的?”
  “是的。”苏凤麒奇怪起来,“嬷嬷怎么知道的?”
  “英国人,或在英国长期生活过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一股英国气味。”
  苏凤麒发现,老修女并不是一副“骨架”,并不那么冷漠和刻板;而且,身上似乎也带着一股“英国气味”……
  修道院所有建筑物都像碉堡般坚实厚重。房屋上窗户很少,也很狭小,好像里面的人讨厌那本来已很稀少的阳光。到了这里,真像置身于某座中世纪欧洲修道院。三位客人在老修女带领下,沿着石块铺砌的小道和台阶曲里拐弯地走着。苏凤麒对两个同行者悄声道:“这是一所女修道院,你们可别说三道四和胡乱走动!”
  须臾,一行人来到一座两层楼前,进入一间很像客厅的屋子。里面的摆设朴素而陈旧,但很洁净,所有的桌椅板凳和木沙发都一尘不染。一名同样身着黑袍而眉目端正、肤色苍白的中年修女送来水瓶和水杯,又默默地退了出去,始终没有抬头,更不瞥客人们一眼……
  “喝吧,”老院长让自己在一张高背椅上坐得舒服些,指指水瓶水杯,“后面悬崖上淌下的泉水,滋味极好!我八十一岁了,仍然健康,就是因为有主的护佑——主赐给我们这眼甘泉,并让我得以终身与这眼泉水相伴。”老修女说着,画了个十字:张开右手五指,先从前额移到胸部,又从左肩挪到右肩。
  “贵院是修道院,”苏凤麒边啜泉水边问,“为什么又叫‘经院’?”
  “经院就是‘经苑’或‘书院’,就是学校,比叫‘修道院’多一点中国化。”嬷嬷解释,“我们这里一直没有外学,只有内学,专收修生,研习项目除了宗教教义外,还有孔夫子式的读、写、算,还有‘七艺’。因为是在中国,又因为是女修院,所以,还要学女红,习儒学。”
  欧洲的修道院教育历经了十几个世纪。开头只有文法、修辞和逻辑学,称“三艺”;后来加上数学、几何学、音乐和天文,即“七艺”。高级神职人员多有学问,即源于此。“外学”是专收世俗子弟的;但如此偏僻的深山,又是一所女修道院,显然不会有“世俗子弟”。“内学”则专门训练“修生”,也就是自幼出家,决定将终身奉献给教会的人……
  “请问,”博士沉吟道,“贵院是否专收处女?”
  “是的。”嬷嬷点头。
  中世纪欧洲亚日利伯爵在王宫任职,可两个儿子都当了修士,最小的女儿布格杜法拉居然也想出家!伯爵大为震惊,父女间为此长期对抗。布格杜法拉患了重病,寻死觅活;最后伯爵被迫让步,允许女儿出家。成为修女后的布格杜法拉于纪元六百五十七年逝世,天主教《圣人传记》特别注明“童贞”。
  基督教历史上出现过无数为信仰而坚持修行、承受苦难乃至惨烈牺牲者,其中一些人被历代教皇封赐,位列“圣人”,可在姓名前面加称“圣”字,如“圣约翰”、“圣第吉诺”等。女性依此类推,姓名前面加称“圣女”;其中以终身未嫁者地位最为崇高,而终身未嫁者又以处女最为崇高,姓名之后特别注明“童贞”。布格杜法拉就是这样一位“圣女”兼“童贞”;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女修道院,对修女们有什么样的基本要求,可想而知。此外,看得出“布格杜法拉”是正宗的天主教女修道院,大门上方的拉丁文证明了这一点,拉丁文是罗马公教“法定”的宗教文字。这里有着正规的“修会”,修女们在出家之前须发“三绝誓”,一为“绝财”,不蓄私产;二为“绝色”,不嫁人;三为“绝意”,放弃个人意愿,惟修会之命是从。发誓是必要的,因为修道院虽在西山深处,并未与世隔绝。附近村庄有一对教民夫妇每礼拜来一两次,帮修道院干活。修女们有学识,懂医道,常出山给村民诊病,给产妇接生,有时还给小学校教课。村民称这里为“布格庙”,修女们则自我简称“布格修道院”。寄往这里的邮件不少,多来自北平,也有来自中国各地和外国的。邮差都送到乡公所,由那对教民夫妇捎来,或由出山的修女带回来……
  嬷嬷介绍,这里的修女最多时有十几个,现在连她在内只有五人,年岁也都大了;刚才送水的那位,是最年轻的。不过,近几年仍有好几位年轻而且堪称杰出的女性请求到这所女修道院来。她们有的本是修女,想从别的修道院转来这里;有的则是企盼出家的少女和学生……
  教会在中国和世界各地都有组织,有宣传网络。教友和平民要了解教会和教义,了解各个教堂、修会、修道院和神学院乃至教廷的情况,是很容易的;哪怕对“布格庙”这样偏僻的所在,也不例外。因此,有修女乃至少女想投奔这里的说法是可信的。但是,这种说法越是可信,苏凤麒就越感到不是滋味!他是一位父亲,膝下有一子一女;他像所有父亲一样,非常爱自己的孩子,希望他们终身幸福!这“幸福”的最大含义之一,就是此生此世得以享受爱情,拥有美满的婚姻和家庭。此时的他首先想起了自己五岁的女儿——别说五岁了,女儿出世五个月、五十天乃至五天的时候,他这做父亲的就开始想象和设计孩子的未来,未来的一切,包括未来的婚配……他哪怕在睡梦中也从来没想过女儿会“出家”。如果有人胆敢说他的女儿有朝一日可能成为尼姑或修女——他肯定会立刻抡起手杖,敲打对方的脑袋!
  “但是,我们没有轻易答允。”嬷嬷不紧不慢地说着,嗓音依然沙哑。随着时间流逝,背负斜阳的悬崖绝壁已经黯淡下来,显得更加险峻,更加阴森森的。“我们要为她们着想,也要为修道院考虑。这里过于偏僻,要年轻修女终身守在这么个地方,太不容易!她们必须像中国古话说的那样,心如古井中的死水……”
  “是的,是的,”苏凤麒觉得话不投机,而且从时间上说也该告辞了。正要欠身,院长却望着他问道:“敢问先生贵姓?”
  “敝姓苏。”
  “我已经说了,先生是一位教授。现在看来,先生还是一位很有身份的名教授。”
  “这个这个,就算是吧。”
  “先生今天光临,是缘分,也是上帝的旨意。”
  苏凤麒嘴里“嘿嘿”着,点头微笑。
  “有一件事不知能否拜托先生?”
  “请说,请说。”
  “我刚才说了,有几位年轻女性想来布格修道院,其中还有女学生。”
  “是的,是的。”
  “我特别中意其中的一位。我想上帝会像我一样喜欢她。我希望不久能让她接替我,成为这所修道院的院长。”
  “哦哦,这个这个,这样的事情,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拜托先生打听一下这个女学生的真实情况。先生既是名教授,则交游肯定很广,这种事应该不难。”
  “必须是处女,童贞女,要发‘三绝誓’——是吗?”
  “这是基本条件。”嬷嬷神态严肃,“我们希望她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
  “我今天就回北平。”苏凤麒急于起身,“她是哪所学校的?”
  “齐鲁大学。”
  “齐鲁大学,”苏凤麒愕然,“齐鲁大学在济南啊!”
  “对,就是那个齐鲁大学。”
  “齐大……哪个系的?”
  “她是齐鲁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
  “什么年岁,”苏凤麒脸色发白,“什么名字?”
  “才十九岁呢,名叫叶玉菡。”嬷嬷起身道,“玉琢的荷花——挺好的名字,不是么?”
  “是的,是的……”
  “哦,我去拿那位女学生的信来,对了,还有照片。”
  “不用不用!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了!”苏凤麒大汗淋漓,连连摆手,“请相信,我绝对会放在心上,放在心上!我会立刻去办,立刻去办!谢谢您的款待,谢谢!天色不早了,我们就此告辞,告辞!”
  《第二次握手》第十五章 大学校长(1)
  苏凤麒是“而立”之年即一九○八年回中国娶亲的。传统方式的盛大婚礼在山西太谷举行,新娘安氏是一位原籍忻州的“大家闺秀”。博士在太谷购置了房产,安顿好新婚的妻子,给忻州福音堂捐了一笔款之后只身返回英国。正如苏凤麒自己所说,他跟安氏结婚时,不仅没有“感情”,连面都没见过。媒人在一个基本问题上没有撒谎,即新娘确实很漂亮;但不幸的是,苏凤麒在新婚之夜才发现安氏裹着一双小脚——有人说,这是他不愿带着妻子回英国的真正原因。
  苏凤麒离开中国时已经十四岁,对故土有着清晰的记忆和深刻的感情。在英国,查智善牧师常常用山西方言跟孩子聊天,跟孩子一起回忆当年,回忆中国,谈起山西、忻州和太谷。一八九八年苏凤麒满二十岁,正在剑桥求学,查智善特意安排他第一次回中国探亲访友。这时的苏凤麒,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脑袋还算“圆颅型”,还能口吐单音节汉字,特别是脑后没拖那条“猪尾巴”之外,其他如举手投足穿着打扮生活习惯风度仪表等等都已纯粹是个年轻的英国绅士。
  苏凤麒动身前,牧师让他带一封亲笔信给太谷一位姓孔的教友。苏凤麒一瞅信封便说:“他是孔夫子的后裔。我儿时随父亲到过他家。”牧师说:“我知道这一点。我让你去孔府上拜访,就是为了恢复这种联系。你记住,他有一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儿子,叫孔祥熙……”苏凤麒点头:“孔祥熙?我认识。字庸之,比我小两岁。能见到他当然很好。”
  苏凤麒回中国后先到忻州和太谷,再赴北京,帮牧师送另外几封信,其中有给黄遵宪的一封。从太原走到北京已是纪元一八九八年(光绪二十四年)九月中旬,立刻感受到维新派与顽固势力之间的尖锐对立和形势的复杂。他从黄遵宪住处出来没几天,“戊戌政变”发生了,苏凤麒亲睹载有谭嗣同等“六君子”的刑车缓缓出了宣武门,驶向菜市口。血雨腥风笼罩北京。紧接着是通缉康有为梁启超,罢免数十名维新派高官——而其中之一就是黄遵宪。对黄遵宪住处进行搜查时发现了查智善牧师的信,严加盘问。苏凤麒仓皇出逃,跑到天津,攀上一艘外轮……
  此后一段时间,苏凤麒不敢再回中国。纪元一九○○年(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攻陷天津北京,直逼山西境;一九○一年九月清政府被迫签订《辛丑条约》,部分联军常驻京津和津榆铁路,清廷摇摇欲坠,中国山河更加破碎,苏凤麒才得以重新回中国旅行。查智善牧师苦笑道:“你现在可以倚仗‘洋鬼子’的气焰了!”
  一九○五年,查智善以八十高龄辞世。苏凤麒悲痛异常。不过,这时的他也开始了事业的辉煌。从一九○八年回中国娶亲至一九二四年回中国定居,这十六年间苏凤麒博士每一两年回中国一次,每次住两三个月,捎带搜集天文学和算学方面的古籍,考察古代天文设施。一九一○年,儿子苏冠兰出世;直至一九二四年,苏凤麒才又添了一个女儿,取名苏姗娜,乳名姗姗。这时他决定举家迁居太原。这里有安氏一些近亲,还有英国人办的教会中学和教会小学,而博士历来对英国人的一切情有独钟。然而定居太原不久安氏即病逝——这个不幸事件促成了苏凤麒的决心回国。他没有忘记自己身为父亲的责任。他想,自己在外漂泊半生,现在必须直接关爱两个孩子了!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大批中国留学生涌向欧洲和日本。这引起一些美国政治家的忧虑和警惕:这些留学生势必影响中国的未来,这就决定了中国很可能会倾向于欧洲或日本,而这对美国是非常不利的。于是,美国政府大幅度调整战略,将“庚子赔款”的一部分退还中国,定向培养留美学生。苏凤麒一九○八年回国时,就曾应清政府学部之邀考察了北京西北郊的清华园。不久,那里被选定为留美预备学校校址。一九○九年开始兴建校舍,命名为清华学堂,一九一一年四月开学,完全照搬美国模式。辛亥革命后改名清华学校。一九二五年开始招收四年制大学生,但其宗旨仍是培养留美预备生。清华自一九一一年以来一千七百多名毕业生全部去了美国。
  苏凤麒回中国后未再成家。除北京大学教授身份外,他还是教育部六位“部聘教授”之一;除“钦天监正”外,他还顶着一大堆头衔。军阀混战不断,北洋政府头目换了一个又一个,苏凤麒的地位却稳如泰山。无论谁当总统、国务总理或总长,都对他“礼贤下士”。一九二八年北洋军阀彻底崩溃,蒋介石定都南京之后,也对苏凤麒优礼有加。
  总之,苏凤麒博士举足轻重,声威煊赫,且一直公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无力照顾孩子——这是他让一对子女长期在太原受亲友和教会学校照管的原因。儿子苏冠兰一九二七年从太原一所教会中学毕业,考上清华大学。恰在那节骨眼上,苏凤麒到了济南一次。他兼着齐鲁大学数学天文系主任,每年要去齐大一两次,视事和讲学。从济南回来,他忽然决定让儿子改进齐大。他让清华画掉苏冠兰的名字,接着赶到济南,为儿子办理了齐鲁大学的入学手续。他这样做的原因,恐怕在于清华那个“完全照搬美国模式”。博士对英国的一切情有独钟,而清华从一开始就跟英国人没有关系。一九二八年国民政府接收该校并将其改名“国立清华大学”后,跟英国更加没有关系了,跟美国的关系倒是越来越密切。尽管苏凤麒大骂英国是“野蛮的盎格鲁人、撒克逊人和朱特人”血腥入侵并占据大不列颠列岛所造就的,其实他骨子里还是亲英国的。他希望儿子也这样。
  齐鲁大学恰好在这个意义上投合了苏凤麒的胃口。这所学校名义上是英美教会合办,甚至是英国、美国和加拿大三国教会合办,实际上长期由英国人掌权。英国人在中国办了很多教会小学和教会中学,但教会大学却几乎被美国独揽,齐大成了惟一的例外。此外,还因为齐鲁大学校长查路德博士是苏凤麒的老朋友。
  苏凤麒教授在剑桥大学东方学系开讲座时,前来听课的人中有一个瘦高个红头发青年。后来得知那人叫林德·查尔斯,从剑桥大学神学院毕业后进了研究生院。像所有准备当神父牧师的人一样,查尔斯相貌端正,口齿伶俐,一表人才。他比苏凤麒小十岁,当时才二十多岁,是个美籍英国人——这很好,博士喜欢青年,喜欢英国人,更喜欢叫“查尔斯”的英国人,因为所有这些使他想起了恩重如山的查智善。老牧师原名就叫查尔斯。
  查尔斯曾两次利用假期随苏凤麒教授去中国,对这个东方古国产生了浓厚兴趣,从此倾心汉学。一九一六年他在获得神学博士和东方学学士学位后回美国去了,成为神职人员,但一直与苏凤麒通信。查尔斯一直争取赴中国工作;后来果真如愿以偿,被派往中国。
  英美基督教会最早于一八六五年在中国山东兴办“书院”。这些书院,有的讲授近代物理、化学、数学和天文历法,有的推广近代西方医学,开办医院;当然,也有教堂和“神道学堂”。这些书院于一九一七年合并成立“山东基督教大学”,在中国叫作齐鲁大学,是中国最早的教会大学和最早的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上述书院和学堂,分别成为齐大理学院、医学院和神学院的前身;文学院则是后来开设的。
  齐大经费由设在纽约的基督教教育基金会提供。查尔斯从英国回到美国后,就在这个基金会供职。因为他通晓东方学和汉学,到过中国,能说流利的中国话,熟悉华北地区的风土人情,又是个美籍英国人,还因为他认识大名鼎鼎的苏凤麒博士,于是在一九二一年被派往中国,到齐鲁大学任神学院教授兼小教堂牧师。他的身份和经历,有利于调和校内英美两派势力的争斗,也有利于齐大在中国的存在和发展。他动身赴华前写信问苏凤麒,应该取个什么样的中国名字?博士建议他叫“查路德”。
  十六世纪,天主教内部发生反对教皇统治的宗教改革运动,陆续产生一些新宗派,统称“新教”,主要有路德宗、加尔文宗和安立甘宗三大派。在中国,“天主教”一般指罗马公教,又称旧教,即梵蒂冈教皇和教廷控制下的教会组织;基督教则主要指新教路德宗。
  宗教改革运动的首要代表人物马丁·路德是德意志人,神学博士和神学教授,生于纪元一四八三年。他于一五一七年发表《九十五条论纲》,猛烈抨击教皇出售“赎罪券”的丑恶行径,揭开宗教改革的序幕,后来又对宗教改革提出了一系列见解。马丁·路德简化了基督教的基本教义,认为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是个伟大祭献,人神阻隔已被排除,信徒只凭信仰就可直接与上帝相通,不必以教皇、主教和神父为“中介”——马丁·路德的说法否定了教皇和教廷的权威,引发了宗教改革运动,在一些地方甚至演变为战争和革命。
  苏凤麒给查尔斯取中国名字“查路德”,就是希望他能成为传教士中的马丁·路德。查尔斯大喜过望,认为这个名字比“查智善”还好!
  苏凤麒与孔祥熙的友谊持续下来。辛亥革命后,孔祥熙给阎锡山做幕僚,苏凤麒每次回国在太原都要跟他见面。太谷孔家笃信基督教,孔祥熙青年时代曾在“教案”中舍生忘死保护过传教士;他的壮举感动了美国人民和美国政府,因此被招入耶鲁大学并于一九○七年获经济学硕士学位。孔祥熙有着标准的“晋商”血统,自幼擅长经营,回国后常自比唐代大理财家刘晏,在金融管理方面确实也很出色;他还继承了先祖孔子的遗风,青年时代即在太谷老家开办铭贤学校,后来一直热心于教育事业,积极筹措资金吸引人才,举办或扶持过很多大中小学。孔祥熙走出山西后,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官当得越来越大,但一如既往地尊重老朋友苏凤麒博士,也很关照博士的朋友、到中国任职的查路德牧师。苏凤麒一九二四年回国时,三十六岁的查路德在孔祥熙关照下刚当上齐鲁大学校长兼神学院院长。苏凤麒还给了查路德一个面子,即答允兼任齐大数学天文系主任。
  因此,查路德对苏凤麒感激不尽。
  苏凤麒博士位高权重,用不着查路德的“感激”;不过,几年后却用得着了。那是一九二七年四月间,他到齐大讲学;一天下午,在“杏花村”,满眼花团锦簇,博士与牧师并肩缓步,观赏烂漫的杏花。苏凤麒有点神情恍惚似的,低声道:“查路德,你得帮我一个忙……”
  “别说帮一个,帮十个都是应该的!”查路德连连点头,“说吧,吩咐吧,我一定照办。”
  “是这样的……我,我想让两个孩子来齐大读书。”
  “冠兰不是刚考上清华吗?”牧师大感意外,“清华挺好的嘛。”
  “我更中意齐大!”
  “哦哦,那好,那好!”查路德连连点头,“不过,姗姗好像才几岁呀。”
  “是的,三岁。”
  “那,上齐大幼稚园吗?”
  “不,不是姗姗,我想放到齐大的,是儿媳……”
  “你什么时候有了儿媳的?”
  “算是没过门的儿媳吧。”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叫什么名字?你的意思,放在哪个系?”
  “她叫叶玉菡。”苏凤麒微蹙眉头,若有所思,“我的想法,就进医学院吧,适合她!”
  《第二次握手》第十六章 天下父母心(1)
  当年,小乞儿苏凤麒被福音堂收留后,处境根本改观,简直一步登天。但他心中一直牵挂着叶楚波,只是不敢提起。过了一段时间,直到成了查智善的养子,他才谈起那个小朋友,引起牧师关注。打听了几个月才得知,叶楚波也摆脱了乞丐生涯,被汾阳县城附近一位贫苦塾师收留,后又成为塾师的赘婿。多年之后他也成了一个贫苦塾师。他的养父和妻子先后去世,留下他与独生女儿玉菡相依为命。玉菡生于清宣统二年(一九一○),因自幼生活清贫,个头不高,身体单薄,肤色苍白;此外,性格内向,沉默寡言。这女孩早熟,懂事,里里外外地操持家务事,既勤快又能干,精心照顾长期生病的父亲;还聪明好学,能写一手好字。
  苏凤麒很重感情,迢迢数百里从福音堂去看过叶楚波几次。一八九二年随查智善赴英国之前,专程到汾阳向叶楚波及其养父一家辞行;还倾囊倒匣,将自己仅有的一点钱都送给他们。苏凤麒以后每次回中国,到山西,总要去看叶楚波,送点钱和别的什么。一九一○年,苏凤麒因妻子待产专程赶回中国,去看望叶楚波时,恰逢叶的妻子在生下女儿后死去;女儿虽然侥幸保住了小命,但极其孱弱,体重不足四斤,还喘着气,发着烧,啼哭不止。叶楚波贫病交加,走投无路,正不知如何是好。苏凤麒赶紧又是掏钱,又是温言劝慰,还抱着孩子往济慈医院跑——这是附近一家小小的教会医院。
  “男孩女孩?”医生是个年约半百的中国人,急忙往耳朵里塞听诊器。
  “女孩,女孩,”苏凤麒大汗淋漓。
  “多大?”
  “两天,哦,不,三天……”到底是几天,博士也说不准。
  “什么名字?”医生端详婴儿。
  “叶,叶玉菡!”博士忽然想出这么个名字。
  “你是孩子的什么人?”医生从老花镜片上方打量苏凤麒。
  “我是……对,我是她爸爸!”
  “你贵姓?”
  “免贵,姓苏。”
  “姓苏?你是她爸爸,她怎么姓叶呢?”
  “你少嗦一些好不好!”博士起身,一拍桌子。
  “哦哦,您别生气,别生气!”医生慌忙道,“敢问,您是不是苏凤麒苏先生?”
  “你认识我?”
  “是从您的派头上猜到的——这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您呢?”医生抱拳拱手,一迭连声说,“您呀您呀,名不虚传,气势如虹!”
  “好好好,快给孩子看病吧。”
  医生其实认识叶楚波一家,给他们治过病。他叹息道,这孩子只是弱些,并无大病;孩子的母亲去世时他在场,只是回天乏术,等等。
  苏凤麒听着,也很伤感。
  叶楚波仍然病着。两天后,苏凤麒留下一笔钱,供他延医买药,然后抱着女婴回太谷;两个月后,他自己的儿子苏冠兰出世了,两个摇篮并排摆着。又过了两个月,他才动身赴英国。他嘱咐:待叶楚波病愈或基本恢复,有能力照顾婴儿了,再考虑将玉菡送回去。
  可是,叶楚波从此一直病着,只是病情时轻时重而已;女儿每年都被送回他身边短暂地住住,或三五天,或十天半月,就又回到太谷苏宅。苏凤麒的妻子安氏生性善良,将玉菡视为亲生女儿;小女孩叫她“妈妈”,叫苏凤麒“爸爸”,跟苏冠兰就像亲姐弟,读书后也一直在同一所学校和同一班级。
  苏凤麒一九一七年回国探亲,途经太原时听说叶楚波病危,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便让人到太谷接冠兰和玉菡,自己则直接赶往汾阳。病榻上的叶楚波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朋友,紧抓住苏凤麒的一只手不放;他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泪水不断地流淌,但已说不出话来。苏凤麒用另一只手抚摩着老朋友的额头和面颊,双眼闪烁着泪光,连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放心,我一定把菡子当成自己的女儿!你也看得很清楚,这么多年了,我们两口子确实是将菡子看作亲生女儿的。”
  叶楚波气若游丝,紧抓着的手渐渐松开,却仍旧目不转睛……
  苏凤麒迎视着老朋友:“菡子聪明懂事,我会让她尽量多读些书的,中学,大学,留学,能读多少就读多少!”
  叶楚波显出欣慰之态。
  “还有一件事,趁现在跟你说说。”苏凤麒略微停顿,“菡子跟冠兰年纪相仿,刚出世就在一起,相处得也很好,像亲姐弟似的——这使我们两口子都很高兴!我想给他俩订下终身之约,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叶楚波居然流露出一抹惨淡的笑意,还点了点头——这点表情和动作终于耗尽了他残余的生命,但见他缓缓合上眼帘……
  同为七岁的叶玉菡和苏冠兰从太谷赶来之后,看见逝者的面容平静坦然。
  此后,叶玉菡的生活方式没有任何变化。她与“弟弟”冠兰同时进入同一所教会小学;举家迁居太原后,她和冠兰当然也都到了太原,不久进入同一所教会中学。从小学到中学,她跟“弟弟”都表现出很好的天资,考绩始终名列前茅。
  苏凤麒很少在国内,很少有机会直接关心和照顾冠兰和玉菡。一九二四年后苏凤麒虽回国定居任职,却多在北京、南京和上海,还经常出国,很少到太原,也就仍然很少有机会直接关心和照顾冠兰、玉菡和女儿姗姗。这样拖到一九二七年,冠兰和玉菡临近中学毕业之际,博士才发现事情麻烦了。
  幼年的苏冠兰和叶玉菡姐弟相称,两小无猜,非常亲密;自进入中学后,两人年龄渐长,初通人事,却疏远起来。两人在知道了他俩原来是“未婚夫妻”的同时,也懂得了“未婚夫妻”的涵义。对此,叶玉菡是欣喜的,苏冠兰却截然不同。他不爱玉菡。他愿意并且只愿意玉菡是自己的姐姐,不愿意也不能接受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他承认叶玉菡温存,善良,纯洁,相貌端正,学业更是出类拔萃——但所有这些加起来,也还不能形成……爱情。
  叶玉菡从初通人事起便深爱着苏冠兰。中学的最后两年,她已经觉察到苏冠兰对她日渐冷淡和疏远,临近毕业时甚至干脆不理睬她了。她非常痛苦,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爪紧攥着往深潭里摁!越摁越深,水压越来越大,几近无法忍受;四周冰冷刺骨,一片漆黑,使她喘不过气来……
  叶玉菡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失恋”。她的生活周围,她的女伴中,这类事很多;她亲眼看到有人因此深陷痛苦无法自拔,有人因此生病,甚至有人因此自杀。她以这些警诫自己,坚持做到冷静自持。她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尽力掩饰内心的痛苦,不主动接近苏冠兰。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学业上也更加勤奋,始终保持着最优秀的考绩——即使在苏冠兰完全不理睬她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有一种预感:她与苏冠兰是命中注定的夫妻。无论命运中发生多少坎坷曲折,他俩终归会走到一起,生活在一起的。她是冠兰的,冠兰也是她的,谁也离不开谁!她要永远做个杰出女性,以使自己在将来能配得上丈夫,甚至能帮助丈夫……对,就是“丈夫”。
  自进入中学后,叶玉菡从来没对人提起过她跟苏冠兰是“未婚夫妻”;他俩的关系陷入“僵局”之后,叶玉菡也一如既往,不失常态。总之,在外人面前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因此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九二七年初,两个孩子临近毕业了,苏凤麒在太原专程拜访教会中学的英国校长。交谈之中,校长愕然:“什么,苏冠兰跟叶玉菡是未婚夫妻?我们可一点都不知道,一点也没看出来啊!”
  “那么,你们看出什么来了呢?”苏凤麒蹙起眉头。
  “他俩简直像互不相识似的!”
  苏凤麒点燃一支雪茄,默然起身,踱来踱去。他终于想到,现在恐怕用得上查路德的“感激”了。
  齐鲁大学有很多传教士,也有很多名教授;这里教会积习极深,特别是课业繁重,校规极严……而最大的优势,无疑是查路德在那里当校长!
  已经考入清华大学的苏冠兰就这样被强令改入齐鲁大学化学系;同样,已经考入北京协和医科大学的叶玉菡,也是这样被弄进了齐鲁大学医学院。
  “协和”出自《书经·尧典》“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意谓融洽协调——英美两国教会势力特别喜欢这个字眼,是因为它既表达了基督教的教义和愿望,又浸透了中国传统气味。纪元一九○六年即清光绪三十二年英美两国的五个新教教会和英国伦敦医学会在北京合办“协和医学校”。一九一五年移交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改为八年制的“协和医科大学”,培养高级医学人才;其前三年为预科,设燕京大学生物系。而燕大校长司徒雷登又是苏凤麒的老朋友,这足以令人放心。后来一想,放在查路德那里岂不更放心,何况齐鲁大学既有化学系又有医学院,可以把冠兰和玉菡都放在那里!
  这是一九二七年即民国十六年之秋的事。对中国来说,那可是个“多事之秋”,而且后来长期不得安宁。一九二八年济南事变时,那辆挂着英美国旗穿越“火线”冒险前往北京的福特轿车上除司机之外,车上的乘客便是查路德、苏冠兰和叶玉菡。苏冠兰到上海圣约翰大学“借读”,叶玉菡则在北平燕京大学生物系“借读”。战乱之后,一九二九年即民国十八年八月,在协和医科大学改称“协和医学院”的同时,叶玉菡返回齐鲁大学。
  早在一九一六年,协和医科大学的三个班就并到济南,成为齐大医学院的前身;此后,一九二三年,北京协和女子医学院也并入齐大预科——总之,叶玉菡与“协和”有一种缘分。
  就是在燕京大学“借读”期间,一度万念俱灰的叶玉菡给“布格修道院”写了一封信。还没有得到回信,她就结束了“借读”生涯,动身返回济南。不久,苏凤麒博士也鬼使神差似的深入香山腹地,意外发现并造访了那座神秘的女修道院……
  博士对未来的香山天文台顿时丧失了兴趣!而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恢复这种兴趣。在黎濯玉陪同下,他匆匆赶回北平,又赶到济南;他像往常一样,住齐大“杏花村”。他向查路德和卜罗米详细查问了儿子自进入齐鲁大学后的所有经历和表现,大为震惊。于是,苏冠兰刚刚回到齐大便被叫到“杏花村”……
  从古巴比伦到古希腊,人们把天上闪烁的群星想象成一个个图案,分别用神话中的人物和动物命名,称为“星座”,并由此派生出“星占学”。有十二个星座分布在黄道上。太阳每年沿黄道运行一圈,轮流经过这些星座,就像太阳有十二座“行宫”,称“黄道十二宫”。星占学认为人出生时太阳在哪一座“行宫”,该人就属于这个星座,其命运即与此星座息息相关。而苏凤麒的“生辰星位”在狮子座。所有星座都有“主宰行星”,惟独“主宰”狮子座的不是行星而是太阳!狮子座的形象是一头雄狮,狮子座的人威严,宽厚,激情沸腾,才华横溢,充满活力,仁慈而高傲,尊严而慷慨,并且由于这些优势而走上高位——苏凤麒认为,那正象征着他的性格和为人。他就是一头雄狮,历来不喜欢别人违拗他的意志,甚至不愿意天象演化违背他的计算和预言……可是,今天,他居然不能制伏自己十九岁的儿子,这不能不使他震惊和愤怒!
  那次“剑拔弩张”的谈话持续至深夜。苏冠兰疲惫不堪地离开之后很久,苏凤麒的面孔才略略放松,白中透青的脸色渐趋正常。他沉默着,思索着,啜咖啡,抽雪茄,满屋子烟雾弥漫。查路德不得不把紫色帷幕统统拉开,让外界气流涌入;但牧师始终不吭声,只是偶尔起身或坐下,不断拾掇写字台上和书柜中的东西……
  “查路德,”苏凤麒望着幽暗的屋角,轻声道:“依你说,该怎么办呢?”
  “依我看,年轻人的这些事,性,爱情,婚姻,家庭生活,等等,除非他们主动来谈,老一辈人无须过问,也不应该过问。”查路德字斟句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有上帝给安排的‘另一半’,都肯定有不同于我们的精神理念和生活方式……”
  “你这是美国人的观点。”
  “我本来就是美国人嘛!”查路德笑笑。
  “那你来中国干什么?”博士瞥瞥牧师。
  “来传教呀,我是牧师。”
  “那你就好好当牧师,好好传教,讲经布道做弥撒分圣餐画十字——为什么要当大学校长呢?”
  “这里是教会学校……”
  “教会学校就非你当校长不可吗?”苏凤麒微微眯上眼睛。
  查路德沉默下来,避开对方的目光。
  “你是个‘中国通’,应该早就听说过中国人那句俗话:可怜天下父母心。”苏凤麒长叹,“我当初把两个孩子送到齐大,托付给你……”
  “我很喜欢冠兰和玉菡。”查路德摇摇头,神情忧郁,语气恳切,“但是,这种事,学校和师长还真不好管。中国人说得好,‘捆绑不成夫妻’,培养感情得靠他们自己。你说你不知道感情是什么东西,结婚前连新娘的面还没见过——那是你,不能这样指望别人,甚至不能这样指望我。你看,我不是一直没结婚吗?我需要的是真情……”
  苏凤麒盯着牧师,表情怪异。
  “对冠兰和玉菡的事,我会尽力而为的。”牧师接着说,“不过,许多事情取决于时间……”
  “多长时间,十年吗?”
  “这个……就在你逗留齐大期间,怎么样?”
  “我顶多再逗留两天。”
  “我想,够了。”
  壁钟响了。两人倾听: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奇怪,此前响钟,他俩怎么会都没听见?
  “快天亮了,我得去睡一会儿。”苏凤麒起身说道,“哦,我再说一遍:校董会的事,我去找找孔祥熙;神学院的事,以划出去为好,至少表面上划出去,你也不兼院长了吧,专任校长好了——但最难办的就是这个校长问题!我只能说我会尽力而为的,就像你为我的事尽力而为一样。”
  查路德能听懂对方的话。苏凤麒这次来济南的目的之一,就是对他说这些话。南京政府正在“励精图治”,“收回主权”,“整顿教育”。按新的法规,大学董事会成员必须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中国人;综合大学必须由三个以上学院组成,但不得设神学院;大学的师资、设备、藏书、课目、建筑物和校园区划等等必须经全面考核,合格者方能准予注册登记,等等——凡此种种都好对付,惟一使查路德丧魂落魄的是大学校长不得由外国人担任!
  “哦,还有一件事。”苏凤麒踅到书房门口,回过身来,“你比我小十岁,该是四十一岁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该结婚了。”
  “我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为什么?”博士打量牧师,“像你刚才说的,不结婚是因为需要‘真情’——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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