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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握手

_2 张扬(当代)
  阿罗快步上前,制止了她。
  苏冠兰呆呆地站着,看着。
  “苏先生,苏先生!你过来,你快过来呀!”少女毫不忸怩,直勾勾地盯着小伙子,连连拍打自己的床沿,“过来坐呀,坐,就坐在这儿!”
  阿罗朝苏冠兰丢个眼色,推搡了他一下。小伙子这才挪到病床前。少女拽住他的袖口,拉他在床沿坐下,高兴地叫道:“对,对!就这样,就坐在这里!这样我和你可以靠得近近的,好说话。”
  病床比一般床高很多,不好坐。苏冠兰斜倚着床沿,歪着身子,避开对方灼人的目光。
  阿罗咬咬嘴唇,忍住笑。
  “苏先生,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柳院长和阿罗全告诉我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少女紧攥住苏冠兰的双手连声道,“我想啊想啊,想了好久好久,想着见到你的时候我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表达我的感激,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想到很多很多美好的话语,可现在见到你本人,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怎么办呢?”
  “琼姐,”阿罗插嘴,“你已经说了好些感激的话语,每句都非常美好。”
  “那太好了!”少女快乐地瞅瞅阿罗,又转向苏冠兰,“我得知所发生过的一切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见到你,尽快见到你,立刻见到你!可柳院长说,不行,你太虚弱,他也太虚弱,还得等几天。我问,还得等多久?他说,不久不久,肯定不会拖到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苏冠兰愣了。
  “就是‘七夕’呀!”阿罗解释。
  年轻人脸上一热。
  “我等呀等呀,总算等到了今天,此刻!”少女目不转睛地望着苏冠兰,“苏先生,真的,你救了我的命,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没什么,我不过做了一件该做也能做的事而已。”
  “你对柳院长和阿罗也是这样说的——可真要这样做,谈何容易!那样的滚滚急流,狂风暴雨,排山倒海,真是太可怕了!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差一点牺牲了自己。苏先生,你真不可思议,真高尚,真伟大……”
  “快别这样说,别!”苏冠兰连连摆手。
  “琼姐,”阿罗笑吟吟的,“我倒是觉得你应当报答苏先生,不然确实说不过去。”
  “当然,当然。”少女急忙点头。
  “你打算用什么报答苏先生呢?”
  “我正发愁呢!你说用什么呀,阿罗?”
  小护士撇撇嘴:“用你的心嘛!”
  苏冠兰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少女很爽朗,“还真被阿罗说中了!”
  “哪……哪的话呀!”小伙子结结巴巴。
  “你们谈吧,”阿罗眨巴着眼睛走出病房,回身带上房门,“我到别的病房看看。”
  小护士一走,屋里沉寂了十几秒钟,或几十秒钟;只能听见窗外柳树上蝉在拼命嘶鸣,仿佛还能听见一对青年男女的怦怦心跳……
  苏冠兰的视线落在病床一角撂着的那本书上。少女立刻把书递过来。苏冠兰翻了翻,是英文原版《邓肯自传》,印刷十分精美,封面和书内还附有这位女舞蹈家的十来幅照片。他问:“琼姐,你对邓肯有兴趣?”
  “你叫我什么来?”少女睁大眼睛。
  “哦,‘琼姐’,阿罗这么叫,我学她,无意中也就,也就这么叫了。”
  “‘无意’,为什么不能有意?”
  “这个……”
  “还有,‘学’阿罗——你自己就不能叫琼姐?”
  “我怕你不同意……”
  “为什么?”
  “琼姐——这毕竟是个亲切的称呼……”
  “正是因为亲切,我才非常希望你这么叫!”
  “那好,”苏冠兰有点口吃,“那好……”
  “很好,今后就这么叫了,叫我琼姐!”少女欢呼,“我也不再叫你‘先生’,改叫你冠兰——好吗?”
  “好的,好的。”
  “咦,冠兰,你什么年岁了?”
  “十九岁,”小伙子想了想,“上个月刚满的。”
  “那你比我还小几个月呢,更该叫琼姐了!”少女打量苏冠兰,“我还以为你快三十岁了呢——那该多好,我就可以认个哥哥了。”
  “那么,琼姐,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苏冠兰下意识地摸摸下巴,发现胡楂子确实很长了……
  “当然可以——我叫丁洁琼。”
  “哦,‘琼’字就是这么来的。”
  “是的。”少女接着问,“冠兰,你有兄弟姊妹吗?”
  “有一个妹妹。”
  “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姐,一个也没有吗?”
  “是的,没有。”
  “真是天作之合,让你有了一个姐姐,让我有了一个弟弟!”丁洁琼拍手,“父母只有我这个独生女儿。我从小就很孤独,真想有个兄弟姊妹,哪怕只有一个也好。今天,上帝终于赐给我一个弟弟,一个好弟弟,一个亲弟弟!”
  丁洁琼苍白的脸颊上陡然满是红晕,一把拉住苏冠兰的双手,紧贴在自己胸上。她含笑凝视苏冠兰,着意捕捉他的每一丝表情;小伙子感受到了少女胸脯的富于弹性和急剧起伏,感受到了对方心脏的快速搏动和青春热力,也觉察到自己内心的慌乱和冲动……
  “琼姐,你的名字很好。”苏冠兰试着抽回双手和转移注意力。
  “是吗?”
  “‘琼’是美玉。‘洁’‘琼’二字连用,就更美了。”
  “你呢?兰已飘逸不凡,而你还是群兰之冠!”丁洁琼说着,一字一顿,很认真也很动情,“真的,弟弟,今后不管在哪里,只要一看见兰草,我就会想起你的……”
  苏冠兰避开琼姐的目光,心脏怦怦乱跳。假如他与琼姐继续这样相互注视,假如他的双手继续这样紧贴在琼姐火热的胸脯上,假如此情此景再持续几秒钟,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恰在此刻,少女突然猛烈咳嗽,越咳越厉害,似乎还伴着哮喘,脸色也陡然变得白中透青。苏冠兰慌忙起身:“琼姐,你怎么啦?你太累了!”
  丁洁琼继续猛咳,无法出声,至此才被迫松开了小伙子的双手。
  “我去找院长!”苏冠兰起身朝房门走去。
  “别去,冠兰,好弟弟,听我的,听琼姐的,小柜上有药,你可以拿给我服……”少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吗,有你在我身边,比什么药都好!”
  “不行,一定得去找院长!”苏冠兰拉开房门,却愣住了:原来柳院长正站在门外,双手抄在背后,笑眯眯的。小伙子又惊又喜:“啊,是您!”
  “对,是我。”老人拍拍苏冠兰的肩,“我来看看洁琼,也来看看你的最后一个疗程。”
  “我的……最后一个疗程?”
  “是的——我看疗效不错,很不错。”
  “柳院长!”少女喊了一声,猛烈的咳嗽竟突然止住了。
  “我碰巧听见了你刚才的最后一句话,”老院长跨进病房,边走边说,“真够动人心弦的!”
  “我最后一句什么话?”
  “冠兰,好弟弟,有你在我身边,比什么药都好……”老院长眼,表情像儿童似的。
  “怎么,说得不对吗?”少女顽皮地瞅瞅老人。
  “说得好极了,也证明‘处方’开对了!”老人莞尔一笑,往耳朵上挂听诊器,“现在,孩子,让我再给你检查一下。你肺部的炎症一直未完全消除,这使我不安。”
  “我先离开一会儿,”苏冠兰嗫嚅道。
  “你就待在这儿嘛!”琼姐以恳求的目光望着小伙子。
  “对,你就待在这儿。”但老人旋即改变了主意,摆摆手,“哦,你去找阿罗,让她把洁琼的病历送来。”
  院墙外那片蓊郁的松林,在海风吹拂下发出阵阵喧哗。松林中蜿蜒着一条小径。尽管环境幽美,空气清新,苏冠兰却心乱如麻。来到这个世界十九个年头了,他好像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午后,苏冠兰回到病房;用餐之后,照例上床休息。无论中午还是夜晚,他从来都睡得很好;但是,今天却反常了,感到异常的燥热和烦闷,在凉席上翻来覆去。一旦闭上眼睛,琼姐那苍白、俊美的鹅蛋脸,那双大而明亮的眸子,那热烈而清纯的欢笑,便翩然浮上他的脑海,搅得他心乱如麻,更加不能入睡。他爬起来躺下,躺下又爬起来,直至太阳偏西,依然如此。他终于抓起床头小柜上的安眠药,一口吞下;生平第一次服安眠药,还真管用,昏昏入睡,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待到迷迷糊糊醒来,嗬,已是晚间十一点多了!他点燃一支蜡烛,看到床头柜上的托盘内摆着一碗饭和几碟菜,上面罩着纱布;他下了床,喝了些水,开始在屋内踱来踱去。纱窗外月光澄净,碧空如洗,一片蛙鼓虫琴。好不容易挨到东方露出一抹灰白,远处传来雄鸡的啼叫,才觉察到楼下略有动静——那是早起的老院长在收拾办公室。苏冠兰想了想,蹑手蹑脚开了门,下了楼,在院长办公室门上敲了两下。
  “睡得怎么样,年轻人?”老院长把他让进去。
  “非常好!”
  “昨天下午和夜里,洁琼来看了你好几次,你都睡得很沉。”
  “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洁琼不让——不然,昨夜月色很美,凉风习习,你俩可以到树林里散散步。”院长耸耸肩,“哦,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苏冠兰说,他想借一身衣服和一点钱,回高桥和上海一趟。
  “什么时候动身?”
  “十分钟之后。”
  “这么急?”老院长望望窗外。
  “早点好,凉爽些。”
  “那就快去快回!拍些电报给亲友们,让他们放心。”
  苏冠兰个头高,好在老院长和阿罗是有心人,已经为他备齐了一套合身的衣裤,还有草帽和零钱;然后,送他步出小楼。老人看看丁洁琼病房的窗户,口气有点遗憾:“她恐怕也是夜不能寐吧!也许才刚睡着,不然,让她送送你。”
  两人走到院门外,老院长在晨光熹微中端详着苏冠兰黧黑清瘦的面孔,良久,拍拍对方的肩:“办完事,早点回来,洁琼是个好女孩,难得的好女孩!”
  苏冠兰到了高桥。游泳场已被暴风雨摧毁无余。滚滚巨浪将坍塌的?望塔和东倒西歪的板棚席卷一空,但见一片淤泥;还好,游泳场主建筑在离岸较远的石堤上,没被摧毁。洋人们见了苏冠兰都大吃一惊,像见了鬼一样。苏冠兰取回了寄存在那里的钱物和“三枪牌”自行车。他蹬着那辆车回到上海,回到圣约翰大学。
  苏冠兰估计琼姐的身高在五点五至五点六英尺之间。他请店员帮着选购了一件束腰短袖的白色连衣裙,一件白布草帽和若干其他用品,打成一个包裹,连同一笔钱一并寄往松居医院。然后,他带着望远镜、指南针、地图和野炊用具等往雁荡山去。一个月后他赶回上海,将所有带不动或不必带的东西全部送给同学,辞别“借读”一年之久的圣约翰大学,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藤箱登上火车……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此刻竟会在沪宁线列车上,与琼姐重逢!
  《第二次握手》第七章 险恶沪宁道(1)
  听完苏冠兰与琼姐的“传奇”,凌云竹夫妇大为惊叹。宋素波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教授说:“记住我的预言:凡是非凡的开头,必有非凡的结局。”
  两个青年男女却已经回到现实中来。苏冠兰打量着少女那身装束:“难怪我看着眼熟。”
  “可不,这是你给我买的呀!”
  “穿着合身吗?”
  “就像我自己订做的!”丁洁琼想起了原来那个话题,“冠兰,你后来为什么不回松居医院了?”
  苏冠兰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你害我等得好苦,也害老院长和阿罗等得好苦!你一去不返,杳无音讯。包裹上写着的寄件人地址是‘极斯菲尔路四○一号’。老院长托人去问,结果是虽有这个门牌,但那里从来就没有个‘苏冠兰’!”
  苏冠兰假托一个“极斯菲尔路四○一号”,是因为圣约翰大学就在这条路上,不过门牌是一千五百七十五号。
  “我茶饭不思,整天以泪洗面。”丁洁琼哽咽起来,“老院长让阿罗时时陪着我,深怕我没死在惊涛骇浪中,却毁在了你手里!”
  苏冠兰倾听着,深感不安和惶愧……真的,他没料到竟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我出院前,将通讯处留给老院长和阿罗。他们说了,一有你的音讯,就会告诉我。哼,阿罗天天骂你!”
  “阿罗很可爱。”苏冠兰讷讷道,“她,她还说了什么吗?”
  “阿罗说,”丁洁琼忽然一笑,“其实她已经爱上你了。”
  “看你,琼姐。”
  “女孩子之间什么都会说,她就是这么说的!说你简直是上帝赐给她的无价之宝,是她命运中的白马王子——阿门。”
  丁洁琼说着,用右手拇指画十字,先从额画到嘴,又在胸上从左画至右。凌云竹教授不禁失笑:“是你还是阿罗呀?”
  “是阿罗,她真这么做了。”
  “看得出这松居医院是天主教医院,”教授还在笑,“因为这十字画得很正宗。”
  “真会开玩笑……”苏冠兰低下头。
  “反正阿罗就是这么说的。她说若不是为了我呀,她就要主动进攻了,甚至不惜给你注射麻醉药,把你扣下来,非跟她成亲不可。”
  “那可真是当代‘奇婚记’了!”宋素波转向小伙子,“你离开医院后,怎么就一去不返了呢?”
  “也许因为我不愿受别人的感激,什么‘救命恩人’之类。”苏冠兰低头翻弄着克莱因博士的《拓扑学概论》,“确实,我只是做了我该做也能做的事。”
  “这说不过去。你的说法不能令人信服。”凌云竹连连摇头,“不过,不纠缠这个问题了。下面,你说说,现在怎么办呢?”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从现在起,你打算怎么对待琼姐?”
  “是呀!凌先生和我就到南京,洁琼也是到南京——”宋素波望着苏冠兰,“我们都在南京下车,你呢?”
  “真遗憾,我恐怕连车站都不能出。我要立刻换乘另一趟津浦线列车赶回济南。”
  “是的,你是齐鲁大学在籍学生,要赶回去上学。”凌云竹打断苏冠兰的话头,“我们所不知道而很想知道的是,待一会儿你在南京站跟琼姐是再度分手,还是暂不分手?”
  “怎么才可以暂不分手呢?”苏冠兰小心翼翼地问。
  “你可以下车,在南京小住,哪怕只住一两天。”
  丁洁琼喜出望外,渴求的眼神从凌云竹脸上挪到苏冠兰脸上。
  “恐怕不行,”苏冠兰嗫嚅道,“齐大校规极严……”
  “这,我可以帮助你。”
  “哦?”
  “我是物理学家。我发现过电子的能带分布规律,我创建了‘凌表’,等等。”凌云竹莞尔一笑,“因此,作为名教授,我只需给齐鲁大学校长拍个电报就行了——这位校长不就是美国人林德·查尔斯,中国名字叫查路德的吗?”
  苏冠兰默然无语,微蹙眉头。
  “如果你不在南京下车,待一会儿就又要跟洁琼分手了,那么,你会不会像上次离开松居医院那样,一去之后,杳如黄鹤?”
  “不会不会!”
  “怎么让我们相信你呢?”
  “我说了不会就不会。”
  “好吧,”教授瞥瞥苏冠兰,拖长声调,“我们愿意相信你。”
  “我不相信!”丁洁琼喊道。
  三位旅伴都望着她。
  “是的,我可不相信!”丁洁琼转向小伙子,加重语气,“你离开松居医院时对老院长怎么说的,你说取了钱和衣物就赶回来,可事实上呢?”
  “琼姐,”苏冠兰终于想出了“以攻为守”之计,“你也做过一件令人气愤难平的事,我还正想质问你呢!”
  “我能做出……”少女一怔,“令人气愤难平的事?”
  “你极端傲慢无礼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
  “什么,我,我极端傲慢无礼?”少女睁大眼睛,“我从来不是这种人,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
  “那么,我刚到这节车厢,向你问座……”
  “哦,这事,”丁洁琼笑了,“你还怀恨在心哪?”
  “我可笑不出来!”苏冠兰板起面孔。
  丁洁琼收敛了笑意,咬住下唇。
  “我当时想,这人不是公主,就是聋子哑巴!”苏冠兰冷冷的,“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惯擅装腔作势而已。”
  少女转过脸去,望着窗外。
  “你过分了,苏先生。”凌教授正色道,“这里发生过的一些事,你并不知道……”
  凌云竹夫妇与丁洁琼自上车就坐在这里;开车后,彼此并没有对话。少女身旁那男人十有八九是个大烟鬼,伸着脖,耸着肩,又黄又瘦,身着羽纱对襟褂子,捋着袖口,大热天脑袋上还扣着一顶呢绒礼帽;一路上又是吐痰又是抽烟,少女和教授夫妇简直受不了。开车之后他又不停地抽烟。车厢中拥挤不堪,烟雾在人群中无孔不入,熏得凌云竹夫妇又是咳嗽,又是流泪。教授只得开口了,要大烟鬼将香烟掐灭。他倒是哼哼哈哈答允了,猛吸两口后将烟头甩出窗外,还顺势起身将脑袋探出车窗吐痰,唾沫顺着气流溅得凌云竹夫妇满身满脸。但大烟鬼若无其事,而且他接着就发现了身边这位少女很漂亮,开始找茬搭腔。少女板着脸不予理睬。那家伙又涎皮赖脸,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丁洁琼索性戴上草帽,扭过上身,脸朝窗外;大烟鬼恼羞成怒,竟在少女身上动手动脚。丁洁琼面红耳赤,起身痛斥;凌云竹夫妇看不过去,也指摘他。周围旅客有看热闹的,也有仗义执言的。那家伙一看势头不对,恰好列车停靠无锡,下车的人多,他才气急败坏,骂骂咧咧,起身溜走……
  凌云竹夫妇与丁洁琼由此才开始对话,彼此有了一点了解。都是去南京。教授去教书,少女去读书。
  “大烟鬼刚走,你就来了。”教授告诉苏冠兰,“洁琼当时还在气头上,所以对你很不客气。”
  “他临溜走,还鼓起一对耗子眼狠狠瞪了我和凌先生一眼!”宋素波说。
  “我一听,”丁洁琼讷讷道,“来问座的又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啦?”苏冠兰说,“你的‘救命恩人’不就是个男人吗!”
  “是我不对!”丁洁琼摇头,“我当时心里很乱,顾不上细想。”
  “好了好了,说清楚了,就可以啦。”宋素波出面打圆场。
  就在此时,车厢一端传来一阵骚乱。一些旅客起身张望,顿时显得紧张起来。凌云竹夫妇翘首察看之余,神情陡变;丁洁琼一瞅,脸色突然发白。苏冠兰觉得奇怪。他循声望去,但见五六个汉子,身着各色衣衫,叉着腰,敞着衣襟,叼着烟卷,喷吐着烟雾,腆着胸脯和肚皮,有两个还戴着墨镜,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大摇大摆,沿着过道蜂拥而来……
  “天哪,”宋素波神情恐惧,“最前面的就是那大烟鬼!”
  说话间,一伙人已经来到跟前。这是一帮一望可知的恶棍。苏冠兰用目光挨个数了数,一共六人。他们端着膀子,淌着油汗,有的腮帮上贴着膏药,有的耳朵上夹着纸烟,有的摇着折扇。像从半空中倒下一大堆垃圾似的,这帮人哗啦一下堵塞了过道。其中两人穷凶极恶,轰开别的旅客,右脚踩着座椅,左脚蹬上椅背,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周围旅客知道今天非出大乱子不可,避之惟恐不及。
  为首的家伙五短身材,脸上架着墨镜,他呸的一声,将半截烟头和一口浓痰吐掉,阔嘴中露出两排黄牙和一颗显眼的大金牙。他胳膊粗壮,毛茸茸的,还戴着两只铁护腕;脑袋上斜扣着一顶巴拿马帽,敞开的黑羽纱短衫中露出黑毛蓬乱的胸膛,淌着油汗的肚腹上扎着很宽的茶色布带。吐掉烟头和浓痰之后,他一手摘掉墨镜,另一手抖开漆黑的折扇使劲扑拉,又绷紧满脸横肉,乜斜着两只三角眼,目光从丁洁琼脸上到凌云竹夫妇身上扫了一圈,硬着喉咙吼道:“娘希皮,谁欺负了我的徒儿?”
  “是她,是她,就是她!”大烟鬼挤上前来,对着丁洁琼指指戳戳,吱吱尖叫,活像个猴子。从年龄上看,“徒儿”的年龄与“师父”相差无几,可能还要大几岁;也许因为太热了,他一把将呢绒礼帽摘下来,露出满是脓包瘌痢和稀疏毛发的脑袋。他又指着凌云竹夫妇叫道:“还有他、他、他们两个!”
  “你们想干什么?”丁洁琼倏地起身,涨红了脸。
  凌云竹教授也站了起来,他同时瞥了苏冠兰一眼——小伙子依然若无其事,端坐不动,但从他板着的面孔上可以感觉到神经是绷得紧紧的;他微微眯上那双长眼睛,斜视着这群虎狼之徒。他沉默着,略微低倾着头,双肘搁在膝盖上,不停地搓手,搓手,同时将一个个指关节和双腕扳得咯嘣咯嘣直响。
  “想干什么,这还用问?”大金牙嘿嘿一笑,怪声怪气,“我不是问了吗,为什么欺负我的徒儿?”
  丁洁琼转过脸去,不理睬这伙人。
  “说呀,他娘的!”大金牙将折扇刷地一收,两只箍着铁护腕的毛茸茸大手朝腰间一叉,扯开喉咙吼道。
  “喂,你嘴巴放干净些!”宋素波实在忍不住了,指着大金牙大声说,“怎么能说这女孩子欺负了你们的人呢?你睁大眼看看,她这模样能欺负人吗?实际上是你的这个手下公然在火车上行为不端,动手动脚,欺负这位小姐。”
  “胡说八道!”大金牙嚷着,一把收起折扇,打在宋素波的手腕上。
  “简直太岂有此理了!”凌云竹气得发抖,挺身向前,护住妻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还像个国家?”
  大金牙冷冷一笑,一把揪住凌云竹的领口,略一使劲,教授立刻透不过气来了,脸憋得发青。大金牙顺手一推,教授和妻子一起摔倒在坐椅角上……
  “凌先生,凌夫人!”丁洁琼惊叫着,向凌云竹夫妇扑了过去。但大金牙伸出拿着折扇的胳膊一挡,便挡住了少女;他又一把托起丁洁琼的下巴,捏住,将少女的脸蛋拧过来,嘿嘿笑道:“且慢,让我仔细看看!啊哈,四狗子眼力不错,这小雏儿确实长得俏,确实长得俏!算我福气好,这回要开开洋荤了。”说着又啪地打了个响指:“小的们,把人带走!”
  众流氓蜂拥而上。大金牙刚想往旁边挪挪,不料被不知哪来的一记勾拳狠狠击中。这一拳顿时使他下巴歪斜,口鼻喷血;紧接着又被一只大手抓住脖子,铁硬的手指像秤钩一样深深掐进肉中,喉结差点被捏碎。他就这么被掐着往前狠狠拉去,小腹却遭到猛烈撞击,整个身躯扭曲着,痉挛着,像条被猎枪击中的野猪般扑通摔倒……
  苏冠兰的出手凶猛敏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伏了大金牙。不待流氓们反应过来他又飞快地出拳,击中前面两个家伙的额角或咽喉等要害,瞬间一片鬼哭狼嚎。其余歹徒见势不妙,跌跌撞撞扭身逃窜。小伙子将大金牙踩在脚下,来回看看过道两端,并不见流氓回头寻衅,也没有其他恶棍前来增援。苏冠兰闪开身子,一把揪起大金牙前胸,往车厢一头拖去,扑通一声扔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掸掸身上的尘土,不慌不忙走回来。
  “多亏你,多亏你!”凌云竹惊魂未定,“年轻人,你真不简单!”
  “冠兰……”丁洁琼眼含泪花。
  “别怕,”苏冠兰的嗓音宽厚温暖,“有我呢,琼姐。”
  “是的,有你我就不怕了!”少女真想扑到对方怀里大哭一场。
  丁洁琼刚说完,一个獐头鼠脑的茶房已经带着两名乘警来到跟前。自上海启程之后,这列客车中就根本没见过乘警的影子,现在却冒了出来。两名警察身着夏季制服,短裤和短袖上装都是黑色,大热天打着黑布绑腿,顶着黑大盖帽,看上去不伦不类。他们跟中国各地所有警察一样,被通称“黑狗子”。这两个黑狗子的区别,只在一个又黑又胖,另一个则又黄又瘦。那茶房倒是出现过,刚才车上大乱时他就在场,张着嘴看热闹;现在他又钻了出来,朝苏冠兰撅撅嘴,然后端着膀子站在一旁。
  两名乘警之中,黑胖子显然是头。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苏冠兰、丁洁琼和凌云竹夫妇一番,摸着下巴,拽拽斜挎着的武装带,拍拍屁股上的木盒枪,清了清嗓子,有板有眼地问道:“刚才聚众斗殴、致伤人命的,就是你们吗,嗯?”
  凌云竹夫妇沉默着,连生气的劲头都没有了;少女则一面打量警察,一面紧傍着苏冠兰,拢住他的一只胳膊。
  两个黑狗子色厉内荏,精神紧张。瘦黄条直往后缩;黑胖子一只手压在屁股上,随时准备拔枪射击。但是,苏冠兰连瞥都不瞥他们一下,而是双臂交抱在胸前,晃悠着身子不说话。
  黑胖子心中发毛。他迟疑片刻,跟茶房和瘦黄条交换了一下眼色。茶房摸摸两撇耗子胡须,又朝凌云竹夫妇撅撅嘴。
  “噢,我说,你们,两个,”黑胖子将目光移到教授夫妇身上,“你们两个,嗯,是,干什么的?”
  “我来介绍一下吧。”苏冠兰转过脸来,略微做手势,“这位凌先生,伉俪双双从德国归来,这次要到国民政府当大官。”
  “哦?”两个黑狗子一听,愕然,肃然,惴惴然。
  “你们是不是警匪一家呀?”苏冠兰接着哼道,“若是这样,今天就算记录在案了,自会有人找你们算账的。”
  “哪里哪里!”两个黑狗子一愣,慌忙点头哈腰赔笑脸,“对这些人,我们只是没办法而已,没办法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对先生,嘿嘿,我们只是例行公事。嘿嘿!不瞒您说,刚才被打的那小子可赫赫有名哪,他是清帮黄老太爷的第八个干儿子,外号‘八闫罗’——您听听这诨名吧,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嘿嘿!黄老太爷在租界上开着十几处香堂山堂呢,这沪宁线上的黑道全归‘八闫罗’统领,连我们局座都让他三分呢……您说您说,这这这,是不是,是不是?嘿嘿,嘿嘿!”
  “好了,你们可以去啦!”苏冠兰挥挥手。
  “嘿嘿,我们,我们可不可以打听一下贵公子尊姓大名?”黑胖子举手碰碰帽檐,仍然赔着笑脸,“贵公子来头大,不像我们职分卑微,今天这些事,嘿嘿,上司追问起来,我们好交差,好交差,嘿嘿!”
  不待苏冠兰搭腔,凌云竹教授开口了:“苏大公子是国家栋梁,前程不可限量。他家老太爷声威赫赫,说出来可别吓着了你们,就是当今国家观象台台座苏老凤麒先生,蒋总司令的座上嘉宾呢!”
  “哦哦,久仰久仰,打扰打扰!”黑胖子眼珠一转,脚跟一碰,举手敬礼,然后抱拳作揖,一迭连声地,“在下就此告辞,就此告辞,嘿嘿!不周到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包涵,嘿嘿!”
  说完,他一摆手,扭头离去。瘦黄条和獐头鼠脑的茶房也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一眨眼就都不见了。车厢里一阵轰然,有人讪笑,有人感慨。苏冠兰对凌云竹说:“提我父亲干什么?”
  “学你的样呀!”
  “学我的样?”
  “你不是说我要到国民政府当大官吗。”
  “但他们并不知道什么苏凤麒,什么国家观象台。”
  “这就更好唬了!”
  大家都笑了。丁洁琼插嘴道:“我在法国时,从报纸上看到过报道苏凤麒先生的文字,还配了照片,记得背景是一架天文望远镜。”
  “怎么写他的?”苏冠兰问,像是在谈论一个外人。
  “赞誉他是大天文学家,是一颗‘神奇的彗星’……”
  “彗星,”苏冠兰打断琼姐的话,“就是中国人说的‘扫帚星’。”
  “洁琼,你到过法国?”宋素波注意的是另一件事。
  “不只是法国。我随父母在欧洲生活过十来年,到过一半以上的欧洲国家。”
  “你爸爸是外交官?”
  “不,他是音乐家。”
  “你妈妈呢?”
  “她是舞蹈家……”
  “洁琼,”凌云竹教授紧盯着少女,“你的父亲,是不是丁宏先生?”
  “是的。”丁洁琼点点头,声音很轻。
  “难怪,”教授与夫人互视一眼,神情异样,“果然是丁宏的女儿。”
  “二位认识我的父母?”
  “在欧洲的中国人,”教授似乎答非所问,“丈夫是音乐家而妻子是舞蹈家的,只有丁宏夫妇。”
  奇怪,交谈的气氛由此变得沉闷起来,乃至戛然而止。只听得火车钢轮在铁轨上滚动时发出的隆隆声响。良久,教授又问:“你们一家什么时候回国的?”
  “前年,年初。”
  教授恢复了沉默,望着窗外,若有所思。苏冠兰一直在倾听几位旅伴的对话,可总是听不明白;他想了想,换了个话题:“琼姐,你这次去南京做什么?”
  “我刚考上金陵大学。”
  凌云竹夫妇颇感意外似的:“金陵大学,哪个系?”
  “艺术系。”
  “学什么?”
  “舞蹈。”
  “母女相承。”宋素波说。
  “难怪身材这么好。”凌云竹颔首。
  “琼姐,”只有苏冠兰不以为然,蹙起眉头,“你如此聪明,为什么要学艺术,学舞蹈呢?”
  丁洁琼表情惶惑,不吱声。
  “什么意思?”凌云竹打量苏冠兰。
  “文学,艺术,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苏冠兰倒是干脆利落,“对国家的强盛和民族的复兴,没有作用。”
  “什么才对国家的强盛和民族的复兴有作用?”
  “科学、技术和工业。”
  凌云竹凝视苏冠兰。
  “文学艺术是什么?”苏冠兰口气不屑,“‘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你知道《满江红》吗?”凌云竹摆摆手。
  “知道呀……”
  “那你就应该懂得,世间固然有‘浅斟低唱’,但也有‘壮怀激烈’;固然有人不知忘国恨,但也有人‘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苏冠兰一时无言以对。
  教授的语调平缓下来。他谈到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有一幅名作《自由神领导人民》,画面中心位置是一位裸露着半个胸脯,既像圣母又像劳苦妇女的“自由神”;她一手抓枪,一手高举旗帜,带领贫苦市民冲锋陷阵,脚下是崩溃的旧营垒和横陈的尸体……
  “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每当发生动荡和战乱,这幅画就被从展厅送往仓库,乃至有人戏言‘自由神已经认识了通往仓库的路’——”凌云竹像在讲坛上授课似的,侃侃而谈,“一幅画何以具有那么巨大的威慑力?因为画面上的一切在召唤民众,投身革命!”
  苏冠兰和丁洁琼像课堂中的学生般认真倾听。
  教授接着谈到美国长篇小说《黑奴吁天录》。他说:
  “不管怎样,这只是一部小说,也就是‘对国家的强盛和民族的复兴没有作用’的那种东西。”凌云竹冲小伙子笑笑,“但是,林肯总统却称赞这部小说‘引发了一场伟大的战争’……”
  “是吗?”苏冠兰被吸引住了。
  《黑奴吁天录》出版于一八五二年。作者斯陀夫人是白人,她对黑奴悲惨命运的描绘强烈震撼了广大美国白人的心灵,激活了他们的人性,促成了北方主张废除黑奴制度的共和党人在大选中获胜和林肯于一八六一年当选总统。南方农奴主随即发动叛乱,南北战争由是爆发……
  “之所以说是‘伟大的战争’,是因为林肯总统虽然于一八六五年被暗杀,但那场战争终于推翻了罪恶的奴隶制度,成为美国历史的转捩点,使美国由黑暗的奴隶时代一步跨入了现代社会,从此走向文明,走向强大,走向今天!”
  苏冠兰和丁洁琼都睁大了眼睛。
  “中国也不例外。”凌云竹接着说,“譬如,前年春初上海发生了工人起义,起义的工人和贫民中流行《黄浦江号子》、《码头歌谣》、《赤旗飘飘》和《上海工人进行曲》等,他们高唱着这些歌曲坚守工厂、码头和仓库,高唱着这些歌曲向军阀部队发动进攻……”
  “是的,是的!”苏冠兰兴奋起来,连连点头,“当时我在济南,很多学生都会唱这些歌,我特别喜欢其中的《黄浦江号子》,觉得它的旋律别具韵味,特别浑厚、沉郁和悲壮!我当时就想,我若是在上海呀……”
  “你会冲上去的。”教授凝视着小伙子。
  “对!”苏冠兰大声道。
  “可是,你知道这些歌曲的作者是谁吗?”
  苏冠兰摇摇头。
  “他叫丁宏。”
  苏冠兰蒙了,愣愣怔怔地看看教授,又望望琼姐;没待他反应过来,火车头却在厉声嘶鸣。他蓦然惊醒,往窗外一瞅:
  “哟,到南京了!”
  《第二次握手》第八章 执手相看泪眼(1)
  列车缓缓驶入南京站。
  苏冠兰蹬上坐椅,把几个大箱子从行李架上拎下来,瞅瞅这一堆行李,又打量了凌云竹夫妇一眼:“你们怎么搬得动呢?”
  “有人接站。”凌云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真的不能在南京逗留一两天吗?”
  “真遗憾,不能。”苏冠兰说着,避开丁洁琼失望的眼神。列车终于停稳了,各节车厢上下早已人头攒动。
  “今后,你可别后悔哟!”教授叹息。
  苏冠兰绕开这个话题:“真高兴在这段旅途上结识你们伉俪——能不能留个地址给我,以便我今后求教。”
  “放心,”凌云竹笑笑,“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的地址。”
  苏冠兰不好再说什么。他身强力壮,于是帮完凌教授又帮丁洁琼;但姑娘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网兜和一个鹿皮箱——这箱子不仅是鹿皮制作的,还装饰着梅花鹿似的斑点。不待苏冠兰将全部行李拎到车下,一个职员模样的中年人已经带着两名仆役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对着凌云竹夫妇点头哈腰,抱拳拱手,殷勤备至,并立刻动手往一辆小板车上搬那些大箱子。苏冠兰寻思:嗬,看来我蒙对了,教授还真是到南京来当官的!
  宋素波关切地问少女:“洁琼,你直接去金陵大学吗?”
  “是啊。”
  “凌先生和我会来看你。”
  “应该是我来看望你们!”
  “你先去学校报到吧。”凌教授回头把右手伸给苏冠兰,“再见了,后会有期!像你这样既年轻又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青年,还不多见。你充满生机,求知欲强,乐于助人,临难不苟安,勇于探索和拼搏,富有正义感和爱国心,堪称人才难得!我期盼有朝一日你能成为国家和民族的栋梁之材。”
  凌云竹夫妇跟着那个职员和两名推车的仆役往出站口走去。待他们从视野里消失,苏冠兰回过头来,正好碰着丁洁琼感伤而痛苦的眼神;少女两只眼睛噙着泪水,显得清澈而潮润。苏冠兰避开那目光,讪讪道:“琼姐,你熟悉南京么?”
  “我这是第一次到南京。”
  “凌教授本来可以顺便把你带去金陵大学的……”
  少女瞥他一眼:“不就是有意让咱俩单独相处一会儿吗!”
  苏冠兰不敢往下想,往下说。他伸出两只胳膊,右手一把抓起自己的大藤箱,左手则一把抓起少女的鹿皮箱和网兜,与琼姐并肩走向出站口。在出站口旁一座花坛边,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苏冠兰将那些沉甸甸的行李放到水门汀地面上。
  “你就不能在南京逗留一下吗?”少女以渴求的眼光望着苏冠兰,“哪怕只是一两天。”
  “我何尝不想……”小伙子看看手表,又瞅瞅不远处那列即将开往济南的客车,支吾其词,“不过,齐大的校规比地狱还要苛酷——如果确实有地狱的话。”
  丁洁琼勉强笑笑。对小伙子的话她并不怀疑,因此也没有质疑;但苏冠兰却耐心地加以说明:“从开学的第一天、第一分钟开始,到学期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分钟,都非常严格。比方说,开学那天迟到一分钟也不行,不然就会受处分,不管你今后的考绩乃至总考绩怎样好,哪怕每次都考了满分,哪怕学分完全够了,也不管用;第一名的资格和奖学金等等,一切奖掖一律取消!”
  “你得过第一名吗?”琼姐带着打量的眼光。
  “从来没有落下过,我总是第一名!”
  “所以你就觉得世界上没有更美好的东西了——是吗?”
  “琼姐!”苏冠兰哑然失声。
  丁洁琼扭过脸去,望着别处。
  “我还不至于那么鄙俗吧!”苏冠兰咬住嘴唇。
  “那么,你为什么坚持不肯下车,在南京逗留几天呢?我再说一遍,哪怕只是一两天!”丁洁琼转过脸来,目光灼灼,嗓音微颤,简直是哀求,“冠兰,你想过没有呀,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两天,也许会发生许多非常美丽的事情……”
  苏冠兰怦然心动。他觉察到了自己的胆怯。他顽固地避开琼姐的视线……
  少女仍然目不转睛:“而且,你在南京又不是没有亲人。”
  “亲人?”苏冠兰摇摇头,叹一口气,“别提我那父亲了,一言难尽。”
  “你在南京没有别的亲人吗?”
  “别的亲人?”苏冠兰认真寻思,“哦,还有妹妹。”
  “姐姐呢?”
  “我没有姐姐。”
  “没有?”
  “没有。真的,连堂姐、表姐也没有。”
  “哼,没有,没有!”丁洁琼的眼神和语气中满含幽怨。
  “不,琼姐!”苏冠兰喊道。他突然领悟了什么,却再度哑然失声。他动情,欣喜,爱意冲动,却又感到咽喉被什么堵住了……
  丁洁琼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某处角落,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身边这个小伙子也已不复存在。苏冠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花坛上摆着几盆兰草。盛夏刚过,没有花朵,但深绿色的茎叶肥大茂密,生意盎然;尽管连一丝风也没有,那些叶片却好像迎着气流,在微微摇曳,在冲着两个少男少女轻笑颔首……
  苏冠兰怦然心动,想起了在松居医院的病房里,琼姐那深邃的眼神和动情的语言:“今后不管在哪里,只要一看见兰草,我就会想起你的!”
  苏冠兰清楚地记得,当时他避开琼姐的目光,心脏怦怦直蹦,像要蹦出口来。他知道,假如当时继续与琼姐如此相互注视,如此亲近,这样再持续几秒钟,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想到这里,苏冠兰控制不住冲动,将琼姐的双手抓过来,攥成一团,紧握在自己两只大手里,颤声喊道:“琼姐,你听我说!”
  少女转过脸来,凝视着苏冠兰。
  “琼姐,虽然这次我不能在南京停留,但是,我的心留在了南京。”苏冠兰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因为,从此,我在南京又有了一个亲人……”
  丁洁琼望着小伙子,眼神中充满温柔和爱意。
  “琼姐,”苏冠兰一字一顿地喊道,“这个亲人就是你!”
  “冠兰!”丁洁琼的泪水夺眶而出。
  “琼姐,”苏冠兰的两眼也饱含泪花,“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吗?”
  小伙子想拥抱琼姐!紧紧地拥抱,抱得双方都喘不过气来,抱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直至两人融为一体……
  “我知道,知道,知道!”少女喃喃说着,觉得自己脸庞发烫,浑身发软,马上就要站不住了。她渴望自己缩小,缩小,更加缩小,直至整个蜷缩在苏冠兰的胸怀之中。她用眼神和表情表达着这种渴望,也用眼神和表情鼓励苏冠兰……
  呜——呜——
  火车汽笛嘶鸣。苏冠兰回头看看,不错,开往济南的那趟列车即将开动。
  两人都想说话,还想说很多很多;但是,奇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代替语言的是泪水。此刻的苏冠兰才体味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意境。他两眼发热。但他是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好强忍着,让泪花在眼眶里闪动。丁洁琼的双手被苏冠兰紧握着又掐又捏,少女在疼痛中体验着快意,泪水扑簌簌直落。她不动弹,也不吱声,温驯地承受着一切,承受着冠兰以这种方式表达的爱……是的,她感到遗憾,她不满足,她还有着更热烈的渴求。但从眼前来说,也只好如此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就够了。他俩都还年轻,他俩还有将来——那美丽而灿烂的将来,那必将属于他俩的将来!
  呜——
  火车头再度厉声嘶鸣。它在催促两个“无语凝噎”的年轻人,揶揄着两颗依依不舍的心……
  《第二次握手》第三部分
  《第二次握手》第九章 “赤色学生”(1)
  列车沿津浦线北上。离济南越近,苏冠兰就越苦痛。
  一九二八年五月,日本军队侵占济南,制造了“五三惨案”;至一九二九年六月,济南的形势才算“平静”下来。又过了一阵,苏冠兰得以动身返回齐鲁大学。经历了一番浩劫的济南,成了什么样子啊?他忽然胆怯起来,不敢目睹残破不堪的济南城,决定提前在白马山站下车。这是济南南郊一个小站,苏冠兰熟悉这一带的山区和乡村;他想从这里步行回校,有个逐渐适应的过程。齐鲁大学位于城南一座古城门外,从白马山走回齐大还算“顺路”。列车中午抵达。小伙子拎着藤箱下了车,有时搭乘偶然碰见的驴车马车,有时步行,往马鞍山方向走。
  济南多泉,有“泉城”之称,有“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之说。仅从这些名目也能看出古城之美。济南北部是平原,南部多山,山上怪石嶙峋,草木茂密,泉水更多,景物更好。苏冠兰本来喜欢爬山远足,经常就近考察济南南部地质,采集标本;因此,沿途景物他看过不下百十遍。但马鞍山以东和以北是日军进攻的前沿阵地,许多原来的农舍只剩下黑糊糊的残垣断壁,战壕、地堡、铁丝网、弹坑和新坟比比皆是,疮痍满目……
  小伙子心情沉重,步履更沉重。他终于坐下稍憩。环顾四周,方圆七八里内多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和山包;纵目北望,可以看见齐大校园内的浓绿树色和钟楼尖顶——为了表示对中国文化的亲近和认同,所有外国教会学校的房屋一律被弄成仿中国古代宫殿的“歇山式”。齐鲁大学也不例外。这种楼房一般来说都不高,容易被山丘、树木或其他房屋挡住;惟独教堂保持着中世纪的西方风格,钟楼像利剑般直指蓝天……
  砰!
  一声枪响。隔得很远,声音清脆。
  这是步枪的射击,而且来自齐大方向。发生了什么事?苏冠兰起身眺望。
  砰、砰、砰!杂乱的枪声连续响起,距离越来越近。一些子弹从苏冠兰的头顶上嗖嗖掠过。隐约听见乱哄哄的叫喊。苏冠兰爬上高地,远远看到军警在山坡丛林间出没……
  苏冠兰走下山坡,继续朝学校方向行进。他脚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通往齐鲁大学。时隔一年,土路已经被荒草杂树和壕沟掩体湮没了。好在苏冠兰非常熟悉这一带地形。穿过一片树林,跨过一座由两块条石搭成的小桥后,在土路转弯处,有个大汉猛冲过来,跟苏冠兰撞了个满怀,双方都人仰马翻。苏冠兰手里拎着的藤箱摔出了好远。他急忙爬起来站稳身子定睛一觑,不禁叫出声来:“啊,鲁宁!”
  “哦,是你,苏冠兰!”大汉一骨碌爬起来,右手始终紧握着一支手枪。他看清楚了是苏冠兰,放下心来,用袖口擦一把汗,气喘吁吁,回头看看。他比苏冠兰稍矮,身躯壮实,皮肤黝黑,浓眉深目,脸庞宽阔;眼前的他穿着浅蓝色竹布大褂,下襟撩起深深扎在腰里……
  “老鲁,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发现了我!”
  “发现了什么?”没待鲁宁答话,苏冠兰看见对方额头在渗血,“哎呀,你受了伤!”
  “没关系,是擦伤。”鲁宁拍一把苏冠兰的肩膀并顺势推开他,“不能耽搁了,我得马上走。”
  “不行,老鲁,”苏冠兰瞄瞄四周,听着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密的枪声,“你这样跑不出去的!”
  “跑不出去,让他们抓活的?”
  “不是这个意思!”苏冠兰急忙脱自己的上衣,“你也快脱,咱俩换着穿。”
  鲁宁挡住苏冠兰:“这不是害你吗?”
  “我自有办法,快!”苏冠兰将浅灰色学生装上衣一把塞在鲁宁怀里,“快换上,兜里有钱。”
  说着,他抓着鲁宁的大褂往下扒。
  说话间,两人互换了衣服;还好,勉强合身。苏冠兰推了鲁宁一把,指指远处:“快,过了小石桥往东,半里路外有条小溪,沿着小溪往上游跑!”
  砰、砰、砰!枪声更近了。子弹不断从他俩的身旁和头顶掠过,发出咝咝的尖啸。细碎的枝叶纷纷落下。已经能听见追捕者的脚步和吆喝。
  鲁宁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猛地抱住苏冠兰。这拥抱可能只持续了几分之一秒,却那么热烈,那么有力!鲁宁借助这个短暂动作,用他那双浓眉下嵌着的两只黑眼珠往后方迅速扫视了一遍……
  苏冠兰对这一带太熟悉了。待鲁宁消失在小石桥那头,他将藤箱往桥墩下深草中一藏,撩起大褂下襟,拔腿奔跑;他选择路径,忽紧忽慢、曲里拐弯地跑着,故意留下脚印,折断树枝,踏倒草丛。果然,追捕者循踪而来,枪声、叫喊和脚步紧紧尾随其后,愈追愈近。苏冠兰爬上一处山坡,扭头一看,五六百英尺开外拉开二三十名追兵。
  苏冠兰终于攀上小山的顶巅。那里杂树丛生,乱石峥嵘,地势险峻。他选择一块比较平坦的地面趴下,伏在草莽中窥视。一大群追捕者包抄上来,不停地鸣枪壮胆。子弹擦着山坡往上飞,被击碎的石块和草木四处迸溅,扑打着小伙子的面颊和身躯……
  “那小子没处逃了!”
  “上呀,上!”
  “抓活的,赏大洋!”
  军警们叫嚷着,吆喝着,却一个个缩头缩脑,蹑手蹑脚。苏冠兰知道,关键是“抓活的”,他们不敢打死他;此外,他们仍然误以为他是鲁宁,他们怕那支手枪!包围圈终于形成,已成“天罗地网”。但从时间上判断鲁宁已经脱险,这使苏冠兰放下心来……
  鲁宁是齐鲁大学医学院学生,线条粗犷,皮肤黝黑,稳健厚道,但也给人某种神秘感。有人说他是“赤色学生”,甚至有“共产党嫌疑”,但都只是说说而已,没人深究。齐鲁大学作为教会学校历来提倡“远离政治”,而鲁宁在政治上似乎也并无明显离经叛道的言行。很多学生都乐意跟他来往,管他叫“老鲁”。苏冠兰是他的好朋友之一。
  一九二八年四月北伐军逼近山东,包抄济南,准备消灭张宗昌军阀势力。齐鲁大学有史以来第一次发生学生运动,出现了标语、传单、讲演和集会;学生们拥向街头,与其他学校串联,对市民进行宣传,所有这些活动都带有明显的反日色彩;而以校长为首的教职员和神职人员也一反常态,不再像过去那样严厉管束学生……
  齐大的学生宿舍一般是两人一间。苏冠兰则一直住单间。那天夜里有人敲他的房门。开门一看,原来是一副古怪打扮的鲁宁:剃着光头,穿着粗布褂,蹬着黑布鞋,满身尘土,满眼血丝,面黄肌瘦,像个疲惫不堪的车夫。苏冠兰这才想起鲁宁确实越来越“神秘”了:学校里不见他的踪影,倒是有人说他化了装在市区出没,有人说发现他到郊区跟北伐军接头,还有人干脆就说他就是个地下共产党,等等。
  鲁宁要苏冠兰给他弄点吃的,并在这里睡上一觉——苏冠兰二话没说,都给安排好了,同时也就明白了关于鲁宁的那些传说是怎么一回事。他想,是的,鲁宁确实有点像共产党……
  半夜,鲁宁从酣睡中醒来。苏冠兰摆了茶水酒菜,两人边吃边谈。很快就“言归正传”,谈中国,谈日本,谈政治,谈这次战事和济南的形势。鲁宁说,日本人将山东视为它的势力范围,并因此将北伐军进入山东视为对它的在华利益的侵犯,绝对不能容忍,决定派青岛、天津的两支日军火速开赴济南。北伐军进占济南后,双方对峙,形势严峻。五月一日上午,北伐军一位营长、一名少校副官和四名连长,带着几个士兵因找房子路过一处路口,被五十多个日军和日本浪人抓去,全部用刺刀捅死。二日上午,日军在济南闹市区布防,禁止中国军民外出并频加杀戮……
  “五月二日,不就是今天吗?”苏冠兰讶然。
  “不,是昨天。现在是五月三日凌晨三点。”鲁宁掏出怀表看看,起身道,“谢谢你,苏冠兰!不过,我得走了。”
  苏冠兰问:“你去哪儿?”
  鲁宁瞅着苏冠兰,不吭声。
  “我也去!”苏冠兰站起来。
  “你去哪儿?”
  “跟着你走!”
  “不行!”鲁宁口气决断,回身跨出房门,迅速消失在夜幕中。远近枪声密集,炮声隆隆,大地震撼,熊熊火光映红了夜空……
  五月三日全天,形势极度恶化。已有英国驻济外交官死于“流弹”者。美、英两国采取措施,加强对领事馆和侨民的保护,同时加紧中日之间的“调停”。齐鲁大学校长查路德博士挺立在校门口,向企图强行闯入校园的日军提出强烈抗议,带领职员张贴用中、英、日三种文字书写的大幅告示,指出齐大校区系美、英产业,日军不得擅入或以炮火相威胁;另一方面,以校长室名义严禁学生外出——凡此种种,使齐大成为战火纷飞中的一座相对安全的“孤岛”。尽管如此,远在北平的苏凤麒先生仍备受煎熬,要求查路德必须千方百计救出他的独生子苏冠兰。查路德不得不加紧与美英领事馆联系,并成功地办妥了此事。日军终于允许齐鲁大学校长一辆连同司机共坐四人的专用汽车悬挂美英两国国旗于五月十六日上午穿过“火线”驶往北平……
  就在苏冠兰动身前的一刻,五月十五日深夜,鲁宁又来了。他更加消瘦,极度憔悴,衣衫褴褛,双臂和脸庞上还有划痕和血迹……可以看出,他度过了一些怎样的日日夜夜。
  “老鲁,”苏冠兰说,“我马上要离开齐大,离开济南……”
  “我听说了,来看看你,也算给你送行。”
  苏冠兰感到奇怪,因为知道他即将离开济南的一共只有三四个人。鲁宁是从哪里“听说”的?但苏冠兰不问。鲁宁也不解释,自顾摸出一支皱皱巴巴的纸烟,凑在蜡烛上猛吸了两口,一闪一闪的红光照亮了他铸铁般的脸庞……
  “老鲁,你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
  “我上次是五月二号夜里来你这儿的吧?”鲁宁吞吐着烟雾,答非所问。
  “是的。”
  鲁宁告诉苏冠兰,就是那天,五月二日上午,两个日本兵强奸了一位名叫黄咏兰的小学教员。黄老师痛不欲生,抢过一个日本兵的刀想自杀。日本兵以为黄老师想杀他们,便像疯狗一样扑上来,用刺刀先挖出黄老师的两个眼珠,再割掉她的两个乳房……
  苏冠兰听着,目瞪口呆。
  “事情发生在一家茶炉店的后院,两个野兽为了泄愤,还把茶炉店女掌柜的双手砍了下来!”鲁宁说着,使劲吸烟,脸色铁青。他还告诉苏冠兰,北伐军山东特派交涉员蔡公时,早年曾留学日本,五月一日率部进入济南;五月三日,日军将蔡公时及其部属共十七人捆绑起来严刑拷打。当蔡公时用日语提出强烈抗议时,日军竟将他的耳朵、鼻子割去,接着又把他的舌头、眼睛挖去,然后架起机关枪对他们疯狂射击……
  五月三日全天,日本人在济南烧杀抢掠,中国军民被杀几千人。九日晚,西城根一条街被烧光,居民死亡殆尽,无一幸存。八日,日军在南郊炸毁辛庄弹药库,占领张庄、辛庄及白马山车站,进攻党家庄车站守军,大肆屠杀居民。十一日济南失陷后,日军更是杀红了眼,把装有中国人尸体的大批麻袋投入黄河或运往青岛投入海中……
  “起码死了六七千人,不仅死得多,还死得特别惨!”鲁宁不停地吸烟,面色阴沉,“如果今后史书辞书上有‘五三惨案’这一条,说的就是今天的济南!”
  “老鲁,形势如此险恶,这一段你怎么过来的?”苏冠兰关心地问。
  鲁宁并不回答,而是掏出怀表看看,起身将手伸给苏冠兰:“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我们后会有期!”
  翌晨,一辆挂着美英两国国旗的福特轿车从齐鲁大学开出,穿越滚滚硝烟和满目废墟,颠簸着向北驶去。苏冠兰就在这辆车上。他先到北京,接着转赴上海圣约翰大学“借读”。一年多来,他一直惦记着鲁宁,一直琢磨着“赤色学生”和“共产党嫌疑”的传说。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回到济南第一个遇见的熟人竟会是鲁宁,而且会在这种时间,以这种方式……
  《第二次握手》第十章 “杂种修斯”(1)
  “不许动!”
  “站起来!”
  “举起手!”
  军警们从四面八方收缩了包围圈,直缩到一间屋子大小。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和一把把白晃晃的刺刀从四面八方对准苏冠兰,发出嘈杂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军警们喘着粗气,满身油汗,满脸惊疑,不敢进一步靠近;仿佛面前不是一个大学生,而是一颗炸弹。
  “到底让我怎么办呀?”苏冠兰仍旧趴伏着,像是做体操中的俯卧撑,不慌不忙,“不许我动,可又让我站起来举起手……”
  “少废话!”一个瘪脸军官大声吆喝,“先站起来,再举起手。”
  “咦,怎么变了模样呢?”一名驴脸警官打量着苏冠兰,满脸狐疑。
  “是呀……”瘪脸跟着皱起眉头,继而叫道,“喂,你是什么人,怎么到这里来的?快说!”
  苏冠兰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几名军警趁势猛扑上去,七手八脚挟持住他,全身上下搜了一通,直到证实了没有手枪也没有炸弹才松开。苏冠兰使劲掸着衣裤上的尘土,连连啐着口水,还咧开嘴笑……
  “他娘的,你还敢笑,笑!”一个大兵一枪托砸过去,但被苏冠兰闪身躲过。不过这一躲却使他碰上了其他士兵的刺刀尖,衣服被撕破,胳膊也被剐出一道伤口。他皱起眉头怒喝道:“你们这群狗杂种,想干什么?”
  “什么,你还敢骂我们?”那大兵抢上一步,挥拳要打。苏冠兰立刻作“骑马桩”势,蜷曲双拳,端起膀子,像要进行反击。大兵们一阵骚乱,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瘪脸军官喝住士兵们,两眼仍在苏冠兰身上骨碌碌打转:“你倒是说呀!”
  “说什么啊?”
  “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怎么到这儿来的?刚才为什么逃跑,想逃到哪里去?”
  “逃跑?我根本没有逃跑呀!”苏冠兰双手一摊,“我是齐大学生,经常来这里游逛,采集标本,考察地质。今天听见枪声和叫喊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特别是子弹从我头顶上嗖嗖飞过,把我吓坏了!于是,我想躲远点……”
  又一个挎手枪的矮个子军官走了上来。这家伙一脸麻子,皮肤黝黑,面色阴沉,两只三角眼滴溜溜直转。他个头虽矮,官阶却高,所有军警都对他毕恭毕敬,瘪脸军官和驴脸警官都叫他“高参谋”,还贴在他耳边嘁嘁喳喳了一阵。最后,他哼哼了两声,往前走了几步,朝苏冠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带着鼻音,问:“唔,你,是齐大的?”
  小伙子点点头。
  “什么名字?”
  “苏——冠——兰。”
  “哪个系的?”
  “理学院,化学系。”
  “认识鲁宁吗?”
  “认识,认识呀!”苏冠兰连连点头,“你说的是医学院那个鲁宁吗?”
  “你跟他,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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