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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握手

张扬(当代)
  感动过一个时代的书:第二次握手(选载)
  作者:张扬
  《第二次握手》第一部分
  胡耀邦两次为《第二次握手》平反(1)
  张扬
  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强烈的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
  ——恩格斯目录
  一九六三年二月,不满十九岁的我第一次到北京;回到长沙后,根据所得素材写下短篇小说《浪花》。我发现这篇小说受到人们的喜爱,手稿流传出去便无法收回,只得一遍遍地写。每次重写实际上也是改写,由短篇渐成中篇,标题也先后改为《香山叶正红》和《归来》。作品通过一个缠绵几十年的爱情故事,热情赞美知识分子,鼓吹科学技术的重要性,突出歌颂周恩来总理。
  作品是作者思想立场的反映,《归来》也不例外。当时还很年轻的我顽强地保持着独立思考,有意跟甚嚣尘上的极“左”势力对着干。“文革”开始后,我仍在一遍遍地写,“对着干”的意味更加强烈。“文革”造成的政治肃杀和文艺荒芜,促使人们更加倾向于《归来》所宣扬的政治理念和所渲染的情感世界。于是,“文革”高潮中写成的一九七○年稿开始在全国以手抄本形式流传,后来被称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特殊的文学现象”;其中一本失去封面的传到了北京,被那里的热心读者取名《第二次握手》,并开始以这个新书名向全国“辐射”。
  一九七四年十月十二日,“四人帮”成员姚文元从“内参”上看到《第二次握手》传抄的反映,指名要了一本去看,并于十月十四日“指示”:“这是一本很坏的东西”,“不是一般的坏书”,“实际上是搞修正主义,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查一下作者是谁,是怎么搞出来的?必要时可以请公安部门帮助查”。
  当时的姚文元虽然位居政治局委员和意识形态总管,却并未直接掌握“专政工具”;所以,还得“请公安部门帮助查”。“公安部门”立即闻风而动,竭力效命,从北京查到湖南。一九七五年一月七日,我在“插队落户”的湖南省浏阳县大围山区被捕,当天即解至长沙的省“革委会”公安局看守所。七天后的一月十四日第一次提审结束时,预审员宣布我的罪状是“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这句黑话直指作品对周恩来总理的歌颂,说明“公安部门”对姚文元的旨意心领神会。罪恶如此严重,又“流毒全国”,我因此被“内定”死刑。
  一九七六年的中国经历了剧烈震荡。一月周总理逝世后,张春桥有个“杀人”计划;在湖南,则加快了杀害《第二次握手》作者、进而彻底剿灭这部作品的步伐。一九七六年七月,省公安局向省高级人民法院起诉。这是个内定的“杀案”,到法院只是走走过场。值此关键时刻,遇上了正直的承办法官李海初。他细读手稿后深受感动,决定暗中保护这部作品及其作者;他不动声色,将案子扣在手中无限期拖延,拖了两年多,一直拖到一九七八年。
  《中国青年报》于一九七八年十月复刊,女编辑顾志成回报社文艺部工作。她从湖北青年工人李谦的来信中发现很多团员和青年因阅读、传抄《第二次握手》而挨批斗受处分,他们极力赞扬并要求正式出版这个手抄本。在中国青年报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支持下,顾志成开始调查,从北京市公安局得知作者还被关押在湖南。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胡耀邦出任中组部部长;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任中央秘书长;此前几天,他还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当选政治局委员和中纪委第三书记。他在这些职位上大力拨乱反正,大批平反冤假错案,开创了党和国家政治生活的新局面。胡耀邦曾长期担任团中央第一书记,因此,中国青年报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很多同志都认识他、尊敬他和热爱他。两社研究了《第二次握手》的几个“版本”,认定这是一本好书,决定寻找作者并出版这部作品。为此,派顾志成和中青社女编辑邝夏渝前往湖南。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五日顾、邝从北京飞抵长沙。
  省法院的李海初友好地接待并切实帮助了她俩。十二月三十一日,李海初到长沙机场为顾志成和邝夏渝送行。他知道此案的特殊背景,忧心忡忡:“这案子在湖南可能永远解决不了……”顾志成答:“湖南解决不了,我们回北京解决!”李疑虑道:“北京……有希望吗?”顾口气坚定:“你等着好消息吧!”
  顾志成和邝夏渝在湖南调查期间,胡耀邦已经开始关注此案。他给中国青年出版社社长胡德华打电话,要求就此案写个“内参”,待他做出批示后两社即可以通知湖南方面结案放人。一九七九年一月九日,中国青年报社在内参《青运情况》上发了《〈归来〉是本好小说·作者张扬应平反出狱》。十二日上午,李海初在案卷中记录了顾志成的北京来电:“回北京后,向领导报告了我们来湖南的情况,并立即印了一个内部情况报告了中央主席、副主席及有关部门……报告中明确提出了张扬案是冤案。现已经中央同意这样认定,并通知湖南按冤案处理。最近两天湖南会接到中央指示。”
  顾志成电话中说到的“内部情况”,即指中国青年报社的《青运情况》;她一再提到的“中央”,即指胡耀邦;“中央同意这样认定”,即指胡耀邦的批示。胡耀邦甚至考虑到我是个“知青”,批示指出要把我的户口迁回长沙并安排工作。
  考虑到湖南某些人可能会坚持的顽固态度,中国青年出版社于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六日又给胡耀邦写了个报告。胡耀邦一月二十日读了这个报告后,在一月二十二日给胡德华写了一封信:你们对这个情况了解得很好。既然你们了解了,你又是中纪委委员,你就有权参与解决这个问题。因此,请你会同中组部宣教局同志,高等法院和公安部专管这方面工作的同志,同湖南省委商量认真正确解决这个问题,解决后,请将结果报告有关部门。事实上,我已经在一月十八日平反出狱了。我在狱中身患重病。医生说,如果晚出狱一个月,必死无疑!
  我很快到了北京,住进结核病院时,已奄奄一息。但某些人仍不放过我,于一九七九年四月写了一封长达八千字的诬告信,呈送叶剑英、李先念、徐向前、聂荣臻、邓颖超和胡耀邦等中央领导。在这种情况下,中宣部一位副部长出面,于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九日令中国青年出版社停止《第二次握手》的出版,令北京电影制片厂停止同名电影的拍摄,令中国青年报社派人到中宣部“汇报”。
  当时的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王维玲,是平反《第二次握手》这场战役主要的发动者和指挥员之一。胡耀邦叫他去“谈了好几个小时”,仔细询问《第二次握手》的内容和作者的情况;然后指示他组织力量,认真调查研究,针对那八千字诬告信写一份充分摆事实讲道理的材料……
  中宣部当时设在中南海。由中宣部安排,“原告”公安部党组与“被告”中国青年报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双方派出人员在怀仁堂会议室进行了一次“拼刺刀”式的论战。双方都摆出全部事实和证据,一个个地激辩,从午后论战到深夜。吃了宵夜,要继续辩论时,才发现“原告”方全部人马已悄悄撤了——至此,中国青年报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再度“胜诉”,《第二次握手》及其作者第二次“平反”了!针对辩论结果,胡耀邦迅即做出相关批示。
  从一九七○年起,在国家和民族的艰难岁月里,《第二次握手》曾以手抄本形式传遍全国,使千百万读者“在冷漠的寒夜里,得到瞬刻的温暖”(丁玲语)。
  在胡耀邦的直接关怀下两次平反的《第二次握手》,一九七九年七月终于以二十五万字的长篇小说形式正式出版,两三年内总发行量即达四百三十万册,至今居新时期以来当代长篇小说印数之首;另有朝、蒙、维、哈萨克四种少数民族文译本出版。小说被誉为“建国以来第一部正面描绘知识分子形象的作品”和“第一部描绘周总理光辉形象的文学作品”;小说对科学技术重要性的鼓吹和对纯真爱情的描绘,被认为是对“文革”时期极“左”势力“一种针锋相对的突破”。一位作家曾经这样说:“它写在知识分子不被当人看的年代。它第一次宣告了:知识分子不但是人,而且是非常可敬可爱的人——就凭这一点,它也不会被历史忘记。”一九九九年,《第二次握手》入选“感动共和国的五十本书”;很多媒体和读者称这部书“影响了一代人”,或“感动过整整一个时代的中国人”(凤凰卫视专题节目语)。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第二次握手》从手抄本到正式出版,在漫长岁月里所受到的来自人民群众的热烈喜爱和欢迎,一直在检验和证实着胡耀邦非凡的人格、气魄和远见。
  胡耀邦当年读了正式出版的《第二次握手》后对一位同志说:“看来张扬读过不少书。你告诉他:好好干。”
  一九八九年一月六日我在长沙看望了“下台”(胡耀邦语)后的胡耀邦。我与他只有过这“一面之交”。告辞时,我握着他的手一字一顿道:“请你相信,人民是爱你的!”
  三个多月后胡耀邦与世长辞。历史那么快就证明了我的话,证明了亿万中国人对胡耀邦的深情热爱。
  历经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重新创作的《第二次握手》终于脱稿。我希望它能够再度感动今天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希望它向全人类展示我们民族的美丽与尊严。我们全家要一起去江西共青城,去看耀邦,去把新书献给他!(二五年十月为纪念胡耀邦同志九十诞辰应约撰写,
  同年十一月发表。收进本书时做了修订。)归来?
  《第二次握手》第一章 归来(1)
  一九五九年。深秋的北京,金风萧瑟。原本浓绿苍翠的香山,倏忽间便被熏染得一片赭红紫黛,斑斑驳驳。
  一辆棕红色华沙牌小轿车行驶在郊区一条沥青公路上,从公主坟地带自西向东进入市区,经过西单路口和西长安街,在天安门广场转弯,从刚落成的人民大会堂前驶过,从彩绘一新的正阳门和箭楼西侧驶过,自北而南驶上前门大街。这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各种商店栉比鳞次,霓虹灯闪闪烁烁……
  华沙车更加放慢速度,朝东驶入小街,缓缓停在一个巷口。这一带全是平房,灰砖灰瓦灰色地面,既冷落单调而又干净齐整。偶有自行车和行人从车旁掠过。
  小轿车后座门被推开,一个宽肩膀、高身材的中年男子钻出来。他捋捋灰白的长发,挺挺胸脯,深深吸一口气,舒展了一下双臂和腰肢;与此同时,一位圆脸姑娘从副驾驶座钻出来,站到中年男子跟前,盈盈笑道:“苏老师,到家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苏老师环顾四周,语含感慨,“转眼间就是一年了!”
  中年男子额头凸出,面目清癯,身躯挺拔,肌肤呈古铜色。他身着黑西服,打一条蔚蓝色丝质领带,外面套一件浅灰色风衣。他对姑娘说:“小星星,到家里坐坐吧,妈妈一定很想你。”
  “妈妈一定更想您!”小星星仍然满面笑容,“我常来看妈妈,今天就不打扰她了。”
  司机是个小伙子。他从轿车后厢搬出一大一小两个皮箱,大步跨进小巷,很快又踅回车前:“苏副所长,行李放到您家门口了。”
  “谢谢,小赵。”
  小赵钻进车里,探出脑袋:“苏副所长,哪天上班,我来接您。”
  “得过几天吧。”中年人随口说道,“阔别一年,所里变化一定很大吧?”
  “所里变化不大,”司机的口气忽然变得怪怪的,“变化大的是咱们的金星姬同志。”
  “什么意思,赵德根?”姑娘警惕起来。
  “上帝在上,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有什么变化?”
  “‘女大十八变’嘛。”
  “我哪儿变了?”
  “你一定逼我,我就会报告苏副所长,在他出国工作这一年中,他钟爱的女儿、学生兼助手小星星,在精神面貌方面或曰感情生活领域已经发生了可喜的和天翻地覆的……”
  “你真坏!”姑娘一把掐住赵德根的耳朵。
  小伙子大叫起来。
  苏副所长伫立一旁,微笑不语。
  “快开车,快开车,”姑娘钻进汽车,使劲捶打赵德根的肩膀,“长舌头,讨厌鬼!”
  “遵命,遵命!”司机朝中年男子眨巴了一下眼睛,“再见,苏副所长。”
  “苏老师,再见!”金星姬也朝车窗外招手,“代我问妈妈好。”
  “好的,再见。”苏副所长微笑着,朝两个年轻人摆手。
  小轿车尾部喷出一股白雾,缓缓开动。
  中年男子回头走入小巷。两侧的几栋门楼虽已石阶消磨,漆皮剥落,但还看得出从前的气派。他跨过一道高高的门槛,一座寻常的四合院呈现在眼前。院中铺砌青砖,栽着几株“西府海棠”——这是一种高约丈余的落叶小乔木,春季开淡红色花朵,秋天结紫红色果实。现在树叶虽已凋零殆尽,但圆滚滚沉甸甸的海棠果挂满枝头,有如一颗颗琥珀或红宝石珠子。正房的檐廊上,室内灯光使门窗玻璃上弥漫着苹果绿,也照映着窗下层层摆放的几十盆兰草……
  无线电广播恰在此时透过门窗传出。一位女播音员在报告“首都新闻”:
  “以中国医学科学院实验药物研究所副所长苏冠兰教授为组长的中国医药专家组一行七人,结束对越南民主共和国的考察访问后,今天下午乘飞机回到北京。”
  苏冠兰教授正待敲门,这时停住手,侧耳倾听:
  “卫生部、外交部、中国医学科学院和军事医学科学院有关负责同志以及越南民主共和国驻华使馆官员,前往机场迎接……”
  屋里传出一声轻叹:“广播都报了,怎么还没到家呢?”
  “到家了,到家了!”苏冠兰教授笑着叫道。房门没闩,一拉就开了。教授拎起两个皮箱大步跨进屋里,并立刻回身带上房门,免得凉气席卷而入。
  “冠兰,你回来了!”女主人听见声响,倏然回身,喊出声来。她看上去要比丈夫矮一头,身躯单薄,脸色苍白,满脸浅细皱纹,灰黄的鬓发中掺有不少银丝;但五官端正,双眸清澈,显得沉静而温存。现在,这两只眼睛因潮润而发亮。
  “玉菡,是我,我回来了!”苏冠兰说着,展开双臂。
  玉菡扑过来,伏在丈夫胸前。
  “玉菡,玉菡,我的玉菡!”苏冠兰搂抱着妻子,喃喃低语。他觉得妻子比一年前似乎更加消瘦了,身躯像纸片,急剧起伏的胸脯是扁平的,肩膀和脊背骨骼突出……教授闭上发烫的两眼,用面颊和嘴唇默默地、久久地摩挲妻子的鬓角、脸庞、脖颈和肩胛。
  “冠兰,这不是做梦吧?”玉菡也闭上眼睛,语气有如梦幻,“这一年我无数次梦见此情此景……”
  “这次不是做梦,玉菡!”苏冠兰的嗓音微微发颤,“此刻我们两位一体,你的两只眼睛离我只有四英寸……”
  “四英寸?”
  “就是十点一六公分。”
  “你呀,冠兰!”玉菡忍不住笑起来。她挣开一点,双手捧着丈夫的脸,“孩子们听见了,会笑你的。”
  啊,孩子!苏冠兰心头一热:“是呀,孩子们呢?”
  几乎与此同时,通往里间的一扇门打开了,露出两张胖胖的小脸和两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紧接着响起一阵欢呼和喧闹:“啊,是爸爸……”
  “爸爸,是爸爸,真是爸爸!”
  “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
  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争先恐后跑出来,扑向父亲。苏冠兰教授乐呵呵地蹲下来,将一对小儿女搂在怀里。
  玉菡拭拭眼角,深深舒一口气,倚在门框上,含笑注视着抱作一团的丈夫和孩子们。
  “爸爸,您从国外回来,带了什么好吃的?”五岁的男孩苏圆忽然问道。七岁的女孩苏甜瞪了弟弟一眼:“你这小馋虫!爸爸出国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吃。你也不问问爸爸多么辛苦,就知道问吃的!”
  苏圆直眼:“我问了吃的,接着就要问爸爸多么辛苦了。”
  “啊哈!”教授扑哧一笑,“我的小馋嘴儿子,没想到又变成小贫嘴了。”说着,他在儿子的脸蛋上使劲亲了一口。苏圆格格笑着,躲开父亲的胡楂。苏冠兰转过脸来,摸摸苏甜的脑袋问:“好女儿,你已经成了小学生,是吗?告诉爸爸,学习成绩怎么样,有几门不及格?”
  “连一门三分、四分都没有,”小姑娘竖起一根食指,“全部是——”
  教授睁大眼睛:“哎呀,全部是二分?”
  女儿骄傲地张开手掌:“全部是五分!”
  苏冠兰将两个孩子更紧地拢在胸前:“好啊!甜甜不是想成为一名医生吗,这么好的成绩,一定能成功。”
  小男孩伸开两只胳膊,嘴中发出隆隆轰鸣:“呜——我可不当医生,我要当飞行员,驾驶喷气机,满天飞,满天飞!爸爸再出国,就坐我开的飞机。”
  ……
  玉菡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一双儿女从丈夫怀里拽开,使苏冠兰得以直起身来。妻子帮他脱掉风衣和西服,解开领带。这间屋兼做客厅、餐厅和起居室,称为“大厅”。玉菡叫孩子们洗手,准备吃晚饭。苏冠兰将皮箱拎进隔壁书房。妻子在背后催促:“快点换鞋,准备吃饭。饭菜热了凉,凉了又热,都没滋味了。”
  书房很大。东、北两面墙壁整个都是书柜。朝南亦即朝院子那边开着窗户。西墙挂着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和中印半岛地图——中印半岛也叫印度支那半岛,越南位于这个半岛的东边;还挂着两幅印刷精美的油画。当时的中国风行苏联和俄罗斯艺术,这两幅画就都出自“巡回展览画派”大师手笔:一幅是克拉姆司柯依的《无名女郎》,另一幅是艾伊瓦佐夫斯基的《第九个浪头》。
  书柜中排列着上千本书籍,除工具书外,都是化学、药物学、植物学、医学、人类学、微生物学、细菌学和病毒学领域的专业外文书籍。还有几只铜镜和陶俑,十来件陶瓷、角骨、象牙、玻璃、玉石、玛瑙和景泰蓝制品,以及“文房四宝”。
  南墙的窗外挂着一张竹帘,透过帘隙可以窥视小院。窗内的苹果绿绸帘朝两边拉开。窗前有一把安乐椅和一张红木写字台;桌面尽管很大,却几乎被台灯、小书架、文具、电话机、英文打字机和收音机等占满了,玻璃台板下可以看到苏冠兰全家和亲友的照片。那台“美多牌”五灯收音机还在播送新闻。教授伸过手去拧拧旋钮,降低音量,扬声器中传出轻音乐《花儿与少年》明快而富于跳跃感的旋律。
  天花板正中垂下一盏花枝状吊灯。灯下的大理石方桌上摆设着茶具、镜子、座钟和留声机。西墙下两张松软的单人沙发之间放了一张茶几,各处还摆设着几盆菊花、文竹和仙人掌……总之,到处一尘不染,洁净如镜;仿佛一切都有情有意,在迎候男主人风尘仆仆地自远方归来。
  “玉菡,”苏冠兰心头一热,高声说道,“你辛苦了!”
  “怎么了?”
  “在国外工作起来不分昼夜,又脏又累,乍一回家,像是进了天堂——你营造的天堂!”
  “不,我忘了一件事——兰草还没搬进屋呢!”
  “吃完晚饭,咱俩一起搬吧。”
  苏冠兰与“兰”有缘。不仅名字中有兰,也喜欢养兰,家中有几十盆兰。叫“兰”的植物很多:紫罗兰,龙舌兰,玉兰,白兰,香雪兰,铃兰,菖兰,米兰,君子兰,鹤望兰,紫茎泽兰……所有这些“兰”分属于十字花科、木兰科、石蒜科、鸢尾科或百合科等等,都不是中国人通常所说的兰,不是“真正的兰”。《周易》有句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那时的“兰”其实是菊科香草和豆科薰草。“真正的兰”直至唐代才被认识,从此受到珍视和栽培,植物学上列入中国兰科兰属,常见品种有春兰、蕙兰、建兰、墨兰和杜鹃兰等。苏冠兰家就栽培着上述所有这些品种的兰。兰是开花的,因此叫“兰花”;它又属草本,因此也叫“兰草”。兰是多年生常绿植物,因此虽值深秋时节仍苍翠欲滴。但北京养兰不能在室外越冬,秋季的夜里必须搬进屋来,冬季则须全天摆在室内……苏冠兰在大理石方桌旁的软垫靠椅上坐下,开始脱掉皮鞋,换上拖鞋;他捋起袖口,跷起二郎腿解皮鞋带,顺便从桌上小镜中瞅瞅自己修长的面孔:长而亮的眼睛,长而高的鼻梁,长而后掠的灰白色头发……
  “玉菡,”因为隔着屋子,苏冠兰必须抬高嗓门,“我出国前大半是黑发,现在大半成了白发。”
  “整整一年啊,而且这一年里你太累了!”那边厢,玉菡也抬高嗓门,“不过,白发主要是由基因决定的,遗传性状非常明显。爸爸白发不是也很早吗。”
  “基因,基因,”苏冠兰失笑,“对,你是研究病毒遗传的!”
  玉菡接着又说了些什么,但苏冠兰没听见。他被窗外的某种动静吸引过去了。他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但此刻胸中却涌起某种异样之感;他趿着拖鞋,踱到窗前,透过帘隙细觑之余,不禁一怔:一位女郎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
  虽然暮色苍茫,仍很容易看清院中景象:女郎身材高挑,体态窈窕,步履轻盈缓慢,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盘成圆髻。面庞呈椭圆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眼睛朝两侧高高挑起,睑黛较深,睫毛很长,瞳仁在黑褐中泛着蓝色,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双手丰腴修长,肌肤洁白柔润;左肘挎一只鳄鱼皮坤包,灰黄色风衣上随意斜系着腰带……
  不知何以,苏冠兰心头涌起不安之感。
  女郎挺胸直背,高昂着头,微眯着眼,神态淡漠,步履沉稳,有如白色大理石雕就的维纳斯……
  “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她……”苏冠兰更加不安了,“不,我肯定在哪里见过她!”
  突然,这种不安之感变成了不祥之感,甚至变成了惊恐!教授不寒而栗,像是从冰山的边缘下滑,下滑,直落入寒冷刺骨而又深不可测的大海……
  《第二次握手》第二章 无名女郎(1)
  苏家对面的邻居朱尔同从自己家推门走出来。
  小院中只住着苏、朱两户人。朱尔同矮胖,秃顶,戴浅度近视眼镜,是个画家,在中国新闻社当美术编辑兼摄影记者。他从檐廊下推着自行车步下台阶,不经意间瞅见那位“不速之客”,竟产生了慌乱之感。相形之下,还是女郎从容;她面庞上掠过一丝微笑,算是有了一点表情,继而颔首道:
  “请问,苏冠兰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她操着标准的“国语”,语调清脆、柔和,有如潺潺泉水坠落深潭——苏冠兰也听见了这句话。是的,女郎问起他,显然认识他,肯定是来找他的……他本能地感到紧张和恐惧,竟至透不过气来!
  那边厢,朱尔同避开对方熠熠的目光,口吃起来:“哦哦,你是问苏冠兰教授吗,对,是的,他,他就住在那里,喏,那里。”画家指指屋里亮着灯的正房,“他出国很久了,听说快回来了,今天该到家了吧。”
  女郎顺着朱尔同的手势朝这边看看:“谢谢。”
  “哦哦,不谢不谢!”画家仍然避开对方的目光,推着自行车朝院子一角的大门径直走去。
  女郎收敛了微笑,仍然宛如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像,端庄,冷漠,没有表情。她伫立不动,目光仿佛能穿透苏家的门窗和墙壁……
  苏冠兰仍然想不起这位不速之客是谁。他的视线忽然触及克拉姆司柯依的油画《无名女郎》。画面上那位年轻的伯爵夫人矜持而美丽,正居高临下朝他投来冷冷的一瞥。画面背景是彼得堡冬季的“白夜”,灰黄色的天空和高楼尖阁的朦胧身影。教授终于发现,窗外小院中出现的女客人与画面上那位“无名女郎”多么相像:她的美貌,她的尊贵,她的器宇非凡……
  苏冠兰的目光重新投往窗外。他看到雕像般的女客人竟然有了活力,有了热度,有了表情,面部变得柔和了,眸子晶莹闪烁,正凝视着檐廊下陈放着的一盆盆兰草——教授突然意识到了:“啊,是她!”
  女郎仿佛感受到了深秋傍晚的凉意。她似乎打了个哆嗦,拢紧了风衣。这随意的动作,使她更显窈窕,别具风韵,平添了一分妩媚。她略作思忖,终于迈开脚步,朝这边走来;款款登上台阶之后,却又停下脚步,默默伫立着,两手伸进风衣的兜中。到处弥漫着从苏家门窗溢出的灯光,女郎那雕像般的面庞被镀上一层幽幽淡绿……
  冠兰喜欢吃烤鸭。越南的丛林中是没有烤鸭的,他恐怕早就馋坏了!叶玉菡今天中午专门赶到“全聚德”订了一只,下午放在广口暖瓶中连同全套大葱、薄饼和甜面酱捧了回来。几样卤菜凉菜,外加叶玉菡本人下厨炒制的白菜豆腐熏干,以及米饭馒头蒸饺红豆粥,就摆了满桌,热气腾腾。当然谈不上是美味佳肴,但叶玉菡的看家本领就这些,而苏冠兰也历来不讲究吃喝,有烤鸭就非常知足了——当然,还得有酒。家中正好有一瓶保存多年的红葡萄酒。苏冠兰平时滴酒不沾,但每逢节庆往往喝点红酒或香槟。
  全都摆设好了。叶玉菡叫丈夫出来用餐。叫了一声,没有反应;再叫一声,仍然没有反应。她走过去,推开房门,但见苏冠兰纹丝不动,呆呆地望着窗外……
  “冠兰,你怎么啦?”叶玉菡又叫了一声,丈夫仍然保持着“凝固”状态。她想,院子里一定发生了很特别的情况。她不多犹豫,回身穿过大厅,走到门口,拉开门扇……
  主人和客人同时怔住了!叶玉菡也许更加愕然。但她来不及细想,几乎是出自本能地一面用围裙连连擦手,一面和蔼微笑,颔首致意:“您——”
  “哦,请问,苏冠兰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是的,他就住在这里。您找他?快请进屋,快请进屋。”叶玉菡侧过身子,指指室内:“您看,刚做好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呢!您快请进屋,一起用晚餐吧。”
  房门敞开。大厅在客人面前一览无余。餐桌上确实满是菜肴,蒸汽缭绕,几张椅子上却空无一人……
  “谢谢,”女郎摇摇头,声音很轻。
  “都到门口了,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用餐呢,是家常便饭呀。”叶玉菡非常恳切,但并不回屋里叫苏冠兰。她知道丈夫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女客人,只是不明白丈夫为什么坚持不肯露面,此中肯定有某种原因,某种非同寻常的原因……
  “不,谢谢,我该告辞了。”女郎口气坚定,说话间已经回过身去。
  “哎呀,看您!再要紧的事,进屋坐坐,稍微坐坐,也耽搁不了啊。”
  客人不再说话,只是把目光从那几十盆兰草上收回来,缓步走下台阶。叶玉菡有点无奈,有点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留客还是送客;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不由自主地伴随客人拾级而下,踏上青砖地面。她很客气,很恳切,仍在说些挽留的话,可是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不知所云。须臾,她跟客人一起穿过小院,来到大门口。
  女郎跨过高高的青石门槛,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望着这座寂静的四合院,面容冷寂,神情迷惘。一切似乎都停滞了,时间和空间不复存在。古老的都城沉浸在无边的暮曛中,西天堆积着浓厚的紫绛色云彩;女郎那大理石雕像般的头颈被镀上一层青铜,仿佛只有两颗眸子是活的,熠熠闪光,深不可测……
  “您真的不肯进屋坐坐吗?”叶玉菡在作最后的努力。
  客人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保持了缄默。
  “我可以问一句吗,”女主人加了一问,“您家在哪里?”
  “家……”女郎喃喃道。她对这个字眼显得很生疏。
  “是的。回头,让他去看您。”
  “我没有家。”客人声音轻微,却颤抖得厉害,“我从来都没有家……”
  叶玉菡听着,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攥了一把。
  “请问,您,”客人已经迈开脚步,却又停下来,重新凝望叶玉菡,“您是苏冠兰的夫人吗?”
  “是的。”叶玉菡越来越茫然。
  突然袭来一阵凄紧的寒风,吹得四合院里的海棠树发抖;无数落叶在青砖地面上翻滚着,沙沙作响。客人像怕冷似的拢紧了风衣,闭上眼睛;当她重新抬起眼睑时,双眸中的光彩荡然无存,只剩下深邃、暗淡和无尽的凄哀……
  “你多幸福啊!”女郎自言自语,嗓音也像寒风中的海棠树和落叶般轻微,低沉,簌簌发抖。忽然,她睁大眼睛,昂首极目,像在闪烁的寒星间搜寻什么,又像从深眠中被惊醒了似的;她朝女主人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小巷尽头……
  《第二次握手》第三章 夫妻夜话(1)
  叶玉菡目送客人消失在小巷口外之后,还在门框上倚了一会儿,待心情多少平静一些了,才掩上厚重的院门,往家里走。
  大厅里,甜甜和圆圆都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苏冠兰则端坐桌旁,面前搁着一只高高的水晶玻璃酒杯,杯底还剩一点酒,深红色的葡萄酒。他表情呆滞地凝望着酒杯,似乎没有觉察到妻子进屋。
  叶玉菡也在餐桌边就座。她看到丈夫面前的盘子是空的,便用薄饼、大葱和甜面酱卷了两片焦黄的烤鸭递过去;接着,又关照两个孩子吃喝。“高级知识分子”家的孩子也早熟和懂事似的,都不再为爸爸的归来而兴高采烈,甚至都不再言语,只顾埋头吃饭。
  苏冠兰并没忘记给妻子也斟上一杯。叶玉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仅仅是一小口,苍白的面庞却立刻泛上红晕,还微微呛了一下。她该吃点什么了,但看着满桌饭菜,却毫无胃口。于是,她做出啜酒的样子,一口接一口;其实不过是用嘴唇和舌尖沾沾红酒,品尝一下滋味而已。可是,奇怪,舌头仿佛麻木了,感觉不到任何滋味。她就这样啜着酒,不时朝丈夫投去一瞥。叶玉菡了解丈夫。冠兰这人虽然看似冷静,沉着,稳健,不动声色,但她知道,那只是外表;冠兰不仅情感丰富,还敏感,甚至还脆弱……她知道,刚才那位神秘客人的来而复去,肯定在冠兰心灵深处激起了狂澜!
  苏冠兰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而且一杯比一杯斟得多。第三杯酒几乎斟满了。当他饮完这杯,又去抓酒瓶时,叶玉菡无声地挡住他的手,将酒瓶挪开。随后,她盛了一小碗红豆粥,又往瓷碟中夹了一只白面馒头和两只蒸饺,摆在丈夫面前……
  红豆粥还剩下一半,馒头和蒸饺根本没动,苏冠兰已悄然离席。刷牙擦脸之后,他回到书房,拧亮台灯,拉上窗帘,重新打开收音机,选定一个频率。“美多牌”收音机刻度盘上透出橘黄色光泽,扬声器中传出一支轻柔、迟缓而哀伤的交响乐旋律。也许是某个欧洲电台的播音。像那时所有的电子管收音机一样,短波效果不甚好,声音沙哑。但他仍听出那是德彪西创作于一八九九年的印象派代表作《夜曲》。教授将音量调得低低的,然后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台灯的灯罩是翡翠色的,这使整个书房都沉浸在淡淡绿光里。收音机中的交响诗正演奏到第一乐章《云》:云朵缓慢而孤寂地飘浮在天空,最后消融在灰白色的一片迷茫之中……
  教授解开白衬衣的衣领和薄毛衣的纽扣,深陷在松软的沙发中,双臂搁在两侧扶手上,左手悬垂,右手五根瘦削而柔软的指头支撑着宽阔凸出的额头,微闭两眼,像是沉思,又像在昏昏欲睡……
  两个孩子吃完了饭。叶玉菡给圆圆洗完脸和手脚,打发他上床睡觉,叮嘱甜甜做完作业后早点休息;接着是收拾餐桌和碗筷,将兰草一盆盆搬进室内,搁在餐厅一角。最后,她沏一壶菊花茶,外加两套杯碟,搁在一只托盘上,端进书房。她带上房门,关上收音机,将一块薄毛毯盖在丈夫的腹上,自己也披上毛衣,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
  像鬼使神差似的,墙上的两幅油画正在这时映入叶玉菡的眼帘。她微微一怔,顿感错愕和惊讶。特别是克拉姆司柯依笔下的“无名女郎”,无论容貌抑或气质,都跟刚才那位不速之客那么相像!
  邻居朱尔同是个画家。他介绍过这幅画的来历:克拉姆司柯依参加上流社会聚会,被伏特加烧得浑身发烫,狂奔到宫外,不料被一辆豪华马车挡住去路。他不得不停下来,顺势往车上看去;一位年轻美丽的贵族女郎居高临下,朝他投来冷冷的一瞥……克拉姆司柯依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他匆匆赶回家中,单凭记忆在画布上重现刚才的“一刹那”。不久,油画《无名女郎》震撼了俄罗斯画坛,在世界上声闻遐迩……
  然而,叶玉菡明白,当年的克拉姆司柯依始终不知道那位贵族女子是谁,所以才将画作取题“无名女郎”;今天的冠兰却不一样,他认识那位不速之客……
  俄罗斯有个古老传说:每当海上发生风暴,以第九个浪头最为可怕。但若挺住了这个浪头,也就等于战胜了这次风暴。于是,擅长表现海洋题材的画家艾伊瓦佐夫斯基创作了油画《第九个浪头》:画面上浊浪排空,惊天动地,相形之下,那只木筏显得非常弱小;但筏上的六个人刚毅异常,勇敢拼搏。重重阴霾下的朦胧太阳,给予死神抗争的人们带来一线希望……
  现在,叶玉菡瞅瞅这幅画,又看看丈夫;她知道,冠兰胸中也汹涌着“第九个浪头”!
  “冠兰,”叶玉菡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同时往两只瓷杯中注入热气缭绕的金黄色菊花茶。
  教授依然深陷在沙发中,两眼微闭,沉默不语。
  “冠兰!”叶玉菡微微抬高声调。
  教授轻轻动弹了一下,算是回答。
  “冠兰,你喝茶,菊花茶。”
  教授如塑像般纹丝不动,也如塑像般一声不吭;但叶玉菡知道,他在倾听。
  “冠兰,刚才,晚餐之前,来过一位客人……”叶玉菡呷了一小口菊花茶,不慌不忙,语调低沉而温柔;她娓娓而述,回顾一个半小时之前的情景。“女郎很漂亮,个子高,身材好,穿着风衣,风度翩翩,只是显得很压抑,很沉郁——她,是谁呀?”
  苏冠兰依然没有反应。
  “我开头以为是一位演员,但又觉得不像,气质不像;再想,也许是科学家吧,可是,首都的科学界似乎没有见过她。”叶玉菡略作停顿,“还有一点很奇怪:她提到你时称‘先生’,还问我是不是你的‘夫人’……”
  今天的中国,人们彼此叫“同志”,夫妻相互是“爱人”。“先生”“夫人”确实是很稀罕的称谓。
  苏冠兰仍然不睁开眼,也不吭声。屋里很静,静得简直能听见两颗心脏的搏动……
  “她是来找你的,还到了屋门口,问起你。”叶玉菡接着说,“可是,她却坚持不肯进屋;无论我怎么邀请,挽留,她都不肯。”
  教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叶玉菡又稍作停顿之后,略略加重语气:“更奇怪的是,你看见了她,却不肯露面。”
  苏冠兰加深呼吸,胸脯明显起伏。
  “我送她到院门口。我问她家在哪里?她说,她没有家,从来就没有……”
  苏冠兰的身躯颤动了一下。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多幸福啊!’”叶玉菡注视着丈夫,“告诉我,冠兰,她,那位女郎,是谁?”
  苏冠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也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但是终于开口了;他还算冷静,只是声音喑哑:“玉菡,你忘了她吗,这位女客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是的,你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你知道她。”教授微微抬起眼睑,坐直上身,“而且,岂止是‘知道’!她,跟你,跟我,跟我们这一辈子,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叶玉菡睁大眼睛。
  “你称她‘女郎’……你看她,什么年纪?”
  “三十多岁了吧?”叶玉菡犹豫起来。
  “不,”苏冠兰摇头,“她是你我的同龄人。”
  “什么,都年近半百了?”叶玉菡大为惊讶,“告诉我吧,冠兰,她到底是谁?”
  “她,”教授微微转过脸去,望着幽暗的屋角,吐字艰难,“她就是——琼姐。”
  “啊,琼姐!”叶玉菡失声喊道。她神情陡变,脸色苍白,继而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交替搓揉着双手,额头上汗涔涔的。
  苏冠兰教授重新闭上眼睛,往后靠去,陷进沙发中。
  过了很长时间,叶玉菡总算平静了一些;她回到沙发前,捧过丈夫冰凉的双手温柔地搓揉着,从手背、手心、手腕直到每根修长的手指。良久,她才贴近冠兰的面孔,紧盯着丈夫,一字一顿地问道:“冠兰,告诉我,刚才,你为什么不露面呢?”
  “露面?”
  “是的,你既然认出了琼姐,就应该请她进屋……”
  苏冠兰吃惊地睁开眼睛,瞅着妻子,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他伸出双臂,搂住妻子,轻轻触摸她瘦削的胳膊、肩膀和脊背,同时再度闭上眼睛,闭得更紧。叶玉菡了解丈夫。她知道,苏冠兰的冷静、沉着和稳健只是外表;实际上,他的情感丰富、细腻而脆弱。每逢痛苦、感伤之时,他就会两眼发热,习惯性地紧闭上眼睛,以免泪水夺眶而出……
  “是的,冠兰……”叶玉菡沉默了一会儿,贴近丈夫的鬓角和面颊,喃喃道,“琼姐与你分别几十年了!今天,她肯定是好不容易才来到我们家门口……可是,你竟然躲着不露面,不见她。”说着,叶玉菡双眶渗出泪花,哽咽起来,“你知道吗,她会受到多么深重的伤害!”
  苏冠兰像是遭到了电击。他浑身战栗,坐直了身子,紧攥住妻子的双手,贴在自己胸上。他喘息着,使劲咬住下唇,好一阵,才吃力地说:“玉菡,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为别人着想……”
  叶玉菡透过泪翳,凝视着丈夫。
  “可是,我,我不能请琼姐进来……”
  “为什么?”
  “玉菡,别再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教授几乎是在恳求。他避开妻子的目光,再度紧闭上发烫的眼睛,沉重地叹息道: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第二次握手》第四章 旅途邂逅(1)
  过去的事情,真的会“永远过去”吗?
  不,不会。事情既经发生,就是一种存在,就会以这种那种方式被记录下来,在历史上,在社会生活中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影响着今天和今后的人们……
  此刻,对苏冠兰教授来说就是这样。夜幕沉沉,万籁俱寂,整个书房依然沉浸在一片淡绿中;大理石桌上的座钟不慌不忙,指针从九点、十点、十一点直至午夜,又指向凌晨。而教授仍然深陷在松软的沙发中,双臂搁在两侧扶手上,左手悬垂,右手五根瘦削而柔软的指头支撑着宽阔凸出的额头,微闭两眼,像是沉思,又像在昏昏欲睡……
  叶玉菡也仍然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夜气清冷。她裹上披肩,一手托腮,不时瞥瞥苏冠兰。墙上,“无名女郎”还在翘首傲视;“第九个浪头”则铺天盖地,几乎要吞噬一切……
  叶玉菡记不清自己曾经陪伴丈夫度过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直到今天,此刻,她才领悟到此中的全部涵义。她知道,琼姐的不期而至,在冠兰胸中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
  苏冠兰虽然闭着眼,但并没有入睡。那久已逝去的岁月,那曾经发生在他和琼姐之间的一切,正在放电影般一幕幕重现,像“第九个浪头”般呼啸奔腾,席卷他的脑海。
  教授清楚地记得,他与琼姐的最初相识,在整整三十年前,一九二九年夏天……
  呜——
  汽笛长鸣。沪宁线上,一列火车从上海向南京疾驶。
  这列客车像一条黑色长龙似的,有节奏地震动着,摇晃着。蒸汽机车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在烈日炎炎的墨绿色原野上拖出团团黑烟白雾。这趟列车特别拥挤,所有坐席坐满了人,过道里和每节车厢两头挤满了人,每处空当和每条缝隙都塞满了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歪躺着的人,还有人横陈在行李架上或座位底下。尽管车窗都敞开着,但丝毫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车厢中炙热而沉闷,混杂着汗水、烟草、脂粉、腌鱼、狐臭和口臭的气味,乱七八糟,使人头晕眼花,直想呕吐。
  “真像被塞在沙丁鱼罐头里!”十九岁的大学生苏冠兰寻思着,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藤编手提箱,挤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汗流浃背,心烦意乱。南翔、安亭、陆家浜、苏州、浒墅关、望亭……一座座集镇、城市被抛在列车后面了。无锡站下车的乘客很多,车厢里才稍微宽松,但没有出现空座,仍有一些旅客站着。苏冠兰拎着藤箱,跌跌撞撞地挤过几节车厢,终于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空座。他喜出望外,急忙上前,却看到这个双人坐席的另一头,凭窗坐着一位素装少女……
  苏冠兰犹豫了一下,问:“这儿可以坐吗?”
  没人回答。
  他瞅瞅,与这张坐席相对坐着两位三十来岁的乘客,像是夫妇。车内并无阳光,少女却戴着一顶白布草帽,后脑勺和脖颈被完全遮挡住;她腰肢窈窕,身着洁白的绸质连衣裙,脸向窗外,右手托着腮帮,右肘支在小桌上。一条南方女子中少见的辫子粗大蓬松,栗黑闪亮,从脑后直拖到腰下。
  “请问,这儿有人吗,可不可以坐?”苏冠兰又问。当然是问那位少女。
  但是,少女依然端坐不动,脸朝窗外,默然不语,像一尊石雕。她不仅不跟苏冠兰搭腔,甚至没回过头来;她也许是没听见小伙子的话,但多半是装作没听见。苏冠兰感到气恼,又无可奈何。看不见少女的颜面,但她的身姿却充分显示着矜持和高傲……
  “真是,连起码的礼貌也没有!”年轻的大学生心中嘀咕着,忍住恼怒,再度提高嗓门:“喂!小姐,这儿有没有人,可不可以坐?”
  少女仍然不答话,也不动弹。
  “喂!你——”苏冠兰发火了。可不待他喊出声来,对方终于吭声了,嗓音冷若冰霜:“你要坐,就坐吧。”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男子也说话了:“坐吧,坐吧,可以坐的。”
  苏冠兰循声看去,是对面坐席上那位三十来岁的男子。他戴一副金丝眼镜,手拿黑色折扇,面容清秀,气质儒雅;他靠过道坐着,他妻子则靠窗口。苏冠兰的怒气并未因此消除。少女明显的轻蔑和不屑,使他愤怒!但是转念一想,没有办法,只得忍受,因为说不上对方有什么错。他四下瞅瞅,找不出另一个空座了;而他在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中挤了几个小时之后,已经头昏脑涨,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直冒虚汗。他摇摇头,就近在行李架上找了个空当,将藤箱搁上去;然后冲少女背影瞪了一眼,使劲坐下去,整个坐席被震得咯吱作响。接着,他解开衬衣上方几颗纽扣,露出肌肉发达的胸膛,掏出手帕猛擦一通,喘息片刻;又蹬上去从藤箱中掏出一本书,低下头来静心捧读。
  列车奔驰。汽笛嘶鸣。一节节车厢有节奏地晃动。不知到了什么时间,也不知火车到了哪里……
  “先生,看的什么书啊?”
  谁在说话?在问谁啊?苏冠兰抬头,哦,原来是对面座位上那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对方正冲他微笑,还点了点头。
  苏冠兰合上书,递过去。
  “嗬,德文原版呢!”对方说着,随口译出封面上的德文:“‘拓扑学概论’,托尼·克莱因著。”他又随手翻了翻书的内容,打量着苏冠兰:“先生是学数学的?”
  “不,我是学化学的。”
  “化学,”对方沉吟道,“化学用得上拓扑学吗?”
  “今天用不上,今后也许用得上。”苏冠兰笑笑,“咳,借以多懂一点东西吧,捎带练习德文。我信奉达尔文的话:‘广泛的求知欲,往往可以使人成为有系统的博物学家’。”
  “这书从哪里买的?”
  “家父在国外买的。”
  “为你买的?”
  “是的。”
  “可以问令尊的名讳吗?”
  “他叫苏凤麒。”
  “哦,你是苏老先生的公子!”
  “您知道他?”
  “大名鼎鼎的天文泰斗,科学界谁不知道啊!”对方接着说,“对不起,我再问一下:你在哪所大学就读?”
  “齐鲁大学。”
  “哦,齐大。在济南。”
  “是的。”苏冠兰很有礼貌,“不过,我也可以冒昧请教一下先生贵姓吗?”
  “是我冒昧了!本该先自报门庭才是——敝姓凌,凌云竹。”对方爽朗一笑,又朝身边那位女子点点头:“这是内子,宋素波。”
  “您就是凌云竹教授?”苏冠兰喜出望外,“幸会,幸会!”
  “你听说过我?”
  “您才是大名鼎鼎呢,大名鼎鼎的固体物理学家!您在哥廷根大学刚获得博士学位便发现了电子的能带分布规律,被称为‘凌氏定则’;接着,您在西门子公司首创了金属点阵振动计算表,国际上通称‘凌表’……”
  “嗬,你对物理学界的事也这么清楚!”
  “所以,您不能再称我先生,而应该叫我学生。”
  “这怎么可以!”凌云竹笑起来。
  宋素波也笑了:“可我们还不知你的名讳呢。”
  “岂敢称讳!我叫苏冠兰——冠军的冠,兰草的兰。”
  “苏冠兰——真是个好名字!”
  忽然响起一个女性惊异的嗓音:“冠兰,是你?”
  苏冠兰一愣,连忙四下寻觅;不料,竟是那位少女——那位素装少女,那位刚才还矜持和傲慢得令人无法容忍的少女!
  少女长着一张椭圆形鹅蛋脸,肌肤洁白细腻,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而明亮的眼睛向两侧太阳穴高高挑起,睑黛较深,睫毛很长,瞳仁在黑褐中泛着蓝色。因为惊喜,她满面绯红,眼中火花闪耀……
  “啊,是你!”苏冠兰也大吃一惊。
  “是呀,是我,就是我,正是我!冠兰,你还记得我?你呀,你跑到哪里去了?”
  少女连声喊着,仿佛要扑上来一把抱住苏冠兰!但是,她终于控制住了冲动,只是使劲拉过对方的手来又抓又掐,欣喜若狂地喊道:“总算又找到你啦,找得我好苦好苦哇——咦,冠兰,你倒是说呀,你跑到哪里去了,躲到哪里去了?哦,还有,你还记得该叫我什么吗?”
  “记得,记得。”苏冠兰支支吾吾。
  “你说,你该叫我什么来?”
  “琼,琼姐。”
  “对了,就是叫琼姐!”少女用手绢帮小伙子擦拭脖颈和胸脯上的汗珠,“告诉我呀,冠兰,你离开医院后,躲到哪儿去了?”
  “没躲,没躲,我是到雁荡山去了……”
  “到雁荡山干什么?”
  “采,采集标本。”
  “采集什么标本?”
  “昆虫、植物,还有矿苗、岩石,等等。”
  “哼,你肯定是为了躲我!”
  “不是不是……”
  “好啦,我也不追究啦!反正我要告诉你,你让我等得好苦啊,你太残忍了!”
  凌云竹夫妇看着眼前的情景,如堕五里雾中。宋素波忍不住了:“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们原来认识?”
  “岂止。”凌云竹说,“好像还有一段传奇呢。”
  “真有一段传奇!”少女将草帽挂上衣帽钩,“真是天大的幸事,能在这趟火车上跟冠兰邂逅——教授,夫人,这是托你们的福。”
  “恐怕确实是托了我们的福——”宋素波插嘴,“既然如此,就该设法感谢我们。”
  “怎么感谢呢?”
  “不是有一段传奇吗?说给我们听听。”
  “好啊,我正要说呢!”少女想了想,“不过,得我和冠兰都说。两个人的事,我一个人说不清。”
  “有什么可说的!”苏冠兰摇头。
  “该说。”凌云竹冲少女笑笑,“这样吧,小姐,哦,‘琼姐’……”
  “您怎么也这样叫!”少女不好意思了。
  “这么美的称谓是不该被任何人垄断的。”教授说,“此外,我们不知道怎么叫你,只是刚知道有人叫你‘琼姐’。”
  “我叫丁洁琼。”
  “‘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洁,‘琼楼玉宇’的琼,是吗?”教授赞叹道,“这就更美了,跟‘冠兰’一样美!这样吧,听我的:丁洁琼,你先说,然后由苏冠兰作补充——他刚才说了,他是学生,这就决定了他得听我的。”
  “好!”丁洁琼很高兴,转向苏冠兰:“我说之后,你得说啊!我对你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正想借此机会了解你;了解了你,下次你就躲不掉啦。”
  苏冠兰微笑,不置可否。
  “有一个月了吧?那天,我去高桥游泳。”少女聚精会神,开始回忆,“我游得太远了,碰上一场可怕的暴风雨……”
  《第二次握手》第二部分
  《第二次握手》第五章 江上暴风雨(1)
  圣约翰大学距高桥约十六七英里1英里合1.609公里或3.218华里……苏冠兰经常蹬着自行车从学校出发,去高桥锻炼。今天清晨他又出发了。他理着平头,戴着墨镜和巴拿马帽,穿着网球鞋和短裤背心,左腕戴一只英纳格游泳表,车后驮着一只沉甸甸的网兜,皮肤晒得黝黑闪亮,四肢乃至全身每块肌肉都随着动作交替隆起。上午十点,抵达高桥。
  高桥原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江南小镇。近十几年,洋人在这里陆续建起一些别墅、商店、俱乐部、网球场、健身房和游泳池。苏冠兰喜欢法国人办的一个天然游泳场。在一条小河注入黄浦江的所在,有几幢铁皮木板组装而成的棚屋,矗立着一座用角铁圆木搭起的?望塔,沙滩上分布着一些红红绿绿的蘑菇伞和躺椅之类,岸边漂浮着两三只小艇,总之,很简陋。苏冠兰喜欢的就是它的天然和简陋。这里离大海不远,地势开阔,河汊密布,到处是芦苇、灌木、树林和水鸟……
  苏冠兰自幼就读于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这些学校对他影响很大,使他向往科学,热衷于体育锻炼。他是山西人。山西境内多山。苏冠兰喜欢爬山远足,五台山、黑驼山和太白山等他都爬过;有时在山间庙宇里度过整个寒暑假,拜和尚道士为师,研习经卷,学国术练拳击。他有一辆英国“三枪牌”自行车,经常骑着这辆车长途旅行,一走就是几十里几百里乃至上千里。他随身带着地图、指南针、照相机、望远镜、标本夹、野炊用具和袖珍帐篷等等,有时还带上匕首和猎枪……
  北方缺水。苏冠兰惟一的遗憾是不会游泳。中学毕业后,他上了济南齐鲁大学;这又是一所教会学校,为英美两国基督教会合办。济南在山东,而山东临海;于是,读大学期间,苏冠兰一有机会就往青岛、威海或烟台跑,去那里的目的就是到大海中迎风劈浪,苦练游泳。
  苏冠兰是民国十六年即纪元一九二七年夏考入齐鲁大学的。翌年即一九二八年五月发生“五三事惨案”,日本军队占领济南,大肆烧杀抢掠。苏冠兰被迫出逃,辗转到上海圣约翰大学“借读”。圣约翰又是教会大学,不过不是英国人而是美国人办的。
  一九二九年五月日军撤出济南。苏冠兰结束“借读”,准备返回齐鲁大学。在上海逗留的最后日子里,他经常去高桥,练习拳击、摔跤和散打。苏冠兰身高五点九七英尺1英尺合0.305米或0.914市尺。5.97英尺合1.82米。,肩膀很宽,肌肉发达,满口流利的伦敦英语,还能说点德语法语,在白种人面前完全不必“自惭形秽”……
  离岸越远,水流越急。苏冠兰不断变换姿势,或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或来回泅渡。每次来高桥,他都是先游泳,再上健身房。这样的锻炼已经持续了十来天,苏冠兰现在的感觉是非常疲劳。他寻思,也许今天不该来高桥的……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减少游泳时间吧;上岸之后也不去健身房了,什么也不干,且美美地吃一顿,睡一觉!他这么想着,放缓了动作,游了几圈便上岸了;瞥瞥周围,今天来游泳的还真不少,有五六十人吧。他收回视线,找一顶蘑菇伞平躺在沙滩上休息;他喝一点水,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竟沉沉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雷声把小伙子惊醒了。瞅瞅手表,已是下午;他站了起来,极目远眺。天际涌动着团团乌云,云隙间闪烁着青白色电光。苏冠兰双手叉腰,欣赏着大自然的喜怒无常,感受着风沙扑打,体会着面颊和躯体上麻麻点点的疼痛。顷刻便乌云压顶了,江面上怪风骤起,波涛汹涌,一道道白浪争先恐后似的扑上岸来;浪越来越凶猛,潮头越来越高。转眼间,最前面的浪头即将扑到苏冠兰的脚下……
  “哎呀哎呀,不行不行!”有人从背后跑上来拽住苏冠兰的胳膊。他回头一瞧,原来是游泳场雇的那个白俄老头。这家伙五十多岁,秃头,后脑勺围着半圈黄毛,腆着的大肚子上也满是黄毛,两只乳房吊着直晃荡,胖得连脖子都没有,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今天居然跑几百米到了这里!
  苏冠兰瞥瞥他:“你说什么,什么不行?”
  老头使劲打手势,满口蹩脚的英语夹着上海话,但苏冠兰还是听懂了,他说这场暴风雨非常可怕,非常厉害,必须赶快往回走,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苏冠兰收拾了零星东西,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途经那座高高的?望塔时,但见塔身被狂风吹得直晃悠,两个显然是救生员的洋人正惊恐失措地往下爬,边爬边嚷嚷,连一架望远镜也失手掉了下来。他们好像是说有人游着游着就不见了。苏冠兰一听,便驻足等候;待那两个人爬下来,他拦住问:“发生了什么事?谁不见了?”他们结结巴巴,说还有一名游泳者消失在滚滚波涛里,多半已经淹死了……
  “你看,太可怕了!”一个洋人指指浊浪滚滚的江面。那里是小河注入大江的所在,滔滔急流与狂风疾雨迎面相撞,激起巨大的浪峰,发出怒吼和尖啸;此外,电闪雷鸣也越来越近,愈来愈强烈……
  另一个洋人惊叹:“天哪,谁能从那儿活着回来啊?”
  “那你们就扔下他不管了?”苏冠兰怒气冲冲。
  “他,他是谁?”对方反问,“我们扔下了谁?我们怎么管?”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划过,天地一片惨白!洋人吓得直缩脖子,接踵而来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
  苏冠兰朝江上望去,发现几艘救生艇都被巨浪卷走了。一阵狂风呼啸而过,粗硬的沙粒猛烈扑打在人身上,感到阵阵疼痛;最后两顶蘑菇伞被连根拔起,在沙滩上滴溜溜滚动,然后飞往空中……
  不远处那座十几米高的?望塔发出异样声响。举目一瞧,是顶棚被掀起,接着是金属和木材的断裂。塔身整个儿斜了,歪了,然后拦腰摧折……天哪,紧接着便泰山压顶般朝他们四人站立之处直砸下来!
  两名洋救生员身手敏捷,拔腿飞奔,连滚带爬,居然在高塔砸到沙滩上之前的一刹那逃脱了。苏冠兰紧跟在他们身后,也平安脱险。倒塌的高塔像死去的恐龙般横陈在他们身后,发出爆裂和轰鸣,水花和泥沙溅了几丈高……
  暴风之后紧跟着骤雨。雨点有黄豆那么大,斜着甚至是横着扫来,砸来,劈来!苏冠兰停下脚步,犹豫不决。若是真有那么一个回不来的游泳者呢?那不是见死不救吗?可是,茫茫江面,浊流滚滚,怎么搜救呢?他用双手一遍遍抹去脸上的雨水,望着远远近近的江面。忽然,一个小红点跃入他的视野——天哪!那是一个人,一个活人,正在挣扎求生!苏冠兰大声叫喊,但立刻发现这是徒劳的,方圆上千英尺内已经没有任何人。再看江面,小红点忽然消失,忽然又冒了出来;显然,那人一下被推上浪巅,一下又跌下波谷。他精疲力尽,已无法靠岸,正被波涛吞吐着,朝水天相连之处滚滚而去……
  苏冠兰当机立断,拔腿朝水边飞跑;浪潮蜂拥而上,吞没了他。年轻人钻出水面,奋起双臂,朝江心游去,朝刚才发现小红点的地方游去。不知费了多少时间,也不知被激流席卷了多远,总之,在风狂雨骤的江中终于游到了小红点跟前,将那人的头部使劲托出水面。他这才发现对方是个年轻女性,一个穿红色泳装的女孩,头上还戴着一顶圆圆的红色泳帽,但已经奄奄一息,失去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苏冠兰用一只胳膊抱着、托着女孩,另一只胳膊奋力划动,劈浪前行。天地沉浸在无边的黑幕里,变得像深夜一样,一片迷茫混沌,不能辨别方向。苏冠兰知道千万不能慌乱,否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连同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他感觉着水流方向,朝右侧划,朝右侧划,竭力朝右侧划……
  雷电渐渐远去。不过,仍时时传来沉闷的轰鸣和黯淡的闪光,短促而又频繁地照亮层积的乌云和起伏的江面。苏冠兰轮换使用两臂,一次次推开死神的魔掌。在他即将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和最后一丝信心的时刻,他那已经麻木的脚底忽然产生了一丁点触觉——天哪,那不是沙滩就是礁石或某种沉积物,反正不会再是无底深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靠岸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岸,反正是岸,岸!而此刻,所有的岸对他来说都意味着生命——哦,不,不仅是“对他来说”,还有蜷缩在他胸怀中的这个女孩!尽管她全不动弹,似乎完全失去了知觉,但苏冠兰知道她还活着,活着,活着!
  苏冠兰抱着女孩,踉踉跄跄地上岸。他绊着一块石头,脚趾疼得麻木了,重重摔倒在地。他抢先扑卧在满是大小石块的河滩上,用自己的身躯保护这个女孩。他的额头砸破了,满嘴咸咸的,显然在流血;浑身炸裂般剧痛,尤其是肋部,那里可能骨折了,他不能动弹了!但是,他想,不行,都到这一步了,可不能功亏一篑。还得往前挪,往前挪,一直挪到有人的地方。喘息一阵后,他用一条胳膊护着女孩子,另一条胳膊支撑在地上,匍匐着向高处爬去。他拼命咬住牙关,咬得腮帮格格响,咬得嘴唇直流血;这些血与他额头上、面颊上、肢体上的血混在一起,贴着皮肤往下淌,在沙滩上、石头上、泥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第二次握手》第六章 松居医院(1)
  “醒过来了!”仿佛是一个女子的嗓音。
  苏冠兰微微抬起眼皮,但见一片白晃晃的。天花板和墙壁是白的,门和窗棂也都是白的……他瞅见了那女子,十六七岁吧,白头巾白罩衫,双手端个白搪瓷盘;她身边那个老者,白帽白大褂,蓄着白花花的山羊胡须,只有鼻梁上那副眼镜的玳瑁框是黑的。老者点点头,面含微笑,脖子上挂着一只听诊器。
  “十二个钟头。”老者掏出怀表一瞥。
  “什么……”苏冠兰嗓音嘶哑,喘息不已,非常吃力,“什么,十二个钟头?”
  “从开始抢救到你此刻苏醒,十二个钟头。”老者竖起右手食指,“你们是被附近农夫送到我们这儿的。”
  苏冠兰觉得似有万千根钢针在猛扎全身,连脑袋和眼珠都感到刺痛,自己似乎被粗硬的绳索捆绑着,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神经都在刀割火燎。他努力倾听着,回忆着,使劲思索着,却仍然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现在,告诉我,”老者注视着苏冠兰,“怎么一回事?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们,我们是谁?”苏冠兰的脑海像一锅黏稠的、翻滚着的粥,“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松居医院。”老者口齿清晰,“你们显然是赶上了那场暴风雨,那确实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喏,这里的松树,很大的松树,都被吹折了不少。你们是在什么地方下水的?好险,再下去一点,就进东洋大海喂鱼啦!”
  “我们……”苏冠兰越听越糊涂,“我和谁呀?”
  “你和那位小姐。”
  “哪个小姐?”苏冠兰累得不堪,有气无力,“您,您老先生……”
  “叫我院长。”
  “哦,院长,我不明白,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小护士轻声道:“他还很虚弱呢,爸爸。”
  恰在这时,一个戴白头巾的中年女人推门探进头来:“院长,那女孩烧得厉害,呓语不断,您快去看看。”
  “好!”老者又掏出怀表看看,对端盘子的女孩说,“阿罗,这个病人先交给你。再检查一遍,清洗,换药,滴注。然后,可能的话,让他吃点东西。他非常虚弱,但不会有大事了。”
  “知道了,爸爸。”
  “这是医院,病房……”苏冠兰扭扭脖颈,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满是白色的绷带、棉纱和胶布,到处飘浮着来苏水、酒精和碘酊的气味,“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呢?”
  “你叫什么名字?”阿罗动作轻柔,给苏冠兰解绷带。
  “我叫苏,苏,”年轻人使劲说,“苏——冠——兰。”
  “冠军的冠,兰草的兰?”
  “是,是的。”
  “这名字很漂亮,像你这人一样!”阿罗瞟瞟他,“那么,那小姐是你妹妹呢,还是女朋友?”
  “小姐,哪个小姐?”
  “你全忘了?也难怪,伤得这么厉害。”
  就在此刻,苏冠兰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小红点,一个在狂风暴雨中飘摇、在波峰浪谷中沉浮的小红点……
  “啊,是不是一个穿红泳衣的女孩?”
  “你想起来了?”
  “那女孩,是谁呀?”
  “你倒来问我?”
  “我,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怎么在一起的呢?”
  “岂止是在一起——简直是生死相依!”老院长又踅进来,察看了一下苏冠兰的伤势,点点头,“放心吧,很快会好的。”
  “爸爸,”小护士说,“我问了他的名字,叫苏冠兰。”
  “冠军的冠,兰草的兰?好名字。”老院长在察看伤势的同时,轻轻捏弄年轻人胸上、背上和双臂的块块肌肉,“你体格真好,不然,就在劫难逃了!哦,还是那个话题,你们——你和那位小姐,是什么关系,怎么一起到了这里?阿罗,端一杯咖啡来,多放些奶和糖。”
  苏冠兰抬起上身,小口啜着咖啡,在渐渐恢复体力的同时也在渐渐恢复记忆力。喝完咖啡,他再度平躺下去,断断续续地开始了叙述,从高桥那个游泳场说到暴风雨的袭来,说到江面上那个忽隐忽现的“小红点”,说到他孤身一人朝滔滔洪水扑去……
  “原来,你是她的救命恩人!”老院长听完之后大为感叹,“你并不认识她,却舍生忘死去救她,还差一点搭上了自己的命——可钦可敬,可钦可敬!”说着,他略作停顿,凝视着病人问,“你刚才说,你们是在高桥下水的——你知道高桥到这里多远?足有十英里呢!你们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拼搏了好几个钟头……”
  “我不过做了一件自己该做也能做的事。”苏冠兰说着,忽然想起来,“哦,院长,她呢,那女孩?”
  “她比你伤得厉害多了!不过,你放心,没有生命危险,能治好的。”
  “谢谢您,院长。”
  “待她醒来,你应该去看看她。”老院长加重语气说,“不,你必须去看看她——必须,懂吗?”
  “爸爸,”阿罗从旁添了一句,“那女孩长得真漂亮!”
  “是的,”老院长瞥瞥小伙子,“金童玉女。”
  两天后,苏冠兰明显恢复,可以起床了。从窗口望出去,医院被一圈竹篱围着,篱内绿影婆娑,几十棵古柳簇拥在四周;篱外是墨绿色的松林,郁郁葱葱。苏冠兰问阿罗“贵姓”。小护士指指窗外那些大树:“喏,就姓这个——”
  “柳?是个好姓。”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尽说好听的?”
  “是真话!古往今来,柳姓人才辈出,名人有柳开、柳恽、柳冕、柳贯、柳宗元、柳永和柳公权,传奇人物有柳下惠和柳如是,神话里有柳毅,星座有柳宿……”
  “嗬?”阿罗看小伙子一眼。
  “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
  “柳如眉。”
  “哎哟,更美!”苏冠兰赞叹,“看来你爸爸特别喜欢白居易。”
  “‘芙蓉如面柳如眉’嘛!”
  “不。白居易的独生女儿就叫‘阿罗’。”
  “你是大学生?”阿罗睁大眼睛。
  “是的。”
  “哪个大学?”
  “问这干什么?”
  “我想你一定是大学国文系学生,名牌大学的!”
  阿罗本姓林,老家在福建。一场瘟疫毁灭了她的故乡和几乎所有亲人,年仅三四岁的她沦为孤儿和乞儿。慈善机构和教会医院派人来实施救治,一位姓柳的大夫在离开疫区时带走了她,后来又成为她的养父;其实按年龄说,柳大夫可以算她的祖父了。老人一直在教会医院习医和行医,妻子死于战乱后再未婚娶;他没有孩子,年过半百后才收养了阿罗,父女相依为命。几年前,柳大夫被教会派到松居医院任院长兼医生……
  苏冠兰恢复得很快。第四天上午,阿罗送来刮胡子的刀具:“喏,每天刮刮胡子。知道吗,你已经很像个逃犯了。”接着递上一套洁净的条纹服,然后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爸爸说了,给你做最后一个疗程。”
  “在哪儿做?”
  “在别的病房。”
  “我已经康复了,不需要再治疗了!”苏冠兰高兴起来。
  “大夫是我爸爸,还是你?”
  “这疗程怎么做?”
  “别多嘴,跟我走。”
  一步步跨下阶梯时,苏冠兰才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头晕,腿软,步履踉跄,全身飘飘然……他想:不错,确实还需要治疗。
  松居医院其实只是一家小诊所,全院只有一栋两层小楼。苏冠兰的病房在二楼。阿罗领着他下了楼,在一间病房门上轻敲两下,然后推开门扇。灿烂阳光从窗外射入,屋中飘浮着金黄和淡绿,显得既静谧又温暖。屋内安放着一张白色钢丝床,圆顶蚊帐吊在天花板上。一个身着条纹服的少女正靠着一摞高高的枕头,聚精会神地捧读一本书,显然没有听见敲门声。她身材高挑,体态匀称,手指丰腴修长;从侧面看去,她脸庞苍白、消瘦,鼻梁高直;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束为一把,像马尾般从肩头直垂挂到高耸的胸前……
  “琼姐。”阿罗轻声叫道。
  少女抬头举目,将晶莹闪烁的目光投注过来。她肌肤细腻,面庞呈椭圆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而明亮的眼睛朝两侧高高挑起,而且是双眼皮;睑黛较深,睫毛很长,瞳仁在黑褐中泛着蓝色,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她似乎还没有摆脱书中的境界,只是坐直了身子,茫然看着阿罗和苏冠兰。
  “琼姐,他——”阿罗满面笑容地指指苏冠兰,“就是爸爸和我多次地向你谈起过的那个年轻人。”
  “苏冠兰……苏先生?”少女略略一怔,终于反应过来。她喊了一声,表情在霎时间变得热烈而欢快起来,两颊泛起红晕,双眸闪射光彩。她把胸前的书一扔,一骨碌就要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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