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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握手

_4 张扬(当代)
  “是呀。”
  “查路德,”苏凤麒瞥瞥对方,“你知道自己有一个什么绰号吗?”
  “这个这个……”
  “很多人背地里叫你‘花和尚’。”
  “哪里,哪里!”即使在烛光下,也能看出牧师脸红了,“哪有这样的事……”
  “没有?没有就好!”
  《第二次握手》第五部分
  《第二次握手》第十七章 终身大事(1)
  僻静的芝兰圃忽然热闹起来。教务长、理学院院长、医学院副院长、化学系主任、副系主任、系秘书、教授、副教授和讲师,各色人等川流不息,摩肩接踵,前来“看望”苏冠兰。有人单独来,有人结伙而来;有的人只坐十几分钟,有的人则坐几十分钟。都是劝他结婚的,跟叶玉菡结婚。有人历数叶玉菡这姑娘的种种好处,有人缕述苏凤麒博士为父之艰难,有人保证他俩婚后可以立刻住上最好的房子,有人说给办手续让他俩尽早双双赴英国或美国留学……
  “劝婚”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到深夜;翌日早晨,“说客”们就又来了。这些人有头有脸,都跟苏冠兰认识,且都是“好意”,这使他无法拒绝谈话。他们有的严肃认真,引经据典;有的则深入浅出,谈笑风生。几十个小时之后,苏冠兰头昏眼花,几乎挺不住了!与此同时,卜罗米把朱尔同叫去谈了一次话,要他“关照”苏冠兰,主要是不能“出事”。牧师说:“只要你把这件事办好了,日后,奖学金呀,毕业呀,谋职呀,出国呀,都好说!哦,你不是一直想去法国吗?”
  最后一名“说客”离去后,已经太阳西斜。朱尔同打了饭菜和开水,回到寝室。苏冠兰瘫在床上,两只胳膊垫在后脑勺下,脸色阴沉,望着天花板……
  笃笃!有人敲门。
  苏冠兰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朱尔同问:“谁,进来!”
  出乎意外,推门而入的不是哪位教授或主任,却是芝兰圃的门房老头。
  “哦,是你,老申头。”苏冠兰坐起来。
  “是这样的,有你一封信。”老申头六十多岁,在齐大干了二十多年的小工和门房;现在,他浑身冒着浓烈的油汗、白酒和烟草气味,抬起脏兮兮的衣袖,抹抹满嘴乱糟糟的灰白胡楂子,一面在衣襟内外又摸又掏,一面结结巴巴,嘟嘟囔囔,“张,张瘸子叫我去,去喝,喝点。他,他说,他说邮差刚送,送来,一大堆信,刚开学嘛,邮件总是特别多,多,多的,是不是?历来都是,都是这样,那,那一年,我在文学院大宿舍和信义斋当门房,也,也是刚开学,有,有一天,你,你猜收到多少封信?嘿,可他妈的害苦了我,我,我到每栋楼,每间房去送,一封又一封地送,送,足足跑,跑了几,几,几个钟头呢……”
  “别嗦了,老申头!”朱尔同蹦起来,“什么信,快拿出来。”
  “别这样!”苏冠兰喝止朱尔同,对老申头面露微笑,“是我的信吗,老申头?多谢你啦。怎么取来的呀?”
  “是,是这,这样的,张,张瘸子说有你一封信,寄到大,大宿舍了。他,他说,卜罗米先生嘱,嘱咐过,有,有几个学生的信,收到了先拿到小,小教堂给卜罗米先生,或,或凯思修士。其,其中也有你,我,我一听,啊呀,全是同鲁宁相好的几,几个学生,恐,恐怕还是为了鲁,鲁宁的事。张瘸子说,待,待一会儿,要,要把几封信送,送到小教堂去。我,我寻思你,苏先生,平日待人义道,便乘张瘸子上,上茅房的工夫,把你,你的这封信,偷,偷了出来……”
  老申头结结巴巴地嘟囔着,里里外外又摸又掏,费了好大的劲,终于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封皱皱巴巴、粘满烟末的信,颤颤巍巍递给苏冠兰,并且继续叽里咕噜:“其,其实,鲁,鲁宁也是个义气小伙子,是,是好人,好人哪,无奈这种世道,做,做个好人也真不容易……记,记得那回,我小孙女病了,病得要死,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家里没有一文钱,急得全家哭,哭作一团!鲁,鲁宁知道了这事,二,二话没说,就,就掏出几块大洋——是白花花的袁大头哪,嘿!后,后来,小孙女的病治好了,还剩,剩百十个铜板……”
  老申头说着,抬起油腻腻的袖管使劲擦眼窝。现在,苏冠兰又摸出十来枚铜板塞在老申头手中,笑着拍拍他的脊背。朱尔同叫道:“好啦好啦,去醒醒酒吧,糟老头子!”
  “谢谢你,老申头。”苏冠兰连声道,“鲁宁确实是个好人。你火眼金睛,最会看人!”
  “酒,酒醉,心里明嘛,嘿嘿!”老申头高兴得直咂嘴,“我呀,我火眼,火眼金睛,看,看人不会错的。就说你苏,苏,苏先生吧,不也是个最,最好的人吗,我逢人就,就说……”
  老申头终于嗦够了,摇摇晃晃地离去。苏冠兰得以认真审视那封信。他将粘满的烟末抖掉,把揉皱的信封抹平,定睛细看,粉红色纸面上用紫色墨水书写着娟秀、流畅的字体……
  一股热流迅即涌上来!
  “谁的信?”朱尔同凑上来。
  “琼姐……”苏冠兰喃喃道。
  “琼姐是谁?”朱尔同喊出声来,“好漂亮的字!什么牌子的墨水?紫色,华贵至尊之色,还透着一股芳香呢。金陵大学——嗬,女大学生呀?字这么漂亮,人一定也非常漂亮。对了,是你的心上人吧?难怪那么多人劝你跟叶玉菡结婚,你就是不肯!”
  苏冠兰打开房门,往外扫了一眼,回身闩了门,坐在书桌前,顺口说:“别声张!”
  “是的,不能声张!”朱尔同吐吐舌头,“能不能让我也瞅瞅?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情书呢!这是琼姐寄给你的第一百封还是第一百四十五封情书?咳,你真幸运。”
  “嗓门放小一点,”苏冠兰嘘道,“别多嘴多舌。”
  “是,是!我—定记住:面对别人的恋情,局外人不得多嘴多舌。”
  苏冠兰白了他一眼,再次将粉红色的信封抹平整,然后取来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裁开,抽出折叠得异常精巧的信纸……
  “哟,‘拥抱式’!”朱尔同叫道。
  “什么,‘拥抱式’?”
  “这种折叠信纸的方式叫‘拥抱式’,恋人专用。”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朱尔同得意起来,“我在青岛读中学时,同学中就有人干这个了。”他比画道,“这样折叠,信纸很难打开,稍不小心就会弄破。对了,此外还有‘热吻式’,‘接吻式’,‘贴颊式’,等等,复杂程度依爱情热度递减。”
  “还有……‘热吻式’?”
  “对,也叫‘深吻式’——可以使人联想到法国式深吻。”
  苏冠兰失笑:“最简单的是什么‘式’?”
  “‘点头式’,是最低的层次。”朱尔同手舞足蹈,“琼姐这可不是‘点头式’和‘握手式’。我跟你说了,是‘拥抱式’!你倒是快打开看呀,快。”
  苏冠兰脸发热,心直跳。他小心翼翼,像在实验室里操作精密天平一样,屏住呼吸,手指的动作精确而轻微;几分钟后,厚厚一叠信纸终于完全展开……
  一帧约半个巴掌大小的照片首先显露出来。
  “唉呀,貌若仙子!”朱尔同先睹为快。接着,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端详了好一阵。
  是的,确是琼姐,也确实“貌若仙子”!顿时,几十个小时以来堆积在苏冠兰心头的痛苦烦恼烟消云散。他捧起照片看了好几分钟,才恋恋不舍地放回信封,摊开琼姐来信的第一页——亲爱的弟弟:
  我想,当你看到我的第一封来信时,一定正如我的此刻一样,处于新学期开端紧张而愉快的生活中。我强烈感受到:与你相识,是我的幸福;与你相处,是我的幸福;提笔给你写信,也是我的幸福!今天和今后,我都希望你不会觉得我的信写得太长——永远不要产生这种感觉!我刚动笔,就预料到这封信将写得很长,今后的信也将写得很长——是啊,我期盼着在幸福的阳光中沐浴的时间越长越好!
  那天下午,在南京火车站与你依依惜别之后,我出了站,一辆黄包车把我送到金陵大学——跟齐大一样,这里也是一所美国教会大学。现有文、理、农三所学院,二十多个系。
  刚办好入学手续,找到宿舍,铺好床,就有人来看望我了。你猜是谁?你肯定猜不到的:竟是凌云竹先生和夫人!
  原来,凌先生就是金陵大学的新任校长。而且是第一位中国人校长,还兼着理学院院长。他与我们同乘一列火车,就是来南京赴任的。
  凌校长和夫人住在学校中一栋带花园的小楼内。他们把我请去,一起吃宵夜,听留声机,还观看了我的舞蹈,听我弹了钢琴;他们说我今后随时可以去他们家,说他们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听着,感到温暖。他们还没有孩子,待我有如亲侄女。
  我要求改行,学理科或农科。凌校长笑起来,说我在火车上受了你的“煽动”。看得出他很喜欢你。他说那天本来可以带着我一起出站赴金大的,但宋夫人说他“傻”,说他忘了他们自己的当年,说应该留些时间空间给咱俩,让我俩说“悄悄话”……
  转系问题,凌校长警告我别见异思迁,先到艺术系读着。他说我漂亮、苗条,音乐感和节奏感强,天生是个舞蹈家料子,缪斯的女弟子。他说必须对我进行一番考察,再决定我是否改行,以及如果改行,以理科还是农科为宜……“哟,你和琼姐已经‘夫唱妇随’了!”朱尔同笑起来,“你学化学,她也马上要改学理科农科。”
  “别嚷嚷,朱尔同!”苏冠兰不高兴了。
  “遵命!‘亲爱的弟弟’,咱们接着往下看。”文学院有一位美国女教授,三十多岁,不仅年轻时风姿绰约,漂亮迷人,现在仍然如此;她是个作家,英语和国语说得同样流利,英文和汉字写得同样流畅。她主要是写小说,写中国和中国人。她年轻时曾经爱上过一个中国小伙子,但终于跟一位美国农学家贝克结了婚,因此,大家都叫她贝克夫人——她是美国西弗吉尼亚人,出生几个月后便随当传教士的父母来到中国,在镇江度过童年和少女时代。去美国读完大学后又回中国,仍在镇江当教师,就是在镇江爱上那个中国小伙子的。前些年,贝克夫人从镇江到南京,在金陵大学和其他两所大学一面教书,一面翻译《水浒》。她精通中英两种文字,因此译文好极了。我很喜欢她,看来她也很喜欢我。我甚至想,如果不是因为服从你——我亲爱的弟弟的意愿,哪怕为了贝克夫人,我也会非常乐意在文学院待下去的,并且不一定再习舞蹈,而会从事文学……琼姐还写到金陵大学的校园景色,介绍了各院系的情况,谈到几位名教授,还有大学生活的新鲜,玄武湖畔的夜景,紫金山麓的晨曦……
  “琼姐不仅容貌漂亮,还写得一手好字。”朱尔同捧着信纸翻来覆去,啧啧惊叹,“她多才多艺,应该留在艺术系——你瞧,她写的是信吗?简直是诗,散文诗!可是,她竟想远离缪斯,拜到阿基米德门下。”
  “朱尔同,你安静一点行不行?”苏冠兰又瞪了一眼,“你怎么像只老鸹似的,呱呱呱个不停!”
  “好,好,遵命,遵命!我保证安静下来,闭口不言,活像一具古埃及的木乃伊。”朱尔同说着,甚至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可立刻又嚷嚷起来,“哎呀,下面写的是哪国文字?”
  原来,从第八页的最后一段开始,是用流畅的德文写成的。冠兰,我亲爱的弟弟!我回忆起你在火车上看德文书的情景,因此得知你是通晓德文的。我在德国住过很长时间,德文是我最熟悉的外国文之一,那么,现在我就改用德文书写。在印欧——日耳曼语系中,德文是最优美的,它音节铿锵,抑扬流畅,像山谷中的溪水,有时汩汩流淌,有时潺潺激溅。用我俩都通晓的文字进行书写,会使我觉得你我更亲近,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读着读着,苏冠兰有点难为情了。因为他对德文并不“通晓”。他想将来当上博士。得博士学位必须出国留学,必须熟练掌握两门外语,其中还不包括英语。于是,他决定学德语和法语;他读德文和法文书,便都是“学”。他自知读得结结巴巴;不过,还好,此刻能读懂琼姐的信……在南京火车站,临别之际,你对我说过:从今之后你在南京又有了一个亲人!
  你的话至今萦绕在我耳畔。黄浦江上的暴风雨,列车上的奇遇,把我俩的命运维系在一起,将我俩的感情融为一体。我喜欢你,我爱你!从前读过一篇美国小说,篇名好像叫做《并非特写》;作者借一位记者兼特写作家的口说了一段话,大意谓人生的初恋,初欢,人生第一次爱情,由于年轻,富于幻想,阅历又浅,所以往往不切实际,成功的绝少。但是,我深信,我俩的爱情一定会成功!笃笃!寝室的房门响了几声,还被使劲推了推,门扇格吱格吱作响。
  “谁?”朱尔同大声问。
  “我,卜罗米。”
  “我就猜准了是他!”朱尔同朝苏冠兰连连递眼色。
  苏冠兰手忙脚乱,赶紧藏匿信封信纸,生平第一次觉察到纸张也能发出这么刺耳的声响。弄完之后,他走上去拉开门闩,他尽力装出平静的模样,点点头:“哦,牧师。”
  卜罗米一步跨进房间,用眼光四下溜了一圈:“冠兰,听说,你有一封信,投到理学院大宿舍去了,是吗?”
  “是的。”苏冠兰的心脏怦怦乱跳,“中学时代的一位老同学从南京寄来的。他在东吴大学。”
  卜罗米盯着小伙子:“上海,还是苏州?”
  “什么上海、苏州?”
  “我问,是上海那个东吴大学,还是苏州那个?”
  “哦哦,苏,苏州那个。”
  “那,为什么从南京寄信呢?”
  东吴大学也是教会大学。其前身是美国传教士于十九世纪末在上海和苏州办的两所书院。纪元一九○一年苏州部分始称“东吴大学”,一九一一年上海部分并入。其文学院和理学院设苏州,法学院设上海,反正从来就不在南京……
  “他开学途经南京,从那里给我写了一封信,”苏冠兰口吃起来,“是的,他的伯父在南京。”
  “牧师,您就说有什么事吧!”朱尔同打岔道,“我想,又是叫苏冠兰去杏花村。”
  “不是‘叫’,而是‘请’。”卜罗米想了想,似乎不想纠缠了,“冠兰,请你晚餐后去杏花村一趟。”
  “什么事?”苏冠兰蹙紧了眉头。
  “还能是什么事呢?”卜罗米微笑,“终身大事!”
  《第二次握手》第十八章 神圣誓言(1)
  还是“杏花村”那座小楼。还是那间高大、宽敞而又阴暗的办公室。还是昏黄的烛光,在轻微的气流中摇曳……
  “真的,不要逼得他太苦了!别忘了,他是你的儿子,他身上有你的血统:富有天赋和个性,狮子般的高傲、倔强和坚韧。”查路德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说一边靠着高背安乐椅晃悠。一两天工夫他似乎苍老多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多岁。“弄得不好,往往物极必反,事与愿违……”
  “依你看,该怎么办呢?”
  “依我看,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攻心为上?他的心在哪里,从何攻起?”苏凤麒摇摇头。他仍然坐在壁炉旁那张高背雕花扶手椅上。短短几天,他显得憔悴多了,皮肤苍白,额上多出一些皱纹;但抹了匈牙利须蜡的唇须依然像锥尖般翘起,显示着他的坚定和倔强。
  “卜罗米刚才的报告,你听见了。”查路德的双手十指交叉,平放在胸前,娓娓道来,“关于那封信,可以肯定冠兰没有说实话,至少没有完全说实话。为什么?目前不得而知。可能没什么事,可能另有隐情,包括可能生活中出现了某个女性。有一点我们可以断言,即只要他不爱玉菡,那么迟早会爱上另一个女子——从这一点入手,该怎么办,我已经谈得很明白了,希望你能理解和采纳。”
  正说到这里,卜罗米推门而入,轻声道:“冠兰来了。”
  “让他进来!”苏凤麒摆摆手。
  十几秒钟之后,高大厚重的门扇再度被推开。苏冠兰踏在厚厚的地毯上面,悄没声息。苏凤麒仰视天花板中央那一圈浮雕,徐徐喷吐着烟雾。倒是查路德满脸笑意,还欠了欠身:“坐,请坐,冠兰。”
  苏冠兰按照惯例,坐在与父亲相对的一张靠椅上,双手搁在膝头。他提心吊胆地瞥瞥校长,又看看父亲。
  “还是为了那件事,你和玉菡的婚事。”苏风麒没有改变姿势。他带着鼻音,说得很慢,但吐字清晰,“冠兰,也许你有你的道理,譬如说,你想集中精力于学业,因而不打算早结婚,等等。这个,我可以尊重你的意思。现在,我不强迫你,但我要求你凭上帝的名义发誓,凭自己的良心发誓,将来一定跟玉菡结为夫妻——就是说,在神面前庄严履行订婚手续。至于结婚的具体日期,可以由你自己决定。”
  “不。”苏冠兰摇头。
  苏凤麒凝视着儿子,面孔像石头刻成的,表情毫无变化。
  “既然你根本不把我这父亲放在眼里,那么,我也就不再视你为儿子。”老人睨视着儿子,语音依然又冷又硬,“如果你不接受我的上述最低条件,那么,从明天起,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苏冠兰一听,怔住了……
  博士搁下半截雪茄,起身踅到窗前,将帘帷拉开约一人宽的空隙,双手抄在身后,昂首眺望夜空。苏凤麒熟悉广漠深邃的宇宙空间,他能闭着眼睛指点几千个星球、星团、星座、星协、星族、星宿、星系、星云、星系团、星系核和星际云,对它们的名称、别名及其在星空区划的位置倒背如流;他熟悉一切星名、星图、星表和“星经”,精通几乎所有关于“星回”、“星管”的规律,甚至还通晓中外各种“星命”、“星相”和“星术”,而且他自己往往被人称做“星家”、“星使”和“星官”——他那“钦天监正”,就是管天象的官,就是“星官”。国际天文学界公认他对“星系物理学”的开创作出了重大贡献——这还成了他当年入选皇家学会的主要条件之一。此外,无论当年在英国还是后来回到中国,他都一帆风顺,志得意满,被许多人颂之以“星槎”……总之,苏凤麒的名字与“星”联为一体,他本人就是一颗夺目的“亮星”。苏凤麒深谙宇宙空间的许多奥秘,可是,奇怪,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如此陌生!他能计算并预言许多未知天体的运行出没,可是,今天,却难以预料眼前这番“破釜沉舟”会是什么结果——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即他苏凤麒是一头雄狮,他的星座属于太阳!他不容许任何人蔑视他的声望和形象,尤其是他的儿子。如果苏冠兰胆敢违拗他的意旨,那么,他绝对说话算话!
  屋子里静极了。除了钟摆轻轻的嘀嗒声,简直还能听见三颗心脏在激烈搏动——尤其是苏冠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撑破胸口了!他虽然自幼就很少跟父亲在一起,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苏凤麒的人。老头子所说的“断绝父子关系”,可不是虚声恫吓。他说得到就做得到,说到了就一定会做到!如果儿子拒绝了他,那么,“明天”的断绝父子关系,就决不会拖到后天……
  苏冠兰还知道,一旦断绝父子关系,他失去的绝不止是一个父亲,他还将失去继续在大学求学的权利,更将失去今后出国留学深造的机会。父亲有一张可怕的网,有一双无形的、有力的、魔鬼般的巨爪——所有这些不仅笼罩在齐鲁大学,还伸向中国许多地方,伸向几乎所有的大学、研究所和研究院,伸向全部教育界和科学界,甚至伸向国外!
  苏冠兰双手抱着发涨的脑袋,十指深深插进蓬乱的长发中,耳朵里吱吱嗡嗡乱响。良久,他终于咬咬牙,直起上身,愤懑而迷惘地盯着什么地方,一字一顿道:“好吧,我答应。”
  博士回过身来望着儿子,显然感到意外,至少是多少有点意外……
  查路德从安乐椅里欠起身来。没待他开口,苏冠兰已经说话了,说得清清楚楚:“我,凭着上帝的名义,凭着自己的良心发誓,将来一定跟叶玉菡结婚。”
  苏凤麒与查路德面面相觑。
  苏冠兰像受刑似的,两眼微闭,脸上的肌肉有点抽搐,颤抖。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接着说:“不过,刚才,你已经以父亲的身份答允过我,保证尊重我,不强迫我,只要求我凭着上帝的名义,凭着自己良心的名义发誓,将来一定跟叶玉菡结婚;你说了,只要求我跟叶玉菡订婚,当着神的面履行订婚手续;你说了,结婚日期可以由我自己决定……”
  “是的,是的,”博士搓着手,连声道,“我就是这么说的,就是这么答允你的。”
  “我希望,”苏冠兰望着父亲,目光灼灼:“你不至于违背自己的诺言。”
  博士已经回到壁炉前,但并没有急于落座。像在英国时一样,他是个真正的绅士,挺胸直背,气度非凡,表里如一,在做人方面一诺千金。现在,他看着儿子,声调铿锵,信誓旦旦:“怎么会呢?我从来说话算话!”
  壁炉上方的硬木十字架上,钉着那尊用紫檀木雕刻的“受难的耶稣”,大小有如真人。苏冠兰自幼在教会学校长大,看惯了各种各样的十字架和耶稣的“苦相”,看多了也就漠然了。惟一例外是杏花村的这尊,他往往看得脊背上直冒凉气……
  苏冠兰没有受过洗礼,不是教徒;但是,这不等于他感受不到宗教的威力。特别是现在,此刻,他生平第一次在耶稣雕像前起誓之际,莫名来由的敬畏和恐惧之感竟使他不寒而栗。他深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仰望着紫檀木神像,清清楚楚地说道:“我发誓——”
  “且慢,冠兰!”长时间沉默不语的查路德忽然起身,双手捧着一部《圣经》从大写字台后面走过来,神情庄重地置放在壁炉前一个书架上……
  基督教视《圣经》为上帝与人类所立之约,基督降生之前所立是“旧约”,基督降生之后所立是“新约”。“旧约”三十九篇为希伯来文,“新约”二十七篇为希腊文;纪元四、五世纪,全部被译为拉丁文。高级神职人员和苏凤麒这种深受教会熏陶的人都熟悉多种语言文字,原因就在这里。十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之后,《圣经》又被译为各国文字。《圣经》既是“上帝与人类所立之约”,必然具有相应的神秘性和神圣性,也必然产生相应的心理影响和精神压力——美国和其他一些基督教国家的司法制度,正是据此规定当事人和证人必须手按《圣经》宣誓的……
  苏冠兰不再多言,甚至不看查路德一眼;他神情麻木,动作呆滞,将左手压在《圣经》上,右手掌举起,朝上,朝前,嘴中吐出由一个个音节组成的字句:“今天,此刻,我,苏冠兰,以自己的良心担保,并且凭着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起誓,将来一定与叶玉菡结婚。”
  “唔,唔,”苏凤麒博士百感交集,连连点头,“好,好。”
  苏冠兰却立刻把脸转向父亲:“你说了,结婚日期可以由我决定。”
  “是的,是的!”博士连声道,“我们虽然是父子关系,但在人格上是绝对平等的,都得信守诺言和誓言。”
  “那么,冠兰,”查路德却流露出一丝不安,“你打算什么时候和玉菡结婚呢?”
  “二十年之后!”年轻人一字一顿地答道。
  “什么,你说什么?”博士和牧师都睁大眼睛。
  “你们是不是以为听错了?不,你们没有听错。”苏冠兰的视线从父亲身上移到校长身上,又从牧师脸上挪回博士脸上,表情和语气都冷若冰霜:“我说……不,我发誓:二十年之后跟叶玉菡结婚。”
  苏冠兰说着,转身走向高大厚重的橡木门……
  《第二次握手》第十九章 一言为定(1)
  泉水汇成的溪流像柔软的绿色飘带,围绕在杏花村四周。水面较宽的地方形成小小池塘,碧波荡漾,点缀着浮萍,摇曳着几茎显现颓势的莲花和开始枯萎的荷叶。天气晴朗了足有半个月之后,今天开始阴沉;乌云低垂,气温明显降低,仿佛要下雨。岸边仍然杨柳依依,但每当一阵凉风拂来,便黄叶飘零……
  苏凤麒与一位衣裙素雅的少女,并肩坐在岸边柳树下一张长条靠椅上。教授嗓音低沉,不时夹进几个英语、德语或拉丁语单词,显得很费劲:“菡子,下午,我,我得走了。”
  少女低着头,默然不语。
  “你知道,我这次是从北平来济南的。”教授接着说,“可是你不知道,这次我在北平再度考察香山时,寻寻觅觅,竟在深山见到一所……”
  “我知道。”叶玉菡声音轻微,几乎听不见。
  “知道什么?”
  “知道您到过布格女修道院。”
  “……”教授愕然。
  “您离去后,院长嬷嬷给我拍了电报。从电报上,我能看出来是您到过那里。”
  苏凤麒感到惊讶——菡子每天都到杏花村来看他,对这事居然只字未提!
  叶玉菡单薄消瘦,脸色苍白,并不漂亮;但五官端正,双眸清澈,留着齐耳短发,显得温存而沉静……总之,近几年的她,似乎没有变化。
  教授怔了一会儿,开始全身摸索,找雪茄和火柴……
  “爸爸,您不用说了。”少女语气平静,“我已经打消了出家的念头。”
  菡子要去当修女——这是苏凤麒连想都不敢想的,感到最可怕的事!他就是为此专程赶来济南的。离开西山深处那座女修道院之后,整整一个礼拜中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他知道,叶玉菡外表柔弱,内在刚韧,看似沉默寡言,实则极有主见,一旦有了主意是决不会轻易改变的——包括她想当修女这样的事,何况古往今来出家的女子本来不少……
  “菡子,你是怎么改变主意的?”苏凤麒深深吁一口气。
  “我真想当修女。我不缺乏这种勇气。”少女摇摇头,轻声道,“但是,我知道,那样做,您会受不了的。”
  苏凤麒望着菡子,好久说不出话来。教授没料到,这种时候,她首先想的还是别人!老人总算找到了雪茄和火柴。他点燃一支,开始吸,一面吸一面缓缓道:“菡子,不管怎样,你打消了那种念头,我就放心了。我今天下午上火车,先到上海,再回南京。动身之前,我想,有些情况,应该跟你说说。菡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你,知道你具有足够的冷静和坚强……”
  叶玉菡的头更加低垂。显然,她猜到了老人要说的是什么,知道自己何以要付出“足够的冷静和坚强”。她坚持倾听。
  教授吸着已经熄灭的雪茄,愤懑而又感伤地叙述着过去这几十个小时之内,发生在他们父子之间的一切……
  叶玉菡凝视着池塘上的某处水面,面色由苍白渐趋惨白。老人犹豫着,终于不敢再往下说。
  “爸爸,您别说了,”少女总算有了一点动作和声息,“我全明白了。”
  “好,那,那么,我就不多说了。”老人语调沉重,眼圈红了,“我,我说这些,很费力呀!唉,惭愧,惭愧!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那位老朋友,你久已逝去的父亲……”
  “我叫您什么?”少女忽然举目注视对方,“您听见我一直叫您什么?”
  老人愣住了。
  “我不是一直叫您‘爸爸’吗?”
  苏凤麒点点头:“是,是的……”
  “您就是我的爸爸,我的父亲!我一出世后就到了您的怀抱中,在您的慈爱和抚育中成长,始终沐浴、享受着您的父爱。您就是我的生身之父。如果说您有两个亲生女儿的话,那么一个是姗姗,一个就是菡子。”
  “啊,菡子!”老人哽咽了。
  “爸爸……”少女凝视着老教授。
  苏凤麒掏出手绢,擦擦眼窝,思忖良久,缓缓往下说:“冠兰脾气乖戾,刁钻古怪,不通人情,而且不走正道,有危险倾向。我这做父亲的,尚且无法适应他,天下还有谁能跟他相处呢?我想通了,你跟着他,是不会幸福的……”
  叶玉菡望着池塘对岸。
  “你是个才华不凡的女孩子,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前程决不会在冠兰之下。世上比冠兰强的青年多的是,何愁找不到一个更适意的人。既然他如此薄情,你又何必太痴心。你考虑一下吧,现在还来得及,我,我永远会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的……”
  “别说了,爸爸!”少女站起来,脸色惨白,胸脯急剧起伏,“冠兰说要我等二十年——是这样的吗?”
  “是,是,是的。”苏凤麒结结巴巴。
  “好吧,”叶玉菡说着,突然间泪流满面!她紧闭两眼,转过身去,肩膀和整个身躯都在抽搐,颤抖。良久,她强忍住抽泣,一字一顿道:“我等他二十年!”
  “菡子,你,你怎么了?”苏凤麒教授哆哆嗦嗦站起来,惊慌失措地瞅着少女的背影,“你,你说什么啊?”
  可是,少女不再说什么,把面孔在两只手掌中埋了足有十几秒钟,然后抬起脸来,沿着卵石铺砌的小径朝杏花村大门跑去,很快就消失在杏树和杨柳的浓绿之中……
  时近中午。两位长者踏着弯弯曲曲的小径漫步,踅进一座用树皮和木头搭建的凉亭。葡萄藤爬满了凉亭的顶盖,又乱发似的披下,随风摇曳。
  “查路德,”苏凤麒问,“你怎么看这件事?”
  “玉菡愿意等二十年,比冠兰让她等二十年更可怕!”
  “为什么这样说?”
  “玉菡是个说得到做得到的人,冠兰却不是。”
  “你说得对……”
  但两位长者明白,苏冠兰有一点是可能做得到的,即出走或……自杀!中国社会在持续转型,发生在布尔乔亚中的这类悲剧已经不少了。苏凤麒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受查路德建议,作出让步的。他同意儿子暂不完婚,只须履行“订婚”手续,发誓将来一定跟玉菡结婚……
  教授知道,今后还有许多麻烦;但除了托付查路德之外,目前没有别的办法。他明白牧师的观点与他不大一致,甚至很不一致;但是,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查路德还会忠心耿耿,为他效劳。教会远不是一块净土,神职人员之间争斗激烈。查路德的齐鲁大学校长职位来之不易。无论他当初得到这个宝座,还是今后想保住这个宝座,都必须有苏凤麒的鼎力相助……
  查路德对苏凤麒也深为了解。这老头有点像……对,像牛顿,中年以后的牛顿:既是大科学家,又热衷于官位和权力,而在拥有官位和行使权力的时候也像牛顿一样霸道、专横、刚愎自用。他特别重视自己在中国教育界和科学界的声望和影响,并把这种声望和影响延伸到政界。他的手因此伸得很长,伸进很多衙门和很多学校;而在他的这副棋盘上,齐鲁大学举足轻重……
  “唔,待一会儿我要上火车了……”苏凤麒仿佛是自言自语。
  “我去送你。”牧师说。苏凤麒每次离开济南,他都去送行,直至将博士送进包厢。
  “冠兰和玉菡的事,”教授叹一口气,“还是那句话:拜托你了。”
  “放心!”
  “我再叮嘱一遍:对苏冠兰,必须严加管束!一旦发现异常情况,立刻告知我。”
  “好的。”
  “如有必要,你可以当机立断,‘先斩后奏’。”
  “我会尽力而为。”
  “还有,那个鲁宁,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抓到,逃了。”
  “你这校长,”教授沉吟道,“不好当呀……”
  “去年不是差一点被日本人打死吗?”查路德笑笑。
  “青年和学生不用你教,都懂得恨日本人;共产党的问题,就复杂多了……”
  “确实,确实。”
  “谈到鲁宁,倒是又勾起了我的心事……”苏凤麒忧心忡忡,“对我的儿子,怎样严加管束都不算过分!记住,今后,他不能再享受任何休假。”
  “这个……”
  “就说是我的命令!”苏凤麒口气果决,“他不是学化学的吗,很好。不论是什么样的休假,也不论假期是一两天还是一两个月,都给他在化学实验室和图书馆里排得满满的!”
  “好,就说是你的命令。”
  “此外,要‘釜底抽薪’!没有钱就寸步难行。我今后不再给他本人汇款。你们也只在最低水平上保证他的学费和吃饭穿衣……”
  “也说是你的命令!”
  “要严格监视他与外人的接触——我这里指的还不是鲁宁一类人,而是女孩子。一旦发现他跟某个姑娘有亲密关系,或者哪怕只是有来往,你都务必把那姑娘的名字查出来,告诉我。”
  “好的……”
  “唔,还有个事……在齐大这几天,我绕着神学院走了好几圈。”苏凤麒望着查路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一八八五年建立的“青州神道学堂”于一九一七年迁济南,成为齐鲁大学神学院。它不是齐大历史最悠久的院系,却是齐大的核心和灵魂;也因此,它和小教堂一起,位于校区中心。很简单:齐大是教会大学,教会当然对这里的一切拥有支配权。但齐大在中国的土地上,而中国政府现在规定综合大学不得设神学院……
  “蒋委员长不是皈依了基督教吗?”查路德问。
  “他是基督徒,但他首先是政客!”苏凤麒瞥了他一眼,“务实一点吧。我想好了:神学院划出,独立,不再叫‘齐鲁大学神学院’,而叫‘齐鲁神学院’,周围用矮墙跟其他院系象征性地隔开……”
  “矮墙,多高?”查路德哼道。
  “三英尺,差不多了吧?不对,国民政府改用公制,一米吧。经费、人事等等,仍然两位一体。至于你兼不兼神学院院长,你自己决定——别不高兴,别忘了这是在中国,所以凡事尚可变通。若是在欧洲美国,你就没辙了!”
  “行,行,”牧师想了想,连连点头,“就这样吧,就这样。”
  “至于校董会,无非增添几个中国董事而已,无碍大局。至于地方官给你们找麻烦,我让孔祥熙当齐大董事长,不就解决了吗,谁还敢太岁头上动土?最难办的是校长问题……”
  “连司徒雷登的校长职务也给免了!”说到这里,查路德倒是急了,“所有教会大学的外国校长,无一例外,有的改称‘校务长’,有的索性什么也不是了。”
  “我来创造一个例外!”苏凤麒掐灭雪茄,掏出怀表看看,站起来,“我管这个‘例外’,你管好我的儿子——怎么样?”
  “你,你有这个把握?”
  “我说过,这是在中国,总会有办法的。”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牧师几乎忘记了矜持,“我可以保证:凡是你吩咐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言重,言重!”苏凤麒笑着伸出右手,“那么,咱们一言为定?”
  “好,好!”查路德伸出双手,“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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