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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狐外传

_5 金庸(现代)
鸣,商剑鸣,这名字好熟,那是谁啊?”一时却想不起来。
商老太缓缓说道:“你竟敢上商家堡来放肆,可算得大胆。
若是先夫在世,十个阎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虽只剩下孤
儿寡妇,却也容不得狗盗鼠窃之辈上门欺侮。”几句话说完,
突然腰板一挺,双目炯炯放光,凛然逼视,一个蹒跚龙钟的
老妇,霎时间变得英气勃勃。
阎基微微一惊,心想:“原来这婆娘是故意装老。”但想
到一个女流之辈,又有何惧,笑道:“上门也上了,欺人也欺
了,你又咬我一口?”
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从灵牌后面捧出一个黄色包袱,那
包袱灰尘堆积,放在灵牌之后毫不抢眼。她也不拍去灰尘,顺
手解了结子,打开包袱,只见紫光闪闪,冷气森森,却是一
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阎基蓦地里记起十余年前的一件往
事,倒退两步,左手倒提着的鬼头刀交与右手,叫道:“八卦
刀商剑鸣!”
商老太脸色一沉,叫道:“豪杰虽逝钢刀在!妾身就凭先
夫这把八卦刀,要领教阎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
“童子拜佛”,向灵位行了一礼,回过身来,已成八卦刀法中
的第一招“上势左手抱刀”。但见她沉肩坠肘,气敛神聚,哪
里有半分衰迈老态?
阎基虽然微存戒心,但想以百胜神拳马行空这等英雄,尚
且败在自己手里,若是商剑鸣复生,或许要惧他几分,这商
老太本领再高也是有限,当下鬼头刀在空中虚劈一招,笑道:
“你要比试刀法,何不就在大厅之中?巴巴地到这儿来,难道
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给在一旁瞧着,才显得出本事么?”商老
太凛然道:“不错,先夫威灵,震慑鼠辈。”阎基不自禁地向
那灵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发毛,急欲了结此事,走出这间
冷冰冰、黑沉沉的灵堂,说道:“商老太,你发招吧。”商老
太道:“你是客人,阎寨主先请。”她听他改了称呼,口头上
客气了些,于是也称他一声“寨主”。
阎基道:“在下跟商家堡无冤无仇,这次劫镖,乃是冲着
马老头儿而来。商老太既然定要出头,咱们点到为止,不必
真砍真杀。”商老太双眉竖起,低沉着嗓子道:“没那么容易!
商剑鸣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岂容人说进便进,说出便
出?”阎基也自恼了,道:“依你说便怎地?”商老太道:“你
败了我手中钢刀,将我人头割去,连我儿子也一并杀了
……”阎基吓了一跳,心想:“我跟你又无深冤大仇,只不过
无意冒犯,何必这么性命相拚?”只听她又道:“若是妾身胜
得一招半式,阎寨主颈上脑袋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着喝
道:“进招!”
阎基气往上冲,大声说道:“我要你母子性命何用?只要
你这座连田连宅的商家堡。”说着将刀一晃,欲待进招,商老
太一招“朝阳刀”已劈了过来。这一刀又快又猛,阎基急忙
侧头,只听呼的一响,震得右耳中嗡嗡作声,那刀从右腮边
直削下去,相距不过寸余,只要闪避慢得一霎,这脑袋岂不
是给她劈成两半?
这一刀先声夺人,阎基给她的猛砍恶杀吓得为之一怔,知
她第二招定是回刀削腰,忙沉鬼头刀一架,当的一响,双刀
相交,火光四溅。阎基觉她膂力平平,远逊于己,本已提起
的心又放了下来,于是一招“推刀割喉”,推了过去。商老太
“哼”了一声,侧身避过,道:“四门刀法,不足为奇。”阎基
笑道:“平平无奇,却要胜你。”语声未毕,踏步上前,使出
一招“进手连环刀”。商老太不架不让,竟抢对攻,“削耳撩
腮”,举刀斜砍。
阎基大惊,心想:“怎么拚命了?”本来武术中原有不救
自身、反击敌人的招数,但这种拚着两败俱伤的打法,总是
带着九分冒险,非至敌招难解、万不得已之际决计不用。此
时商老太只要举刀一挡,就能架开敌招,哪知她竟行险着,不
顾性命地对攻。
她不顾性命,阎基却不得不顾,危急中扑地一滚,反身
一腿。这一腿去势奇妙,商老太手腕险被踢中,八卦刀急忙
翻过,阎基才收腿转身。原来他练熟了十余招怪异拳脚,近
年来在江湖上战无不胜,刀法却是平平,但他另有奇着,将
那十几路奇拳怪腿夹在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面刀登
时化腐朽为神奇,居然也打败了不少英雄好汉,此刻施将出
来,每当刀法上一走下风,拳脚一动,立时扳转劣势。
顷刻之间一个老妇,一个盗魁,双刀疾舞,在砖房中斗
得尘土飞扬。阎基见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
拳脚救驾保命,早已丧生于八卦刀下,一个老妇居然有此武
功,不由得暗暗称奇,心道:“如此久战下去,若是一个疏忽,
给她削去半边脑袋,那可不是玩的。”当下用长藏拙,不住地
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几刀。这法儿果然生效,商老太难以
抵挡,不断退避。阎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剑鸣什么
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过如此。”
商老太对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间目
露凶光,刀法一变,四下游走,白光闪闪,四面八方攻了上
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拚命,每一招都是抢攻,早将自己生
死置之度外。阎基大叫:“你疯了么?喂,商老太,你丈夫可
不是我杀的,你跟我拚命干么?喂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一面叫嚷,一面逃窜。
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是砍杀得如火如荼,出刀越来越
快,此时阎基的怪异拳脚已来不及使用,只想拔开门闩,逃
出屋去。面临一只疯了的母大虫,他哪里还想到什么胜负荣
辱,唯一的念头只是如何逃命。
他数次要去拔开门闩,总是给商老太逼得绝无余暇。眼
见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
阎基把心一横,反背一腿踢出,叫声“失陪!”左足用劲,窜
身从窗口跃了出去。岂知商老太拚着受他这一腿,如影随形,
跟着一刀砍了过去。只听二人同声“啊哟”,一齐跌在窗下。
商老太立即跃起,肩头虽被踢中,未受重伤。阎基的大
腿上却给结结实实的一刀砍着,再也难以站立。
这一下他吓得魂飞天外,只见商老太眼布红丝,钢刀跟
着劈下,忙伸双手握住了她小腿,大叫:“饶命!”
商老太幼时陪伴父亲、婚后跟随丈夫闯荡江湖,毕生会
过无数武林豪杰,如眼前这般没出息的混蛋,却是从未见过,
心中一怔,这一刀就砍不下去。阎基索性爬在地下,冬冬冬
地大磕响头,求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狗娘养的王八蛋!
老太太要抽筋剥皮,悉从尊便,这一刀务恳留他一留。”
商老太叹了口气道:“好,命便饶你。你记住了,今日比
武之事,不许漏出一字。”阎基求之不得,连声答应。商老太
道:“去吧!”阎基陪个笑脸,又磕了两个头,爬将起来,用
刀拄在地下,一跷一拐地走出。商老太厉声说道:“站住!咱
们拚刀之前,说过任谁输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脑袋。你说
话不算数,难道我也同你一般混帐?”
阎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商老太脸上犹似罩着一
层严霜,显是并非说笑,哀求道:“你……你不是饶了我么?”
商老太道:“饶得你性命,饶不得你脑袋。”说着手中八卦刀
一扬,厉声道:“商剑鸣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过来!”阎
基咕冬一声,双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的辫
子,右手八卦刀一挥,已将他辫子割下,喝道:“辫子留在商
家堡,从今后削发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厮混!”阎基喏喏连
声。商老太道:“你裹好腿伤,戴上帽子,再到厅上招呼你的
手下滚出商家堡。”
大厅上众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知二人在内堂说些什么,
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商老太颤巍巍地出来。阎基跟在后面,慢
吞吞地走出,叫道:“众兄弟,银两不要了,大伙儿回寨去。”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为惊愕。二寨主道:“大哥……”
阎基道:“回寨说话。”将手一挥,走出厅去。他不敢露出腿
上受伤痕迹,强行支撑,咬紧牙关出去。众盗不敢违拗,向
着一鞘鞘已经到手的银子狠狠望了几眼,转身退出。片刻之
间,群盗退得干干净净。
饶是马行空见多识广,却也猜不透其中的奥妙,只见阎
基行过之处,地上点点滴滴留下一行血迹,料想他在内堂是
受了伤,看来商家堡内暗伏能人,却哪里料得着眼前这龙钟
老妇,适才竟和他拚了一场生死决战。他扶着女儿的肩头站
起待要施谢,商老太道:“震儿,跟我进来!”马行空一愕,只
见他母子二人径自进了内堂。
这一下镖行人众与三名侍卫都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商
老太旧时必与那盗魁相识,曾有恩于他:有的说商老太一顿
劝喻,动以利害,那盗魁想到与御前侍卫为敌,非同小可,终
于悬崖勒马。正自瞎猜,商宝震走了出来,说道:“家母请马
老镖头内堂奉茶。”
内堂叙话,商老太劝马行空留在商家堡养伤,一面派人
到附近镖局邀同行相助,转保镖银前往金陵。经此一役,马
行空雄心全消,“百胜神拳”的名号响了数十年,到头来却折
在一个市井流氓般的盗贼手中,对走镖的心登时淡了。商老
太护镖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时他心底还
存了一个念头,极想见一见那位挫败阎基的武林高手。当下
谢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应照办。
傍晚时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卫道了搅扰别过,商
宝震相送到大门之外。
那独臂人携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辞,商老太向那男孩瞧
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时那正气凛然的神情,自忖:“这
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胆识,倒也少见。”于是问道:“两位要
上何处?路上盘缠可够用了?”独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
湖,四海为家,说不上往哪里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细细打量,
沉吟半晌,道:“两位若不厌弃,就在这儿帮忙干些活儿。咱
们庄子大,也不争多两口人吃饭。”那独臂人心中另有打算,
一听大喜,当即上前拜谢。商老太问起姓名,独臂人自称名
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儿,叫作平斐。
当晚平四叔侄俩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间小屋
中。二人关上门窗,平四丑陋的脸上满是喜色,低声道:“小
爷,你过世的爹娘保佑,这两张拳经终于回到你的手上,真
是老天爷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万别再叫我小爷,一
个不慎给人听见了,平白地惹人疑心。”平四连声称是,从怀
中掏出那油纸小包,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平斐。他倒不是对
这孩子如此恭敬,却是想起了遗下两页拳经的那位恩人。
平斐问道:“平四叔,你跟那阎基说了几句什么话,他就
心甘情愿地交还了拳经?”平四道:“我说:‘你撕去的两页拳
经呢?苗大侠叫你还出来!’就这么两句说话,那时苗大侠便
在他眼前,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
敢不还。”平斐沉吟一会,道:“这两页拳经为什么在他那里?
你为什么叫我记着他的相貌?他为什么见苗大侠这样害怕?”
平四不答,一张脸抽搐得更加难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
滚去,强忍着不让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问啦。你说过
等我长大了,学成了武功,再源源本本地说给我听。我这就
好好地学。”
于是叔侄俩在商家堡定居了下来。平四在菜园中挑粪种
菜,平斐却在练武厅里扫地抹枪。
马行空在商家堡养伤,闲着就和女儿、徒儿、商宝震三
人讲论拳脚。他们在演武练拳的当儿,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
绝不多看。
他们知道这黄黄瘦瘦的孩子很大胆,却从没想到他身有
武功,因此当他偶尔看上一眼的时候,不论是有数十年江湖
经历的马行空,还是聪明伶俐的商宝震,从来不曾疑心过他
是在留意拳法的奥妙。
但他决不是偷学武艺。他心中所转的念头,马行空他们
是更加想不到了。因为每当他看了他们所说的奇招妙着之后,
心里总想:“那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招数只能对付庸才,却
打不到英雄好汉。”
因为他其实并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
是胡斐:因为他是胡一刀的儿子,那个和苗人凤打了五日不
分胜负的辽东大侠胡一刀的儿子;因为他父亲曾遗给他记载
着武林绝学的一本拳经刀谱,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义。
这本拳经刀谱本来少了头上两页,缺了扎根基的入门功
夫,缺了拳法刀法的总诀,于是不论他多么聪明用功,总是
不能入门。现下机缘巧合,给阎基偷去的总诀找回来了,于
是一加融会贯通,武功进境一日千里。
阎基凭着两页拳经上的寥寥十余招怪招,就能称雄武林,
连百胜神拳马老镖头也败在他的手下,胡斐却是从头至尾学
全了的。
当然,他年纪还小,功力很浅,许多精微之处还难以了
解。但凭着这本拳经刀谱,他练一天抵得徐铮他们练一个月。
何况,即使他们练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学到这天下绝艺的
胡家拳和胡家刀。
每天半夜里,他就悄悄溜出庄去,在荒野里练拳练刀。他
用一柄木头削成的刀来练习,每砍一刀,就想像这要砍去杀
父仇人的脑袋,虽然,他并不知道仇人到底是谁。但平四叔
将来会说的,等他长大成人、武艺练好之后。
于是他练得更加热切,想得更加深刻。因为最上乘的武
功,是用脑子来练而不是用身子练的。
这样过了七八个月,马行空的伤早就痊愈了,但商老太
和商宝震热诚留客。马行空的镖行已歇了业,眼见主人殷勤,
也就住了下来。
商宝震没拜他为师,因为商老太有这么一股傲气,八卦
刀商剑鸣家传绝艺,怎能去投外派师父?但马行空感念他家
护镖的恩情,对商宝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会的,
他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将拳技的精要倾囊以授。百胜神拳
的外号殊非幸致,拳术上确有独到造诣,这七八个月中,商
宝震实是获益良多。
马行空也已看出来,商家堡并非卧虎藏龙,另有高人,只
是那一日阎基为何匆匆而去,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
偶然把话题带到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顾而言他。马
行空知道主人不肯吐露,从此绝口不提。
马行空年老血亏,晚上睡得不沉。有一日三更时分,忽
听得墙外喀喇一响,是谁无意中踏断了一根枯枝。马老镖头
一生闯荡江湖,声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经过,但只
这么一响之后,再无声息,竟听不出那人是向东向西,还是
躲在墙上窥伺。他虽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
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家还重,当
下悄悄爬起,从枕底取出金丝软鞭缠在腰间,轻轻打开房门,
跃上墙头,突见堡外黑影晃动,有人奔向后山而去。
他一瞥之下,见此人轻功颇为了得,心下寻思:“莫非那
阎基心犹未死,又来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马的岂能
袖手不顾?”于是跃出墙外,脚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
但奔出数十丈,已自不见了黑影的踪迹。他心中一动:“不好,
别要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急忙飞步扑回商家堡。来到堡
墙之外,但听四下里寂静无声,这才放心,心下却是疑惑更
甚:“适才此人身手不凡,实是劲敌。但瞧他身形瘦小,与那
盗魁阎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
他抓住软鞭,在掌上盘了几转,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
看一个究竟。窜出十余丈,将到庄院尽头,忽听西首隐隐有
金刃劈风之声。马行空暗叫一声:“惭傀,果然有人来袭,却
不知跟谁动上了手?”双足一点,身形纵起。百胜神拳年纪虽
老,身手仍是极为矫捷,左手在墙头一搭,一个倒翻身,轻
轻落在墙内,循声过去,听得声音是从后进的一间砖屋中发
出。但说也奇怪,二人一味哑斗,既无半声吆喝叫骂,兵刃
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间必有跷蹊,先不冲进相助,凑眼到窗
缝中一张,险些不禁失笑。
但见屋中空空荡荡,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各执钢刀,盘
旋来去地激斗,一个是少主人商宝震,另一个却是他母亲商
老太太,原来母子俩正在习练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商老太太出
手狠辣,刀法精妙,固与日间的龙钟老态大不相同,而商宝
震一路八卦刀使将出来,也是虎虎生风。原来非但商老太平
时深藏不露,商宝震也是故意隐瞒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宝震
的只是拳脚,刀法自己并不擅长,商宝震也从来不提,想不
到这少年兵刃上的造诣着实不低。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
前在甘凉道上与商宝震的父亲商剑鸣动手,被他砍了一刀,劈
了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自知与他功夫相差太远,此
仇难报,甘凉道一路从此绝足不走。此时商剑鸣已死,商老
太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
夜,又见仇人的遗孀孤儿各使八卦刀对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实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
半点不露痕迹?她留我父女在庄,是否另有别情?”凝思片刻,
再凑眼到窗缝中时,见母子二人刀法已变,各使八卦游身刀
法,满室游走,刀中夹掌,掌中夹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
十四招“收势”,二人向后跃开,母子俩依足了规矩,各自举
刀致敬,这才垂下刀来。商老太不动声色,在青灯之下脸泛
绿光。商宝震却已满脸通红,呼呼喘气。
商老太沉着脸道:“你的呼吸总是难以调匀,进境如此之
慢,何年何月才能报得你爹爹的大仇?”马行空心中一凛,只
见商宝震低下了头,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凤的武
功你虽没见到,他拉车的神力总是亲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
功夫不在苗人凤之下。这苗胡二贼的武功,你此刻跟他们天
差地远,但只要勤学苦练,每过得一日,你武功长一分,这
二贼却衰老了一分,终有一日,要将二贼在八卦刀下碎尸万
段。”马行空心想:“这母子二人闭门习武,不知胡一刀早于
十多年前便死了。”只听商老太叹了口长气,说道:“唉,你
这孩子,我瞧你啊,这几日为那马家的丫头神魂颠倒,连练
功夫也不起劲了。”
马行空一惊:“难道我那春儿和他有甚苟且之事?”但见
商宝震满脸通红,辩道:“妈,我见了马姑娘总是规规矩矩的,
话也没跟她多说几句。”商老太哼了一声,说道:“你吃谁的
奶长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看中马家姑
娘,那不错,她人品武艺,我心中很合意。”商宝震很是高兴,
叫了声:“妈!”商老太左手一挥,沉着嗓子道:“你可知他爹
是谁?”商宝震一愕道:“难道不是马老镖头?”商老太道:
“谁说不是?你却可知马老镖头跟咱家有甚牵连?”商宝震摇
摇头。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大仇人。”商宝震大
出意料之外,不由得“啊”了一声。
马行空不禁发抖,但听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
在甘凉道上跟马行空动手。想你爹爹英雄盖世,那姓马的焉
是他的对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将他打得重
伤。但那姓马的亦非平庸之辈,你爹爹在这场比武中也受了
内伤。他回得家来,伤未平复,咱们的对头胡一刀深夜赶上
门来,将你爹爹害死。若非你爹爹跟那姓马的事先有这一场
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谅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
她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音惨厉,嗓子嘶哑,听来极是
可怖。
马行空一生经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听来却也是不寒而
栗,心想:“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剑鸣就算身上无伤,也
是难逃此劫。老婆子心伤丈夫惨死,竟然迁怒于我。”
只听商老太又道:“阴差阳错,这老儿竟会赶镖投到我家
来。这商家堡是你爹爹亲手所建造,怎容鼠辈在此放肆劫镖?
但你可知我留姓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宝震声音发颤,
道:“妈……你……你要我为爹爹复仇?”商老太厉声道:“你
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马的丫头,是不是?”
商宝震见母亲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退后了两步,不敢回
答。
商老太冷笑道:“很好。过几天我给你跟那姓马的提亲,
以你的家世品貌,谅他决无不允。”
这几句话却叫马行空和商宝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马行
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脸上切齿痛恨的神气,微一琢磨,全身寒
毛根根直竖:“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杀我尚不足以泄愤,
却要将我花一般的闺女娶作媳妇,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
不能。天可怜见,叫我今晚隔窗听得她母子这番说话,否则
……我那苦命的春儿……”
商宝震年轻识浅,却全不明白母亲这番深意,只觉又是
欢喜又是诧异,想到母亲肯为自己主持这门亲事,欢喜倒有
九分,只剩下一分诧异。
马行空只怕再听下去给商老太发觉,凝神提气,悄悄走
远,回到自己屋中时抹了额头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
后山的瘦小黑影却又是谁?”
第二天午后,马行空穿了长袍马褂,命商宝震请母亲出
来,有几句话商量。商宝震又惊又喜,心想:“难道母亲这么
快就已跟他提了亲?瞧他这副神气打扮,那可不同寻常。”于
是相请母亲,来到后厅,和马行空分宾主坐下,自己下首相
陪。他望望母亲,又望望马行空,一颗心怦怦直跳,但听马
老镖头道谢护镖之德,东道之谊,商老太满口谦虚,只盼他
二人说到正题,但两个言来语去,尽是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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