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逆女

_9 杜修蘭 (当代)
我會跟我媽提提別整天提些老掉牙的舊事。」我頓了頓問道:「妳覺得──我爸真
的是像我媽講的那種人嗎?」
大嫂想了想問道:「妳家過去的事我不清楚,不過天厚是對他父親很厭惡我倒
是很清楚,如果不是,我想一個人不會那麼強烈的排斥自己的父親吧?」
媽達到她的目的了,只是她又得到什麼了呢?
我淡淡的說:「這也正是我想問他的問題,對了﹗妳知不知道那些信的事情?」
「信?什麼信?」
「沒什麼﹗妳慢走,我不送了。」
大嫂臨走時特別多看了看美琦幾眼,我從她的眼神讀出了什麼,希望她不是個
多嘴饒舌的人,即使我現在己不在意家人如何看我。
美琦在大嫂走後挽著我的胳臂半開玩笑地問我:「妳大嫂說的媽和每天打電話
來詛咒妳的媽是同一個人嗎?」
我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嘆口氣道:「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兩個都不是。」
下班後我打了通電話給老媽,我只喂了一聲,媽聽出是我的聲音劈頭便罵:「
妳不是死了嗎?妳不是不接電話?妳這不肖死囡仔﹗我一生人辛辛苦苦養的女兒個
不要臉的男人挑撥兩句就不接我電話……」
我不耐煩的把媽話打斷:「媽﹗天厚是不是不在?」
「妳管他在不在﹗怎麼?妳想挑撥他也來不理我是不是?我告訴妳天厚不像妳
那麼狼心狗肺,他雖然現在娶了那女人,不像從前跟我那麼親,可是他有良心不比
你們兩個,他看重我,他關心我,他不像那個死老賊……」
「媽﹗媽──」我大聲把她的話打斷,我真的覺得好煩,好齷齪,不知是對老
媽還是對自己,她那種涎著臉討好天厚的嘴臉,在他面前傷心斷魂得垂淚博得同情
的矯作,直穿過話筒上的孔洞一個個襲向我,「就是天厚不在,妳才會亂罵亂叫,
要天厚在妳動不動哭哭啼啼,好像我罵妳一樣,妳當他是妳什麼人呀?」
「我咧幹妳娘臭乂乂﹗我生妳這個破乂乂專門來忤逆我的是不是?我傷心流淚
我的女兒笑我在演戲,想排撥我唯一孝順的兒子來來和我反目,我的命噢﹗世上那
有人像我這麼歹命的……啊──天哪﹗天哪﹗──」
媽歇斯底里哭叫起來,也許我不該講那些話的,但天厚畢竟是我的哥哥,我不
要他的婚姻也是齣悲劇,我低聲下氣地說:「媽﹗媽──﹗我拜托妳不要吵了好不
好?妳靜下來聽我說,媽﹗」我大吼一聲喉嚨差點喊破,媽終於安靜下來,「媽,
如果妳真的疼天厚的話,妳就讓他們夫妻過快樂一點的日子,過去的事誰對誰錯妳
不要再計較好不好?妳這樣下去沒有人的日子好過,問題也沒有解決. 」
「我被害得這麼淒慘,人家現在和年輕的孫女快樂似神仙,妳叫我不要計較?
我幾十年的青春和血汗都沒有了,妳這樣三兩句話叫我不要計較就算了?妳這個─
─」
媽聲詷一拉高我知道她將哭罵出來,我趕緊把話接上省得一哭到後來我忘了我
打電話的目的是什麼了:「媽﹗妳自己知道妳講的話不是事車,天厚他們夫妻──」
媽把我的話打斷:「什麼不是事實?我的話那一句不是事實?妳沒良心的跟著
排撥是非,是不是要逼死我啊?逼死我如果妳覺得高興的話,我馬上死給妳看﹗」
「媽﹗」我完全不想再繼續講下去,只好放棄婉轉的方式直接告訴她答案:「
媽﹗不要再這樣鬧下去,妳己經把天厚他們夫妻的生活搞得淒風苦雨,妳這樣下去
會害人家婚姻破裂的,妳既然那麼疼天厚,不會不替他想吧?」
兩個人一直在搶話講的聽筒突然了無聲息,突來的靜默比媽喧囂的暴怒聲更讓
我心驚,靜得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能透過話筒傳過來,更添幾份詭譎,媽正怒不可遏
說不出話來嗎?還是在思索我的話?
好久好久,媽的聲音冷冽冽地充滿著一種壓抑己久而爆發的力量,透過話筒將
我壓得喘不過氣來,那是一種比詈罵更來勢洶洶的口氣:「是天厚還是那女人,叫
妳來跟我說這些話的?」
我有點心虛忍不住結巴起來:「沒……沒有啊﹗」
「妳多久沒回來了?怎麼可能跟他們見過面說過話?」媽頓了頓,又尖銳地問
道:「天厚不會說這樣的話,是那女人說的吧?她去找妳說這些挑撥我們母子的話?
是不是?」
「沒有啊!我多久沒回去妳也知道,天厚的婚禮我都沒去咧,她那裏認識我!」
我想將話題轉移到我身上來,但是沒成功,媽的心思全跑到大嫂身上去了。
媽喃喃地唸著:「那女人這樣死毒?她沒搞清楚天厚是為了孝順我才娶她的?
她背地裏還跟天厚挑撥多少我的壞話?……」
我掛上電話,癱在沙發上好像經歷一埸大戰,美琦和徐姐同時望著我:「怎麼
樣了?」
我搖搖頭:「完了!我完了!我害死人了!我!」
後來的事情都是天明轉述給我聽的,出乎意料,媽是戰敗者,天厚和老婆搬出
了老家,媽正式一個人獨居。
「我還以為天厚多孝順媽咧,原來還是以老婆為主。」我不屑的笑著。
天明道:「妳太不瞭解媽了,媽對天厚說媳婦不能接受苦命的婆婆,她要成全
媳婦,是她要天厚搬出去的。媽這一招很高明,天厚搬是搬出去了,不過幾乎和大
嫂吵得離婚,老媽在他心中留個委曲求全的完美形象,他沒事就回家看老媽,大嫂
說例假日她都沒別的消遣,因為天厚只往家裏跑,妳說誰是贏家?」
媽是終於達到她的目的了。「呵!爸要會這招,天厚要站哪方還不知道呢。」
天明瞪我一眼道:「喂!妳知不知道輸家是妳啊?」
「什麼?」我愣道:「關我屁事?」
「天厚說妳造謠生事,撥弄是非,大逆不道,窩藏人犯,囂張跋扈五大罪狀,
他說找機會他要修理妳。」
「他來啊!來試試看!」徐姐比了個大力水手的姿態:「他來我和天使聯手把
他打回去!不明是非的傢伙!」
美琦鼓掌起鬨道:「嘩!英雄!」
天明也開心的笑著,他早知道我們彼此間的關係,長久以來,我們俩的關係在
媽的絕對極權下逐漸疏遠,但是我們總能毫不嫌棄的包容對方的黑暗角落,所以他
不會拿異樣眼光看待我的朋友,而我亦明明知道他不務正業,卻一次又一次心甘情
願的讓他把我的薪水騙走,兩人那種不明原因的愧疚與憐惜,大概是同樣失去美好
無憂的童年的背景,讓我們學會把彼此缺憾歸罪成難堪往事的一種補償心理。
「我走了!」天明站起來:「妳送我下去。」
我看了天明一眼知道他有話要單獨對我說,拿了件外套跟著出去,美琦不高興
的進房間,低低咕噥道:「又要借錢,都是有去無回的。」
下樓時我盯著天明的後腦勺一個長不出頭髮的小小十字疤痕,一蹬一蹬地拾級
而下,那個疤是鄰居的小孩子扔石頭扔的,那時候天明幾歲?七歲八歲?血從他後
腦勺湧出來的時候,天明驚慌的哭叫,我彷彿背負著血海深仇追到那個嚇呆了的小
子在大街小巷哭喊救命,怎樣的一種急怒啊讓我誓死逮住小男生將他毒打一陣?在
追他不著的時候我甚至想過要將他剝皮抽筋碎屍萬段,怎麼追到了,沒想到一股氣
全洩了,只是押著他回去:「跟我弟弟說對不起!」很多很多過往的強烈激動,事
後回想起來只是嘴角的一抹淡笑,拚命汲求的到後來只是一種莫須有的必要,也許
還什麼都不是。人為什麼要在那麼多地方堅持?像老媽像天厚,是不是將得到更多?
放別人也放自己幾馬,是不是得到的會喊少?我想起報復老媽的計畫,我是不是太
惡毒了?而且對待的是自己的母親. 我忍不住問:「天明你幾歲了?」
「小妳幾歲. 」他沿著南京東路迎著烏煙瘴氣的冷空气說. 那麼我是幾歲呢?
幾歲有意義嗎?突然覺得這多年來我一直好難成長,老媽的那些話,那些眼淚,壓
得我好像永遠沒辦法長大,「你覺不覺得我成熟一點了?」
「不知道啊!妳還不就一直那死德行。」
「什麼死德行?是你還我啊!」從來沒想過我在家人眼中是怎樣一個人。
「就那可有可無不死不活的德行。」天明臉上沒什麼表情,不是褒也非貶. 「
那是你吧?怎麼是我?」我笑了出來,想起汪啟漢說我是那種天塌下來也當被子蓋
的個性,奇怪的是我從來不覺得我是那樣的人,只覺得自己多疑略帶多愁善感,是
個敏感的易受傷的女子,也許,是我演技太好了,也許長期戴著面具,已經摘不下
來,別人都認定那張面具就是我的臉,只有我自己才記得那一張臉才是本來面目,
也或許面具根本就是我的原貌,而原來的面貌,只是我對我自己的誤解。
天明踼了地下一個小石子:「……大嫂跟天厚說了……她說妳可能是個女homo,
如果他知道了老媽就差不多知道了。」
「媽知道就知道了,反正她不會管那麼多,她想的還不就她自己,她每天都打
電話來吵我,罵的內容聽了你會嚇一跳,什麼老爸找四五個大人逼她,什麼老爸四
處造謠說他們母子有姦情,她說爸把我迷得暈乎乎地說什麼我都相信,你說這種話
傳出去會不會笑死人?那只有媽才想得出來,我看媽有被迫害妄想症。」
「她一個人無聊啊!妳不能怪她。」
「哼哼……!媽說她來我這兒,被我和徐姐聯手打出去,我什麼都沒做就被說
成這樣,我還敢怪她,我找死啊我。」其實我是了解老媽的痛苦的,但我想盡量把
媽的壞處都說出來,因為如此我的計畫才不會顯得那麼無情陰毒。
「天厚說了,他要斷絕兄妹關係,他沒有這種傷風敗俗的妹妹。」
我笑道:「他要不要把我登報作廢?斷就斷啊!我從來沒覺得我還有個哥哥呢,
媽說要跟我斷絕母女關係我都無所謂了,還他?哼!不必了!你覺不覺得他跟媽很
像。」
「我只覺得妳跟爸很像。」
天明的說法讓我嚇了一跳,忍不住反問一句:「有嗎?」
「你們對別人的強烈反應總能那樣漫不經心,妳知不知道那樣比激烈反擊更讓
人無法忍受,尤其像媽和天厚那樣好強的人。」
我想起兒時,無數個躲在比深夜更暗的棉被窩裡暗泣的夜晚,淡淡的說道:「
是嗎?」抬眼尋找被污染空氣遮蒙得只剩幾點的星光,微弱閃耀著只似在掙扎喘息。
「妳決定這樣一輩子下去嗎?」
「什麼?」我不懂天明問的是什麼. 「和徐姐美琦什麼的攪和一輩子?妳不想
結婚有一個家庭?」
「如果政府立法同性戀可以結婚的話。」我半開玩笑隨即正色道:「我一生出
來就這樣子,以後一輩子也是這個樣子,它不是一時的迷失或精神疾病,它是一種
自然的身體心理的反應,像男孩喜歡女孩一樣的意思。」
天明一知半解的說:「反正妳決定這樣子下去就對了。」
「這不是我的選擇但是我的宿命,如果我勉強照著別人的模式走,不但欺騙自
己也違反自然法則. 」
天明點點頭,攔了一輛計程車,上車前他再次問我:「妳真的不知道老爸的住
所?」
我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黃色的計程車在夜色中漸行漸遠,天明突然搖下車窗
對我喊著:「妳不能把生活中全部的不滿都歸罪在媽一個人身上,就像媽歸罪在爸
身上一樣!」
我沒有回答也來不及回答,車子已遠得只得只剩兩盞黃車燈在黑暗中堅持。
--------
第十四回(完結篇)
我的腹部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痛一次,每次發作常痛得我汗水淋漓,我從來就沒
有看醫生的習慣,從小生病都是忍忍就過去,老媽也不會過問,但是要躲過美琦不
容易,她注意到我最近食慾不振,也幾乎不到BAR 流連,她問過我好幾次:「不舒
服嗎?不舒服要去檢查喲。」
「沒事!」我告訴她,美琦的眼睛盯著我看好久,我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朱朱
死了,那個曾經和我有過一腿當過應召女郎的可憐女人,圈內盛傳她死于愛滋,她
在我頸上留下的齒印早不見痕跡,除了滄桑放浪的笑聲與眼底的孤獨無奈,她的長
相我亦已不復記憶,但是每思及她被煙熏黃的牙齒張口在我頸上吮咬時,我頸項老
不自覺的陣陣痙攣起來,彷彿愛滋的病毒在早已平復的疤痕下,正靜靜地狠狠地撕
咬著我的血肉。
電視上正播著公益廣告,呼籲同性戀著作血液篩檢,美琦猛地按著遙控器上的
按鍵,螢幕上跳到另一台,一個瘦弱的年輕男子喘著氣雙手抱頭,汗濕的髮綹垂在
額前遮住臨時演員不自然的臉部表情,旁白的女聲字正腔圓不帶感情的唸著………
夜間盜汗、體力急速衰退、食慾不振……如果您有以上症狀,請立刻──,美琦答
得一聲,索性關上電視。
我不吭聲,美琦也不多說什麼,安安靜靜地只更細心的待我,假日裏我們就窩
在家裏那兒也不去,吃她親手弄的菜,看看不用大腦的綜藝節目,或就在附近小公
園走走,我們有默契地以鴕鳥心態避談任何可能的敏感聯想,生活簡單卻反而充實
起來,我的心不再像懸著似的擺擺盪盪的要找些什麼來把它定住。
徐姐搬走了,因為落單的她,見不得我和美琦感情突然融洽起來。
「好像故意表演給我看。」她半開玩笑如是說. 但我知道,她真正受不了的是
老媽,老媽現在把徐姐也當作假想敵,說她一定倒貼老爸,不然為什麼要幫他?電
話除了罵我也罵徐姐。
搬走了也好,大家住在一起,要不小心傳染了怎麼辦?我也不碰美琦,如果預
感是真的,亡羊補牢希望還來的及;我的體力一天不如一天,有什麼從我體內大量
流失,應該是不會錯的了,我想,我開始對生活小心注意,留意著居家的許多小細
節,我怕碰觸別人的傷口,怕流血,怕任何一種可能傳染的途徑,認真生活後才驚
訝著生活的意義,漫不經心的我竟過了三十年,我第一次體會到時光的寶貴就在於
它不會為任何一個理由再重來一次。
美琦一直勸我把工作辭了。
「等我幫徐姐手上幾個case做完了再說. 」
「她知不知道妳最近身體不好?」
我緩緩搖搖頭:「我會告訴她的。」
一個偷閒的下午,我和徐姐溜出去喝下午茶。
靠窗的位置,午後的陽光亮晃晃堂而皇之的跨進來,桌上擺飾著一個被陽光照
得璀璨的水晶杯,我瞇著眼看著杯底浸的一朵籣花,不知是水分太多還是日光太熾,
軟綿綿地憔悴在杯裏像個精疲力盡行將溺斃的女體,擱淺在恰好能淹沒頭臉的岸邊。
我拿起吸管,專心一意地將它從狹窄的杯口挑出來,而它似乎自甘墮落於死亡
邊緣似的東閃西躲,總夠不著。
徐姐點支煙笑著問我:「妳最近和美琦感情太好是吧?晚上太勞累,瘦了好多。」
我笑笑,終於將它撈起晾在陽光下,我抬頭順便將放在一起的兩杯水分的開一
點,怕徐姐不小心喝到我的那一杯,雖然專家說那樣不會傳染。
「我想,」我困難地開口:「我大概得了AIDS了。」
「什麼?妳開什麼玩笑?」徐姐叫了起來,之後就著強烈陽光,她大概清楚了
我像地塹般凹陷下去的臉頰,急急地問道:「妳篩檢過了?」
「沒有,不過我想八九不離十了。」
「這種事不能用猜的,去檢查確定了再說,美琦知不知道?」
我點點頭:「她比我更先起疑。」
徐姐噴了一口煙嘆氣道:「碰到美琦其實是妳的運氣。」
「我知道,我媽沒教會我怎麼去愛?什麼是愛?我現在明白了健全的人,才能
給健全的愛,不過,好像太晚了!」
「妳有沒有想過,得HIV 的管道?」
「得都得了,再管這些有什麼意思?合當也是我該受的,不過我不後悔,它讓
我看清生活中很多盲點,徐姐,仲薇快回來了吧?快結束落寞的單身生涯了。」
「去看看醫生吧?天使!病情也許能控制住,聽說只要T 細胞值維持……」
我搖搖頭:「反正是沒救的啦!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其實有時候我倒覺得當
我們這種人挺好的,至少有個什麼萬一的時候沒兒沒女的少個牽絆. 」
徐姐點了支煙,苦笑道:「那正是我們的缺憾,如果我們的性行為也有辦法繁
衍後代的話,我們就不會被拒在核心價值之外。」
「我本不違世,而世與我殊。」我也順手點支煙。
「哈哈!我本不違世而世與我殊!得志與民遊之,不得志獨行其道,此乃大丈
夫也!」徐姐噴了口煙,和我的煙在空中繚繞終至糾纏在一起,成了一片煙霧,分
不清那一股是誰噴出的,我們忽然起了股英雄惜英雄的蒼涼悲壯豪情,在我們這極
少的一小群非我族類裏,又行將少一個人,回首這許多來時路,憂憂喜喜起起落落,
快樂嗎?也許很多人都要猶豫好一陣子,然後給一個不置可否的答案,後悔嗎?我
想很多人會肯定的說:不!
徐姐伸手拿了杯子喝水,舉到口邊時突然問了句:「這杯是我的沒錯吧?」
「對!那杯是妳的,我的是這杯。」
她的杯子在唇邊停留半晌,終究沒喝就放下,我趕忙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化開
突然凝結在空氣中的尷尬,杯裏的冰塊已化成薄薄的幾片在水面掙扎,除在杯外的
滴滴水珠像泪,印了桌面一圈圈的淚痕。
氣氛變得不適合久坐,徐姐拿了帳單付帳,我低頭看見影在桌面的兰花,脫離
水杯花瓣似乎都乾得起縐摺,更憔悴了,也許水晶杯不是它最好的歸宿,但或許它
已經習慣那個環境,臨走前,我又將它投入水晶杯裏. 來收拾杯盤的WAITER告訴我
:「浸在杯子裏,它可以活好幾天才爛呢。」
「少掉慢慢凋謝的痛苦過程,直接腐爛,也不錯. 」我對徐姐說. 「什麼?」
「沒什麼. 」我說. 出了餐廳,陽光熱暖暖地罩下,一絲絲的寒意卻直打心底
冒出,忍不住打起哆嗦,我想,其實我並沒有做好少掉慢慢老化的過程直接躍到活
生生腐爛死亡的心理準備。
那次以後,徐姐便常來住處轉,即使她在公司天天都能見得到我,我一再對美
琦說:「徐姐真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那天舉杯猶豫的神態,卻像躲在暗處的
狙擊著偷偷地在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從心中猛地冒出來狠擊我一下。
天明又沒了訊息,他不但工作不停地換,住處也居無定所,我向來沒他的電話,
只能用呼叫器跟他聯絡,老媽最鬧得更兇了,她甚至把我留在家的畢業紀念冊按班
上同學住址各寄了一封署名被丁天使棄之不顧的可憐母親的信,內容說我協助父親
與大陸孫女通姦,藏匿大陸偷渡人口,喪心病狂逼親生老母親自殺,汪啟漢打電話
問我的時候,我除了一笑置之外,不知還能多說些什麼. 徐姐說:「唯一的解釋是
妳老媽精神状況不良。」
老爸倒是沒辦法忍受這樣的侮辱,他來找我訴苦,我再一次告訴他把終身俸一
次退了定居大陸。
「好吧!沒辦法!妳母親弄得我沒辦法在台灣活下去,我回去好了!那有妳的
姐姐,她說她要孝順我,不要我一分錢. 」爸哭喪著臉說:「我不是被逼得沒辦法
我不會去那邊住,我的家在這裏啊,我老婆小孩在台灣啊!這裏是我的家啊。」
我趕快順水推舟:「爸!你安心地回大陸啦,我們家三個小孩都大了,不用你
操心了。」我大概真的像老媽說的大不孝吧?臨死前還不忘狠狠捅老媽一刀。
「我最不放心妳啊!」爸邊說邊用枴杖重重地擊了一下地,顯然真為了我痛心
疾首地傷透腦筋。
「我這麼大,又有固定工作,不像天明一樣四處晃蕩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妳婀!女孩子家三十歲了還不嫁人,我眼睛怎麼安心閉咧?三十歲在我們老
家,小孩都能下田幫忙囉,妳啊!我怎麼安心走咧?」
我看看美琦,她聽不太懂爸濃重的鄉音,但連貫起爸憂煩的表情也八九不離十,
她安慰爸:「丁伯伯,天使要有了對象,一定帶到大陸去拜見公公。」
老爸笑道:「是丈人不是公公。」
我知道美琦是故意說錯的,她說過她想喊老爸公公的,我連哄帶騙的勸老爸趁
早辦手續回大陸定居,還說我會去大陸找他,爸信以為真,認真地教我到了河南後
怎麼從開封換幾天幾夜的車到他那鳥不拉屎雞不生蛋、在地圖上找不著位置的貧窮
小農村去,那個地方的名字叫鴨扁嘴村,我和美琦聽了都想發噱,老爸專注而嚴肅
地講解著:「到了鴨扁嘴村哪,妳們向人家問東土坡兒的丁家莊怎走,人家都知道
的,要碰不上人問的話呢──」爸皺著眉認真思索著路線圖,我假裝專心地背那些
拗口的地名,其實我心裏十分明白,也許爸也明白:我不可能會去那個遙遠而陌生
的地方的,但我們都為那千分之一的渺茫盡所有的努力。
老爸決定了行程日期,我,又背叛了媽一次,這次是最大的背叛,計謀完成,
寒意陣陣從腳底冒起,心臟怦怦地激烈跳起,我興奮地痛苦起來,卻沒了遂心願的
輕鬆。病後,我越來越覺得其實我是一直真的了解母親的痛苦的,但是我假裝不明
白,甚至有意縱容媽暴烈的言行,我們既是對手也是同謀,一起讓破敗的家走向不
可挽回的毀滅深淵. 爸臨行前寄了封簽了名的離婚證書給老媽,信上沒有寄信人的
地址,媽想當然耳的拿著信找上了我,她一進門將信往桌上一扔,冒著冷燄的深深
小眼睛瞪著我問:「妳那心目中偉大的父親在那裏?」
「我不知道啊!」
「笑話!」媽暴喝一聲食指直指到我鼻頭上來:「妳還敢當著我的面撒謊?妳
這個該死不死破格逆子啊──!信上說妳也同意離婚這件事的啊!妳還這樣子演戲
騙誰?我好欺負是不是?」
老爸害死我了,竟然在信上提這一筆,事到如今無可抵賴,我也乾脆把話撇明
了講:「媽!反正你們兩個吵吵鬧鬧這麼多年了,不如離婚算了!」
「離婚?!」媽狠狠地就給我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我要知道妳出世就
是來破壞我的家底的,妳一出世我就把妳掐死算了!離婚!這麼簡單?那他把終身
俸一次退了,都給我啊!反正他拿了也是到大陸供那些不要臉的窮親戚。」
「媽!全部退了不過幾十萬,給他養老算了,妳又不是沒錢!」
啪的一聲,我又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臉上一凸一凸地痙攣起來,不知為什
麼我卻希望媽再多打我幾下,打狠一點,打掉我最心底的那陣陣的不安與恐懼,那
才是我真真最痛的地方,原本避在房間的美琦卻忽然跑出房間,擠到我和媽之間,
像捍衛著什麼似的直挺挺站著。
「那死人要養老?他有妳這有父沒母的孝順女兒啊可以安心養老,我呢?我有
什麼?我苦命啊我!餓死了都人管哪我!我有什麼啊──!」媽拉高了嗓子哭得震
天價響,我以一貫的漠然應對,媽恨得咬牙切齒. 美琦冷冷地應道:「妳有孝順的
大兒子丁天厚啊!妳有兩棟房子和一大筆定存啊!妳還有什麼沒有的?」
「美琦!」我把美琦喝住,卻又期望著她不要停,真的,不要停,替我把我想
對媽講的話都講出來,全部講出來。
媽不可置信地瞪著我,半晌才哭問道:「是誰跟妳挑撥這些的?這點錢那兩棟
爛房子,不是我拚死拚活做牛做馬能存得下來嗎?現在怎麼著?妳想要是嗎?還是
那不要臉的死東西想弄到大陸去?你們想我流落街頭當乞丐是不是?是不是?」媽
噴出怒燄的眼死盯著我,非要我回答是或不是。
答是與不是,都沒意義,只是讓老媽接下去有話可罵,不要單她一個人唱獨腳
戲而已,我耐性全失,什麼都不想分辯,我們好像不同國籍的兩個人,說著迥異的
語言,永遠無法溝通,我坐下沙發隨手拿份報紙翻著,媽一把扯下報暴喝道:「怎
麼不敢回答啦?妳狠得下心破壞我的婚姻,怎麼著不敢跟我講話?」
我不吭聲而無表情的由她叫罵,美琦在一旁插嘴道:「丁媽媽妳要講講理啊!」
媽冷眼上下掃過美琦哼道:「妳是什麼東西?來管我家的事?喔!妳就是天厚
說的那個不結婚的變態女生,跟我們這不肖女搞什麼同性戀的是不是?」
美琦不知是怒是羞整個臉脹紅了說不出話來。
媽流著淚似受盡無數委屈的小媳婦,卻又說著劇毒的話:「就不要臉的人才做
得出不要臉的事!就她爸爸敗德無恥生的女兒也不知廉恥,搞什麼同性戀,兩個女
人也可以脫光衣服在床上拖,哼!笑死人!不要臉的人維護不要臉的人,聯手欺負
我這可憐的苦命女人。」
媽連說帶比的叫囂,美琦只是睜著眼顫抖著難以置信這樣的話可以當著一個人
的面這樣羞辱出來。
媽的惡毒字眼:下流、卑鄙……國台語交雜著一句句敲打著我的耳膜,汗沿著
額頭一滴滴流下,腹部開始痛起來,我知道它又發作了,這次來的比以往都要猛烈,
美琦察覺我神色有異,對媽喊著:「求求妳閉嘴好不好?妳女兒生病了妳知不知道?」
媽一心只專注在她憤恨愁苦上,除此以外的訊息她接收不到,她咬著牙恨恨的
說:「我一個孤苦老人在家,生病連倒杯水給我喝的人都沒有,她生病?年紀輕輕
的生什麼病?喪心病狂啦!病?她是心裏有病,做了沒天良的事,得了失心瘋,早
死早好……」
美琦哭喊著伸手推老媽:「妳給我出去!我們家不歡迎妳!妳給我出去……」
我無力阻止,劇痛讓我視線模糊,一口氣老覺得喘不過來,腦筋因缺氧而無法
思考,眼前的一切,像無聲的黑白電影,一幕幕模糊不清地在我眼前快速晃過,最
後那幕停格在美琦哭,媽也痛哭著詛咒:「……好!我到我女兒家被又打又罵地趕
出來!丁天使妳給我記著!我做鬼也不會原諒妳!……」
我在醫院裏醒來,美琦和仲薇都在旁,徐姐趴在一旁的小桌睡著,四隻眼睛欣
喜的盯著我:「妳醒來啦?」
「現在幾點啦?」空間時間我都覺得陌生,不由自主的就問這句沒意義的話。
「妳向來沒時間觀念,問什麼幾點啦?好好靜養吧!妳!」仲薇將我的頭部墊
高,她還是出國前的她,一點都沒變,連髮的長度都是一直披在肩臂上,時間在我
身邊似乎一直都走得慢。
「我可以出院了吧?」我坐起來。
仲薇把我按回床上:「檢查的報告還沒出來,如果是HIV 的話,也許我們大家
都得檢查一下。」
「現在先別討論這些好嗎?」徐姐站起來,將仲薇輕輕推出問外:「天使,妳
好好休息一下。」
病房裏剩美琦靜靜地望著我,我笑笑:「我沒事了!」
美琦也笑著卻帶著淚:「是啊!妳會沒事的,很多HIV 的帶原者,好多年來一
直都好好活著沒發病,我聽說一個都九年了也沒什麼事,是不是?」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