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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女

_10 杜修蘭 (当代)
「是啊!」我堅持出院,美琦也順從我的意思,她堅持我會沒事,可以出院,
逕自就去辦手續. 仲薇不解地問:「美琦怎麼這節骨眼兒反倒不懂事起來?」
徐姐說:「她不是不懂事,她是沒辦法接受事實。」
我闔著眼,徐姐和仲薇在門外說的話我聽得分明,可憐的美琦!她沒遇上我的
話,一定能過得更好。
出院後,我瘦了好多,體力沒辦法再勝任工作,只好辭職,美琦也辭了。徐姐
和仲薇不顧我的反對硬是搬回來和我們同住,她們說人多好照應,我知道她們搬回
來是要替我們分攤掉房租和生活費用的負擔。爸已經去了大陸,我沒告訴他我的身
體狀況,我不想擔心別人,一如我不願別人擔心我,走了的好,既然這裏不如意的
話。我突然覺得老爸其實還滿幸運的,他有地方跑,沒處去的像老媽,被自己的個
性禁錮了一輩子。
天厚來了幾通話,都被美琦擋掉,天厚說我聯合美琦打媽罵媽將她趕出大門外
不讓她進來,天厚放話說要來揍人,美琦想跟他說實情都被我阻止:「要說我早說
了,就讓他那樣認為吧!我媽已經沒我這個女兒了,我不想她再沒了這個寶貝兒子。」
醫院來了電話要我去聽報告,順便帶換洗衣物,我心裏有數,也許這一住進去
再沒出來的機會,美琦幫我收拾的時候卻一再叨唸著:「幾件就好了!幾件就夠了
嘛!沒要住多年的嘛!對不對?」徐姐和仲薇都不敢應她的話,低著頭裝作幫忙收
拾衣物,她要別人怎麼相信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說詞?
醫生宣佈答案的時候,讓我著實吃了一驚,但只花了三秒鐘便接受了事實,既
然結局相同,用什麼方式完全不會有太大的差異。
美琦卻完全不能接受,她這一陣子到處詢問、翻雜誌、上圖書館找書所求得的
一點有關AIDS的訊息:什麼T 細胞值,什麼AZT 的新藥,一下子全派不上用場,她
的希望,她的心血在瞬間完全破滅,她像孩子般跺著腳哭鬧著:「怎麼會是肝癌末
期?怎麼會只有三個月?怎麼會這樣?不會啊──不是這樣的!」
仲薇抓住她的肩用力晃著:「美琦!美琦!妳這樣要天使怎麼安心?現在是妳
要照顧天使啊!」
徐姐皺著眉:「Angela把她帶出去,讓我們安靜一下!」美琦沒主意地被仲薇
半拖半抱出去,病房頓時深靜下來顯得空空洞洞的會回音似的,我反而覺得不踏實,
美琦的哭聲,讓我意識到尚在人間,還有聲息,人世還有人牽絆住我,我第一次這
樣強烈地想念起美琦,也許該說是對人世的眷戀。
徐姐沉思著該怎麼開口:「……妳有沒有想要通知誰,讓他們知道妳的情況?
妳哥哥或是弟弟?或是妳媽媽?爸爸?」
我搖搖頭,突然想起老媽那天說的那句話,媽大概做夢也沒想到到死也沒原諒
她的,是她的女兒吧?我又陣陣不安起來,那個無形的東西又緊緊揪住我的心,讓
我呼吸困難起來。
「怎麼?不舒服嗎?」
我再次搖頭,固執地說:「我想見的人,就都在我眼前了。」說完這兩句話,
疲憊不已,再一次覺得時間對我來說太慢,我已經走了太長的路,是該歇息的時候
了。
美琦紅著眼進來,看著我忍不住淚又沿著臉頰緩緩而下,仲薇咬緊嘴唇不讓淚
滴出眼眶,徐姐燃著一支煙:「要不要來一口?」
美琦突然失去理智一把抓起那支煙,狠狠地摔在地上,喀地一腳上去猛力踩熄,
恨恨地對徐姐吼道:「她就是跟妳學會抽煙的,現在落得如此,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得病的不是別人?為什麼?」
「美琦……」
徐姐對我揮揮手:「我諒解她的心情。」
四個人無語,空氣驀然靜止,空調輕輕的隆隆聲突然清晰起來,不安的感覺漸
漸強大,我請她們全部出去讓我靜一下;時間靜靜從身邊流過,死亡似乎也隨著逐
漸貼近過來,我幾乎能看清死神的容貌,感覺他冷颼颼的呼吸,也許我並不像外表
那麼安然甘心,然而我也並不恐懼那麼,到底是什麼讓我不安?連死都不怕,到底
讓我日日夜夜難安的是什麼?我闔上眼,不再逃避地正面迎上,細細體會那恐懼的
感覺,是什麼呢?那樣熟悉,好像已跟了我一輩子一樣。
雪白的被褥溫柔得像天使的羽翼,輕輕的環攬住我,床單也白全漿得有些硬,
有點像已著地有段時間的積雪,躺在沒寒意的雪地用溫暖的白翼覆著,只感到熟悉
的恐懼環伺,卻還是看不清它的原貌,我放棄了,迷迷糊糊地睡著。
天明推問進來的時候我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這兒?」
他只問我:「怎麼會這樣?瘦成這樣生的什麼病啊?」
怎麼這樣?我也很想知道怎麼會這樣?由不得人的事,知道為何又能如何?
兩個人靜默,原本就遲緩的時間好像停止,癱瘓掉的沉默壓住兩人的思緒,隨
著氣氛的凝結,很容易感受到彼此對打破僵持的努力。
天明還是一動不動。
我躺著,像睡前的夢魘般無法動彈,半天我才能說出話來。
「你要不要用錢?我銀行裏還有點存款……」
「妳自己不用嗎?妳生病要用錢的。」
「我有勞保……」我邊說邊從皮包裏翻出那本存摺,遞給他。天明正遲疑著,
美琦正好推門進來,看見這一幕臉色都變了。
她顫著聲道:「我們通知你來是要你看看自己生病的姐姐,不是……不是叫你
來分遺產的,求求你們,求求你媽,不要再想從她身上刮下些什麼,她已經被你們
榨乾了。」
我望向美琦要她住嘴,我知道他來不是為了錢,媽吵也不是為了錢本身,她只
是要用錢來證明她在我們心目中的地位,因此我被她訓練成用錢來表示我對家人的
愛。
天明低頭沉默不語,氣氛詭異起來,三人相對無言,甚至不敢彼此正視,我突
然覺得倦意全消,精神好起來時間更難挨。
護士進來打針,她職業性的對三人點頭笑笑,倒有幾分化解僵窒氣氛作用,我
靜靜地看著針尖進入我的肌膚,像雙嗜血腥的銀鯊,驀然她驚見了,一舉而上穿透
血管,然後因為歡愉而陶醉的戰慄了幾下,之後安穩的享受鮮血的腥甜;護士小心
翼翼的拔出針筒時,我感覺到牠還意猶未盡地再臨去前猛吸一口,以致我的毛細孔,
在牠離去剎那冒出了一粒小血珠。
三個人全都盯著我手上的小紅點,以至於我不能將它抹掉,沒了它,眼光不知
該擱向那兒,氣氛會更讓人難堪。
我又迷迷糊糊地睡著,夢裡,時間過得比較快,護士推門進來,輕輕喚醒我,
又該打針吃藥了,天明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這傢伙!老姐不知道還有多少日子,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碰面,當老弟的卻連再見也沒說一聲。這一針,特別的痛,我覺
得自己像一隻任人擺佈實驗的白老鼠,這藥根本無法顯什麼神蹟,但美琦卻堅持能
改善病情,為了取悅她,只好一針又一針的挨,手找不到地方打针腳,我幾乎要懷
疑我的血管裡不是鮮紅的血,而是黃黃褐褐的藥水,我想起她以前曾氣得罵我:妳
去死好了!
現在,真的要死了,她卻傷心得茶飯不思,人為什麼老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來彼
此傷害呢?
天明又推門進來,手上拎著兩盒枇杷放在小櫃子上,「妳最愛吃的,枇杷。」
汗珠兒沿著雙頰晶瑩滑下,在下巴會合後再醞釀墜墮,這時分已是枇杷產季末
期,不太看見店頭販售了,我知道他為了這,跑了很遠的路,但是他不會說,他向
來靜默,我也不懂得說什麼感言,總是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藏進心裡. 「你怎麼
知道我愛吃這?我們家從來不買這種昂貴水果的。」
「小時候爸有一個朋友帶過一盒枇杷來,媽一人分給我們四個,妳自己四個吃
完了,還搶了我兩個去,我大吵大叫,妳硬是不還我,媽把妳拖到門口,抽得屁股
快開花。」
我笑起來,他怎麼記得那麼小的事情呢。
「每次有什麼好吃好玩的,妳都會把妳的份再分出來一半給我,那次例外,我
特別深刻。」
「幫我剝吧!等會兒我想吃方便些。」
一瓣瓣豔黃的果皮隨勢而下,裹在裡面的橙黃仗著水分充足竟似寶石般的晶瑩
剔透,已失去食慾味覺的我,也忍不住食指大動。
男孩子粗手粗腳的,將小小橙黃剝得鮮血淋漓,鮮豔的沐液染黃了整個指甲,
天明在褲子揩了揩,又專注的剝起來,我注視著他倔強的嘴角,微皺的眉頭,從小
到大很少看到他耐心的做完一件事,總東混西蕩與一群不入流的小壞蛋瞎搞。終於
剝完了,天明兩手又在褲子上抹了好幾下,他的手早就乾淨了,剩下的指甲縫的暗
黃,光擦是不可能擦得掉的。
我拿起一粒來,聞了聞,好香,但吃不下:「有女朋友沒?你想過結婚沒有?」
「結個屁!我頭殼壞去!」
我有點失望,像母親一樣在臨走前總希望見到孩子結婚生子,有個歸處。
「……老媽前幾天問我……」
「老媽又說我什麼?」
「還不就是那些老話。妳知道嗎?天厚的老婆在跟他鬧離婚呢。」
我淡淡地說道:「我知道。」
「妳怎麼曉得的?」
「因為悲劇是會遺傳的。」
「……其實,老媽也很可憐的,妳長那麼大,從沒給過她好好傾訴的機會吧?
妳不是不耐煩地嗯嗯啊啊敷衍著,就是臭張臉什麼也不應,她才會採取那些激烈的
方法,抓住妳的注意力吧?」
其實我是了解的,比天明天厚甚至比老媽自己了解得更多更深,我嘆口氣:「
你真的一點都不恨不氣媽嗎?」
他又一副無所謂的神氣。
「妳有老爸消息沒有?」
「不知道!」老爸是我報復媽的最後籌碼. 天明無言呆坐椅子上,說這幾句話,
耗了我不少精神,眼皮又漸漸沉重起來,天明起身開門出去,在門關上的剎那,說
了句:「我希望妳明白,她終究是妳的老媽。」
這句話像記悶棍,兜地一聲將我擊昏,我昏在沉痛裡,母親的影像在我面前不
斷擴大逼近,她咬牙切齒的伸出手來尖叫著:還我青春!還我丈夫!還我家庭!還
我女兒!還……,我無路可逃,什麼也還不出,而我所失去的,也不知該向誰去討,
我突然又想念起麗莎來,她的擁抱,她低沉沙啞蘊含憐愛的聲音:也是個可憐的孩
子……
我閉上眼睛沉默地吶喊:我但願媽真的明白清楚,她是我的母親!我是她的親
生女兒!門關上,我的泪也順頰滑落,脆弱於我來說是骯髒的羞恥,所以總讓淚是
在孤獨中決堤氾濫. 對了,今天,似乎是母親節,怪不得呢,美琦不在,徐姐沒來,
我可以安心地哭,童年無助的悲哀與孤獨的痛苦又排山倒海湧來,我找不到階梯從
痛苦的谷底中爬出來,就算能爬出深壑,我又怎麼能從這龐巨的悲愁中復元呢?淚
像一洩而崩似的不可收拾,我痛得忍不住哀嚎起來,胸中有什麼膨脹著似將迸裂,
我伸手猛攥胸前的釦子,好似它緊緊地扣住我的心臟無法呼吸,衣襟啵地開了,露
出兩個乳房皺巴巴地像洩掉氣的皮球,軟巴巴地垂在肋骨上,乳暈是醬色的,膚色
是焦黃的,腹肚是塌陷的,筋骨崢嶸,一副戰敗傾頹的蒼廢荒涼,我受了驚嚇,驚
得呆住而忘記啼哭,趕緊將前襟扣上,雙手抱在前胸,護住一個秘密,一個驚人的
秘密,在床上呆坐一下午,真真完全地明白,我是貼近死亡的,而死亡是醜陋的。
天明來過那次後,再沒出現過,我卻開始不斷被噩夢困擾,夢中的我,永遠是
個孩子,永遠倉皇地在逃躲著什麼,而夢醒時,那種恐懼的感覺依舊延續,那個無
形的東西,緊緊地揪住我的心,從夢裡跟出來逼迫我,絕不會放過我的,它說.
我再一次冷汗涔涔地在噩夢中驚醒,美琦輕聲問我:「又做噩夢了?」
我點點頭:「這個夢不太一樣,我在學校裡,全校同學都穿著夾克外套,怎麼
就我一個人忘了換季,穿著男生的短袖短褲,全校的同學老師幾千隻眼睛都盯著我
看,我緊張地不知該躲住那裡,所有的人都張著嘴笑一直笑……我就這樣被嚇醒了,
手腳都是汗呢!」
美琦攬住我笑著:「那只是一個夢而已,妳早就離開學校了,不用再為穿錯制
服擔心!」
「……美琦!妳記不記得妳有一次跟我吵架,妳氣我為什麼花那麼多錢去買那
些進口歐洲內衣,妳問我要穿給誰看?妳記不記得?」
「是啊!怎麼?跟我翻舊帳啊?我在這裡跟妳賠不是好不好?」
「我小時候老穿哥哥的舊衣服,連內衣內褲也是,一直到小學六年級,我裙子
裡的內褲都還是小男生穿的那種中間開條縫讓小雞雞噓噓的那種,我好怕裙子那天
不小心被風掀了,讓同學知道這個秘密,我總是小心地注意著我那過短的舊裙子,
結果有一次我導師說要量身重,要我們把裙子制服脫了在保健室量,女生先量換男
生,同學一個個把裙子脫了,我看見她們的小內褲有印小碎花的,有粉紅車蕾絲邊
的,我羨慕得眼睛都突出來了,我不敢脫裙子,我怕被別人笑死,就騙老師說我感
冒不能脫衣服,結果老師說沒關係一下子就好,讓我第一個量可以馬上穿衣服,就
這樣每一個人都看見我穿的那條男用小舊內褲,很多女生都捂著嘴偷笑,連導師也
撇開臉偷偷憋著笑,我的心真的整個痛得碎了,那個導師一直都是我最尊敬最喜歡
的,量完後不曉得那個女生把消息透露給那些頑皮的小男生,他們下課後來掀我裙
子,說我心理變態……」我用最大的力氣才能讓淚不湧出眼眶,看著窗外遠遠的樹
影不使聲音變了調. 我已經好久好久都不曾再想過那些事,我以為我已經忘了,不
再在乎,原來它一直都在,躲在那癒合的傷痕下的陰暗裡偷偷地孕育滋生著,慢慢
地長成一種恨意,流竄在血液裡,讓恨掌握我的人生,我從來都不明白那些生活的
小事對我的影響原來這樣的大這樣的深鉅:「……我回家後要我媽給我買一條女生
的小內褲,我媽說我爸做工,薪水很低,家裡沒錢不能浪費,可是我媽讓天厚補習
一期好幾千塊,而我媽在銀行裡有一大筆的定存……」
美琦將我一把抱住哽咽著說:「都過去了!那些事都過去了!噢!我的小天使!」
美琦吻著我日漸稀疏的頭髮,溫溫的淚水滴在禿了的頭皮上:「那些都是過去了!
永遠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
回想這些,並不是件愉快的事,而我不能不想,不得不想,病榻上我老是喋喋
不休地談著這些兒時的斑斑痕痕。
美琦總是安靜地聽了又聽,有一次她突然冒出一句:「妳很恨妳媽媽噢?」
我愣了一下不假思索的說:「不恨啊!」半晌我又叫了句:「雖然對她那套不
太耐煩。」
「那妳原諒她了嗎?」
我猶豫起來,不能確定答案。
「我想──妳不讓她知道妳病了,對她來說是一種很嚴厲的懲罰,妳如果心中
沒恨就不會這樣子,其實妳心裡不忍心這樣重罰她,畢竟她沒有像有的媽媽將女兒
推入火坑之類的那種大錯對不對?所以妳就不斷的提起妳隱藏在心中的各種不滿,
讓自己相信妳這樣對待她是不違背人常的,是不是?」
「……」我覺得不是,但是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美琦握著我的手輕聲的說:「天使!我希望妳這一生不要留下什麼憾恨。」
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我輕輕拍著美琦的手:「美琦!認識妳!我這一輩子就
沒什麼好憾恨的!」
「……」一滴滴晶瑩在我枯槁的手背上滾動:「認識妳這麼多年來,這是最甜
蜜的一句話。」
徐姐推門進來:「美琦!換班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在這兒趴著睡一下就好了。」美琦拉著我的手兀自不忍放開. 「美琦!回
去睡一下吧!妳最近瘦了好多。」
「我趴在這裡睡就好。」美琦堅持,我由她去,反正,在這兒受苦的日子也不
多了。
我等美琦發出輕微的鼾息時對徐姐說:「我想出去一下,妳送我去好不好?」
「妳現在──?妳要去那兒?」徐姐面露難色。
「我想回家,看看我老媽,算是──最後一面吧!」
「……」徐姐輕輕將我抱起,我現在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輪椅推到走廊時,美琦突然驚慌失措地衝了出來:「去那兒?妳們要去那兒?」由
於地滑美琦碰一聲重重地摔了一跤,兀自掙扎著爬起來:「去那兒?我也要去!」
美琦哭著一拐拐一跳跳著挨近輪椅:「嚇死我了!我以為──他們把妳帶走了!」
「我不是好端端地坐在這兒嗎?」我笑著安慰美琦,一方面也憂心起來,這麼
一天其實不久了,美琦該做好這樣準備。
美琦一邊抹淚一邊笑著:「呵──嚇我一大跳!」用手按著心臟顯然還心有餘
悸。
徐姐和美琦將我抱上車,美琦將我的座椅姿勢調了又調:「這樣好不好?」
我點點頭,不忍心告訴她其實我全身都痛,在車上吐了好幾次,我早就沒食慾,
吐都是白泡泡的唾液和黃苦苦的膽汁,徐姐好幾次要將車子掉頭回去醫院,美琦也
一再的哀求我:「我們回去好不好?回醫院去嘛!好不好?我們下次再去?」
我疲憊的搖頭,下次?也許有,也許沒有。
徐姐握著方向盤:「接下來該怎麼走?這裡路況都差不多好難認. 」
我睜開眼睛,快到家了。我多久沒回來?垃圾平原像魔幻般已變成高樓大廈,
早就荒棄了的小碼頭倒在紅豔的關渡大橋下,就像當年在我腳下已預見死亡的苟延
殘喘的小螃蟹,紅樹林呢?白鷺鷥呢?一切都變了,無法回復,不變的只那血紅落
日的光芒和淡水河上那股腐屍的氣味,還有,感覺是不會變的。「前面左轉,直走
第二條巷子右轉. 」
車子右轉直走後,我的心赫然怦怦慌亂地跳起來,遠遠地,早就收攤的「天厚
商店」的破舊招牌還在,寫著「煙。酒/公賣局」的鏽了的圓鐵牌的暮色中荒涼的
擺盪,在車內我彷彿也能聽到它吱哎吱哎的悲嘆風光不再。
「停停吧!停──,停在這兒就好!」我焦急的叫著,因為用力,不得不喘息。
「怎麼了?」徐姐整個人探過來:「不舒服嗎?痛是吧?要吐嗎?」
「不是,沒什麼!只是──我想──我這個樣子,我媽怕不認得了。」我真的
好怕,怕她看了我的病弱會流淚痛哭,更怕她冷淡地說,這就是妳不孝的報應。
「……既然到了,就下去一趟吧?」徐姐用徵詢的眼神望著我。
美琦撫著我的背柔聲道:「全看妳的意思,要妳不想下去也沒關係,就當開車
兜兜風吧,好久沒到這種郊區來了。」
「……」我看看窗外:「妳開慢點我們從门口繞一下吧!」
車子開始慢慢的滑動,「這種速度可以吧?可以吧──」徐姐回頭看我,再順
著我的眼光望出去,媽,一個老婦人坐在門口曬著黃昏老弱的太陽,她不過五十多
歲吧?背怎麼有點駝了?頭髮也已經花白,她也病了嗎?為什麼多久沒見老得這麼
快?還是我從沒用心注意過她?春日下的媽臉上的黯淡,是皺紋與黑斑嗎?還是她
長年累積的鬱鬱寡欢的顏色?她還是穿那些好多年前的舊衣服,我在百貨公司買給
她的好衣料好像從沒見她穿過,我給她的錢,只讓她定存的數目增加外別無他用,
家裡頭還是那些二十年前的破家具,連那台小時候我們爭著要騎的舊腳踏車都沒丟,
我有股衝動想下車去求媽,求她對自己好一點,求她能過得快樂一些,求她放開心
胸來,讓我也好過一點,求──求很多很多我從來不敢跟她講的要求。
車隔著條馬路停在家對门口,隔著幾公尺遠我靜靜地看著媽孤獨的背影在落日
餘暉中一動不動,我的眼淚忍不住靜靜淌下,媽沒想到她的女兒就在對面車內看她
吧?更不會料到她大不逆的女兒為她流淚吧?是什麼讓我們母女在這僅剩的短暫時
光裡還這樣固執堅持?母女!母女!母與女不是應該最親的嗎?
「下去吧?」美琦問。
我點點頭,伸手去拉車門把,門很緊還是我已使不上力,美琦握握我的手,憐
惜地說:「我來吧!」
「噯!妳一個人在那曬日頭喲!」是阿柑嬸,是這舊社區裡幾個碩果僅存的老
鄰居。
「是呀!吃老一個人歹命啊!我那個天厚要禮拜才有時間回來看我。」媽嘆著
氣。
「不是離了嗎?怎麼不回來和妳鬥陣住?」
「離是離了,那女人死纏住不放,天厚當初也是為了孝順我才娶她進門,誰知
她不侍奉我,光吵光鬧,要死要活的,天厚也不敢說走就走。」
不知為什麼,一種熟悉的齷齪感覺又陰騭地掩了上來。
「妳尪甘無樣娶那個十八歲的孫女,放妳一個人在這裡拖屎漣?」
「講到那個死外省豬仔喲,那個人不會好死啦!妳們不知道噢,他聯合我那個
女兒兩個人將我踩在腳底下欺負,那個下流不要臉的才生得出來那種禽獸豬狗不如
的女兒……」媽哭哭罵罵的唸著,又一個路過的歐里桑加入聽講行列,「未見天笑
喲!和一群女妖精住一起亂搞,見笑死人!還聯合那些女妖壓逼我這個老母……」
「走吧!」我按住美琦的手,仰躺在座椅上,覺得好累好累……
徐姐將找按在排檔上再一次問:「真的要走了?那走囉?」
我點點頭,這次沒有猶豫,車子再次滑動,我的心也跟著蠢動,我卻不能回首,
回頭看太痛苦!
我抬眼前望,又看到那個血紅的落日,紅得異常弔詭,像預徵著不祥的兆頭,
暮色已是強弩之末,要不了多久它就會沉沒在海角,沉沒在我的視線,我的記憶,
我的生命。
而我還能再看幾回落日?
我終於回頭,想再次看看媽的身影,再次記憶她的容顏,圍觀的人群阻攔了我
最後一瞥,車子漸行漸遠……雜貨店的招牌從模糊而終至成一個黑點. 時間的利刃
霎時劃開我圍裹全身的保護層,我睜開眼第一次正視我全兒上下大大小小的裂口,
裡面正化著膿,原來它們從未痊癒過,只是我已習慣了生活在持續不斷的痛苦中,
在苦海裡自己以為的泅游自樂。
我於是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我還要再回來,那一直緊緊抓住我的是什麼. 是那
些從小媽對我不斷的冷戰,那些不自覺泛起的齷齪感受,以及那種被遺棄的孤獨無
助與憂傷悲涼。
原來根本上我是一個絕對戀家的人,因為太愛它,它的傷害更讓我心碎,我終
於絕望她離開家,卻始終擺脫掉它的陰霾,而我這麼些年來沒能離得開美琦,是因
為她也是讓我認同的家人,美琦其實不笨,她營造佈置了個家來死死拴住我的心,
玩累了,受挫了,我終歸是要回家的。
回程時我一直感到喉嚨被痰塞滿,喉嚨很自然的一抽動,就有什麼腥甜的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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