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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女

杜修蘭 (当代)
前言
我识字得很早,在差不多能不查字典读完整张报纸那一年,我载副刊上看到一
篇小说,作者用以下两行字作前言:悲剧,是会遗传的疾病,当胚胎发育初期,就
已经是无法摆脱的宿命。
小说內容隐约记得大概是说一个与丈夫关系不亲密的欧咒贵妇,遂将自己儿子
当小情人般倚赖对待,我被家庭中能有这样的关系振的呆掉,觉得好龌龊好龌龊…

我忘了结局,而那吊诡的龌龊感却一直左右著我的人生,奇迹似的跟了我一辈
子。
第一回
盛夏的夕阳,血红地沉沦在凝如镜面的海缘,霞光染映天涯也挥洒海角,像一
来育固的火红染剂落入海天交会的那片,越接近中央颜色越浓艳,至出海口边颜色
只晕染为橙红橙红的,在粼粼河面的反射下倒果真有金波万顷的气象。
我眯眼觑著落日得余晖,听说,这落日是台北的几大景色之一呢;也许久入芝
兰之室而不知其香吧?我压根看不出它有什么动人之处,每每以好奇的眼光,看那
些不知从那儿涌來的,一对对开著车或骑机车……寒伧点的也有骑协力车的,赶來
看落日的情侶,不知他们是沉迷于炫目的壮丽,还是沉醉于彼此缱绻的情意。
沿河弯延绕过村外的那条撞死过好几个小孩、被大人告诫禁止靠近的大马路,
好多年后长大,我才知道原來它还有个名字叫什么「淡金公路」。
那条終年飄著異味的似黃河又似黑龍江的河,倒是从小就知道它叫淡水河,在
夕阳的籠罩下,河面上像躍动著千万点的金光,上面浮著鼓脹著肚子露著森森白牙
好像死不瞑目的死魚死狗,遭这金点一洒,竟似有了笑容般活靈活現,聞著好像也
不那么臭了。
頂著少了股潑辣勁的落日余晖,我逆著光,一身金閃閃地从小碼頭縱身一躍,
躍下河岸边那一大片由垃圾压成的平原,这是我和鄰居小孩常來撿寶貝的好地方,
小弟还曾在裡面翻到一盒半新不舊的奇異筆,我们这些土豆都是用慣了兄姐留下的
參差短缺的舊蠟筆的……那種蠟筆美枝豆是黃的沾著了黑,粉红的黏著黃的蠟屑…
…圖在潔白的圖畫纸上,總像我们那沾了鼻涕墨汁的花臉,老是不乾不淨地,奇異
筆光鮮的色澤燃起彩亮的希望,受到莫大鼓舞的孩子们,更努力地去翻攪那終年冒
著白煙的焦臭垃圾,帶著尋寶的興奮与期待,甚至不油褤著鼻子。
翻完垃圾,趁著暮色未黯,,还有一处樂園,就是河与马路之間那一整大片的
樹林,要找这種適合它偭晋长的鹹淡河口交流处不是太容易,因此株株像卯足了勁
儿似的伸枝展臂的茂盛繁殖,以免辜負这難得的福地。樹叢裡棲息著一隻隻白鷺鷥,
遠遠看去向艳碧碧的水筆仔开著一朵朵的白花,人一接近要沒心理準備,乍見那白
花驀然騰空,準会被那美驚得目瞪口呆,当然,那時候的我们是不懂得欣賞这些東
西的啦,只是三吆五喝的提了舊茶壺和筷子,蹲在红樹林下,夾那躲在千瘡百孔的
爛地裡的小螃蟹,听到異聲的小螃蟹像變魔術般,在瞬間化整为零的散去,你簡直
要懷疑剛剛遠遠瞧見的是眼花了的幻觉,但是,只要靜止三分鐘不动加上好眼力的
話,準能看到那成千上万隻小小探照燈的螃蟹眼从洞口探出,偵查敵情的奇景,我
们全都默契地立正屏息,享受齊集所有焦点的偶像魅力,靜靜的等待……孩子们有
的是富裕的時間盡情挥霍,等待失去戒心的小螃蟹不知死活地鑽出洞外,滿地橫行
的小東西每每撩起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那不到指頭大小的螃蟹,看不到箝子,黑黑
的滿地鑽动,像剛从哪裡孵出的一窩窩令人頭皮发麻的小蜘蛛,抓这種螃蟹有什么
用?噢!我们天真的想用它们來釣白鷺鷥,那一次还竟然几乎要成功过,但是在手
臂被它尖尖的长喙畫了一道好长的血痕后放手而功虧一簣,受了傷的白鷺鷥还是重
獲自由,因为那一腳採下去便直陷膝頭的爛妮遲緩了我们矯健机靈的行动,失去利
用價值的小螃蟹,在回家時被順手洒在公路边,被飛馳而过的輾扁,痛快地得个好
死,或絕望痛苦的吐著白泡泡,一点一滴的乾涸死亡。
我们从沒想过殘忍或是保育动物这種問題,因为它太多,太多,太輕易獲取的
東西我们總不懂珍惜,所以从來沒想过许多年后的有一天,有人妄想去漂清被垃圾
长期污染的黑水,劃这一帶为水鳥保育區,然后很多人千里迢迢的攜老扶幼,帶著
望遠镜,看那些苟延殘喘下來的几隻鳥在岸边踱步,为難得一見的展翅騰空的野鳥
发出讚嘆,可是,太遲囉!一切都太遲了!最美好的,在还沒开始學会珍愛時就已
结束。
我牽著小弟的手和几个同样黏著一身腥腐污泥的臭小子回家,等著我们的永遠
是一支支会刷的我们滿地亂跳的竹棍,握在媽的手上;我總是多挨好几下,因为媽
最气的是:从沒見过这样野的囝仔!簡直不像个查某囝仔!
老爸下工回來,咕咕噥噥的叨念著:「算啦!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沒什么作用,家裡的事,媽说了才算。
大哥乾乾淨淨地从老師家剛補習回來,握著鼻子叫著:「又去河边野啦!
臭死人了!好髒!」
媽更使勁儿的挥动竹枝:「听見沒有?每个人都嫌妳髒!髒!髒……啊!」
我倔強的抿緊嘴猛跳腳,風馳電掣地乍然冒出一絲絲想回首的火光,即使只在
瞬間熄滅,也購我自責內疚的了,我汗涔涔的觉得自己不但外表髒,內心更骯髒,
老師说,每个人都該孝順自己的父母才对。
小弟一逕张大嘴討饒:「不敢啦!下次不敢啦!」眼淚与鼻涕隨著嗚咽,咕農
地吞嚥進喉嚨,因为我學不会这套,所以还要再多挨几下。就这样,悄悄掩上來的
夜紗總是伴著一聲聲的哀號与詈責,在燠熱地晚風中像一手含著怒意的黑色輓歌。
其實沒有真的窮到要去撿垃圾的地步,習慣黑白電視的孩子,只是希冀能夠拾
到一个个驚嘆號,一点点不同的色彩,綴飾一下黯淡的童年時光,垃圾堆真的具有
这样的神秘吸引力,那冒著的苗火白煙,像是焚著的鴉片,帶著癮頭般叫人直想靠
近,因为不知道翻挖出來的将是廢物还是寶物,所以我不斷摳著攪著像探索僭越不
可知的未來般精神亢奮. 而在垃圾裡久了,真的,真的会不知道它有多髒!有多臭!
第二回
一九七0 年七月,我小學二年級,就在这淡金公路的另一边,介于淡水与关渡
間的一个叫竹竿里的小地方,前不連尕麽不接鄉的一个閉塞村鎮,开张了間天厚雜
貨店我家。
那天老媽興奮地像个採買妝奩的待嫁女,忙進忙出地笑得小眼睛眯成了縫儿,
夾腳式拖鞋噠噠地从裡響到外,像奏著輕快進行曲,我从來沒見过母亲笑得那么美
眼睛裡的灼灼精光,经熱辣辣日頭一照煥发出彩色的溫柔光輝,我在光芒裡看到我
家美丽光明的未來。
我領著小弟,看机动三輪车载來一捆捆的竹掃把堆在門口,心裡打著主意:嘿!
这學期的勞作要交掃把,我已有著落了,而更叫人驚喜的还在后頭,一輛小貨车载
來了各式瓶瓶罐罐,裡面有花花綠綠地糖果蜜餞、餅乾零嘴,新簇簇的玻璃身像擦
的会反光的刺刀,閱兵似地抬頭挺胸,整齊排列在新訂的嶄亮玻璃櫃上,鄰家的小
孩看得张大了嘴,鼻涕倏地猛吸洞裡羨慕又嫉妒地叨念:「真好……你们以后吃糖
果不用花錢了。」
原本乏善可陳的冰箱,塞得几乎关不上門,兵庫是百吉棒棒冰和枝仔冰,下層
滿滿的黑松汽水沙士和華年達的橘子和葡萄汽水,綠的黃的紫的褐的,色彩美得教
人捨不得关上冰箱門,真想一道塞在裡頭和瓶子关在一塊,在裡頭得脹死冰死为止。
補貨行动持續了一个月,每天一有人來買什么店裡沒有的,媽马上進貨,蘿蔔
乾鹹菜,生字苍祙板,保險絲電線……各類貨品獨特的气味和在一起,變成一種新
鮮奇異的味道,镣衍著我们的嗅觉,当貨从一樓樓梯口直堆進二樓我们的房間,老
媽的心漸漸被这些雜貨滿滿佔據后,帶小弟和家事慢慢一擔擔地落在我肩上,我也
开始不太愛这家雜貨店了,可是偏偏我的记性犯賤似地奇佳,每種貨,我看一次便
记住了價錢,媽懶得查價目表,因为不太認识字,有時候她就隨便畫个符號代表,
那一大堆○ ×三角形奇怪的圖案,她根本过几天就忘了自己记的是什么東西,遂
整天逮住我問:「太白粉一斤多少錢啊?这種罐頭多少錢啊?……」有時候我想溜
出去野,走不出五十步,媽便扯起嗓子和倒:「妹仔,这種鬆緊帶一尺多少錢哪?」
我听了根本放不下心溜出去,媽需要我,我得幫她,而且这样还滿有成就感的,小
弟告訴我说,有一次我睡觉作夢都在高喊著:「一斤八塊半啦!」我朦朧的意识到,
我可能一辈子都逃不开雜貨店了。
雜貨店开张一年后,媽差不多背熟了所有的價目不再需要問我時,我也已经对
店厭倦透頂,当初打著吃糖果不用錢的腦筋,根本不可行,我和小弟趁著媽轉身就
偷偷去旋玻璃罐的蓋子,媽像背后长了眼睛陡地連身子都不用轉就喝道:「还吃!
不用本錢啊?吃不垮的啊?」若我们还膽敢将手伸進去撈,一頓排頭吃是少不了的,
很奇怪地大哥好像天生就沒小孩子这些貪吃啦骯髒啦四处野啦的壞習慣,一比較下
來我就好像特別壞的无可救藥。
而我却寧願相信讓我无可救藥的是雜貨店,那間該死的爛店。
雜貨店,改變了一切,自从小弟一年級新生註冊,唸四年級的我牽著他夾在大
人堆裡在學校报到,一个和气的女老師拍拍我的頭说:「爸媽沒空來啊?好能幹的
小姊姊啊!」我沒來由得好想哭時,我就已经知道,雜貨店会改變所有的一切,真
的,我知道,我有預感,不祥的預感。
开雜貨店是世界上最殘酷的行業,尤其我家生意逐漸興隆以后,村莊裡最熱絡
的地方已不是區公所,不是里长家也不是僅有两人職員的小郵局,而是我家天厚商
店,如果有人問我,以后长大要做什么,我沒什么概念,但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去开
雜貨店它終结了我在河岸边捉螃蟹撿垃圾的自由日子,而且世界上再也沒有一種行
業像传结式雜貨店那样,讓人深深體驗賺錢的艱難,光想到錢是要这样一分五毛的
賺進來,就讓洩气腿軟,而且它終年累月的沒有假日,沒有休息時間可言,我常想
老媽日益狂烈的火爆,頻率逐增的歇斯底里,一定和开店有关,因为沒有人能忍受
这種长久不能喘息的日子,如果要为我黯淡的童年找出原兇,那就是中國人的开店
哲學:不休假,時間长,还有店老是和住家混在一起,導致雜貨店就是我家,我家
就是雜貨店,我家就是雜貨店,我们的房間就是貨倉,我们家的小孩都是店員,老
媽是店主,而老爸?他是?讓我想想,对了!他是媽雇請的任勞任怨的搬運工。
所以一定式雜貨店改變我原本可以幸福无边的家!改變了我的命運!一定是!
雖然有專家说过:同姓者是先天性生物因准荙定其閾值,而后天社会心裡因素
的推波助瀾,才促使一个人跨越此閾值表現出同性戀行为,我于是自己斷定除了遗
传基因和神经生物因素外,我是同性戀一定和老媽与雜貨店絕脱不了关系。
我从小就恨透了那群酸汗滿山亂鑽的臭男生,尤其是其中一个叫瘦皮猴的混球
他的窮極无聊,从他沒事就用条紮緊豬皮的繩子綁在竹棍上釣狗,便可看出來,他
是我同學,也是我鄰居,也是讓我乏善可陳的童年生活更抹上一層陰影的頑童,我
奇怪著当年我恨他恨得牙癢癢,巴不得他被卡车压扁或在溪裡滅頂,現在却想不起
來他叫什么名字,有時候,想起他模仿別人的絕技还忍不住芫爾,大概这就是歲月
最大的本事磨鈍所有尖銳的记憶,当然,小時后,我並不知道我是个,喜歡女人的
女人。
老爸是一个无一技之长的退伍老兵,长沙那一仗,有顆砲彈在他耳边爆炸,不
过他当時沒事,却是在好多年后的一天,由他自己对我们宣佈:他的耳朵因为那一
仗而聾了,我好奇的是他的重听很奇怪,有時候在他耳边大吼他听不見,有時候電
視的音量不大,他却可以跟著裡面的平剧嗯嗯啊啊,我常懷疑爸不是真的聾了,只
是想藉此逃避,逃避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很多他不想接觸的事情。
爸尤其在雜貨店开张后耳背的更厲害,他永遠记不清醬油一瓶多少錢,米一斤
几塊,因此他沒有看店的資格,只能做更低下的工作,捆瓶子和搬雜貨,有一次人
家來買鰻魚罐頭,媽在廚房,我正好在廁所蹲大號,我再马桶上听到爸跟人家说一
罐十塊錢,马上大喊不对!不对!但爸听不見,我屎也顧不得屙了,差了屁股就赶
出去,不过太慢了,媽已一个箭步竄出去,开口就喝:「廢物!畚圾!一罐十二啊!
你还在講前年的價錢!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客人看了老媽的气勢乖乖掏出两塊錢來,媽的臉像國剧變臉術般一下換了个笑
臉:「拍腮!那老芋頭什么都不懂。」
顧客走遠了,媽还余怒未息,跳著腳罵道:「你的魂是不是都飛在大陸?啊?
老不死的笨東西!」
媽頓了半晌,我以为罵完了,沒想到媽又开了口:「沒用就是沒用,外面也沒
用,家裡頭也沒用……床上也沒用……」
最后那句媽罵得特別小聲,几乎像抱怨一样,我当時觉得好奇怪,床上有什么
東西好用的?爸低著頭,好像啥事也沒有地去理那亂成團的繩子,以便用來捆瓶子,
媽又啐了一口才進廚房,我不太忍心去看爸的表情,又屣回马桶上去蹲,只是再也
屙不出什么來了。
这就是老爸老媽相处的模式,但是我记得还沒开店以前,吵欧吵,媽还是給老
爸留几分薄面的,开店后就不同了,她老罵爸是老廢物、老不死、不要臉,各種粗
話髒話隨興便能脱口而出,她还老愛提那些八百年前的舊事,说什么爸騙的她好慘,
原來爸在大陸还有老婆和一个女儿,她跟著他吃苦受罪,到頭來反攻大陸她什么也
得不到,不过吵欧吵鬧欧鬧,讓人想不透的是它们照样生了三个,依舊共同生活在
同一个屋簷下这么多年,誰也沒有想離开的意思,就像对門的邰家爸爸听说勾搭了
隔壁楊家的媽媽好几年,楊媽媽的想儿子全村的人都在背后说长的像楊爸爸,而邰
媽却有辦法和楊媽媽在我家狀似融洽的共同議論別家的的长短。
而邰爸和楊爸也能相安无事的在同一个工廠共事,比起同性戀來,不知是異性
戀實在是荒誕不经的讓人莫名所以?还是人迫于現實而妥协的耐力其實到了匪夷所
思的地步?
「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兄弟姊妹很和气,父母都慈祥……」当
雜貨店开张沒多久,我就知道这样的家庭,对我來说祇能在書上電視裡遙不可及的
瞻仰而已,自从媽那間該死的雜貨舖开张之后,收入遠超过老爸,原本澡佔優勢的
聲勢更是暴漲起來,以致我们全家都要仰望她的鼻息过日子,媽常用它所知道的那
句最高級的成語「飲水思源」來告诫我们要孝順她,可是她自己似乎忘了,她开店
的本錢是从老爸三十年戎马的退休金來的。
我也从來不明白一个男人,能有那么好的耐性,我童年记憶的老爸,老是在下
了工后佝僂著身子蹲在雜貨舖裡捆一打又一打髒兮兮的米酒瓶子、醬油瓶子、汽水
瓶子……爸大媽将近二十歲,再媽还四十不到的時候,爸因为长期勞累,已像个六
十好几的老頭子了,他长時間蹲在門口捆那些該殺的爛瓶子后,常常搖搖晃晃地站
不起身來,而得找个支柱撐起直不起腰的身子,有好几次他还沒來得及站直身子又
一屁股跌坐下去,媽像看見个笑話似地对著沒事愛來店裡來閒嗑牙的三姑六婆哼道
:「該死的不死!我从早到晚累得半死,也不会裝模作样到这个样子,給誰看呀?
好像我虐待他,要不是我,光靠他呀,哼哼!三个小孩早餓死了。」
我瞧見那些长舌女人全都諂媚的笑了她们不敢得罪老媽的,因爲平常買東西沒
錢的時候,都賒帳的,等老公发薪水再來结帳,因爲这样,媽在某些鄰居的眼中还
有著高人一等的地位;我不敢去扶老爸,媽会嘲弄我说:看不出來妳这雷公仔点心
还知道孝順,我每天做牛做马累得要死,妳怎麽不來扶我?啊?破格囝仔!
在我们家,尤其在雜貨店开张以后,亲近老爸是一種罪过,因爲,我们都是「
媽媽的」小孩,是媽賺的錢把我们養大的。
我痛恨死我的父亲成爲人家的笑柄,即使他真像老媽所说的是个沒用的老廢物,
我不知道爸到底是真的重听还是一句台語都听不懂,他來到臺灣好歹这麽多年啦!
一句罵人的話都听不懂嗎?我不相信,除非他真的聾了,每当媽当著衆人笑老爹時,
我總会莫名其妙地发好几天脾气,給來店裏買東西的客人臉色看,找錢給他们時總
用丟的,这当然是自己討打,老媽边修理我時边叫囂著:雷公仔点心啊!妳这破格
查某囝仔!这家不是我,不靠这間店,就憑那老頭子賺的錢,連給天厚繳學費都不
夠!
天厚,是我的大哥,大我四歲,正如他的名字,在我家是得天獨厚,光看媽的
命根子雜貨店用他的名字命名就知道他有多重要了,他不但得了媽全部的愛,也繼
承了爸端正的长相以及老媽的个性,我从小就用敬畏的眼光看他,沒錯,是敬畏,
連鄰近那些鼻涕一進一出的几个小毛頭也是,他那高贵的烏絲边眼镜,象徵著他与
衆不同的地位,而他也心安理得地支使我和小弟替他跑腿辦事,事情要辦的好,獎
賞是沒有,只要他笑笑地点点頭,我们倆就像得到犒賞般輕飄飄地,要是辦不好,
他毫不留情的:「廢物!笨蛋!」就出了口,像媽罵老爸那样理所当然,而我们也
像老爸一样,犯賤似地听了一点也不觉得刺耳。
后來他上了私立五專住了校,他那筆挺的大學服不但讓我们看他的眼光更帶著
敬羨,連老媽看著看著都忍不住笑眯了眼。
除了媽以外,我们是不太配合他談話的,他的吉他英文歌帶子和手提收音机更
是我们不配碰的東西,我常常偷偷觀察他的背影他連背影也是那麽高傲得直挺挺的,
真的觉得他是我们这群垃圾堆小孩的王子;我想,我是沒資格去嫉妒一个王子的,
但很奇怪地,当我看見媽和天厚一副母慈子孝的天倫樂時,就有種莫名所以的不安
和害怕,一絲絲我不願去多想不敢去深究的龌龊感。
我呢?媽給我取名叫天使,但我老觉得天堂離我好遠,媽罵我的聲量穿梭在擁
擠髒亂的雜貨鋪中,老兜著我的頭轉得我发晕冒火;什麽天使?簡直是天屎,我像
从逃邙降的大约般,人人嫌髒,个个嫌臭,因爲我皮膚过敏,又愛翻垃圾,腳上老
一个个大瘡,流膿淌血地惹人厭,骯髒,是我对自己所有的感想。
我猜,如果我真的是天使的話,一定是爲了天明而替我取的,对天明來说,从
小到大我一直扮演他守護天使的角色,因爲雜貨店几乎是媽傾注了所有精神的命脈,
直到晚上近十二点拉下鐵門時,还不時東张西望,看看早已杳无人迹的马路上,有
沒有那个人正朝著店走進來買点東西,我想即使哪天我考了最后一名,也不会比媽
发現跑了哪个长期客戶來得讓她震怒,这个鎮上,除了老爸外,最讓媽詛咒的就是
开在隔壁巷子裏的另一家雜貨店的老駝子了,媽即使生病也不願意关上門歇一天,
就是怕那駝子搶了她的客戶,在这種情況下,看顧天明和洗衣燒飯的責任就落在我
的身上,也是因爲洗一家大小的衣褲,我才看清了天厚不是王子的事實,他的襪子
和天明一样好臭,白汗衫雖然不像老爸一样舊得黃了还有破洞,但一样冒著刺鼻的
酸汗味,他的襯衫前襟有時还沾了吃東西滴下的淺黃油漬或淡綠的菜汁,噢!他不
是王子,王子不会平凡如此,我重重将他那条浸了肥皂水的變得好沈的喇叭褲摔在
洗衣板上:「他还真当自己是个王子啊!这样頤指气使的。」
我常想,我之所以和老媽不对盤,除了从小和老爸較亲外,天明对我的依赖而
危及到她当母亲的一種成就感,也是她对我産生潛意识敵意的誘因,不过这一切純
粹都是我自己的猜測,因爲老媽一直口口聲聲的说:她疼我不入心是因爲我太不孝
了,她最常向左鄰右舍舉的例子就是发生在我六歲的那次牛肉幹事件,事情是这样
的:有一次老爸帶我们三个小鬼去一个老长官家裏,曾伯伯給了我们每人一小塊牛
肉幹,二十多年前的鄉下,不要说吃过,就連看也沒有看过那样美味稀奇的東西,
天明当場两三口便吞了,我則捨不得一下子吃掉,一路上像蠶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小
心翼翼的咬著,唯恐太大口一下子便糟蹋了这样的珍饈美味,回到家的時候,天厚
高興的将特意留下的一小半牛肉幹給媽嘗:「媽!妳吃吃看!妳吃吃看!这叫牛肉
幹,好吃吧?」天厚滿心歡喜地看媽将小肉幹放進嘴裏咀嚼:「好吃对不对?好吃
吧!」他睜大眼睛專注地直盯著媽瞧,彷佛看媽好吃的表情,比吃在他嘴裏更讓他
高興. 媽滿臉欣慰的笑容,滿足地問天明:「你有沒有留一点給媽?」
老弟张开五指仔細反復地看著,似乎要巡看指縫間可有不小心殘留的肉屑,我
猜如果有的話,他会立刻放入口中吸吮。
「沒了,我在曾伯伯家就一下子吃完了。」
媽銳利的眼光又掃向我:「妳呢?妳的呢?」我的手上还有一小塊,我低著頭
望著肉幹做天人激烈交戰,半晌心一橫,一擡手塞進嘴:「沒了!我也吃完了!」
老媽当時沒说什麽,六歲的我也不觉得有什麽不妥,沒想到这件事却在往后的
十几年一直不斷的被老媽拿來说嘴,我不知道她判定一个人孝与不孝的標準在哪里,
我也必須老實承認天厚被老媽特別厚愛事出有因,但沒必要在一个孩子还懵懵懂懂
的時候就判她死刑吧?!
「我哪里是要吃他们的東西,不过是試探一下他们的心罷了!天明那時还小沒
話说,天使就……哼哼……」媽媽撇撇嘴角:「所以我说呀!小孩子的个性呀!从
这些小地方就可以看出來。」老媽对鄰居如是说,我不予置評,我倔強的挑挑眉,
对媽的推論表示十足的愚蠢与不屑,不过,也许我心裏却很在意,所以老是毫无怨
言的安分的做著家事,帶天明上學,幫媽看店,希望有一天她会对鄰居说:这个女
儿其實也滿不錯的。
雖然童年的生活稱不上无憂,不过雖不滿意但大抵上还能勉強接受,直到小學
六年級那年,左鄰右舍漸漸将黑白電視換成彩色,我的生活却从原本已不鮮豔的模
糊色彩,落入灰白,是黑暗,永无寧日不見光亮的黑暗。
那年也正好是大哥天厚考上五專住校的那一年,媽无意中从老爸的朋友得知:
爸透过香港的朋友与大陸上的亲戚連絡上了,並且向曾伯伯借了点錢寄回去,媽当
天便将雜貨舖关了几个小時,到曾家證明这件事,家裡雜貨店絕不輕言关門,即便
舅舅的喪禮,老媽也捨不得关上一天她要我跟學校請假两天在家看店,然后就这么
两天赶回南部奔喪再赶回來,我记得很清楚,媽那次一踏進家門,滿臉的疲憊,第
一句話就是問我:「这两天生意好不好?」至于舅舅壮年的早逝,媽好像沒什么特
別的感慨与悲傷,媽去曾家的那天下午,我和弟放學回來,还沒勁们就察觉家裡气
氛诡異,進門時果然一大堆三姑六婆圍著,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訴著:「那个
狠心的老猴不顧家庭,狼心狗肺,放著家裡吃飯的三张嘴不管,去管那三千里外不
相关的人擤」
「……我这辛辛苦苦为的是誰啊?啊?你们说!你们大家说啊!这樇荾心肝的
人,以后你们看到那臭耳人,都可以在他頭上吐嘴涎,外省豬仔來台灣佔我们的地
还这样凌遲人!」
我不知道媽为什么这样生气,課本上说大陸人民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幫我
偭较社会課的老外省女老師,说到大陸同胞刨草根吃樹皮的時候,每每涕泗縱橫,
那寄点錢过去讓他们过活算什么?更何況他们都还是爸还在大陸的亲戚呢,我在在
沒有想到在我发表这些我自認为有建設性的觀感后,媽会这样震怒,不!不是震怒,
簡直是瘋了!她衝出人群,抄起一支掃帚便沒頭沒臉的往我身上頭上亂打,嘴上尖
叫著:「我打死妳这不孝的破××!臭××!妳这不孝死囝仔啊!講这種狼心狗肺
的話!早知道妳这样不孝!出生時就該将妳捏死,妳这不孝死囝仔!」
天明还小,在一旁嚇得大哭,我則驚得忘了要哭,我甚至不明白,我不孝的罪
名从何而來?
雖然邰媽和李媽拉住媽的胳臂叫著:「囝仔人不懂事啦!打她沒路用啦!」但
我老觉得,她们故意不使点力儿,讓老媽能夠好几次掙脱掉而多打我几下。
在鄰人若有似无,不怎么賣力阻攔媽的亂棒下,我还是逃離了現場躲到二樓去,
然而真正精采好戲还沒有上場,好多欧巴桑甚至不捨得回去煮晚餐,不得不回去的
也依依不捨地交代留置現場的太太須得全程轉述,大夥儿窩在媽的雜貨舖裡靜待悲
剧的男主角老爸下工回來,为开幕儀式剪綵,讓鬧剧赶快开鑼。
我在二樓心裡忐忐忑忑地擔心老爸的下場。皮肉上一陣陣地抽痛讓我一点一点
的痛恨起來,左思右想下,我硬起心腸做了个決定:「天明,我出去一下,媽問的
話就说我在睡觉,知不知道?」
天明点点頭跟著我到阳臺,傻裏傻气地問:「姊,幹么要从阳臺下去?」
「噓!小聲点!」我像猴子一样攀著排水管而下,安全著地,我扯扯衣服觉得
自己的決定好聰明。
我溜到老爸下工的路上等著通風报信我不願意我的父母亲成为眾人的笑柄,媽
要罵要打爸,可以,但要关起門在自家吵,不要在鄰人面前揚家醜,多讓几个人知
道这件事情,又不会对事件本身有什么幫助。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小路直等到星星月亮都出來了,还沒盼到爸的影子,路旁
的茅草花在夜風中招搖著,彷彿魑魅张牙舞爪要懲罰我背叛媽的逆行,脖膊中窸窸
窣窣的,好像隨時会鑽出妖魔鬼怪來攫住飽食一頓,我駭怕得不停四下张望,唯恐
下一秒沒望到那个方向,那地方就会冒出个白衣长髮的討命鬼,漫长焦急又孤獨恐
懼的灼待下,路的那頭終于有个晃动的模糊人影,我高興得向前衝去:「啊!爸!
爸?」我跑沒几步便遲疑的停了,爸應該沒那么胖,我不死心地死盯著人影慢慢接
近,來人著件碎花衣褲,雖然臃臃腫腫的,行动倒挺俐落。
「在这儿等妳爸啊?」是我家斜对面的阿柑嬸,露出金牙的笑容令人感到有些
邪惡。
「唔……」我含糊著應著,一方面希望她快点走开,一方面又怕她越走越遠,
我就又孤單一人了。
沒有手錶,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我回家功課都还沒做呢,月亮慢慢升上我的
頭頂,時間不早了,爸的工廠我去过一次,大概在哪裡我还有印象,不过那中間有
段路是沒路燈的,我不赶走,更何況这么晚了老爸还会在工廠嗎?我決定數倒一千,
再沒有的話,我就回去……九八0 ……九九一……九九二……越到后面我數得越慢,
一千!我失望了,又是洩气又是不甘心的往回走,沿路上还回頭望,越接近雜貨舖
我的心情就越沉重。
遠遠的我就瞧見雜貨舖透出的晕黃晾在路口,它已是这小鎮的重要指標,也是
商業机能中心,它的獨特功能甚至強过公佈欄,誰家的蜚短流长,都要透过这裡,
廣播至各个角落,誰家有房子要出租啦,誰家要請人幫忙帶孩子啦,總之它具有的
功能就向它裡面所賣的貨品,从金纸銀纸到柴米油鹽,菸酒罐頭到火種文具无所不
包,而它本身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老媽将本身家醜当雜貨一样廉價拋售,吸引
一些專門愛打听人家长短的三姑六婆在來听流言時,順便買斤糖啦麵粉什么的回去,
当然她们本身也自備些小道消息來交換,所以上我家雜貨店簡直比看場歌仔戲还过
癮,这是我家生意興隆的主因,相对的,我们这一家子是沒有隐私可言的。
我踅著遲疑的步伐慢慢靠近,亮晃晃的燈光裡並沒有晃动的人影,我再趨前几
步看个清楚,確定沒什么閒雜人等在裡面閒嗑牙,緊繃的心便一下子鬆弛了下來,
哈!太好了!等太久了,沒耐性全回去了吧?老爸真是太聰明了,平常都这么準時,
却挑了今天晚欧而逃过一劫,我輕快的小跑進去,一進門就被一種奇特強烈的气压
震得倒抽一口寒气:媽癱坐在收銀机后的小躺椅上,一臉疲憊地彷彿剛经过一場大
戰,她沒問我为什么从外面回來,只用一種冷冽又怨毒的眼光,一波波地掃得我頭
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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