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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女

_2 杜修蘭 (当代)
我心虛地怯生生地喊她:「媽……媽……」
老媽不應我,只眼睛不留余地的对我发射寒光,那表情嚴厲又冷淡,我手足无
措的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想到逃竄上樓。
二樓只开了盞五燭小燈泡,在我的瞳孔剛適應幽暗的光線時,我忍不住驚呼出
來:「爸!爸?怎么你先回家了?那我……你?啊?怎么会这样?」
老爸佝僂著身子蹣跚地从房間拿出他裝便当的破袋子,袋子下半部因为长期被
便当滲出來的油漬浸著,污黑了一大塊外还透著股難聞的怪味,爸从袋子裡掏出个
水壺:「那,妳要賠給人家的水壺,拿去吧!我绕好遠的路去別的鎮上買,才有这
種透明的,我从尕麽那条路回來的。」
「……」
我雙手接过水壺,在學校不小心弄壞了同學的水壺,其實不算是不小心,應該
说是故意的我真嫉妒她有那么一个漂亮的透明水壺,而我不但穿的是大哥的舊衣服,
老媽跟鄰居要來的舊藍裙子,連書包也是綠的,我的書包破了,老媽要我用天厚留
下來那个,別的女生都是背红書包的,为了这件事,那些男生老笑我心理變態,連
雨鞋都穿黑的;林淑芬老師报告我的劣行后,導師裁定我要賠她一个新的,我回家
跟媽要二十元,媽大罵我:「什么水壺一个要二十元?是鑲金的还是鑲銀的?妳去
跟老師说,把水壺拿回來,我幫她修理,二十塊?妳知道我要賣多少罐頭才能賺二
十塊?一斤但才賺不到五毛咧!」
我哪裡敢跟老師这么说!小學生眼裡的老師,比法官还有威嚴,怎么可以对他
的公信力討價还價?我只好央求老爸囉,爸每个月微薄的薪水都交給媽,再由媽給
他几塊錢零用,我知道他也沒錢,但我的要求他很少拒絕. 小小的新水壺在手裡,
裡面沒裝水,怎么我觉得它跟我的心一样沉甸甸的?我注意到老爸的背更駝了,頭
髮亂糟糟地灰白黑相參,穿著泛黃邋邋遢遢的破汗衫,下摆也不紮進褲頭裡,香港
腳的霉臭味从沾了黃泥的黑膠鞋裡一絲絲竄上來和著汗酸味儿著實薰人,模糊的鄉
音像他日漸失去稜角的五官,这就是鄰居口中的老芋仔,媽口中的死外省豬仔我的
老爸,我沒來由的一股酸辣从喉頭直竄上鼻腔,然后又熱呼呼地向上直漫至眼眶裡
打著轉儿,我努力瞪圓了眼睛,希望眼球与眼皮間能空出一个縫儿讓它再倒流回去,
长期压抑对父亲的愛,甚至说悲憐,讓我觉得这赫然涌現地滾滾澎湃亲情,似帶著
罪惡、羞恥、恐懼和莫名其妙的尷尬,我不忍心問他,剛才如何受老媽的責罵,也
不想知道我的家庭又如何再一次成为左右鄰居的笑柄,只安靜的低頭退回我和天明
共用一室的小房間,做我明天該交的作業.
課本上有幅母慈子孝的溫馨畫面,我呆望著想著我的家有沒有这么一天?我的
未來会不会有这么一天?躺在上舖的天明还沒睡,他爬下來拉著我的手:「姊!」
「幹嘛?这么晚了还不睡?洗过澡沒?」
「阿柑嬸告訴媽了,说妳在路上等爸爸。」
「什么?」我几乎从椅子上跳起來,終于明白了媽为什么用那種眼光看我,这
該死的长舌鬼,死了下地獄該教閻羅王割舌頭,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唯恐天下不
亂的人?該死啊該死!为什么老天不讓我们一村子的人都得瘟疫,全都死光?
一晚上我做的都是老媽指著我的鼻子大罵破××!臭××!雷公仔点心的噩夢,
一大早我就醒來再也睡不著,我坐起身子來,发現爸在我们的房間打地舖,我第一
次有机会这么从容仔細的看他衰老的蒼颜,原本还算挺俊的鼻子,因为雙頰塌陷了
下去,加上日曬風蝕地烘得黑黑的,整张臉乾癟縮水似的小了两號,看上去一张臉
好像就剩个大鼻子,雙眼皮也因为眼皮鬆弛,眼角垂了下去,加上几根白了的壽眉
无力下弯著,看起來更倒楣,嘴巴半张著露出黃的金的黑的亂糟糟的牙齒,打著呼
嚕咕,呼嚕咕的鼾聲,額上皺紋倒因睡著而放鬆,不再那么縱橫深刻,爸連睡著了
都是这么佝縮著身子,像粒脱水蝦米般蜷縮著,到底他有沒有抬頭挺胸做人的一天?
房間太小了,又堆了亂糟糟的貨物,地板上躺著个人把僅剩的空間都佔滿,我躡手
躡腳的閃躲还是不得不从爸的腳部越过,我用雙腳併跳过去,外婆说过:男人要被
女人跨过的話,是会倒楣的,爸夠衰的了,我不希望他还会更糟。
我下樓去,媽已起床,在廚房裡弄早餐,看見我寒著臉不理我,僵硬的線条冷
得好像能结層霜,媽从小就蓋用这套款待我,一年裡大概有一百逃诩不願和我说話,
好像我是条长滿了癩痢的野狗一样惹她嫌,我遲疑了好久,才鼓足勇气拉下臉來后
著臉皮湊过去想幫忙,老媽一把将我推开:「免假好心,破××!」
我觉得自己真像一条不知自己髒臭的棄犬,还敢去人家腳边磨蹭,当然被一腳
无情的踢开,胸口和喉頭好像被什么塞住似的,直想哭出來才痛快,不过,我不能
在媽面前哭,我也说不上为什么,總之在她面前示弱在我觉得是最籽誈臉的事,我
背起書包就想往學校走,打算在清晨无人的街道上讓淚流个夠,然后在到校前擦乾,
天明却在这時也起床下樓,看見我背著書包,慌不迭地叫道:「姊!等我!」我不
得不放下書包等他,小弟習慣每逃诩拽著書包一塊儿走的,店門已经拉上,我就坐
在店裡幫忙看一会儿店吧,沒想到第一个來光顧的就是林阿柑。
「妹仔,拿一罐花瓜給我,卡緊啦!我頭家赶著要出門. 」
她越催我,我越是慢吞吞的拖拉,待开完罐頭她已急得跳腳,匆匆忙忙的丟下
句話:「錢我再跟妳母仔算就好!」便想走人。
我报復的机会來了。
「喂!妳沒錢,東西不能拿走!妳要当強盜啊?」
「我攏嘛是月底才跟妳阿母算的,妳母仔知道啊!」
「小本生意恕不賒欠!」这句話我是用國語说的,她听不懂,张大了嘴露著金
牙,样子看起來更蠢。
我正洋洋得意地想把它翻譯成台語時,老媽气急敗壞的赶出來,「啪!」我的
臉麻辣辣的浮出清楚五个指印。
「妳做什么!妳跟妳那沒用的死人老爸聯手來对付我是不是?不靠这間店,妳
以为光靠那老廢物!畚圾!妳有辦法背書包上學?啊?破格女!臭××!」
阿柑忽然不赶時間了,她要留下來看我的笑話,一大清早就有这么一齣好戲看,
真好!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我倔強的緊抿著嘴,不讓它流下來。
「我怎么生養妳这種」媽盛怒的眼光陡然从我身上移开,爸下來得真不巧,媽
的怒火一下子全衝到老爸頭上去了:「是你这老不死的教小孩子这样是不是?你挑
撥離間好準備全帶回大陸去是不是?你们父女聯合起來欺凌我这无依无靠的台灣人
是不是?」媽两穴青筋突起聲嘶力竭的大叫,唯恐老爸沒听清楚,我低下頭,不忍
看老爸挨罵的表情。
对于老媽的指責,我和爸从不分辯,沒人能跟她分辯什么,別人永遠是錯,她
永遠是对,受欺負的永遠是她,打人喊救命一向是媽的拿手把戲。
发枝伯骑腳踏车从門口经过,不出我所料的,他一会儿又轉回來停下车,觀望
今天的家庭連續剧,我惡狠狠的回瞪他,这該死的糟老頭,難道沒別的事做了嗎?
該死!該死!該死!全村的人都該死!雜貨店更該死!永遠开著大門像露天銀幕般,
长期为大家免費播映好戲,媽赫然跳过來狠狠地捏我手臂,箝住肉的手指还左轉又
轉地扭了两下,她簡直气得快瘋了,因为她該死的不孝女連半点懺悔的表情也沒有,
我甚至連受傷痛苦的样子都不做,雖然手臂上的青紫凸凸地脹著,痛得好像肉一次
次要从皮下衝出來,媽最痛恨我这一副神色木然的德行,她说我是學老爸的。
我的臉上手臂都是一陣陣发熱,一肚子的火沒处发,剛好瞧見天明还站在那儿
发呆,便斥道:「你还不快吃早餐在幹什么!」
媽猛一个回頭!两眼凶光又掃向我:「怎么?妳以为有靠山就了不起啦?这个
家輪到妳來管啦?妳靠的是山嗎?妳要不要也來管我看看,來呀!妳試試看!來打
我啊!破格女!」
我对媽完全失去了耐性,背起書包一路狂奔到校,一直到進了教室,我的心才
安定下來喘口气,然而,我今天的噩運还沒走完,甚至才剛剛开始而已,第一節下
課,瘦皮猴便迫不及待的跳上講臺他模仿的最佳舞台,他像主持人一样向大家鞠个
躬,然后狡黠地向我擠擠眉,清了清嗓子便大聲喊道:「各位同學,今天为你们表
演的是……丁天使的媽媽爸爸!哈哈……」
我的腦袋像被重轟了一下,几進无法思考,两頰也火辣辣地灼燒起來,彷彿清
早挨得那一个巴掌現在才真正展現它的威力,原本喧嘩的教室安靜下來,眾人的眼
光都傾注在講臺:瘦皮猴又叫又跳的将老媽罵人的髒話一字不漏的搬出:他一人分
飾两角,一会儿學老媽一手扠腰一手指天劃地亂吼,一会儿又抽身出來學爸蹲在地
上低頭捆瓶子挨罵的神態,一下子又學媽说张的哭號,一下子他又學老爸啊?啊?
重听的鈍样。
沒人出來替我说句公道話,我沒什么朋友,因为我太愛说謊,我家雜貨店在村
子那么有名,班上大部分同學都是鄰居,我却老愛吹牛说老爸是校长,老媽是老師,
其實我老觉得也不是故意说謊,只是那種想法好像一直以來就充塞在我腦袋裡,我
一张口它就掉進嘴巴,然后自然而然地滾出去,毫不遲疑地;同學給我取个綽號叫
臭彈仙,沒人愛理我,除了導師以外,因为我功課好又兇,当風紀股长管得住人,
有一次班上最皮最壞的陳政德午自息偷吃又講話,害我们班整潔秩序得第三名,我
们學校一个年級只有甲乙丙三个班,也就是最后一名的意思,下課后我从講臺拿了
導師的棍子将它从教室前追打到教室后,導師知道了以后只是笑笑道:「这女孩这
么兇啊?」竟有几分讚賞的意思,我看著她袒護寵愛我的笑容,真的好希望它就是
我媽。
同學们个个笑得東倒西歪,連別班同學也趴在窗口看話剧,而我,羞得連上台
去揍人的勇气都沒有,只能坐在位子上气得发抖,老天为什么不來个大地震,将地
震裂个大縫,把學校都吞噬進深不見底的黑洞?或是來場大洪水,把全世界都沖走
吧!剩个光禿禿的地球算了!要不,讓我也被撞死在淡金公路上,讓所有認识我的
人,懊惱他们曾经这样狠心的待我。
可是,什么也不曾发生,我依然天天上學日日回家,只是从那天开始爸就和媽
分了床,而且媽不准爸睡天厚的空房間,她说天厚星期天回家要住,爸只好到我们
房間打地舖,我實在看不过去,就和天明擠在上舖,讓老爸睡在下舖,这样做,当
然又犯了老媽的忌諱,媽说每个人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只有我是有父无母的不肖女!
大三八!然后她整整跟我冷戰了将近一年,以往的冷戰从來沒这么久过,我徹底地
觉得我的身體和精神都被完全遗棄,那種被放逐的孤獨与憤怒,終年地就在靈魂的
幽黯陰霉处偷偷孕育滋生,我觉得自己的心裡已全教痛苦与羞恥滿滿佔據,但是我
发誓絕不在媽的面前顯示脆弱与需要被关注,既然她放棄我,那她就要付出放棄的
代價!
这件事我在长大后经歷许多事才明白,媽其實沒多久就想讓爸回房,她要爸低
三下四地去求她的寬恕,但她不明说,只整天吵吵鬧鬧的说老爸有了大陸亲人的消
息,就想甩掉她,媽想要什么从來不说明白,她要我们自己去猜,但我和老爸却是
那个永遠猜不著的人,注定了这辈子得当她的仇人。
还好,媽还有个寶貝儿子,很能體会她的「苦心」,每两三个禮拜大哥从學校
回來,媽就笑颜逐开地準備我们平常吃不到的好菜,雖然哥每次回來我都要洗他堆
積了好多天的臭襪子,臭衣服,但看在美食和媽不会在大哥面前亂罵老爸和我的份
上,我还是很高興大哥回來,天厚真的是上天賜給媽最好的禮物,他们有共同的觀
感:爸是最沒用的老東西,共同的話題:媽说什么他都听的進去,不像我,老觉得
媽说的話刺耳又難堪。
慢慢地家裡形成了两黨两派,媽和天厚是一黨強勢的執政黨,我和老爸是在野
的弱勢團體,老被无情的杯葛,天明則是无黨无派,不明顯靠攏哪一边,也许正因
如此,他觉得跟老媽不亲,老爸也不疼他,我老觉得他越大越駝著背低著頭,好像
要把自己藏起來似的低調. 也许因为年紀还小吧!有很多荒誕的事情,並不觉得那
么難以忍受,但上了國中以后,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一切都變了?还是我變了?
还是长期的隐忍,超过了心靈所能負荷?
以往我總爸在家受到的压抑和積鬱存到學校來发洩,班上那些跳蚤班亂鑽的臭
男生全是我出气的对象,打架、罵人既狠又準从沒落过下風,尤其是瘦皮猴,记得
有一次,他又犯了我的忌諱,我一火大用鉛筆在他手臂上狠狠戳了一下,血一下子
冒了出來,他剛开始只是愣愣盯著手背,之后好几秒似大夢初醒般意识到那红红的
汁液是鮮血,然后回了魂般抽抽噎噎地叫道:「流血了……丁天使殺我……我流血
了。」
我叫到導師辦公室罰站了两節課,也被撤掉了風紀股长的頭銜,不过我一点也
不后悔,只懊惱我沒把利刃,刺死那可惡的排骨精,好讓他再不能把我家的醜事廣
播出去。
在中學是不可能像这样目无法紀的,同學都大了不是能任人欺侮不吭聲的,更
何況學校採取男女分班,也分升學班和普通班,我不太敢动女孩们,他们动不动就
开长的淚水讓我心慌,老媽就最会利用眼淚驅动群眾的輿論來压迫我屈从的,女人
的眼淚簡直是致命武器,叫人又恨又怕,我是被分在升學班裡的A 段班,全校頂尖
的女孩都在这个班甲砮,不过所謂的頂尖並不是資質頂尖而是成績頂尖,这两样並
不能劃成一个等話,因为我们之所以功課好並不來自于我们的智商,而是來自我们
忍受比別人更多的苦難折磨。
每天早自習是我们小考的時間,數學英文或是物理化學不定,但是每逃诩有考
試,慣常的第一、二節一定是數學,因为學校说早上頭腦比較清醒,下課時間我们
不能休息,只去上廁所,上完要再回教室繼續上課,數學老師我们取的綽號叫方程
式,方程式边上課还要边点名叫人起來回答問題,答不出來的就站著上完她的數學
課,方程式每次都是上到第三節英文課的英文老師來了还不放过我们,臨走前又丟
下一疊數學考卷,叫我们利用下課時間寫,放學最后一節,班长收回來,降完旗她
会过來幫我们訂正,所謂的訂正就是她講解完,沒考上八十分的差几分打几下,沒
上六十分的还要再留下來補考,一直考到及格了才能回家,常有數學差的同學考到
晚上九点多。
英文老師是个老处女,正因为孤家寡人所以有一大堆消化不了的精力花在我们
的身上,她的課老排在三、四堂,我相信學校这样安排是方便她佔用我们吃便当的
時候要我们互改考卷,比方程式更厲害的是她沒有得分的標準,每訂正一題她冷冷
的尖嗓門就蹦出冰一样的聲音:「这一題錯的人,出來!」然后緊抿著薄薄的嘴唇!
用厚镜片裡的小眼睛惡狠狠的盯住應聲而出的倒楣鬼,叫人不寒而慄,望之却步,
每个人从座位到講臺那几步路,都舉步艱難得似欲赴刑場,膽大的女孩一副慷慨就
義的凜然,快步走向講臺,頭一撇,不去看那根刑杖,打完握緊拳頭,呼地一聲閃
回座位上去搓揉手心;膽小的雙足顫抖,一步一回首地泫然欲泣,挨到講臺边,那
支高舉过頂的棍子还沒挥落呢,那緊閉的雙眼与痙攣起來的痛苦臉孔,就像極刑已
然上身,我不知道,英文老師目睹这一幕,为何还能使勁挥擊,就像打一条狗一样,
不!不是狗!狗也会嘶鳴反擊呢,該说就像打一具具无感无痛的行屍;大概,真的
是恨鐵不成鋼吧?!
沒有驚人的耐力,你沒辦法过那種吃不到两口飯就要丟下湯匙匆匆出去挨打的
日子,有時候被打的同學嘴巴裡还嚼著还不及吞下去的飯菜,有時候还來不及做回
座位吃口飯,就又被叫出去挨錯下一題的打,老处女利用壞了的掃帚柄打手心,因
为她要不了多久就会报銷一支,學校裡別的沒有,爛掃把最多,就地取材比用藤条
方便的多。有一年冬天,我被揍的甚至沒辦法弯下手指,拉开綁飯盒的繩子吃飯,
我们的午餐時間就是这么在忙著吃便当、改考卷和排隊挨打中度过,功課表上也有
美術、家政和體育或音樂什么的,但我偠少上,通常它们都被別的老師借去上英
文數學或物裡化學,而且借了从來不用还,我常常懷疑教務处那些老頭子欧巴桑是
第二次大戰留下來的納粹,用对付集中營戰俘的方式对待我们这些學校A 段班的少
數猶太民族,而且是世人並不知道我们的疾苦,还誤以为我们是特權分子,不用掃
廁所,有校工幫我们抬便当,他们常用妒忌的眼神,仰望學校将我们安排在最高那
層樓裡,象徵我们的高高在上學校的升學率全靠我们撐著呢,可笑的是:我们也向
籠裡的杜鵑,在樊籠裡癡癡欽羨麻雀在操場自由飛翔,注定了要为飼主泣血而亡。
我的初经,就是在挨打中毫无預警地就來了,当老处女的竹棍一斬落,我咬緊
牙根稍一用力,忽然感到褲底一陣溫熱,剛剛下課來不及上廁所,難道……尿褲子
嗎?我站在原地发呆,忘却手上的刺痛,英文老師手按长棍瞪著我,冷冷地問:「
还想再被打一次嗎?」
我傻愣愣地看著她,半晌才想起自己还站在講臺前,几个同學发出低低的笑聲,
我红著臉低頭小心翼翼地夾緊腿回座,两股間濕黏的感觉讓我坐立難安,挨揍不再
重要了,只擔心在这燠熱窒悶的天气下,尿騷味很快便会瀰漫教室;等了好久好久,
才听到老師的大赦:「要上廁所的快去!」
我衝到廁所脱下褲子才发現是一種深褐色地凝结體,不像是能从人體流出來的,
这就是女孩蛻變成女人的过程?多醜陋的儀式啊!我草草用几张衛生纸疊疊來應付,
髒了的內褲,回到家順手就在臉盆搓洗掉,不告訴任何人这件事,像守著个可恥骯
髒的秘密,但是逐漸突出的胸部却不斷伺机宣洩出这个隐私,我便在大熱天穿上小
而緊的天明的小汗衫,意圖抹去令人厭惡的事實,裏遮住難堪的隐疾。
奇怪的是,同學们聳起的胸部却讓我的眼光駐足,尤其奔跑跳躍時从白制服呼
之欲出的抖动,使我的心也隨著麻酥酥的狂顫,連胸罩背后那条細細的帶子都能引
起我的綺念遐思,我无法抗拒自己的思緒,所能做的只能謹慎的避开她们,但是小
小教室擠著五十个人摩肩擦踵的,不斷蠱惑蕩漾我的心神,我越癡迷这样的狎念,
越痛恨自己的无恥,我絕望地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觉得龌龊、骯髒、骯髒、龌龊、
骯髒……
就这样,我在家受老媽言語的鞭笞,在學校受升學压力的煎熬,还有我隐隐约
约感受到自己性別喜好的盲点,我活得既矛盾衝突又痛苦煩悶,終日不休的有股怨
怒在體內奔竄,无处宣洩,人到底活著有什么意義呢?尤其像我这样的人生在这样
的家庭,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有沒有人在意?会不会改變什么?每天,坐在教室
裡都想著翹課,躺在床上希望能一睡不醒,睜眼醒來,发現自己还好端端地沒病沒
痛的活著,就沮喪地要命,偏又沒勇气自殺,不是怕死,而是怕生到死之間,那種
緩慢掙扎的痛苦过程。
第四回
聯考過後放榜那天,當我在榜上千萬個名字尋到自己的時候,第一個念頭是想
到:喬也看到了嗎?她替我高興嗎?還是為我惋惜沒能考上更好的學校?我接著心
焦地找喬的名字,沒有,我替她難過地嘆息著,又不免燃起一絲絲期望:喬沒考上,
會被她的男朋友看不起而甩掉吧?那也許,她會回頭來找我。
整個暑假,我靠著這點幻想,支撐住我和老媽在雜貨店裡終日相對,妒著漫漫
溽暑。
我已十六,大熱天的薄衣即使加上天明的白汗衫,終究掩遮不了胸前難堪的事
實,遂整天駝背拱肩,冀望能讓它看來不那麼顯眼;腋下和下體也像發芽似的冒出
一根根捲曲的黑毛,像一條條扭曲的黑蛆在腐肉上翻鑽競食,我用刀片刮下令人作
嘔的髒蛆,沒幾天,毛細孔又似夏天悶在床下的綠豆,一夜之間頭角崢嶸的突出一
條條不規則扭動的細芽,像剷不盡的野草,清不淨的穢物,我痛惡地想將骯髒的身
體與靈魂剝離,但靈魂與身體無法撕裂的痛苦,只讓我眼睜睜無助地看著身體被我
不知道的什麼佔據,擺佈,變成我無法想像的怪物。
媽的眼光不經意地在我胸前飄過驀然又飄回來停駐,我下意識地將雙手交叉胸
前,隨意問了句:「蛋最近漲了不少錢哪!」意圖轉移媽的注意力。
媽將眼光收回,低頭揀著米裡的小石子,裝作淡淡的卻又能聽出話裡的忌諱與
尷尬:「妳那個,來好久了吧?」
「啊?什麼?」我不知道該回些什麼,只能裝傻,低著頭,像做壞事被當場逮
著般,無地自容。
媽依舊沒正眼瞧我,手在篩米的網中撥過來推過去,好像剛剛她問的只是句可
有可無的無心話,有沒有答案都沒關係,我偷偷細望,又覺得媽表面看似無事可又
好像在算計著些什麼,我試探的挨過去將篩落的碎米攏起來拿出去餵雞,媽仍然未
再多語. 我在院子裡看著雞隻一下下啄食,鬆了好大一口氣,奇怪著自己老認為媽
不注意關心我,但她對我稍露關懷,我又不自在地想逃得遠遠的。
翌晨我在店裡擦擦抹抹,媽從菜市場回來遞給我一包東西,還特地用報紙包好
:「我以前買的,太小了不能穿給妳穿。」
我打開來看是兩件胸罩一件生理褲,我抬眼看媽隆聳的胸肥鈍的臀,屈距在門
口撿菜葉,猛然意識到媽和我都是女人的事實,在此之前她只是母親我只是子女;
她上次說什麼「在床上也沒用」這句話,突然燙滾滾從腦海裡冒出來烙得我兩頰刷
地紅了起來,我好替媽難堪,覺得一個母親不該講那種不三不四的話。
和媽共同保有如此一個不算秘密的秘密,並沒能拉近彼此的距離,甚至出現一
種冷淡的客套,因為我感到害怕,怕自己也怕母親,怕我們同為女人的事實會成就
同一種宿命。
暑假裡一個熱得萬物都快要鼎沸蒸發的下午,阿媽頂著大日頭,提著兩掛她自
己種的絲瓜曬成的菜瓜布來看我們,媽不太跟親戚往來,所以我們家小孩跟阿媽姨
媽舅舅都不親,但我還滿喜歡阿媽的,因為她老張著癟嘴露出沒兩顆牙的笑容說我
:「阿妹,大眼薄唇細長腿,水噹噹,但是薄福的長相,呵!我要替妳多唸福添壽。」
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漂亮,因為媽不喜歡我的長相,她說我眼大薄情尖鼻寡義,腳
像白鷺鷥家裡待不住。
我沒事就靠著阿媽身邊坐,聽她對我的讚美:「阿妹真水真水,生得鼻靈眼清
的。」
媽一旁聽了,鄙夷道:「不孝!生多水都沒路用啦!」
阿媽住沒幾天就回南部,媽冷冷淡淡的也不留她。
我不捨地說:「怎麼這麼快就回去了?那麼大老遠一趟,多住久一點才好。」
媽哼道:「妳看誰都好,就看我不順眼,她還不是替妳舅舅來借錢的,我有錢
也不借她,當年沒半分嫁妝給我,我只好嫁給妳那窮老頭,現在倒好意思來借錢,
妳呦!還真當自己漂亮?阿媽要借錢才講好聽的來討好妳的啦!」
我不已為然地噘著嘴,覺得真正薄情寡義的是她才對。
媽瞪著我那張臭臉,又罵開了來:「妳還真以為是個美人喔?多美?沒有我那
有妳啊!」我的臉拉得更臭了,覺得媽好煩好煩,怎麼有人連自己的女兒也在跟她
計較美醜的。阿媽離開後,日子又難捱起來,只她留下「阿妹水噹噹」這句話,稍
稍涼潤一下我火熱焦躁的心,我漂亮嗎?為什麼喬總看不見,不在意我的美呢?我
的外觀真的對她一點吸引力都沒有嗎?
暑假過去,喬從未和我聯絡過,於是死心明白,我完全失去了這個朋友,也或
許,我從來都沒真正成為她的朋友。
帶著落寞的心踏入高中的生活,我孤僻依舊,家裡的情形漸漸起了變化越變越
莫名其妙。
老爸在大陸上的孫女兒來信要她寄錢回去給她唸大學,信被媽搜了出來,媽日
吵夜鬧地只要醒著都張著嘴在罵人,老爸可以裝聾作啞,我和天明卻無路可逃,連
我考上聯考也是頂挨賣的藉口。
「妳可別以為妳有高中唸就了不起呦,妳也別以為妳是獨生女呦,妳那死人老
猴,在大陸上有個好大女兒,現在還要供孫女上大學呢,妳以為怎麼著?只有妳有
本事唸書是吧?哼哼!那老頭根本沒把妳放在眼裡,妳還跩什麼跩!」
老媽一再地叨念著,有時候唸著唸著淚流了一臉,見我面無表情便破口大罵:
「破××!臭××!狼心狗肺的雷公仔點心!」
我還是面無表情,髒話我從小聽她罵得多了,至於爸大陸上的女兒,關我屁事!
也許我真的如媽所認為的是鐵石心腸,沒心沒肺,還是我已完全麻木?對於她
那麼多惡毒的挖苦,憤恨的眼淚,既不寄予同情又不覺得難過,天明就不行了,他
一升上國中便被分到後段班,心中的懊喪已夠多,還要整天聽老媽哭訴:「媽沒把
你生好,從小長得醜成績又不好,才會讓你爸看不起你!妳死人老爸早認定了你沒
出息,把錢統統弄到大陸上去了,給她那些寶貝親戚上大學,他就是看不起你,認
定你一定考不上。」
我望著天明:不坑聲低著頭,黑瘦的背整個駝了下去,臉上的表情複雜著痛苦
與不耐,灰心與不屑,媽給弟取名天明,然而我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天清氣明的一天?
就算媽痛苦委屈吧!為什麼她要把她的十字架加倍的負在我們身上?這個時代的悲
劇,無奈的不僅是她啊!
天厚就好命多了,他現在交了固定的女朋友,連學校放假也不太常回來,他回
來的時候也通常是他缺錢的時候,媽看見老哥才有笑容,老哥回來幫他送次米給客
人,媽笑顏逐開的罵我們:「天厚一回來就幫我做事,你們兩個!哼!做點事就整
天臭張臉!」
第五回
高二時,我終於住校了,是老媽把我轟出來的,她說我再留在家裡,會把她的
生意搞垮,奸計得逞,我像搬新房般,歡天喜地地幾乎將我所有東西都弄到宿舍裡.
媽寒著張臉不說話,我不敢去看她,我怕多瞧她一眼,她就會反悔答應我住校,直
到我躺上寢室裡的床上時,才確信自己的好運道。
睡下舖的翠麗告訴我:「我住校的時候,我媽好捨不得,眼淚直掉,我也難過
地想哭……」
我奮力將上翹的嘴角往下拉彎,昧著良心說:「喔!是啊!還是住家裡好喔。」
心裡卻還是忍不住雀躍起來,天啊!住校,多棒啊!再也不用聽老媽的詛咒了,當
然,最主要的,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和詹清清在一起。
住校後,戀情當然還是得偷偷摸摸的繼續,高中的女孩比國中更精明敏銳,似
懂非懂的聯想能力,一傳十十傳百的廣播手法,是無形的仲裁,具強大的法律效力,
不經審決就能宣判有罪,身前身後釘在脊椎上永遠拿不下的罪牌,是比死刑更殘酷
的無期徒刑,所以住校雖然有更多的時間和清清相處,同樣地和別的同學在一起的
時間也更長,伴隨而來的是被人識破的更大的壓力。
學校有多少像我們這樣的女孩子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將觸角往外探伸,偶爾同
學間的戲語提及同性戀的名詞時,她們的笑容是那樣曖昧,那樣鄙夷,我警惕得像
隻受傷的蜘蛛,將所有足手緊縮環護我脆弱的肚腹,我一再反問自己有沒有露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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