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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女

_8 杜修蘭 (当代)
第十一回
畢業後我順理成章地進入了徐姐的公司,她升了經理,我當她助理,租的公寓就在公司附近,林仲薇和徐姐決定要搬來和我們一起住,大家共同分擔生活開支可以省下一大半。因為徐姐說做完手上的case,要和仲薇去歐洲度假,還要在那兒結婚,美琦羨慕得要命,也提議我們開始盡量節省,存錢去國外結婚。
為了這一點,我們常常起爭執,也許潛意識裡恐懼继承老媽的命運,我總刻意地表現出和媽完全不同的個性,媽有存錢癖,我每個月的薪水除了給老媽一份外,其餘則右手進左手出,花在哪兒,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美琦對於這一點很不諒解,老不斷追問我錢花到那裡去了?
「不知道啊!薪水階級那有多少錢好花,隨便搞搞就沒了。」
「妳難道從沒打算過存錢買房子車子,出國或創業什麼之類的?」
我搖搖頭. 美琦不語,半晌抬眼起來問我:「如果妳連夢想都沒有,那妳還有什麼?」
我還有什麼?我不是也曾有過很多夢嗎?然而美夢不是易碎易逝,便是願望實現後才絕望地發現原來它不過如此,有夢又如何?失去已太多,夢是稀薄的空氣,再多都不能填平強大的空虛,夢太縹緲,我要的是實在的東西,我於是了解光是一個女人並不能滿足我被愛的需要,我是一個完全沒有能力和一個伴侶共度白首的人。
初識時曖昧的狂喜早已消逝,平淡的感情生活讓我沉悶煩鬱,我在各個BAR 裡流連,和各種合我口味的婆交往,尤其釣一些不具姿色的落單的老女人,寂寞讓她們容易上钩,渴慾讓她們輕易褪衫,剛開始她們還故作正經若有似無的試探,待確定我的意圖後,受寵若驚的眼神讓我整個人膨脹起來,她們被汗淋漓了的殘妝蒼顏顯露遂更迷戀陽光般年輕身軀,她們裸跪在我身前感動著我的恩澤,像呼喚著神的名諱般呼我Angel ……,剎那間我彷彿耀著金光的天使,能夠振翅躍入天堂,我聖潔不再骯髒,我高貴不能蔑瀆,我喜樂不懂憂傷,這才是我!這些才是屬於我的!這才是人的本性,狩獵滿足饑渴的本能!
然而當我一再用感官的刺激縱樂來消耗我的體能時,有一種聲音像鬼魅般在心底低低竊笑,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緊緊地跟著我勒著我,我那天生不定的缺乏安全感的心,陡然從飽漲中霎時流質似的散洩在四方,根本沒有一種快樂是屬於我的。當深夜罩臨,音樂停止,我擁著不同的女人疲乏地睡著,再醒來時面對的空虛,常讓我痛惡著這些虛假的歡樂所留下來的疲憊,使我覺悟地意識著:歡樂已化為塵土,所擁有的只是一抹疲乏的回味。
於是每天不管多晚或許該說不管多早,不論多疲憊,我還是爬回到美琦身邊來──我希望完全清醒時看到的是熟悉的臉孔,擁在身上的被褥是我習慣的花色;美琦卻沒辦法適應我和不同的女人做愛後留下的不同氣味,在大吵無效之後,改以低泣企圖脅迫我就範,無奈我已對女人的眼淚免疫,最後她以冷吠做無言的抗議,而這只不過似是媽待我的另一種把戲而已。
我開始對美琦漸感不耐,她是臉孔身軀漸漸幻化成老媽的,她的控訴我背叛變心恰如老媽的譴責我不孝罪惡,我不願意再碰這個令我厭惡恐懼的女人,卻也更無法拋棄,因為她漸幻化成象徵老媽的圖騰,亦具有撻伐懲罪的權威與法力,我無膽反抗,亦無力出走,只好盡量在她醒著時別在她面前出現. 美琦終日不見我人影,惶惶然篤定我終於將棄她而去,老妻少夫的劣勢,讓她逐漸練成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本事,她只靜靜的等門,擁著棉被一動也不動地在客廳徹夜守候。
「要不是有時候還滴那麼一兩滴淚,我還真要以為她成化石了。」徐姐這樣告訴我。
美琦生活規律和習慣當夜貓子的徐姐和仲薇不同,熬夜對她來說不啻另一種酷刑。
「我告訴她,叫她下次別等門了。」
「告訴她別等門?我根本已經告訴她,叫她別再等妳了,趁早做別的打算吧!」
不曉得我為什麼心慌了起來:「她怎麼說?」
「她說除非妳捲舖蓋搬家決心不要她,要不然妳住在這兒一天就還是她的人,她就要等下去!」
林仲薇是偏向美琦的,她睨著眼問我:「難道妳聽到這種話,良心沒有受到一點譴責或不安嗎?」
徐姐說:「沒感情勉強在一起是不會快樂的,還不如手起刀落,圖個短痛暢快些。」
「這麼狠?」林仲薇點著頭:「好!有朝一日我們也這麼辦吧!」
徐姐一把將林仲薇摟住親個沒完沒了:「我是說她們不是我們,我們怎麼會有那麼一天嘛!對不對?」
仲薇朱唇被吻堵塞,「唔……唔……」的好像在叫著「不!不!」
我盯著電視面無表心裡卻感動不已,美琦其實跟媽不一樣的,她的愛不要回報,她的愛更多包容,今夜她加班未歸,雨颯颯而落,我突然深深思念起來,遂撐起傘出門,強風驟雨擊在傘面如萬馬奔騰,在站牌下衣褲盡濕,冷得人瑟瑟發抖,我突然覺得兩個人在一起這麼久了,玩這種把戲未免太煽情,我點根煙信步回去,全身濕透,索性收了傘淋個痛快。
進門的時候,美琦早已進門,她搭計程車回來的。
「妳?真的去站牌接我?」美琦的聲音竟帶著哽咽。
「是啊!雨下得好大哪!」
美琦替我換上乾衣服,在我身上髮上擦弄許久,像一個母親對待心愛的寶貝,我就是那個受到關愛心疼的孩子……。
因為這份感動,我安分了好一陣子,但感動只是剎那,美琦卻誤以為浪子已回頭,她成功地用柔情再度拴住我的心。
沒多久我就又開始偷偷地故態復萌,將青春虛擲在嗅起來有殘花敗絮味道的老女人身上,在她們的擁抱中,從小讓我痛苦的恐懼可以暫時消失,雖然我極力克制,但就是沒辦法在美琦身上專心一意,也許是因為我一停下來追逐,令人嫌惡的過去的記憶,就會開始展現它的力量。
有幾個我來往的婆甚至是美琦認識的,尤其有個叫朱朱的,喜歡在做愛時咬人,美琦在床上一眼盯見我頸上細細的齒痕,整個人呆住,彷彿難以置信它的存在似的,還伸手去碰碰看,她抬眼起來死死盯住我的眼,我知道沒法抵賴,攤攤手無奈的承認. 美琦顫著唇音抖抖低低的問:「……妳跟朱朱上床?……妳?」她猛然從床上躍起後,再頹然跪下,兩手撐在床墊上穩住氣得站不穩的身子,抬起頭尖著嗓子吼道:「連那種髒臭的老妓女妳也要!妳品味這麼高?老婊子妳也要?要臉!妳!妳……!哇……」美琦突然號啕起來,哭得震天價響,驚動了徐姐和仲薇來敲門. 「又怎麼了?妳們兩個?」除姐皺著眉問。
美琦氣得猛拍床墊:「妳問她!不要臉!她連朱朱也上!她……」美琦喘著氣得上氣不接下氣。
徐姐搭著我的肩將我拉出去:「讓仲薇勸勸她吧!妳不要在這兒礙她的眼,惹她鬼吼鬼叫,讓鄰居聽到不好。」
到了客廳徐姐問我:「妳們不合的話就分開算了!沒事這樣鬧妳不煩啊!」
我點支煙笑道:「不煩啊!從小聽我媽吵慣了,沒人吵覺得不太像家。」
徐姐拍拍我的肩:「妳不能讓家庭的陰影跟著妳一輩子啊!妳真的跟那些老女人上床?妳真的喜歡那些人老珠黃雞皮鶴髮的女人?」
我笑道:「熄了燈,其實老的年輕的都一樣,而且是中年啦也算不上多老。」
仲薇從房出來白我一眼冷著張臉說:「狗根本改不了吃屎,妳根本安分不了幾個月,也只有美琦那個傻瓜才受得了妳!」說完兩隻膀吊在徐姐身上:「妳要有樣學樣的話,我就宰了妳!」手還順勢在脖子上一抹。
「不敢!不敢!」徐姐笑著攔腰將她一把抱起,兩人吻著親密入房。
美琦不知何時悄悄立在身後,定定的說:「不用看了,妳沒那個福分,因為妳沒有愛人的能力,也沒有被愛的擔當,天使,妳早就被妳媽給毀了!」
美琦說罷摔上門反鎖,留我一人獨立客廳苦苦咀嚼她的話,年少時那種孤獨、傷悲、恐懼和憤怒排山倒海而來,兒時被媽在言語和態度上遺棄的羞恥與無助洶洶將我擊垮,我的內心還是個需要愛的脆弱嬰孩,不能孤單,不能被拒絕,不能被遺棄,我瘋狂的撲上房門猛拍著門:「開門!開門!快開門!快讓我進去!快……」
美琦一開門我就將她撲倒床上動手去扯她的睡衣,她一把將我推開:「我不是妳洩慾的工具,而且,妳會傳染性病給我。」
被拒的難堪讓我整個人更沮喪地陷在床上不能動彈,美琦坐起身後抱起一個枕頭毯子就往房門走,到門口時她站住了身子,緩緩轉過頭來說:「妳是被妳老媽隨著她高興用什麼方式對待妳就用什麼方式而長大的,但妳不能用她對妳的方法來對待我……」
我掀起床單將頭埋住,聽門喀的一聲摔上,然後就這麼在似夢半醒間,聽著客廳裡似遠還近的切切低泣、隔璧房間若有若無的愛慾呻吟,俯趴一夜。
翌晨我又回復一副無所謂的調調,讓別人看透真是一項可恥的弱點. 美琦接下來好幾天仍舊不理我,不讓我碰她一下,我也由她去,她必得向我妥協的,因為她需要我,只能在我的方式下生活。
事情照例是在大事化小至無的情況下不了了之,工作越來越忙,年齡也從二十這頭靠往三十那頭,體力顯然比不上幾年前那樣燃不盡似的日夜兩頭的燒,漸漸鬼混的時間越來越少,尤其在連加幾個星期班後,挨回住處,還能提起勁兒來辦那回事的次數少之又少。
美琦又開始疑神疑鬼,半是哀怨半是撒嬌的對我說:「妳沒事就會在外面亂搞,心裡根本沒我!」
我看著報紙隨意地答著:「有啊。」
「有?有什麼?那妳有什麼打算沒有?」
我翻過另一頁報紙,這次連答都懶得答了。
美琦却興奮起來,一把將我手上的報紙扯下來:「就是這家!」她指著上頭佔著半張報紙的房地產廣告:「我同事就是買這裡,我陪她去看過現場了,地點很漂亮,也聽銷售小姐講了付款方式,我盤算過了,我們買得起,自備款部份我來想辦法,我有幾十萬存款不夠的叫我媽添一點,剩下的貸款部份,以我們兩個人的薪水──只要妳不亂花錢的話,儘夠付利息啦,再兩年的話我們就有花園大廈可以住,妳看!還有游泳池呢!」
美琦說說著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眼睛盯著廣告閃著漢足陶醉的光芒,彷彿她已是那美輪美奐地產廣告其中一戶的主人。
我卻不想弄個固定监牢關一輩子,還要被錢逼得幾十年不能喘息:「妳乾脆弄條鐵鍊套住我脖子都要比買間房子舒服得多。」
「什麼跟什麼?」美琦一點都不生氣,光做著買房子的美夢,在她想來兩個人共同擁有自己的房子就是有家──一個正常的家庭,安分認真的跑都跑不掉的老公,原來她根本已經去看過那工地三次,差不多就要下訂了。
我突然發覺她的可愛就在於此,未來對她來說如此美如此輕易,以至於她現在就可以完全的付出所有。
「好啦!好啦!」我把美琦攬在懷裡,動手解開她的釦子,我們在沙發上愛撫起來。
「自從Angela她們搬過來,好久沒在客廳裡做了。」美琦半閉著唇囈語著,我用吻堵住她的話,順著她玲瓏曲線吻下來,她的身體因為興奮而顫慄起來,在情慾狂流中,美琦不斷地低語著:「我們有自己的房子,可以一輩子永遠住一起。」
永遠?我想起詹,補償似的做得更賣力,美琦呻吟起來,電話鈴聲卻在這時響了起來,我停頓了下動作,美琦把我按回懷裡:「別理它,響響就停了。」電話卻固執地響個不停,我一把抓著話筒喘著氣問:「喂?」
「美琦在不在?」是美琦的媽。
「妳媽打來的。」我把話筒遞給她,美琦一手按住話筒,深深吸氣吐氣,調勻了呼吸才敢對話筒講話。
我撿起丟了一地的方服避到房間裡去──即使同居,我總讓美琦保留絕對隱私權──沒有隱私的生活實在太令人害怕。電話掛斷了我才出來,美琦坐著發愣,我過去輕輕替她把方服穿上。
「我得回去相親. 」
「什麼?」我聽得很清楚,卻仍是忍不住叫出來。
「我媽叫我回去相親. 」美琦又說了一遍,洩了氣般抑靠在沙發上,不知是因為高潮過後,還是聽了她母親的話。
「妳跟他們說沒空啊!」
「不行!我已經推了好幾次,而且這次我要回去順我媽的意思做,她要是高興了才會給我錢買房子,我是一定要買房子的。」
於是美琦週六時整理個提袋回台中去相親,臨行前她再次問我:「那房子妳也喜歡的對不對?」
「我可沒說. 」
「反正我一定要買就對了。」
美琦出門,徐姐和林仲薇也去看電影,我答應了美琦,她不在的時候不能去T BAR 鬼混,一個人在家裡窮極無聊,忽然想起好久沒回家去看看了,我上次回去天厚不在,媽乘機對我又哭又罵,說什麼我是回來看老爸不是來看她之類的陳腔濫調的廢話,天厚在的時候她就扮演起忍氣吞聲任勞任怨的角色,我連屁股都沒坐熱就走了,媽跟上來將大門猛地踢上,我在門外聽到她:「天哪──天哪──」像狼嗥般啼哭著,幾個老鄰居從門口過,看看大門又瞄瞄我,表情分明在說:這不孝女又回來惹她老母傷心了。
回家,遂成為一種難以忍受的折磨,而越久沒回去我又更不敢回去,媽那張含淚帶怨的臉真真讓我怕到了極點. 門鈴響了,我去應門,出乎意料的竟是老爸。
「爸!你怎麼來了?」我很訝異,媽向來禁止爸來這看我,甚至電話也不能打,「你是不是想跟你女兒騙錢好寄回大陸?」媽會這樣說. 「來坐坐。」爸手上握支柺杖跨進來,我嚇了一跳,什麼時候我的父親已老到要拄杖的程度?而他身上的毛衣,兩排釦子扣錯了釦眼,一邊高一邊低地,更顯得雙肘都脫了線的爛毛衣更破舊,我低頭看看身上的名牌衣飾,覺得無地自容。
爸不自在地端坐沙發上,像拘謹生疏的客人,我拚命端出美琦仲薇的花生糖蜜餞什麼的掩飾莫名所以的心慌。
「啊!不忙──不用忙。」不吃甜食的老爸一邊說一邊客套性地動手塞了塊花生糖進嘴裡,齜牙咧嘴的咀嚼下去──然後望著我,我也望著他,空氣突然凍結起來,呼吸都覺得不容易。
「妹妹啊!」爸粗嘎的嗓音打破沉默:「我要回大陸去看看──」
「媽知不知道?」爸要去那裡我都沒意見,問題在媽,我不知道她會採取什麼激烈的行動。
「我不去不行啊!」爸從口袋裡掏出張紙質極爛的相片遞給我看,相片裡是個瘦癟的老太婆,也許這樣還不足以形容,那凹陷的隻頰雞皮鶴髮的老態簡直像個風乾的木乃伊人乾,臉上深刻著一道道皺紋連這麼爛的底片和照相技術都沒辦法遮掩,穿著一件東一塊西一塊補了好多補丁的破棉襖,坐在一張破舊的太師椅上,癟下去的嘴巴,緊緊抿著,讓人聯想到打開一定是個光光禿禿的又深又暗的黑洞,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尤其顯眼,像斧頭鑿出來的一樣,瞇成線的眼睛看不見眼球,我禁懷疑她是不是根本瞎了,鼻子也只是兩粒小小的洞,耳朵倒長,長而大,耳墜圓圓地,端的一副福祿壽喜的漂亮耳相,配在苦哈哈的蒼者乾瘦的臉上,像假的蠟製品般突兀,她就是老爸的母親,我的祖母,我感覺不出血脈相連的那種承傳的感應,甚至看不出她和爸和我在外形上有什麼共同的特徵,只帶著憐憫的心情聯想到垃圾堆裡拾荒的流浪老人。爸將照片仔細收在口袋再一次堅決的說:「我不回去不行啊!……」
爸唸著唸著忽然老淚縱橫:「……我不回去不行啊!……」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爸的眼淚,也是第一個在我面前流淚的男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
強烈震撼兇猛地襲伏住我,說不出話來,只能陪著垂淚,這也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在人前落淚. 老爸擤著鼻子斷斷續續的說,難懂的鄉音更模糊了:「……我母親九十多歲已經……已經差不多不行了……」爸泣不成聲仍掙扎著繼續:「……妳祖母自從不能走以來,叫妳大陸上的姐姐每天抱她到門口,說是要等我回來。她一件棉襖三十多年來補了又補,破得稀爛了還猛補就是捨不得丟,現在補得一件襖子重十多斤提都提不動。她一點錢留著,說是要給我回去的時候買雞蛋吃,我想回去哇!……我要回去哇!……」爸突然像孩子一樣號啕起來,一個隨國民黨南征北戰的老兵,一個常常自豪在墳墓死人堆裡睡的老人,一個五十年沒回過鄉的遊子,一個日薄西山的耄耄老者的願望,我的心像鉛一樣沉動,突然覺得母親的自私幾近殘忍。
我站起來,去房間翻美琦梳妝臺的抽屜,我知道她銀行有不少存款,她家境不錯,賺的錢除了衣食住行外,剩的都是自己的。存摺裡有四十多萬,我知道她的印章就藏在那件吊在衣櫥最裡面的黑色呢大衣口袋裡. 「三十萬夠不夠?」我知道老兵回鄉除了旅費外還要買三大件回去風光,另外大大小小的紅包也是免不了的。
「我沒給你們好日子過,現在還來拿妳的錢,真的不應該,前幾年本來還想做點工存點錢寄回去,但妳媽沒給她錢她就吵鬧,這一兩年來,我老了,腿也不行了,想做點零工,人家都不要用我了。」爸揩掉淚吸著鼻涕說:「天厚根本不理我這個父親,天明混不出個名堂,我只好來向妳想想辦法,我老了沒有用了,明知道不該跟妳拿錢,妳賺錢也不容易……」
「爸!」我打斷他的話,他這樣說讓我覺得汗顏,他幾十年來用勞力換的一點酬勞不都砸在我們幾張嘴上嗎?甚至連他那保存了一輩子的戰士授田證,用血汗青春換來的那張破紙,最後政府終於施捨般讓老兵換了點錢,當爸捧著那點錢像捧著他一生般呈獻媽面前時,媽彎下嘴角不屑地哼道:「就這麼一點哪?」這麼一點兒,媽也理所當然地抽了去,連個好臉色都沒有,是的,就這麼一點兒,爸的人生就這麼一點兒了。
「我有的是錢,每個月的薪水都用不完還給媽一萬塊. 」
「我就是知道妳有給家用,身上一定沒多少錢好花,所以……」
我揮揮手,要爸不要再說了,只有我自己明白那一萬塊是用來安我的心的,讓我的不回家不是那麼罪大惡極,一方面也有向媽示威的意思,讓她看看她苛刻對待的不孝女,是怎樣回饋她的。
「現在沒地方領錢,星期一晚上你來拿吧。」
老爸含著淚點頭撐著柺杖站起身,話題結束再坐下去似乎讓他很尷尬,我看著他吃力地撐起身子忍不住叫了聲:「爸!」
「什麼?」老爸吸著鼻涕用混濁的眼睛看著我。
「沒……沒什麼,外面風大,把夾克穿上吧!」說出那樣的話,費了我好大的力氣,像對一個不熟悉的人說我愛你。
老爸拿出條破布一樣的髒手帕揩鼻涕,順便在抹臉的時候偷偷擦掉眼淚,一面掩飾著什麼說道:「呵──!外面真的風大,有點感冒,流鼻涕了!」
我看著爸拄著柺杖一步步的出去,破舊的夾克上是一塊塊的油污,自從我搬出家後,爸的衣服媽不替他洗,我逐漸模糊的雙眼出現了爸蹲在地上搓衣服的捆瓶子的蒼衰影像,不由自主地又叫了一聲:「爸!」
老爸遲鈍的回過身來:「什麼事啊?」
「沒什麼!你慢走啊!」
爸的背影一消失在門外,媽的影像就當頭罩下,我幾乎能想見她決堤的淚水淹過我的下巴,不孝的鼎銅將我的頭強壓沒頂,我心慌地在客廳裡踱來踱去,最後奪門而出,卻是溜到中華路買了一堆便宜的小電器,準備讓老爸帶回大陸去送禮,每花一筆錢心裡就竄出一絲絲報復的快感,長期以來我和老爸就是在媽所築的小小王國裡,被流放邊疆漠土的戍人,一個頂著不忠一個扛著不孝的罪名,罪大惡極生人迴避,因為親近者視為同罪。
媽現在要是知道了,會哭得多大聲?罵得多凌厲?真的會吞下那包她準備了好多年的老鼠藥嗎?想到媽吞藥後抽搐著從嘴角冒出一團團綿絮般的白泡沫,我竟在車陣滾滾人聲沸騰的西門町上痛苦地興奮起來。
星期一,爸來拿錢辦手續,他還提了一個大旅行袋放在我這裡,以免引起媽懷疑就走不了了。我幫他結了一大筆美金,美琦還沒回來,一知道她知道了我用她的錢會作出什麼感想,我忍不住上班時告訴徐姐這件事,徐姐拍拍我的肩告訴我:「是我也會這樣做,這錢用得正當,我支持妳!」
隔天美琦回來聽到我動用她的存款時,連問了三聲:「什麼?什麼?什麼?」問得我沒辦法說下去。
她轉身衝進房裡猛地拉開抽屜,拉得太猛了整個抽屜格子都離了梳妝臺,雜物琳琳瑯瑯地散了一地,她順手摔了抽屜跪在地上撿出存摺匆匆忙忙地翻著,然後像失魂落魄般一屁股軟坐下去,但是眼睛還是盯著存摺上所剩的數字,好久好久她才抬眼起來望我,可又似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般不說話。
我看著她絕望到快死的表情,訥訥地說:「我會還妳──」
「妳用掉我買房子的錢?」美琦忽然尖聲啼叫,人也似咻地一下像被怒氣灌滿的氣球猛地從地上強力彈起到我面前盯住我說:「妳用了我買房子的錢?」
「我說了我會還……」
「妳把我買房子的錢用掉了﹗妳給我馬上還來﹗」美琦跳著腳聲嘶力竭地叫著。
「我說了要還妳就一定還妳的,每個月還妳兩万,不過一兩年就還清了,了不起我算利息給你啊﹗」美琦的激烈反應讓我覺得不悅,惱羞成怒之餘口氣便硬了起來:「跟我媽一樣死要錢﹗」
美琦的臉激動得通紅起來:「妳說什麼妳?妳沒經過我的同意就用我的錢,妳知不知道不告而取就是偷?妳偷我要用來買房子的錢,妳把我整個計畫整個夢都偷掉了,妳知不知道?妳到底有沒有感覺啊?啊──﹗」
美琦尖叫著哭著進房,將門反鎖,我只好睡在沙發上。徐姐很不以為然,挑著眉說:「不就是一點錢嗎?吵得這樣﹗」她向來不是很欣賞美琦,她嫌她長得一副上不了檯面的小家子氣,嫌她的腦袋不夠聰明靈光。
不料美琦在房間聽得分明,碰地一聲就開了門,冷冷地應道:「妳管我們兩個那麼多﹗又不是用妳的錢,妳儘可以敲邊鼓說風涼話。」說完又碰的一聲鎖上門. 林仲薇比較偏向美琦,夾在中間做和事佬:「小丁啊﹗妳不對啊﹗那是美琦的辛苦錢啊﹗妳不能不知會她就用啊,還不是筆小數目呢。」
「妳知道什麼?錢不是小丁用的,是她老爸有急用,小丁老爸算得上美琦的公公吧?」
林仲薇嘟著嘴道:「妳知道﹗妳什麼都知道﹗妳們兩個哥倆好交心,我哪﹗什麼都不是。」
「妳說這那門子的話?」徐姐過去攬住仲薇兩個人親親密密的又進了房間. 兩道上鎖的房門都沒動靜,我一個人在客廳遺世獨立般蒼涼,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從小到大我盡做些天怒人怨的爛事。
隔天上班,徐姐啪地一聲,在我辦公桌上丟了三綑鈔票,「三十萬,妳先拿去還美琦吧﹗我們兩個的帳好算,我每個月扣妳薪水一萬塊,可以吧?」
我將鈔票疊起,鈔票敲在桌上發出躂躂厚實的聲音:「三十萬原來這麼重?」
「不是,是我的情意重。」徐姐半開玩笑的說. 我從不會說什麼感恩言謝的話,只暗下決心更努力加班作為回報。
晚上拿回家還美琦的時候,她卻發脾氣地將幾疊鈔票扔還我:「不是錢的問題﹗妳不懂嗎?」
徐姐是個直性子皺著眉劈頭就罵:「不然,妳要怎樣?」
美琦對徐姐是新仇加上舊恨冷冷地說:「這是我租的房子,我愛怎樣就怎樣﹗」
我喝叱道:「美琦﹗」
「妳叫什麼?她頂撞不得的?以為她對妳多好?利用妳罷了﹗她一聲吆喝加班,妳還不沒日沒夜的趕?她隨便幾萬塊薪水找個人來,能找到像妳這樣賣命的?」
徐姐哼道:「妳租的是妳租的,錢我們也分攤一半,不過既然妳下逐客令,我們也不會賴著,找到房子我們就搬出去。」
「好吧﹗既然妳們要搬那我也一塊兒搬好了。」我把鈔票扔回美琦面前:「三十萬在這裡,我不久妳什麼,徐姐找到房子的時候我也搬去一塊兒住。」
美琦氣極敗壞的吼道:「丁天使﹗妳敢﹗我就死給你看﹗」
這句話真正激怒了我,我最痛恨動不動就要尋死要脅的人,因為她們通常不會真的要死,只是以此來逼我就範,真的決心求死的人通常不吭聲,走得讓人措手不及,像詹。一股厭惡之情油然而生,我睜大眼睛死盯著美琦,好似至此一刻我才看清她不是詹清清的事實。
美琦被我的眼神嚇壞了,徐姐也看出我的異常,拉住我的手臂問:「喂!妳不是要打她吧?沒這麼嚴重吧?」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嘆口氣道:「沒什麼﹗只是對她覺得失望。」
徐姐點支煙,深深吸了口才說道:「好歹妳們也好了這麼久了,在這個圈子裡能真的投緣的其實並不多,今天這個事不能全怪美琦的。」
我點點頭,美琦拿了三十萬蹭到姐身旁囁嚅著說:「徐姐,我並沒有意思要趕妳們走,這錢還妳,請妳一定要拿回去,其實今天天使要是不用我的錢,或許我會更生氣,她用我的,至少表示她當我是自己人,我氣的也不是錢的問題,我只是痛心,我辛苦經營的夢,一下子就叫她給弄碎了,我真的很想一間自己的房子,那樣才像家……」
家,是的,家,我突然感動起來,吻著她的額頭:「我會很快的把這筆錢補回來的,過不久我們一定會擁有自己的家的。」
美琦在我懷裡忍不住啜泣出來:「我真的不敢想像假如妳離開我,我會怎麼樣?妳不會搬走的對不對?永遠不會對不對?」
我擁住她,避免掉點頭還是搖頭的抉擇,愛如此脆弱不堪一擊哪裡有长久的呢?美琦毫不保留的真誠,總讓我有種受寵若驚的不安,一種難以負荷的壓力,甚至一絲絲莫名其妙的尷尬,就好像白拿人家的東西般的無法心安理得,也許就如美琦講的:妳不能誠實面對自己,所以也無法誠實面對我,面對所有的人、事。
徐姐沒搬走,向公司請了長假把公事丟給我,和林仲薇飛到歐洲去了。爸也去了大陸,就在徐姐出國的第三天。媽還蒙在鼓裡,以為他出門到曾伯伯家打牌,老爸說他在床下留了封信,媽搜他房間時自然會看到,我不安地靜待著醞釀中的風暴發生,而它要席捲的目標就是我。
果然第二天媽一大早就電話追到住處:「那狼心狗肺的死到大陸去了,妳知不知道?」
「是嗎?我不知道啊!」我決定裝死到底。
「他把家裡所有的財產都帶走了,小孩他全不要,我一個人要怎麼過日子啊?」媽痛哭起來,我無動於衷,甚至覺厭煩,也或許是害怕。
「不會吧?媽!兩棟房子一棟是妳的名字,一棟是天厚的,其他存款爸也都沒份,他連個屁也帶不走啊!」
「妳的意思是說我說謊嗎?」媽惡狠狠地叫道:「我養妳這不孝女就是專門來忤逆我的是不是?破格乂!妳繴合那死人就是想逼死我是不是……」
我越來越覺得跟媽說話沒意思,嗯嗯啊啊的應著媽一連串的自怨自嘆命苦,媽哭了半天忽然話鋒一轉聲音陡然而下:「是不是妳拿錢給他出去的?」
「我哪有錢啊?」我警戒起來:「爸又不是不回來,妳就當他是去曾伯伯家住一段時間,少礙妳一個月的眼不就得了?」
「妳怎麼知道他要去一個月?他告訴妳的是不是?」我嚇了一跳,驚覺到媽雖然不斷悲泣著,但頭腦還很清醒,一直伺機抓我話中的語病,她不是真的那麼傷心,她只是要讓我在鬆於防備時突破我的心防。
「不都是簽證那麼久的嗎?邵伯伯也回去一個月啊!」
「是嗎?我覺得妳的嫌疑最大。」媽譏刺地哼著說:「妳們父女情深啊!我那裡比得過?妳從小就看我像妳的仇人似的。」
就算我從小就如此那也是媽促成的,親子之間也是一種互動的關愛,我也不甘示弱的應著:「我也不是錢多,沒必要縮衣節食地每個月還孝敬仇人,媽您講這句話有意思嗎?天厚吃住家裡賺的錢也比我多,也沒聽過他拿過什麼錢給妳啊!」
「妳有資格講他嗎?」媽火起來,電話裡吼得我耳膜發疼:「沒錯!他是沒給我錢用,但是他有孝心啊!妳和他比啊是天和地啦!妳以為我不知道,妳拿這些錢不是孝順我的,是拿來同情可憐我的,看我過得比乞丐還窮,拿錢回來施捨我的。」
我淡淡的說:「既然妳覺得這樣,我也不必心意讓人家踐踏,那錢我以後就不必花了,反正妳那麼有錢,也不差我這點兒。」
「如果妳忍心讓自己母親流落街頭的話,好!我倒要看看妳有多狠!」媽喀的一聲掛斷電話,我握著嘟嘟響的話筒呆愣好久,似乎我每和媽講一回話腦袋就要空白一陣子,像缺氧大腦無法運作般,回過神來我才記起放聽筒,卻煩躁得無法網續工作,下班時間一到我就回住處去睡覺準備晚上去BAR 玩個痛快,沒想到剛闔上眼電話就來了,我拿起電話不耐煩的喂了一聲。
「妳她媽的欺負人欺負到老媽頭上來,信不信我揍妳!」
天厚劈頭一陣亂罵將我的睡意趕跑,我沒好氣的應道:「你發什麼神經?我欺負老媽什麼?她不要罵我就行了我還欺負她咧!」
「妳罵她是乞丐看不起她,還掛她電話!還敢說沒有!妳找死是不是!媽氣得眼淚直掉,妳他媽的是吃了老爸的口水是不是?聯合那老頭來欺負媽!」
突然之間我對媽的反感達到了極點,她把話完全反過來說,為了爭取天厚跟她同盟,她不惜誣蔑她的女兒,究竟媽當我是親人還是仇人?我無力的覺得費唇舌解釋根本是多餘,在天厚眼中,慈母與不肖女,他該信誰?更何況我為什麼要在意他對我的觀感?天厚是什麼東西?他是媽的寶,但在別人眼裡他什麼都不是!
我冷哼著:「你要揍我就來啊!我在這兒等你呢,我倒要看看你多大本事,敢來這裡揍人,信不信我叫警察來抓你。」
天厚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齒的鬼叫著:「丁天使妳給我聽著,妳最好一輩子不要回家,妳一回來讓我碰到我準揍妳!妳試試看!」
「我記著了,我不會回去的,有你在一天我就不會回去的。」我搶先一步將電話掛斷,天厚暴躁的脾氣像媽,豈容人任意掛他電話,我樂不可支的在電話旁想像他氣得橫眉豎目的樣子,電話鈴又再度響起來,一定是天厚!他沒罵著我今天晚上一定睡不著,我一把掀起話筒便對著它大叫:「神經病!」然後迅速掛斷。太好了!活該!這不明是非的傢伙,電話又響了,我準備再如法炮製一次,鐵定將他氣死了,替老爸出一口烏氣,也報當日一掌之仇,我拿起話筒就喊:「神經病!」然後將要掛斷的剎那我聽見了美琦的聲音。
「喂喂喂,天使!丁天使……」
「美琦,是妳啊?剛剛那通也是妳嗎?」
「是啊!妳在罵誰?妳跟誰吵架了嗎?」美琦關心的問。
「沒什麼!沒有啦!」
「……妳什麼都不跟我說,什麼心事都不告訴我,在我心中我連徐姐也不如吧?是不是?」
「沒有啦!妳不要一天到晚胡思亂想我好不好?」我心情本不佳,更懶得聽美琦叨唸這些,已經有個嘮嘮叨叨的老媽,不想再有一個這樣的老婆,尤其是自從我動用她的錢後,她彷彿覺得我弄了她的錢就想一腳踹開她,她看我看得更緊,雖然嘴巴不再談錢的事,但總動不動的提到她這個月買了什麼花了多少錢,她賺的薪水幾乎不夠用等等,我覺得她好煩,不知是她越來越像老媽?還是女人有家庭便會越來越彼此相像?
「……天使如果有一天妳要離開我,一定要先告訴我,讓我先作好心理準備……」
「告訴妳沒這樣的事就沒有,妳老唸這些不煩啊?」我嘴裡雖這樣說,心裡卻驚覺著女人對愛的的第六感的敏銳感應,我剛剛真的好想一腳將她踼開,就像想把老媽那一堆廢話踼出我腦海。
「沒有就好,但願是我多心。我今天加班,晚點兒回來,妳一個人乖乖在家,別出去鬼混喲!拜拜!老公!」
「拜拜!」掛上電話我換了衣服就決定去BAR 瘋狂,BAR 裡我剛認識一星期的一個半老女人正等著我的恩澤,她曖昧的眼光吐著挑逗的慾火,我一進化妝間麗莎就尾隨進來,雙手像蛇一樣地纏上來,我將她的上衣撩起,雪白的雙峰依舊堅挺,是個保養得宜的富太太,聽說年輕時還是個小有名氣的歌星,她的大腿跨上我的腰際,雙唇貪婪地噘起呻吟著,我將她的裙子掀至胸部,撫摸她滑膩的小腹,上面有細細的紋路,一條條地像白白的小蛇扭曲著。
「妳生過小孩?」
「噢……」她抑起頭上半身整個後抑四十五度。
「妳的小孩呢?」
「什麼?」她直起身子摟著我的肩。
「妳的小孩呢?」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半天才說:「在家啊!」
「自己在家?」我自己搞不清楚為什麼要問這些廢話。
「都上高中囉,還有他們爸爸。」
我將她的裙子拉下腰際:「妳該回去多陪陪孩子。」蠢話說完連自己都覺得好神經,麗莎大概也要當我是個變態了。
老女人整理好儀容,定定望著我,那仔細描繪的臉,透著閱歷過的風霜,兩道紋過的眉,毫無弧度的像兩把劍般幾乎劃人髮際裡,黑眼線裡的眼睛裡太多的無奈與落寞,美容院剛做出的髮捲還噴了幾撮金粉,微滿的兩頰潮紅正退,另一種參透世事的老女人的蒼涼美法。
「唉!」她嘆口氣:「我是該多陪陪他們啦!不管他們是不是真的需要我,關心我,看得起我。」
她走前蔻丹塗得火紅的雙手輕輕捧住我的臉頰愣愣地望著,半晌才喟嘆道:「曖!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愣愣聽著她細高跟鞋篤篤敲打著地板隱沒在門外滾滾聲浪中,突然彎下身子情不由已地用雙手擁住自己哀哀號哭起來,像那裡劇痛卻說不出話。
那次以後我常常到BAR 裡想找那個叫麗莎的老女人,看不到,就這樣消失了,只她留下的那句: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在我陷入無邊無際的孤獨無助時,一下一下地敲打著我的腦神經,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越來越害怕看見老媽,她那泛層淚帶著懷疑譴責的目光的眼珠緊緊地盯住我的臉,想從上面找出我贊助老爸回鄉的蛛絲馬跡,我被她灼灼的目光燒得受不了而轉身時,她的凌厲目光依舊一波波地掃著我的背影,像要將我開膛剖腹挖出心肝來看我到底有沒有說謊,我甚至恐懼她的聲音,有時在深夜有時在凌晨,拿起話筒就是媽那厲如裂帛般的啼泣。
「是妳把妳老爸送到大陸去的,是吧?」
「沒有啊!」
「沒有?我養的好個孝順父親的好女兒啊!」媽在啼哭中喀地掛上電話,留下我握著嘟嘟響的話筒,徹夜不能眠。
媽後來週末、例假日,甚至平常晚上,覷著我在家的日子,不聲不響地就來我的住處,一坐半天,我跟她向來少言,只得陪她在沙發上看她淚眼婆娑地切切訴著她的一生命苦,她生我的時候,連隻麻油雞也沒吃到,苦了一輩子才被狼心狗肺的人坑光了錢無依無靠,說著說著她的目光又會像劍般掃刺過來,死死地釘在我的眼神上:「是誰唆使他拋妻棄子的,妳該有數吧?」
有好多次我想站起來對她大吼:夠了沒有?甚至有個衝動想掀起一大把桌上的面紙,用力將她臉上的淚和五官一併抹去,剩一張光禿禿的臉,再沒有淚永不能哭,無法詛咒,或乾脆告訴她,就是唆使的,看妳能怎麼辦?然而我無力無膽如此,只能安靜,將所有憤怒怨恨藏於面無表情的冷漠上,將行將崩潰的不耐與厭倦發洩在BAR 裡獵獲的女人身上,我回住處的次數越來越少,怕碰見老媽,也怕回去美琦那張疲憊無奈的臉告訴我:「妳媽在客廳等了妳好久,妳可不可以教她不要再這樣?」
我如何告訴她,我的家就一直是個笑話,我的母親就是那個誇張的丑角,我是那個笑不出來的觀眾,卻身不由已地跟著無聊無奈的劇情起舞,無休無止的舞,不得喘息的舞。舞到精血耗盡的剎那,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停下來喘口氣閉上眼,不必再看不必再演媽編了一輩子的鬧劇。
依我的外形在T BAR 裡要有斬獲並不雈,尤其我是那種她們所謂「不揀吃」的那種,從上釣到認識到性交的程序越來越短,何必太在意那些欲迎還拒的虛假過程?不都是壓抑太久極度渴望心靈肉體解放的空虛靈魂?形式不過是多餘的。
再次遇到麗莎已是兩個多月後的事,她叼根涼煙倚在吧台邊,我像見到親人般湊過去。
「麗莎──」
「噢!是妳呀,是妳好久沒來了還是我好久沒來了?」
「我來過幾次都沒看到妳。」我看著她眼角的滄桑,忽然被擁抱的渴望與被親吻的安撫洶洶襲來,我做著暗號挑逗,她笑笑起身拿皮包。
「去我家吧!」
「妳──?」
「我離了婚啦!」麗莎握著方向盤自顧自地說起來:「也二十年囉,也不曉得為什麼說不能忍就不能忍了,大概想想沒多少年好逍遙啦,也不能自欺欺人地過一輩子,孩子大了也不需要我跟前跟後地看著,老頭子有點錢外面也有女人,我真該放下心來,過過我該過的日子囉──」
「妳可不可以抱抱我?」我打斷她的話,急切地說. 她回過頭來看看我,嘆口氣,了然於胸的笑著將車停在鬱暗的中山北路底的樹蔭下,將我環攬於胸,緊緊地,一手輕撫著我的背,像對待個孩子一樣。我靠著她溫暖的乳房,在她的臂彎下,突然感動得啜泣起來,啊!終於有人將我這樣緊緊環住,像對個嬰孩般對待我,那顆被冷戰刺傷遺棄的心,被至愛用盡心機挖苦揶揄的自尊,冷凍在靈魂深處,一滴滴地融化成淚水,洗禮著我的悲苦。人生為什麼這麼難?而我只是個需要愛的孩子呀!我緊抱住麗莎的身軀,一發不可收拾地嗚咽起來。
她像母親一樣吻著我的髮:「……是的……是的……我都瞭解,啊!可憐的孩子,有多少委屈啊……可憐的孩子,哭吧……哭吧……哭到妳高興為止,可憐的孩子……」
在她同情的愛憐與了解中我獲得庇護,那充滿母愛的擁抱與包容的笑容是能撫慰我長期親情受挫而沮喪的夢想天堂,我在麗莎天母的家賴了五天才回家,一個星期後她就要去美國找她嫁給老外的妹妹。我沒有依依不捨,走了也好,我所有的軟弱無依、孤獨無助都教她打包,帶往太平洋的另一邊──哭泣與求援於我,都是帶有無限罪惡與羞恥的事,她最後留下一句話給我:人不能就這樣自欺欺人地過一輩子。
我又是一個冷漠漠大刺刺無所謂的人晃回了住處。
門一開美琦徐姐仲薇都在。
「我昨天上班還沒看到妳呢?什麼時候回來的?歐洲好不好玩?」
徐姐叼根煙斜睨著我:「昨天晚上一進門美琦就說妳差不多一個星期沒回來了,是不是?妳在搞什麼?」
我抿起嘴巴不回話。
「妳到底混到那裡去──」
美琦忽然尖叫起來兩手摀住耳朵:「不要問了!妳不要問了!我不想知道──」說完像逃竄般閃進房間. 徐姐一臉的疲憊:「我看妳們散了算了!哎!──大家都作鳥獸散吧!」
我向來不屑於解釋,淡淡地說:「看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老媽最近鬧得厲害,吵得這裡不得安寧,我是個獨行動物,只要想交配的時候才想到該找伴,其他時候只適合獨居。」
仲薇拉著徐姐進房間:「累死了!一回來就她的事情,過幾天找到房子就搬走吧!」
客廳悄悄地,無名的恐懼又掩了上來,四周無形的重物不斷向我壓來,一層層地覆蓋著我嘆嗤嗤亂顫的心,受不了這深重如山的負荷,我頹然被壓倒在沙發上,連頭也被壓落在雙腿間. 美琦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跪在我身邊,輕輕地問:「妳為什麼越變越離譜了?是不是在躲妳媽媽?」
我無力回答,勉力抬眼起來看美琦那張痛苦憂傷的臉,那隻血絲滿佈、哀愁盈眶的小眼睛,一種毫無緣由的空洞痛快與無形的虐人快感竄了出來,將我帶離恐懼的泥淖裡,我像掙脫了什麼似的猛地站了起來,一把將她從地上拖起便要動手扯她的睡衣。
美琦手一甩往後蹬了一步:「我說過了,妳不能像妳媽對妳一樣,高興用什麼方式就用什麼方式來對我。」
我定定地看著那張憤怒哀傷欲絕的像母親的臉,突然好想逃開,可是我又怕我一走她的淚會揪著我的心,無時無刻地緊緊尾隨住我。
靜默在兩人之間流淌,好似在挑釁著彼此的情緒,美琦的淚終於汩汩湧出,我像躲洪水猛獸般咻地竄出了門,好似她的淚藏著致死的病毒。
美琦的聲音在我身後尖拔響著:「妳去吧!去吧!但是妳找不到愛妳的人,因為妳沒有資格愛什麼人,妳連自己都不愛……」
在我幾天沒回住處的同時,老媽的造訪和電話也停了一個星期,然後突然地出現在公司,她一天打十幾通電話到公司,總機小姐期期艾艾地摸到我位置上來小心翼翼地問我:「妳媽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我望著她天真好奇的臉龐,鼓足勇氣靦腆地拜託她:「她再打來,就說我不在好不好?」
她點點頭,隔天她又按了內線給我,語氣頗為不耐:「丁小姐,妳媽,我說了妳不在,她不信,她說她從昨天打到今天都不在,是不是在騙她,她一定要妳接電話啦。」
我盯著閃了又閃的那線電話,半晌才下定決定心伸手去接時,紅燈變成了綠燈,徐姐接了去。
「不在!」她乾脆地答著,然後順手喀啦一聲掛上電話。
我望著話機忍不住恨起來,恨電話恨徐姐恨所有眼前的一切,我起身到化妝間洗手,不斷地洗,足足洗了二十分鐘,巴不得洗脫層皮,換張外皮變為另一個人自在地活著。回到座位上每個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望著我,有的還竊竊私語著什麼,總機小姐踅過來站我身邊說:「妳媽在電話裡哭……她說隨便接給什麼人都可以,我就按到陳輝的分機上,好像剛剛她跟很多人都講過電話……」她望望我,突然帶著怒意質問起來:「妳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妳媽媽?怎麼可以這樣欺負自己的母親?」
我無法回答什麼,也不去問她聽了什麼,我只是神色冷然,徐姐坐在我身後幽幽長長地嘆了口氣,既含著憐憫又帶著無奈,那次以後我媽的電話統統轉給徐姐接。
於是,徐姐每次一拿起話筒我遂變得提心吊膽,甚至無法回頭去看她講電話的表情是喜歡怒?是安慰還是不耐?終於一個星期後,我聽見她卡地摔上電話,然後怒氣沖沖地衝到總機面前指著她的鼻子罵道:「妳再把她的電話接給辦公室的任何一個人,妳就不用再坐在這裡上班了!」
我不能問也不敢問,媽是罵了徐姐還是怎麼了,徐姐也不說,電話不再接進來,我的心卻更惴惴不安,辦公室同仁看我的眼神也益發不友善,原本見了面就對我甜甜地笑的總機,現在碰了面頭一甩,既鄙夷又嫌惡,一次我從她身旁走過,彷彿聽到她低低地罵道:「人妖!不孝女!」
人妖,不孝女。
我再度沉迷於T BAR 的情慾世界,沒有感情的包袱,可以放得更多的自由,和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引起我極度的興奮,藉這種激烈的感受,讓我忘記那種羞恥骯髒的感覺. 美琦不再管我了,她漸漸明白我追求的是激情,激情只是短暫的愛情,我害怕長久的愛情,真愛久了會昇華成一種類似親情的維繫,愛情遂成了責任,成了束縛,我總在激情過後逃之夭夭,她越看透我,越能包容我的放縱,像個溺愛孩子的母親. 我還是一樣鬼混,卻也終於深深明白,也許這輩子大概都離不開她,這種感覺一方面令人恐懼,一方面又讓我覺得踏實,有個人信賴真好。
美琦真的像個母親,不同老媽的是,她從不遺棄我第十二回
老爸終於回臺灣。他先回家,但老媽不准他進門,他提了大包小包又往我這兒來。這幾年,我似乎每見爸一次,就發覺他比上一次我看到他更老,臉上的皺紋深的像龜裂一般,他的老母親盼到了去鄉五十年的遊子,大概此生已無憾了吧?!一個星期後就去了,老爸給她選了上好棺木修完墳才回來,所以拖得這麼久。 我這兒也沒地方住,在外面租房子嘛,誰願意把房子租給一個七十幾歲的病老頭?我考慮了好久,還是勸爸回家去,那兒好歹是他住了幾十年的家,買房子的錢還是老爸做苦工掙來的。 「我是想回去啊!妳媽媽鎖了門不讓我進去啊!」爸委屈的說. 「那我陪你回去試試看吧!」我皺著眉想到碰見天厚時他會不會揍我。 「我也陪你們去吧!」徐姐自告奮勇:「有個客人在的話,妳媽媽應該不會做得太難看吧?」 我點點頭三個人搭徐姐的車回去,不過我心裡並沒有把握,心裡盤算著爸如果住外面的話大概要增加我多少開銷,欠美琦的錢也許要再延一延了。 媽和天厚都在,天厚臭著張臉不吭聲。 媽看見我們,話還沒說先靜靜地淌著兩行泪,徐姐愣了一下,她還以為媽看見我們會破口大罵呢。 天厚安慰著媽:「這種人妳還理他?讓他死出去就算了,白白糟蹋自己的眼淚.」 媽抹了淚,像壓抑了無限痛苦般咬著牙,靜靜地冷哼著:「怎麼找人來當靠山啊?哎!我的命不能和他比喲,誰給我母子倆靠啊?他在大陸上有女也有孫,買田又建屋的,享盡天倫之樂,怎麼這會兒錢被騙光了,就裝死裝活的回來?演技他是一流,我被他欺負了一輩子,有苦沒處說,妳們來的聲勢,倒像來替他討公道的?」 徐姐笑道:「丁伯母那兒的話,我跟天使是好朋友,她邀我來家裡坐坐我就來了,至於你們幾十年的夫妻孩子都這麼大了,您大人大量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我給他機會,那誰給我啊?我現在五十了,他現在嫌我老了,要去大陸娶他二十歲的外孫女,我當然要成全他了,他們祖孫通姦,左鄰右舍誰不知道?就算他在這兒住得下去,人家看見他也要在臉上吐痰!」 媽忽然講出這種不通情理的話,把大家都震得呆了,只有天厚一臉的不屑,把老媽的話通盤吸收。 「媽!講話要有真憑實據,這種話怎麼能亂講?妳不覺得可恥難聽嗎?」 媽聲色俱厲熱淚泉湧的罵道:「他敢做我為什麼不敢講?他不是跟孫女有姦情,為什麼三番兩次寄錢給她讀書,妳看那不要臉的女人哪,在信中說她多思念爺爺啊!這不是姦情是什麼?」 厲害如徐姐者也從未見識過如此惡毒無理的誣陷,張口結舌的不知該應對些什麼,我則太習慣媽的作為,只要她想誰下地獄,她就能編得出他該下地獄的理由。 爸生氣地叫著:「我不是禽獸,我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情?我是人!我不是畜牲!」 「哼!你不要臉!老廢物,你整天撥弄這些小孩,是不是想逼死我?我──」媽嗚咽著泣不成聲:「你是要逼死我啊?你不要我了,又故意帶人來是不是要來打我啊──嗚,……我怎麼辦啊我的命好苦啊!」 天厚呼地一下猛起來揮舞著拳頭大吼道:「你們!統統給我滾出去!」 我和徐姐和提著大包小包的爸落荒而逃,倒好像做錯事的是我們。上了車我嘆口氣對老爸說:「媽既然這樣不如離婚算了!」 「我不離!」爸這次挨的罵太令他不平,他固執的說:「我不離婚!要離的話,那房子和存款有一半是我的,我一輩子的辛苦錢都給妳媽拿去了,我退伍後做了三十多年的苦工啊!現在落得連住的房子都沒有!我不離!不離婚!」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徐姐安靜的開著車,這樣棘手的問題,誰也沒辦法開口。 「你暫時住我們那兒吧!我找了適當的房子再讓你搬出去,生活費我會替你想辦法的。」 老爸這次是吃了秤坨鐵了心,他用手拍著座椅叫著:「我不拖累妳!我不拖累自己的小孩!我還能動!我不拿妳的錢!」 「中國人說養兒防老,生養小孩,還不就是為老了有個依靠嗎?丁伯伯跟自己女兒還客套什麼?」 「不是,我不花小孩的錢,我不拖累他們。」爸頑固地堅持。 我們都不太會哄人,連閒話家常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路上只能癱瘓地沉默裡. 美琦看見爸帶著一堆行李進門當然想到了結果,她沒說什麼,但我知道她不高興,進了房門不出來招呼,兩個房間和四個女人一個老男人,怎麼分配都不平均。 徐姐想了想說:「這樣吧!天使和我睡沙發,仲薇去睡美琦房間,伯父睡我們房間吧!」我感激的看著徐姐:「大恩不必言謝!我記著妳這筆就對了!」 老爸卻堅持著:「我睡沙發!我睡沙發!妳們睡房間!」爸一邊說一邊將行李佔住沙發,怕我們來跟他爭位子似的:「我墳堆裡都睡過,睡沙發我很習慣,舒服的咧!」大概是真的舒服還是舟車勞頓對個七十的老人來說太累,爸沒多久就打起鼾來。 林仲薇回來的時候嚇了一跳:「這誰啊在這兒睡?」 「天使的爸爸!」徐姐疲憊的說. 「怎麼不讓他到房間去睡?」 「那有多的房間!」美琦從房間出來噘著嘴說:「他不是要住一天兩天,搞不好要長住的,妳說他要住那個房間?」 我厭煩的說:「我找到房子就和老頭搬出去,省得整天聽妳廢話!」 美琦氣得淚汪汪:「妳就是這樣!從來沒替我想過什麼,妳爸長久住這兒妳不怕他看穿我們的關係?而且又不是有多餘的房間,是妳自己當初說搬出來不要再管家裡的爛帳的,現在卻把我也拖下水,妳到底想過我的處境沒有?」 我寒著臉疲憊的說:「即使我老爸睡著了,我們也不要在他面前討論這件事好嗎?」 我們各自進房間,徐靠過來對我說:「是我們該搬走的時候了!」她指的是她和林仲薇。 「再說吧!」進了房間我不想理美琦,我承認她對我很好,但沒有愛屋及烏的胸懷,美琦穿上性感的睡方來撩撥我,我背對著她躺著,除了生氣外也是身心俱疲。 隔天上班,總機在辦公室的中央,嗓門不是很高卻可以讓辦公室大半人聽得清楚地對我和徐姐說:「丁小姐的媽媽要我轉告妳們,她說丁小姐破壞自己母親的婚姻,徐經理是幫兇,她要告妳們。」 「媽的!她神經病!」徐姐桌子一拍,連三字經都出了口。 晚上回家的時候爸說他找到住的地方,他的一個獨身老朋友要爸和他一塊兒住。 「這樣也好,兩個人有個照應。」 爸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送我,我伸手接過來看了看不是那個老祖母,是個看起來歷盡風霜長年操勞的歐巴桑,從她嚴肅緊張卻又略略彎著嘴角表示出一張笑臉的僵硬表情看來,這大概是她這輩子第一張像。 「這是妳大姐。」爸說,用躲在鬆弛眼皮下的混濁眼珠望著我,尋找支持的答案。 我望著飄洋海來的照片裡的人,滄桑地似乎也隨著她的照片長途跋涉過,感覺比媽還老得多,她身上流著我相同的血液,但我覺得既陌生又唐突,甚至看不出來她有一丁點兒和我相像的地方。 我簡單的「唔!」了一聲表示知道。 「這是妳的姐姐。」爸再一次強調:「這就是妳大陸上的姐姐。」 我再一次仔細端詳照片,還是覺得陌生,甚至她也不像老爸,而媽為這個陌生而不具威脅性的女人吵了二十幾年,我忽然有股將照片撕掉的衝動,但我只是安靜的將它還給老爸。 「妳要叫她姐姐。」老爸什麼事都能妥協,唯獨此事他特別頑固。 「我知道啊!爸!那一天如果我們碰面了我就會叫她,但現在它只是張相片啊!」 老爸沉默地點點頭,我望著他吃力提著大件小件的行李,堅持拒絕我幫他提行李送他去朋友家。 「我不拖累你們任何一個小孩!」爸說. 我無言以對,只覺得想逃開,逃開爸也逃離媽,多希望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爸走了,美琦雖不語卻看出她難抑的興奮之情,我驀地覺得她真令人討厭,可離開她卻又覺得好難. 她問了我好幾次:「妳爸要住那裡啊?」我都不回半句,只老爸前腳走,我後腳就跟著出去到BAR 去買醉,待在家裡而不接電話,有種說不出的罪惡感,在外面則可以耳不聽為淨,越久沒接媽的電話就越不敢接,我的心就越難安。 沒多久,媽倒使出一招出人意外的撒手锏,她寫了一封信,內容痛陳老爸的無恥,與自己的孫女通姦,帶走家裡一切財產,現雙宿雙飛避不見面,棄糟糠之妻於不顧,她現在生不如死狼狽不堪,然後媽影印了數十份凡是爸的朋友人手一封,還按著老爸同鄉會的繴絡簿地址寄了一大堆,我也收到一封,連遠在屏東當兵的天明也有份,他打長途電話問我:「媽在幹嘛?我們還要不要見人啊?」 徐姐也問我:「妳媽這樣做,到底是想把妳爸趕得走投無路還是逼他回家啊?」 我疲憊的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就是背叛她的下場。」說完不曉得怎麼搞的,媽二十年前無意間罵出來的話:在床上也沒用,咻地穿過我腦際,是不是老爸因為床上沒用,所以對媽來說這是另一種遺棄?一種在她那一代來說是難以啟口的冷落?其實搬出來這幾年我越來越認為其實我是了解老媽的,而她也從小的時候就把我當個大人看待,認為我是最該體恤她最與她貼心的才對,但是,她失望透了,我是個最怕靠近她的人。 我想,我真的是最了解媽的,只是一直裝作不知道,因為可以不必碰觸她的痛苦無奈。 美琦皺著眉嫌惡的說:「妳媽簡直是個怪物,比呂后還狠。」 我聽了沒說什麼也沒有不高興,卻還是忍不住下班後賴在BAR 裡流連,尋找刺激,麻痺神經。我和美琦共睡一張床卻好久不碰她,太熟悉她的身體,越來越令我害怕,因為我明白在我熟悉她的同時她也熟悉著我的,將人看透是一種極恐怖的壓力,唯有我不熟悉的身體不同的歡求方式才能激起我的熱情,發掘我的潛能,面對熟悉的人,好像所有性格、家庭都赤裸裸地呈現在面前,讓我自卑地無所遁逃,我終於了解自己即使逃到天涯海角,都沒辦法避開家庭的陰影,因為它是我記憶與生命的一部份,它流在我的血液裡,扎根在我的心裡,我想利用感官的快感将它覆蓋起來,欺騙自己我不在意,但這是更大的謊言。 美琦認為我對她漸漸失去了興趣,但從沒要我走的意思,甚至要我別再還她錢了──我把每個月原本給媽的一萬塊挪過來還她。 自己人沒必要算這麼清楚,我倒也老實不客氣地不再還錢. 仲薇說:「這種人如果負她的話就該死!」 徐姐私底下卻勸我:「別為一點錢出賣了妳自己。」她始終看不出來我對美琦有什麼終老一生的意思。 我沒說話,其實我很依賴美琦,但要說什麼此心不渝天長地久,又覺得難堪遙遠. 徐姐又說:「不只美琦,麗莎那個老女人也不適合妳,依妳的條件盡可以找些年輕貌美的,美琦不是我说不漂亮年輕的就不行,但是妳們老這樣吵實在不好。」 麗莎又回了臺灣,我經常去找她,美琦知道了這件事,说也奇怪地,原本她早不過問我的風流帳的,卻唯獨對麗莎具一種特別的妒意,最近吵得不可開交。 「我知道。」 「妳知道個屁!」徐姐白我一眼:「等下下班妳還不巴巴地爬去找她?我告訴妳,妳今天給我留下來加班,把台新那個案子給我弄完再走。」 晚上我一個人在公司弄企劃案弄到九點半,電話鈴聲如魑魅的笑聲在靜謐的辦公廳炸了開來,一聲聲她像招魂般懾人心神,我遲疑著不敢伸手去接,世上所有的聲音似乎都消逝,只鈴聲一下下敲著耳膜,那樣龐巨那樣驚人,嘟嘟地直敲進我的心臟,當它終於停止,我也似大戰一場累得近乎虛脫,四周又沉默起來,答答的聲音落在玻璃墊上,我低頭看,原來是淚一滴滴落下,我再一次被擊倒,長久以來從沒一次,像這次那樣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是如此悲哀,如此怯懦,如此卑微。 我抹著淚,甚至來不及收散了滿桌的企劃書,便倉皇逃出辦公室,急急地閃入BAR 裡,在人群中焦灼地尋著麗莎,像個饑餓的嬰兒渴求著母親豐萬乳汁…… 回到住處,鐘敲了一下,一點,我爬上床,趴在美琦身邊。 「妳今天又去找那個過氣的老歌女?」美琦背著對我冷冷地問。 「……」 「妳真的喜歡她,不如我成全妳們吧?」 「……」 「妳對我有沒有覺得一絲絲的愧疚不安?」 「……」 美琦轉過臉來,兩行的淚簌簌而落。 我閉上眼不想看,做愛後倦怠讓我迅速進入夢鄉,我睡得不太安穩,夢裡都是美琦的淚一波波將我淹沒,我卻沒有驚惶的意思,那淚啊!像鹹海浮力極大,舒服得像水床,夢裡有徐姐,她拿著桶子拚命汲起淚要倒回美琦的眼裡,但美琦的眼在那兒?她找不到,皺著眉告訴我:「淚一直這樣流會死的。」 我驚慌起來,也找來一個鐵桶想將淚水倒回去,但是流出的淚水還能再於回眼裡嗎?一個人怎流出那麼多的淚?我一桶一桶地舀起淚來不知該倒向那兒便又頹然放下,徐姐在一旁:快呀!快呀!動作快呀! 我越急越是快不了,鐵桶撞擊不斷噹噹的響著,噹噹噹噹噹噹……,一聲比一聲更響亮。 我從夢中驚醒,耳中鐵擊的聲音依舊不斷,我一度以為尚在夢中,但美琦也醒了。 「誰在敲我們的鐵门啊?是不是小偷?」美琦看看鐘才清晨五點天還是黑的:「好大膽的小偷啊!要不要報警?」 「妳別出來,我去看看。」我順手抄了支我平常練臂力的彈簧棒出去。 「Angel !」美琦叫我,我回頭看看她,美琦滿臉的關懷:「妳小心啊!」 我點點頭忽然覺得安心。 徐姐也正好從房間出來:「誰啊?怎麼不按門鈴?」我聳聳肩,徐姐看見我帶了武器也到廚房拿了把菜刀,兩張臉貼著門聽聽看外面的動靜. 「丁天使!妳給我滾出來!」我們兩個都愣住了,竟是我老媽。 我打開門:「媽!有什麼事進來再說. 」原來外面還下著雨,媽胡意不按門鈴,用雨傘將雕花鐵門敲得鏗鏗鏘鏘. 媽不進來站在門外,雙手扠腰大吼著:「丁天使妳叫我的丈夫出來!妳把我的丈夫藏到那兒去了?」 對門和側門的鄰居將裡門開了個縫,隔著鐵欄我清楚地看見幾隻好奇的眼睛張望,我明白了媽的心態,她要玩以前開雜貨店的老把戲,她要別人看,越多人越好,她要借助輿論的力量來使我屈服,我最痛恨這一點,尤其在她寫那些惡毒的信後。 「丁太太,有什麼事進來再說,在門口大吵大鬧不好看。」徐姐動手去拉媽。 老媽一把揮開她的手:「她沒把我當母親看,我有什麼資格進她的門,不必了,我只要問她,憑什麼把我的先生帶走,不給我見面?我身份證給妳看!」媽從皮包裡掏出身份證,「妳看我配偶上的先生還是丁隆生,妳們為什麼把他帶走不讓我見面?」 「丁伯母,丁伯伯是個大人,他要去那兒不是我們能左右的,妳說是不是?」 媽冷哼著:「他那個老不死的,看見妳們這幾個年輕的大美女,還不妳們叫他往東他就往東,叫他往西他就往西!」 媽講這句話不但侮辱爸,也把我們說得不堪,徐姐瞠目結舌地不知如何以對,她還沒見識過真正的潑婦是什麼樣子。 我沉默著還是無所謂的表情,徐姐推了我一把要我講話,我倔強地抿著嘴,仲薇也起來了,她輕輕地把媽推進來:「裡面談吧?外面涼呢。」 媽人是進來了,卻不讓我們關大門:「我光明磊落不怕人聽!妳把丁隆生給我叫出來,我有話問他!」 「爸沒住這兒!」我冷冷地說. 「那他住那裡?」媽邊說邊客廳房間到處尋視。 「我不知道!」 媽氣得尖叫:「妳不知道!妳敢對天發誓?妳敢睜著眼說瞎話,人明明是妳帶走,妳這死沒人抬的破乂乂啊!妳這該死的不肖女啊──」媽哀號起來,說哭哭比演歌仔戲的苦旦還要收放自如。 我突然覺得無比的憤怒,童年的不快記憶將我沒頂,我脫口而出:「就算知道也不告訴妳!」 媽咕咚一聲跪了下來頭點著地吧啼道:「求求妳啊──看在我可憐的份上啊,告訴我他在那裡啊?我跪著給妳嗑頭吧──嗚……」 連續劇裡誇張煽情的情節赫然在我們面前上演,大家足足愣了好幾秒鐘才想起拉媽起來。 「丁伯母!快起來啊!妳這樣是折丁天使的壽啊!」 媽高喊著:「我不!我不!」還是被高頭大馬的徐姐和健美的林姐一左一右扛了起來。 媽隨即掙脫,篤一聲又跪了下去,我也無奈地跟著跪在她面前:「媽!妳先回去,我會叫爸回去的,妳先回去!」 「我不!除非妳現在就帶我去找他。」媽堅持著。 「那我辦不到!」我靈機一閃突然想到了天厚:「妳在這吵個夠吧!我去打電話告訴天厚說妳在這兒,叫他來接妳回去。」 媽果然怕了,她不能讓她的寶貝兒子看見她歇斯底里的那面,媽站起來咬牙切齒的說:「好!丁天使算妳狠!今天既然妳拒絕我的哀求,破壞我的家庭,好!那我就當沒妳這個女兒,妳這兒我從此不會再踏進一步,我沒有這種狼心狗肺的女兒,我們斷絕母女關係!」媽說完出去將鐵門大力碰的一聲摔上。 客廳裡靜悄悄的了,六只眼睛都盯著我看,靜默裡有種無奈的難堪,每個人拚命想著什麼話題來打破這樣的僵局。 仲薇嘆口氣道:「妳媽這麼一鬧也好,右鄰右舍以為我們是破壞人家家庭的狐狸精,或是人家的小老婆,不會懷疑我們是同性戀,至少姨太太是他們可以接受的一種人,同性戀就不一樣了,是見不得人的怪物。」 徐姐揉著睡眠不足的雙眼:「實在不懂妳媽在鬧什麼?人上次不是帶回去了,她把人家轟出來,現在又──噯!」 美琦說:「叫妳爸爸回去住吧!」 「是啊!」一夥人都望著我問道:「妳剛才為什麼不乾脆把妳老爸的去向告訴她?」 我真的不知道,心虛地覺得好像我一點都不想讓事情能有一點轉機,雖然不甘願,還是拿起話筒撥電話給老爸,勸老爸回家去住一陣子看看情形如何,爸答應了,媽的信他也略有所聞,爸當天上午就大包小包的拎回家了,只不過我的噩運還是沒結束,媽照樣公司家裡的電話打個沒完,內容千篇一律,說我破壞她的家庭讓她淒慘落魄家破人亡。 我不耐煩的說:「爸不是回來了嗎?」 老媽吼道:「誰要他回來?他的心都在大陸,我要一個沒靈魂的屍體做什麼?」 我投降了!媽沒什麼特別目的,她單只是為了吵鬧而吵,而不是要吵出個什麼結果。 美琦問我:「妳媽上次說斷絕母女關係嗎?怎麼還是來吵個沒完?」 我告訴美琦:「我媽不會放棄任何一樣她認為屬於她的東西,而屬於她的東西她可以任意擺佈隨意凌虐,她認為她有這樣的權利,像我爸和我們家三個小孩她就認定是永遠屬於她的,但人怎麼可能完全屬一個人?除非她放棄佔有否則她終歸要失去的。」 爸搬回去不到三個月,來找我好幾次,他說他忍受不了了:「妳母親呀!天天叫些三姑六婆的人把我圍住,告訴她們說我跟自己的孫女通姦,把家裡所有的錢都花在那二十歲的小姑娘身上,每天啊只要醒著都在吵啊!說我專門跟自己的女兒騙錢,我關起門來不理她,不行,她拿著鐵鎚要敲門,理她啊更不行,她動不動就拿把刀,說她若殺死我是正當防衛,今天她是欺負到我頭上,要碰到別人,哪一個都會動手打她。」 我除了叫老爸別理她外,也沒別的辦法。 「那天厚呢?」 「他被公司派到南部成立一家分公司,要好久才能回來。」 「那……看看他回來後,媽會不會就不鬧得那麼厲害。」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徐姐倒是聽了眉頭都皺起來:「天使啊!我看妳媽要看心理醫生喲!」 仲薇說:「永遠解不開的死結,就剪掉算了。」 「剪掉?我巴不得有把衝鋒槍,掃死一家人再自裁,弄個轟動台灣的滅門慘案。」 幾個女人都睜大眼瞧著我看,我才赫然驚覺我剛才說了什麼話。 爸每次報告媽的狀況都是每況愈下,她除了要老爸每半年領的一點微薄終身俸外,還將老爸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收,像只爛手錶,一套西裝,爸身上甚至沒超過二十元的零用錢,我每次給老爸的一點零用,不管藏在那兒都會被老媽搜出來,媽不但罵老爸不知羞恥,天天跟女兒騙錢,寄到大陸給小情婦用,連我也沒好日子過,媽問我:「妳是不是要妳爸找個年紀比妳小的賤女人當媽媽?我又老又醜不配當妳母親妳可以直說啊!我可以走啊!」 我對媽的耐性一點一點的流失終至無言以對沉默是一種最具殺傷力的語言,它在根本上就拒絕了妥協與任何可能的溝通讓人無從下手解決問題,媽最後無計可施,便也開始以沉默對付我,她日日夜夜的打電話,電話接起來,她一聲不響的就掛斷,接電話遂成我們的噩夢,美琦、徐姐和仲薇雖然體諒地沒多說什麼,但我明白這樣下去大家遲早就會崩潰。 我們換了電話號碼,下定決心叫爸搬出來。爸搬走那天,媽沒留他,還放了一串鞭炮慶賀,可是媽當天下午就摸到公司找我,劈頭就陰惻惻的問我:「妳爸又搬走了,把所有東西都帶走了,妳知不知道他搬去那裡?」 「……」我不回答,只想著幫老爸買些新家具時,心裡那種莫名所以的痛快。 「妳敢說妳不知道?不是妳給他撐腰,他有地方跑?」 「媽──,這裡是公司,妳不要在這裡談家務事好不好?」我環顧一下四周,同事都低頭忙著工作,但我知道他們都側著耳朵傾聽,兒時的露天銀幕已從老家移師至公司。 「妳要沒做錯事,就不會怕人家聽,妳敢做還怕別人聽?隨便一個路人聽到我的遭遇都會同情我的,就我自己的女兒連話都不對我講. 」眼看媽就要在公司裡落淚,徐姐當機立斷的將我支開. 「小丁,妳把這資料送到宏展去,是急件!馬上去吧!」 「媽,我公司忙得要命,妳先回去,我晚上再跟妳繴絡,晚上,一定。」 我掀起文件就溜出公司,其實沒有什麼文件要送,我一個人在南京東路像喪家之犬慌亂地亂闖,從二段走到五段,太陽白花花地當頭罩落,眼睛都被灼花了,汗水濕透白絲衫,成了肉色薄薄黏黏地貼在胸前,滿鼻滿口吸進的都是汽機車排出來的廢氣,熱風捲著塵煙撲在臉上,連呼吸都不太順暢起來,但是我卻沒辦法停步,媽那夾腳式的皮拖鞋好像躂躂地在我身後直響,那嗚咽的啼泣聲和切切的控訴,一直緊緊抓著我的心臟不放。 晚上七點,我灰頭土臉的進公司時,公司的人已走得差不多,徐姐揉著太陽穴告訴我:「妳媽直坐到六點才走。」徐姐點了支煙,皺著眉道:「這樣下去不行啊!妳得想個辦法才行。」 「我知道。」我說. 那晚我也沒和媽聯絡,我不願再打這種毫無意義的電話了,我倒打了通電話給老爸──開始使出渾身解數遊說老爸去大陸定居。 老爸很猶豫:「我的家在這裡啊!」 「媽不會讓你回家住的,所有小孩她也不准跟你往來,你不是說大陸上那個女兒很孝順嗎?回去大陸好啦!」 「那個是妳姐姐。」爸糾正我。 「那個唐伯伯不也回去了嗎?還在那蓋了房子,一、兩千塊台幣就可以請個傭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我看爸還是回大陸去好了。」 爸沉吟半天還是沒什麼回大陸定居的意思,這事急不得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解決的事,我掛上電話,決定慢慢把老爸哄到點頭為止。 美琦懷疑地看著我:「妳在幹嘛?氣死妳老媽啊?」 我閉上眼,覺得好累好累,向媽的權威挑戰,需要極大的勇氣與氣力,恐懼與憤恨已逼得我不得不宣戰──母與女的戰爭,睡前我排掉電話線,整個晚上竟因興奮而輾轉難眠,沒錯,是興奮,夾雜著極度悚慄的興奮,讓我整個人像血液沸騰般激昂起來。 隔天一大早一接上電話線,鈴馬上響起,媽的聲音一句一字清清楚楚地從牙縫迸出:「妳不是說要打電話給我嗎?妳又騙了我一次,很好!我倒要看看妳有多狠!我倒要看看妳這有父無母的惡鬼能有多少好日子過!我──」 我深默地聽了半晌,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手喀啦一聲掛上話筒,正式當面地向母親的權威挑戰。那順手一掛,直似舉千斤,累得我全身慌軟軟地幾乎癱了。 事情當然不會就這樣結束,不過天明退伍和接下來天厚的訂婚結婚,讓媽著實忙了好幾天,無暇打電話來騷擾. 天厚的婚禮爸和我都沒參加,帖子沒寄來,天厚說他的婚禮不歡迎我們,我無所謂,只是不知道生他養他的老爸作何感想。 我又有了鼓吹爸回鄉的理由:「兒子結婚,老爸都不能參加,你回鄉去享福吧!留在台灣還有什麼意思!」 爸似乎有點動心,卻還咕咕噥噥地唸著:「我在台灣四十多年了,這裡是家啊!」 家,我想起那些在垃圾堆裡揀破爛邋邋遢遢的老芋頭,那些躺在榮民醫院裡哼哼哈哈無親無故的老病人,榮民,他們不過是融不入另一個社會的賤民罷了,台灣真的是他們的家嗎? 婚後的天厚和媽住一起,美琦若有所悟地說:「噢!我明白了!妳媽是要把妳老爸趕出來,家裡多間新房給妳哥住,她又怕人家說她心狠手辣,故意人趕出去還四處哭訴,找天使麻煩,裝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態. 」仲薇點頭道:「可能哦!」 徐姐道:「要果真是這樣,那她也費了好大的氣力來佈局,她上次天不亮就來這吵了,事情真的這樣?那她明說就好了,搞得大家雞飛狗跳的。」 事情絕不是這麼簡單,「我媽不會放棄爸或我或家裡任何一個人,她要的是我們都留在她身邊來拱著她,依照她高興的方式對待我們,她不斷灌輸我們全都對不起她的觀念,讓我們愧疚得忠心不二的留在她身邊,當我們做不到這點時,她就覺得我們害了她,害她失去許多她原本該擁有的幸福。」我說著說著又恨了起來,那些黯淡空洞的童年,那些我長年背負的不孝重罪,「其實沒有任何人害她,是她的個性害了她自己,一個沒辦法放過別人的人,就沒辦法放過自己。」 我狠狠地熄掉煙,麗莎的話又在耳邊響著:我不能就這樣自欺欺人地過一輩子啊! 是的,我要把我對媽的恨發洩出來,不然我會被自己的憤恨燃成灰燼. --------
第十三回
很奇怪,我開始遊說老爸回鄉定居時,麗莎的擁抱似乎失去了她的吸引力,BAR
裡的女人漸漸淡出了我的生活。
老媽依舊吵鬧,天明退伍後無所事事,家裡待不了多久就搬出來,他開口跟媽
要創業費一百萬. 老媽叫道:「一百萬?一百萬﹗你給我一把槍讓我去搶銀行,看
能不能搶到一百萬來給你。」
天明回家去住本來就是看能否從那兒弄點錢來做點事,媽斷然拒絕他當然家裡
就不待了,他來找我,我也沒錢,天明嘆口氣道:「媽不是說她存錢都是為了我們
的將來嗎?將來到了啊,她還是一毛錢都不拿出來啊﹗」
「你不瞭解媽嗎?還找她要錢?她會給才怪,看看天厚能不能從她那兒挖點出
來。」
「有啊﹗天厚跟媽要錢買房子,大嫂說要買房子搬出去。」
「媽肯?」
「媽當然不願意,她氣她媳婦氣得要死,但她表面不說,她怕天厚生氣,她專
在背後說,我聽得耳朵都生繭了,媽有沒有跟妳說?」
「有啊﹗媽說天厚娶那女人不會有好下場,把她說得一文不值,我跟媽說他們
年輕人喜歡就好,叫她別管那麼多,媽氣死了,她說我從來沒贊成過她說的每一句
話。」我笑起來,這個婚姻的結局我早就知曉。
「老媽也左鄰右舍講妳和老頭的壞話。」
「哼哼﹗我可以想見。」
「老爸在那?」
「不知道,你要幹嘛?」我怕天明成為媽的密探來探我口風,我絕不會讓爸和
老媽再見面的,我要讓媽後悔,一個人必得為她做的錯事付出代價,不能因為身分
是母親就能倖免。
「沒幹嘛,隨口問問不行啊?妳真的不知道?」
「從沒繴絡過,連電話也不知道。」
我和天明在一起除了講媽的事以外,沒有共同話題,只能彼此互相抱怨吐苦水,
臨走的時候他搜刮了我身上僅剩的一萬塊. 美琦噘著嘴不屑地說:「妳家人每次來,
沒有一件好事。」
我回譏道:「妳家人找妳就有好事?還不是也只會叫妳回去相親. 」
美琦氣紅了臉尖叫:「不然妳跟我回去跟我媽把話說清楚啊﹗看能不能不用再
回去相親了。」她說完氣話,彷彿一肚子的氣洩光了,頹喪無力的話:「我都三十
好幾了,家裡最近真的逼得好緊,一直叫我嫁人,隨便什麼人都好。」
「妳不是己經嫁我了嗎?」我半開玩笑。
「我才不要像徐姐一樣被她老爸斷絕父女關係咧,妳看她沒事就煙一根根的抽,
她心裡一定很煩躁不安的。」美琦抬頭望著亮晃晃的璀璨的美術燈悵然道:「我們
的未來在那裡啊?我們以後會怎麼樣呢?」
我闔上眼覺得好累:「現在好就好了,誰還管得了以後?」
美琦拽著我的手臂半拖半拉進房間:「妳別又在沙發上睡著了,妳最近怎麼搞
的?倦鳥歸巢啊?都不去BAR 玩啊?玩膩了?還是良心發現?」
「不知道,壓力大吧﹗」最近徐姐內舉不避親的大力推薦我做副理工作量大增
壓力也大,我常常覺得累,心悸冒冷汗,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不對,鴕鳥心態又讓
我不願去多想,我收斂很多,不再過荒唐的日子,開始努力存錢,為美琦為自己或
許也為未來,在我們這個圈子裡,陸續聽聞有些人結婚生子去了,面對家庭社會眼
光的壓力,能堅持到底的又有幾多人?堅持下去所寄望的又是什麼呢?社會公平對
待嗎?還是一份至死不渝的情愛?
有什麼細微聲響的客廳裡響著。
「這麼晚了誰還在客廳打電話?」我問。
「仲薇啦﹗她在美國的父母最近一直催她回去。」
「去美國做什麼?那徐姐呢?」
「做什麼?跟我一樣回去相親啦﹗仲薇三十五歲了,她媽也怕她再拖就要嫁不
出去,她家就她一個寶貝女兒,她不願意告訴她父母真相,就這麼拖著,也不知道
瞞多久,現在想想像徐姐這樣倒好,跟家裡掀牌,就算家人不接受但總是無後顧之
憂. 」
「沒有後顧之憂?親情這種東西不是說斷能斷的,家裡人不理她,妳真當她能
無所謂?」
美琦看看我:「妳說妳自己啊?」
「我們家是不一樣的,他們不理我,我才乐得輕鬆呢。」我笑笑,卻心虛地趕
快點支煙,猛地吸進去,讓煙霧填進空靈靈的肺和心臟,奇怪,我說謊的毛病就是
很難徹底改掉。
客廳裡有徐姐和仲薇的爭執聲,「我出去看一下。」
一出房間,客廳裡煙霧裊繞,徐姐不曉得抽了多少煙,不知是煙令人窒息還是
氣氛太凝滯,仲薇坐在沙發一角側著頭不知道想些什麼. 徐姐抬頭看看我:「把妳
吵醒啦?」
「沒有,我還沒睡呢,怎麼了?鬧彆扭啊?我還以為只有我和美琦會吵而己呢。」
我想把氣氛搞輕鬆點兒,但很難,我實在不是個輕鬆的人。
徐姐搭著我的肩嘆道:「我快沒老婆了,我婆要回美國去了。」
仲薇白她一眼:「我又不是不回來,我不能不回去,妳知道我多久沒回家了。」
「但妳媽這次是要妳回去相親啊,和那個華僑,妳父母在美國住那麼久了,觀
念應該比較開通,妳可以老實告訴他們的嘛﹗」
仲薇低著頭不吭聲,美琦也到客廳來:「說出來要氣死父母是不是?那麼容易
開口的事還不早就開口了?妳不要逼仲薇了好不好?她的心情我瞭解,尤其她家就
她一個女兒,妳要她怎麼辦?她不像妳耶,妳家五個女兒,少了一個還有四個。」
美琦快人快語說中了徐姐的痛處,徐姐猛吸一大口煙像要將半截煙一次燃化成
灰,但沒那麼大肺活量,頹然放下煙緩緩將煙吐出,然後狠狠將煙灰彈掉:「仲薇,
我不是為了自己,妳想想看為了討父母歡心跟一個不喜歡的人過一輩子,還是自己
的幸福快樂重要?妳想清楚了再回去,我不是不讓妳回去看父母,而是不讓妳回去
做糊塗事。」
我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覺得無話可說,我們對現在無力,對未來無望,難道
要談過去嗎?而所走過的過去對我們這群Lesbian 來說又是怎樣的無助艱難啊?我
拉起徐姐:「去老K 那兒喝一杯吧?」
徐姐站起身來:「好吧﹗去喝點酒,輕鬆一下。」
美琦撇著嘴說:「逃避問題,一點責任感都沒有,跟妳們這兩個老公,倒楣死
了﹗」
今晚的BAR 也不似往常熱闹,老K 閒著沒事坐在我們這桌講述圈內的軼事,東
家長西家短的,又是結了婚的婆和T BOY 跑了,被老公抓回去,又是誰和誰分分合
合的事,徐姐點支煙道:「說點好聽的來聽,好不好?」
老K 哼道:「好聽的?我看最幸福的就妳們這兩對啦,尤其妳和Angela在一起
幾年啦?八年十年了吧?Angel 有事沒事的到處打野食,我以為她和Maggie要散了,
結果現在還是在一起。幸福?對我們這種人來說,難哦﹗」
徐姐突然一把拉住我:「走啦﹗回去了﹗」
老K 問道:「這麼快就走?屁股還沒坐熱呢。」
我知道徐姐想通了,一路飛車回家,我們推门進客廳的時候,美琦和仲薇都還
在沙發上談事情,看我們回來愣了一下:「這麼快?」
徐姐望著仲薇輕輕的說:「仲薇我不留妳,但是請妳記著我在臺灣等妳,不要
忘了,我們在聖彼得教堂發過誓的。」
仲薇兩行清淚:「我不會忘記,我一定會回來,再遠我都要回來,妳一定要等
我﹗」
美琦在一旁跟著哭得唏哩嘩啦,我把她拉進房間:「她們需要兩人獨處。」
美琦點頭對我說:「我們也需要﹗」
那一夜,我們再度有了激情,美琦的身體重新陌生起來,激起我探索的熱情,
我爬起來開燈,美琦瞇眼問:「幹什麼?」
「我想看清楚妳。」我說,美琦臉上的雀斑在灯光下像一顆顆雀躍的星光,小
小的鼻頭和唇瓣無一不美,我突然了解彼此擁有是一種幸福,相互熟悉才是归屬,
我童年失去的關懷,能在美琦身上找回來,我希望我覺醒得不要太晚,如果上帝對
我夠仁慈的話。
仲薇走了,徐姐倒沒顯得多落寞,沒事還是到老K 的BAR 去鬧鬧,當然也探探
有合意的婆,不過她強調:純粹是炮友,不是有感情的lover.美琦的家裡頭催她更
緊,她倒找了個奇特的藉口,她對家裡說她要把她的雀斑治好才要回去相親,不然
她有自卑感相親相得很痛苦,她的家人竟然相信,寄來各種治療黑斑雀斑的秘方,
她笑著說:「我從小最痛恨的東西,竟然還會有點用處,萬物生來,原都是有它的
好處的。」
唯獨我家的問題是個無藥可治的爛瘡,不碰它痛,碰它更痛,發出的腐腥無處
可躲,它長在心頭上,病毒在血脈中竄流,惡臭在周遭彌漫,媽不斷地掀搧,要它
整個將我們籠罩腐蝕了才甘心,她的信件持續不斷地寄出,大陸臺灣都有,內容扭
曲得不但荒誕而己齷齪,爸的朋友將信拿給爸看,爸打電話告訴我,他決定不再回
去,寧可餓死在外面,他問我:妳母親腦袋裏究竟在想些什麼?我不知道,也許媽
自己也不知道。
我更努力的存錢,我要拿錢給老爸回鄉蓋房子定居。
天厚結婚後,媽安分沒多久,又開始日日夜夜地打電話,到處打,我的,爸的
朋友的,大家都不勝其擾,有的不顧情面電話裏三字經都出來。
媽媽哭哭啼啼的對天厚說,爸唆使人家打電話來罵她,讓她不得安寧。
我下定決心再將電話號碼換了:「反正每天聽她罵我,問題還是一樣存在,乾
脆相應不理算了。」
美琦笑著用懷疑的眼光盯著我看:「妳要敢真的不理她,早就快活了,還會拖
到現在?妳有膽子乾脆直接告訴她,妳把老爸藏起來就是不讓她知道,看妳媽能怎
樣?換號碼?那倒不必了,反正妳還不是又會告訴她。」
我一直恐嚇老爸不能和媽聯絡,不然媽知道了他的住處,吵鬧過去,他又得到
處搬家。我冷冷地笑著,我還進行著一個更大的陰謀沒告訴任何人,我一想到爸不
聲不響地回鄉定居,媽知道再找不到他的那刻會怎樣暴怒?如何哀痛?這一切一切
還是出自我的精心策劃呢,媽會尖叫吧?會號啕吧?還氣得無法言語?思及此我竟
因恐懼與興奮,而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美琦自顧自地說:「也許妳媽就看中妳這個狠不下心的弱點,才整天煩妳,她
怎麼不去吵妳弟弟?她怎麼不去吵妳哥哥?那有這樣的媽媽,鬧得妳看,妳多久沒
和妳大哥講話?妳弟弟來找妳還要偷偷摸摸地來,就算妳老爸真的拋妻棄子另結新
歡好了,她來吵女兒有什麼意思?那是上一代的事情啊﹗更何況是她把妳爸轟出來
的也,她趕盡殺絕還四處喊救命,簡直是──哎﹗想不出形容詞啦,天下根本沒發
生過這種事,所以也沒人發明這種成語. 」
是的,美琦說得沒錯,那麼,我這樣做也沒錯,我一再如此安慰自己,藉此寬
心,因為一直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緊緊地抓著我不放,像魑魅一樣如影隨形地跟著
我,逼著我。
門鈴響起來,美琦去應門,一個長相普通衣著平凡,全身上下找不出絲毫特點
的那種望一眼絕不會有特別記憶的女人,她要找我,她說她是天厚的老婆。
「喔﹗大嫂啊﹗」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的面,有關她的事我都還是從媽和天明那
兒聽來的,媽說她懶,說她心機多,說她整天只會對天厚撒嬌,說為了天厚她所隱
忍的一切委屈的悲哀……說那一大堆,讓我跟眼前這個靦腆笑著的平淡女人聯想不
起來,還是天明的說法透徹點,我問她大嫂人品怎樣?天明偏著頭想了半晌才說:
「奇怪我怎麼沒什麼特別印象?反正,是個女人就對了。」
大嫂端坐著雙手擺好在雙腿上,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等著她開口,她等著我問
她,空氣僵持著,彷彿只美琦端來的熱茶所冒出的煙裊裊飄移是活的,在凝滯的空
氣裂縫中鑽動,意圖為凍結的氣氛緩解。
我明白她此行的目的,我早預見了天厚婚姻的悲劇,只是沒料到這麼快,我以
為媽會為了愛屋及烏而稍作忍耐。
大嫂轉著眼珠兒想開場白,我示意美琦迴避,美琦故意端坐不動,臉上的表情
擺明了她是有權利也具義務參與我家的事。
「大嫂有什麼事妳直說吧,我是直來直往的人,沒什麼好客套的,美琦是──
自己人沒關係的。」美琦欣慰地笑了笑,在一起這麼久了,在我家人前「正名」對
她意義非凡。
「既然妳這麼說我就不拐彎抹角了,妳媽──我的意思是說媽媽,我覺得──
她每天情緒都不太穩定,我當她媳婦的人看了都覺得難過──」大嫂停了下來想下
句話該怎麼接,媳婦對小姑講婆婆的事,措詞自然要小心謹慎,我盯著她笑,鼓勵
她把話說下來。
「我的意思是說,你們要常常回去看媽,不能光把她丟給天厚一個人,她是你
們三兄妹的母親啊﹗天厚每天下班回來,妳媽都跟他聊一些傷心往事,說妳爸爸怎
樣對待她,她被凌虐了一輩子後無情的拋棄,她每次都說得聲淚俱下,弄得天厚情
緒也很低劣,甚至假日,媽媽哪兒也不去,光躲在家裏垂淚,我和天厚也不敢出門,
我們幾乎沒有生活樂趣可言,連心情輕鬆的時刻都很難得,她也是你們的媽媽,妳
和天明要常回去看她,安慰她、紓解她的心情啊﹗」
美琦悄悄在我耳邊問:「要不要把妳老爸的實情告訴她?」
我搖搖頭,不想增加無謂的衝突,我想了想問道:「我媽對妳好不好?」
大嫂想了一下才說道:「也無所謂好不好,她不常跟我交談,大部份都是和天
厚說話。不過──我想妳畢竟是她女兒按理該跟她比較親,很多話應該由妳來講比
較適合,但是她說你們都受到爸的唆使不跟她講話,動不動就罵她掛她電話,甚至
連電話都不接,結果她只好整天拖著天厚講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這樣下去的話我想
天厚壓力太大──妳知道天厚他很孝順的──我想我的婚姻會完蛋的。」大嫂深深
吁了口氣──終於把最後重點說出來了。
天厚?對他的不滿逐漸轉為同情,我乍然發覺他並沒能得天獨厚,他得的是母
親全部的、自私的、他消化不了的愛,那不是厚愛,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無法擺脫
的重責。
「很多事情不是單純的只有妳看到的那一面,這件事我不能說誰對誰錯,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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