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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女

_7 杜修蘭 (当代)
Katy自然地伸出手來握手寒暄,顯然是歷練過社會的:「我叫Katy,妳是Angel
對不對?」
「那妳本名叫什麼?」
「我?我中文名字叫陳智慧。」
哦!原來也是個不怎麼高明的名字,怪不得要用英文名字呢,大概終歸是鄉下
長大的孩子,總是不太能適應黃皮膚黑眼珠的東方人取什麼英文名字,覺得好崇洋
媚外,我和陳智慧應酬般聊著,她穿著一條極短的迷你裙,配著同色的毛襪和雙高
統靴,漂亮又帥氣,她每說一包話就要甩甩那過度染燙的黃褐色的分叉頭髮,展現
一種不屬於她年紀的成熟嫵媚,感覺有點唐突不協調,尤其她那抹了慕絲以防分叉
髮梢毛燥蓬亂的髮捲,讓我不停地聯想到一條條螺旋狀的海帶龍,最後,我發覺找
了這麼多不喜歡她的理由,其實只是因為她深而銳利的眼神像老媽一樣凌厲,要鑽
到人心中去看個透似的。
我們是公司最後一批走的人,到林森北路的時候剛好九點,車子在一段較冷僻
的路段停下,徐姐在一棟不顯眼的建築物下站住:「到了!」
到了?既沒有招牌也沒有標示,我左顧右盼,覷不出有什麼BAR 的樣子,徐姐
按了下地下室入口的門鈴,我才發現小小的門鈴下有個不注意幾乎看不見的小牌子,
上面小小的印著PUB 三個字,一般人即使無意間看到了,也會懷疑它的古怪,不敢
貿然按下門鈴一窺堂奧. 門上開了個小洞,一雙眼睛先探探來人,原來門禁還如此
森嚴,徐姐笑罵道:「老K ,開門哪!自己人啦,還看!」門打開是個穿WAITER服
裝的胖女生,一看就知道是個T BOY ,果然一副老K 臉,人倒親切一進門就給徐姐
來個熱情擁抱,旋即又張臂去攬林姐,徐姐一把將林姐攬在懷裡笑罵道:「幹嘛!
幹嘛!想乘機吃我婆的豆腐啊!」
老K 伸長雙臂將我們全攬下樓:「好久沒來,忙些什麼?這個是新朋友啊!」
「妳叫她Angel 就行了,還在學校唸書。」
我點點頭,老K 搭著我的肩:「有空常來玩啊!」像個親切的老朋友。
一進地下室才發覺別有洞天,裡面有吧台和一個小小舞池,裡面的調酒師和侍
應也都由自己人擔任,其他的形形色色的「女人」也應是我族類,徐姐顯然是個老
顧客和林姐四處打著招呼,陳智慧也認識不少人,只有我一個也不認識,卻沒有拘
束的感覺,就像徐姐講的來這邊happy 的,在這兒即便什麼都不做,光卸除面具的
那份輕鬆自在便無可言喻。
徐姐和林姐偎在一起打情罵俏,我眼光四處游移開始搜尋目標,陳智慧則感覺
到我對她的冷淡,早坐到別桌去喧鬧了。
時間越晚湧進來的人越多,小小的BAR 裡站著坐著都是人,第一次看到這麼多
的Lesbian 鬧哄哄的在一起,我才明白我並不孤獨,也不怪異,我們也是社會裡各
行各業的一份子,我們像扶輪社感其他社團一樣自自然然的存在社會各處,只差沒
一個正式的組織名稱而已。
「這裡每天都這樣多人嗎?」我興奮的問。
「星期六晚上更多呢,晚來點的話都沒座位呢。」林姐愛嬌的說,徐姐順勢給
她一吻,兩個人熱烈的擁吻起來。我環顧一下四周,發覺原來她們兩個算是較開放
的一對,其他人倒沒有多親熱的鏡頭. 在吧台邊我看見一個直髮的女孩坐在那兒,
長得不算漂亮,但一副溫馴乖巧的樣子,略帶憂鬱的氣質与某個角度讓我想起詹,
我注意了她好一會兒,確定她沒別的伴,便決定發動功擊,我問徐姐:「那個女孩
妳認不認識?那個,坐吧台邊的那個。」
「戴咖啡色髮箍的那個啊?」徐姊皺了眉:「不怎樣嘛!喔!年紀好像也不輕,
Katy比她上眼多了,我幫妳物色個漂亮點的。」
徐姐右顧右盼,林姐嘟著嘴:「妳幫Angel 看?我看妳是自己想看。不准看,
誰像妳盡喜歡些悶騷婆,那個不錯啊!乾乾淨淨的。」
「妳看過像人樣高的醋桶沒?」徐姐問我。
林仲薇粉拳搥她:「妳要不安分點的話,我可要換老公啦。」
「好!好!不敢不敢!老K !老K !」徐姐招呼老K 過來問她:「吧台那個小
姐是誰?直髮那個。」
「喔!Maggie啊!我認識啊!想認識她嗎?我去叫她過來聊聊!
Maggie走過來的時候,我才發覺原來她站著沒比坐著高多少,是個嬌小的女生,
近看之下原來還滿臉雀斑,徐姐偏愛外形艷麗的女性,一直偷偷皺眉撇嘴搖頭暗示
我放棄,我倒不在意,漂亮的女性個性通常驕縱,我最不能忍受這樣的女孩,會讓
我聯想到老媽。
「我叫Maggie,莊美琦。」
「她們都叫我Angel ,我的本名也叫天使──妳笑什麼?名字很土是不是?」
「喔!沒有,沒有,妳真的長的有點像書上畫的天使一樣,眼睛圓圓大大的,
很美。」
在這個講究年輕貌美的圈子,Maggie這樣的婆是不吃香的,她坐在我身邊受寵
若驚似地笑得傻乎乎的,徐姐桌面下直踼我的腳還低低對我咬著耳朵:「不要飢不
擇食啊!」
然而緣分是沒什麼理由的,我們聊得很愉快,心情極度的放鬆,輕快地簡直要
飛騰起來。我細細看她,其實也找不出那一個五官似詹,但我就是覺得像,說不出
為什麼,大概緣吧!直到一點,我們才依依不捨的離開T BAR ,裡面依舊喧騰,但
隔天要上課,徐姐要上班,Maggie也是個上班族。走出這扇門,像走進另一個世界,
我們戴上面具化身人群中蟄伏,過著與異性戀人無異的日常生活,期待著另一次在
人間樂園歡聚,因為在這裡才能尋回身為同性戀者的尊嚴,不用再躲躲掩掩的如驚
弓之鳥;在這裡,也才能找到自信,深深了解自己並不可恥,我們是人,正常的人,
有愛有慾有嗔有怒,我們所求的不多,但社會給我們的太少太苛,我們不見得要「
正名」,但求社會給我們公平。
夜深了,街的燈紅酒綠卻才正熾,林森北路上摟著應召女的酒客比比皆是,誰
說,同性戀者是糜爛放縱的一群?
--------
第十回
我開始每週固定到T BAR 光顧,但是去那兒是需要花錢的,而我只是個學生,
於是固定到徐姐的公司當工讀生,慢慢地我的生活重心漸漸地從校園移出。升上大
四後,課業漸輕,同學更是常常看不到我人影,都稱我是業餘學生。
和Maggie的感情呈穩定發展,但也不停止對其他我看中意的對象展開追求,美
琦知道也是沒奈我何,不過大抵上說,她還算是我最固定的lover.感情上逐漸有了
歸依,心智上也漸趨成熟,我不再編甜蜜家的謊話,知道怎樣誠實面對家的不圓滿,
接受難堪的現實,Maggie知道我的家庭狀況後,一直慫恿我搬出來,像徐姐和林姐
一樣在外面租間公寓共築愛巢。
「反正我的薪水負擔得起嘛!而且我也能供妳唸大學,供研究所都沒問題. 」
美琦說,她大我八歲,高商畢業在社會工作了好多年,很有些積蓄,她老講這種話。
徐姐每次都笑她:「妳供她盡量唸啊!不怕她以後變成陳世美,反過來嫌妳啊?」
私底下徐姐卻對我說,妳別讓她養妳喲!她想把妳綁住,她不年輕了又沒美色,
妳可以找更好的對象,千萬別被她綁死了!
「不會啦!天使不是這樣的人。」美琦對我很有信心,我喜歡這樣信任的感覺,
我成長的生活背景就一直缺乏信任的基礎,可是我還是拒絕她的美意,除了我不能
花她的錢外,對家庭的責任也是我不能推卸的。
老媽的情緒起伏越來越大,除了雜貨店的生意一直沒起色外,就是兩岸關係的
漸漸開放,老爸的家書堂而皇之的就寄到家裡來,媽拆閱後看見裡面爺爺、叔公的
叫得親熱,大吵大鬧得沒完沒了,爸把信的地址改寄朋友家轉收,依舊沒辦法平息
風暴,媽就是有辦法從老爸的床板底下或是他那幾本舊書中翻出信來,要裡面有提
到寄錢的事,媽更吵得歇斯底里,慘的是爸大陸那些親友,三封有兩封裡都提到要
錢的事。
天明被煩得開始罵老爸:「老頭子是豬啊?連封信都藏不好,下次拿來我幫他
藏,保準媽找不到。」
我罵他:「你的武士刀藏好比較重要,不要被警察掃黑掃進去了。」由於越來
越忙,和天明的距離也越來越遠,我也越來越能看清我的弟弟是個小流氓的事實,
一個人的路要怎麼走全在於他的選擇,天明選這條不歸路,我無力挽回,只能消極
的祈求他不要出事。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緊鑼密鼓的擠在一塊兒發生,讓人應接不暇,爸上次爬水塔
摔傷的腳因為年紀大了癒合得慢,一直時好時壞,只好辭了工作回家養老,天明收
到了兵役通知單,天厚在外島好久都不能回來,新興的光亮潔淨的連鎖超商崛起,
以狂風捲落葉之勢佔據了零售業的市場,媽雜貨店的那些三姑六婆的老班底一個個
搬離了老社區,店裡的生意一落千丈,雜貨店像一條過了流行、褪了花色的舊破布
乏人問津,被連鎖超商鯨吞蠶食地淹沒在潮起潮落的時代洪流中,屍骨無存,媽終
於死心地明白破布無法再縫裁成衣裳,遂宣佈她要結束掉雜貨店,她要享清福。
「我不那麼傻,替人做牛做馬的賣命,到時候反攻大陸啊,人家攏總款汇去大
陸啊,我就要哭沒目屎囉!」媽這樣說. 我猜整個中國人世界,最關心反攻大陸的
就是媽了,什麼時代了還有人把它掛在嘴邊,不過我們倒都很贊成媽關店,我不忍
將童年所失去的歡樂歸咎在老媽身上,只好將怨忿統統算在雜貨店上,癡心妄想著
如果關上店一切都能變得更好,彷彿如果沒有雜貨店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結果
我們的算盤都打錯了。
結束雜貨店不但斬斷了老媽的經濟來源,也整個摧毀了她的精神支柱,抽離了
她的生活重心,被掏空了的老媽更需要我們作依靠,她開始處處限制我們的行動,
查我們的蹤跡,光明正大的拆閱我們的信件和竊聽電話,再拿這些內容來質問我們。
然而爸還是常摸出去打個小牌,我和天明長久以來做慣了自由翱翔的鳥,早定形了,
對這遲來的過度關心都覺無法消受,天明首先發難,乾脆常常徹夜不歸,我則越來
越晚回家,媽發覺她根本無法控制我們,便開始無緣無故的哭泣,和不斷的為一點
小事揚言自殺,剛開始我們確實為這些慌了手腳,久而久之的就習以為常,媽不會
真的自殺,她只是要我們都圍繞她身邊關心她,我們都明白這點,但她對待我們的
方式,讓我們覺得要做到這一點實在太難!
我告訴徐姐和美琦我家的狀況,本省人的美琦講得倒輕鬆:「那叫妳老爸別再
和大陸親戚往來,也許妳媽心情會好一點. 」
「美琦簡直是豬腦袋!」徐姐毫不掩飾她毫無理由的第一眼就不喜歡美琦,恰
如她第一眼就覺得我投緣般。
「大陸也是他的親人啊!這樣未免太不人道,妳是老國民黨啊妳!而且我爸也
不見得會聽,他對我們這邊的家失望,那邊爺爺祖宗的喊他,他的心慢慢向那邊靠
也是當然的。另外我媽也不見得光只是為了這項在吵,她有時候鬧些什麼,到底想
怎樣,我實在搞不清楚。」
外省背景的徐姐比較能體會老榮民的心境:「妳不知道他一個人來台灣,她大
陸上的親人要為他這個國民黨付多大的代價,什麼黑五類啦下放勞改的慘死了!丁
爸現在是思鄉也是彌補贖罪的心緒,我爸也常寄錢回去啊!」
「那妳媽媽會不會……」
「我媽很好啊!我爸老花眼了,她還幫我爸寫信封呢。」
人家為什麼都有明理的媽媽?我垂頭喪氣的半躺在椅上,只覺得今晚BAR 的音
樂擾人煩躁,便先告別她們回家,美琦關心的問我:「妳真的不打算搬出來?」
我親親她額頭告訴她:「以後再說吧!」
「如果妳還要在家裡待,就嘗試著多了解妳媽媽,否則妳們兩個都痛苦。」
「我只知道我搬出來她會更痛苦。」我說,拍拍美琦的臉,告別天堂投身地獄
──我的家。
回到家意外的天明也特別早回來,「好久不見啊!」我糗他。
「您娘咧!」天明回我一句粗話,沒惡意,他那個圈子的生活文化。
老爸早上床睡覺,媽望著沒了貨品堆積,但那股五味雜陳的霉味還去不掉的空
鐵架發呆,雜貨店已經結束營業好久,這些舊鐵架媽卻一直捨不得丟,堅持這些「
以後還有用」。媽是捨不下雜貨店輝煌的日子,還是還準備東山再起,我不知道也
不想問,隨她去吧!只要她高興. 「你們兩個,還沒三更半夜,怎麼捨得回來?厝
邊隔壁都問我是不是沒小孩啊!我說一個孝順的在外島當兵,剩的兩個我都當他們
死了。」媽寒著一張臉說. 我們兩個都不吭聲,低頭安靜的聆聽庭訓。
「你們兩個去給我拿信紙和筆來。」媽平靜的說,臉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事情。
「媽要幹嘛?」天明低聲問我:「寫悔過書啊?切結書啊?不會是遺書吧?」
「你問我我問誰啊?天知道媽要做什麼. 」
我們拿好了紙筆窩在媽跟前,老媽竟對我們說:「你們寫信給天厚。」
「什麼?」我和天明異口同聲問:「寫信給他幹什麼?」
媽厲聲問:「他是你們的大哥,寫信給他不應該嗎?你們也學那個無情無義的
老不死嗎?」
「寫啊!寫啊!沒說不寫啊!」天明應著。
「你們寫信告訴天厚,說媽媽最近常常肚子痛心痛,痛得滿地打滾爬不起來。」
我和天明面面相覷,提著筆就是寫不下去。
「寫這個有什麼意思?又不是真的有這麼回事,我不會寫,妳叫天使寫好了。」
天明咕噥著。
「幹嘛推到我這裡來?他當兵那麼久,我從沒給他寫過信,現在突然寫這封,
他搞不好不信咧,而且,媽,他人在外島又不可能趕回來,有必要讓他擔心這個嗎?」
我說道理給媽聽,美琦告訴我要多點跟媽溝通,不溝就永遠都不會通。
媽氣得把面前的信紙一把撕了,咬牙切齒的樣子好像信紙跟她有仇:「不寫都
不要寫!養你們這麼大,連一點小事都不做!不寫我自己寫!了然啊──!養你們
真是讓我寒心!」
媽傷心的喟嘆完,突然食指一比直指到我鼻頭上,咬著牙迸出的字個個含憤帶
怨:「尤其是妳!破格女!妳多唸點書就以為自己多了不起?我要有個好母親供我
唸書,現在還用得著哀求妳嗎?」
媽的遣詞用句讓我喪失了溝通的意願,我閉嘴不再吭聲,只唸過幾年小學的老
媽真的提起筆來寫信,邊躲防空邊斷斷續續唸的幾年書,要寫信確實難為了她,一
封信磨磨蹭蹭的寫了好幾天,她又不會查字典,就拿來問我,但內容又不給我看,
要寫的又是些閩南語的習慣用語,什麼「熊心」之類的。
我說妳不是要寫「狠心」啊?媽說不是,她就是要寫「熊心」。
信的內容雖然沒看到,但媽問的那些什麼「可憐、狼狽、拋棄、寒心……」之
類的字,我也差不多拼湊出她寫的還不是就那些東西。
信還沒寄出去,倒收到天厚的信,他要回來了,原來時間倏倏忽忽地已過了三
年,我們以為老媽的情緒會就此穩定下來,沒想到政府又宣佈了開放探親,爸當然
蠢蠢欲動,媽的自殺行動也開始激烈起來,她不再只說說而已,而是實際採取行動,
她去買了包老鼠藥放在家裡顯眼的地方,向大家宣示著她的決心,爸丟掉她又去買,
買了又丟,我們漸漸疲憊的明白:我媽不會吃的,她只是要嚇嚇我們,用這樣的方
法動員我們勸退老爸回老家的念頭. 當我們彈性疲乏地不再為這件事緊張的時候,
媽又換了新花樣,她在鐵架上綁了根繩子說要上吊,老爸剪了媽又綁上去,爸每次
剪就歎氣,媽聽了就大吼:「我死了,你不最高興了?還剪什麼!」
天明最先失去耐性,媽不可理喻他轉向老爸提出要求:「老爸,你乾脆跟媽保
證說你不會回去不行嗎?」
老爸不語,他大陸上還有九十歲的老母和個殘廢的老哥哥及從未謀面的遺腹女
兒,他如何做這樣的保證?他不願意,我也不忍心。
我對媽說:「妳讓他去嘛,去看看親人,又不是不回來,大陸那麼落後老爸也
待不下去,他一定會回來的。」
媽含著淚冷笑道:「去啊!我最希望他去啊!妳也希望他去啊!最好妳也能一
塊去,你們都去啊,只要回來記得替我收屍就行了。」
我和美琦的感情漸穩定,越不能理解媽的心態,她死命留住分房二十年及被她
詛咒嫌棄幾十年的老爸,為的是什麼?怕老來無伴嗎?怕花錢嗎?是不甘心還是不
死心?她說關上雜貨店她要好好享福四處雲遊,卻空長一雙腳那兒也不去,作繭自
縛地將自己纏死,還要把我們也裏在裡面,共同陪葬,她陷溺在悲傷的苦水裡,伸
長了手臂向我們求救,我們都想拉她上岸,但她要的不是脫離苦海,是要將我們拖
下水來,陪她沉浮。
因為她痛苦,所以我們沒有歡樂的權利。
天厚可終於被媽盼回家來。他黑了好多,原本就跟我們生疏的他,更陌生了。
媽那天果然笑逐顏開,只有爸沒表情,因為他的大兒子早不跟他說話不認他這個老
爸,父子倆同在一個屋簷下視而不見既尷尬也悲哀,我偷偷塞點小錢給他去曾伯伯
家打打八圈,攪和到深夜再回來,爸的牌藝、手氣不錯,一點小錢他可以玩上一個
星期。
天厚撇著嘴說:「這種老爸要來做什麼?家裡什麼事都不管!」
我不服氣回道:「你要他管什麼事?他在這個家有資格管事嗎?」
「妳他媽就會跟那老頭一鼻孔出氣!搞不清楚狀況!」
「彼此!彼此!」我哼著,無視天厚的怒目瞪視轉身離去,他只是老媽的王子,
在我心中他早就什麼都不是了。
天厚在家沒安分多久,還沒開始找工作就急著找兵變的女友談判。天明快當兵,
不再去廟口看場子,卻也終日不見人影,不過有天厚在家,我安心多了,下課後去
找徐姐和美琦,然後到T BAR 玩個痛快,精疲力盡的回到家,天明已睡了,爸不在,
八成又溜到曾家打牌,晚了就睡在那兒。天厚還沒回來,我躺上床去,上舖的天明
倒還沒入夢,告訴我說:「老頭今天有個朋友打電話來,和老頭聊到他回大陸的一
些事情,老媽聽了很不爽,鬧了半天了。」
我累得要命,迷迷糊糊的應了一聲:「哦……」就睡著了。
夢裡我聽到什麼清脆的聲音,接著我被什麼東西猛推了一把,意識還沒完全清
醒時,啪的一聲,就挨了一耳光,我意識到剛剛夢裡的那一聲也是個耳刮子的聲音,
只不知打的是誰,還來不及出聲開罵,我就被隻強有力的手臂,五指箝入我的手腕
一把拖下床來。首先映入眼前的是天明睡眼惺忪打著赤腳地站在地上,一手按著臉
頰,一臉的不悅,我終於完全清醒過來,才發覺天厚扠腰站在身後,太陽穴上青筋
浮現正暴怒不可遏。
「你他媽的還睡得著啊?媽要自殺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還睡得著?他媽的一群
豬!一群廢物!」天厚越罵越火一抬腳擺好POSE,準備踹人,大概猶豫著先踹那一
個,誤了雷霆萬鈞的那一股氣勢,還是不忍對弟妹下此毒腳,氣洩了只好頹然放下。
我們隨他下樓去,媽蹲在廚房地上哭得傷心欲絕,樑上綁了根紅塑膠繩,雜貨
店用來捆空瓶子的那種,天厚湊過去拉媽起來:「那種人管他做什麼?他要去那兒
就讓他去死好了,賺那麼點錢,還盡往大陸寄,家裡他什麼都不管!」
我和天明也靠過去,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我望著他們母子倆發覺他們真像,輪
廓和個性,還有罵人時不屑的嘴角,我舉頭望著樑上那根紅繩在空中微微擺盪,記
得它曾在鐵架上、窗架上和陽台上輕搖過,下一次它會在那兒出現呢?
「還不把它拿下來在發什麼呆?」天厚吼道。
天明一跳伸手一勾就將繩子扯斷下來,媽靠著天厚啜泣上樓,一種奇怪的感情
又掠過心中,我不願去細思,因為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好齷齪,我寧願相信媽特別
偏愛天厚是因為他是長子的原因,他們是同一種人,他們彼此了解心意互通,他們
給自己全然的愛,卻要我們認同他們愛的是我們。天厚和媽是「他們」,剩下的是
「我們」,這個家根本已經崩裂了。
「……你們再這樣子就乾脆統統滾好了。」天厚猛吼如此作為結尾。
我們靜默,長久的疏離與不認同,讓我喪失了跟天厚溝通的意願與能力,滾就
滾吧!我們真的滾了,天明兵役報到日期還有兩個多禮拜,他卻背了包包說要從北
玩到南,沿路拜訪朋友再到屏東報到。我搬出去和美琦住,正式放棄這個家。媽處
心積慮的要留住家裡每一個成員──用她獨特的方法,卻事與願違地一個個走了,
留錢說實在比留人容易得太多,一種是死的一種是活的,媽沒將兩者區分清楚。
大學畢業典禮那天,我沒通知家人來,美琦徐姐也沒來,我沒讓她們來,因為
我是同性戀的傳言在班上漫天飛竄,沒人來跟我多說什麼,但從他們驚疑的眼神,
就能讀出傳言如何氾濫,因為太熟悉這樣的眼光,我不想讓她們也承受別人的異樣
眼光,亦不追究是誰散佈出去的,江璧璽或江孟仲?這些人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
領到了畢業證書,我就往校門口走,到處都是畢業生在校園裡和家人親友合影,我
不想看那些溫馨的影像──太刺眼了,加快腳步離開. 「丁天使!Angel 丁!」
我回過頭去,是汪啟漢,他好久沒和我打屁了,是怕我?還是怕人言可畏?
「你爸媽沒來啊?」我問。
「有啊!他們跟我大哥在一起,我大哥今天也畢業,他唸我們學校研究所。」
「恭喜你們雙喜臨門啊!」我笑著,平靜的等待他下面的話,我知道他一定有
話要問我,同學一場,稱兄好友,我卻欺騙了他四年。
他搓搓手不自在地笑著:「妳爸媽沒來啊?自己一個人啊?」
「他們在家吵架,我不想他們來學校給大家看笑話!」
「喔──同學四年,好像很少聽過妳說家裡的事情喔?」
「一筆爛帳,沒什麼好說的。」
「丁天使,……同學繪聲繪影的說妳……是真的嗎?」汪啟漢第一次這麼正經
八百的跟我說話,眼神是真摯的期待,還有些我說不上來的複雜情懷。
「是真的!」來了!我想,我不打算迴避也不想騙他。
汪啟漢低頭深默了好久,然後抬頭望著我,這樣的眼神,江孟仲也曾望過我,
我霎時意會了什麼,每一個人對愛的表達方式不一樣,需求的程度也不一樣。
「……」我張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汪啟漢平常對我嘻嘻哈哈的戲言,乍然
一一湧現,這時細思起來,顯然地別具涵義,四年來,沒見過他追過誰,甚至對那
個女生表示過好感,只在我身邊不經意似的打轉嬉鬧,四年!我怎麼都沒發觉、沒
想到呢?
「……我一直覺得妳很特別,既好勝又堅強,可是眼神裡又好像有很多憂鬱,
隱藏著無數秘密……,也對啦!特別的女孩,行徑是該有別於尋常的女孩。」
我只能笑,他太抬舉我了,我不配人家對我太好。
汪拍拍手故作輕鬆狀,又回復到以往的戲謔玩笑:「怪不得呢,我說妳怎麼老
面對我這個潘安宋玉不動心呢,哈哈!現在我明白了,信心重現!我還是貌比潘安,
才高八斗的青年才俊。」
我笑了,感激他的仁慈體貼:「我們還是朋友吧?」
「不是朋友!」汪啟漢頓了頓:「是哥兒們!」
我笑得更開心了,六月的驕陽灑在兩人的臉上,全身暖烘烘地輕暢起來,我忽
然重燃起對人生的希望,人性其實不是那麼黑暗冷酷,他們只是無法一下子接受不
了解的事,害怕不同於他們習以為常的狀況,用排斥來防護內心的恐懼不安。
驪歌輕唱,我揮揮手不帶一絲抱憾踏離校門,我修完學分畢業,相信我的心也
夠成熟可以離開單純的校園迎接詭譎的社會,我感謝汪啟漢,也感謝讓我誠實面對
自己的同學,我回首對著巍峨的校門,真心的說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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