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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女

_5 杜修蘭 (当代)
學校裡大致沒什麼大事,家裡頭的老爸倒找了個管理員的工作,在民生東路一
家舊社區,說好了要住在那兒。星期假日我和天明幫老爸搬東西過去,到了那兒我
才知道所謂供住,是住在地下室停車埸的一間隨便用幾塊髒兮兮的舊木板圍起來的
一坪大空間,陰暗悶窒的空間散發著一股腐臭的霉味兒,有的地方濕答答地滴著褐
褐稠稠的水,散發出刺鼻的異味,我站沒十分鐘便被花腳大蚊子叮了好幾個大包,
聽說前一任管理員因為地下室下雨的積水時,因抽水機漏電被電死。
我忍不住憂心:「爸!其實我們家不缺這點錢,不要做也沒關係. 」
「我快七十歲了,能找到這個工作不錯了,一個月七千塊咧,還是妳曾伯伯介
紹的才有。」
我皺著眉:「但是這里環境太差了。」
老爸揮揮手要我們回去:「這兒蟲子多快回去吧!沒關係了,反正在家也沒事,
我抗日打共匪的時候啊墳墓堆我都睡過!」
但那是四十年前的事啊!我無言,因為長久疏離,除了「再見」,我連「保重
身體」這樣的話也說不出口,而老爸也安分認命地不違逆媽的意思,漸漸的跟我們
越來越淡,除了拿錢回去的義務外,這個家他簡直是個外人,也許連外人的地位也
不如。
回程我問天明:「你覺不覺得媽得了錢癌?老爸那麼老了,還要他出去做事。」
天明神色漠然的說:「反正他自己也願意,他待在那兒不見得比在家差,至少
耳根子清靜. 」
「總是不忍心讓自己父親過這種日子。」
「那妳能怎樣?」天明瞥我一眼,不屑的說. 我痛恨自己的無能,也不能理解
天明的冷漠,賭氣道:「我不能怎樣,說說總可以吧?你們被老媽洗腦了,全把自
己老爸當仇人。」
天明倒沒生氣,冷笑道:「妳沒把老爸當仇人,可也沒把他當父親看。」
我不覺得生氣只是悲哀:「我們家本來就不像個家,大大小小全沒個樣子。」
一路沉默,這個家每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遙遠,我相信誰也不想演變成如此,卻
又不得不朝這條路走下去。散離了的心,用什麼也綰不在一起勉強同在一個屋簷,
不具任何意義,也罷!隨勢而為吧!
有鑑於老爸的辛苦,我開始沒事就四處找打工的機會,除了兼家教外,舉凡發
傳單端盤子洗碗的臨時工,只要有錢賺我都做。錢賺得辛苦,花錢倒是非常捨得,
我替家裡買了烤麵包機,買咖啡壺、水晶台燈、精緻的小叉子……全是一些根本完
全用不到的東西,積塵後塞在櫥櫃裡,惹來老媽一聲聲:「討債死囡仔!討債──
喔──!」
錢快花光了,我就開始算計著該怎麼賺回來再花出去?這其間的循環藏有一種
無法言喻的快感,當我在教室正做著賺大錢的美夢時,班代汪啟漢大叫:「丁天使
外找!」隨即給我一個詭異的笑容。
我往窗外一看,噢!我的天啊!是江孟仲!僅僅隔兩個星期,他又來找我,帶
著他諂媚的笑容和一束鮮艷的紅玫瑰。我故意翻著課本裝作沒看到的樣子,他卻死
皮賴臉的站在那兒不走,汪啟漢大著嗓門叫道:「不要這樣絕情啦,給人家一點面
子嘛!Angel !」
班上好多人在竊笑,丟臉死了!我決定不理他。
副班代許家玲因為重考過兩年,年紀比我們大些,老是以大姐姐的身分自居,
對我們循循善誘,她走過來和和氣氣的對我說:「反正他認錯了,妳就再給他一次
機會嘛!男孩子啊最愛面子了,我們女孩子在眾人面前就要給他個台階下。去嘛!
有什麼氣好嘔的,去啦!他都登門請罪了……」
我生平最大的缺點是無法拒絕溫柔請求的女孩,嘆口氣無奈的站起來,心不甘
情不願地朝門口走去。
「……just call me Angel before you leaved me baby, just touch me before
you leaved me , angel!……」愛耍寶的汪啟漢唱起奧莉薇雅紐頓強的情歌來。
嘻嘻哈哈的同學中,不曉得誰高喊:「祝丁天使夫妻破鏡重圓!」
去他媽的!該死!我暗罵. 江孟仲在門外尷尬的傻笑,臉直紅到脖子上來,遞
上一本嶄新的原文書:「上次……我把妳的書弄髒了……對不起!」
我生平還有另一個缺點是沒辦法對低聲下氣的人發火,我伸手接了書,厚厚的
一本,好沉重!我開始意識到,我捅的這個漏子不會這麼輕易善了。
江孟仲將一捧象徵愛情的紅玫瑰塞進我手中,我非接不可,這是生平第一束花,
一個男孩子送的,我從沒想過會有男生送花給我,教室裡響起如雷的掌聲,汪啟漢
站起來大喊:「祝有情人終成眷屬!」隨即誇張地揮舞雙手,同學們有默契地用嘴
巴奏起結婚進行曲,我們就在同學的鼓動中莫名其妙的「復合」。
江孟仲開心笑著,我也笑了,是真的好笑,笑我的人生是一場荒謬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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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暑假,是我用來計算時間的單位。每一個暑假到來,我生活僅有的一點填塞物
就好像被抽空,在家的時候突然變很好長,我才恍然明白時間又躍過了一年。
我煩透長時間待在家裡,便四處兼差打工賺錢,持續買一些莫名其妙,那種完
全不屬於我家該有的東西回家──高級進口的咖啡杯啦日本茶盤啦什麼的,偷偷放
在房間裡把玩,玩完了,總是心情低落,便收在櫃子裡不見天日,像另一種謊言,
欺騙的是自己。
媽的雜貨店生意一直沒起色,天厚當兵不時來信要媽寄錢過去,天明整天看不
到人影,不過沒見過他拿過一毛錢回來,老媽存款的數目不能呈漸增式增加,她便
開始唉聲嘆氣的嘮叨,她說爸去外面享福去了,不要她也不要小孩,不要這個家,
她一個人苦撐這個家,厝邊隔壁都稱讚她的堅強勤苦,只有她的小孩從來不知感激
她。媽每次一唸我就拿點錢塞住她嘴巴,她問過我好多次我到底一個月多少錢,我
都隨便編一個數目來騙她,媽當然不相信,她說唸了大學不該只賺那麼一點錢,我
懶得跟她多說,越來越不想待在家裡,連星期天我都在等汪啟漢的電話,他有很多
打工的門路,發傳單啦跑跑腿等臨時工作,常常一通電話我就立刻趕到,他常說他
要成立一個打工中心,每介紹一個工作就抽一成,我是他的忠實班底,抽零點五成
就成了。電話鈴聲又響,我衝過去接,待在家裡看店可沒工錢拿。
媽看我衝得那麼快,嘴角一撇:「哼!盡想往外跑,跟那死豬仔一樣!野馬丫!」
我拿起電話卻是江孟仲打來的,要約我看電影。
「我沒空!累都累死了還看電影,有空我寧可睡覺. 」
「妳這麼忙幹什麼?妳父母都當老師應該不會有什麼經濟壓力啊!」
「我想早點自立不行啊?」我一邊講電話一邊玩擱在一旁的鉛筆盒,盒蓋一開,
一張泛黃的紙箋便躍然眼前,紙張隨著摺痕像被分屍似的支離成一塊塊,我用透明
膠帶黏妥過,但時間久了連膠帶也變得焦黃無黏性,我黏了又黏,整張紙更顯得像
張百年的藏寶地圖似的破舊,訴說著一個在遙不可及的地方有個被深深埋葬了的璀
璨過往,我用肩夾住話筒,兩手仔細小心地攤開紙。
我們並不傷害別人,為什麼他們要傷害我們?
我先走了!
有什麼從我內心最最深處血淋淋地爬了出來,盤據我整個思緒,腦海頓成空白。
「喂!喂?天使妳在聽嗎?」
「有啊!」我不耐煩地應著,從沒一次覺得江孟仲這樣煩人。
「要工作也要休閒啊!我約妳好幾次了,妳都不在,今天出來好不好?」
「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要跟他把話講清楚,我想,在事情還沒開始時就結束,
傷害可以減至最低。
「下次什麼時候?」「我明天打電話給你。」我不喜歡在老媽在的時候講太久
電話,媽裝作在忙的樣子,卻老豎起耳朵集中精神聽。
電話掛斷的時候,媽從樓上下來,臉色不大對,踅到我面前來又是悲又是怒的
眼神:「我問妳!什麼時候妳爸爸媽媽在當老師?妳說的是誰啊?妳是誰家的女兒
啊?」
原來老媽在樓上的分機偷聽我的電話。我不想多分辯什麼,我說的謊話太多了,
為什麼,有時候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妳說啊!妳!」媽哭著:「我就知道妳看不起我,看不起這個家,妳跟那沒
良心的老猴一樣,天明就是被你們害成這樣的。嗚……妳以為就妳上大學了不起啊?
誰拿錢給妳上的?人家的錢準備給他孫女上大學而已,妳這個沒心沒肺的不肖女…
…」
媽的話老似棍棒一樣,結結實實地斬下來,總是連筋帶肉地直傷到骨頭裡,我
痛得大吼道:「媽!妳不要老講這種好不好?沒有誰看不起誰!爸每個月的錢都拿
回來,能寄多少回去?他在外面也不是去玩,是去做工!做苦工!我上公立大學能
花多少錢?更何況我也很努力在賺錢,而且……我們家也不是沒錢,幹嘛整天開口
閉口錢錢錢的!」
「是誰教妳來打聽我有多少錢的嗎?是不是?是那狼心狗肺的老爸叫妳來問的,
是不是?」媽厲聲問。
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說謊引起的戰爭又牽排到老爸頭上,事情總是到了最後就
不知道為什麼而吵,毫無意義的爭執,我換件襯衫就出門,媽跟在我身後問:「要
死到那裡去?」
「去約會!」我答道。
「去!去!去!去做有錢人家的女兒去,統統死出去,反正妳也看不起找,不
孝……」
我越走越快,不想聽到老媽的聲音,到巷口才打通電話給江孟仲。
「要看電影就走吧!」
江孟仲驚喜道:「我去接妳吧!」
「在電影院門口碰面就好,我又不是不認識路,要你來接我。」我沒好氣地說.
下了車,遠遠我就看見江孟仲站在電影院門口,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學校以外的地方
碰面,他穿一條西裝褲和件熨得整整齊齊的襯衫,顯然費過心思打理過,我笑著糗
他:「你怎麼不穿西裝?」
他嘿嘿地笑著:「天使,妳覺得這部片子好看嗎?」
「還沒看我怎麼知道?」
「我妹妹看過,她說不怎麼樣。」
「那你還叫我來看。」我發覺江孟仲吞吞吐吐的顯然有心事。「喂!有話快說,
有──」我硬把下面的話吞下去。
「到我們家去坐坐好不好?我爸媽都知道妳的事,想看看妳。」
「什麼?」我愣了半晌才問他:「我覺得我們還沒到那個地步啊,而且──」
我極力思索一個推托的理由:「你看,我今天穿邋邋遢遢的。」
「沒關係啦!」江孟仲順手摟住我的肩,好言安慰我道:「他們是想看看妳的
人,又不看妳衣服。我父母都很開通,我媽說如果妳來了,她今天沒來得及準備什
麼菜,我們一起上館子,我爸說安和路那邊有家海鮮店很好……」
他又談起了他的幸福家庭,我忽然覺得由於他的幸福,就該受到報應,於是讓
我的恨妒而加諸於他身上的罪罰就不是那麼罪大惡極. 我格開他的手轉過身來面對
他,我們靠得很近,我第一次這麼清楚地仔細看他,原來江孟仲的眼睛很清明,大
而有神。我猜他想吻我,微張著嘴有漱口藥水的味道,很煩然的這一切都是有預謀
的,我又找到狠心的藉口,我猛退一步先發制人,用平穩的語調告訴他:「我不能
去你家,我們沒有交集,我想早點分開,對彼此都好。」
「什麼?」他不相信所聽到的,我又重複了一次。
江孟仲倒抽一口冷氣後退一步,抓住我的雙肩,以便用雙目搜索我的眼神尋求
答案:「什麼?天使,為什麼妳又再一次說這樣的話?」
我不回答,面無表情地定定看著他的雙眼以示我的決心,是該殘忍的時候了,
事情再拖下去,傷害只有更大。
「妳──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做錯了什麼?還是妳沒有足夠的安全感,老是跟
我玩若即若離的遊戲?」對江孟仲的愧疚讓我一度想收回說過的話,但一直想甩開
緊按我肩頭十指的念頭,清楚地告訴我:再繼續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我平靜的告訴
他:「自始就是個誤會,是我錯了,不該讓它延續,對你造成的傷害我很抱歉。」
江孟仲無力的垂下雙手,沉痛地告訴我:「丁天使,我希望妳明白,我一直很
認真看待我們這段,我不是嬉戲人間的人,妳──這樣到底是什麼意思?玩弄我嗎?」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趁早分手對彼此都好,這句話我也不是第一次對
你說,我──」江孟仲打斷我的話:「妳只要告訴我,妳決定了嗎?」
「是!」
「好,很好!」江孟仲涨紅了臉連聲調都變了:「我也告訴妳,我不會再來找
妳,妳的愛情遊戲到此為止!」
江孟仲甩身就走,呼地颳起陣風,割得我臉上心上都疼,我意識到從此我又是
孤身只影,心裡悵然若有所失,我想舉步去追,但我能因為渴望人愛,就隨便找個
人來戲弄他的感情嗎?
江的背影成了一個黑點,我的心亂糟糟的沒了樁心事的輕鬆,電影沒看就搭車
回家,還沒進大門的時候,媽就衝出來破口大罵:「跑那裏去死?家裡出事了妳倒
悠哉去約會,約妳的死人骨頭,破格!」
「什麼事啦?」我不耐煩的問,我們家除了吵鬧外不會有什麼新鮮事。
「妳給我看著店,我去警察局帶天明回來。」媽吼完匆匆忙忙就出去,我倒不
覺得太意外,天明變得越來越乖張,我上次打掃時還在他衣櫥看到一把武士刀,從
扁鑽到武士刀,天明從個小混混變流氓,也許那天我還會在衣櫥裡翻到槍,他已成
了角頭老大。
我遠遠地看到天明在前快步走著,媽在後面嘴巴動個不停,不曉得唸些什麼,
天明一進門就上樓進房間鎖門,臉上倒沒一絲愧疚不安的悔意,老媽跟上去大力拍
門:「你給我出來!滾出來把話講清楚!我辛辛苦苦的一輩子啊!怎會養你們這些
不肖的東西?你爸爸沒用,整個家丟給我來撐,現在他倒好了,丟下我去外面享福
了──」
「媽!」我趕上樓大叫著,喝斷老媽的廢話:「這當頭妳還說這些做什麼?」
老媽气急败坏的怒罵:「怎麼?我不能說嗎?怎麼著?我還轮到妳管了嗎?妳
不是當老師的女兒了嗎?啊?妳這個不肖女跟妳老爸一樣看不起我,看不起天明,
天明就是被你們兩個害成這樣的。」
「媽,就是妳老說這種話,妳知不知道妳整天這樣講,天明聽了多不好受?我
幾時看不起天明了?爸也沒有啊!妳整天說這些沒用的廢話,整個家鬧得烏煙瘴氣
的,有什麼意思?」我越說越火大了,聲調也越來越大,自從詹死後,我已經很少
跟媽頂嘴了。
「妳沒看不起我嗎?哼哼……」媽掛著兩行激冷笑道:「妳高中時候,我到妳
學校去,妳碰到同學都裝作不認識的樣子,不敢把我介紹給人家認識,妳怕我丟妳
的臉,看不起我,嫌我土帶不出去……嗚……」
我想起詹,那次痛苦記憶的力量還是很強大。
「怎麼?妳說不出話來了?啊?」媽嗚咽著逼問我。
是我忽略了,原來媽如此敏感易傷,對很多小事、小痛的記憶如此深刻,加上
歲月的情緒的催化,逐漸發酵成一種難解的心結和恨的力量,讓記憶失了真,她被
自己的感情給欺騙玩弄了!
「其實……我那次……」算了!有什麼好解釋的,就讓她那樣誤認好了。
「你們敢做還不承認?你們父女就會聯合起來欺負我,你們會不得好死,老天
有眼,會同情我幫我,讓你們受到報應!……」
我無奈地轉身就下樓出門,後悔著去蹚這趟混水,媽說的話了無新意,二十年
來毫無新建樹,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像強灌不吃藥的孩子般硬要我們通盤接受,
好吃、難吃、吃不下都得吃,從沒想過我們有多少容量,有沒有撐破的一天?毫無
目標心煩意亂地到處亂走,糊裡糊塗地跳上公車,才想到去看看老爸好了。
到的時候天色有點灰沉沉的,爸不在地下室,我進他的小房間看看,老爸二十
年前的舊西裝褲和破汗衫零零落落地掛在木板牆上,房裡除了一塊破板子搭成的床
和一張舊四腳板凳外別無他物,椅子上擺了雙碗筷和小收音機,我知道它權充爸的
桌子。地上有個小電鍋,我掀開來看,裡面的飯還熱著呢,飯上有幾塊豆乾和一抹
紅紅的辣椒醬,這就是爸的晚餐?我的眼有點薰薰的,不知是因為水蒸氣和著辣椒
撲面而來的關係還是其他。蚊帳裡的被沒疊,隔著霧氣看,彷彿裡面有個人一動不
動地躺著,我的心一緊,連忙鑽進去,將被攤平了才覺得安心,有種罪惡感讓我不
忍心在裡面站太久,我出來正好碰見個老兵模樣的老頭,黃黃的門牙齙在唇外,一
公尺外就聞到他呼吸裡的異味。
「伯伯!請問丁隆生在不在?」
老先生向我上下打量:「妳是他的女兒?上大學的那個?」濃重的口音加上大
嗓門,聽起來像跟人家吵架,我猜他是湖南人。
「是!」
「噢!他在樓上清水塔,從這邊!走這邊!」
「謝謝伯伯!」
老頭對著空曠的停車場忽然長嘆起來,像對自己也似唱給我聽:「老丁噢──,
好命咧──,還有個女兒來看他,我老黃噢──,女兒在大陸,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
我上了頂樓,老爸正從九呎高的水塔上下來,我在下面抑望他抓著鋼筋梯的老
手青筋突露,灰白的亂髮下佝僂的身影,緩慢遲緩而吃力地一步步踏將下來,我不
由自主地伸手作承接狀,唯恐他一不小心鬆了手身子便要俯仰而下,待他的腳踏了
地我的心才落實下來。老爸看見我笑得好開心,皺紋上的老人斑在落日餘暉中烁烁
閃耀,讓我不能不逼視。
「怎麼有空來,家裡還好吧?」
「很好啊!爸!一起去吃晚飯吧!我請客!」我伸手去褲袋掏錢. 老爸用力將
我的手按住,掌上厚厚的繭竟會刮人,爸的手上也有老人斑。
「我有!我有!我有錢!妳在唸書有什麼錢!」
「我平常打工,身上有存一點錢. 」
「唸書就唸書還去做什麼事,爸有做事供得起妳唸書。」
我聽得無地自容,父親快七十歲了,還要為我們操心,拚著老命弄點可憐錢,
期望老媽給他一點好臉色看,但他的本事太小了,媽從來沒滿足過,我赫然又想起
「連在床上都沒用」這句話,真真替老爸難過起來。
我們到一家北方麵食館吃水餃,還點了牛肉和豬頭皮,老爸只要吃得高興便像
孩子般笑逐顏開,彷彿世上再沒有比吃這件事更讓他滿足了。
我沒什麼胃口,但很珍惜這一頓飯,這是我們父女二十一年來第一次單獨在外
用餐,只是距離坐得近,心卻隔得遙遠,爸想過我心裡在想些什麼嗎?而我了解爸
的想法嗎?每天吵著說我們不體恤她的老媽不懂我們的心,為人子女的我們又何曾
嘗試過諒解老媽波動的情緒?這個冷漠的世界裡,誰真的能了解誰?誰又真的在乎
誰?
吃完飯,老爸堅持送我去搭車,他掩飾著什麼解釋:「這裡到了晚上治安不太
好,好多小流氓在附近晃蕩,一個女孩子危險啊!」
我安靜地跟著老爸,很小時候,跟他在竹林坡上散步的情景躍然眼前,那時候
老爸就沒有牽我,他一直是個羞於表遠情感的老好人,但他一步一回頭的叮嚀著:
「妹妹!腳要動!腳要蹭一蹭,山上的蚊子兇得很咧,叮成大花腳,以後不能當空
中小姐。」當高挑漂亮翱翔國際的空姐,是老爸認為女孩子最高級的工作。
一路上沒看到半個小混混,倒碰見了剛剛那個老榮民。
「我女兒,唸大學那個。」爸對老黃說. 回到家的時候將近九點,媽臭著一張
臉不理我。小時候,我曾為這個暗暗傷心過無數次,現在則彈性疲乏,一個母親不
能再用那一套來對付翅膀漸硬的子女;無所謂的上樓去看天明,房門沒上鎖,房裡
暗而悶,隱約地有個人面壁坐著不動,我捻亮了燈,眼前的景象將我震懾,幾乎以
為是瞳孔不適應乍亮的強光而眼花了的:床上打著赤膞的天明背後紋了個五彩斑斕
的猛虎下山,在螢幕裡才看得到的景象乍然呈現眼前,虛實恍惚得不真實,天明,
我的弟弟真的變成了兄弟?有人說紋身也是一種藝術,這當頭我也寧願它只具觀賞
性而不具任何實質性的意義. 「什麼時候紋的?」我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大
驚小怪。
「好久了!」天明轉過身來把上衣穿上,我看見他的前身也紋了圖案。
「紋這個很痛吧?」我想慢慢把話題打開,很久沒跟他聊天了,我不知道他有
心事還願不願意告訴我。
「還好。」天明淡淡的說. 「為什麼要去紋這個?以後沒辦法再洗掉的。」我
坐在他身邊,近看才發覺他身上有很多傷疤,舊的新的都有。
「不為什麼. 」
「你在警察局有沒有警察揍你?你告訴我,我有很多同學唸法律系的,他們的
學長都當律師了,現在的警察不能再亂打人的,告死他!」
「妳不要管我的事好不好?妳自己管好就好了。」天明不耐煩的瞥我一眼,我
漸漸明白我們之間已沒有交集,那個拽住我書包上學的天明,早就長大,但又好像
是昨天的事情。
「天明!」我嘆口氣:「你不會以為媽說的……說我看不起你是真的吧?其實
……」
天明擺擺手示意我別再說了:「就算是真的我也無所謂,天使,我就是這個樣
子了,妳不用管我,倒是妳,在學校安分點,不是人人都有那個命唸大學的。」
「我?我當然安分啦!笑話!我幾時讓人操心過. 」我自豪的說. 天明點了支
煙,深深地吸進去再吐出一個個煙圈:「阿國的姐姐有個同學,高中跟妳同校,妳
在學校捅的漏子阿國四處張揚,話也傳到我耳裡了。」
霎時我好像被剝光了衣服,赤裸裸的站在天明面前,原來我極力隱藏的只是個
公開的秘密,我說不出話來,甚至不敢正視天明。
「妳放心吧!阿國那臭小子,我已經警告過他,他現在屁股上那個窟窿還沒全
好呢,我已經撂下話了,他要敢再隨便亂吠,我就封他嘴,讓他一輩子躺著,跟閻
羅王說去。」
我知道他心中蘊藏太多的不平,但好勇鬥狠畢竟不是發洩情緒的唯一管道:「
隨他們怎麼說吧!不要再為這件事打架,不值得。」
「姐……那件事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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