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逆女

_4 杜修蘭 (当代)
我一路無言,媽也出乎意料地沒多嚕囌什麼,大概她從沒見過我這麼嚴肅的表
情吧?上了火車,媽突然問我:「什麼是同性戀啊?他們怎麼說妳是同性戀啊?」
我嚇了一跳,同性戀這三個字像會回音似的,在空空洞洞乘客稀疏的車箱裡繚
繞不休,我抬眼向四周望了望,還好沒人注意到老媽的話,現在我終於明白媽的反
應為什麼不像詹的父母這樣激烈,原來她不明白什麼是同性戀,不清楚它被社會怎
樣的定位。
我的心稍稍穩定了下來,謊話便順口溜了出來:「學校亂說的啦!我們只不過
是上課時間太累了,溜回寢室去睡覺而已。」
「就這麼簡單?那妳們學校怎麼那麼嚴,這點小事也要叫家長領回?」老媽不
太相信,沉默了一會突然又問我:「妳應該知道那個叫什麼清的是個女生吧?還是
妳不會不知道自己是女的吧?啊?」
「媽」我不耐煩的說:「我穿了這麼多年的裙子當然知道自己是女的啦!」既
然老媽搞不清楚,我就死不承認. 「那就好!小時候啊,妳阿媽家沒錢,我跟妳四
個姨媽、舅舅和阿公阿媽攏嘛睏作夥,妳們學校真是太大驚小怪了。」
有這樣的老媽,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還滿幸運的。
「哎!妳看妳,害我關了半天的店門,專程來學校一趟,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
咧,客戶都不知道要跑掉幾個,真是生雞蛋的沒有,放雞屎的有!妳那死人老爸,
什麼事都不管,一點用也沒有,樣樣都要我一個人來……」
沒用,不曉得為什麼,媽一提到沒用的這個字眼,我就聯想到媽有一次罵老爸
不小心罵出口的話:床上也沒用,小時候只隱隱約約地感到齷齪,現則更覺得一個
母親是不該將這種事拿來說嘴的,尤其在兒女面前。閉上眼,覺得好煩,不想聽媽
千篇一律的經,也怕我澎湃激昂的情緒會從眼中宣洩而出。我算是逃過一劫了,清
清呢?她的爸媽會怎對她?我們以後怎麼面對同學和老師呢?
媽還在自顧自地叨念著:「……什麼同性戀啊?聽起來好像髒兮兮的……」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學,沒人來跟我講話,我也不感到如何難過,老媽從小對我
的訓練,幾乎把我臉皮磨得快成銅牆鐵壁了,我只是擔心詹清清,擔心她不能承受
這敵視她的眼光,適應隔絕她的世界。
下課時間還有幾個別班的同學在後門和窗戶偷偷張望,像參觀動物園裡稀奇的
珍禽異獸,沒多久我就調適自己去熟悉這樣的眼光,開始在下課時間到校園逛逛,
或到我們往常去的樹蔭底下張望,搜尋熟悉的背影,我不敢到教室找她,省得多惹
事端,畢竟我只是想確定她還安好著,卻一次次的失望。
事發後的三天就是期末考,考完最後一節的時候,我特地提早交卷,回家時刻
意繞到詹的教室去看看。詹的位置是空的。詹考完先走了嗎?還是她根本沒來?她
沒來考試的話要怎麼畢業呢?我帶著一肚子的疑問回家。一學期就這麼結束。寒假
開始了,因為懸念著詹,每一天都過得好漫長,每一通電話我都搶著去接,懷疑是
詹打來的,每一通都只是失望。
寒流一波波的來襲,越來越接近春天,氣候卻越來越像冬天,是今年反常了吧?
還是今年真的較往常更冷?
就在過年的前幾天,我在報紙社會版上,看見一則小小的消息:就讀某公立高
中的高三女學生詹清清割腕自殺身亡,據推斷是受不了升學的壓力,下面一小段是
記者對聯考制度的批評,並對升學主義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我拿著報紙看了好幾
遍就是不明白,是同名同姓嗎?但為什麼又同一所學校?像我們這樣的人,注定了
要比一般人受更多的波折與磨難,清清拋開這一切,是太傻還是太聰明?她預知了
這一條路的艱辛嗎?但那並不是我們咎由自取的啊!
我拿出剪刀,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唯恐一不小心便要剪壞清清的遺體般,將她
仔仔細細的剪下來,呵護地捧在雙手上,媽在一旁叫到:「幹嘛剪報紙?跟你們說
過好幾次,報紙看完折好還可以賣,一份五塊錢哪!聽到沒?剪了個洞還賣給誰啊?」
「……」沒辦法說話,一開口淚與血會當場激射而出,我絕望地希冀強大的痛
苦將我粉碎,再來一陣大風吹的煙消雲散。
「我講話妳聽到沒?不要剪報紙啊!」
我心灰意冷地上樓,對著不到一個巴掌見方的剪報,忍不住珠淚晶瑩,左看右
看就是不能相信,詹清清就這樣走了,她說的「永遠」竟是承諾的謊言,那句柔腸
寸斷地「再見」就是遺言,利刃劃過皓腕鮮血會怎樣的飛濺?我的心整個揪了起來,
多痛啊!羸弱的清清怎麼受得了呢?淚又滴下來,不能讓它滴到剪報,那是詹唯一
留給我的啊!
「下次不要再剪了,一份五塊錢就這樣浪費掉了!」老媽又在樓下喊了一次。
我再也遏止不住的蒙頭大哭,淚珠兒滴在小桌的玻璃墊上,摔得粉身碎骨,落
在地板上,被塵土吸吮得屍骨無存,我匍匐而下無言地吶喊,清清啊!清清,妳在
我這一生踏下的最後足跡,就只值五塊錢!
--------
第七回
在得知詹的死訊的第二天,收到了詹的一封信。難道詹沒死?只是一場誤會嗎?
我頹喪的心乍然出現一絲曙光,心噗通噗通的跳,我看了郵戳,日期是詹死前一天
寄出的,打開來一看,裡面只短短的兩行字:我們並不傷害別人,為什麼他們要傷
害我們?
我先走了!
我將它摺起,放在鉛筆盒裡,它從此要跟著我,再不會分開了。
很奇怪的,當我確定了清清死訊後,雖然悲痛整個心卻安定下來,日子沒有了
牽掛,沒有了祈求,反而不再那麼難挨,只是覺得這件事把過去和現在的距離整個
拉長,我飄忽忽地既不在現在也不在未來,而過去呢?也回不去了,生活只是一片
空白,空洞的空白,要跨過這段距離,我知道要借助外力來驅策我前進,不然會陷
在這憂傷的泥淖裡不能自拔。
我開始在家裡大掃除,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要累死自己似的作個不停,藉著肉
體的磨難忘掉心靈的創痛,然而深深烙上去的痕跡怎能忘掉?只能稍稍轉移注意力
而已,只要手一停下來,心裡的痛便鞭策我:再做!再做!我不在家人面前流淚,
不習慣在他們面前喊痛,沒人知道我經歷過什麼樣的掙扎,我只是安靜,平靜而痛
苦,痛苦甚至好像不見了,因為我已成為痛苦的化身,一種持續而穩定的悲痛狀態.
現在我連嘴也不跟媽頂了,也不和天厚分辨什麼,最珍貴的已失去了,還有什麼好
爭的?
老媽倒很高興撿到了個聽話的女兒,吃年夜飯的時候,她對大家說:「你們看!
離開家才知道家的好處,天使啊住校一學期,回來變得多自動啊!還大掃除咧。」
媽幾乎沒稱讚過我,面對她的稱許我卻沒感覺. 天厚點頭贊同,老爸面對家裡
難得的好菜,塞得滿嘴的雞肉,也眉開眼笑地猛點頭,不知是稱許媽做菜的手藝還
是她的話;只天明面無表情,媽不能忍受有人不接受她的至理真言,又再一次對他
說:「也該讓你住校,你才知道家的好處,住外面哪裡能像家這樣方便,你看天使,
住校時累得溜回宿舍睡覺哩,你當住校好玩啊!天厚是學校太遠沒辦法我才讓他住
校的。」
我扒了幾筷子便出去看店,即使除夕夜,媽的寶貝雜貨店還是捨不得關上,我
呆坐在店裡看著年年千篇一律的除夕特別節目。
發生的事情越多,我和家人的距離也越遙遠,是這些事情阻斷了我們之間的聯
繫嗎?還是這些問題凸顯了原來就存在的隔閡?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今年的春
節也顯得格外淒清,除了間接的鞭炮聲提醒我現在是過年外,幾乎忘了今夕是何夕。
當一個孩子對過年不再抱存任何期待與幻想時,差不多他就已經長大。我知道我已
完全長大,詹的事讓我一夕之間成熟,我確切體會到美好的時光不可能再回,時間
把它帶走了,由回憶來填滿,而因為回憶,又更讓人痛心到那一切繁華都只是過往
存在永不再回的遙遠時空裡只能追憶:我成為再無法承諾的騙局裡那個被生命愚弄
的信徒。
天厚春節期間忙著和女朋友排兩個小時的隊去看場電影,天明終日不知去向,
老爸忙著四處給老長官老袍澤拜年,我越沉默,越顯得媽的嘮叨,她不斷嫌天厚的
女朋友不懂事,過年還約人家出來看電影,嫌天明的朋友看起來像小流氓,嫌老爸
的朋友個個是外省豬仔,嫌過年期間生意反而不好,嫌一切她所能接觸到的人、事、
物。
我安靜地聽著老媽的抱怨,獃坐在店裡,看晨曦悄悄爬進店頭,像一隻陰騭的
巨掌無痕地慢慢移進店後廚房,攫走什麼後又無形無聲的一寸寸地隱退回去。墓色
像油畫般一層層加重黯淡的顏色,不知不覺又籠罩在夜幕裡,一天,過去了。原來
它盜走的是人類的歲月青春,然後夜色又漸漸褪去,黎明,對我來說只是另一個明
天。
寒假終於過去,新學期開始,學校弄了個心理輔導老師來開導我,大概怕我也
想不開吧!那麼學校一下子有兩個學生自殺,鐵定會引起輿論的攻擊和教育部的注
意,那真的就對「校譽影響太大了」。其實我並不會選擇這條路,自殺是對乖舛命
運作最後掙扎的抗議,而我的本能是妥協,與現實與殘忍與家庭懦弱地妥協. 我還
注意到:上課時各科老師都裝作對我目不斜視的樣子,卻趁我低頭看課本的時候,
偷偷迅速瞄我一眼詹的死讓我成為全校師生無人不知的人物,我的第六感對這樣不
友善的眼光特別敏銳,有時我迅速抬眼和他們來不及撤離的目光相對時,有的老師
甚至瞠目結舌地忘了下句要講什麼,便乾咳幾下掩飾尷尬,常常,我幹脆低頭低久
一點,讓他們觀察個夠,看清楚我這個怪物和尋常女孩有什麼不同之處。
沉默,我只能更沉默,沉默地抵抗所有的一切。
幾週後,突然地,情況驟轉為有人開始願意和我談談話,我知道她們大概是接
受了輔導老師的勸說,要發揮同學愛,多接近我,幫我紓解壓力,可惜他們的演技
太菜,虛假笑容裡的驚懼,招呼聲中的虛情假意,就向美其名關心卻撕開我好不容
易包紮起來的傷口公開嘲笑般,讓我連遮醜的機會都沒有,只能避在角落裡像狗一
樣安靜地用舌頭舔舐痛處,一下一下地,將膿血舔在舌上吞入肚腹,讓表面的傷口
慢慢癒合,傷痕卻以我的心肝腸胃為養分,不知不覺地像種子般深深在體內根芽滋
長. 不過初春而已,陽光便大剌剌曬得人睜不開眼,我在校園裡孤魂般晃盪,身不
由己地讓痛苦驅使我來到那棵我和詹常見面的老榕樹下,一樣是烈陽天,一樣的樹
蔭下,詹輕輕吮咬我手指那幕湧入心頭,那個汗黏黏令人發狂的下午;一切就似回
憶故意安排好的陷阱般,一個不小心地踏落,我的心就像被捕獸器的利夾深深箝入
而突然因思念劇痛了起來,那種痛苦不是心理現象,它是實實在在存在的,沉沉地
像塊鉛塊般就壓在胸口上,痛終於讓我幡然醒悟,我還有餘事未了,一件我一直不
願意真正承認面對的事實。
放學後我去了詹家,灰藍的volvo 不在院子,也許沒人在家,按了門鈴,是詹
的弟弟來開門,他先楞了一下,考慮幾乎一分鐘之後才讓我側身進去。
一進門客廳靈位供著清清的一張彩色放大照片,就像一堵牆讓我跨不過去,它
明確地在一次剝開我的心在上面鑿刻銼鉞上:這個人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捻著香,隔著煙霧裊裊裡看詹,看不真確,痛苦也不那麼具體,詹似乎在微
微笑著,白煙盤旋騰起,照片整個活靈活現起來,彷彿禁錮在相框裡的人躍出來舞
動,我禁不住伸手欲與之共舞,驀然,煙騰空遠去,只鮮花素果安然,爐裡長香燃
盡的小香枝根根靜立,像夢一場,我知道我生命中一部分,也隨著淡去的煙霧永遠
永遠的散去。
是的,詹來看過我了,我起身對詹家明說:「謝謝你讓我進來,我可不可以看
看詹的房間?」
「我根本不想讓妳進來,我是代替我姊姊讓妳進來的,我想,她也許想看看妳。」
但他還是開了詹房間的門,讓我進去。
詹的房間佈置的和原來一樣,她的物品一樣樣擺在原處整整齊齊的,我抬頭不
經意發現天花板有幾滴濺上去的血已經呈暗褐色,像她失去鮮豔色澤的人生,詹的
那一刀劃得多深多絕裂啊!那鮮血是怎樣的激射飛濺?世間再沒有值得她回顧留戀
的嗎?她對未來再沒有一絲一毫的期待幻想嗎?詹啊!妳不是說我們要一起去舊金
山的嗎?
「看完了就請妳走吧!我媽快回來了,她看見妳會氣瘋的。」詹家明開了大門,
手握在門把上,直挺挺站著,一副的送客樣子。
我還想多嗅一下詹的氣息,多知道一些她走前的事:「詹有沒有說過什麼話?」
「妳走吧!我不想揍女生,如果妳也算女生的話。妳再賴著不走,我不敢保證.」
他把門完全打開,整個人靠在門板上,顯然非要立刻要我滾的樣子。
「詹為什麼這樣?你們逼她什麼嗎?」我堅持要得到答案,挨揍我也甘願。
「……沒人逼她什麼,我爸叫她上學,她偏不去,我媽替她穿上制服要拖她出
門,還沒到門口她就把衣服脫光,死也不出門. 我們都勸她:都快畢業了馬上要考
聯考,好歹把書念完,她就是不上學,還把制服都剪破。我們架她上學,半路上她
還跳車,我們沒逼她什麼,只是要她上學而已。」
「沒逼她?」我的心碎成千百片,為詹所受的苦。
「沒有!我們沒逼她什麼,是妳害死她的!」詹的弟弟堅持。
死者已矣,爭論這些毫無意義:「謝謝妳讓我進來!謝謝!」
走這一遭我的心清明起來,走了也好,既然她在這世上不快樂,下輩子吧!下
輩子投胎作個快樂的人吧!
升上高三後,聯考逐漸逼近,忙著唸書的日子,一天天倒過得很快,新興的平
價中心由於大量進貨,壓低成本,零售價較雜貨店還便宜,媽的生意大不如前,加
上天厚畢業當兵在即,竟然抽了個三年金馬獎,老媽失落的心情可想而知,天厚和
遙遙也散了,媽說是因為爸的關係,如果有那種公公,沒媳婦敢進門的。
「散了就散了,反正妳也不喜歡遙遙,天厚也又交新女朋友了。」
媽緊張地一把抓住我問道:「誰說我不喜歡遙遙?我哪說過這種話?妳不要跟
天厚亂說這些不乾不淨的事。」
「什麼不乾不淨?我又沒說髒話,妳自己跟楊媽媽說的啊,楊雅婷聽見再告訴
我的,妳不還說天厚也不見得多喜歡那個女生,她自己煞地要死而已,天厚不過是
孝順想趕快取個進門來伺候辛苦可憐一輩子的老母。」不知為什麼我說這些話時一
俓偷偷觀察媽臉上表情的變化,我覺得自己猜測到什麼,又好像拒絕去往這方面想。
媽垂著眼不看我,半晌抬起眼卻突地瞪起深深的小眼睛生起氣來,只是罵人時
沒平常那種理直氣壯:「天厚和誰交往我從來沒反對過,妳少去和天厚撥弄這些!」
我想,我也許是明白媽腦袋裡想些什麼的,而媽似乎也猜測著這點,但我們都
不願意承認,因此總是有一種奇特的劍拔弩張的氣氛擴張在兩人之間,尤其當我想
到媽說老爸在床上也沒有什麼用的時候。
班上同學現在也沒人在意我了,她們計較的是歷史念了幾遍,數學作了幾題,
養兵千日全用在此役來一決生死,再沒什麼是比決定一生榮辱的聯考更重要了,要
念的書疊起來比我們的身高還高,高中老師不會再像國中老師逼我們唸書,但是我
們自己把自己逼得更緊,越是前幾志願的學生越是如此。
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只剩不斷回憶和詹在一起的甜蜜時光,但回想已在生命中褪
盡色彩的記憶,並不能產生新的幸福,而過去曾有的快樂光陰也會在歲月的侵蝕下,
越來越斑駁剝離,終究成為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就在這一片灰白看不見一點希
望的環境中,走完高中最後一段路程,無所謂苦不苦煩不煩了,我只是麻木地跟著
大家向前,向前,至於前方有什麼等著我,我不知道,也不在意。
考完聯考,老爸也滿六十八歲,工廠不再讓他做了,只好退休,領了點象徵資
遣費的退休金,還沒放榜老媽就開始念著:「妳呀!要沒公立大學就不要念了,家
裡沒那個錢啦!那死老猴退休金才那麼一點,能幹什麼?妳唸書的錢都我拿出來的。」
我懶得多說什麼. 媽卻不放過我:「我整天委屈熱淚往肚裡吞,做牛做馬的賺
錢供妳這不肖女讀書,妳就是整天擺張臭臉來回報我的嗎?寒心哪!」
我想起在郵局做事的楊媽媽說媽有好幾百萬定存,是郵局的大客戶,愈發覺得
媽像歌仔戲演員,誇張煽情偏不能打動人心。
聯考放榜後,我考上一所公立大學,和我預計的差不多,美中不足的是離家裡
不夠遠,讓我找不到住校的理由。天明也考高中和五專聯考,收到成績單時我嚇了
一跳,總分不及我當年的三分之一。
長長的暑假,我就在附近小電子工廠做女作業員賺點學費,除此之外就是看雜
貨店。雜貨店,我是越來越深惡痛絕這該死的破店,而它似經過歲月的洗練,吸收
日月精華,成精似的有了生命,我老覺得雜貨店已成媽的密探,陰惻惻地窺探我猜
忌著我的一舉一動。天厚去了外島當兵,天明整天不在,我聽說他在淡水廟口的一
家賭場看場子,他說他不想升學,媽說她沒辦法,因為自己爸爸看不起兒子,他才
會變得自暴自棄。媽的邏輯只有她自己才懂,她把所有罪過全推到別人頭上去,她
只有功勞苦勞,別人就什麼都不是,當然天厚除外。老爸更慘了,沒了工作,整天
在家被老媽嫌沒用,只有更努力捆著一打一打的空瓶子,來彌補罪過,但情勢不讓
老爸有喘息的機會,屋後那整片原來只有滿坡花腳蚊子與青竹絲的竹林,彷彿是在
一夕間被鏟平,蓋起了一棟棟的洋房別墅,媽對老爸,不!也許該說對現實,更不
滿了,那些原本買米買醬油都要看老媽臉色賒帳的筍農菜農,成為地主,住起漂亮
的樓房,開起小轎車,他們不用再賒帳了,甚至也很少再光顧雜貨店,寧可開車去
好遠的超級市場,買進口的高級東西,或是到7-11買貴點但看起來乾淨新鮮的商品。
老媽不信邪,卯足勁罵老爸和我:家裡的瓶瓶罐罐擦得不夠亮不夠乾淨,而導致客
戶流失。媽不明白,老太婆即使上了一層厚粉她還是老,皺紋是遮掩不住的歲月刻
痕,力圖與自然時勢抗衡的,只是無謂的掙扎,當然,老媽也就更後悔嫁給沒半分
祖產可繼承的老芋頭. 大學的新生活開始,我什麼社團也沒有參加,像我這種人,
只適合在陰隱角落裡像地鼠一樣暗無天日沒沒無聞地過一輩子。
生活除了空洞還是空洞,當周圍的同學過得越充實,笑的越大聲,我就越不能
忍受封閉的自己,虛構的幻想完全不能滿足我在現實裡的無能,我想狂喊出淤積胸
口的鬱結,卻怕世界會再次崩潰眼前,我需要過另一種生活,不然我會自閉孤絕而
死。
我偷了媽錢箱裡的錢,丟掉蠢笨的近視眼鏡,配了隱形的,蓄起長髮,穿上飄
逸的長裙,靜靜等待無論哪一個人都好,將我從冰凍的沮喪狀態解救出來。
同學都奇怪我是打哪裡冒出來的,男同學尤其扼腕,竟讓如此好花空置一學期。
儘管環境換不了,換一個心情終究會有些不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就被人
家「內定」了,一個法律系的學長,每天殷勤地來等我下課,送我去站牌搭車,中
午來找我一塊吃飯,噓寒問暖細心呵護,即便我很清楚地明白對他沒有愛情,現在
和以後,都不會有,但一個被摒棄慣了的人,乍然被捧在手裡,真的,真的,很難
很難去拒絕. 我和江孟仲成了同學眼中的「校對」,就像是生活中很多事情一樣,
都是由別人做的主,而你身不由已就朝這條路走下去。校對,顧名思義,校園裡花
前月下,荷塘廊簷下的儷影一對對,只是我的對象不對,甜蜜情話只似陳腔濫調,
他的刻意承歡只換來我的虛與委蛇,我對這樣的遊戲逐漸感到殘忍而厭倦,卻遲遲
無法下決心採取行動了斷,因為真心的疼惜與寵愛,是我渴望多久的幸福啊!
江孟仲卻毫無所覺,一個情竇初開的傻小子,為愛可以在嘩嘩濺雨的廊下枯候
一小時,等待送我走那一段短短的路程去搭車,為愛可以在烈日下奔走校園,為我
帶一杯冰涼的酸梅湯,我看著他濕了大半的褲管,滴在鼻尖的汗水,只無以為報地
更痛恨自己對幸福的貪婪與饑渴。
這樣的幸福終究是一種假相,冰雕的瑰麗城堡,見光即溶,沒得商量的餘地。
在一個濕冷的雨天裡,江孟仲巴巴趕來教室找我去吃午餐。
「我不餓,你自己去吃好了。」我看著他滴著雨水的傘尖說,不能看他的眼,
會讓人不忍心拒絕他的真誠. 「……陪我去吃嘛!今天,是我的生日……」
對了!他生日,我倒忘了。
坐在我前面的汪启漢回過頭來笑道:「當人家女朋友,怎麼可以生日還不陪人
家?」
我踹了他椅座一腳,真是多嘴!
雨勢不大,但綿綿密密的像粉屑一樣沉甸甸地層層灑落,下得人心跟著好沉重,
隔著小小方桌,江孟仲眼睛裡的熱情一波波向我襲來,我垂眼不敢相迎,覺得不安、
尷尬,還有心虛。
「天使,晚上來我們家好不好?我生日,我爸今天下廚顯手藝,我媽要自己烘
蛋糕……」
「噢!我今天有事,我一定要回家。」我突然妒恨起他來,嫉妒讓我恨,恨讓
我狠心拒絕,不記得家裡有誰過過生日,吃什麼生日蛋糕,只有天厚生日好像有一
次吃過麵條,我氣江孟仲,氣他為什麼能有這樣輕易得來的幸福,也恨自己,恨為
什麼我什麼都沒有。
他很失望,咕咕噥噥抱怨:「我上星期告訴過妳,難道妳不能把事情錯開嗎?」
我搖頭,讓他一臉的失落來彌補他有讓人妒恨的美滿家庭的罪過. 出了餐廳,
我們各自有傘,他卻堅持共撐一把傘還幫我拿書,我看自己兩手空空蕩蕩的垂著,
便告訴他:「傘你拿吧!書我拿。」
「我拿就好了,為妳服務是我的榮幸。」
在滿手都是東西的情況下,他居然還有辦法用手肘貼著我的背,輕輕地摩著,
我渾身都不自在,稍稍跨前一步,他卻又貼上來,他腋下胸前的汗水黏酸味兒薰得
我火直想往上冒,我到底在幹什麼?欺人嗎?還是自欺?
在經過走廊的時候,我看他用腿夾著書忙著收傘,手忙腳亂的狼狽相實在很鹺,
便自顧自地先往前走,江孟仲趕忙追上來:「喂!天使!丁天使!」
我不耐煩地對他說:「幹嘛?你不要在走廊上大呼小叫的好不好?」
江孟仲委屈的說:「我收個傘妳應該等我一下啊!」
「你現在不是趕來了?我說要拿書你又不要,你煩不煩啊!你!」
江孟仲閉嘴不語,我知道他受傷了,不禁覺得於心不忍,我想起國中時的暗戀,
江孟仲的心也像當初我的徬徨不安吧!
「喂!你生氣啦?算我不對好了,我自己拿東西就好。」我伸出手去,江孟仲
把書和傘藏在身後。
「我拿就好。」他露出了笑容:「妳是家裡唯一的一個女孩,妳家人一定都很
寵妳囉?」
我覺很好笑:「是嗎?你從那裡看出來的?」
「妳的個性啊!嬌嬌的好難伺候喔!」
「難伺候你可以不要伺候啊!」我頓了一下,這樣也許太狠太不公平,但我又
何嘗被公平善待過?「……江孟仲,你覺不覺得我們兩個並不適合?我想早點分開
對我們兩個都好。」
江孟仲不說話,半晌才問道:「……妳有了別的男朋友了嗎?」
「沒有啊!我只是……」
「沒有就好。」他吁了一口氣:「我們之間的問題只在從沒能好好促膝長談,
彼此了解,我覺得男女之間彼此的了解信任是往前跨越的第一步……」
我沒興趣聽他的長篇大論,法律系教條主義的信徒,打斷他的話問道:「還想
跨到那兒去?江孟仲你不了解嗎?將近半年的交往,我真的對你沒什麼感覺,也許
……我們做個普通朋友比較適合……」我偷眼望一言不發的他,覺得話接不太下去,
好像真的太狠了點. 「……」
江孟仲不語,突然悶著頭往前就衝,我望著他的背影在轉角消逝,搖搖頭想攏
攏頭髮才發覺雙手空空如也,我追了上去大叫:「喂!喂──我的書還有傘啊──」
追過轉角已沒他的蹤影,卻見到幾張熟面孔,我抬頭望望才知道這一節我們班
在這間教室上課,另外我的書和傘被扔在濕漉漉的走道邊,我撿起沾了好大片泥濘
的原文書,覺得心痛得要命,這一本好幾百塊咧。好多人用同情的眼光望著我,他
們一定以為我被那個負心男同學甩了,還受到如此的羞辱,有個短髮女孩遞包面紙
給我,幫我撿起弄髒了的花傘,好心的問我:「妳──沒事吧?」
汪啟漢直接便從窗戶躍出走廊:「怎麼?吵架了你們?」
我笑笑搖搖頭表示沒事,心裡忍不住開罵了起來,他媽的死江孟仲!一點風度
也沒有!好歹我沒讓他請過一餐半頓的,連十塊錢一碗的米粉湯我都堅持各付各的,
也沒收過他半樣禮物,他這樣翻臉不認人,實在心胸太狹窄!怪不得我不喜歡男生
呢,一個比一個更沒風度!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