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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_16 未再(当代)
  这回,大家都把目光转到巧妙拒绝的卓阳身上。秦编辑反应最快,道:“是杜小姐对不对?我早先就看出点眉目了。”
  “阳,你和安琪儿?”安德烈持续大惊,“你竟然——”
  蒙娜耸耸肩膀,叹口气,有遗憾,道:“天!我开错了玩笑,以为可以拿单身汉打趣,谁知道单身汉已经不是单身汉!”
  莫主编适时地将杯盖盖在了杯子上,从盖子延伸到杯身上的青花条纹一气呵成。他想好两句俏皮话,并准备说出来解开尴尬气氛,却正好看见门外快步走进一人,便转口讶道:“吴小姐?”
  吴小姐匆匆走了进来,不待和大家招呼,就直接急道:“今早我们话剧社的人都被张家那个外甥绑了去,要我们给日本人什么报纸签字。可向抒磊死也不肯签,到现在还没有被他们放出来!”
  她也顾不得再缓口气,就一股脑把清晨的遭遇全部说了,只把报社内一众人都听得眉头愈蹙愈紧。
  “向抒磊这个呆子,不就是一个签名?签了又不作数的,他就是不肯签。人还被押在那里,我们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向先生的情怀你们怎么能了解?”有记者小声咕哝。
  吴小姐那一双美丽的大眼原本就汪着两泓就要夺眶而出的泪,也听见了这话,更加羞愧,低头啜泣起来。
  卓阳只听住那一句“杜小姐也被抓了去”,瞬间纠住了心,说一句:“归云也一定不会签!”
  他知道,她一定会死硬着不去签字,所以落在这样的恶棍手里凶多吉少。
  心中焚上了烈火,但理智没有湮没,微微闭眼,极快思忖,把能想到的办法统共想一遍,片刻有了主张,立刻迅速拉开写字台下的抽屉,翻翻找找。
  莫主编见他拿出来的是那把从日本兵手里抢过来的手枪,放下杯子,夺步上前,把他手按下来:“你想干什么?你知道杜小姐被关在哪里?你知道有多少帮派的人守在那里?你赤手空拳就能冲过去救人?”
  卓阳抽出手来。
  自小到大,他还有一个优点——愈是慌乱的时刻,愈是镇定。所以他能在枪林弹雨中,临危不惧地把那些战斗的照片拍下来,所以他此刻还能镇定道:“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去请杜先生尽早收拾旧山河。”
  莫主编到底阅历丰富,话头醒尾,明白卓阳的意思,便说:“我曾为杜先生做过专访,陪你一道去。”再吩咐安德烈:“又要麻烦贵伯父打通一下巡捕房关节。”
  安德烈把吴小姐的话听了七七八八,又从卓阳的反应中知道归云必定涉险,听莫主编这样安排,马上就道:“我立刻去打听消息。”说罢就跑出了报社。
  莫主编问卓阳:“你有把握吗?”
  卓阳摇摇头,把枪稳稳拿住:“这次要看我运气了!希望杜先生还有这个爱国的姿态在。”他把枪塞到背后,“不然——”
  他没说下去。
  其实已经下定决心,只凭一身孤胆,除了亲身硬闯,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蒙娜担心地唤了他一声:“阳!”
  莫主编却道:“向先生和杜小姐因为我莫某人组织的义演而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我势必要担起这个责任,明的暗的,定要救出他们。”
  再对卓阳强调:“明求暗访,我一力负责到底!”一身的担戴,要卓阳重重相信他。
  卓阳点头,开始后悔把归云拉入这丛荆棘险丛中,此刻发誓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她的周全。
  于是莫主编安排下报社众人的事务,打探消息、托其他的门路关系、固守本地接应,各自分头行动。自己与卓阳一起并肩走出去,战友一般。
  外面的雾已经散了,露出明朗的天空。
  正午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火辣辣烧着,也烧着人们的心。
  马路上的人们又变得熙熙攘攘,忙忙碌碌。莫主编和卓阳疾步走着,融入了人群当中。
  卓阳探手到身后,手指拂扫过板机。
  自从那晚杀了日本兵之后,他再一次有了浴血的念头。
  用力握了握枪。
  风波恶?虎尾春冰
  午后的林荫道上,风有些闷滞,连道旁的梧桐树梢都吹不动,只让它们依次挨在那里肃穆地立着,林荫道的深处伫立着那栋闻名遐迩的杜公馆。
  卓阳其实很熟悉这栋建筑,因为在上大学的时候时常会来这里写生。
  那是一座法国文艺复兴式花园洋房。洋房的南立面中部是层叠式的敞廊,二层的廊道带有巴洛克式的两壁柱,东立面主入口还有塔什干柱式门廊。
  适合线条分明的素描写生。
  后来这栋建筑归了达人杜先生,卓阳也没了悠闲的写生时间来画这栋私人建筑。
  如今再走近这栋建筑,当初肆意欣赏的心情已经全然不剩,只有灼灼的担忧和忐忑。
  莫主编走到雕花铁闸门前,伸手要按上面有玉兰花一样铜雕装饰的门铃,转头关照卓阳:“等下由我来说,你听好我安排。”
  卓阳点了点头。
  莫主编摁下了门铃,短短的一声,很礼貌地退开几步,卓阳也跟着他后退,一起静候着人来开门。
  过了一会,方才从花园深处走来一位先生,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剃着平头,穿着长衫,路走得斯斯文文,开了铁门一边的角门,问:“两位驾临公馆,有何贵干?”
  卓阳见那人虽然是一副和和气气的口吻,却有一脸尽管平和了,但遮也遮不住的霸道,知道是在江湖上混的人,精神暗自凛了一下。
  莫主编从兜里掏出一张记者证来,笑道:“我们是《新闻报》的记者,此次前来是听说杜先生回上海过中秋节,想觑这个空采访一下杜先生。”
  那人客气笑道:“记者门道倒多,消息真灵通。不过杜先生这次回来就歇息两天,不见客的。”
  莫主编赶紧道:“其实我们是受了上面的指示,要我们宣传宣传抗战期间爱国大人物的事迹。杜先生是重点要宣传的对象,上面力求我们办妥,只是杜先生老不回上海,给拖了那么长时间。”
  那人似是思考了片刻。
  莫主编补充道:“我姓莫,莫华之,当初杜先生宴请章太炎的时候也曾叨扰过杜先生的饭局。”
  那人便道:“两位稍后,我去请示一下杜先生。”说罢就转身走进了洋房里。
  莫主编似舒了口气:“亏了这位杜先生生性爱结交我们这类文化人,不然还是很难见一面的。”
  卓阳道:“老早听说他会做人,连章太炎这类大家都能成为他的座上客,倒是难得。换作我父亲必定不屑与这些人为伍。”
  “江湖上谁没黑白两道知己朋友二三?也亏得我们是文化人,他才会考虑见一见,他那些手下也会看眼色,如果是一般老百姓样的未必能理睬。”
  两人正讨论着,那位长衫中年人已经走了过来,把铁门给打开了,道:“两位里面请!”
  莫主编抱拳:“有劳有劳!承让承让!”
  卓阳也向那人点头微笑致意,忽地那人矫健地一探手,就往卓阳背后抓去,卓阳当下反应,反手用手刀格开那人的手。第一次交锋,并未落了下风。
  那人敛了笑,虎住脸,对他二人说:“两位既是来采访杜先生,又何必带着凶器?杜公馆虽说是平常家居,但也容不得半点危害家宅的东西出现。”
  花园内树木繁茂,清风徐徐,隐隐有暗伏的人气。
  卓阳当下就从身后拿出那把枪来,双手捧好,递给他:“时局动荡,小弟不免时常带着武器防身,唐突贵府,罪过罪过!”
  那人也不客气,拿过枪来,脸色稍霁,道:“既是如此,兄弟得依照家宅的规矩,暂且收下这位先生的东西,待后再行归还!”
  一路开道,领了二人进了大洋房里。
  进了门内就是一个空阔的大客厅,正中央放着一张披着斑斓虎皮的太师椅,大大喇喇,异常耀目。这太师椅旁边倒一路放开红木高背雕花椅,每两张椅子间立着一张红木高腿小茶几。有秩序地排在太师椅旁边,摆得恭恭敬敬的。
  但卓阳并没有心思细细观察这气势万千的帮派格局。
  那长衫先生道:“两位稍待片刻,我去请杜先生出来。”
  等他走后,莫主编道:“你看这一路的字画。”
  卓阳方注意到一壁挂满碑帖古画,或许经过有心人的特别调配,摆放得十分错落有致,并没有一般将古字古画一股脑摆将出来的庸俗气。
  由虎皮太师椅背后的墙壁上挂的汉代碑帖起始,依次是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各朝各代名家字画。但卓阳看了一遍,总觉得有些不协调。再从两边依次看下来,发觉右边的元代王冕的《墨梅图》之后就是清代傅山的草书五言律诗轴,末了是一幅张大千的《仿唐人吉祥天女》,而左边是以清代郑板桥的《竹》收尾。
  倒似足一个小型博物馆的腔调。
  这位杜先生,还真不当古玩珍藏作珍藏用。
  “两边似是不对称,左边直走古风,右边最末偏偏拿张大千仿的唐人画,如果摆一幅明代的字,那就圆满了。”卓阳道。
  莫主编微笑问他:“依你所见,应该摆一副什么字?”
  “唐寅的《落花诗卷》。”卓阳想了片刻道,“那诗卷是唐寅看到落英满布,感慨坎坷遭遇而作,带着无限的愤慨之情。正配着前边《墨梅》的冷风傲骨,后边傅山草书的慷慨肆意,有起有伏才能引人入胜,也延续了作品的风骨。”
  他眼角一转,已然看见一着青色长衫的人自走廊深处稳稳走来,故意大声道:“我常听我父亲说,只有怀大抱负的经纶擎天手,才会陈列陈古字画时作出这样‘上古八千岁,才是一春秋’的千古豪情。”
  “啪啪啪”三下击掌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文化人到底是文化人,说什么豪情也能说的那么文绉绉!”来人含笑,瘦削脸庞,平头唐装,锐利眸光咄咄逼人,“在下杜月笙。”
  卓阳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位杜先生,只从报纸上看到过照片。此时得见真人,觉得他个头并不甚高,相貌更是普通,只有那一身海上大佬独有的霸道气质在这空旷的大客厅里犹显瞩目。
  身后还跟着五六名身着短褂的男子以增气势,先前开门的那位中年男子却并不在其中。
  杜先生往虎皮太师椅上一坐,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莫主编和卓阳随便坐,他们便就着离杜先生最近的位子坐了下来,片刻就有娘姨给上了茶。
  那几名男子并不坐,有序地立在杜先生身后。
  “杜某昨日才回的上海,手头事情多,怠慢怠慢!”杜先生笑着客气道。
  卓阳见他一说话态度和蔼,全没不说话时的气势,心中暗想,怪不得旁人都说杜某人会做人。犹自着急归云的事情,但允诺过莫主编一切听他吩咐,只好窝住一团急火,等莫主编来应付。
  “是我们唐突了,想杜先生贵人事体忙,抓紧时间来打扰,不然就怕没有机会了。”莫主编打一个哈哈,从衣兜里取出钢笔和小记事本来。
  杜先生依旧笑道:“时道混乱,大家都有大事要忙,都是为了国家嘛!”
  卓阳听他说了这话,心中一动,抬眼看这位杜先生,眼眸中锐利不减,已经等着莫主编问问题了。他未必没有注意到卓阳打量他,但眼尾抬也不抬,对这类试探的打量的目光似已见怪不怪。
  莫主编摊开本子,开始提问,也就是就去年抗战期间,杜先生为前方将士捐款捐物捐防毒面具的若干问题。当年便有报纸报道这位杜先生的义举,此时再问无非是炒一回冷饭。
  一问一答,两人都说了不少爱国的空话,杜先生倒是有把空道理讲得十分井井有条的本事。
  卓阳虽急出一手心汗来,但听莫主编问出的问题条条是杜先生生平得意义举,有些报纸报道过,更还有些报纸并没有报道过的,自己也是第一次听到。
  此次来找杜先生,并非蓄意采访,莫主编却有那么一套准备好的资料和问题备用,让卓阳心中着实佩服。
  杜先生听得这上海有名的编辑连自己暗地里作的一些义举都晓得,也和卓阳一样暗自惊讶。他一生行事善恶不拘,在大气节上却是自认不亏。虽然暗中所做的好事未必需要宣传得人尽皆知,但无意中听旁人提起,不免还是万分得意,因此打足了精神来回答问题,并不敷衍。
  讲至最后,莫主编道:“如今日本人虽被挡在租界外面,但屡次借助租界内势力来迫害各类抗日团体。鄙报也是无奈的很,虽则宋先生退居陪都前勉励我等报人应以‘掇笔为枪,鼓舞士气’为己任,但情势险恶,我等众人也常惶恐不安。”
  杜先生笑了一下,道:“经过这一阵的经历,我倒觉得文化人大大值得敬仰。”说完一顿,对卓阳道,“卓先生的枪实在罕见。”
  卓阳一凛,听他提到自己的枪,微微直了直身板,却说:“用在防身或可,用在杀敌,却不如青帮的兄弟们。”
  “都是一群不成器的东西,我去了香港几个月,他们都不干正经营生了,这声势大不如前。”杜先生摇头说道。
  卓阳和莫主编都暗自琢磨他这话,均觉得很有些话里有话。莫主编因着之前和杜先生相谈甚欢,便由着这意思下直话直说:“先前根据蒋先生在重庆对报业人士的期望,鄙报也办了不少救亡宣传活动,却不想连累几位文艺界朋友无辜受累。”
  杜先生的眼神却瞟向右边放字画的墙壁,道:“这个空档正应该像卓先生说的放一幅那个字。人生总是有起有伏,我委托城隍庙古玩斋的老掌柜给我安排这一壁字画也正是要把这人生的起伏摆将出来,让我们这边没有读过书的兄弟们好好吸取教训。”
  卓阳和莫主编见他岔开话题讲起了古玩,自己却不能急到表面上,只好继续听他讲下去。
  “就是差一幅那什么唐伯虎的字,古玩斋老掌柜也这么说,真真可惜了!好的补上,差的撤下来,这个队伍才齐全不是?”
  这时候,先前那位青衫中年人走了进来,向莫主编和卓阳道个歉,便走上前去,附着杜先生的耳朵耳语了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听得杜先生猛地竖了眉毛:“小赤佬!真当老杜是落难的老虎了?”随即招手吆过来一名站在身后的手下:“给老张摇个德律风去,今朝夜里厢我在国际饭店的包厢里等他。”
  旋即再对卓阳和莫主编道:“事体真忙,现下还要教训几个小朋友一下,让他们晓得晓得做人的道理。”
  卓阳心下澄明,不由暗喜,想这杜先生真不是等闲人物,消息之灵通,反应之迅速,色色高人一等,明的暗的给了他们台阶上去。
  莫主编暗中给卓阳使了一个眼色,往右边的字画瞟了一眼。
  卓阳踌躇了一下,他之所以对唐寅的《落花诗卷》那么熟悉,原是源于自家正收藏了这卷字帖的第一张。自己家虽只是殷实小户,但祖上颇有些财产遗留下来,因父亲的爱好,收藏的碑帖字画甚多。父亲也热衷于时不时和三五收藏好友会联合开一些藏品展览,故而他所收藏的部分藏品也为行内人熟知。
  因父亲素不喜唐寅这类有些功名心的大家,所以对这幅字倒并非十分珍爱,多次展览上均拿出去做了展品,但因收藏的癖好也并不愿出卖给他人。
  现下杜先生无意中露的一点口风,卓阳也不是不接翎子,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卓某家中正藏有一幅《落花诗卷》,闲置也闲置了,不妨让给杜先生这堵墙壁添添彩。
  杜先生抚掌大笑:“那真是太好了!行内出什么价,我这边多加两根大金条子,只求让这一壁圆满。”
  莫主编也笑:“小卓这回倒做了生意来。”
  杜先生道:“听说卓先生是摄影记者,今朝的专访要不要拍照?”
  一句话说得卓阳有些局促,他走得急,并未带着照相机,急中便安定下情绪撒谎:“我那照相机坏掉了,送给王开照相馆老师傅修一修,下回带字帖过来的时候给杜先生照几张好的。”
  杜先生未必相信他,但也不拆穿他,对青衫中年人道,也似对卓阳和莫主编道:“小方最近很坍台,老和文艺界人闹别扭,你带着两位记者先生去劝一劝。年轻气盛,不要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体才好。”随手递出一张铜符一样的物件,卓阳明白是他们帮派里头的信物,不便多看。
  “我带老刚和小方一道去罢!”青衫先生等待指示,杜先生点了点头,他身后的两名孔武有力的男子便走上前来跟在青衫先生背后。
  这时,卓阳和莫主编两人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背后都冒出细细一层汗来。向杜先生道了别,就跟着青衫先生一道出了门。
  青衫先生把卓阳的枪还给了他,笑道:“这鬼子枪还打死过鬼子,没想到一个读书人在武行方面还真不赖!”
  卓阳并无大惊小怪,只那么片刻就习惯了杜公馆这强大迅速的情报网。他只笑一笑,收好了枪,道:“下面的事体要麻烦先生了!”
  一行人便上了青衫先生早已备好的车。
  “莫主编——”卓阳在车上有些欲言又止,看了身边的陌生人,便噤口。
  他一时想说的是,似乎这位杜先生就是等着一个借口,来收拾这些趁自己不在上海时候的发展起来的异己势力。可又一想,在这上海滩坐到如斯位置,本就非等闲之辈,更何况这位杜先生出了名的会做人。这回既向爱国报馆施了恩惠,又宣传了自己的爱国行动,还挣到垂涎已久的古董,更重要的是终于有了借口向和自己立场不同的兄弟发难。
  一举数德,着实实惠。
  想着,又念及安危未卜的归云,一抹忧色笼上眉头。
  莫主编朝他笑笑,小声说:“放心罢!”
  归云在这间黑洞洞的小厢房里不知道被关了多久,久到仔细打量过这间厢房好多遍,门外似是上了铁锁链,屋内又只有一扇小窗户,被牢牢钉上了铁条。
  心里原有的逃跑念头,渐渐打消,绝望念头渐渐爬上心头。
  一同被绑着的那位向先生早已打起了瞌睡,对周遭面临的一切不在意的样子。
  她环顾四角,墙角的小蜘蛛织起了密密的网,一丝一丝地吐线,再拉网,直到整张网圆满,小蜘蛛的处心积虑功德圆满,悄悄静坐一旁等猎物上勾。
  “其实你可以先签了字,像吴小姐她们那样,先出去再说。”向先生突然睁开了眼睛对她说道。
  归云摇了摇头,说:“这个字一签,我也就不是人了!”
  向先生认真看了她几眼,又说:“方进山是个有名的恶棍,这回惹恼了他,恐怕下场不会好!”
  归云的手臂被反绑得酸涨,从手腕到手臂逐渐从酸涨转为麻木。
  “最坏大不了一死,死也不便宜了那样的人。”她说道,狠狠咬了一下唇。
  向先生笑起来,忽然从背后伸出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把绳子给解开了,他走过来替归云解开绳子,边道:“就算死,也要舒服一点。”
  绳子一松,归云便感到整双手臂都轻松下来,血液也似通常许多,她扭扭手腕,对向先生一笑:“谢谢你。”
  向先生道:“不必客气,我叫向抒磊。”
  “我叫杜归云。”
  向抒磊从裤袋里掏了半天,找出一把小小的银色的折叠式的水果刀来,上面印着字母的商标,看得出是一把洋货。
  他将水果刀递给归云:“拿着防身,必要时候也好——”停住了口。
  归云知道他的意思,接过水果刀,握牢。银色的金属外壳冰凉,碰在手上有种要出鞘的快感,她压住刀鞘一边凸起的弹簧按钮,“刷”地一下,刀锋出了鞘。
  亮森森,锋利而坚冷。心微凉,却更加镇定。
  她用指尖碰了一下这刀锋,合上刀背,把水果刀压入刀鞘。
  向抒磊不再说话,似是不爱多话的人,一张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的表情,兀自坐回椅子上继续闭目养神。
  归云将水果刀放入上衣的口袋中,如小蜘蛛一样静坐,只不过它在等猎物,而她是等着被处置的猎物。
  然,却是无惧的。最坏的结果料得到,也就真的无惧。
  她趴伏到桌上,学向抒磊一样闭目安睡。
  心中只是想,今晚,她要失约卓阳了。这也许会是她今生最后的遗憾。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喀哒”一下开了。
  门里的两人都睡得有些迷茫,睁开眼。归云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衣袋中的水果刀。
  然后,她以为她产生了幻觉。
  眼前竟是穿一身中山装的卓阳,身后笼着一团微光,让他的眉目没有那么清晰。
  他走了进来。近在眼前,却恍如隔世。他的眉,他的眼都是焦灼的,那样望住她。
  她站起来,因为坐太久而没有站稳,一伸手扶住桌子,眼前还迷蒙着。
  “卓阳?”
  卓阳身后忽喇喇进来好几人,有认识的莫主编,方进山的走狗周文英,还有不认得的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周文英哈了腰,对大汉们申诉着什么,自始至终都是穿着西装的奴才。
  但她已经全然听不到,她只看见卓阳走近他,他的气息能包围她。
  他说:“归云,我带你回家!”
  她好像听不透,又叫了一遍:“卓阳!”
  他已经走到她跟前,一把牢牢握住她的双手:“归云,我们回家!”
  温热的掌心,逐渐暖了她冰凉的手指,心也在回暖,身体却在他手里虚软。
  原来她心底一直有害怕,她以为她并不怕,可是一到他面前,她的害怕立刻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她被他握住手,半个人靠在他的怀里,异常安心。
  越过他的肩膀看那扇铁条封住的小窗,还有丝丝光线透进来,外面的天并没有落黑。
  风波恶?虎落平阳
  归云与卓阳互相紧扣双手从那间小厢房里出来的时候,还是被蒙上了眼睛。
  “这规矩也得照做,还是得罪几位!”和卓阳他们一起来的几名大汉中的一位这样说。
  卓阳笑了笑:“那是自然,我们应当照办!”只在被蒙上双眼的时候,他的手并没有放开归云的手。
  归云听到周文英颤了声音:“几位大哥这样办,怎让我们方先生担待得起?”
  其中有人冷笑道:“‘庆禧班’和‘流云剧社’都是拜过码头的,让你们方先生想想如何向杜先生交代吧!”
  卓阳握住归云的手紧了紧,附在她耳边低声讲:“恶人自有恶人磨。”
  在黑暗中互相扶持着一路走了出去,似是上了车,颠簸着,只有相握的手仍不松开,及至十指相扣。
  终于下了车,眼上的黑布一扯,入眼竟是彩霞满天。原来已经站在南京路西藏路交界口,彩霞下面是人流攘攘的新世界游乐场,出入游乐场的人都有一脸被愉悦的乐陶陶。
  人气鼎盛的南京路,也让人气回暖到归云的身上。几位大汉向莫主编和卓阳客套几句,当即离开,仅余下重获新生般的四人。
  卓阳终于想起放开了归云的手,两人面上都一红,红在彩霞下面,也不甚明显。莫主编和向抒磊当作没有看见,向抒磊抱拳向他们道别:“此番多谢搭救!”
  莫主编回礼:“本是我们连累了你,何言多谢!向先生的气节让莫某佩服的紧!”
  归云想起来口袋里的水果刀,掏了出来,递还给向抒磊,向抒磊接了过来,浅浅一笑:“幸亏没有用到。”
  归云笑得疏朗:“真是幸亏。”回头看了卓阳一眼,他的笑在夕阳的余晖里,分外耀目。
  互相告别。
  莫主编忖了半晌,道:“我感觉按照回来的路线,依稀是从杨浦方向过来,那边是日本人监控范围,张氏果然已经为虎作伥。”
  卓阳道:“大善大恶,在于一念之间。杜氏在此关节尚能站稳立场,光这点,张氏就大大不如了。”
  莫主编笑道:“因此我是决定为杜氏大书特书一番,警醒警醒他们道上的兄弟。”再看向归云,歉然道:“拖累杜小姐受惊了。”
  归云摆摆手:“没什么打紧,况且现下也平安无事。”
  莫主编便不再打搅他们,嘱卓阳送归云回家,径自回了报社。
  走在落满余晖的马路边,卓阳忽然皱眉问她:“关在那里的时候,你一直收着向先生的水果刀?”
  “是。”归云对他笑,看着他双手插进口袋里,眉头皱得更紧,却默不作声。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轻轻伸手过来,握着他的袖管说:“我不是没事吗?”他的中山装穿得有些旧了,袖管磨得很粗糙,所以有点扎手,可她还是一气握住。
  他说:“有时候我真感到无能为力,我说过要保护你们,可我却怕我的能力无法做到。”反手下来,还是握住了归云的手。
  “没有关系,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她望着他说,“我开始真的没有怕,心里只想,不能输给那些坏人,输阵不输人!”
  又低下头来,轻轻道:“只是最后见到了你,我才怕了一下。”红了脸,也住了口。
  卓阳偏问:“为什么?”他一径是霸道地追问,心里深知答案,可偏要得到落时,不是没有带着一点坏。
  归云没法,鼓鼓嘴,道:“你又不是梁山伯,装什么呆头鹅!”还是把声音压的小小地说,越说脸越红,在彩霞下面,灿烂无比。
  卓阳没有立即说话,他握住她的手,侧脸一直看她,一直看,看到她脸红烧到脖子根,嘴角一扯,准备坏到底:“那你应该改唱祝英台。”
  她听他揶揄的话聪明地钻了自己话里的小空子,技高一筹,心中翻起小羞恼,身子顿了一下,他当即感到,更紧握她的手。
  人海里,平平无奇的一对闹着小别扭的小儿女,镜头拉的远了也只是看到女孩的一点骄矜,和男孩故意的调侃。
  好在有位路边卖茶叶蛋的阿婆及时吆喝:“茶叶蛋,香喽——”
  他问:“饿了吧?”就自说自话跑去买了三只,顺便从茶叶蛋阿婆旁边的卖花阿婆那里买了一朵栀子花。
  一阵风似的,再回到她的身边。
  她竟很熟稔地接过了他手里的茶叶蛋,让他能低下头为她别上那朵栀子花,小心别在她胸前的领口下,虔诚地给她带一只佛玉一般。
  浓郁的清冽的花香混着茶叶蛋的茶叶香,意外热闹纷呈,如他们现在的心情。
  花戴好了,他拿过两只茶叶蛋来,道:“我也饿了。”狼吞虎咽地吃。
  她也吃,还掏出手绢包着,没他吃的那么快,忽然想起来问:“你喜欢吃爆鱼头?”
  他边吃边摇头:“我妈妈喜欢。”
  她小心记了下来。偷偷转头看他吃得正香,唇边沾了一点蛋黄屑,她抿着嘴笑,其实他是多么得不拘小节。指指他的嘴,他才晓得掏出手绢来擦嘴,擦完还无所谓地笑。
  手绢是白色的,她留着一条,所以也熟悉。
  曾几何时,熟悉到如此地步?
  不知不觉,已经如此熟悉。
  他对她说:“不要再唱戏了,要远离方进山,只能放弃唱戏。虽说他未必会善罢甘休,但是不让他有机可乘还是必要的。”口中如此说,心中却着实有些打鼓,筹算着,恐怕在给杜先生送《落花诗卷》的时候还要再加点力道上去。
  她赞同,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一发不可收拾地要开始考虑后路。她的念头快,马上说:“我要回去和郑先生商量一下,我们在庆禧班的确大势已去,该要重新考虑一下。家中有些底子,或者可合家做一些小生意维持生计。”
  穷途末路,穷则思变。
  归云想,这个时刻真真是赶着鸭子要上架,好容易安定了的生活又飘摇起来,这大马路上满眼的繁华都成了浮华,她就一直漂在这个大上海,找不到能依靠的地方。
  却有卓阳稳稳握着她的手,如今唯可让她安心的,便是这只手。
  她便也反握紧他的手。
  “归云——”卓阳看住了她,非常地诚挚,非常地坚定,“我想照顾你一生一世!”
  此时已经走到了新新里的弄堂口,近了她的家,他想他此刻不说又要推迟,可他不想推迟,便说了。
  这一刻,归云的脑中闪过千百种念头。
  展风、庆姑、归凤、小蝶、陆明、小蝶的娘,还有方进山的纠葛,戏班子的烂摊子。层层叠叠,是割舍不掉的,都要担上身。她想,庆姑年岁渐渐大了,展风有他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这是她所支持的。因而这头家,她必须要担上身。
  “卓阳,我——也许是一个负担!我的这头家,太大了。”
  “没有关系,我可以和你一起挑。”
  “也许会很累!”
  “没有关系,我并不怕累。”
  “卓阳——”
  却有人焦急地叫了她:“归云!你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总算能放心一个了。”是楼下的何师母。
  何师母一把过来拉住归云,也不问归云脱险的因由,急道:“你被人绑走以后,你们展风工厂里的人来报信,他和几个工厂的同事被巡捕房带走了。”
  “什么?”归云大惊,再问,“到底怎么回事?”
  何师母道:“后来巡捕房来人说,那巡捕车被一伙人劫了,把展风他们几个劫了走,杜妈妈急得不得了!”
  “怎么会这样?”归云急道,心猛地揪住,不想只片刻,家里又翻江倒海再起波澜。
  卓阳在一旁仔细听了,当即对归云道:“先别着急,你快快回家安慰好长辈,我这就去巡捕房看一下情况,再请报社同仁帮忙打探一下。”
  归云便道:“好的好的!”急中生智,又想道,“这事体和王老板脱不了干系,就怕——”紧紧咬下唇,忧道,“又会和日本人有关系。”
  卓阳点一点头:“我先去看看再说,打探虚实之后,我们再做打算。”
  又握一握归云的手,可握住的一份情。
  归云定了心神,回家安内。
  庆姑并不知展风和归云的暗里做的那些事,归云也不便如实相告,增加她的心头担忧,胡乱搪塞过去。又说托了报社的朋友去打探,好说歹说将庆姑先安抚住。
  她心惊肉跳,坐如针毡,每一寸时间都过得好似煎熬。
  归凤流了满脸的泪,抓她到暗处道:“我早劝晚劝,你们偏都不听,如今惹祸上身,可怎么好?”
  归云无言以对。
  归凤双眼红肿,清秀的脸哭得变了形状:“都怪你,万事纵着他!”
  归云任由她责,实际上她恨不能归凤打她两下。
  她的心里真的骇怕了,展风如若被日本人抓了去,拳打脚踢在所难免,恐怕再恐怖的刑罚也会给他上上来。
  他会一耿脖子,誓死不屈,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然后——然后——
  她已经不敢想了!
  卓阳并没有耽误太久,就又赶来了杜家石库门。
  杜家的人已经无心追究他的身份,只聚在客堂间里听他带来的消息。
  “日本人告他们打伤打死几名军人,要巡捕房严办。半路中劫了他们的应该是帮派里的人,把人劫去了杨浦,现在放出的消息是要王老板亲自拿了赎金去赎他们来。”
  “巡捕房不管了?人是在他们手里被劫走的!”归云追问。
  “巡捕房说现在人在租界外,不是管辖范围内。”
  “那不是摆明了不管?”归凤惊叫。
  “是哪个帮派?”归云心思通透,已经想到,“是姓张的那帮人?”
  卓阳不答,即是如此。
  归凤惊叫:“又是他们!”
  突然哀求归云:“你去找谢小姐,叫她找王老板去啊!”
  卓阳道:“王老板昨晚已经失踪了。”
  归凤退了两步,后面是墙,没有退路。
  归云咬了牙:“我们还能求谁?”
  “不管是谁,这次怕谁都阻不了日本人借帮会之手逼王老板出来!王老板出来是死,不出来那些工人是死!”卓阳道。
  “天哪!我的展风怎么办!”庆姑几欲昏厥。
  卓阳再道:“我已请了安德烈的伯父通过租界工部局传了话给那些人,他们的目标不是这些工人,不能作出过分的行动!”
  “我去求雁飞!”归云身子一动提脚就走。
  “可王老板不肯出来怎么办?”归凤问。
  归云抿了口,她不能说,她知道有个日本人喜欢雁飞,所以她去求她,可她不能在外面这样说。
  “所有的法子都要试一遍!”她说,便要疾走出去。
  “我有骑了自行车!”卓阳拉住她一道走。
  归凤只喃喃重复了一句:“所有的法子都要试一遍……”
  “归凤,展风怎么办?”庆姑只抓着她问。
  她的心思已经乱了,被庆姑问得更乱,乱中唯一的头绪突然冒了出来。过往的一幕幕共同渡过的日子浮在眼前。
  展风,她从小到大一心系着的人。
  王老板那样的人,怎会为了小工人出头?真真告求无门!
  一闭眼,一沉思,豁出去了。
  夕阳斜下,黯淡的云,天已近黑。
  坐在自行车后,卓阳骑得很快,迎面的风都肃杀。
  “从小到大,我、归凤、展风,从来没有分开过。”
  “有好吃的一起吃,有好玩的一起玩。”
  “我们在水门汀上画房子,在一个房子里跳房子。”
  “我们家不能这样散了!”
  她一路讲,卓阳一路听。
  “我很抱歉,这次我无能为力!”
  莫主编、安德烈、安德烈的伯父以及其他可以请求到的人,他都找了遍。
  莫主编一筹莫展:“日本人这次非要杀鸡儆猴不可!”
  但又说:“如果王老板明大义——”
  卓阳问:“有人会这样舍生取义吗?”
  他甚至又去了杜公馆,却并没有见到杜先生,那位长衫先生只说了一句话:“日本人那边不太好解决啊!”
  四周无路,希望渺茫。
  讲得再多,也是个人的无能为力。
  命运转瞬,总不是能让自己掌握。
  他们原本只是想要好好过自己生活的平凡百姓。
  可平凡那样难!
  至到了兆丰别墅门外。
  暮色里出现了两条身影,走出了覆上夜的寐色的花园。
  四人相对。
  王老板派头款款地穿最好的黑丝绒西服,从未如此风度翩翩。
  他对着他们所有人笑。
  “也就最后再出一次锋头了!”
  “文人们都说我爱出锋头,再出锋头也是一个暴发户!”
  “我也是晓得文天祥的,晓得‘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大道理!”
  “十六条人命不能犯到我手里,他们都是跟着我做事的人,大多还都是小孩子。”
  雁飞、归云、卓阳都默默无语。
  “昨晚困到现在,要醒了。”
  王老板走到卓阳面前。
  “卓先生,我十三岁跟着裁缝师傅从苏北到上海开洋裁店,静安寺路上的‘俏佳人洋服店’是我师傅开的。我十六岁就学会了我师傅的绝活,做旗袍腰身不靠打折裥光靠手指功夫在布料上扯出来。我知道什么样的绸缎在上海受欢迎。我知道什么样的西装和洋装在上海会流行。暴发户,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树杈上飞来了麻雀,叽叽喳喳叫,将暮色里添了热闹。
  他们只是静静地听他说。
  “我给前线战士捐过钞票,给后方的学校医院捐过书本病床,我组织工厂自卫队抗日自救,还抢救过字画古董。”
  他整理了下西服,把领子扣边一一掸得服帖。
  “不要忘记在报道里写。”
  昂着头,冲着暮色走上前去。
  雁飞陪在他身后走,肤色苍白,脸色寂寥。
  王老板又回头:“卓先生,我想请卓教授给我写挽联!挽联就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你们到底都看轻我王某人了!”
  天地相继黑了,弄堂里飘起了饭菜香,石库门里的人家呼儿唤女吃晚饭,更显得这里凄寂混沌。
  “我会把展风送回去。”雁飞道。
  一阵风过,麻雀飞走了。
  他们也消失在夜幕里。
  泣颜回?家破人亡
  展风进了黑暗的囚室,就一心沉到底,再也浮不起来。
  面目模糊又狰狞的人,全数把皮鞭、枪托招呼在他们身上。皮鞭浸了盐水,一到身上皮开肉绽痛彻心肺,惨叫此起彼伏。
  “知道做人要老实了吧?和皇军作对,有什么好果子!”
  是中国人说的中国话。
  展风竟来了力气,用了“呸”了过去。一口浓痰吐到那人脸上。
  “汉奸走狗!不得好死!”
  便又被额外招呼了几下,腹背鲜血淋漓,已经让他分不清楚痛在哪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筋骨皮肉属于自己。
  痛得天旋地转,四肢被缚住,只能做靶子。
  他想,我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屏住口气,坚不求饶。
  痛坏了就晕,晕了又被冷水泼醒,来来去去,他的神思浮浮沉沉。
  那些人只管打,并不审问。几个回合,他也就明白了,那些人只是要教训他们,并不指望他们招什么供。一心一意,只要等“大老虎”来。
  只是“大老虎”没有来,先要把“小猫”们耍个够本。
  又有了新花样。
  他再次被冷水泼醒,和徐五福一组,被绑到囚室中央去。
  前方的黑暗里坐了个人,幽暗里只能看见眼镜的反光,阴森森的。身边自有一群走狗,其中一个拿了一串鞭炮,问:“谁来玩?”
  昔日工厂的同事被两个两个带过去。
  怎么玩?
  先问:“你愿不愿意给他点炮仗?”
  头先两个都茫然无知。
  黑暗里的人伸出手来,肥硕的油光的大手,就是魔爪。轮流拍了拍两人的腮帮子,看定了货色,指着左边的一个说:“你给他点。”
  他们便将一只小小的红红的,火线留得长长的鞭炮塞到右边的一个耳朵里。点燃了洋火,塞给左边的。
  看得人明白了,身在事中的人也明白了。
  拿着洋火的那个一摔火:“不点!”
  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魔爪恼怒他们不肯自相残杀,就自己动手点了。
  耳朵里塞着鞭炮的那个,浑身散了架子,失禁呐喊。可那等待的时间那样长,火星一点一点沿着火线蔓延。
  看的人惊心动魄,跟着散架,尿失禁。等待着悲惨才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原本都只是带一腔热血,学一点小拳脚,想能报效国家,报仇雪恨。
  托赖运气,还未遇到过挫折。
  如今被一锅端了,才知道后面的坎坷这样残酷。
  巨响轰顶。
  黑暗里的火星稍纵即逝,他们都看不清被炸的那个人的惨状,只听到他那比鞭炮爆炸更凄厉的惨叫。
  又掌了灯,那人一团血地倒在一边哀嚎。是人又似兽。
  魔掌又要选人。
  展风和徐五福被带了上去。
  鞭炮和火柴在他们面前晃。
  “你们怎么选?”魔掌说,他在享受莫大的乐趣,并从中得到满足。
  “我……我……要……洋火……”
  展风瞪住了徐五福。
  他的肩膀抖,手臂抖,腿骨抖,眼神也在抖。
  展风看着星星火中的流了一脸涕泪的人。
  小时候他带他一起玩,大了帮他出头,打仗了和他一起上火线,沦陷了又一起搭伴学了拳脚为暗杀日本人打掩护。几乎是穿了同一条裤子长大的。
  他们也一同成功过,曾豪气干云地烧了慰安所,处理了被卓阳杀了的日本兵,在小饭馆里为此醉了通宵来庆祝。
  醉得东倒西歪,何其痛快?
  那晚,徐五福说:“展风哥,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男人!”
  此时,他拿着洋火,抖着手,伸到他的耳边。
  展风不是没有骇怕,心脏狂跳,非自己身体可负荷。
  他怒吼一声:“他妈的徐五福,你算是个男人!”
  徐五福把火线给点燃,照出一张血泪满面虚弱的脸。扔了火柴,没见了脸,“哇”的一下哭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展风哥,我好怕!”他也失禁了,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伸着魔爪的人乐了,笑得嘶声力竭,他是在别人的恐惧中被取悦。
  那一刻来临,展风只觉得在耳边发生了一场轰炸。
  眼前七彩斑斓,他方佛看见在南站的废墟里倒下的父亲,这次他自己也倒了下来。
  血肉模糊,痛入心骨。血汩汩流到嘴边,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热而腥甜。
  父亲走近自己,挥了挥手,这么近,又那么远,大叫:“快走!展风!”
  归云跑来了,朝他伸手,拼命地伸手:“快来快来,展风!”
  他被人拖了起来,就像那晚和雁飞离得那么近跳舞。
  “小弟弟,这里多危险,我和你说过很危险!”
  又被重重摔了下去,全身骨骼似是错位。
  最后一眼,竟是朦胧的归凤。
  她对着他哭,一直哭一直哭,双眼肿得睁不开。哭完转身走了,千山万水,越走越远。
  展风最后伸了一下手,发觉手被缚在身后,他只能挣一下手臂。
  他竟够不到归凤。
  千山万水,真是千山万水。归凤好似趟过了上海滩,才走进了四川路上的小洋房。
  四川路曾经被炸得一片废墟,可仍有那么强的复苏力。
  这小洋房,大,俗,冷,白。连房顶的瓦都是黑的,成片成片的黑,乌鸦鸦一片。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也乌了黑,才等来她要找的人。
  初见她的方进山的脸也是黑的,得意又恨意,表情复杂,因此愈加虎视眈眈。
  看她一路说,一路求,低头含泪,抬头落泪。他的脸,越来越生动,越来越舒畅,慢慢那只“蜈蚣”抖豁起来。
  “归凤小姐,难得你终于懂了我对你的这番苦心!”
  伸出一只粗毛黑皮的掌,握住归凤的小手,另一只掌还覆在上面,手叠手。她脱不开了。
  “你真真是我方进山的福星!”
  他的心情忽而大好,手一挥,指示了娘姨做好酒好菜。
  转头去了另一间厢房,狗头军师周文英也在。
  “恭喜方先生!”
  “晦气了一天,临了还听姓杜的手下一顿训,现下可见没白挨!”
  “要不要我去杨树浦传您的话开后门放人?”
  方进山脸上的“蜈蚣”在冷笑,狰狞到嘴角眉梢:“这宗小事体丢了一记脸,难道要我的大事体也纰漏?”
  周文英的赔笑顿在面上,原知他愚直,原也知他的狠绝,却从不知他的覆脸无情卑鄙无耻可至此。只得干笑:“我以为方先生真心欢喜。”
  “几次三番中途变故,才让我没和这小妞成其好事!这回张老太又迷上她的戏,碍着我也动不得手。她自己倒自动送上门来,我不吃下去才是王八!往后还能靠着她讨好张老太,一举两得!”
  “可归凤小姐若知道——”
  “妄你自称聪明!我还管她情郎死活?她家那位唱穆桂英的可进过咱们小楼,现走脱了让我面子全扫光!再搞不定这小妞,让我方进山在道上怎么混?”他脸上的“蜈蚣”竖起来,倒下去,如此灵活自如。
  他吃定了来归凤,终是会扣在他手上的一只凤凰。
  周文英的大吃一惊乃至大惊失色取悦了他。
  他喜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活在上海滩,难道还学不会人吃人?机会一到,狮子口一开,可是能双打旗开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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