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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未再(当代)
《岁月如歌》 作者:未再
【内容简介】
文艺版文案
莫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只是叹情深,恨缘浅,痛在这乱世。
十里洋场摇曳生姿的两生女儿花,到头来仍是浮华梦一场。
且看这一段尘封已久的海上旧事,家国飘零的岁月如歌。
古典版文案
望断云海空留意
雁去归来伤满天
几成桑田成沧海
又逢枯木两生花
白话版文案
千万别被抗日题材吓住了,这只是背景而已背景而已。
这个故事关于只是关于七十年前两个女孩的爱情,我可以说,真的很言情,民国纯情版和民国虐恋版兼而有之。革命青年、军统特务,日本军官,更是一个都没有少。所以四十万字也不是白写的。
结局或HE或BE,全由读者自己选择。所以作者是个具有开放式精神的人。当然,只要读者能先看下去。so
原装革命版文案
烽火连年,家国飘零,人生如梦,岁月如歌!
杜归云和谢雁飞,相识于危难的一对异姓姐妹,在满目繁华的大上海落地生根。
一个幸为戏班子收容为童养媳,一个却沦为烟花地的小丫头。
当昔日的童伴再度相遇,她还是她,她却已经不再是她。
归云还可以爱,用一生的爱来偿还一段痴心的眷恋。
雁飞却已经不能爱,在万般情愁之间不惹尘埃。
家国的苦难如同人生的苦难,挣扎、抗争、热血、牺牲,是那个年代谱奏的乐章。
归云曾说:“我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点滴之墨,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就是与她同生共死!”
雁飞曾说:“小时候没了家,大了又要亡了国,如果连假惺惺的骄傲都没了,我还拿什么活下去?”
硝烟散尽,唯有伊人仍在黄浦江畔,却已经抓不住一丝随风而逝的岁月。
【正文】
  岁月如歌
  作者:未再
题记:我们谁都不能忘记,那段烽火岁月中,民族所受的耻辱,先烈牺牲的高贵,以及更多用脊梁活着的中国人的尊严。
  序章 孤雏
  一九三三年的上海,似乎还在睡,似乎已经醒了。
  懵懵懂懂的早晨,一道霞光划破层层云朵,漏着晨曦的晨雾,浓得散不开。这雾笼着霞飞路旁霞飞坊的座座暗红的山似的石库门小公寓,整齐料峭的房顶笔直地朝一个方向耸立;这雾也笼着闸北番瓜弄里那大片大片低落的只能弯腰进出的肮脏的滚地龙,黑黝黝地蚕茧似的低微地伏在地面上。
  相同的是不管这石库门小公寓,还是这滚地龙难民窟,都排列得拥挤,屋子与屋子之间挨得格外近,但是却是能显出诡异的整齐来。好像造这些屋子的人,心都一样整齐似的。
  最先在清晨响起来的是“刷刷”的洗马桶的声音。
  霞飞坊里这声音通常是由中年的苏北女人的粗豪的卖力的动作转出来的。她们通常是这些小公寓里少爷少奶奶,老爷太太们雇来的娘姨。这些大多由苏北逃难过来,气力大些的,人老实些的,长相敦厚些的女人们会被这石库门小公寓里的主人们雇用来做佣人。这些住在霞飞坊中的人们大多斯斯文文,过着这个城市里敦实的生活,男士们大多有份体面的工作和体面的社会身份,每天按时拿着公文包上下班;女士中里也有跟丈夫一样有体面工作,每天按时上下班的,也有在丈夫上班后,隔着窄窄的弄堂,和对面窗口太太谈论先施公司新到的洋装的。
  这条弄堂里,还有一些有着进步思想的人,看出这浓雾紧锁的上海的早晨的不安,他们焦躁地彷徨地迫切地想打开石库门小公寓最高的那扇老虎天窗,想让这阳光能够洒进这齐齐挨挨的有不少阴霾角落的石库门里。
  但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主人们大多是新派的,不怎么会唤那些苏北娘姨做“佣人”,只小声轻缓地叫“娘姨”。有的或许骨子里还是带点轻蔑,但是那些粗壮的,用劳动为自己寻找生存之路的人们有石库门里的终日照不到阳光的小亭子间做容身之处,好过那滚地龙地头的难民太多了。
  南方的北方的难民,在九一八事变以后,蜂拥到了这十里洋场来。大家都传“上海遍地是金子”,离开了家园,躲开了日本人的飞机大炮,都愿意来上海拣金子。可一到上海,哪里有金子?宽宽的南京路、爱多亚路、霞飞路,条条名字嘀溜响当,座座横的竖的招牌金光灿灿,看久了都要头晕目眩,可连容身之处都没有。
  这些马路上终日有扫街夫清洁打扫,整得比家里的客堂间都要干净。逃难的人有的实在太累了,把铺盖一滚,想就着这上海的温暖的太阳在这干净的地头睡个午觉,便有穿制服的印度阿三来赶人,挥舞警棍,敲在背脊上,就是一条深深的红印子。
  于是,外来的本地的那些落魄的无依无靠的难民们便沿着南京路北面的西藏路一路北上,不远的闸北有大片空地,有一个一个矮小的,终年潮湿的,散发腐败气味的被西南面的上海人捏着鼻子叫做“滚地龙”的屋子。这屋子,是把几根毛竹用火烘弯成弓形,插入泥地里当作架子,盖上芦席搭成的小窝棚。这种窝棚是没有窗的,挂个草帘当门,只能弓着背进进出出,屋子里面除了睡觉的铺盖便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每天清晨,这些滚地龙的女主人们便出来透气,做家务闲聊,有时候脸色竟是平和的,满意的,聊到投机的话题,甚至是喜悦的。再把简陋的早餐一份一份摆弄好,通常是稀薄的没有几粒籼米的野菜粥,条件稍稍好一些的还能就着一小块腐乳。
  女人们把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一个一个叫起床,男人吃好早饭,便要去码头做扛包工,或者去做人力车夫,都是要卖力气的活儿。女人们也不再矜持着主内,胆子大一些手巧一些的编织了草鞋,挂的满身都是,去南京路附近的人流拥挤的地方贩卖,只安于住家方圆内的便聚集在某一处石库门弄堂口的转弯处,拿着针线给人缝缝补补,做“缝穷婆”。
  世道虽然是艰难的,但有一席安身之地,能平静地度日子,便可以心满意足。
  也有人没有一处安身之所,是那些孱弱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就着石库门弄堂转弯抹角处的地方,用捡来的竹竿和麻绳搭一个小小的担架,腾空搁在那些能避雨的檐廊下,找些或者乞讨些破棉袄旧棉絮,铺在上头,也能当作一个避身的小小的天地。
  小云的“小天地”是这大上海中千千万万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子们中的一个,她的“小天地”搭在四马路会乐里一个有转弯角的弄堂口。这个地方人烟稀少,是小雁找了很久,认定是个很妥贴的地方才安置了小云的。
  睡在这“小天地”里的小云正发烧,身上裹着旧的棉衣,破的棉被,满身都是棉絮,但是又处处漏风,在这水露似的清晨,冻得她抖霍霍。小小的脸双颊红彤彤,红得有些焦,嘴唇青紫紫,紫得裂开来。眼皮半盖半闭,好像刚刚过去的那一夜她并没有睡实诚,紧紧皱着小眉头,恍然之间渡过几个恶梦似的,嘶哑地无力地喃喃地呼唤着“小雁,小雁”。
  小雁这个时候正在会乐里的一个石库门的天井里升煤炉,通天的烟,熏得自己直打喷嚏。她在给这石库门的唐倌人熬菜粥。在火旺的煤球炉上放上小铜锅,注了水,把青菜、塌菜、鸡毛菜的碎丁子与大米一起放在锅内煮。唐倌人喜欢在菜粥里面加个蛋花,才来四天的小雁便记得在粥快要煮沸的时候敲个蛋进去,用筷子在粥里滑两下,心里盘算怎么把这锅子内丰富的华美的菜粥盘剥一点出来给小云带去。
  幽蓝的火苗在扇子下窜着。她小小的心里也上着火,担心着那个睡在弄堂口的“小天地”里的小云,手里的蒲扇不由得下了几下重手去扇,掀起一阵升腾腾的火焰来。小雁赶紧用扇子挡着眼前的烟火,不停咳嗽。
  她怕这烟火。
  那天,长春的初秋已经萧瑟得像深秋了。她的家起了腾腾的大火,热气喷洒,好像酷暑一样炎热。
  她被爹紧紧抱在怀里,压在断壁残垣似的到处都有零落绸缎的“上海绸布店”的放绸布的矮柜子里……
  她看见那些拿刺刀的,像进了村的黄鼠狼似的的日本兵,在街上扫荡。每个人脸上都有兴奋到了极处,五官纠结到一起的,像见到肉骨头的狗似的神情。
  在她的面前,一个矮小的,腿短得跟萝卜似的日本兵,满脸还都是稚气,但是已经带上了淫荡的残忍。他压在绸布店掌柜的年过四十的二姨太的身上,一下一下,起伏自己的身子,用他似乎还没有完全变声的嗓子,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小雁怕的要尖叫,但是嘴巴被爹紧紧捂住。
  千辛万苦,爹爹带着她挤到那艘逃难的船上。那船被挤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愁眉苦脸的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准备往上海逃的难民。
  天空里,日本鬼子的那灰色的像蝙蝠一样可怕的轰炸机不时隆隆的开过。船上的难民都蹲下,抱着头,她的爹爹还是把她紧紧护在自己身子下。
  日本人的轰炸机阴魂不散似的,盘旋着,呼啸着,卑鄙地吓唬着这船上已经流离失所的中国难民。船上倒是静得出奇,大家虽是都蹲着,但是不叫,也不胡乱奔跑,屏息静气,都有些无所谓这日本人惯有的吓唬中国人轰炸机。
  他们的家都在东北,刚刚发生了震惊了世界的“九一八事变”,他们不知道那些政界军界的头脑们如何仓皇失措,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家一夜之间就没有了,他们的有些亲人也没有了。
  日本人像豺狼一样扑了进来,撕碎一切。自此之后,他们看到那上唇两撇小胡子,绿豆似的小眼珠子里发出绿莹莹的像坟场幽冥的光的日本人,便要攥紧拳头,咬牙切齿,恨不能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然,他们举家仍要生存,便拿着有限的行李和家当往南逃,最好的目的地是上海,拼死也要把自己的子女送去那里。
  终于有人忍受不了日本轰炸机无休无止的恐吓。
  一个粗犷的东北汉子站起来,指着天空,大声骂道:“我操你大爷,小日本,你给我轰炸弹,你轰,你爷爷我化成灰都要索你祖宗十八代的命!”
  小雁忍不住问:“日本鬼子的十八代祖宗不是早就成鬼子了吗?还有命可以给这个大叔索吗?”被自己的爹喝了一声“闭嘴”。
  日本鬼子轰炸机的炸弹是顷刻间下来的,落在船的四周,船上的人也终于真正地恐慌起来,大声尖叫着寻求逃跑的生机。
  那只一小会儿,船便被炸开了,小雁的意识也飞了。
  周围一切是混沌的,再醒过来的时候依然在船上,但,似乎是另一艘。周围陌生的人群里,没有爹。
  这是另一艘满载难民的,开往上海的船。经过原先遭遇日军轰炸机袭击的已经破碎不堪的难民船的时候,他们发现竟还有个小孩子抓着一块小木板,漂在水面上。
  孩子没有死,只是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这个孩子就是小雁。
  这艘船靠在了上海的十六铺码头。
  小雁病恹恹地,迷惘地望着这码头,和码头外如云的人潮,就是没有爹了。
  她糊糊涂涂不认路地到处乱走。
  为什么上海这样大?这脚下的青石板路好像总也走不完。
  小雁学着一路上看到的小乞丐,伸着手向来往的穿得略为体面的行人乞讨。能得一点残羹冷炙,运气好一些还会有一两个铜板,她可以买到包子吃。但上海人的包子小小的,还有一面是焦的,时间长了,她听懂上海人叫这种包子做“生煎”。
  生煎,生煎,为什么要叫生煎?
  她每天饿着肚子,衣不蔽体,漫无目的地在寒冷的街头徘徊,才叫活生生的煎熬。
  谁可以把她从这种煎熬里解救出来?
  终于有一天,小雁饿得脚下打漂,一个倒栽葱,仰倒在路边。
  她望着眼睛上方的湛蓝的,白云朵朵的明亮的天空,澄澈地没有任何污点。心想:这个爹爹常说的大上海,也就这片天空真的好看。
  当她醒过来时,眼睛上方看到的是小云那黑溜溜滚滚圆的大眼睛。
  那眼睛好像充满无限生气似的,雀跃地,欣慰地迎接她的醒来。
  她欢悦地叫:“爹,这个姐姐醒了!”
  喜滋滋地从地上的简陋的矮几上端出一碗放着腐乳的泡饭来,喂小雁吃。
  小雁饿了多天,一碗粥吃的狼吞虎咽,但小云并不见怪,待她吃完以后,还摸出一条雪白的小手绢给她擦嘴,小雁羞涩地接过手绢,抹干净嘴巴,看着这个小自己两三岁的小女孩,小大人似地慰贴人心,她自己也忍不住说:“妹妹,你对我真好,我也要对你好!”似乎想用这话把自己的报答全部奉献出来。
  小云却晃晃两条大辫子,笑嘻嘻道:“没什么的,只要你没有事情就好!”
  她被小云和小云的爹救回了这个黑黝黝蚕茧似的滚地龙。
  滚地龙里因为多了小雁,小云的爹只好睡在外面,但那个书生气的斯文的漂亮的南方男人说:“不要紧,再去找些毛竹和芦席又可以扎一个滚地龙了。”
  这个厚道的坚韧的柔弱的南方男人也去做了码头的抗包工,每天回来只能低垂着腰,让小云给锤锤。小云笑嘻嘻地,坐在自己父亲的背后,用她的小拳头一下一下认真地锤。口里还唱新学的市井儿歌给父亲解闷。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娇娇柔柔的南方小女孩的脆嫩嫩的嗓音格外能吸引听众。
  糖粥啊!多么奢侈的盼望!
  早晨,小云带小雁去附近的小学帮着校工扫地,酬劳是一天五个铜板。不过她们可以在扫地的间歇倾在教室的窗前听老师讲课。
  学校叫做“民醒小学”,讲古诗的老师那天在讲台讲岳飞的《满江红》。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老师是个老夫子,念这词念得白胡子一撅一撅,满眼都含着老泪。
  小云对小雁解释:“你的家乡长春被日本鬼子占领了,这就是靖康耻。”
  是小云的那个文弱的父亲教给她的。
  “民醒小学”门外有个画报栏,小学里的美术老师画了招贴画贴在那里。
  那个时候,贴的是一群弯腰提刺刀的日本鬼子,狗头缩颈地冲进已经被轰炸成废墟的城镇。
  可是,靖康耻,犹未雪,隆隆炮火继续轰进上海滩。
  是小雁熟悉的硝烟的味道,她甚至懂得拉着小云躲到屋檐转角处避这怕人的轰炸。
  炮火渐歇的时候,她们回到闸北的滚地龙,那里只有一个一个深深的坑,没有人。
  “爹——”小云吼到喉咙嘶哑,叫到晕厥到小雁的怀里的时候,满脸还挂着小泪珠。
  第二次的流浪,是小雁背着小云,沿街乞讨,还要躲过那些狂轰滥炸。
  一片硝烟过后,上海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黄浦江边上。
  小雁背着小云走到四马路的会乐里,转头就撞上弄堂里头摇摇欲坠似的走出来的唐倌人。
  唐倌人是浙江人,细挑的柳叶眉,懒洋洋的细长目,从脸面到脚踝都一色白岑岑的。所以唐倌人的大名唤作“唐白仙”,大大的名号做成圆形的牌子挂在会乐里弄堂的上空,招摇着。
  唐倌人叉着水蛇腰,看着撞了她的小乞丐。
  小雁小小的瓜子脸隐在蓬乱的肮脏的头发下,那对小眼珠子雾蒙蒙的,好像要把人的魂要吸进去。左眼下面一颗小小的泪痣,让这张小脸带着可怜兮兮的媚态。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哪里会来的媚态?唐倌人觉得自己的感觉十分可笑。
  这时候,她正缺一个小孩服侍,身边只有两个年纪老迈的仆媪,在身架气势上比不得会乐里的萍姑和韵时。这个时节买个资质好一些的小孩子花费可不少,但唐倌人为了自己的体面正做这个打算。
  这下子碰到小雁,她觉着眼前这个秀丽的女孩子十分合适,况还长得似模似样,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笔不要钱的交易。
  但小雁拖着一个看着就像病入膏肓的小云。
  唐倌人不是开慈善馆,她对小雁说:“我可以收留你,给你饭吃,也允许你留一口饭给你的小妹妹吃。但我那地方可是尊贵地儿,沾不得这病人气。”
  小雁记下来,也懂了。
  唐倌人的石库门里的一位李阿婆指点小雁:“你找几根竹竿去,再问人要些旧的不要了的棉衣棉裤棉被,给你这小姐妹在后弄堂口那个转弯角里找个地儿吧!”
  小雁是个伶俐的孩子,在这战乱之中养成的挣扎着生存的伶俐。她向这弄堂里的每个长三的石库门里收破旧的棉被棉衣棉裤,终于得来一些,便给小云在弄堂口弄了这个小天地。
  小雁烧好了菜粥,让李阿婆拿去服侍唐倌人去了。她自己偷偷地用小搪瓷碗留下一小碗,匆匆忙忙地又小心翼翼地跑去后弄堂口。
  小云半梦半醒,被小雁摇醒。
  迷迷糊糊地叫“爹”,醒了会,看清楚是小雁。
  小雁用搪瓷小调羹舀起碗里的菜粥,一口一口喂给小云。
  小云小心仔细地喝着,知道这是好东西,一口都不愿意浪费,也不让嘴角剩下残渣。
  吃完粥,小雁陪着小云。
  她知道唐倌人在睡房里伺候家里开米厂的周小开,伺候的方式她也知道。就像那个比她也大不了几岁的日本兵,压在那个四十多岁的绸布店掌柜的二姨太身上。
  一阵阵的恶心。
  但周小开出手很是阔绰,昨天给送茶的小雁一块大洋打赏。
  小雁瞪着那个滴溜滚圆,灿烂光辉的大洋怔了好一会儿。
  唐倌人笑她没见过世面:“快谢过周少爷去,乡下来的孩子没见过大洋啊!”
  小雁赶紧俯身谢过周小开,拿过银洋,紧紧攥在手里,离去。
  远远听到周小开说:“你哪里得来了那么标致的一个小姑娘?长大了可要抢了你的风头的。”
  唐倌人懒懒的声音道:“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你都能看上?吓,你周小开的口味可真是希奇啊!”
  不由得毛骨悚然。
  小云把头歪在小雁肩膀上,瞪着屋檐上黑黑的污垢。
  “小雁,我们绍兴的屋檐子倒是和上海的很像的。”
  小云和她爹是从绍兴逃来上海的,和上海有着相似的乡言乡语,小云一口软糯的南方口音很是好听。不像她,还是板直的东北音的官话。
  最近唐倌人要李阿婆教她说上海话,她的舌头转不溜,生硬着。
  “我们长春的屋子都是很高很大很宽敞的,上海的屋子又小又挤,阴森森的,我怕鬼。”
  小云噗哧一笑,她一直爱笑,笑起来也好看,两边有浅浅的梨涡,配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观音菩萨身边的童女。
  “我要是死了,也变成小鬼,跟在你身边,别人要欺负你,我就帮你吓唬他,于是在这个上海滩就再也不会有人会欺负我们小雁。”小云爱讲故事,她自己的身子一日差似一日的倒全不放在心上,只拣好笑的讲了出来。
  小云的爹也是一样,虽是每天抗包抗的苦哈哈,回来以后一定笑眯眯对两个小姑娘说:“今天去南京路看到一个黑人,很高很大,墨墨黑的,你们要是不乖啊,全都要被黑人抓过去。”
  两个小姑娘装作吓得哇哇乱叫。
  小云的爹才转入正题:“黑人还拿着一本书,人家也是爱学习的。你们啊,也要好好学习,要学好文化啊!”
  一对乐观的父女。
  小雁眼圈红了,紧紧搂着小云。
  “你别说这些丧气话,你要好起来,还说要带我去逛上海呢!我都没有去过南京路呢!你都说南京路就在四马路旁边的。”
  小云紧紧靠着小雁。
  “上海啊,有那么大。”用手抱了一个圆,“我一个人带着你是逛不完的。”然后倾起头看小雁,“小雁,你还是想飞回家吧!”
  小雁点点头。
  小云忽然又唱起了儿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小雁说:“上海一点也不美丽!”
  小云哀伤地说:“爹说过,哪里的日子都不好过!”
  小雁却坚定地说:“小云,我要让你住舒适的房子,睡木板床,吃大米饭。”
  小云却又想到自己失踪的父亲,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我只想我爹回来,我什么都不要!”被小雁紧紧搂住,她的鼻子也酸了。
  两个孩子把泪留在一处。
  哭了一阵,小云咬着牙,说:“我好恨日本人!”
  小雁道:“我也恨日本人!”小雁握着小云的手渐渐紧了,她问,“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是不是就是说我们要报仇雪恨?”
  小云停住抽泣,她的年纪太小,她的父亲也未教她这《满江红》中这血戮杀腥的句子的意思,她只能呆呆看小雁,看她那雾蒙蒙的眼睛里透出来的孩子似懂非懂的仇恨的火,烧得无休无止。
  两个孩子,互相依偎着。
  这个年头里,人人战战兢兢地活,不知道过了今日,明朝又将如何。
  但人总是好奇的,有的带着不怀好意的又有些好意的好奇,琢磨着身边的人身边的事。
  李阿婆对小雁说:“你这个小姐妹看来是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的。浙江那里新来的一个文戏班子,住在新闸路那里的,他们戏班子里有个台柱子新认的干娘是唐倌人的麻将搭子,上次打牌的时候,说是班主的独养儿子出水痘,不知从哪里请来的一个毛脚道士说要娶个童养媳去冲喜才能大好的。不但得亲自去花钱买个陌生的人儿,还得是原籍的。”
  小雁听得认认真真。
  李阿婆继续说:“那班主原籍是绍兴,我就插话了,那真是巧啊,我们唐倌人新招的小姑娘有个小姐妹就是绍兴来的,况身边是没有父母的,也少一层麻烦。”
  小雁懂了:“李阿婆,您是要我把小云给他们家做童养媳?”
  李阿婆一拍大腿:“对啊!你昨天不是得了周小开的一块大洋吗?明天我们把你的小姐妹送去仁济医馆打针,她病好了,正好给她找这个好归宿。”
  小雁想了一下,这确实是对小云来说,最好的一个归宿。
  她再追问:“他们家有大房子,有木板床吗?”
  李阿婆笑道:“这戏班子原在绍兴唱出名过,有些继续的,在新闸路那里可有整栋石库门独居呢,不单单住着自己一家人,还有琴师、学徒,你看可有没有家底?”
  小雁盘算了一下情形,道:“那是最好了。”也就放心同意了。
  唐倌人听了李阿婆的汇报倒是也赞成,只说:“这事情做成了,倒是我们的一桩福祉。”便也落力地叫了黄包车送小云去看病。
  许是小云小小年纪到处流浪,狠打海摔的,抵抗力老早就练得坚强,也或许是本能的求生意志太强烈,身体十分配合治疗。在医院里打了针,吃了药,吊了几天点滴,便去了烧,只是脚底下仍是漂浮浮的,走起路来头重脚轻。
  但李阿婆已经等不及了,小云出院那天,她便领着戏班子的班主和班主太太到唐倌人的石库门里看人。
  小雁扶着小云,两个人站在天井里面,散落的阳光斜斜洒在她们两个人的头肩上。
  小雁小声指导小云:“做的体面一些,李阿婆说他们是好人家,跟着他们,你就再也不用做小瘪三了。”
  小云点头,早在医院的时候,小雁就把这宗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她讲了又讲,似乎怕她不肯似的。其实小云心底也清楚,这是摆在自己面前不得不选择的一条路。
  十一二岁的女孩,带着半点天真和半点被这个世道逼迫的认命般的顺从。
  戏班班主姓杜,他的太太被大家唤作庆姑。
  杜班主瘦瘦的,戴着副秀才眼镜,脸面凹陷进去,饱经风霜的样子,像个落魄的老秀才,这点倒是跟小云的爹有些神似。
  庆姑梳着髻,一脸的爽净,只额头有些细细的纹路,不知是抬头纹还是皱纹。一身青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
  看见小云,慈爱地笑着对她招招手。
  小云怯怯地回头看看小雁,被小雁猛力往前推了一把。
  她不得不跨出那一步,走到庆姑跟前。
  叫了一声:“太太。”
  庆姑握嘴笑,慈善的面容绽开一朵花:“哪里来的那么尊贵,还叫我做太太。”又拉着小云的手,仔仔细细端详她的品格容貌,道:“真是个好模样。”再问:“叫什么名儿?”
  小云再乖巧地答:“叫林小云。”
  庆姑越看越爱,转头对杜班主说:“你瞧瞧,这孩子比归凤那丫头都要标致几分呢!”
  杜班主笑,似是饱经风霜了,笑得也似苦笑:“这也是我们家展风的福气。”然后对唐倌人拱手,“姑娘费心了。”
  唐倌人正嗑瓜子,听这话,停住手,也摆摆手,客气几句:“哪里哪里?只不过看这小姑娘到处流浪,怪可怜的,现下好了,到了杜班主家可有好日子过了。这也是这孩子从观音菩萨那里修来的福分。”
  杜班主并不想在这长三堂子内多待,看妻子一眼相中了小云,便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卷被红纸包住的大洋来,递给唐倌人:“我们可否今天就带这孩子走?”
  唐倌人示意李阿婆收下,李阿婆急吼吼地就撕开红纸看,心里默点了一遍。
  刚刚好十块。
  这十块大洋,够当时上海的普通四口之家过一个月,但是也够买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儿。
  唐倌人也不留客了:“这当然可以,现在这个小姑娘就是你们家的人了。”
  庆姑欢喜地牵着小云的手:“今晚跟我回家吧?”
  小云点点头,再转头看小雁,她也笑着,眼睛含着泪珠,朝她点点头。
  杜班主出门去叫黄包车。
  唐倌人招招手,把小雁招到跟前来,伸手抓了红纸包里的五个大洋出来,塞到小雁手里。
  “这是你的,可不要全部被李阿婆贪了去。”
  说得旁边的李阿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倌人这是说啥话,这钱还是要服侍倌人来用的。”
  “我不要。”小雁缩手,不想要小云的卖身钱。
  唐倌人哪里容她拒绝,硬是塞进了她的手里,“这钱我可是不会要的,你自己留好,以后自然有用处。”
  小雁听了心中一动,便捧好了这五块大洋。
  唐倌人起身,打个哈欠对李阿婆说:“我去困午觉了,这钱你老人家还是留着吧!”
  杜班主招到黄包车,叫庆姑和小云上车。
  小云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小雁。
  在这不得不分离的时刻,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小雁。”她叫着。
  小雁抓住大洋,飞快跑来小云面前,拿出三个,塞到小云手里,道:“你三个,我两个,以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用这大洋做记号。”
  小云用力点头,握牢三个大洋,她自己的卖身钱。
  庆姑已经在催促小云上车了。
  小雁推搡小云到黄包车前,再道:“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不要哭哭啼啼的。”
  小云被杜班主抱上车。
  她朝小雁拼命挥手。
  小雁用刚刚学会的第一句上海话,对她说:“再会!”
  小云回头,看着小雁拼命挥的手,想,在这个大上海,她们就要天各一方了,还有机会再会吗?
  孤雏篇 满目繁华何所依
  何所依
  小云第一次走进上海的石库门。这是在新闸路的一幢三上三下砖木结构的联体石库门。但砖色灰败,天井的铁门也有些生锈。
  并不是因这房子年龄久了才生出这些老旧。
  闸北靠公共租界这一带的石库门是速成的,仓促的,甚至是简陋的。兵荒马乱的时节,敏锐的牟利的眼光觑出这其中的商机来:那被日本人逼逐着离开家园的拥进大上海的中国难民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檐,他们会带上了毕生的全副家当,来到这五光十色的大上海,用大把的白花花的银洋去换取一片栖身的屋檐。
  所以最廉价的建筑材料造出的最紧凑的联体石库门,可卖给更多逃难到上海的中下层难民。这样的房子住久了砖色会褪,地板会摇,四角阴冷潮湿,屋顶有时还会漏水。但对于已经将温饱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的人们来说,足够好了。
  小云也觉得足够好了,她悄悄地又仔细地将这座她即将生活在里面的石库门好好打量了一遍。
  一进门,是前天井。
  两个女孩子正站在天井中间,翘着兰花手,绕出一个腕花,眼珠子随着腕花上下翻飞,神情跟着手腕的浮动而变换,忽而妩媚,忽而凝思,忽而娇嗔。
  一个稍大些的比另一个小的做的更好,脸上的神色随着指尖走,端的是千变万化,精彩纷呈。
  两个女孩看见杜班主和庆姑回来,小女孩略停了一停,大女孩却不停下,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杜班主见这情形也不言语,只抚须静看。
  庆姑对小云说:“你瞧瞧,两个姐姐好看不好看?”
  小云睁着好奇的大眼睛,长睫毛扇了一扇,手下意识地跟着眼前的女孩子也摆了一下兰花指,看着自己摆出来的兰花指,觉得很新奇,微微笑,说:“还是姐姐们摆的好看。”
  庆姑见这孩子不怕生,一看就是副爽直个性的样子,更加欢喜,爱怜地摸摸小云的脸。
  两个女孩子做完整套手法,才并立走到杜班主和庆姑面前,叫了一声:“班主,娘”。
  她们叫庆姑做“娘”,“娘”音又读的奇怪,不是惯常的发音,倒是似“酿”的音,小云好奇地扭头看看庆姑。
  大女孩看见眼前的小云,笑嘻嘻地从庆姑手里牵过来:“这就是我们展风新的小媳妇吧!啧啧啧,生生脆的好相貌。”
  小云只觉得她一张鹅蛋脸,凤眼柳眉的,比会乐里那个唐倌人还要多几分艳丽。那一双水葱似的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左看右看,动作未免带点粗暴,长长的指甲磕在自己下巴上,刺得她直生疼,不由皱起了小脸。
  她听这女孩唤她作“展风新的小媳妇”,心里奇怪,但一时半会用自己的小脑袋瓜子也想不出这怪异到底在哪里,只起了老大的疑团。
  庆姑介绍:“这是我们这里的头肩筱凤鸣,以后就叫凤姐吧!”
  “凤姐!”小云乖乖叫道。
  筱凤鸣“格格”笑:“真是乖,看来你公爹婆婆对你可是满意的紧,那么快就喜新厌旧了啊!”
  杜班主听着这笑,紧了紧眉头。庆姑的脸拉了下来,不多理她,继续介绍:“这是我们这里——学戏的姊妹,就比你大一岁多,叫归凤。”
  归凤梳着短短的学生头,很文气,小脸无甚表情,仅仅只向小云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
  小云见这几乎同龄的女孩态度冷冷淡淡,也只好点点头。
  “折腾了大半天,赶紧进去吃中饭吧!”杜班主道,领头往楼里的客堂间走去,并不给筱凤鸣一个正眼。
  庆姑拉起小云的手,对筱凤鸣和归凤说:“吃中饭吧!”
  筱凤鸣神情讪讪的,有些暗自着恼,一咬牙,似炫耀高声道:“大华银行的山田副董约了我去罗威饭店吃西餐呢!”说着,屁股一扭,径自从客堂间的楼梯上楼去了,一双高跟鞋踩得木头楼板“咚咚”响。
  已坐在客堂间饭桌旁的杜老板正准备吸烟斗,听得筱凤鸣的这示威似的话和脚步声,重重把烟斗敲在桌板上。
  庆姑叹口气,拉着小云说:“我们进去吧!”
  归凤乖乖地跟在她们身后。
  小云第一次见到杜展风,是在这石库门的三楼的有老虎天窗的东厢房里。
  正午,满室的阳光。睡在床上,据说是发了水痘的男孩正懒洋洋地踢开被子,趴开手脚,享受阳光的沐浴。
  庆姑把小云带进来,男孩冷不防看见一个新来的女孩,很不好意思,赶紧抓过被子盖在身上,整理睡相。但之前的肆无忌惮已经被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看到了。
  “我的小祖宗!”庆姑急得跑上来给儿子掖好被子。
  小云打量眼前的男孩,浓眉大眼,脸面黝黑透出红润,理个小平头,虎头虎脑的,一副淘气的形状。那身子却看似比大病初愈的自己还要硬朗一些,哪有出水痘的那种病殃殃的残败相?
  男孩也打量了下小云,又因被母亲裹得像条蚕宝宝,很不舒服,扭股糖样地左扭右扭,终于能把手臂亮出来,撸起袖子,直伸到母亲面前嚷嚷:“妈,我都好了。”小云看见那瘦干干、黝黑的膀子上有浅浅的痘痕。
  庆姑抓住儿子的手,翻下他的袖子,把他的臂膀再度塞进被窝里,道:“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你娘可再经不起你的吓唬了。”说着又狠狠掖好被子,只让他露出小脑袋。
  转身将小云推到跟前来:“这是你云妹妹,新来咱们家的。”
  只露一张脸的男孩把眉毛拧了下,道:“妈,你怎么真信那种算命先生的话了?归凤——”
  庆姑立刻厉声喝止他:“你别乱说,这全是为你好!”
  男孩撇撇嘴,不太情愿地咽下话,闭上嘴。但见小云孤零零地站在一边,身子瘦似柳枝,也可怜样的,便道:“你叫我展风哥吧!”
  小云本见这男孩似有不待见自己的意思,心中露怯,但还是硬着头皮乖乖叫了一声:“展风哥哥。”
  小云被安置在石库门二楼的厢房里,和归凤等几个女孩住一起。
  这栋小小的石库门里,原来竟住了十来个人。杜班主夫妇是和展风睡一屋的,三楼的西厢房由筱凤鸣独占一间。二楼东西两间厢房互相打通,排着通铺,拉着床帘,睡了七八个女孩子。
  女孩子们都欺生,各管各地梳头,脱衣,互相嘻笑着,没有一个主动招呼小云。
  小云孤零零站在这陌生的,似乎是比滚地龙宽敞数倍的地方,举目无亲的情状一下子又漫上心头。
  只归凤暗暗地看了小云一眼,又一眼。见四周的姐妹们都没作声,自己便也没作声。
  这些年纪小小的女孩们,打小就出来走江湖,冷暖自知,更有小刁钻。一个个虽手里做着自己的事儿,眼角却觑着那手足无措新来的,心头都有些小小的幸灾乐祸。
  庆姑抱了床棉被过来,正见小云咬着嘴唇,双手互扣着小手指,孤孤单单、委委屈屈站在一边。便问一声:“你们谁和小云睡?”
  女孩子们停下手里的活儿,却没人立刻自告奋勇。
  小云眼睛低垂,看着地板,老旧的红色的裂纹的地方,走在上面还会“嘎吱嘎吱”响。
  这地方虽好,可还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凉。
  一只小手拽了拽小云的衣袖,小云抬起眼睛看,是归凤。原本委屈的泪已经盈睫了,这回凝在眼前,朝归凤那文怯的小脸感激地一笑。
  庆姑满意,道:“还是归凤懂事体些!”将小云的被窝安置在归凤旁边,转身叮嘱小云几句便离开。
  待庆姑走得远了,女孩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朝归凤冷冷扫两眼:“怪道班主和娘日常都夸你,你还真娴淑过头,被人休了还能装好人!”说完掀被子往床上重重一躺,震得床板乱响一阵。
  归凤瑟缩着,坐在角落里。
  还有跟着一起落井下石的:“她现在是班主家的新少奶奶,展风未来的媳妇,能和我们比?来归凤,你倒会做滥好人,难怪娘和班主总说你以后能当头肩呢!”
  归凤还是不响。
  小云虽听不太懂她们话里的意思,可见归凤窝在一旁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很想和那些女孩们争辩一下。但那些女孩一个个挨次睡进了通铺,连归凤也管自钻进了被窝里头,对着归云只说一句:“快睡吧!”
  她又被一个人丢在床下。
  深夜,小云心里存着屈,辗转反侧,望着映在窗帘上的冷冷的净白的月光。想起滚地龙的日子来,那个时候每晚都是抖缩着,夜风从滚地龙四处的缝隙中直直灌进来,冻得她紧紧靠在爸爸的胸膛上。后来滚地龙里多了小雁,两个人是互相拥抱着取暖,在那样的风急露重的夜晚,倒是也踏实。
  现在,这石库门里,厚厚的墙和厚厚的棉被,夜风,是肆虐不进来了。但夜,黑魆魆的,暗沉得把心底的悲伤都勾了上来。
  爹,还生死未卜。如果活着,他在哪里?有没饿着?有没冻着?如果死了,如果死了,想着便不敢再想下去。在发烧得最严重的时候,她倒是安心的,想这样也好,或许能和爹相聚了。
  小雁,伴了自己那么久的小雁,虽是被自己救回来的,但却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小雁不在眼前了,好像苦难中的依靠顿时丧失了。
  她来到上海的第一次睡到那么好的房子,可是,一颗心却是百般纠结着。
  想着想着,泪也便下来了,捂着嘴,不能哭出声。
  但心底悲伤涌出,抑止不住。
  小云悄悄爬出被窝,箕上鞋,蹑手蹑脚地下楼梯,轻轻悄悄地,不让楼梯嘎吱嘎吱响。
  一楼的客堂间除了灶庇间、卫生间,还有一间亭子间和后厢房,后厢房也是女孩子们的通铺,亭子间住着戏班子的几个琴师。
  客堂间的饭桌旁有人,点着小煤油灯。黯黯的夜里,荧荧的灯火忽闪忽闪,随从没有按严实的窗框的缝里漏进来的细细的夜风左右摇摆,把长长的人影拉在墙壁上。
  小云唬了一跳,那人也唬了一跳。
  两人都定睛一看。
  竟是杜班主。
  夜晚看来,脸上是更显沧桑的,见到穿着单衣满脸泪的小云倒是有意料之中的神色,朝她招招手:“被那群丫头们欺生了吧!”
  小云走近他。他那善意又抚慰似的目光,让她放开了陌生的拘谨。
  “嗯。”她委屈地,埋怨地,向跟自己亲爹哭诉一般地用手擦起了眼泪,哽咽起来了。
  杜班主好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拿出一小颗漂亮的糖纸包裹着的圆圆的小东西,剥开伸到小云面前。
  “来,吃糖。”杜班主慈蔼地说。
  小孩子毕竟好奇,脸上尚挂着泪,但目光已经被这棕色的、小弹珠似的东西吸引住了。小云伸出手,拿起这个小东西,左瞧右看,却发现指头渐渐发了粘,这东西会化!她赶紧丢进嘴巴里,顺便还把指尖上的残迹舔了。
  滋味很甜蜜,是从未尝过的美妙的甜,一下子安慰住了她的失落的小心情。
  “好吃吧?”杜班主问。
  小云猛点头,细细地品,不舍得将这毕生尝到的最好的甜一下吃完。
  “这是洋人的糖果,叫巧克力。”杜班主告诉她。
  “巧克力?”好古怪的名字,小云的小脑瓜里一转,鼓着嘴跟着念了一遍,觉着有趣,忍不住破涕为笑。
  “但凡这戏班子里的孩子中,乖巧的,长进的,勇敢的,我都会奖励她一颗。”杜班主微笑。
  小云有些不好意思,自觉还不是一个乖巧的、长进的、有出息的孩子,心虚地低下头。
  “小云,这个世道欺负人,可被欺负了不能认输。”
  小云细细品了甜蜜的糖果,也把杜班主的话听入了耳。曾经,爹带着她初次来到这繁华地头的大上海,也那么郑重地说:“独在异乡做异客,一定要自己珍重自己,好好的活。”
  月亮的光辉也仿似变暖了,柔柔地映在玻璃上。
  眼前,杜班主不同于白天的严肃,那看着她的鼓励的温暖的笑,好像爹一样亲厚。
  庆姑也待小云极好,给她买了新的衣裳,是一套蓝布小褂子黑裙子,穿起来像个女学生。小云麻利地编起自己的小辫子,两条粗粗的麻花,荡在身后。
  庆姑帮她一起绑好辫梢,道:“跟他们去玩吧!”
  小云就跑去弄堂里。
  展风正纠集了一群男孩玩耍,男孩们都围着归凤,用白粉笔在地上画了房子跳格子。在展风的指挥下,个个都让着归凤,装着格子跳不过她,逗的归凤直乐。
  小云看得眼热,毕竟是小孩子,动了玩耍的念头就想加入进去,可又觉着展风他们仍待她生分,只好悄悄躲在一旁看。
  孩子们笑闹,丢房子的小石子一下弹到归云跟前,归云捡了起来,跑到展风跟前来,递给他:“给你,展风哥哥。”又申请似地道,“我可以一起玩吗?”
  展风拿过石子,看到她小脸上一副渴盼的模样,颇感烦恼。又回头看看归凤,似要等归凤的意思。
  归凤低下头,先不作声。
  一旁的一个男孩倒先开了口:“展风哥,干吗不带她一起玩?”
  归凤瞧归云一双大眼睛哀求似地看着自己,是渴求想亲近他们的样子,心下一软,拉了拉归云的小手。
  展风松一口气,小手一挥,道:“一起玩吧!”
  小云的小脸上绽开一朵小花。展风便一手拉着小云,一手拉着归凤,说:“咱们重新猜咚猜,看谁先跳!”
  他命令着,俨然这个儿童小世界的主宰,现在同意把他的友爱均分下来,并安排她们的归属。
  小世界的主宰终究也要服从大世界。
  那边,杜班主在叫:“野小子野到哪里去了?快过来拔台基,要拜师了。”待展风跑了过来,扬手要打,展风“滋溜”一下躲到庆姑身后,庆姑宠溺地推他去排队。
  戏班子里的人们都齐齐站在天井里头,小云和归凤也跑过来,恭恭敬敬地按照年龄排到最末去。
  小云看了一眼这众人,戏班子里所有的人都到齐,唯独不见筱凤鸣。
  杜班主点起香,请出明皇相,扯出班旗,上书“庆禧班”三个大字。
  众人井然有序地参拜。
  庆姑把小云领了上来。
  前一晚,庆姑把小云带到后天井,问:“你可喜欢唱戏?”
  小云眨眨眼睛:“我会唱小曲。”
  庆姑说:“唱一支听听。”
  小云清了清嗓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这里……”
  庆姑听得点头,颇满意,说:“嗓音松脆,也是个可塑的料子,明天开始我来教你唱戏。”
  庆姑是个敦厚的人,这是她和杜班主的决定,而并非是征询小云的意思,只是把这决定做的合情合理了。
  这自浙江迢迢赶来上海的戏班子,尚找不见待见的戏台来邀长期的约,每天在这个戏台唱一场又到那个戏台唱一场,游来游去,只是挣一口大家一天的口粮而已。
  先前展风的病折腾了小半的积蓄,是去了西医那里看的。还是不放心,展风毕竟是杜家的独苗,便请算命先生来批了八字,偏说是要讨合八字的童养媳来冲喜。
  但杜家原本是给展风讨了童养媳的,就是有一副天生好嗓子的来归凤。
  此时,这算命先生坚持说要休了她,再娶个新的。杜班主起初并不肯这样做,说这做法不合道义。但庆姑疼惜儿子,这笔钱千算万算不能省,便强硬着每天闹着自己的丈夫,终还是花了出去讨来新的童养媳。
  好像一出闹腾的游戏一般。
  归凤,在还没有正式成为展风的妻子的时候,就被硬生生抹去了名分。
  可这新讨来的童养媳在这戏班子里,仍旧是没有做少奶奶的命。她终须得有一些付出,带一些进益,譬如加入戏班子唱戏。
  好在小云的嗓子高亢清亮,也似吃这口饭的料。世故一些想,这孩子也不算白花了钱买来。
  庆姑心底叹了一层气,再敦厚的人儿,也被这世道逼迫得心中起一些些身不由己的硬出来。
  小云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也不能有任何选择。
  杜班主或庆姑,还是一忽儿就和她混熟的展风和归凤,都待她极好。她虽然是被他们买来的,但那情形又是他们有恩于她的,她不用再餐风露宿,不用再四处流浪,心里是有很多难以言喻的感激。
  知恩图报,唯一能报的也就是能上台唱个戏,不在这里吃干饭,努力地给戏班子出点棉帛力。
  爹也曾经教导:“行走世上,便就得要讲究情义二字。”杜家赠与她的情义,她得有所回报。
  杜班主的声音庄严地不容置疑地穿越过那袅袅的香烟,带着命运的判决似的,又带着命运的安抚。
  小云跪下了。
  “杜归云,年十二岁。情愿投在张庆姑名下为徒。言明四方生理,但凭师父作主,师傅授业解惑,修行但看自身。他日台上争春,师父台下添光。祖师爷前立此为据!”
  没有学习年限,没有包银归属,因那都是终身属于杜家的。一切底限都不需要。
  她还有了一个属于杜家的名字——杜归云。
  但这一丝半点,全部都是心甘情愿。
  从此便是一段新的人生。
  觅觅寻
  南风微熏,霞光绮云中的上海似乎笼着红艳艳的光晕。外滩的万国建筑也笼在这温润的光中,尽头是上海总会,每日每夜都有外国冒险家醉生梦死地在这里寻求这属于上海滩的独特的美好时光。大世界的大广告牌夜里闪烁出的光,辉映着百乐门门廊的霓虹,引人无限神往。
  日子似乎在慢慢变好,世道也渐渐稳定。
  庆禧班找到四川路上的凤平戏院,并顺利驻上了场。每晚六至九点,在正门口挂上大幅海报,上面是上了白娘子装的筱凤鸣。美工师傅绘出的脸颊白椭椭,有勾引人的红晕,那眼睛带着媚惑地看着来往或是驻足的行人,好像正一声紧似一声地要唤人进去一睹为快。
  每天夜里一出一出的西厢红楼碧玉簪,婀娜婉转地要酥到这些流落在上海的江浙人的心坎子上去,筱凤鸣的风流婉转也酥到来这里一睹丽人芳颜的男人们的骨头里去。
  凤平戏院,真的是让筱凤鸣这只凤凰独独占了鳌头,旁人全都要相形见绌。
  归云还是小学徒,没有资格上场,即算是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归凤,也不过是给黛玉试莽玉的紫鹃,给祝英台挑行李的吟心。
  都是不经眼的小角色,哪个是头肩,哪个才能利落地占尽这舞台的风光!
  归云最常做的事情只有在后台负责替师姐们看行头,间中拨开幕帘张望前台的风景。筱凤鸣在台上唱得浑然忘我,台下贴着她名字的花篮已经注满了银盾。
  杜班主和庆姑例必会监场。
  庆姑对归云说:“筱凤鸣的天赋真是没有说的,怕这些师姐妹中唯有归凤以后可以比肩一下。”
  归云听得有些惭愧,总觉得虽也流着三船五车的汗在学戏,但天赋上却毕竟有所限制,长进并不太大。
  杜班主却安慰道:“归云倒是可以唱小生的,个子高人又俊俏,照样也会红出来。”
  这话倒也并非诳语,杜班主了解人们爱看的便是那才子佳人的风流戏,俊俏的小生更受欢迎,真能让观众忘记唱功的不足。
  在上海漂泊的戏班子和其他地方一样,资源紧缺,因而务必要使人尽其才。
  所以当戏班子人手不够使的时候,杜班主就会亲自箍场。
  有时候归云会跟着他,她总有心在学戏之余,学一些其他能帮助杜家的东西。
  杜班主便会在归云跟着自己的时候,给她讲唱本。他喜欢改唱词,改好之后再教给戏班的姐妹唱。戏班的姐妹也会规规矩矩地按他改好的本子来唱。有时戏院老板听了都会额外赞一下:“杜班主真是个读书人,改过的词对仗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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