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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_17 未再(当代)
  “是是是,果然还是方先生高明!”周文英的反应毕竟算快。
  方进山大笑:“这白食我吃定了!谁教这只笨凤凰自投罗网,送到我嘴边?可怨不得我!”
  可怜凤凰落了井,并不知晓。
  归凤看着满桌上了菜。
  晶莹剔透的龙井虾仁,赤身露体,盘中待餐。
  碧绿生青的水煮芥兰,斩根断叶,孤立无援。
  乌糟糟的鱼蟹糊,捣碎蟹壳,揉碎鱼肉,熬成糊,终于面目全非。
  方进山端着酒杯,向她进酒。
  “可怜归凤小姐一把好嗓子,竟未遇知己,我方某一直愿意做归凤小姐的知音。”
  酒杯是玻璃高脚酒杯,只有在西餐馆用的那种。高脚耸立,颤颤巍巍,高处不胜寒。
  酒是吃大菜佐的酒,葡萄美酒,鲜红如血,拢入谷底。
  归凤被逼至墙角。
  “我哥哥——”
  “一句闲话。”
  酒杯迫到她嘴边,喝血似地喝下。太急太快,在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流到心里,剧痛出来!
  最后的那一刻,归凤天旋地转,方知道,自己的八字不好,竟是如此之解。
  她在彻骨的疼痛和绝望中,心中暗暗呐喊的名字,唯有一个——“展风”。
  展风?展风!?
  展风的眼迷离,身痛楚,世界陷入寂静,可寂静中还有一丝清晰可辨的清醒。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带着微光,手指冰凉,覆在他的额上。
  努力看清,努力看清。还是模糊一片。
  耳边嗡嗡的,卷了风,拂不走痛,痛入脑髓,呻吟出声。
  有人用力抬了他起来,又放了他下来,他就靠入一片绵软之中,身子终于得以放松下来。有人给他盖上了棉被,凉薄的空气渐渐散了。
  只是离了那白影越来越远,越走越远。
  雁飞看着卓阳领着报社的人们推了一辆辆独轮车把展风他们从外白渡桥上,载回到了租界。消失在万国建筑的华灯下,隐没在夜上海的繁丽中。
  手指上有点点干涸的血渍,是在展风的脸上沾到的。
  轻轻一弹,飞入黑暗里,那边的霓虹照不到这边,黑漆漆的天地,什么都不剩。
  刚才她把王老板送出这座外白渡桥的时候,霓虹灯还没有闪烁。所以,苏州河连着黄浦江,一起绵延的黑暗直探到外白渡桥那头,那曾经被日本人炸得面目全非的虹口,黑黑沉沉,是鬼门关?还是重生桥?
  只是王老板过桥前,她帮助他在牙齿深处放好了药,轻轻一嗑,会由脏腑痛至百骸。不过好在只有那么一刻可痛,之后,便得解脱。
  雁飞想,也应该是永生的解脱了。她说:“干爹,药放好了,不会有纰漏。”
  “阿囡,没想到最后送我的是你!”
  她但笑不语。
  “我这一跤跌去鬼门关了。”
  她还微笑,知道他有话想说完。
  “我前无去路,后无退路,灭不了这个火,只好纵身一跳!”
  “上边的人答应我会保全我的儿子和我的产业。拼了一辈子的功业,最后还不都是给儿子的?再留给他一个好名声,以后好做人也好做事!”
  她说:“干爹,如果以前知道有这样的结局,你会不会后悔这样做?”
  月色下,王老板的面上浮上一层无奈的光辉:“功成名就,最后拼的也只有死后的名声。”
  她又说:“我以为你还会讲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王老板笑:“冠冕堂皇的话都对记者讲了,对阿囡是不需要讲的。”
  雁飞朝王老板摆了摆手:“干爹,再会!”目送着王老板款款走过了桥,一丝不苟,摆足老板派头,再往深处去。
  她在夜晚的凉风里,看着外白渡桥下的江河交融,月亮露了头,月光潺潺流淌下来,银面轻波。
  她静静地候着。
  真是奈何桥边莫道奈何,她谢雁飞怎么一直是奈何桥边的一只孤雁?
  千飞百转,百转千回,飞不出那座送死迎生的桥。
  如约有了车来,扔下了几个人,车又走了。
  “我们来!”是陪着归云的那位青年记者,老早准备了独轮车和人手,动作迅捷地把人从桥那头接了回来,又迅捷地赶着去救死扶伤。
  她看到展风血肉模糊的半边脸,却想,还好这位青年记者没让归云一道跟来。
  他真细心。
  可谁不细心?展风?藤田智也?抑或是那个他?都是细心的人。
  她并不忍心看展风的伤口,只覆手上去,安慰似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面颊。也看到他手腕上还戴着她送给他的白色的那只腕带。平安腕带,保不了谁的平安。她想帮他解开这只多此一举的腕带,却没有那群急着救人的人们动作快,只好先由着他们救了他们去。
  最后只剩下自己孤单一条人影,横在桥头。
  雁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了好一会,萧索的,孤鬼一样。叹了口气,举目四望,还有黄包车夫在弄堂的屋檐下候着客人,便扬手招来一辆车。
  “小姐去哪里?”
  “兆丰别墅。”雁飞想了一下,忽然改变主意,“还是去迈尔西爱路。”
  黄包车动了,她的身子也随着一路颠簸晃动。又想,我去迈尔西爱路干吗?再去看一下干娘和二姨娘?
  总还是该去看一眼的,有个始也该有个终,便由黄包车坦然地拉了去迈尔西爱路的花园洋房。
  一路夜风一路霓虹,待到了那栋花园洋房,却是意外的灯火通明,里外都是忙碌的巡捕在进进出出,乱成一锅粥。王家的娘姨和门房都被赶到花园中央,都惊慌失措地看着这群翻箱倒柜的巡警们。
  大铁门口正站着三两个人,她认得其中一位法租界的巡捕,下了车就直直走过去。
  “怎么还要抄家?”她的声音中挟着三分怒气。
  巡捕也认得她,这时候却不想多话,只道:“上头交代的。”
  雁飞踩着高跟鞋,凌厉地直走到他们面前去。
  “王老板涉嫌纵容手下工人偷了山田先生家的古董。”
  雁飞侧着头,对上旁边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藤田智也,你也该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道理吧?”
  藤田智也背着手,望了望雁飞,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再望住洋房内,不再多话。
  雁飞走近他一步,说:“你这人,真自相矛盾!”
  藤田智也的眼神又转回来,看住她,说:“我昨晚不是在提醒你什么,只是提前告诉你结局!”
  雁飞重重呼气,心头压着大石,只觉得心冷,一冷到底。
  却见那位认识的巡捕暗中朝她摇了摇头。黑夜里,平日这起气势汹汹、仗势欺人的巡捕竟仍保留点滴良知。
  两个中国人站在这个日本人面前,是并没有输了阵的。
  藤田智也只当没有看见他们的眼色。
  有小巡警跑来汇报,惊惊惶惶,气息不稳。
  “不——不好了!王家的——大——大太太趁咱们不注意——给王老板——殉情碰了墙,只怕是活不成了!”
  巡捕一惊,“哎呀”叫了一声:“怎么出这事故?快去叫救护车!”说着跟小巡警一道飞速跑进了洋房内。
  雁飞只觉得心中的大石头一下一下压到了底,沉重到心底。
  满屋的曾经的辉煌,一夜之间訇然破落。花园里的蔓草枝丫蔫做一团,在凄清的夜风下,见证这样假借名义的抄家。
  巡警们抬了干娘出来。她满头的血淌了一路,生命在石子路上凝成绵延渐干的血痕。
  雁飞看不到人群簇拥下的她的脸,不知还是不是记忆中那张颇肥硕的脸。
  但藤田智也木然的脸激怒了她,一时咬了牙,切着齿:“这就是你们要的结局!”
  回头想看真他的表情,他依然无动于衷。
  人散了些,一天的惊痛终也须散。
  藤田智也说:“我送你回去。”
  雁飞不理他,转身只顾自己走入黑夜里。却是知道他必定会默默跟着。
  月光下,扫出他淡淡的影子。
  他似乎是在叹息。是不是叹息?还是她的错觉?
  雁飞真切感到冷,用手环抱住两臂。
  藤田智也脱了外套披在她的肩头,她无力也无心去拒绝,只抓紧了他的外套。
  “打仗前,干爹在罗店买了一块墓地,给他和干娘合葬的。那里现在被你们日本人抢走了,这事情烦你去办一下。”
  “好!”
  她回头看他,他的脸一贯没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我到底该叫你藤田智也,还是王亚飞?”
  这次,他没有回答。
  泣颜回?飞星传恨
  兆丰别墅里声沉影寂了三四天,雁飞也沉沉睡了三四天。间中除了吃饭洗澡,竟没有下过床。醒转的时候不是默想一会王老板就是想了一阵展风,叹息过后,再蒙头大睡抑或是歪着身子看报纸。
  苏阿姨在门口探了一下,通知她:“袁经理摇来德律风问小姐什么时候上工。”
  雁飞斜斜躺在床上,背后靠着苏绣软垫,手里拿了一张日前新出的报纸,道:“这两天告病假,明朝就去。”
  苏阿姨领了命令就要走,又被雁飞叫住:“改天叫人来拆了德律风,现下我可没有那么多供给来供这玩意儿。”
  也省的要被人随传随到,总得挣回一个清净世界。
  她专心看报纸,最近能看到很多新闻。
  王老板夫妇的讣告刊登出来,说是在龙华殡仪馆举办了颇隆重的葬礼,还请到著名学者卓汉书写了挽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不少中文报纸记者文笔犀利,含沙射影,以王老板之死抨击日寇和租界当局,一时间沪上商界抗日情绪愈加汹涌。日军司令部也在自己的《朝日新闻》上发表申明,指责王老板乃沪上投机商人,因倒卖文物未遂而畏罪自杀,望中日商人引以为戒。
  你来我往,当真热闹非凡。
  雁飞放下报纸,想,这位干爹算不算是生荣死哀?
  再往后看,王少全已经作为王家唯一的继承人,接管了王家的棉纺厂和绸布店等产业。中方希望虎父下面无犬子,日方希望这位王小开能吸取乃父教训,好好做人。但总归该是王家的,统统已经还给了王家。只是没有看到丝毫有关二姨娘的消息,雁飞本也对她不甚关心,只略想片刻就罢了。
  雁飞还在报纸上看到了其他消息。
  她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印成铅字,整齐地码在报纸中缝的演出预告栏里。
  “一段王子复仇的坎坷人生,一段血泪谱成的复国之路!
  英伦传世名作——《王子复仇记》
  由深情小生 向抒磊 倾情奉献”
  “深情小生?深情小生!”雁飞喃喃地念,哑然失笑。
  此去经年,他何时变成了深情小生?
  一个演现代戏的深情小生,她的嘴角慢慢上扬又慢慢垂下。掀了被子下床,去卫生间梳洗。流水声“唰唰”地,冲刷一切。
  苏阿姨听见声响,又跑来问她:“小姐要出门?”
  她绞干了毛巾要揩面,含糊不清道:“去看戏。”
  苏阿姨说:“藤田先生今朝早晨又来过了。”
  雁飞“嗯”了一下。
  她知道他最近天天早上必定来一次,在她的客堂间小坐片刻。她并不下楼,只叫苏阿姨下一碗水浦蛋招待他。
  昨天他留了一张字条给她,告诉她已经交还了王老板的骨灰给王家。
  她把字条在陈曼丽的牌位前焚了。皱眉想,他们的牵扯竟多在交接骨灰上。都是触手可及死亡的人,搅合在一起才叫无望,多么不妙?原是不想再和这个深沉的日本人有牵扯的,在王老板死后,尤其不想。尽管他有一个中国名字。
  可他也不像想要彻底纠缠她,只泰然处之于她的态度,若即若离,两人关系竟维持在一根相当微妙的弦上。
  饶她阅历丰富,对这关系也还是说不清道不明,深觉自己是个懒多思考的人,便不再自寻烦恼地多做想法,过得一日算一日。
  苏阿姨却是有些恐慌的,边和雁飞说着这话,边搓了搓衣角,又问:“如果藤田先生再来?”
  雁飞道:“还这样招待。”
  “他真奇怪!又不像以往追求小姐三天送礼两天送花的样子,现在看着倒怕人。”
  雁飞笑:“如果实在怕的慌,你可以辞了我这边的工,没有关系!”
  苏阿姨红了脸:“哪里有!我只是担心小姐。”
  雁飞并不愿多听她的解释,穿好白旗袍,整理妥当自己,就要出门。突见门外原来下了毛毛雨,便不得不回房里把旗袍换了,换上改良过的阴丹士林白色大襟式短衫,阴丹士林宽腿裤,罩上白色开司米披肩,敛了铅华,显出文气。她拿了油布伞,一撑开,轻轻巧巧走入蒙蒙雨幕中。
  某日某月,也如今日一般的毛毛雨的天气。弄堂里积了一些水塘,她边跳边走,后边有个英俊少年撑了伞,紧紧跟着她跑,纵容她踩了一身水,又不让她淋到半丝雨。
  她回头看那少年,嘴角一翘,带着娇嗔:“向抒磊向抒磊,你怎么不说我?”
  少年向抒磊有薄薄的唇,弧度优美,有细长的凤目,也弧度优美,笑的时候脸上的弧线张扬,总让她如沐春风。
  他说:“你高兴就好!”
  她就笑了,花样的人花样的年纪和花样的爱情。
  也许只是她认为那是爱情。
  舞台上的向抒磊,还是那张俊美的脸,是那种有薄唇凤目的瓜子脸。
  就唐倌人从来没有看错他。
  当周小开把少年向抒磊带来那间在马斯思南路上他为唐倌人置办的小洋房的时候,唐倌人睨了周小开一眼又睨了向抒磊一眼,接过雁飞递来的茶杯,抿了口茶,低低对雁飞叹:“薄唇的男人都薄幸啊!”
  只是雁飞听不进,她偷偷看着向抒磊,她想,怎么那么巧?偏偏是上午在学校偷听课的时候遇见的那位少年。
  此时提了行李,由周小开领着,低着头顺着目,站在暗戳戳的客堂间里。
  “他考来上海的中学,姐夫病重,我便帮着一把。”周小开翘着二郎腿道,摆了个手势,向抒磊恭敬地向唐倌人鞠了一躬,道了声:“舅妈!”
  唐倌人笑笑,只吩咐雁飞:“把二楼的西厢房整理了给表少爷。”
  雁飞走过去给他带路:“表少爷请。”
  他朝她露齿一笑:“你叫我向抒磊吧!”
  她点点头,也露齿笑了,带了他去西厢房。
  直到很久以后,她听说有一出越剧叫做《西厢记》,她也听归云归凤唱过。
  他是张君瑞,可她既不是相府千金崔莺莺,也不是置身事外的伶俐红娘。
  她没有千金命,却逆命给自己抱了鸳鸯枕。
  活该跌个粉身碎骨。
  谁知道如今再遇到那个他,竟会在这用假布景的舞台上,演一个命运坎坷的复国王子?再落魄,也是一个高贵的王子。
  他不用担心生计,他只要做沉痛状地申诉。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他怎么还是在考虑这些深奥的问题?
  雁飞坐在观众堆里,悄悄打了一个哈欠。
  多年前的他,从沈阳逃难出来,投奔上海的舅舅周小开的时候,脸上的傲气无损。
  现今,依然无损。
  他多么坚持地保持着这本色。
  只有她随波逐流,从东北小土妞变作了海上孽海花。
  陈曼丽曾对她说过:“上海这个海,只有让女人愈加堕落。”
  那么男人呢?褪去雏形,依旧光鲜亮丽,人前亮相,毫不失礼。
  譬如向抒磊。
  这类现代戏总是很闷,没有越剧载歌载舞那样艳丽好看,每个人的苦大仇深都被放大无数倍,连仅有的爱情都苍白。
  雁飞看得很累,也许近来睡得太多,眼睛有些疲劳。她只觉得舞台上的向抒磊脸上涂了夸张的舞台妆,越来越看他不是他,以致最后她也疑惑起来,是否真的认识过这个人?
  戏散了场,她随着散了的人群出了戏院。天已全黑,但毛毛细雨却挥泼至瓢泼大雨。
  雁飞撑了伞,逆着人群走,身由心指,往戏院后的弄堂走去。走近了戏院的后门,忽清醒片刻,难道自己想要和他见面?
  还是相见不如怀念的好。
  再转身。
  就听身后有个女音在叫:“向抒磊向抒磊!”
  多像多年前的她,爱这样叫:“向抒磊向抒磊!”但她不能回头。
  向抒磊的声音,隔着雨幕传了过来:“今天我不去宵夜了,你们吃好!”
  “向抒磊,团长特地要请你的。”
  “我真的累了。”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临阵变节?”
  “你多虑了。”
  他似乎是磊落地走了,从不作停留,留着女孩依旧唤了他两声,也不回应。
  幸好是和她相反的方向。
  雁飞舒了口气。
  坚定的人多好!永远能走得如此决绝。
  不坚定的人,如她,只好一脚深一脚浅趟了水,沾了一身的湿回家。
  还要遇到难题,没有想到兆丰别墅前的弄堂已成汪洋。见三个扫街夫正在路边冒雨疏通下水道,想是下水道出了故障,导致积水成灾。
  上海的秋雨总是凶猛的,一旦疏导不通,必定在弄堂里马路上积成水患。
  她伸了伸脚,今天出门穿了一双榔头尖低跟白皮鞋,虽本是旧鞋子,日常就用作下雨天穿着。但现在一趟水而过的话,必然报废。
  她歪了歪脚尖,形势比人强,这双鞋也不得不就此报废。
  弯腰要挽起裤脚管。
  “我来帮你。”
  雁飞无力抬头,道:“藤田少佐,你可空到天天到我这边来闲逛?”
  藤田智也已经挽了裤管:“我背你过去。”
  “我不。”雁飞忽然小孩子起来,把一只手背到身后。
  “听话,夜里湿了腿,以后会得风湿痛,你这位百乐门的舞后怎么称王称霸?”
  雁飞撑了伞,伞被雨滴狠狠地打,加重负担。她真的从上到下都瘫软了,便不再想拒绝,接过他手中的伞,顺从地伏在他肩上。
  “我其实很重。”一只手稳稳拿住伞,决定暂时与他同伞共济。
  “还好。”藤田智也并不介意,背了她起来,往水塘里走去。
  他今天穿了毛衣,厚厚的,还是能让她感到他坚实的肌肉。透过从雨幕中打下来的昏沌沌的光,她能清楚看见他的脖颈绽着青筋。
  她稍稍抬了抬身子,不想让自己的胸脯贴到他的后背。
  他说:“小时候遇到下雨天,我娘就这样背我过水塘。”
  她问:“你在中国长大?”
  他说:“我娘是中国人。”
  她怔住了。
  他说:“以前我住在三马路的石库门。”
  又问:“你知道三马路的吧!”
  雁飞想起那日他带她去汉口路的情形,便说:“原来我们还做过邻居。”
  他喘了口气,说:“没错,那里多的是幺二堂子。”
  她不再多问,他也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如幕如瀑的暴雨越打越急,他走在水塘里,一踩一声水花声。
  已近她的小洋房,他道:“明日司令部包了百乐门过开中秋节舞会,我预定你做我的舞伴。”
  她答非所问,用纤长的手指按了一按他脖子上的青筋:“如果现在我手上有一把刀,也许就从这个位置切下去。”
  他不为所动,也不回头,镇定自若往前走:“我得庆幸此刻你手里没有刀。”
  她移开手指,只叹气:“为什么我把那么好的折叠水果刀就送人了呢?”
  他已经背了她走到她的家门口,放了她下来,从她手里拿过自己伞,撑开了,与她分散。
  转身之前忽然问:“我们算不算同一类人?”
  雁飞心念一动。
  他说:“没有灵魂的人才会做事情不着边际,而刚刚好你和我都是这类人。”
  她动了动腿,脚上的榔头尖皮鞋免过一劫,顺延了性命,全赖于他。但这鞋毁了也是无所谓的,本已经做好报废的准备,现在不过是加多了苟延残喘的日子。
  这样才更痛苦,还要捱日子。
  她有了些恶毒的心思,因为他的心事一下袒露到她的面前,让她筹码更多,她便说:“不对。我知道我是中国人,你呢?”
  混沌世界里,她比他多一份明晰,就多了一份坦然。
  他被击中,神色显出痛苦来,也会报复:“明天还请穿戴整齐,好好工作。”
  她魔高一丈,不会轻败:“我的职业道德向来比命好,只除了依然不陪日本人出台。”
  “如果非如此不可呢?”他追问她的底线。
  她的头昂了一下:“我葬了陈曼丽,总还有人会葬了我。”
  见他神色复杂难测,压低伞沿,不再让她窥探心事。
  万般心事终需化,各人再寻各自门。
  雁飞并没有做任何推搪,次日果真明艳照亮百乐门。
  她是藤田智也的舞伴,藤田智也也提早到了,她便得挂在他的身边,做好工作本分。
  袁经理已经十分适应给日本人办舞会,还能别出心裁翻出一些花头筋来。他隆重地摆放了洋人的布菲台,又请了日本大厨,布满海鲜刺身、寿司清酒。长长的铺着红布的布菲台上,盛装着剔透晶莹的肉体,等待瓜分。
  “可恨藤田又点了你的台子,今晚张家几位大爷我可找谁来招呼?”费尽心思之下,袁经理仍有不满。
  雁飞手里握了檀香扇,摇了两下:“你果真铁了心弃杜投张,可喜可贺!”
  袁经理道:“你这小骚货少讽刺我,看看你家干爹的下场,扶好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是正经。”
  话不投机半句多,袁经理见藤田智也走了过来就撇下雁飞去招呼其他客人,临走还不忘低声耳提面命:“虽说人家看上你便由着你,你可少给我拿乔,掂量一下陈曼丽那样的榜样。”
  雁飞瞥了袁经理一眼,向藤田智也走去。
  藤田智也又穿一身土黄色的军服,腰间悬了军刀,一手握在军刀柄上,见雁飞向他走来,便面向着她,等她。
  “你很职业。”
  一双眼已然把又穿红梅白旗袍,盘辫子髻的雁飞打量了透。
  “你也是。”
  都披上一层皮,隔了一层皮,就隔出了国仇家恨。
  “很威风!”她的嘴角翘起来,不是没有冷笑。
  他由她冷笑,手肘一弯,示意她勾上他的手臂。把心不甘情不愿的她带进了舞场。
  四周有他相熟的日本军人和商人,都含笑对他打招呼,相反他倒是爱理不理。
  她有些奇怪,知道他的军衔在日本军队里并不算高,但眼见着似乎面子很大的样子。昨日又得知他的母亲是中国人,疑惑上再加疑惑,不免就多观察几下四周日本人的态度。
  四处一扫,猛然定住视线。
  她以为她看错了,便蓄意带着藤田智也的舞步,转向那地方要看真切。
  的确没有看错,是王老板的二姨太,正陪着她也认识的山田跳舞。
  绾着的发髻早就打散成波浪卷垂下,堕落而又没有依靠的波浪卷,跟着舞步左右摇摆。山田的手也在她的腰臀之间游移。
  她们曾在百乐门见过面,她娇嗔微施,向自己的丈夫王老板要来了一条老凤祥的金佛项链。如今又在百乐门见面,她的身边换了一个日本人,正任由他在她的身上肆意揩油。
  太不堪,太肮脏。
  二姨娘也看到了雁飞,或许她早就料到会在这里遇到雁飞,在目光相接的那刹那,她的脸上浮上了一个如见盟友般的惊喜表情。
  一曲舞罢,藤田被同僚叫走,雁飞得以在吧台边小憩片刻。
  二姨娘越过人群走了过来,找她。
  “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的。”
  雁飞骇异地看着她,不知她何出此言。
  “我真是不得已的,启德说走就走,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捱日子。少全那位大少爷眼里又没有我这二娘,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原来如此,不过是为己开脱而已。
  这位二姨娘和袁经理,真是异曲同工。但自己又真的会好他们多少?雁飞觉得自己无法原谅,便冷冷道:“你可以和干娘一样!”
  二姨娘脸上瞬间红了白,白了红,不知自处。
  雁飞又道:“我也应该学血溅百乐门的陈曼丽。”结论:“我们都是不要脸的人。”
  二姨娘瑟瑟发抖,抓过雁飞的手来:“我有错吗?我要活下去啊!”
  雁飞狠狠甩开她的手,离开吧台。
  活下去的代价几何?她知道,二姨娘也知道。
  只是都不能再重新选择了。
  她想出去透透气,一径儿要冲出舞厅。
  走过回马廊,回眸无耻,再次看见了熟人。
  雁飞觉得今晚这百乐门的大舞池子让她心惊肉跳,这大舞池幻作一个大火坑,逮住一个又一个猎物。
  舞池中央,又有一只新近被擒住的小鸟。
  娇弱的来归凤正被一身厚体阔的长衫男子搂住跳舞。两人的舞步都生疏,归凤又要躲着男子的眼,躲着男子的手,局促不安,狼狈不堪。男子却蛮横地一把搂住她胡乱踏着步子,踩到她的银色皮面皮鞋都不自知。散乱的灯光晃来晃去,雁飞几乎能看见归凤眼里几欲要涌出的泪。
  她便再回转身,见袁经理正志得意满地站在乐队边上,就走了过去,隐怒陡发:“老袁,你太不地道,竟让戏班子的角儿也来卖大腿,抢姐妹生意?”
  袁经理“切”了一下,指责雁飞:“你看清爽,这位角儿是方先生自己带进来的,我并没有干逼良为娼的缺德事体。”
  雁飞惊诧:“怎会这样?”
  袁经理喜笑颜开:“归凤可要一飞冲天了,没想到她在方先生手上这样得宠,背后有张府罩着,一切好办!”
  雁飞再看归凤,委曲求全,无奈应对,腆出面来陪伴眼前的饿虎豺狼。
  袁经理又说:“方先生投资了一家电影公司,过一阵开拍越剧电影《孔雀东南飞》,归凤红遍上海滩之日不远了!”
  娇弱的孔雀,折掉翅膀,飞进牢笼。为何做这样惨烈牺牲?原因只有一个。
  她猜的到,因为心中澄明,所以一寸寸痛上心头。
  扭头走出舞池,疾步地,要飞奔出去先缓解自己的哀痛。乱不择步,竟在门外走廊上擦身撞到提着出鞘的军刀要进舞池的长谷川。
  “八格亚鲁!”长谷川满脸杀气腾腾,将军刀提起来指住雁飞。
  雁飞挺了下身,迎着他的军刀,掘犟无惧,清艳逼人。
  她的背后伸来另一柄刀刃,格开长谷川的刀刃。
  长谷川收刀入鞘,沉声说了一串日文,凛冽地盯了雁飞一眼,进了舞池。
  身后,是另一个提着军刀的日本人。
  雁飞咬着牙,新仇旧恨,终以狰狞的面目破坏美丽的妆容:“我恨日本人!你们他妈的为什么不绝种!”
  藤田智也将军刀收入刀鞘,
  “在建立新秩序之前,有所牺牲在所难免。”
  他扶住她的肩膀,着力压住她:“雁飞小姐,你失态了。”
  她再也无法抑止自己的怨怒。
  “如果没有日本人,我不会成为流离失所的孤儿;如果没有日本人,我不会沦落到这样肮脏堕落的地方;如果没有日本人,我不用承受这一切一切的痛苦!”
  她的泪,再一次流了满面。
  “我是没有灵魂,在日本人的炸弹丢到我们逃生的船上的时候,我的灵魂就没了!没有谁可以救我!”
  藤田智也握起她的手。
  她要强,伶牙俐齿,无懈可击;她也柔弱,泪如雨下,惊心动魄。
  雁飞泪眼朦胧:“我没有灵魂,我只有恨!”
  一股狠力,满腔冤仇,一口下去,狠狠咬住藤田智也的手背,来止自己的泪。
  心中无限悲凉随着溢到口腔里的血腥而扩大。
  藤田智也一动不动,手背痛入心髓,竟溢出快感,刺激到麻木的神经。但痛仍旧是无边的,如他一样找不到出口。
  他想,她低头咬他的时候,怎样那般孩子气?还是一个恨得想要玉石俱焚的孩子。
  她在他的面前,又何尝不是把自己的面具给一步步分崩瓦解?
  窗外是暴雨过后的夜空,星灿如眸,如泣如诉。
  她泪后的眼,黯淡消沉,满目死灰。
  表情仪容的整理不过片刻,又是自持冷情的谢雁飞,似一切事情没有发生过,也似她并没有咬过他。当他陌生人一般,从他的身边走过。
  藤田智也拿出手绢,包裹好伤口。也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步进舞池,捡了偏僻的吧台一角,要来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唯有继续麻痹清醒了一些的痛苦。
  他懂了她一点,她没有懂他。是他不划算!
  乌夜啼?孤兰独绽
  新新街日晖里的杜家又被浓重的愁云惨雾罩住。一家子几家姓,伤了三口人在日本人手里,最后留一门女人苦苦支撑。
  归云每日天蒙蒙亮就起身,梳洗打扮,扎整齐的辫子,并上淡淡的胭脂和腮红,努力让自己的面色看上去能朝气蓬勃一些,再努力去过那一天又一天。
  不得不去执行的努力,自从看到伤得鲜血淋漓的展风,归云就知道自己必须有这样一个支撑起一家人的使命感。
  这家里,也唯有她了。
  那晚,卓阳把她带到仁济医馆见展风。
  她记得这家医馆,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是为了养好一个好身体好让杜家收留她;第二次进来的时候,是为了看护好杜家唯一的儿子。
  她不能再弱质纤纤,所有将要萌生的骇怕担忧都要埋入心底。
  她问给展风看病的大夫:“他的耳朵会不会聋?”
  大夫答:“伤了的那只耳朵会聋。”
  归云捏紧了拳头,不后退,说:“那就是说另一只耳朵不会聋?那就好。”
  展风的病房外,徐五福的父亲带着儿子跪在走廊上,都痛哭流涕。
  徐父因连年的贫穷困苦,早就花白了头发,满脸的褶子,是再也舒展不开的愁苦。
  归云把徐父扶起来:“爷叔,我需要你的帮助。”
  徐父老泪纵横,几乎抬不起头来:“杜小姐你不要这样说,是我家五福害了展风。”
  归云道:“展风娘已经受不住打击,倒在了家里,需要照顾。陆明的伤时好时坏,小蝶还在医院里疗养,都半刻离不了人。”
  她不是索求补偿,而是求助,她需要全力的协助,让她的家渡过难关。她明白徐父恨不能倾自己全力来赎罪,所以可全盘托付,让她脱出身来,处理更燃眉的事。
  庆姑一见展风伤重如此,受不住打击之下又因雨天染了风寒,一病在床,神智昏沉不清。归凤又豁了身,委身方进山当日,便有方家的人过来拿了归凤的衣物,此后人是再也没有回来。小蝶母女和陆明都是外人,又都是需要照顾的病人。
  一大家子病的病,伤的伤,走的走,归云身边竟是一下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一时之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失去父亲那时的孤苦伶仃。
  可仍有一丝温暖的,因那时有个小雁,这时还有个卓阳。
  在仁济医馆的时候,她眼见着卓阳用了各样关系,人前身后拜托了大夫给展风会诊治疗。
  后来还一个人偷偷去医馆的账房给付了医药费,却并不和她说。直到她计算好银洋准备付费的时候,才被告知卓阳已经将展风的医药费住院费全数付了。
  她待要找他,一时又不知他去了哪里。
  “那位先生大概去了病房后的花园,刚从这边走出去的。”护士指点她。
  归云就一路走去花园。
  医馆的花园临着病房,就着病房的橘红暖色灯光照明,一半的花草树木没入寒冷的深不见底的黑夜里,一半露出来,沾上了宁静馨远的灯光。
  归云看见沉沉的夜色里,一条颀长的身影靠着高大的梧桐树站着,身边青烟袅袅。微微秋风拂过,带着受不住寒意的梧桐树叶飘落下来,也吹来淡淡的烟草燃烧的味道。
  卓阳听见脚步声,见是归云,不想她又见到自己这般情形,慌忙要掐灭烟头,又不愿摁在梧桐树杆上。一时手指夹着细长的香烟,呆愣在原地。
  归云抢过他手上的烟,蹲下捡了几张落叶,将烟头拧灭:“吸烟对身体不好。”
  他就说:“好,我不抽了。”
  不等她回答,就拿过她手里团住烟头的落叶,扔进花园入口的垃圾箱里。回头再到她身边,问:“冷不冷?”还是不等她回答,就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到她身上。
  仍是那件熟悉的中山装,此刻带着他的体温,又熟悉又陌生,还有淡淡的烟草香。她把手伸进衣袖,他替她扭好领口的扣子,怕还有风灌进去,又像在给小孩子穿衣服。
  中山装其实很重,可往身上穿好后却有安心的暖。
  归云鼻头一酸,在人前人后忍了很久的泪又要现在他的面前。
  他抚拍她的背,也像安抚一个委屈的孩子。
  “放心,有我在。”
  她的心回了温,泪珠凝在睫毛上,没有滴落下来,抬起头来,冲他一笑。
  他也笑了,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回展风的病房。
  那一夜是卓阳伴着归云一道给展风陪了夜,次日清晨为归云和展风买好了早餐才回了报社去上班。
  归云留着继续看护展风,她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的展风。由小到大,但凡展风生病,她和归凤总是跟着庆姑一道照看着,顾他周全几成习惯。
  然,他此时满脸包裹着纱布,伤口疼起来的时候,就算是在昏迷状态下,也会咬牙切齿,手指狠狠抓穿了床单。
  看得归云心中千刀万剐般疼。头先支持他跟着王老板,却是真的并未考虑到这般惨痛的后果。如今见他伤成这般,竟还落下残疾,万般悔恨交加。
  幸而徐父真是个老实忠义的人,自认自家的孩子对不住杜家,就全心全力要为杜家赎罪。他吩咐了徐母专门照顾庆姑和小蝶母女,他和徐五福轮流照看陆明和展风,也能为归云搭上大力的一把手,使得归云不至于左支右绌。
  归云有了闲余功夫,把家中紧急的事宜一桩桩考虑了一下。
  她先盘算了一下积蓄。虽说卓阳付了医药费和住院费,但总让他来承担这些费用也不是个章法。一家几口人的衣食住行,缺不了大洋,便先去了宝蝉戏院找袁经理。
  袁经理并没有见他,接待她的是江太中。
  江太中把归云的合同放在她的面前,皮笑肉不笑:“旷工三天,这可怎么算?”
  归云忍住气:“我告过假了。是家里出了事情,处理完毕,我会照旧来上戏。”
  江太中露出猫一样戏耍老鼠的表情来:“哈!你当这里还是杜立行的‘庆禧班’?一切按照规矩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不能让戏班子姐妹有样学样了去!”说着,把合同往归云那方一推。
  如此干净利落地扫她出门。
  且还没戏弄够:“归凤现在跟了方先生,可有大好前途,不想这丫头脑子那样好使。”眼中急色,要伸手过来摸上归云的脸颊,“如果像归凤那样红火也不是没有机会!”
  归云只听得怒极气极,不住想,定要忍住这一刻,自己是万万不能再出差错了。她偏头避过江太中的手,拿过合同书,冷然道:“既然如此,是我给戏院添麻烦了,祝袁经理往后生意兴隆!”
  慨然转身离去,走出戏院。
  外边日头正盛,归云睁不开目,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合同,不知何去何从。连这份原可赖以为生的活计都丢了,她还有什么办法来回天?
  一步步走得艰难,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她在茫茫人海里漂浮无依,一路走过去,还不知道有没有出路。
  一辆银色的小汽车开过来,车窗里探出了个人惊叫两声:“归云,归云!”
  归云循声望去,却是归凤,烫了发,化了浓妆,却更憔悴。只一眼,那车就飞驰而去。
  “归凤!”归云发了狠,拼了毕生力道去追这车,却只能见它越驰越远。她力竭气急,手里一松,那张合同也就顺势随着风飘到马路中央,马上有车开了过来,碾过这纸,一下两下的,黑败在地面上。
  她只是心力交瘁地望着载着归凤离去的车。
  她不是没有去方家找过归凤,却屡次被挡在门外,她就在门口站牢,死等。最后周文英出来了,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对她说:“归凤小姐现在是我们方先生的贵客,请杜小姐不必等了!”
  “你们这是非法拘留人口!”她厉声道。
  “杜小姐后台硬朗,我们是请不来吃晚饭的。不过归凤小姐颇随和,性子也好,杜小姐总不想让归凤小姐几顿饭吃的不爽快吧!”
  周文英的话让归云如雷轰顶。
  她是知道展风的得救全赖于王老板给日本人去送了命。但,归凤并不知道。她或许只道是她的献身,才让展风得救了。
  这个傻傻的归凤,她如果知道了她白白地毁了自己的清白之躯,会怎样?归云想都不敢想。
  周文英又说:“杜家现在内忧外患,杜展风的案底还没销,若不是现今重伤在床,巡捕房还得要拘回去拷问一番。杜小姐我看你还是回家料理好自家的事体为好,多管闲事没有多大好处!”
  真真任人鱼肉,而毫无反抗之力。
  归云又得隐忍,直忍到五内俱伤,还是要强打精神筹谋出路。
  她便又去了王家的棉纺厂,直接找了王少全。
  王少全已经坐进了昔日王老板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挂着王老板的遗像,他的臂弯上扎着黑纱,格外触目。
  归云心中不好意思。想他新近经历丧父之痛,自己这头的事情又要来麻烦他找出路。见到王少全的时候,只觉得他的脸色和自己的脸色一样不好看。
  “一场浩劫,我们这里什么都不剩了。”
  王少全起头就说这样的话,归云根本没有办法接口,甚至是暗中瞠目结舌。
  “日本人起诉我父亲倒卖文物,现在王氏全部的产业都被冻结,我这里也是度日维艰。”
  归云想,怎么开口?她原是打着为展风拿一些劳伤费的打算来的,并且如有可能,是想进王家的棉纺厂做纺织女工赚取生活费。
  想了老半天,硬着头皮问:“我想请王少爷相帮看看厂里可还要招女工?我急需一份工作。”
  王少全的脸皱成一团:“这就是我最最着急的事,自打父亲出事以后,原先那些合作多年的老关系户,撤订单的撤订单,终止供货关系的终止供货关系,工厂里都要揭不开锅子了!”
  归云垂头丧气出了王少全的办公室的时候,又再觑了他一眼。某日午后,她在宽阔的爱多亚路上看到游行队伍里意气风发的青年,为何那样的意气风发只停留在那一瞬间?
  她走出工厂的大门,门房认得她是展风的家人,同情她,又碎嘴:“这儿子远不如老子,如今是怕的工也不敢开,就靠变卖老子留下来的古董过活,迟早连厂子带绸缎庄一道卖光!”
  归云只朝门房笑笑,唇角惨然下弯的笑。
  “不知道王氏前途会怎样?”门房摇头叹息。
  归云也叹息,她同样不知道该走的前途是怎样的。
  她回到展风的病房。展风仍然在昏迷中,也许伤口还在疼,他脸上的表情痛苦,干涸的嘴唇一开一阖。
  归云知道他口渴,忙打了水,用棉棒蘸了喂给他,他的唇一触到水,就拼命啅着,像沙漠里渴得狠了的人。
  自小到大,他几曾捱过这样的苦?归云不由辛楚,泪如泉涌,泪滴到展风的面上,滚烫的湿热让展风抽动了一下面颊,微微睁了眼,蒙沌又醒悟,微弱又清晰,归云分明听见他在说:“小云,我们没有输。”
  只这一句,他又昏睡过去。
  归云用手指擦干泪。
  小时候展风带着她和归凤和弄堂里的孩子玩滚铁圈,归凤向来没有什么运动才能,而她自己总是掌握不好方向感,于是三人和别家孩子的接力赛总会输。
  输了再互相安慰,展风就说:“小云,我们没有输,你们已经跑的比昨天快啦!”
  没有输,也不能输!
  归云用手绢擦拭掉被眼泪糊了的妆。
  有人轻轻敲了下门,归云打开房门,竟是手里端着一只小铜锅子的老范。锅里应该盛的是老范的拿手小馄饨,鲜香四溢。
  老范乐呵呵朝她笑:“杜小姐,老范给你送小馄饨来了。”
  归云把老范让进来:“真的谢谢你!”她无疑是惊喜的,这样虽是微薄的但意外的由一位素昧平生的人来雪中送炭,最是难得。
  老范的这锅子小馄饨用了鸡汤特特熬制出来,亲历亲为给展风喂了几口,又督促归云吃下一碗,便和归云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说话。
  他显然不止送这样一锅馄饨来。
  “杜小姐,月前我在淡井村那边看到一家待出租的店面,那里靠近霞飞路,又临着好多石库门,我看市口不错,很想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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