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岁月如歌

_15 未再(当代)
  “夜夜笙歌,好不快乐!”
  雁飞幽幽叹了气:“王亚飞,你老三更半夜出现会吓死人的。”
  弄堂的对面,藤田智也竟然半坐在水门汀上,半边身子没入黑暗中。
  她走近,但也没有走得太近,说:“夜这么凉,你坐在这里,想生病不成?”
  黑暗中的他,并看不见神情甚至轻微的姿态。
  他说:“很久以前,我就习惯一个人坐在又黑又暗的角落,看着别人吃喝跳舞搓麻将。你觉得这个世界荒唐不荒唐?前线烽火四起,这里还是在麻将桌上在脂粉圈里醉生梦死,这个民族还有希望吗?”
  她就在原地站住,说:“既然生是中国人,死也是中国鬼,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已经学会不去怨天尤人。”
  藤田智也站起了身,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是呵!”他走近她,一倾身,猝不及防又吻了她一下,仍然只是唇间相碰,并无更逾矩的举动。
  “你——”雁飞抬手擦了一下嘴唇,嫌恶地皱皱柳眉。
  “骄傲的谢雁飞。”他的眼眸在黑夜里更显犀利,似能看穿她,“上海在假惺惺地繁华,你也是假惺惺的骄傲!”
  雁飞却笑了,嘴唇是微微下弯的,是苦笑:“小时候没了家,大了又要亡了国,如果连假惺惺的骄傲都没了,我还拿什么活下去?如果这大上海连这繁华也没了,不是让你们日本鬼子任意践踏了吗?”
  藤田智也也笑了,俯视雁飞:“我很骄傲,因为大和民族很强大。”
  “可你却叫王亚飞?”雁飞睨着他,挑了眉。
  藤田智也彷佛被刺痛了一下,眸光黯了一黯,所有的情绪一层层淡了开去,终至一脸无动于衷。
  “牙尖嘴利,可需知,枪打出头鸟!尤其是太过积极的要飞的鸟。”
  他在黑暗里望住她,也捕捉到她探询的目光,目光相交,角力一般,互不相让。
  “什么叫‘枪打出头鸟’?王亚飞你想说什么?”
  他似乎是在黑暗里笑了,极短促极冷淡,也不流连,转身从黑暗中走了出去,始终没有现出光明的身来。
  雁飞听了进去,跑前两步,又扬着声音问:“王亚飞,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似乎是对着他摆了摆手。
  雁飞咬住下唇,攥着双手,看他从视野中退去。
  藤田智也走出兆丰别墅的那条弄堂,抬头看到月亮前蒙着的一层乌云。
  弄堂口停着三辆黄包车,车夫们蜷在车前缩着身子打盹。
  他把手一扬,一个机灵的车夫先看到他,就拖着车子跑了过来。
  躬着腰,笑眯眯:“先生好,去哪里?”
  “虹口日军司令部。”
  车夫脸上收了脸上的笑:“不去!”拉着车转了身又回到原地。
  另两个车夫也醒了,见这车夫又拖着车回来,其中一名车夫赶忙拉车过去:“他不去我去,先生请。”
  藤田智也也不挑剔,上车坐好,就听见刚才的那名车夫在骂骂咧咧:“你个没有骨气的家伙!操你妈!”
  这名车夫也不相让:“这跟骨气搭啥界?活该你老婆孩子都跟着饿死!”回头对藤田智也卑微地笑,“先生坐好。”
  一路凉风,回到日军司令部。藤田智也付了钱,多给了几个铜板,车夫千恩万谢。
  恰好在门前碰到山田的三菱小汽车,山田和长谷川一人搂了一名和服女人下车。两人的手都已经等不及地不规矩地摸进了女人们的衣襟内。
  “太君,别急,等一下上去我会好好伺候你。”女人竟然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藤田智也扫了他们几眼,就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却被长谷川看到了他。
  “藤田少佐!”
  山田也看到了藤田智也:“藤田少佐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藤田大将今日下午抵沪,正在找你。”长谷川提醒道。
  “好。”藤田智也不多言,本向着军用宿舍楼走,现在转个身直接往高级将领别墅区去。
  没有被多招呼的长谷川铁青了脸:“好威风!好后台!”
  山田忙道:“中将战功赫赫,何必与文人一般见识?”
  长谷川道:“我历来最反对这干商界文人入伍,毫无建树,摆个架子吃干饭。”
  山田干笑两下,被长谷川一句话平白扫到,心中暗藏不快:“藤田少佐虽是借上他叔父藤田大将的光,可在文物追缴上还是很有一套。”
  “哼!”长谷川冷笑,“这是在战前,停战之后连一幅《思故赋》都找不出来,届时天皇追究下来,你们有几个脑袋去抗?”
  山田听得不免冒出点冷汗,只好说:“唉,藤田少佐近来的确消极不少。或许因其父故世有关系,也可谅解。”
  长谷川再冷笑:“藤田正夫勾结中国文人,肆意抨击我军行动,死有余辜!且看这小子会不会和他老子一鼻孔出气。”并横了山田一眼,“在《思故赋》的追缴行动上,要多花功夫,须知文人最靠不住。”
  “对对对,一身平白的傲气最让人受不了!”山田渐次附和起来。
  长谷川满意地咧嘴笑了下:“当然,山田君和其他文人商人不一样,你潜伏在中国那么多年,在文物追缴上的功劳远超过藤田那家伙,此次针对王启德那干激进派支那商人采取的行动,也给予我不少帮助,希望以后能合作愉快!”
  “嗨依!”山田低头,学日本军人一样给长谷川行了一个礼,道:“还要请长谷川中将多多关照!”
  意味深长地和长谷川互相交流了一个眼神,各自搂着身边的女人,哈哈大笑离去。
  勾着心斗着角,就算在这太阳旗神气地高高飘扬的日军司令部也不例外。
  海军与陆军互相倾轧,文官与武将势不两立。
  外斗好再内斗。
  藤田智也坐在他那位大将叔父对面,已经互相用眼神打量了一番对方。
  藤田大将神气勃勃,一身军装入夜都未脱下,胸前一排由天皇亲自授予的勋章,说话语速极快而铿锵有力。
  他见到藤田智也第一句话是:“你父亲已经安葬,所有不利证据全部销毁,不会再有人诋毁我们藤田家族。”
  他眼中的藤田智也带着些疲惫和萎靡,士气不振。
  他先赞他:“智也,你是好样的,此番上缴的中国唐宋碑帖字画让国内人士大大惊叹。”
  “我国保存文物条件好过中国太多,这些瑰宝当留在日本最为妥当。”
  “我一直都赞同你这个观点。”藤田大将点头,目光渐渐凌厉:“我在华北战场就听说你在南京城里表现极其不佳,遭到上下投诉不少。”
  “我只负责追缴文物,不负责杀人。”
  “这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一部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指挥!”
  “叔父,我父亲是否真是突染疾病亡故?”藤田智也的声音还是沉着。
  藤田大将昂了下头,面无表情:“作为兄长,我对你父亲实行了家法,藤田家族不容污点!他是声名在外的汉学教授,却与支那文人互通有无,还将鲁迅的文章翻译给国内学生。”
  藤田智也握手成拳。
  藤田大将看在眼里,重重拍了拍藤田智也的肩膀:“当日你在你父强烈反对之下应召入伍,我便知道你将会是我藤田家族的又一个荣耀。你在上海一连串的表现证明了我对你的培养和信任没有白费,你千万不能让我、让我们家族、让天皇陛下失望!”
  “叔父,我不屑滥杀无辜。”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声,藤田智也的头偏向一边,嘴角溢出鲜血。
  藤田大将严厉地逼视他:“混帐东西!为什么我会在你十岁的时候就从你父身边把你带走,随我在军队历练?作为藤田家族唯一的男丁,你的刺刀必须染血,不怕染血,才能成就我们伟大的事业!。”
  藤田智也用手背把嘴角的鲜血擦净,正过头来。
  藤田大将背过身,道:“军部正式下令,在上海成立‘文商特攻队’,正好协助你的文物追缴工作。最近上海商界的抗日分子蠢蠢欲动,屡番突袭暗杀我军政商界要人,现在该给他们一些教训了,同时也可为你扫清障碍。”
  他再把手按在藤田智也的肩膀上:“因此,文物追缴组正式并入‘文商特攻队’,以后所有行动直接由长谷川安排。我知道你与他向来不和,但军令为上,你要好自为之。”
  最后,藤田大将拿出一把武士刀来,卷着白色丝布,裹住了寒气逼人的刀刃。
  “此刀,染有你父之血,你父虽身居不正,但面对死亡半丝眉头都没皱一下,这副“奉死气慨”倒是我大和民族崇高的武士道精神。你需用支那人的血,洗干净你父亲染在这把刀上的污点!”
  不容藤田智也再多说。
  他拿着武士刀回到自己的宿舍。
  一桌一椅一床,干净整洁。
  桌上摆着一座牌位,牌位前供着香炉。
  将武士刀放在牌位前,点香,肃立。
  而后,从钱包里拿出了那张照片,端正摆放在牌位旁。
  照片上的女子笑得娇媚。
  他轻轻唤了一声“娘”,久远的称呼,连自己的都觉得陌生。
  拂开武士刀上的丝布,白森森的刀刃,映出黑夜的凄惨来。
  往事或许不堪回首。
  很久以前的黑夜,他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夜的深处,看到娇媚的身影穿梭在西服马褂之间,那双双粗大又肮脏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全部落在他眼里。
  娇媚的人儿看到他,慌张跑过来。
  “小飞,你跑来这里做啥?上阁楼做功课去。”
  一张肥硕的手捏住他的小脸:“小崽子,来叫声‘爹’听听!”
  他对住那只手一口咬下去。
  夜晚总会听到惨厉的呻吟,女人和男人的。他捂住耳朵,在黑暗的阁楼的小床铺上簌簌发抖。
  娇媚的女人也酗酒,喝醉以后,狠狠掐儿子的身体。
  “说什么才子佳人?都他妈的放屁!你是个杂种!你是个杂种!”
  他被掐得一身乌青,咬住牙,忍着。
  女人醒了以后,抱住他哭,给他擦那些伤口。
  天长日久,渐渐习惯。
  只是那天,有个器宇轩昂的中国男子带着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国男孩来到他们的家中。
  男孩身姿挺拔,一身黑色小学生装,整齐又干净。长得剑眉星目,正好奇地观察这座肮脏低下的石库门,然后皱起小眉毛。
  他躲在暗处,看着自己一身邋遢的破长褂因为母亲的连日酗酒而未洗干净,小小心中自惭形秽。
  “藤田君要回来了。”中国男子说。
  “带走小飞是不是?”他的母亲睡眼惺忪,在酒精的侵蚀下,满面倦容,还有风尘色。随后面容平静无波,“走了干净。”
  女人什么都没有给即将要去日本的儿子准备,只默默牵住他的手,送他到十六铺码头。
  “我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问他的母亲。
  女人问:“你愿意做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他站到阳光底下,满目的绚烂,刹那疑惑了。
  “做日本人是不是就不用做‘小崽子’了?”
  女人突然给了他一巴掌,狠狠甩在他的面颊上,打的他一脸错愕。
  “这一巴掌告诉你,你是中国人。”
  阳光在孩子的眼中混沌不明,微微昏暗。
  在江洋的另一边,雄武的叔父和微佝偻着腰胸的父亲等着他。
  他们看到小小的孩子下了船,父亲激动而又渴盼,向他伸出手来。
  但是叔父已经昂首阔步到他的面前,俯视着他。
  “智君,欢迎回到美丽的日本!”
  一把抱起了他,站到高地上,一同看向长崎的古城风景。
  “欢迎回到故乡。”
  他第一次跃到那么高的肩膀上,只觉得一阵炫目,还是微微昏暗。
  藤田智也微微闭了眼睛,终于,一片黑暗。
  风波恶?敲山震虎
  雁飞在大清早的时候叫了黄包车,一路去了王老板在迈尔西爱路上的花园洋房。
  藤田智也留给她的话让她一夜没有睡好,早晨眼窝下面就青了两块,略显出憔悴来。她也不上胭脂水粉遮掩,只在脸上抹了一些雪花膏,让皮肤黯淡之中显出一些亮泽。抹完了,她的心里也亮了一下,虽还拿捏不准,但一晚没琢磨出来的意思有了点眉目。
  招了车紧赶慢赶往王老板府上去。
  她没有想过她会再去这座在梧桐掩映的迈尔西爱路上的富丽堂皇的花园洋房。
  第一次去这间花园洋房,她带着一身的伤,在那间洋房的某间房间里瘫睡了七天七夜。
  醒来的时候,睡在一床锦丝棉被里。
  面前一张肥硕的拉长的脸,见她醒了如释重负一般。
  “可好,总算醒了,张嫂张嫂。”一连串唤了一名娘姨进来,帮忙喂雁飞米粥。
  雁飞还不能说话,只听那名有张肥硕脸的太太说。
  “我家老爷天生善心,看小姑娘被火烧成这样才施了援手救回来。”
  “中西大夫都请了,小小年纪怎地身子就那样了!”
  “你到底干了啥子事情会伤成那样?”
  说完了,她瞥瞥眼,神态极不上台面地一脸探询的样子,让雁飞咬紧了唇,狠狠地,不开口。
  她便只得问:“可好走了?下楼给我们老爷看看!”
  雁飞挣扎下床,那太太用手臂勾着她的肩,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挟带着她在这洋房上下绕来绕去,绕进了一间厢房。
  一位老板派头的中年男子和一位面貌颇美的少妇正坐在窗前的沙发处谈天。
  肥硕脸的太太进门就嚷:“老爷,你看这小姑娘在我的打理下可大好了。”一面推着雁飞走到那老板面前来。
  雁飞第一次看清楚王老板的面貌,带几分慈眉善目的。
  王老板也看清楚雁飞的面貌,眼里有异样的东西在流动。
  雁飞懂。
  她鞠了一下躬,说了一声:“谢谢老板。”
  王老板身边的美丽少妇也懂,她说:“好标致的一名小姑娘,启德,咱们家只有少全一个儿子,这女孩子是你救回来的,不妨收了做过房女儿吧!也是功德一件。”
  “你!”王老板笑着指指那少妇。
  “阿好,阿好,阿二头的主意真妥当,老爷和这个小丫头有缘,收她做了干女儿正好。”肥硕脸太太应和。
  “你觉得怎么样?”王老板笑着问她。
  雁飞一下跪下来,叫:“干爹。”
  三姨娘道:“以后就叫阿囡吧!亲切点。”
  王老板并不反对,雁飞也无从反对。
  那位肥硕脸的妇人是王老板在乡下娶的原配,那位美丽少妇是王老板的二姨太。
  知道了她们的身份之后,雁飞对两位太太恭敬地称呼“干娘”和“二姨娘”。
  养好伤的雁飞,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水灵来。
  干娘和二姨娘都看在眼里。
  干娘计算着。
  某次王老板深夜回来,雁飞被干娘送到了王老板的房里。
  王老板怒不可遏地给了干娘一记耳光,打得她目瞪口呆。
  “这个小囡只有十六岁!你做事情怎么这么荒唐!”
  “我想老爷会开心的呀!”那张肥硕的脸上充满了委屈。
  站在房间里蹩手蹩脚的雁飞,睫毛扇了一下,眸子定定望着华丽的柚木地板,光亮光亮的。
  二姨娘也在计算着。
  后来王老板去香港做生意,她便把雁飞叫到了跟前,和眉顺目。
  “我们大太太一心只为老爷好,有时候做事情分寸不当,让你在这里担惊受怕的。”
  雁飞站在她跟前,只听她讲。
  “其实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给你保一门媒,嫁一处好人家好不好?”
  二姨娘说好,盯着她看,势必要她答应的样子。
  雁飞摇摇头,心中有了主意,自作主张定下了命运。
  “谢谢二姨娘费心,我已经找了一份工作,正要回干爹干娘和姨娘这里,那边有工人宿舍,过几天就要搬过去了。”
  二姨娘并不惊讶,并装作挽留。
  “上海女孩子总能不同凡响,那也不必住工人宿舍,我们这里房间老多,你是启德的干女儿,自然住自己家里了。”
  “那边条规严厉,住在宿舍方便作息。”
  二姨娘便摸出几张钞票来:“你既然自己作了主,万事小心了,有什么吃的用的玩的,尽管问我来要。”
  雁飞是匆匆离开了王老板的小洋房。
  再次见到王老板已经是在歌声俪影的百乐门了。
  王老板一去香港好多个月,并来不及处理家里的事体,所以当在百乐门看到穿一身白旗袍的谢雁飞,吓了一跳。
  雁飞笑语晏晏,上前招呼:“干爹!”
  恍若隔世,撇去往事。
  她已经脱胎换骨。
  往后,干爹和干女儿,恩客和舞女,搭档和伙伴,所有的交道都在这幢小洋房外打。
  如今,雁飞又回到了这幢小洋房来。
  且并不想进门。
  她伸出手指摁了一下门铃,来开门的门房伙计认得她。
  “谢小姐,可是找老爷?但老爷昨晚就因什么事紧急,带了少爷去外地了。”
  她愣了一下,问:“只有两位太太在家?”
  “都在呢!您要不要见太太们?”
  雁飞想了下,又忆起那两位太太的光景。
  干娘是自从出了这洋房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了,只王老板向她略微提过:“发妻是自小定下的亲,育有独子少全。经年相处,也习惯了她的愚。”
  二姨娘在百乐门又见过。
  她陪王老板来,雁飞陪着另一位老板。
  两两相望,四目相笑,各有含义。
  她看到雁飞脖子上一条细挑的老凤翔银楼新近推出挂着观音的黄金项链,便对王老板嗔道:“启德,阿囡这项链真好看。”
  王老板拍拍她的手:“明朝我致电老凤翔的唐主任送一条过来。”
  二姨娘便笑,道:“我要佛祖坠子的。”
  一心不掩饰地想要高过一头。
  雁飞听了也客套地笑:“正是该这样,人都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我一时大意,贪着漂亮,倒是戴错了,见笑见笑!”
  想时了了,雁飞便罢了,暂且不多说。
  门房伙计知晓雁飞的身份,见她这副情形不免多问一声,“谢小姐莫不是有要紧的事情吧?”
  雁飞不好说,也说不清,只能道:“等你们老爷回来再说。”
  正待离去,却见展风一路过来,要进王家洋房的样子,也看见了雁飞,上前问:“大清早你怎么来了?”
  雁飞拉住展风道:“能否迅速找见干爹?日本人可能会对他采取行动!”
  展风道:“可打德律风去。”再问门房伙计,“王老板有留下号码没有?”
  门房伙计摊摊手:“老爷半夜走得匆忙,什么话都没来得及留下。”
  雁飞心下通透,哑然失笑:“竟是我小看了干爹。也罢,看来干爹早已经有准备。”
  “王老板到底比我们高明!”展风服气,兼有委屈,“可没通知我少爷也走了,今天本要和少爷一起去工厂训练。”还有疑惑,“怎地留下三位太太?”
  雁飞只想,关键时刻,何者重要,何者次要,王老板向来比他们任何人清楚。孰轻孰重,码得清清楚楚。
  但展风一时半刻未必能明白。
  她便说:“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干爹应该安顿好了一切。”
  展风放下的一颗心完全转到雁飞身上:“你自己也要小心!日本人狡猾多端,尤其那个藤田,他从不少中国收藏家手里骗走了藏品。”
  雁飞忽然伸手撸了撸他的头发,笑:“这话那晚你已经说过了。”
  那晚,雁飞看见躲在舞厅暗处的展风,她和藤田智也跳了多久的舞,他就在一边看了多久。
  待藤田智也终于疲惫而去,她才走到他的面前来。
  “小弟弟,来,跳个舞吧!”
  她对他伸出了手,他却一下窘了,嗫嚅:“我不会。”
  她嫣然一笑:“这是顶简单的三步。”
  他便握过她的手来,触手的滑腻,如第一次见到的那样美。轻轻环过她的腰,还不敢握牢。她却也似疲惫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一二一,你看,就这样,简单不简单?”
  他跟着她跳,她跳得真是娴熟无比,把个不会跳舞的杜展风也带的熟练起来。
  可他还是不敢真抱住她的腰,只留肩膀给她靠。
  她谓叹:“小弟弟,都说过好多遍,以后不要来这边,这不是你们混的地方。”
  “我不比你小几岁!”他涨红了脸辩解,心中幸亏着她是看不到的。
  “既然跟着干爹选择做大事情,就不要捻三惹四自寻烦恼了。”她的声音柔和,口吻训斥。
  他的脸还是涨得通红,摒牢口气,终于道:“我当归云是妹妹,打小到大,我从来这样待她。雁飞,我待你,我待你——”
  支支吾吾,半途而废,因为她抬起头来,并看住了他,脸色平静得在舞厅缭乱的灯光下都没有波动。
  终于无奈转成:“雁飞,你要小心!日本人太阴险狡诈。”
  “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好你们这头的事情就好。”雁飞收回手,仍如那晚一般说道,说完也就有意无意避开了展风关切的眼。
  她好像老避开他的关怀一样,或许根本是她压根就不需要这样的关怀。
  因此展风总感觉在她面前很渺小,但虽渺小了又忍不住不得不去关心。
  一早存好的心,欲现不现的,就被搁在那里,热着又冷着,形同煎熬。
  展风只好扬手给她叫来黄包车,看她离去。转头看一眼晨光下的大洋房,大花园里的氤氲晨雾还未散去,人却已经散了。
  便在临走的时候关照了王府的管家多照看着屋宅,迎面来了一群工厂的工人,一色短打装扮,精干利落。领头是和展风一个组里做事的熟人,见展风就道:“王老板早上来电话,调我们来宅子当值,工厂那头由你和徐五福调配些人手看着,小徐已经行动了,你赶紧去就位吧!”
  展风应一声,心头虽还乱着,脚下也不停歇,一路往工厂赶了。
  徐五福正满头大汗在工厂门口等他,见他便急道:“不好了不好了!一早归云被几个帮派似的人物从弄堂口带走。你们楼下的邻居看见的,归云被抓住膀子塞进车里的。你妈急得到处找你呢!”
  “什么?”展风心下一急,不假思索转身就要往家跑。
  但来不及了。
  三辆巡捕房的警车刚刚好停在了工厂门口,神情严肃的警督下了车,把手一挥,陆续下车的巡捕们挥着警棍包围住了他们。
  “日本大使馆给上头施了压,洋鬼子顶不住。弟兄几个,对不住了!”
  势单力薄的人不是没有奋起反抗,左冲右突,却没有法子在铜墙铁壁下突出重围。
  唯有头破血流,嘶吼怒叫。
  只听的最后一句警戒的话是:“抵抗是徒劳的,只要王老板肯出来去日本大使馆保你们,必定无事!”
  展风头上猛挨了一棍子,一道鲜血淋漓而下,糊了眼睛,凉到心里。
  原来他如此不确信自己仰赖的人,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信念。
  最后他被五花大绑起来,心一时空住了,连头上的痛也察觉不出。
  巡捕车的门重重关上,击打到展风的心头,他震动了一下。
  徐五福也被揍出一脸伤,倒在地上咕哝一声:“王老板会不会来保我们?”又咕哝一声:“这下归云怎么办?”
  展风一拳锤在车窗的铁栅栏上,连连锤好几下,手指青了,栅栏依旧坚固。
  真的是徒劳的。
  归云被蒙住了眼睛,扭送到某处。一路所有的挣扎也是徒劳的,只挣得骨筋疼痛,然后眼前的布头被人粗暴地扯开,有人推搡着她前进。
  她头晕,定了下神,看清楚身处一间四周无窗的幽暗走廊里,走廊并不长,似是石库门内的情形。手还被人绑着,被一个不认得的彪形大汉揪住,因此走路有些踉跄。
  “你们是什么人?!”归云喝问。
  彪形大汉冷瞅她一眼,并不答话,只管押住她。归云知道多问无益,一会自会总会答案揭晓,便定了气由着大汉押着自己走。
  正好迎面擦肩而过一个女人,绾着卷发,脸颊苍白,捏着衣角,一见归云,满面通红地低下了头,被身边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架着快步走了。
  归云觉得她眼熟。
  女人后面跟出一个男人来,笑着对归云道:“杜小姐,失礼了!”
  归云悚然一惊,这说话的男人也是认识的,正是方进山身边的那位斯文先生。
  他又笑道:“都是熟人!哈哈!我们刚请话剧女明星喝过咖啡,杜小姐是越剧代表,我们自是不会忘记的。”
  归云这才猛然想起来那女人竟是那位在孤军营义演上演《玩偶之家》的娜拉,那一副坚定不移奋勇抗争的表情让她难忘。现在却只剩下羞惭、懊恼和表情。一见归云认出了她,愈加红了脸,埋着头。
  斯文先生使一个眼色,那彪形大汉便领着女人一路走了出去。
  “走吧!杜小姐。”
  斯文先生猛地一推,扭着归云的胳膊走到走廊的尽头,将她带进了一间小厢房。
  满室内灰暗,归云眯了眯眼睛,方才适应那亮光。室内并没有其他物件,只有一张桌子并两张椅子。其中一张椅子上还坐着一人,是个穿一身灰色中山装的英俊先生,也被反绑住手,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压着一支钢笔。
  他正一脸恼恨瞪着进来的斯文先生。这人也是眼熟的。
  “今朝我这边格外热闹,文艺界人士欢聚一堂。”斯文先生推了归云一把,她摔倒在桌边,只好就势坐下,恨恨地横了他一眼,只听他又笑道,“向先生,你看我又请来一位小姐。”
  那位向先生冷冷哼了一下。
  斯文先生不理他,只对归云说:“杜小姐,我们此番冒昧请你过来,实在有事情要劳杜小姐帮记忙。”
  归云听他说,那温和的声音,温和的脸,似乎真是一个礼貌有礼的人。
  “其实事情很简单,只要杜小姐在这张保证书上签个字就好,我们立刻安排小汽车送杜小姐回家!”
  向先生又冷冷“哼”了一下。
  斯文先生拿出一张纸来,摆到归云面前:“杜小姐应该识字吧?”
  归云蹙了蹙眉,道:“我自己会看。”
  纸上字数不多,仅仅两行。
  “艺术无分国界,日中两国原系亚洲同脉,于文艺一路当共存共荣,以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为基石,发扬艺术之美,于亚洲艺术文化之复兴,当贡献一己之力。”
  两行字下,划了一条横线,上面白白地空着一行,需要填空。
  归云抬头望了下坐在对面的向先生。
  此刻方认出他来,正是演娜拉那位自私狭隘的丈夫的男话剧演员,依稀记得的确姓向。他在台上的时候,满身的跋扈和势力,下得台,抹干净脸上的油彩,下面是倨傲不屈。
  斯文先生道:“这是《朝日新闻》关于日中文艺发展的一篇专题报道,两位都是上海滩上出过锋头的人物,日本人也仰慕得紧,需要两位的签字给报道润色。适才吴小姐已经欣然签字,还请杜小姐提一下这个玉手。”
  归云猛地明了。
  这阵杖完全是针对那次义演而来,日本人的走狗抓了义演的演员们,给日本人的报纸签字做报道,来灭义演的影响力和孤军们的威风,给上海的报界扇一记响亮的耳光。
  日本人这行动何其细致入微,又何其让人恨之入骨。
  斯文先生继续侃侃而道:“两位在话剧和越剧上头都是有水平的人,只要这边签了字,管保有电影公司唱片公司过来联系,往后可都能在文艺界大展拳脚一番。也是响当当的一个角儿!”
  “我本是不入流的小角色,自认为还上不了大台面,签不起这个字。”向先生的一双眼睛仍旧如舞台上那般锐利,又转而看向归云,“杜小姐,你会不会签?”
  没有思考,也顾不及恐惧,归云当下就道:“我不签字!”
  向先生便对归云赞许地笑了一下,转头又对方进山道:“方先生,现在是民主自由时代,可不能强买强卖!”
  斯文先生阴恻恻地笑,威胁:“如此看来也只好让两位再考虑考虑,如果我这里的咖啡招待不成两位,只好送两位去虹口区吃日本菜了。”
  向先生问归云:“你怕不怕吃日本菜?”
  归云使劲摇了摇头。
  斯文先生被惹毛:“两位可没吴小姐爽快,我给两位一些时间考虑考虑,两位请斟酌着办!”哼一下,甩了门出去,并重重锁好了门。
  他自是要赶着去做一个任务汇报,快步走到同层的另一间厢房里头。听汇报的人正歪在一坐太师椅上,手里捧着紫砂小茶壶,斜在嘴边喝得正痛快。他手边放着高脚小茶几,上边单独摆着一只德律风。
  “只剩最后两个刺儿头,吓唬一阵,饿几顿饭也就软档了!”
  “你可真是我的好军师!”放下茶壶来,方进山笑着夸,却因一张老虎脸而看上去并不那么由衷。
  听的人更不邀功:“这点小事体,自然用不着方先生劳动!那边才是大事体,只消那边来了消息,在日本人和张先生面前拨个头筹才是正经!”
  方进山笑道:“我倒是真心夸你,何必跟我客气?你这主意真的好,用咱们的刀卖日本人一个人情,也让舅舅两头好做人不是?”
  听的人仍谨慎,道:“张先生虽口头上说帮日本人告王启德那帮工人,全部抓到法租界巡捕房去公办,实际上早就有进一步卖人情的打算了。方先生您只是替张先生分忧罢了。”
  方进山很受落这样的话:“娘老子的,等劫了巡捕车上的人,你就去放话,让王启德那老逼出来赎人,再教他有来无回。咱把这两桩事体办好,舅舅不另眼相看才怪!”
  德律风适时响起来,方进山接起来听,眉开眼笑地挂上话筒,一甩手重重摔了紫砂茶壶装豪气。
  “走!周文英,咱们去干这宗大事体露露威风!”
  斯文先生原来叫周文英,也有英气勃勃又文气的名字,读了书,逼出一身先生派头,却要为虎作伥做奴才。
  眼睛里是有着欲望,怎样能出大头,他掂量得到。头出头,他也能出头,他是隐忍的,蓄势待发。嘴角一撇,望望锁着归云和周先生的那间屋子,问一声方进山:“如果万一这里面两个人咬了牙不合作怎么办?”
  方进山不耐烦道:“啧!还用我教你?男的弄死,女的送去日本人那里。大上海的戏子老玩失踪自杀的把戏,少两个又有什么打紧?反正也有那么多人签字了,并不缺两三个。”
  “方先生说的是。”周文英点头哈腰,陪出笑来。
  风波恶?义胆丹心
  卓阳走在马路上的时候,清晨的淡淡的清雾慢慢浓厚起来,蒙住太阳,太阳懦弱地藏在云层后面,让这雾把一幢幢一条条的建筑和马路紧紧封锁住。
  在雾里走,前不见物后不着人,人车都放缓速度,上海清晨的速度也放缓下来。
  每个人都如履薄冰。
  在这上海的一片孤岛中,卓阳的心情时常像这雾一样茫茫的。
  他刚刚从那座在雾气缭绕的天气里依旧生意红火的粤菜馆里脱身出来。
  在那座菜馆二楼的雅间里,他跟着母亲去见了一个女孩。
  女孩也跟着母亲,乖巧地坐在母亲身旁。因为背后开着窗,所以背景是一片白茫茫中隐约挣扎的老虎天窗和房檐屋角,让她的面容也变得模模糊糊的。女孩的脸是颔着的,但她暗暗打量卓阳的眼光已经全部落进了卓阳的眼里。
  最后,女孩低下头,隐藏住翘起的嘴角。
  第一印象很满意。
  卓阳烦恼地撇撇嘴,眼角兀自浅浅青着,一弯小月亮似的乌青尚未褪去。
  “卓阳,明天和我一起去喝早茶,我约了上回和你提过的那位小姐和她的母亲。”昨天晚饭的时候,母亲通知他。
  “啊?”卓阳先惊讶了一下,没有料到母亲的行动如此之迅速,他指了指自己的眼角,说,“我现在成了‘倒装包青天’,还能去相亲?”
  报社的同仁打趣他的伤痕好看,月牙形状,倒是似了包青天额头的月牙胎记,他便顺水推舟自嘲自己是“倒装包青天”。
  果然,卓太太放下了筷子,一手托起儿子的那张脸来端详了一阵,眯了眯眼又琢磨了片刻,下了定断:“我看还行,这伤痕不算明显。这日子是别人定的,不好推辞,不然太过失礼了。”
  “好。”卓阳扒了两口饭,囫囵答应着,也不再发表意见。
  只是在夹爆鱼头的时候看到坐在对面的父亲一脸严肃又专注地看住他。
  趁着父亲尚未开口说话,卓阳连忙装作低下头,一心一意猛吃饭。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父母再闹别扭了。
  渐渐起了秋风的日子,母亲会坚持帮他把被子晒得喷香松软。回家再晚,他都能睡进一窝带着阳光香味的被子。握握软软的被子,他便能懂得“家”的含义。
  那晚他感觉到母亲如小时候一般轻手轻脚走进他的房间,把台灯扭得暗暗的,仔细看了看他,温柔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脸颊,替他掖好被子,才又出了门。
  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他睡着了?”
  “这些天忙得一回来就倒床上,你真要和老莫说说,是不是辞掉他?”
  “说过多次都无用,如今老莫连我也避开了。”
  “他这是在刀尖上走路,我真怕!”
  没有了声音,他以为父母走远了,不想又听到父亲的声音:“儿子大了。”
  “要不尽快给他成家,有了妻子孩子,他的心就会定一点,我看今年就办掉这头事情,明后年好安排出国的事了。”
  又过了很久,还是父亲的声音:“你看着办吧!”
  父母再怎么要求他,他都一径儿先答应下来,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情。
  一个温暖的家要维护下来,还是要互相体谅理解甚至是善意的欺骗,只为了不让最担心自己的人失望。
  卓阳坐在桌前无精打采地喝茶,眼前放着几笼小点心,有糯米鸡、虾饺、凤爪,色彩倒比对面那女孩的脸要生动多了。
  他腹中本有些饥饿,此刻也不客气,由着母亲和另一位母亲絮絮叨叨地先客套闲叨家常,自己先夹起虾饺来,吃的津津有味。
  只是那位小姐依旧端坐着,双手端端正正摆在膝盖上头,还低着头。面前的筷子茶杯,一动也没有动过。
  过分矜持了。
  她不饿吗?卓阳扫了一眼她那干净的,如女人用的梳妆镜一样蹭亮的骨碟。
  如果是归云,一定会用规规矩矩的方式把面前的食物吃掉。
  想起和她一起吃小馄饨,她总是大大方方,丝毫没有假装客气,虽然脸上一直带了一点羞。
  “你们家小姐也真是标致的来!又文雅,又知书达理。”卓太太夸赞。
  对方的母亲开心地笑,并礼尚往来:“卓公子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卓太太,您好福气啊!”
  卓阳正喝茶,被“公子”两个字呛住。
  又走神,归云唱戏的时候总是做公子,怎么对着他是一口一声“卓先生”,从来没叫出“公子”这样的称呼来?
  对面的那位小姐终于羞羞答答抬了头,暗暗又瞅这位玉树临风的公子。
  此时没有月亮,所以看不出她有一双灵动的大眼;此时又没有太阳,所以不觉得她有一副风华的脸颊;她的头发不够长,没有乌黑发亮得像绸缎,还不能编结成辫子,抓在手里把玩;就连她腮上的那两朵红也是生搬硬造,不是由心里自然生出来的。
  他避开她含羞带怯的眼,竟是挑剔地想了一大堆。
  “我在交通大学读物理,可惜没有毕业就打仗了,只能算是肄业生。现在学校迁到大后方,我也没什么心思再学习,就这么着了。现在看来顶多进一家厂子做做工程师,给资本家打工,拿死薪水,虽然做不出什么花头经,不过也够自己过一个HAPPY LIFE。”卓阳这样介绍自己,还边介绍边嚼着食物,不甚认真。
  “以后出国留学回来就不一样了,喝过洋墨水做洋状元总比国内大学毕业的强。”对方母亲笑道。
  “对头对头。”卓阳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像徐志摩那样在国外做个闲散诗人也很逍遥自在,以前大学里我们虽是理科生,也爱读‘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这类诗。如康桥那样的诗意环境确实很适合谈恋爱。”
  一气说完,不忘补充一句:“早先我们报社还要采访陆小曼,可惜她没理我们。不像梨园女子孟小东那样豪爽,拍照采访当仁不让。这样的女子才是新时代的新女性!”
  女孩听了,略略蹙了蹙眉。
  卓太太扯了扯卓阳的衣袖,轻道:“你这孩子,今天话怎么那么多?”
  对方的母亲脸色还端着表面的客气,也只是端着了。
  最后是拉着自己的女儿匆匆走的。
  “卓阳,你到底是?”卓太太生了气,原本好好的设想被卓阳的满不在乎甚至是故意为之给破坏了,虽然表面上一切都和气而并不失礼。
  卓阳从来不怕母亲生气,如今长得长手长脚,一把就能搂住母亲的肩膀,又孩子气似的不正经道:“我可都说了实话,人家当我是老油条,还没有黄金万两的将来,这下必定要黄!你看她们走得毫不客气。”
  见卓太太要开口说他,又先抢来话,顽道:“妈,现在上海滩流行找资本家少爷和军阀少将,你这呆头呆脑又家无巨财的书生儿子不吃香!”
  “卓阳!”卓太太大声叫他,她向来做人文雅,不喜和人争辩,此刻倒还真想不起用什么话来责备儿子合适,只好任由儿子搂住自己的肩膀.
  卓阳反倒用了正经口气讲:“你的儿媳妇让我自己来选好吗?”
  卓太太到底是宠爱独养儿子的,虽有不满,也不再多说什么。心思还是通透的,了有所思地看着卓阳一会,问:“儿子,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没有想到卓阳却认真回答了:“是的。”
  卓太太好像舒了口气,嗔怪:“你不早说?”又道,“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和你爸爸看看?”
  卓阳一路琢磨这事情,归云的手虽是让他握了,可毕竟还没有正式答应过他什么。
  他其实想,今晚和她见面,不能再让她用礼貌的方式躲避下去。
  莫主编一直说他行动力极强,卓汉书也在人前夸赞过自己儿子“言必信,行必果”的行事风格。
  两个长辈都算极了解他。
  他也了解自己,所以唇畔浮起笑意,觉着这浓雾锁住的申城,也没那么糟糕到底。
  浓雾的确也有浓雾的好处。
  卓阳一路径直去了报社,走到大楼前才看见几个编辑记者已经备了独轮车在门口,把一摞一摞的卷宗依次放上去。
  莫主编正在门口做搬运工,手里抱着厚厚一叠书籍,见卓阳过来,腆腹一笑:“今朝老天真帮忙,是个搬家的好日脚!你这迟到小鬼动作快些。”
  卓阳当下撸起袖子,接过莫主编手上的书籍,连连道:“罪过罪过!今朝的搬家酒我来请。”
  一旁另一位编辑笑道:“你一个月才几钱?都不够轧女朋友!哪能就这样破费?”
  卓阳年轻,力气也算老大,又多接过了几本书,整齐码到独轮车上,一面挥拳轻轻打一下那编辑:“老大,看不起我?灌白酒你未必比我行!”
  莫主编笑:“小小年纪口气不小?现在我们要忙正经事体,待你结婚那天,我们大家势必灌你个一醉方休。”
  另一名记者道:“我们报社也就小卓这两三个小的没有家室,都要加把劲了!虽说抗战为大,可终身大事也不能马虎!这样的青年才俊找不到老婆,那还不成上海滩上的大笑话了?”
  大家都哈哈笑一阵,卓阳因着先前的心事听这些话额外受用,力气倒似乎大了三倍,搬运卖力,动作迅速,还担起推独轮车的工作来。
  众人押着满满当当的小独轮车,趁着浓雾,拐进四马路通向三马路的偏僻弄堂里,在一间挂着长三头牌的两层独幢的石库门门口停了下来。
  门口有人接应,是蒙娜、安德烈和一个报社记者。
  大家也不寒暄,只互相协作把所有东西搬运上两楼,统统摆进一间厢房里。如此来回了多次,终于将该搬运的东西全部搬了上去,个个忙出了一头汗。
  回到原来的办公室里,莫主编对大家笑道:“以后我们要好好学习狡兔三窟,一窟一摆设的策略。此窟以做好海上娱乐事业为本职,大至周璇胡蝶新片,小至海上大亨姨太太之私密绯闻,大家务必尽情发挥狗血精神,巨细靡遗地作报道。”
  秦编辑一推眼镜,摇头苦笑:“我这半个家庭妇女最合适出来领这个狗血精神!”又对大家说,“为了我们的《号角》,往后只会更艰苦,日班夜班轮流倒,你们几个家里可要关照好!”
  大家哄笑一阵,嚷着上街买酒买菜回来好好庆祝一番。卓阳率先从口袋里掏出票子,被一人抢先拿出绿油油的美金压了下来。
  正是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一群中国人中间的带着一脸神气的蒙娜。
  “嗨!伙计们!以后我可是你们的老板,老板请伙计!”一口汉语仍旧说的拗口别扭。
  莫主编见状忙道:“蒙娜小姐,这可使不得。今次是你帮了我们忙,又挂名字做头头,又找地方帮我们藏资料,报社同仁都感激得很。怎好意思再让你破费?”
  “让我来破费,我拿了两家的薪水,应该大大被你们斩一刀!”安德烈掏出法郎来,夸张地挥了挥来凑热闹,“这冒险,真刺激!”
  卓阳拍了拍安德烈的肩,道:“朋友,这可不是刺激,我们在刀尖上走呢!”想起母亲的话来,想,行必果,势必要一路坚定不移走下去。
  中国人对洋人客气一番,还是蒙娜的执拗占了上风,遣了两名年纪最小的记者拿了美金去南京路上的大菜馆和西菜馆买酒菜去。
  报社里一时安静下来,各人各就各位,开始忙碌。
  蒙娜把一串钥匙交给莫主编和秦编辑,并道:“那栋石库门很保险,上面的房间以前出过火灾,那边的中国妓女还说那里闹鬼,一般人都不会多注意。”
  莫主编收好钥匙,道:“年纪大了,脑子也不灵光了,竟没有想到有那么个地方可以藏资料,亏得蒙娜细心。”
  秦编辑却有疑虑:“当年那里是间小鸦片馆,二楼着火的事情我也晓得,烧死了两三个人呢!还有一个小丫头浑身滚上了火,从里头逃了出来,也不知最后死活。所以那弄堂里的人常说那里闹鬼!”
  “鬼怪说法不可信。”莫主编摇摇头。
  蒙娜又道:“我自做了这些上海妓女的专题之后,对她们的世界很好奇。和那边妓女交上朋友以后,也打听了一些传闻:当年那间小鸦片馆还是一间雏妓馆,最后幸存的人就是一名雏妓。”眼里闪着探索的光,是一种遇到新闻的直觉。
  埋头写稿子的卓阳听得了蒙娜的话,忍不住正色问:“蒙娜,你要做追踪报道?”
  蒙娜显得很兴奋,向来不做掩饰的蓝眼睛里充满了跃跃欲试:“对!阳,你有什么意见吗?”
  卓阳较真起来:“我并不赞同你做这样的新闻!那位幸存的女孩身世堪怜,回首往事会很痛苦!”
  “嘿!阳,我不是要揭人疮疤,我只是想写上海滩上妓女们的悲惨遭遇。”蒙娜走到卓阳跟前来解释“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有人却有那样悲惨的命运,这是非常——非常让人辛酸的!一切事件的发生都该留下痕迹不是吗?”
  卓阳仍不赞同,并已立起身来,准备与蒙娜再力辩一次。安德烈见状,扯开卓阳,道:“今天是个好雾天,搬家也好顺利,什么都好好的,不要在这没有定数的事情上不愉快!”
  蒙娜把头一扬,甩了甩金发,率直地对住卓阳笑:“阳,你需要一个女朋友来安抚你满身的骄躁。固执的中国青年!”
  再逼近他一步,出口惊人:“我有没有荣幸做你这位固执绅士的女朋友?”
  这句话是地地道道的纽约口音的英文,报社里不少人懂英文,听了这话都如听到什么震撼性新闻一般扭头看住蒙娜,有的还微微张了嘴,被这个大胆的西方美人的当众告白给震住了。连正准备喝茶的莫主编也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拿着茶盖,动作停在半空,忘记把盖子合到杯子上,疑惑地望住蒙娜。
  “我的上帝!蒙娜,你不是开玩笑?”唯有安德烈记得大惊大叫。
  卓阳也呆了片刻,他并不知道蒙娜会对他存了这样的心思,忽闻之下,的确惊了,然并未失色。也就片刻之后,他有了主张,说:“蒙娜,今天不是愚人节!我收回刚才对你的态度,你总拿我开涮,让我怎么向我的女朋友交代?”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