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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穿的红嫁衣

_7 霍达(当代)
挨着旅游局长坐着的是卫生局长。他忧心忡忡地看着陈志恒,说:“开发秦屿,我没有意见,但是,我提请领导考虑,岛上的精神病院怎么办?”
唱主角的城建局长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在一个旅游胜地上濒疯人院吧?”
刚刚解脱困境的旅游局长立即附和:“那当然!秦屿有两大祸害,一个是疯人院,一个是那些乱哄哄的鸟群……”
卫生局长反驳说:“怎么能说秦屿精神病院是‘祸害’呢?它在全国都是有名的,经济上也为越州创收不少,是绝对不能撤销的,那么多精神病人,在市里绝对没有办法安排!”
环保局长随即也跟上去:“秦屿的大片原始森林和大量的野生动物,是宝贵的生物资源,如果开发工程实施,生态平衡势必会遭到破坏,国家环避局恐怕要出面干涉,联合国环遍织也很可能会谴责我们……”
这些本来在常委会上连想也没人想到的问题,现在突然提到扩大会上来,一时间造成了不利局面。陈志恒烦躁地向李言使了个眼色,谁知李言却对他的暗示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陈志恒有些沉不住气了,恼火地瞪了瞪刚才发言的那两位:“鸡毛蒜皮的问题都拿到会议上来?哈,疯子的问题,鸟的问题……”
会场上一片哄笑。
“静一静,静一静!”陈志恒敲着桌子,“同志们!排除干扰,正面论证开发工程的可行性!啊,正面论证……”
面对乱哄哄的会场,李言却只是静静地听,一言不发。他是不是真的听从了郁琅嬛的劝说:引而不发,跃如也?
郁琅嬛的那个电话是在大街上的公用电话亭打的。她在和李言通话的时候总是避开一切熟人,但她却没有想到李言在那间坐满了人的一号会议室里怎么可能和她深谈?只跟她说了那么几句搪塞的话,电话就挂了。谁知道他昨晚是怎么度过的,今天又将怎么度过?谁知道她在电话中嘱咐他的那些话他到底听不听?郁琅嬛怀着满腹狐疑满腹焦躁满腹惆怅地走出了公用电话亭,坐公共汽车回学校去。
她迟到了,这在单身、要强的郁琅嬛还是很少有的。
她一走进教研室,同室的教员就对她说:“郁老师,刚才黄校长到处找你!”
“噢!”她连手里的提包都没放下,就往校长室走去。
第一次迟到就叫她去训话?这使她很伤心。在别人看来,她郁琅嬛是最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既不用服侍丈夫,又不用照顾孩子,一个人独来独往,下了班想干什么干什么,何等自由!岂不知,她现在正处在一生中最难的时候。一个占据了她的心,而又不属于她的男人;一个和她争夺男人,而她又不能公开宣战的女人;一个由她负责管教,而又很难管教的孩子,这三者轮番折磨着她,要她作出明智而简捷的决断,而她却不能,很多成年的女人都可能会遇到类似的麻烦,而不同的是,人家有了争执可以吵,可以闹,可以向至亲好友诉说,她去向谁诉说呢?
她走上了楼,敲了敲校长室的门。
里面传出黄校长的声音:“请进!”
她推开门,还没等走进去,黄胖子已经迫不及待的叫起来:“噢,郁老师来了!”
听声音又不大像是要找她训话。她朝里面定睛一看,见李盼坐在黄校长的旁边,屋里还有三个警察,其中有两个是上次见过的。
“李盼!”她兴奋地喊道,“你回来了?!”
“郁老师!”李盼看见她,眼泪汪汪地叫了一声,站起来,却又克制地停了,并没有像电影上常见的那样一头扑进老师的怀里。
郁琅嬛心里一热,眼泪不觉涌了出来,一把抱住李盼:“阿盼,你受苦了!”
那三个警察在她一进门的时候就都齐齐地站起来,好像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黄胖子脸上挂着笑,指着其中面生的一位说:“郁老师,这是书院街派出所的所长,他们……”
所长矮矮的个子,也像黄校长那么胖,只是没他那么老,一脸的壮疙瘩,下巴刮得铁青。此时他讪笑着说:“我们是来做善后工作的……”
郁琅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李盼是冤枉的!她没有罪,前天的事儿,根本没有她!”
“我早就讲了!”李盼委屈地擦着泪:“昨天他们来抓我的时候,我就讲了,可是他们不信,还是把我抓走了!”
所长尴尬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解释说:“李盼同学,不要用那个‘抓’字好不好?当时情况很复杂,我们一时弄不清楚,是请你去调查调查嘛!”
“‘请’我?”李盼鼻子里哼了一声,“有那样‘请’的吗?”她瞪了那两个抓她的警察一眼,“凶得很哪,简直像董超、薛霸!”
被指责的两位警察的表情便很难看。黄校长忙说:“李盼,不能这样讲话!人民警察怎么能和旧社会的衙役相提并论呢?”他很怕自己的学生犯了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错误。
郁琅嬛倒在心里暗笑,她没想到在语文课上经车偷地看小说的李盼还真的有所收获,能够在这个时候出此妙语。“你们有没有打她?”她厉声问警察。
两位警察慌了神:“没打!绝对没打!”
所长也连忙解释道:“郁老师!我国法律禁止肉刑,绝对不准打人的,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李盼有什么可‘坦白’的?你们还是把她当‘犯人’看?”郁琅嬛立即抓住了把柄。
“我……”所长意识到刚才由于职业习惯而说走嘴了,一时语塞。
黄校长把郁琅嬛叫来,本来是为了帮警察圆场,岂料事与愿违,郁琅嬛却和警察干了起来,这倒使黄胖子为难了,还要回过来劝她:“郁老师!既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就不要……”
所长经他这一提醒,才想起自己该说什么:“郁老师,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经过调査、了解,请此案的受害者和负伤的民警来辨认,他们都不识李盼,也就是讲,案发时李盼不在现场……”
“应该说此案与李盼无关!”郁琅嬛马上纠正他的含糊其词。
“是,是,完全无关!”所长连忙说,“所以,我们……我们今日专门送李盼回来落实政策,请你们……”
“口头‘落实’就算完事了吗?”郁琅嬛冷冷地看着他,“要拿出个书面的结论!”
黄校长一想,她说得对,也对警察说:“是啊,还是应该有个字据……”
警察才不会给你留什么字据呢!所长解释道:“既然李盼与此案无关,也就不需要任何书面的东西啦,请你们谅解!”
“那么,把人送给我们就算完了吗?”郁琅嬛仍然不肯罢休,“你们给李盼本人和她的家长造成了很大的精神伤害,应该向她的家长赔礼道歉!学校不能代表家长!”
她口口声声所说的“家长”当然指的只是李言而不包括何丽珠,听的人似乎也这样理解。“郁老师,”黄校长现在是替警察向她求情了,“他们是从我们学校走……啊,‘请’走的,所以送回学校来也在情理之中。再说……”
下面就涉及警察的难言之隐了,所长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们同李市长不大熟悉,还请郁老师帮忙解释解释,消能得到他的谅解。出事的时候……也就是昨日夜晚,李市长所表现的高风亮节、原则立场,我们十分敬佩啦,为全市干部、群众树立了榜样。如果没有他的表态,我们也……也不敢……噢,今朝,我们弄清情况就即刻向《越州日报》打了电话,让报纸对这样的好市长、好作风及时宣传报道……”
郁琅嬛看着他那低三下四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这些平时在小百姓面前不可一世的警察,原来是这么怕“官”啊,尽管李言曾经明确告诉他们任何人无权干涉警察办案,但看来这一点连警察也不相信,他们不敢相信!
“这些话,你们到市政府对李言本人讲去,我又不能代表他!”郁琅嬛说。她是有意折磨折磨这些警察。而且,她觉得自己也不能不表明这一“原则立场”,否则算是什么身份呢?李言的私人代表吗?两年多来她和李言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已经在外面造成了什么影响?她也并不是完全有数。今天的事儿,黄校长完全有权处理,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叫来呢?这是不是说明黄胖子也多多少少窥测到她和李言有着某种联系?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说话就等于默认。她有必要,至少在黄胖子面前有必要澄清这一点。
所长和两位警察眼看手里的李盼推不出去,你看我,我看你,无计可施,只好继续求她:“郁老师,郁老师!请帮帮忙,多多关照啦!”黄校长比警察还急于结束这件事。当了半辈子教师,当了十几年校长,他因为李盼才头一次和警察打交道,一看见大檐帽就心惊肉跳。既然事情已经了结,没有给他的学校抹黑,已经是万幸,还纠缠这些警察干什么?他们是好惹的吗?
“郁老师,你是李盼的班主任,和家长的联系总比别人多一点嘛!”他挖空心思为警察找借口,“你出面向家长解释一下,免得事情再闹大了,对学校也不好嘛!”
郁琅嬛终于摸清了黄胖子的底,让她出面的原因,仅此而已。
“好吧,把李盼交给我吧,你们可以走了!”她对那三位警察说。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对威风凛凛的警察下命令。
“多谢!多谢郁老师!”警察们如释重负,千恩万谢。
郁琅嬛暗想:阿盼称他们是“董超、薛霸”,像不像?眼前的这一幕,是不是有点儿像鲁智深野猪林救林冲之后董超、薛霸点头哈腰的情景?
不,不像。那三位警察得了“赦令”,立即元气恢复,站起身来,“咔”地一个立正,向郁琅嬛、黄校长和李盼敬了个礼,向后转,威风凛凛地走了。
黄胖子连忙追出去送人家,警察们走得快,他也没追上,远远地喊了声:“三位走好,三位走好!”这才缓缓地走回办公室来,像放了气的轮胎似的坐在他那把皮转椅上。
“哎呀,请神容易送神难,总算把他们送走了!”他疲惫而又轻松地望望李盼,“好了,没事了,你去上课吧!”
郁琅嬛诧异地看着他:“什么?李盼被他们折磨了十几个小时,刚刚回来怎么能去上课?”
“噢,对,对,”黄校长也意识到自己考虑问题太粗疏了,马上改口说,“你马上给李市长打个电话,向他汇报一下情况,说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请他放心!”
“他现在正在开会,这时候打电话不合适吧?”郁琅嬛说,而忘记了黄校长有可能钻个空子,反问她:你怎么知道他在开会?
而黄胖子并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随口说:“那就给她妈妈打个电话吧!”
郁琅嬝好像突然当头挨了一棒!让她给那个黄脸婆何丽珠打电话报告好消息?!她才不干呢!
“不要给他们打电话!”李盼甩了甩乱蓬蓬的头发,“我出了事,他们连管都不管,我不想见他们!”
“李盼同学,不要这样讲话!”黄校长说,“你出了事,不光是我和郁老师着急,你的爸爸、妈妈更着急,可怜天下父母心嘛!郁老师,这样吧,你今天还有课要上吗?”
“上午有两节课,”郁琅嬛说,“昨天已经布置了,同学们自己写作文。”
“那就请你先送李盼同学回家,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做做思想工作……”
“不,我不回家!”李盼气昂昂地喊道,“我没有家,没有父母,我是没有人喜欢、没有人要的孤儿!我也不要这样的父母!他们一个精得像猴子,一个蠢得像猪,最自私、最狠毒、最无耻、最可恶!他们只想着自己,从来也不考虑别人,天天同我吵架,那个家,真烦死人了……”
黄校长惊呆了!这位几十年老老实实教书育人的“孩子王”,一生中还从未结交过什么大人物,李言是越州的一市之长,就是他所见过的最高领导了,但也是偶尔受到“接见”,他对李言的家庭并不了解。在他的想象中,市长的家庭,那气氛一定像报纸社论那般庄严,像礼堂那般肃穆;市长在家里也必然像坐在主席台上那般仪表堂堂、不苟言笑,市长太太也一定像公爵夫人那般雍容华贵,市长千金也就是李盼一定每天都像过“六一”那么幸福、欢乐!而在李盼口中所描述的又是一番什么景象?那简直就像穷街陋巷里的小市民家庭,锅碗瓢勺,婆婆妈妈,鼠肚鸡肠,吵架斗气,家无宁日,这怎么可能?尤其是那位可敬的李市长,竟然被他的女儿如此谩骂,仿佛是个无耻小人,这太不可思议了!
李盼还要说下去,骂下去,被郁琅嬛喝住了:“阿盼!”
郁琅嬛虽然从未去过李言的家,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那个由何丽珠掌管的家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她不能容忍李盼如此污损李言的形象!
“黄校长,”她急于为李言辩护,“您不要听她乱说,她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当然,我怎么会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呢?”黄校长忙说:“我看,李盼一定是在派出所受了刺激……”
“我在家里也受刺激!天天受刺激!”李盼喊道:“那个家,我决不回去!要是你们喜欢,你们去好了!”
“这是什么话?让校长、老师和你的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这孩子的神经有点错乱了!”黄校长惶惶然,“郁老师,你看……”
“你才错乱!你才错乱!”李盼毫不客气地把这个污蔑扔还给他。
郁琅嬛伸手掩住她的嘴,再听任她这么胡闹下去怎么得了!“黄校长,我看……我还是先把她带到我家去吧,我跟她谈谈!”
“呃,好!也好!”黄胖子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么一个逃脱的机会,“好好安慰安慰她,有必要的话,带她到医院精神科,对了,秦屿的‘极乐园’是个专门的精神病院,很有名气的!”
“我看,不至于吧,她只是有些闹情绪。”郁琅嬛巴不得立刻结束这令人难堪的对话,拉了李盼就走。
李盼走到门口还回过头来冲黄胖子吼了一声:“呸!你才是疯子!”
“唉!”可怜的校长不敢还嘴,把头仰在皮转椅的靠背上,喟然长叹,“要是学校里再多几个这样的学生,我也真该进疯人院了!”
在细巷小楼上郁琅嬛的家里,李盼冲了凉,洗了头,把那一身脏兮兮的衣服统统丢在一旁,换上郁老师的一条白色连衣裙,躺在郁老师一尘不染的床上,竟然开心地忘了一切烦恼,突发奇想地说:“郁老师,我以后就住在你这里了,好不好?”
郁琅嬛倒没想到李盼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过去,李盼对她也是相当警惕的,当面躲避,背后捣蛋,也没少说她的坏话,诸如“狐狸精”、“母老虎”、“老处女”之类的雅号都是随口奉送的,郁琅嬛也有所耳闻。而现在,李盼竟然抛却前嫌,要和她一起生活,这个变化似乎太大了点儿。
“为什么?”她问李盼。
“因为你对我好呀!”李盼说,“派出所那帮狗东西欺负我,黄胖子胆小怕事,吓得连个屁也不敢放;我妈根本没出面,我爸爸迫不及待地要同我‘划清界限’;谁肯替我讲话呢?只有你,郁老师!”
郁琅嬛心里一热。李盼衡量事物好、坏的标准当然是很简单的,小孩子嘛,总是以自己的实际利益为取舍,谁对她好,谁就好;谁对她不好,谁就坏。但她又不能不承认,李盼说的也不无道理。她并没有冤枉胆小怕事的黄校长,更没有冤枉自私愚蠢的何丽珠,而对于李言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郁琅嬛也是不大赞成的。李言毕竟是个搞政治的人,政治在他心目中太重要了,超过了一切,甚至超过了亲情,面对女儿的冤案他首先想到的不是伸张正义,而是保护自己,树立自己的“清官”形象,这太残酷了!更使郁琅嬛动心的是,她本以为李盼还小,被警察吓坏了,顾不上思考这些,哪知道她心里全明白!可怜的孩子,可爱的孩子!刹那间,郁琅嬛忘记了李盼两年多来带给她的无数麻烦,而有些喜欢这个孩子了。
“老师喜欢你,爱护你,帮助你,都是应该的!”她坐在床边,抚着李盼的肩膀,“但是,老师对每个同学都应该这样,难道他们都可以和老师一起生活吗?”
“别人当然不行,”李盼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家,都是单身女人,住在一起很合适嘛!”
郁琅嬛一愣。她把李盼看得太简单了,小小的李盼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单身女人”,听听这个老里老气的自称,像一个不足十八周岁的女孩子说的话吗?她想起李盼那个颇不中听的外号:“连长”,天晓得这个孩子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似乎她已经在情场闯荡了多少年,只不过至今还不打算成家罢了,比她这个快到而立之年才初涉爱情的“老处女”的生活要丰富得多,可怕得多!不,她不能把李盼留在这里,她负不了这个责任!
“李盼,我看你,还是应该回家去住!”
“什么?你不要我?把我请到你家里来就是为了赶我走?”李盼一骨碌爬起来,就要走,“你这个人也是这么不真诚,咳,怪我看错了人!哼,你以为我没地方住吗?”
“哎,哎,回来!”郁琅嬛连忙拉住她,“老师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而是不愿意让你的家长伤心……”
“哈,她会为我伤心?”李盼回头一个冷笑,“你也太不了解我妈了!”
郁琅嬛刚才所说的“家长”其实侧重在李言,李盼却听岔了,专攻何丽珠!
“我……当然不了解她!”郁琅嬛尽管很厌恶何丽珠,一提起来就反感,但又情不自禁地想听一听李盼揭她的短。
李盼不走了,又坐上床去,饶有兴致地描绘自己的妈妈,好像此刻是在对何丽珠进行“缺席审判”,却又开口千言,离题万里:“她这个人,自己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可是我从来也没见她读过书。她还有理论,说:做什么的人就不喜欢什么。厨师闻到饭菜味就恶心,工人听到机器声就头痛,会计看到算盘就心跳,学生一上课就想打瞌睡平心而论,这句话倒是有道理的!”李盼深有体会地一笑,在批判何丽珠的同时也给以适当的肯定。不过立即又转人批判,“她是管图书的,所以最厌烦的是书,回到家来除了洗衫、煮饭就是睡觉,还‘呼呼’地打鼾。我爸爸恰恰和她相反,最爱读书。过去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上班读书,下班回到家还是读书。我妈说他是‘书库里的老鼠’很形象啊!过去我们家房子小,屋里到处都堆满了书。后来搬到市委大院,爸爸有了自己的书房。我妈一般是不进爸爸的书房的,大概是怕犯‘职业病’,见了书就头痛吧?”
李盼信手拈来,不假思索,好像身上存着一大包何丽珠的材料,随时可以探囊取物。说到这里,“格格”地笑了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脱身囹圄。
郁琅嬛也被她逗笑了。李盼形容得大概是不错的,郁琅嬛虽然只在今天早晨见过何丽珠一面,来不及仔细观察,但毫无疑问,何丽珠也只能是这么一位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角色,这原是在郁琅嬛意料之中的,听来也并不觉得稀奇,只是李盼那一番绘声绘色的讲述很好玩儿。
“爸爸每天读书读到很晚才睡。我妈虽然自己不欢喜读书,过去总是坐在旁边陪着他,我小时候就是这样……”
听到这里,郁琅嬛不觉皱起了眉头。
“后来,她老了,人也变懒了,也就没精神‘陪读’了,自己早早地睡觉。我们搬到市委大院之后,每人一间卧房,爸爸就不再跟她一起睡了。我觉得,爸爸一定很厌恶她!”
郁琅嬛不觉点了点头,这正是她非常消听到的。很久以来,她一想到李言和她见面之后还要回家和何丽珠同床共衾,就觉得不能容忍,现在总算出了一口气。不过她想想,自己从一个孩子嘴里探听大人之间的这些事,也很无聊,而且无论李盼说什么,只要是和何丽珠有关,她听了总是不舒服。
但李盼最大的乐趣恰恰在这里,她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似乎首要任务就是和家长作对,当然也和老师作对,只是现在她住在老师家里,谈得投机,和老师的矛盾就降为第二位了。
“我更厌恶她!她自己不读书,为什么非要逼着我读书?”李盼这才切入她要讲的主题,“只要我的功课不及格,她就打我。我早就恨死她了!”
多主题演讲,想到哪里就扯到哪里,而且很动感情,声讨起何丽珠来,李盼一副苦大仇深的悲壮相。
郁琅嬛对此却没有做出赞同的反应。何丽珠那个“母老虎”动手打人是并不奇怪的,但李盼也未必就代表正义,你的功课不及格,做老师的怎么能表示同情呢?
“你看,你看!”李盼为了加强她的演讲的说服力,撩起了裙子,指着腿上的瘢痕说,“这都是她打的!”
“噢!”
郁琅嬛望着那些虽然已经黯淡但依然很清晰的累累瘢痕,不禁大吃一惊,做为一名教师,她当然知道许多家长都没有听从学校的告诫而打过孩子,但没有见过打得这么狠的,这就是李盼在学校里总是穿长裤而从未见她穿裙子的原因。“虎毒不食子”,何丽珠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下得了如此毒手呢?难怪李盼这么恨她!也许,李盼越大越不服管教,正是这种畸形的家庭“教育”造成的恶果!
“你爸爸……他打过你吗?”郁琅嬛轻声问。
“打过,当然也打过!”李盼愤愤地说,“不过,他们两个人不大一样,爸爸打得轻,而且打我的时候,他还含着眼泪。我知道,爸爸那时候很喜欢我,舍不得打我。可是我妈说:‘在小孩子面前,我们两个必须保持一致!’后来,他们两个也不‘一致’了,我也长大了。哼,现在,他们谁也别想再打我,猫和老鼠的位置颠倒过来了!每天晚上,我妈总是把头伸在窗子外面,等我回来,怕我给她惹事。我偏不回,让她等吧!等啊等啊,等到听我的高跟鞋声音了,才放了心。有一次,我在街上同男朋友谈话,正好被她看见,就跑过来拉我回家。我呢……郁老师,你猜我说什么?”
李盼讲到关键处突然停下了,卖个关子,神秘地望着郁琅嬛,那神情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猜不出……”郁琅嬛实在缺乏这方面的想象力。
“告诉你吧!”李盼伸腿跳下床,挥动胳膊表演着,“我什么话也没讲,朝她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她捂着脸,半天也没响,我呢,大摇大摆地走了!”
郁琅嬛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母老虎”培养出来的女儿,明显地留存着何丽珠的遗传基因,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唉!”郁琅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意识到,李盼已经差不多“定型”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改造”她,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像黄校长和她郁琅嬛这样的教师还不具备如此本领。像一些电视剧中那种感化“失足少年”的故事,只能当故事看看罢了。但她不能对李盼这么说,在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下,黄校长给她的任务是稳住李盼,免得她再出外惹事,而且进一步说服她回家去,更多的道理就不必讲了。
“郁老师,你为什么叹气啊?”李盼讲述自己过五关、斩六将正在兴头儿上,看见她那副神气,倒觉得奇怪了。
郁琅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好说:“我在为你们这个家庭发愁,以后还怎么生活啊!”
“这有什么可发愁的?”李盼不以为然,“《三国演义》是怎么讲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家现在就是‘三足鼎立’,谁也治不服谁,看起来,统一天下是没有消了,倒不如干脆各奔东西!我爸早就该跟她离婚,既然没有爱情,婚姻也就名存实亡了,还濒一个虚假的外表做什么?”
郁琅嬛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李盼在这个成年人才考虑的问题上这么胸有成竹!是啊,离婚,李言跟何丽珠离婚!是这个家庭唯一可行的出路,也是她郁琅嬛唯一的出路,这一步迈出去,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如果……”她顺着这个令她感兴趣的思路想下去,但又不能把心里所想的都说出来。她试探地问李盼:“你认为这件事情好办吗?”
“当然不太好办啦!我知道,我妈是决不肯离婚的。不管我爸是不是爱她,她是非常爱我爸的,起码是非宠要他。你想,她一个图书管理员能有什么出息?现在成了‘市长夫人’,进入了‘上流社会’,不都是我爸给她的吗?离开了我爸,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舍得吗?这么一把年纪,一副尊容,一身坏毛病,又没有一点本事,再改嫁,有谁会要她呢?所以,她肯定会一棵树上吊死,死也不肯放手的!”
郁琅嬛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个毛孩子的分析,鼻子里泄出了一股沮丧的气流。李盼不简单,实在是不简单,这个在学习上耍尽各种花招、成绩一塌糊涂的学生,从哪里学到了这么多人生经验?对于家庭矛盾,李盼分析得头头是道。郁琅嬛面前横着一座不可逾越的山,那就是何丽珠,这一点,尽管她早就清清楚楚,但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认识得这么透彻、这么严重,而这正是她的学生教给她的。
“不过,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李盼把严重性充分指出之后,话锋一转,“如果我爸坚决不要她,她也没办法!你知道,现在已经不是秦香莲那个时代了,感情破裂,调解无效,法院照样可以判处离婚的!”
不幸的班主任现在竟然被一个孩子恰了鼻子,于山重水复之际又看到了柳暗花明。
“依你看,你爸爸有决心这么做吗?”
“这就很难讲了!”李盼老里老气地说,“处于他那个地位,在这种事情上往往不容易下决心,总是的什么‘影响’啊,‘形象’啊,‘威信’啊,优柔寡断。我不是正在从旁协助他吗?”
“你?”郁琅嬛实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小孩子在协助她的父母离婚?怎么“协助?”
“是啊,我在尽力而为。”李盼说得很认真,重任在肩,义不容辞似的,“你知道,一个家庭也罢,一个国家也罢,不破坏旧秩序,就不要想建立新秩序。我给他们闹个天翻地覆,让他们都感到乱透了,不能再维持了,也就不想维持了,只有一条路散伙!”
这位小小的谋略家原来在施行这么一套雄才大略!郁琅嬛听在心里,当然不会全信。她知道李盼在班上向来有吹牛的毛病,常常把自己偶然“瞎猫撞上死老鼠”的一些小事吹嘘成早有先见之明,昨天坐班房也是来源于瞎吹什么“打警察”。但她也不能不承认,李盼的胡闹,在客观上的确也有助于这个家庭的早日解体。每个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所处地位和实际利益考虑一切的,郁琅嬛不可能不对李盼的举动在一定程度上暗暗赞赏。
“如果他们离婚了,你是不是打算和爸爸一起生活?”她不由得这样问。
“笑话!”李盼笑了笑,“他离婚之后一定会再结婚的,我已经尝够了一个‘妈’的苦头,为什么还要再沦为后‘妈’的俘虏?感谢他们,在散伙之前给我找了个出路,我坚决开路,到香港投奔大姨妈,跟他们两位‘拜拜’了!”
“噢!”郁琅嬛深深地感到面前这个孩子的城府之深。她的一切看似胡闹,却又都是朝着一个明确的既定目标前进。她还不满十八岁,怎么这么复杂啊!
“你……和你爸爸也没有感情吗?”这是郁琅嬛觉得十分奇怪的。因为按照常理看来,女孩子如果和母亲不和,很可能出于弗洛伊德所说的“恋父情结”。
“唏!”李盼对此却嗤之以鼻,“在这个世界上,谁和谁有感情?无非是互相利用罢了。我爸这个人很孤独,聪明人总是感到孤独的。他的很多情感,对我妈都不可能诉说,说了她也听不懂,两个人没有共同语言。我爸在最孤独的时候,很需要我,好像我给他排遣了一些烦恼。我不是也需要他养活吗?现在又需要他帮助我到香港去定居。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之间,有什么感情可言?”
郁琅嬛仿佛在听一个冷血动物说话!世界真的发展到这一步了吗?人类连维系感情的最后一根链条亲情也没有了吗?
望着她那诧异的神情,李盼也很奇怪,问她:“郁老师,我们家的事……你真不知道吗?”
“什么事?你们家的什么事?”郁琅嬛越发糊涂了,这个小东西云山雾罩地扯了半天,还有什么秘密没抖出来?
“唉,看来你真不知道!”李盼很失望。但她生来没有必秘密的习惯,别人不知道,正好显示她贮存的信息量之大,“就在十七年前……”她像讲故事那样颇有耐心地叙述起往事,“有一个女人跑到医院妇产科,苦苦哀求医生说,她结婚好几年都没生育,消帮她想想办法。哈,天下还有这么无能的人,连繁殖后代的本领都没有!越州的土医生能帮她什么忙?妙手回春?麒麟送子?做梦!恰恰在这个时候,一个姑娘在这家医院里生下了一个私生女,她就把她抱养了,填补了这一项空白,对外人就说,她自己生了个女儿!”
郁琅嬛目瞪口呆:“阿盼!你说的是谁?”
“何丽珠啊!”
“这是真的吗?”
“你不相信?那个孩子就是我,还会骗你?”
“你怎么会知道?”
“事实如此!”李盼淡淡地说,并没有因此而激动,“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早就知道,什么都知道。你听说过吗?私生子是最聪明的,我就是私生子,什么事也瞒不过我,何况这件事在图书馆也已经不算秘密 时候,她对我好,只是把我当摆设,因为人家都说她不会生养,我就是一个活标本:喏,谁说我不会生养?我起的作用,也就是如此而已!”说到这里,她嘲弄地摊开两手,像电影、电视剧里夸张的表演,“后来呢?我们搬出了图书馆,新的邻居不知道我们家的秘密,也就没人再在这个问题上议论她了,她也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我好了。人家的孩子都是父母的心肝宝贝,而我不是!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们一时激动,造就了我,让我到这个世界上来观察丑恶的人类!咳,我是没有父母的孤儿、野种,我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我自己!让我爱那个姓何的和那个姓李的,为什么呀?我爱得起来吗?”
郁琅嬛被震惊了!如果说,她的学生李盼是一个总也猜不透的谜,现在似乎已经找到了谜底。不幸的家庭造就了畸形的孩子,不幸的孩子眼中折射出畸形的家庭。啊,可怜的孩子!
“阿盼,阿盼!你该怎么办呢?我本来想……”郁琅嬛自己也说不清楚该把这个孩子怎么安排才好。要不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那样可以照顾她、帮助她,把她身上畸形的一切都矫正过来,也让她精神上有个依托……不,不行!那样做,自己算个什么身份?那不是明摆着又给了何丽珠一个闹事的口实吗?唉,算了!想了想,她对李盼说,“现在看来,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你和香港的那个‘姨妈’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至少她需要你,会爱你;你也需要有一个环境,把自己长期所承受的精神压力统统都卸掉。等去香港的通行证发下来,你就走吧,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至于家里的那个烂摊子,你就不要管了,谁的罪让谁受吧!”
郁琅嬛动了感情。她觉得,自己现在才真正像个老师,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母亲的作用。爱护李盼唯一的办法,是解脱她,从重重的痛苦中解脱!其余那些乱糟糟的问题,都不应该再为难这个不幸的孩子,那是大人之间的事了。
郁琅嬛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似乎已经完全心中有数了。
“你说呢?”她问李盼。
天晓得,李盼根本没有听她的这一套披肝沥胆的真情实意,脑筋动到别处去了,被她这么一问,突然惊醒,说:“哎,郁老师,我妈说得不对!并不是做什么的就不爱什么,我爸爸是做‘官’的,他就很爱做‘官’嘛!”
郁琅嬛愣住了。
六、重写历史
论证会开得很热闹,与会的人们提出了千奇百怪的各种设想和各种问题。
越州人是富于理想的。当年全国人民为了一千零七十万吨钢而奋战小高炉时,越州人就曾立下军令状:我们一个县包下那七十万吨的零头,请毛主席放心!
越州人性子急。当年农业学大寨时,他们一夜之间就砍光了果木,填平了沿海滩涂,还发愁在平地上没法儿造梯田。越州只有一座不大的越灵山,山上尽是石头,镢头刨不动,要不然,一定会仿照虎头山的样子种上老玉米。
越州人又非常精明,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本收支流水明细账,这在整个中国都是不多见的。在北方,农民攒下几个钱儿,习惯于藏在炕席底下,城市里没有炕,就把钱放在抽屉里,随用随拿,不上锁,也不记账,居家过日子似乎用不着建立会计制度。但越州人不同,每天花了几毛几分,都有案可查,改革开放以后,据说越州个体户的出现在全国都是比较早的,利用地区差价贩运海鲜,赚了大钱,后来市里把渔业放在发展经济的首位,也是发端于此。
可是,越州人为什么偏偏忘了在越州还有一个秦屿呢?几十年来,越州的范围扩展了好几倍,人口翻了好几番,他们向大海要地、要鱼、要钱,遍寻生财之道,唯独没想到向那四平方公里的秦屿要点儿什么的了,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不仅是他们活着的人忘了,祖祖辈辈的越州人都忘了,好像那儿是外国的地方。要不是外国人想到在秦屿上开疯人院,秦屿也许至今荒无人烟,自从秦屿有了疯人院之后,越州人就更不会涉足了,“宁下地狱,不上秦屿”。即使在饿得头昏眼花、人人浮肿的时候,也没想到可以到秦屿上去啃树皮,那一大片原始森林,满可以啃一阵子的。
要不是改革开放打开了人们的眼界和思路,要不是程功同志高瞻远瞩指出了秦屿的光辉前景,越州人恐怕再过一个世纪也不会想到在秦屿上发财。而秦屿的开发一旦提到议事日程上,越州人也就不约而同地发现了秦屿竟然有那么大的用途。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秦屿有山又有水,弃置不用,真是傻瓜!秦屿是“东方夏威夷”秦屿是摇钱树、聚宝盆,秦屿是一座金山。与会的人们仿佛今天早上才突然发现了这块“新大陆”,它将给越州人带来好运,赢得巨大财富,把越州带向二十一世纪,实现“小康”,不,“小康”算什么?说不定越州人靠秦屿可以实现“大康”,超过发达国家!
越州人又这么富于理想。各局的局长心里都装着一本账,都按照自己的设想来描绘秦屿的未来蓝图,都想在这块未经开垦的处女地扩展自己的地盘,正应了那句古语:“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而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这就难免争执。为了证实自己的正确,就必须指出对方的错误,沸沸扬扬地提出了几十个方案,各人论证各人的,各显其能,标新立异,唇枪舌剑,纵横捭阖,这个论证会一发而不可收,如果没有人宣布结束,开上十天半个月也不成问题,论证它个把世纪也总是会有话可说。
李言以足够的耐心,微笑着听取每一个人的意见,一概不予评论,真正如他的在开会伊始的许诺:畅所欲言。
陈志恒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焦急地看了李言一眼,那意思是在提醒他:民主不是没有限度的,该集中的还要集中!
可惜李言无动于衷。
陈志恒只好亲自出马了,朝着乱哄哄的会场敲了敲桌子,说:“同志们的思路,不要太分散嘛!啊,不要太分散!要首先想到全市一盘棋,在市委常委的决定的基础上,展开论证!啊,展开论证……”
幸亏有他及时引导,各路诸侯才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渐渐地把分歧意见聚滤来,一个统一的开发方案趋于成熟。而在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这其实就是城建局长在开头讲的那个方案,而城建局长的方案也不是他个人意见,是根据市委常委会的“决定”搞的。而市委常委会是由程功同志欠的,开发秦屿的点子也是他首先想出来的。还是程功同志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那么,大家照此办理就是了,论证其实可有可无,无非是论证程功同志的决策正确,这一点想明白之后,论证会也就可以结束了。众望所归,圆圆满满,皆大欢喜。
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三十分,论证会刚刚开了一个半小时,就已经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市委的决策是英明的,秦屿的开发势在必行,早开发早收益,越快越好。而开发秦屿的最佳方案,便是建成集商业、旅游、娱乐于一体的、现代化的游乐园,正如陈志恒同志代表市委常委会所说的那样。当然,大家也有所发展、创造,比如:考虑到秦屿的历史沿革,这个游乐园的名字干脆就叫“秦屿极乐园”,名称没有变,内容却彻底更新了,旧瓶装新酒,推陈而出新,这个会开得真是高速度、高效率,原打算开它一天,或者连续开上几天,没想到一个上午就解决了问题。
陈志恒环顾会场,表示满意。见好就收,现在可以作总结性发言了,这个发言长一些也无妨,上午讲不完可以下午再接着讲,把原定的时间占满,不然会显得会议开得太仓促。他习惯性地清清喉咙,正准备作长篇大论,却突然想起,这个总结性发言是不是该礼貌性地让一让李言才好?今天李言好像对他特别礼让,很少说话,而把他陈志恒摆在会议的突出地位。为什么?是李言真正尊重他这位第一副书记呢,还是故作谦虚,有意给他制造出风头的机会,以便观察他“竞选”的积极性?在关键时刻,陈志恒没有让胜利冲昏头脑,而及时地向自己发出了警告:且慢!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占小便宜吃了大亏。赛跑运动员如果抢在发令枪响之前起跑,只能使自己犯规,取消参赛资格,他陈志恒决不干那种蠢事!
话到舌尖又收住了。他作出谦恭的笑容,把脸偏到左边去,看着李言,说:“李言同志,你看大家谈得怎么样?啊,怎么样?”
“嗯?”李言早就等着他这一手,此时却并不回答,而是反问他,“你看怎么样?”
踢皮球。打太极拳。官场上的互相“尊重”和不轻易表态,才是最厉害的,那些哇啦哇啦开口就是一大套的局长们毕竟还没有这般修养。
陈志恒心中立即生出一种预感,虽然仓促之间他还不知道这种预感的具体内涵,但他却已经有了对策。“大家讲得很多啦,”他用这么一句含含糊糊的不带评论性的话一带而过,紧接着说:“现在,请李市长讲一讲!啊,请李市长讲一讲!”
皮球成功地踢了回去,他要让李言先表态,以证实自己的预感,这样既表示了对李言的尊重,又给自己濒了“后发制人”的权利。
会场里又是“噼里啪啦”一阵掌声。人们的心热乎乎的,等待李市长作温度更高的总结性、指导性的讲话。
“好吧,我就讲几句!”李言当仁不让了。他巡视会场,目光和每个人都接触一遍,让每个人都产生这样的感觉:李市长可不是要作那种空洞无物、令人昏昏欲睡的报告,他是和你在对话这是一种领导艺术。“今天大家坐在这里,讨论的是一个大题目:开发秦屿。我在越州生活了二十多年,可是很惭愧,却只去过秦屿一次,而且是在昨天傍晚才刚刚去的,就是为了开发秦屿这个大题目,作了一些调查研究。和在座的同志们比起来,就差得太远了,你们当中的有不少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越州的,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要比我熟悉。我讲的,只能是抛砖引玉……”
这种预先设计好的“对话”感,果然一开始就取得了效果,人们交换一下眼色,发出了欣慰的笑声,这表明:李市长的话他们很爱听,句句都听到心里去了,他们明明知道李市长这是在给他们戴高帽,秦屿那个鬼地方,谁去过?李市长亲自去考察过一次,这就不简单了,比在座的所有的人都强,那么,李言下面要说的话,他们就一定很有兴趣听,就像听一个从外国回来的人讲衡奇谈似的。
“我要谈谈越州,谈谈秦屿。”李言开宗明义,点出主题。“首先,我要和大家探讨一个问题:越州,为什么叫‘越州’?”
一上来就抛出一个问号。李言汀话头,和善的目光看着每一个人,似乎期望得到那些“老越州”的解答。
人们一愣。你看我,我看你,是啊,越州为什么叫越州?因为自古以来它就叫越州,所以它就叫越州,只能叫越州,不叫越州还能叫什么?“老越州”们在这里过了多少辈子,从来也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这个问题由并非越州籍的李言提出来了。当然,如果李言仅仅是个从外地或者外国来的观光客,这么向越州人打听,越州人付之一笑就算了,不必回答。但李言是市长啊,市长的话不是随便说的,一定是事出有因。
没有人答得上来,只有伸长了脖子等待市长解释。
李言当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他不必等人们回答,就又发问:“我想大家都看过越剧演出吧?”
反应是肯定的,大家的表情说明:这还用问吗?
陈志恒为了显示他与李言之间的友好而亲近,笑嘻嘻地插话:“越州人最爱听粤剧嘛,红线女嘛!哈哈,红线女嘛……”
“不,”李言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却否定了他的自作聪明,“此粤剧非彼越剧,我说的是江浙一带流行的那个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看过的吧?就是那种越剧。”
陈志恒有些尴尬。他在越州也是一个数得着的人物哩,一张口就被李言堵了回去,心里当然不会舒服。今天开会是论证开发秦屿问题,扯什么“越剧”不“粤剧”!
“这两个剧种在今天看来当然不能混为一谈,但是我相信,如果把时间上溯几千年,当时还没有戏曲,但江浙人和越州人的关系比今天要近得多,不然,越州就不会叫‘越州’了,要知道,在古时候,这个‘越’和那个‘粤’本来是通用的!现在的浙江余姚,古称‘越州’,和我们这个越州正好南北相望、血肉相连!”
出乎意料的奇谈怪论!陈志恒闷声不响,与会的其他人也面带困惑,这个北方佬在搞什么名堂嘛,天南海北的事怎么能扯在一起?但是,列席会议的《越州日报》小记者眼中却放出光彩,飞速地用天书一般的符号记录着李市长讲的每一个字。越州电视台胡子拉碴的老记者肩扛着摄像机,发出蚕吃桑叶似的“沙沙”声。会议桌上,会务组准备的录音机默默地工作着,同时,记录员也在那里埋头奋笔疾书,不管领导同志讲的内容是什么,都是要记录在案的,不允许因自己的好恶而任意取舍。
“据越州旧《县志》记载,早在尧舜时代,越州就已经是一个村镇,可谓源远流长了。但我想,即使这个记载是可靠的,那时候也不会叫‘越州’。因为在那个时候,‘越’这个字作为地名、部族名或者国名,都还没有出现。春秋战国时期,中原人对南方人统称为‘蛮’。《礼记》中说:‘南方曰蛮,雕题交趾。’一直到今天,北方人的口语中还称南方人为‘南蛮子’,就是这种远古意识的残余……”
陈志恒微微皱了皱眉头,坐在旁边和对面的人们脸上也有些不自然。人,谁不爱自己的乡土,谁没有地域性的自尊心?李市长作为一个北方人,在这里使用“南蛮子”这样侮辱性的称呼,至少是太欠考虑了!
李言马上就发现了这一点,或者说他在发言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紧接下去就说:“当然,南方人也称北方人为‘北侉子’,我就是‘北侉子’!”
一阵笑音。人们的心理平衡了,一比一,对等,那一点不愉快立即化解了。
“不过我要说明,古代的‘蛮’字只有繁写的上半部,两个绞丝中间加一个李言的‘言’字,并没有下半部的‘虫’字,因而也没有贬义。”他有意把自己的名字也捎带进去,为的是让听的人相信确无贬义,“后来加了‘虫’字,也是因为南蛮把龙、蛇作为图腾崇拜,仍然不含贬义。我们今天不是仍然说自己是‘龙的传人’吗?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南蛮’这个称号!我在越州生活了二十多年,也可以算半个‘南蛮’了吧……”
他爽快地一笑,大家跟着笑了。李市长很幽默!
“当时,从长江流域到南半个中国,一直到越南北部,都是南蛮的势力范围。到了周朝,虽然中原的势力向南扩展了,但也只是到达长江流域而已,而且这一带的诸侯国如楚、吴、越,也只是在形式上归周天子管辖,实际上还是南蛮自治,大家注意,这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叫‘越’的国中之国,首都在会稽,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绍兴。越国的始祖姓姒,名无余,据说是夏朝国王少康的庶子,而夏的创始人名叫启,也就是禹的儿子。大禹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被尊为中华民族的英雄。所以追根寻源,南蛮和中原人其实有着共同的祖先。虽然大禹几乎可以看做是传说中的神话人物,但传说倒也传得有根有据,会稽就有大禹陵嘛……”
李言娓娓而谈,人们不知不觉地被他带进了不纪年的遥远历史,在缥缈迷濛、云遮雾障、若有若无的历史长河之中,“南蛮子”和“北侉子”之间的界限被消融了。几乎直到这时,人们才不约而同地想到:李市长是历史学家嘛,怪不得讲起这一切那么有条有理、清清楚楚,好像他曾经到古代游历过一遭似的。而他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些古老的往事时,面前竟然连一张纸片也没有,“稿子”完全装在肚子里!
“我们现在已经说到了越国。到了春秋末期,吴、越之间战争不断。公元前四百九十四年,吴王夫差打败了越国。但越人并没有因此而消亡,越王勾践发愤图强,卧薪尝胆,任用范蠡、文种,整顿国政,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转弱为强,在公元前四百七十三年攻灭吴国。并进而向北扩展势力,在徐州大会诸侯,成为霸主。当时越国的疆域包括现在的江苏北部运河以东地区和江苏南部、安徽南部、江西东部和浙江北部,盛极一时。越国的振兴,使属于南蛮的越族人威望大增,就是在那个时期,南蛮人开始被统称为‘越’。到了战国时期,越国的国力渐弱。越王勾践死后百余年,大约在公元前三百零六年,楚威王兴兵伐越,把曾经称雄大江南北的越国消灭了,越人四散奔逃,其中大量逃到南方,翻越五岭,和当地的蛮越人会合,战国以来的史籍,开始统称这些越族人为‘百越’,也写作‘百粤’,‘越’和‘粤’那时候就相通了。为什么称为‘百越’?因为越族人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统一的部族,下面还有无数的支裔。从‘越’国南来的越人和原来在南方的越人也不断发生争斗,互相侵吞,部族也就越并越少,后来留下了几个较大的支族:东越、闽越、南越、西越、骆越。从我们越州的地理位置来看,显然属于当时的‘南越’。应该说,这就是‘越州’这个名称的由来。”
“古代百越人的生活习俗,在今天已经大部分不复存在了。据古籍记载,百越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断发文身’。古代中原人是蓄长发的,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而越族人生活在江湖海滨,经常要下水捕鱼,留着很长的头发当然有所不便,所以越人‘断发’,这在中原人看来是很奇异的。‘文身’就是在身上刻画花纹。据《淮南子》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以象龙子,故不见加害’。越族人整天下水,怕水里的龙伤害他们,所以在身上刻画了鳞片之类的图案,表示自己是龙的子孙,龙就不会伤害他们了,这是越人对龙的崇拜的最好的证明。过去在越州就有青龙庙,里面供奉的是蛇神,塑像很是威风,冠冕垂旒,南面而王,称为‘游天大帝’。庙里面供养着活蛇,盘屈在神龛里,或者倒悬在房梁上,全身青翠可爱,不伤人,也不可怕,这些蛇,就是越人崇拜的‘龙’。因为龙是神话中虚构的动物,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人们就用蛇来代替龙,实际上‘龙’的形象也是以蛇为基础创造出来的。直到现在,我们不是仍然把十二属相当中的蛇称为‘小龙’吗……”
人们听得入了神,这些人都是开会“专业户”,平时忙于文山会海,头昏脑涨,今天难得听李市长“讲古”,也是一种休闲。而更难得的是,李市长本身是个“北侉子”,却对“南蛮子”的历史这么清楚,好像那陈年古代的事他都亲眼见过一样。唉,人家毕竟是专家、学者,调査研究的深入细致到了这种程度,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
陈志恒则越听越糊涂。他实在不明白李言讲这些远古的故事干什么,难道仅仅是卖弄自己的学问吗?不,李言并不是那种喜欢夸夸其谈的人,他的学问,平常也是深藏不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程功和陈志恒在经历“文革”的七斗八斗之后复出,他李言也适逢此时大露锋芒,凭的是什么?不就是那几篇恰恰与“拨乱反正”精神相吻合的论文吗?程功同志对他青睐有加,除了那份公开的批示之外,还曾经私下向陈志恒交底:“李言是个人才。越州有这样的人才,不用,就太可惜了!对于知识分子,使用比改造更重要。把他们改造成工人、农民,有什么意思呢?我们不缺劳动力,缺的是知识、智慧,缺的是知识分子,要把他们的能力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要舍得高官厚禄,那样,他们就会士为知己者死!”程功同志的策略,当然不会明确说给李言听,但李言也不是傻子,他还能看不出来吗?自从当上副书记和副市长之后,他就在充分运用自己的“武器”学问来制造成就,博取程功同志的更大信任,也在全市造成了巨大影响。程功同志给了他一架“天梯”,他就紧紧地抓住,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去,他的野心很大哩!那么,他今天在这里纵论越州史,又有什么新的企图呢?陈志恒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能拭目以待,侧耳细听。
“越国被楚国消灭以后,成为楚国的一部分,这时候,西北黄土高原上的秦国日益强大,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秦始皇扫平六国,建立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统一的封建集权制国家,原来由楚国强占的越国土地也就归人了秦的版图。当然,这只是指以会稽为中心的越地,而不包括五岭以南的‘南蛮’地区。”
“秦始皇这个人,对于疆域和权力的欲望是永不满足的,统一六国之后,又北击匈奴、南攻百越。而南攻百越的时间比北击匈奴还要早些,几乎在统一中原地带之后就立即采取了行动。南方丰富的物产如犀角、象牙、翡翠、珍珠吸引着这位‘千古一帝’,派遣尉官屠睢率领五十万大军,分五路向南进发,一路由现在的江西省向东,攻取东越和闽越;另外派两路分头进攻南越:一路从现在的南昌经大庾岭进入广东北部,一路由现在的长沙经骑田岭抵番禺;其余两路人广西境:一路由萌渚岭进入现在的贺县,一路经越城岭进入现在的桂林,两千多年过去了,当年威武雄壮的秦军早已化为尘土,但我们从地下遗迹兵马俑仍然可以感受到那种千军万马的气势。但是,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有一个很大的失误:他忘记了自己麾下的那些北方汉子是在黄土高原上长大的,很难习惯南方的水土,在茂盛的丛林和纵横的河渠地带举步维艰,正如后来曹操的北方士兵在赤壁被周瑜的水军打得大败那样。因而,南下的秦军除了东路比较顺利,很快平定了东越和闽越之外,其余几路都在中途受阻,迟迟不能前进,史载:‘三年不解甲弛弩,无以转饷。’”
“为了解决运送军粮的困难,秦始皇派史禄凿通水道,以利运输,这就是连接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的著名运河‘灵渠’的由来。公元前二百一十九年,这项巨大的工程完成了,浩浩荡荡的楼船沿运河而下,源源不断地把军需给养送往前线。但是,这只是对‘天时’和‘地利’的补充,而不能解决最重要的一点:人和。越族人民勇敢善战,富于反抗精神。我们今天看待秦始皇统一中国的战争,除了揭露其残酷性的一面,同时还肯定了他的历史功绩,但当时的越族人是把他看作‘侵略者’的,进行了拼死的抵抗。而对披坚执锐的秦军,他们并不正面冲突,而是避其所短,扬其所长,携家带口逃入原始森林,宁可与鸟兽相处,也不作俘虏,给秦军一个‘空城计’秦军人地生疏,到哪里去找他们?只好留守空地,矿日持久,一无所获,人困马乏,粮草消耗殆尽。就在这时候,越族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夜袭秦军,把他们杀得大败,鲜血染红了丛林,数十万骠悍的秦军成了刀下之鬼,连秦始皇钦命的屠睢也被杀了。看来,古老的越族人对孙子兵法学习得不错,在两千年前打了一场很漂亮的‘游击战’……”
六 重写历史(2)
会场上发出了会意的笑声,人们几乎忘记了这是在开会,而像是在剧场听一场有声有色的“评书”,两千年前越人报复秦军的那场酣畅淋漓的厮杀使他们感受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意,也许在他们的体内仍然涌动着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报仇雪恨”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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